第一百二十四章 算计
“将军,朱刺史来访!”
山宗正在府内百无聊赖的饮酒,闻听下人来报,急忙迎出院门,看到一身青袍的朱智立在树下,月光透过枝叶,斑驳的倒影若隐若现,正要行礼,被他笑着阻止,道:“山将军,我来给你报喜!”
山宗苦笑道:“赋闲无事,何喜之有?”
朱智关心的道:“今天被大将军批评了?”
“是!”山宗垂头丧气,道:“怪不得大将军,都怪我自己没有痛改前非,不仅管不住这双手,还管不住这张嘴……”
朱智摇头,拉着山宗进了屋,围着食案对坐,道:“大将军确实太过严厉,山将军纵然有些许小错,前番的处罚已够了,平定卢水胡的功劳,不该这么轻易的抹去。”
山宗默不作声,连着喝了三杯,借着酒意,叹道:“罢了!谁让我是溟海盗出身,世间污秽地打滚,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活该如此!”
“哎,其实大将军并非门第之见!”朱智面露犹豫,道:“有些话,为尊者讳,我不便多说……”
山宗抬起头,醉意弥漫,道:“朱公,你是江左诸葛,大家都服你。我现在无路可走,满心茫然,万望公指点迷津,日后定当图报!”
“好吧,瞧你我投缘,且妄说一二。不过,今夜所言,出我口,入你耳,莫要被外人知晓!”朱智端起酒杯,和山宗共饮,又默然片刻,道:“君以为,大将军何许人也?”
“名高当世,文武双全,容人所不能容之请,行人所不能行之事,立新军,灭敌国,谈笑间我对大将军是又敬又畏……”
“你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大将军从尸山血海里而有今日,文才和武道皆是辅佐,最厉害的,乃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权术!”
“权术?”
“正是权术!”朱智道:“试想,幽都军水战无敌,却尽是溟海盗,大家讲情讲义,铁板一块,大将军怎么放心?所以借着由头打压将军的威信,挑拨你和凤东山的关系,再用监察司收买士卒,长此以往,幽都军上下只知有大将军而不知有山将军,这才是真正的收归己用……”
山宗露出几分激愤的神色,倒了杯酒,仰着脖子倒进嘴里,阴沉着脸,道:“可我并无二心……”
朱智笑了起来,道:“人心隔肚皮啊,说句得罪的话,大将军要是像你这么天真,早就死在了钱塘,何来今日的权势?你有没有二心,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将军信不信得过你的忠诚……现在看来,这里还要另作商量……”
山宗双目腥红,怒发冲冠,重重的把酒杯砸向食案,道:“我替他杀尽沈氏,被主上视为暴虐,被门阀视为仇雠,我为他攻下长安,杀胡人,筑京观,震慑众獠,结果呢?反倒成了他御下以威的垫脚石。朱公,你说,我屈是不屈?”
“山将军,你以诚心待人,人未必以诚心待你,如今嫌隙已生,留在大将军身侧,恐怕再无出头之日!”
朱智淡淡的道:“无出头之日事小,等到幽都军被监察司牢牢控制住,凤东山的威望渐渐充足,你这个手上沾满了鲜血的军主,留不留得住性命,尚在大将军的一念之间!”
“啊?”
山宗腾的变色,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道:“大将军不会这么无情吧?”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权术而已。”朱智的声音像是毒蛇,钻到山宗的内心深处,吞噬着他的灵魂:“以前需要借你的手去做那些他想做但不能做的勾当,可现在大仇得报,位极人臣,金陵的政敌虎视眈眈,你就是他的弱点,是被攻讦的把柄,是光明背后的暗影,谁又会留这样一个天大的隐患活着呢?”
山宗猛然停住脚步,脸色阴晴不定,转身对着朱智扑通跪地,哀声道:“求朱公救我!”
朱智轻轻抚须,叹道:“难!”
咚咚咚!
山宗叩头,道:“只要朱公肯指点明路,我这条命,今后任由朱公驱使!”
朱智这才扶起山宗,道:“在院子里时,我说来给将军报喜,此喜何来?大将军已经答应让将军坐镇潼关,领五千幽都军,负责关中到洛阳的粮道……”说完又加了句:“凤东山领一万五千幽都军,随大将军征伐洛阳!”
“潼关?”
山宗有些茫然,也有些怨恨,道:“潼关又无仗可打,这是连立功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不做这劳什子的守将!”
朱智笑的轻松且道:“等大将军率部前往洛阳,潼关在手,山将军就能摆脱朝不保夕的命运了……”
回到刺史府,屋子里没有点灯,清冷的月通过窗户洒在地上,朱信坐在角落里,道:“说服山宗了?”
“有野心的人,都不甘于失去手中的权力,说服他并不难!”
朱信的眼神里露出几分无奈,道:“徐佑马上要和北魏交战,事关国运,胜负难料,你却在背后给他下套,真要是影响了战局,百年之后,不怕滔滔骂名吗?”
“身后名?”
朱智仰头,望着星空,莫名的悲伤溢出眉心,道:“她死了,我要身后名,又有何用?”
朱信知道劝也无用,可又不忍心弃之而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道:“徐佑费了这么大心力聚拢声望,又用关陇清吏司威慑州府,还想把监察司制推行到都督府,就是为了防止四兄独大,可现在局势骤变,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经营秦州,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
朱智笑道:“徐佑处事果决,最擅取舍之道。和北魏大军压境相比,我在他眼里,只是疥癞之患,况且韩宝庆镇戍凉州,悬刀于我项背,山宗把住潼关,扼住了我的咽喉。等击退了魏军,我但凡稍有异动,他再挥师西来,还不是任由揉搓?”
朱信皱眉道:“我听着都觉得心惊,亏你还笑得出来!”
“徐佑的布置看似天衣无缝,但他终究还是错了,因为他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又顾虑顾陆朱张和金陵方面的反应,所以不敢真的下狠手,只能提前四处落子,以达到日后牵制我的目的。”
朱智语带嘲讽,道:“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徐佑没想到北魏这么早出兵,这局棋刚刚开始,已然下到了终盘……”
“就算山宗可以收买,潼关能够封死东面的门户,但韩宝庆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加上凉州物产富饶,人口众多,随随便便就能拉起数万人的队伍,秦州腹背受敌,并不安稳啊!”
朱智眸子里掠过杀意,道:“所以,韩宝庆不能活着到凉州去!”
“嗯?”朱信一惊。
“等徐佑大军离开,山宗接管潼关,你亲自出手,在韩宝庆赴任的途中将其暗杀!反正凉州多马贼,我已联络了其中最残暴的滚龙贼,由他们出头劫掠韩宝庆的车队,制造马贼杀人的假象,至不济,还可以推到北魏的外侯官头上……”
“这……”
朱信犹豫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朱智向来冷静如渊的脸上少见的露出彻头彻尾的疯狂,道:“徐佑一到洛阳,我们立刻以山宗军封锁潼关,以梁州军和白马铁骑控制秦州,再杀掉韩宝庆,以姚昉军夺取凉州。如我所料不差,魏军此来,必定要分兵深入洛州和豫州内部,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到处烧杀掳掠,从而切断从江东到洛阳的补给线,徐佑想要维持洛阳的二十万大军粮草所需,唯有依靠关中的粮储——到了那时,我公然复国,他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为何?”
“还是那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徐佑看似谦逊,实则自恃甚高,他心头的大敌是北魏,余者皆不足虑,只要击退了北魏,大不了重演一次灭西凉的经过……所以,为了得到关中的粮草,他不会和我翻脸,说不定还会写个贺表,祝新皇登基!”
“可,现在复国,会不会太仓促?”
“是啊,仓促了些!我原打算慢慢经营秦州三五年,再择机图谋复国之事,但徐佑太难糊弄,已经起了疑心,不会留给我这么久的时间来筹划。这次北魏入侵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只要顺利打出燕国的国号,北魏定然会派遣使者来游说合纵,正好可以利用魏、楚之间的夹缝,为燕国的生存谋一条出路!”
不得不说,朱智不负小诸葛之名,出手又快又狠又准,先是被徐佑压制,几乎露出败相,可巧借北魏的势,掐死了徐佑的七寸。再利用魏楚相争,左右逢源,让燕国重新矗立在关中大地。
看似异想天开的梦呓,就这样被他一步步的照进了现实!
朱信想了想,道:“这样的话,山宗的潼关守将十分重要,你真的确定说服了他吗?”
“这正是我准备让五弟去做的事,山宗刚才酒意上头,答应了和我同谋,但这会酒劲散去,怕是又生了悔意,想要找徐佑坦白。”朱智拿出一封信,道:“你去把信交给他,我保他看过之后,再也不会三心二意!”
“信里写的什么?”
“这位山将军,出身河内山氏,早些年可是做了些很骇人听闻的丑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揭牌
山宗枯坐良久,酒意去了大半,被窗外的冷风吹拂,浑身打了个颤,如同梦中惊醒,急忙站起冲到门口,大声道:“备马!”
还没回身,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山将军,欲往何处去?”
山宗悚然一惊,他反应极快,脚踩门槛,欲倒飞而出。
“想逃?”
那人发出嗤笑,影如鬼魅,下一刻已来到门边,拦住了去路,屈指成刀,点向山宗后心。
山宗忽然筋骨齐鸣,全身功力凝聚双足,反手击掌,借力横移三尺,重新回到了屋子正中,手做擒龙,挂在墙壁上的宿铁刀脱鞘而至,横在胸前,神色凌厉的望着门口那人。
假装逃跑,诱敌失算,再虚晃一招,反向而进,意图在危机中掌握主动——这是多年混迹溟海,于生死博弈里练出来的本事,和修为高低无关。
“咦?”
那人颇为意外,山宗区区六品,竟能从他手里躲过去。虽说有些轻敌,仅用了两成力,但也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不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蚍蜉岂能撼大树,再怎么挣扎也于事无补,注定的命运,无法改变!
山宗还没来得及询问来者何人,无边无际的威压如层叠绵延的山峦,自九天之上砸向全身,手腕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双目溢出不可置信的光,又惊又俱的望着那人轻飘飘的来到跟前,似笑非笑的取走了宿铁刀。
“在下受朱刺史之命,来给山将军送一封信!”
山宗只觉那道恐怖的威压潮水般退去,整个人如同刚从大海里捞出的鱼,张大了口,汗透重衣,贪婪的呼吸着口气,耳中继续听他说道:“请将军看过信后,再决定要不要去见徐佑!”
山宗艰难的点了点头,彻底放弃了抵抗,从那人手里接过了信,拆开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踉跄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如何?”
山宗汗落如雨,嘴唇蠕动着,道:“请……请回去转告朱公,我指天立誓,刀山火海,从此唯公命是从!”
“好!”
那人笑了笑,道:“沮渠乌孤三姓家奴的下场,想必将军也很清楚。人无信不立,愿将军口心如一,日后自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我取你的人头,就如今夜这般容易!”
那人转身正要离开,山宗斗胆问道:“尊驾高姓大名?”
“山野之人,无名之辈,朱家五子——朱信!”
身影消失,余音袅袅,山宗枯坐良久,喃喃道:“朱信……”
翌日,大将军府发出钧令,要求七天之内,秦州大半数郡及凉州距离较近的诸郡太守,全部赶至长安晋见,逾时不至者,军法从事。
朱智心知,这是徐佑出征在即,试图稳定关中局势的最后努力,无非恩威并施,要这些郡太守们只知有朝廷、有大将军,而不知有朱刺史!
无关紧要!
朱智并不在意这点小伎俩,人性之丑陋,当刀斧加颈之时,当名利诱惑之时,都将一览无余,徐佑的努力,只是无能者的徒劳。
所以,他密遣使者前往安定郡,让朱睿尽快来长安,不能给徐佑借题发挥的理由。
随后,在规定的七日之内,各郡太守陆续抵达,徐佑在大将军府的后花园举办宴会招待众人,左手官禄,右手棍棒,谈笑间宣讲大略方针,却显得威严无以复加,参会者深受震慑,私底下提到徐大将军,皆拱手左拜,方敢言语。
第二日,会议开始扩大化,大将军府所辖的司马府、长史府、参军司和十二曹掾属全部出席,再有长安六品以上各级官员、佛儒道三教名士、几大世家门阀的家主、各夷族胡人代表齐聚节堂,徐佑把这次大会开成了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统一思想,坚定信心,太守们深受鼓舞,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充满了必胜的乐观情绪。
到了第三日,散会之后,已是接近子时,徐佑单独留下朱睿,于后院摆酒,笑道:“金陵别后,数载匆匆,子愚神采更胜往昔。”
朱睿比起之前更加沉稳,也更加的少言寡语,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杀伐气,道:“大将军谬赞!”
徐佑故作不悦,道:“生份了不是?现在没什么大将军,也没有安定郡太守,还像以前唤我微之便是!”
“不敢!”朱睿低着头,目光不和徐佑交互,道:“大将军身份尊贵,节下岂敢僭越?”
徐佑眼神变得颇为玩味,道:“子愚,你怕我……”
朱睿身子变得僵硬,道:“畏威怀德,节下敬重大将军,并不是怕!”
徐佑倒了两杯酒,悠悠道:“想当年你我联手诱杀席元达,驱逐杜静之,子愚意气风发,豪气干云,何曾有过这般的扭捏?”
“此一时彼一时!”
朱睿语气里透着几许落寞,道:“当年我还想着跟大将军比较,看看谁才是年轻一辈的武道第一人,可如今大将军晋位小宗师,修为深不可测,我却还在五品山门外徘徊不进,往日种种豪气,只是年少无知的妄想罢了……”
“既然从军报国,江湖事就该抛之脑后,修为怎样,并不重要。你率白马铁骑,孤军深入,袭扰敌后,为我主力攻克长安立下大功,又在安定郡叛乱时果断出击,不至于因个别人的野心酿成泼天大祸……这些,远比五品山门更让人钦佩……”
“不过,”徐佑话锋一转,道:“你能这么及时出现在萧关前,可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朱睿默然。
“其实不是为难你,温子攸是朱四叔的暗棋,这件事,他已经给我说过了。”
徐佑这是使诈,惯用的小套路,不值一提,骗朱睿这个直肠子足够用了,只见他明显松了口气,道:“不是我有意瞒着大将军,四叔为国筹谋,殚精竭虑,却不愿博名取利,我做子侄的,自不能逆了他的心。”
“殚精竭虑是真,为国筹谋倒是未必!”徐佑笑道:“我对朱四叔的认知,和子愚颇为不同……”
朱睿眸光凝聚,沉声道:“大将军何出此言?”
“你可知温子攸的下场?”
“温先生功成身退,携良人归隐山林去了……”
“哦,看来子愚是真的不知!朱四叔派了穆珏前往月支镇追杀温子攸,只是未能如愿,穆珏断臂逃回长安,此事你稍后一查便知,我犯不着欺瞒。”
朱睿显然被这个消息震的有点失神,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无奈的道:“四叔做事,应该有他的理由……”
徐佑淡淡的道:“用其为间,潜入凉国,立下不世之功,结果兔死狗烹,未免太歹毒了些!不过,古往今来,谋全局者皆是歹毒心肠,又非他一人,不足为怪。子愚,我只是好奇,若当真是为国为民,温子攸并没有取死之道,那么,朱四叔为何要赶尽杀绝呢?”
朱睿不是四体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相反,他外粗内细,精明剔透,听了徐佑的话,立刻察觉到其中的怪异之处,眉头皱成川字,喃喃道:“是啊,为何要赶尽杀绝……”
徐佑突然道:“子愚,你想当皇帝吗?”
“嗯?皇帝?”
朱睿满脸迷茫,再看向徐佑,见他向来和善的目光里杀机浓郁,忽而从脊椎后冒出一股冷气,却也知道当下犹豫不得,离席跪地,伏身道:“大将军,节下生为楚人,死为楚鬼,绝无异志。大将军以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试探于我,可是手无实据,却要诛心吗?”
徐佑俯视着他,好一会道:“时势造英雄!先祖武皇帝若不是生到五胡乱华的悲歌之世,怎能有大楚这些年的强大和兴盛?你或许不想当皇帝,可有人给你铺好了路,再以亲情大义之名逼迫,龙袍加身,你从是不从?御极称尊,你动不动心?”
“我不从!”
朱睿昂起头,一字字,掷地有声,道:“事君以忠,人臣大节,谁若逼迫不休,有死而已!”
“好!”
徐佑轻轻击掌,侯莫鸦明从后面密室走了出来,故意显露修为,身影如雾如风,根本看不到运动轨迹,幽灵般来到朱睿身旁,然后鼻孔朝天,轻蔑的眼神足以让铁人发怒,两根手指夹着温子攸送来的那封信,很嫌弃的递到朱睿的面前,得意洋洋的道:
“奉大将军令,请足下好好瞧瞧!”
“这是什么?”
朱睿感觉到侯莫鸦明的三品威压,如泰山压顶,几乎连脖子都抬不起来,并没有计较他的恶劣态度——能够在这个时候出现,定然是徐佑的心腹,有资格摆出任何嘴脸。
这就是权势!
连朱氏的子弟也得服软低头!
侯莫鸦明心里爽的跟三九天抱着七八个女娘睡觉,这样的高高在上,岂是跟着温子攸可以体会到的欢愉吗?
徐佑头上划过黑线,以他和朱睿的交情,故意羞辱太落下乘,纯粹是侯莫鸦明给自己加戏,这家伙沾点阳光就能晒干黄河的水,真是防不胜防,笑道:“看过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望你看完之后,还记得刚才那番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落幕
久久无言!
朱睿震惊莫名,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胡人的血脉,还是后燕皇族杨氏的遗孤。说实话,因为面貌近似胡人,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大不相同,他也曾心生疑虑,可父亲朱仁和几个叔叔给他的解释是亲生母亲乃西域某小国的公主,在朱仁游历西北时互相有了情愫,后来生育时难产而死,所以过继到朱仁的正妻膝下抚养,等同于嫡子,从未因出身受过任何委屈。
以江东风气大开的现状,这种事在世家门阀里多不胜数,听起来没有任何漏洞,可谁知全都是谎言?
二十多年的人生,被彻底的颠覆,朱睿倒也了得,只恍惚了一柱香的时间,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道:“大将军,此人并不可信……”
“自然,温子攸一家之言,虽然合乎因明,但不足以取信天下。”徐佑缓缓起身,凝视着朱睿,道:“所以,我想留子愚兄在府内小住几日,不知君意下如何?”
朱睿看到这封信时,就已知道不管真假,今夜不可能安然离开,甚至连生死都在徐佑指掌之间,他也没有打算反抗,徒劳无功的反抗只能让自己显得心虚,冷笑道:“大将军,就算我真是这劳什子的杨氏族人,那也不过是尘土云烟,复国的大梦,我做不来,更不屑去做!”
“有你这句话,总算扬州的水米,没有白养了这么多年!”
徐佑吩咐侯莫鸦明带朱睿去后院休息,实际上是把他软禁看管了起来,然后命下人前去请朱智,就说和朱睿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岂能无江东诸葛在场?
朱智不疑有他,略作收拾,前往大将军府赴宴。进了院子,被清明领着来到屋子里,偌大的厅堂只有徐佑一人,灯火昏暗如豆,四周的帘幕微微摇动,透着股冷冽的阴风,直冲肺腑而来。
咯吱!
关门声响起,清明默默退了出去,朱智心知不妙,笑道:“大将军,今夜可是鸿门宴?”
徐佑面无表情,道:“是否鸿门宴,取决于朱刺史!”他向来称呼四叔,这是少有的以官职相称。
“哦?”朱智走到徐佑跟前,身形虽然瘦弱,可气势却丝毫不逊色,道:“大将军想好了么?这时候稍有差池,很可能造成洛阳之战的全面崩溃!”
“恰恰相反!”徐佑似笑非笑的道:“攘外必先安内,秦州的事不了却,我怕朱刺史用粮草来掐我的脖子,那才是真正的败局已定!”
朱智轻轻抚须,盘算着徐佑突然翻脸的原因,口里说道:“大将军如此罪责节下,可是听了什么谗言?”
“哈哈哈!”
徐佑大笑起来,道:“朱刺史,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又何必说这些掩人耳目的言辞?你对杨容婴痴心不改三十年,将其遗孤抚养长大,再以神谟庙算,灭了西凉国,屠尽卢水胡,密谋夺取这关陇王霸之地,复后燕杨氏的国祚……而朱睿,就是杨容婴的遗腹子,也是你计划里即将要登基的新帝,对么?”
朱智的手猛的一揪,掉下来三五根胡须,朱睿的身份,是他内心深处最为紧要的秘密,可以说除过他自己,天地间绝不应该会再有第二人知道。
那,徐佑,又是怎么知晓这一切的?
也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徐佑今夜敢于摊牌翻脸的底气所在。
朱睿!
什么召见各地太守,什么留宴摆酒叙旧,全都是幌子,徐佑这是请君入瓮之计,先把朱睿控制住,再诓了他孤身入大将军府……
好手段!
朱智捻着手里的断须,沉声道:“睿儿人呢?”
“喝多了酒,我安排住下了,朱刺史不必挂怀!”
人活着就好,还有补救的机会,朱智冷静下来,眉头微皱,道:“大将军,睿儿乃我大兄的嫡亲子,自幼在富春长大,和那后燕杨氏的遗孤断断扯不上干系。况且,杨伏都被沮渠成业夷族,十七个儿子、三十二个女儿全部死在了台城,数十年来,谁也不曾听闻有什么后人在南北各地活动,突然出现所谓的遗孤,我怕大将军受了奸人蒙蔽,故意离间我等……”
“朱刺史巧舌如簧,我所不及!”徐佑笑的温和,道:“今夜,我不和你分辨是非对错,只问你一句:这件事,你到底认,还是不认?”
“大将军舌灿莲花,江东无人不知,我只能望之项背!”朱智针锋相对,道:“至于说此事,纯熟无稽之谈,节下该怎么认?就算节下违心认了,闹到朝廷,大将军口说无凭,估计也没人会信。”
“好!”
“好!”
“好!”
徐佑连说三个好字,眉角微微上挑,道:“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眼瞧着和魏军开战在即,经过府中各司商议,准备征调安定郡太守朱睿和其麾下的白马铁骑随大军前往洛阳,刺史可有异议?”
请君入瓮之后,便是狠辣的釜底抽薪,朱智听在耳中,如芒在背,忍不住道:“大将军意欲让朱睿出任何职?”
徐佑淡淡的道:“朱睿骁勇,不惧死,可作三军先锋,为我之利刃,以挫魏军锐气!”
话里威胁的意思很明白,他要把朱睿握在手里,让朱智投鼠忌器,乖乖的在秦州供应粮草,若有妄动,很可能在两军阵前,用合法合理的布局巧妙的送朱睿归西,然后彻底绝了朱智的复国梦。
朱智终于变了颜色。
三十年来,为了杨容婴,他披肝沥胆,苦心把朱睿培育成人,又历尽千辛,几乎背叛了血脉相连的江东父老和家族亲朋,幽暗中踽踽前行,终于见到了成功的曙光,若是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朱睿的性命,九泉之下,哪里还有脸面去和容婴重聚?
和徐佑明里暗里交手至今,他还是第一次陷入了绝境!
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雷霆,
他还是小看了徐佑!
“为国征战,马革裹尸,原是我辈该尽之责!”朱智慢慢的低下了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道:“可我还是想厚颜跟大将军求个情,念在睿儿是朱家难得的好苗子,可否允他留在安定郡,再随我历练一些时日?”
“战场之上,生死之间,岂非最好的历练?”徐佑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朱智的头顶,没有笼纱帽遮掩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和稀疏,突然心头浮上几许惆怅,却终究还是回归现实,漠然道:“此事已成定论,更改不得,并不是我驳刺史的脸面。”
家国天下的千秋大运,诸夏民族的万世之基,比较起来,人与人间的那点情分,此时此刻,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屋内的空气彻底冷到了极点,沉默了一会,朱智再次抬头,善意、笑意和虚情假意,都在闪烁的明暗眸光里消散远去,拱手,作揖,那就不死不休!
“既然这般,请大将军允我告退!”
“来不及了!”
徐佑叹了口气,道:“接下来摆在刺史面前的无非两条路:一,以牙还牙,让朱信出手抓了某个我在意的人,使我心生忌惮,不敢动朱睿分毫,甚至礼送他出府,与你暗中做个交换。而你则可以继续当这个秦州刺史,继续和我虚与委蛇,另找时机再图谋你的复国大业。至于何时才算最好的时机?我估计,至少得等你找到天公宝藏,有了钱财招兵买马,才会和朝廷反目;二,铤而走险,今夜回去之后,串联梁州军、御朵卫和幽都军,杀出长安往西去,抢先占据凉州之地。复国嘛,没了长安,还有武威,说不定还打算经略西域那数千里疆域——虽说西边荒僻了些,但也总比一无所有要好得多了……”
朱智脸色数变,心里如惊涛骇浪,但是依旧默不作声,静听徐佑的后话。
“可这两条路,都已经走不通了!”
徐佑好整以暇的道:“沮渠乌孤叛乱一案,疑点重重,据俘虏的亲卫们交代,张掖公府曾养着一位修为高深莫测的小宗师,此人名叫于涉归,在两军对垒时于卢水胡的中军大帐出没过,后来不知所踪。今日秘府接到线报,于涉归正潜藏在朱刺史的府上,我已命左彣带两千精锐围住了四周,还有清明和另外一位三品小宗师从旁协助,谅他插翅难逃。”
他笑了笑,道:“不管这个于涉归是不是朱信,也不管他是二品还是三品,若想活命,还是乖乖的来秘府把前后经过解释清楚。刺史也不必紧张,杀沮渠乌孤和众多卢水胡将领,兴许无罪,反倒有功,只是走个过场,给上下各方一个交代就是!”
没了朱信,朱智就是无牙的老虎,危险程度急剧降低,他收敛心神,道:“大将军看来是执意要和朱氏为敌了?”
徐佑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道:“纠正一点,我对付的是你,而不是朱氏。朱氏的当代家主是朱仁,你代表不了朱氏,刺史千万莫要搞错了!”
“是吗?”朱智故意露出嘲讽,试图激怒徐佑,道:“我谅大将军不敢强留我……”
“我当然不会强留刺史,只不过刺史的另一条路,这会也应该被堵死了!”
徐佑转身走向正中高台的主位,道:“城外梁州军营地,檀孝祖已带亲兵进驻,他跟随江夏王坐镇荆州多年,梁州军素服其威,哪怕你收买了大半校尉以上的武将,可那些位在中层和底层的部曲们,只认檀孝祖的帅旗,谁敢跟着你造反?御朵卫倒是有些棘手,姚昉和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铁了心站在你这边,没有五万悍卒和数千人的伤亡,想要尽歼这支部曲,无疑痴心妄想……”
话音刚落,冬至走了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徐佑撩起袍摆,正襟危坐,居高临下,远远的望着朱智,笑道:“幸好,刺史打起了山宗的主意,这段时日,又引着山宗和姚昉多次饮酒作乐,两人厮混的很是投缘。我刚得到的消息,今夜山宗在府内设宴,回请姚昉和他的心腹七八人,又用大手笔邀了长安三大名歌姬中的两位前来献艺,席间宾主尽欢,姚昉酩酊大醉,山宗取了他的贴身令箭,又伪造手谕,威逼其心腹一人投诚,骗开了御朵卫的营门,幽都军和翠羽军联手,兵不血刃的俘获了御朵卫全军!”
“你……”
朱智只觉得眼前微黑,胸腔里气血翻涌,差点吐出血来,又强撑着咽了回去,脸色苍白的道:“山宗果然是你放出来的诱饵……”
“不错!我知道瞒不过刺史,但我也知道,刺史手里握着山宗的把柄,自以为能够将计就计,把山宗真正的收归己用,还能两面为间,在紧要关头给我传递假情报……殊不知山宗那点陈年旧事,早已完完整整的禀告于我,我也承诺日后为他清洗污名,堂堂正正的重回河内山氏!”
徐佑字字如刀,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朱刺史,你太自负了,诸葛亮尚有街亭之失,你又何德何能,敢把主意打到我的心腹大将头上?”
朱智讥笑道:“不要假仁假义,山宗这样的刀,用起来伤人伤己,早晚要被兔死狗烹……你敢说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吗?”
“哈哈哈!”
徐佑的眼神里满是怜悯,道:“你觉得山宗是溟海盗出身,性情暴戾,酷爱杀俘,总是给我惹麻烦,所以我必定会弃若敝履,杀了他以免后患?朱刺史,人心固然可惧,但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没有心!山宗随我征战沙场,死人堆里打出来的情分,哪怕被御史弹劾,被门阀憎恶,被万民所指,他是我的部曲,我就保他平安无恙!而你呢?”
徐佑突然高声,威严不可侵犯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道:“温子攸为了你出生入死,结果求一归隐而不可得,派人衔尾追杀,何等齿冷……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得知你复国的计划,又怎么得知朱睿是杨氏的遗孤?正是因为你的无情无义,温子攸归隐之前,送来一封信,详细告知了你的所有谋划,你今日败北,不是败给了我,而是败给了温子攸,败给了你自个的权谋!”
朱智喉头一甜,唇角溢出血迹,虽然不知道温子攸如何得知朱睿的身份,但以他的惊才绝艳,又知道了自己那么多的密谋,从中推算出来也在情理当中。
只恨,只恨棋差一招,没能在高平县把温子攸留住!
“徐佑,这一局,你赢了!”
朱智笑的歇斯底里,道:“对,我是要为杨氏复燕国,是要把睿儿推上燕国的帝位,但是所有这些,你都口说无凭,没人会信你的鬼话。明日,我会上表朝廷,言称被你欺凌,无法在长安立足,故辞去秦州刺史一职,然后回到金陵。从今往后,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我会好好的看着你,如何从大将军的宝座上摔落尘埃,生不如死!”
“朱智,你总是以为,我会忌惮顾陆朱张的威势,会忌惮你在背后捣乱,会因为不误和魏军作战的大计,暂时容忍你的所有大逆不道……你想错了!”
徐佑拍了拍手,从大堂后面走进来三个人,辅国将军朱礼、御史中丞张籍和尚书右仆射陶绛。
“还想回金陵献谗言,挑拨离间,断我粮饷?来不及了!”
“四弟,你……哎!”
朱礼痛心疾首,朱睿的身份他是真的不知,还当确实是朱仁在外面和某个西域公主生的儿子,方才听闻了前因后果,顿时对朱智气不打一处来,可又心疼自家兄弟,那种滋味,真是无法言说。
张籍同样叹了口气,双手拢在袖里,没有开口。吴郡四姓一体,可朱智自绝于家族,自外于朝廷,又该怎么帮?又能怎么帮?
陶绛却不用留情面,神色冷峻,前跨两步,斥道:“朱刺史,你受皇恩实重,这般图谋,可对得起主上吗?”
朱智惊的几乎失了方寸,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我……我一直派人盯着詹文君,秘府不可能瞒着我偷偷的送你们来长安……”
徐佑笑道:“那得多谢朱刺史给我送来了祝元英,风门因此欠了我的好大的人情,以风门的实力,秘府做不到的事,比如避开你的耳目,秘密运送几个人来此地,对他们而言,不过探囊取物而已!”
满盘皆输!
原想着事不可为,退回金陵,照样可以图谋后算,他的身子尚算康健,朱睿更是壮年,熬下去未尝没有别的机会。
可,可现在……
徐佑今夜步步为营,以先发制人的先机、天衣无缝的算计和歹毒狠辣的言辞,一点点攻破了他的心防,其实就是为了诱使他亲口承认朱睿的身份,然后由朱礼、张籍和陶绛三人闻知!
朱礼代表着自家,张籍和朱氏亲密,可和徐佑也亲密,陶绛更是代表主上,这三人互相制衡,又互相为证,把朱智牢牢的钉死在叛国的耻辱柱上,再无翻身的可能。
噗!
朱智以手捂心,踉跄后退几步,仰天吐了一大口鲜血,脸如金纸,萎靡倒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益州的水,伊人的心
长安的变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由于温子攸的反水泄密,徐佑占据了绝对的先机,果断出手,以朱睿为突破口,逼得朱智坠入瓮中,只能在徐佑选好的战场和时间,揭开了这场博弈的双方底牌。
结局并不意外,徐佑的底牌远远大于朱智,此时揭牌,胜算自然在徐而不在朱。朱智的优势,只在于利用南北的战局逼得徐佑作出取舍,无法全力对付他,再隐藏朱睿的真实身份和真实意图,借助朱氏背后的四姓联盟,走钢丝般与徐佑比拼耐心,火中取栗,把利益最大化。
而且,他一直认为,徐佑格局太大,所求太多,吞西凉,战北魏,不计个人荣辱,只想为大楚和汉人的崛起奠定不朽的基石,因此忍耐、妥协、退让,缺乏足够的决绝来面对不可控的后果。
可他没想到,徐佑可以为国为民而显得过于稳健,但也可以为国为民而兵出险招!
先控朱睿,再除兵权,连风门都被拉入局中,暗度陈仓,瓦解四姓,还是那句话,势胜,则胜!
当泰山压顶,黄河咆哮,风卷残云,朱智空负诸葛之名,也只能束手就擒。
何况,这次谋局,徐佑、何濡、温子攸三个智者全部下场,清明、左彣、侯莫鸦明三个小宗师联手围猎,朝廷有皇帝的信任,手里有二十万精兵,朱智输得不冤!
为了避免造成恶劣影响,引发长安动荡,朱智的落马只在小范围内进行了通报,对外则宣称突发重症,无法处理政务,需要回金陵修养,秦州刺史一职,暂由辅国将军朱礼兼任!
这就是徐佑的聪明之处,他没有趁机把秦州刺史揽入大将军府,而是给了朱礼,这样既能安抚朱氏,也能让金陵的那几个宰臣放心。
徐佑身为大将军,开府建牙,都督八州内外诸军事,兼着徐州刺史,而麾下心腹左彣为豫州刺史,齐啸为兖州刺史,韩宝庆为凉州刺史,若再有了秦州,权势太盛,于人于己皆不利。
而朱礼出仕多年,精于民政,又晓通军务,可以在徐佑率大军离开后稳住秦州的复杂局面,确实也是合适的人选。
接着进行了各方面的人员调整,朱智安插的亲信被不动声色的调整,或明升暗降,或架空成了摆设,或找理由贬斥,同时为了清除朱智的流毒,监察司正式进驻秦州都督府,以翠羽军某部监正田革为监军——这将保证徐佑对秦州军的绝对掌控,杜绝出现第二个朱智。
万事俱备,徐佑登台誓师,适逢三五只枭鸟毕集于牙旗,盘旋不去,哀哀而鸣,所有人面色惊变,以为不吉。徐佑从苍处手里拿过紫玉金胎弓,一弓三箭,如电疾驰,将那群枭鸟当头穿过,血洒长空。其中两箭,各洞穿了两只枭鸟。
谭卓见状,立时高呼:“枭鸟授首,索虏必败!”
立刻群情振奋,万语千声汇聚成滔滔江河,在长安内外回荡:
枭鸟授首,索虏必败!
于是约定两日后挥师东进,和索虏一决雌雄。徐佑入夜后单独去见被关押的朱智,短短几天,朱智仿佛变了个人,头发散乱,形容枯槁,双目无神且昏暗,坐在蒲团上,听到徐佑走进来的脚步声,连眼珠子都懒得动一下,如同破败的庙里那挂满了蜘蛛网的沉寂的石像。
“四叔,陶仆射和张中丞明日南归,你届时和他们同行,回去后写个谢罪的密疏,今上仁义之君,不会太难为你!”
若说朱智的罪过,依律应当诛杀,但朱氏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保住他的性命,徐佑也不能当真看着皇帝下旨杀了朱智,和朱氏结下解不开的死仇。
所以他暗中向皇帝上书求情,论及朱智与国有大功,与皇帝有故旧,素有贤名,又官居三品,最重要的是,朱智意欲复后燕的罪名不宜对外公开,这样只会引得更多有野心的人效仿。
朱睿好歹货真价实,别人可就不顾那么多了,到时候不仅后燕杨氏有遗孤,前秦、前赵、后赵、北凉、西凉都会有继承人冒出来,遗祸无穷。
还有一点,朱智并非想要颠覆安氏的皇权,这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所以考虑各种因素,最终议定的惩罚是免去朱智的全部官位和品阶,革出门阀,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交给广州刺史吴吟严加看管,不再过问世事。
这样的下场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
等了一会,没有等来朱智的回音,徐佑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朱智突然开口,道:“天公神祝万方图,你怎么知道在我手里?”
“杨容婴能孤身潜入鹤鸣山盗图,又能让你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做事岂会没有留后手?她给风门的那封信只言说天公神祝万方图藏在鹤鸣山某处,但很大可能她已盗出了宝图,留在赤水和你初识的某个地方……”
徐佑轻声道:“风门应该也是同样的思虑,所以派了祝元英潜伏你身侧十年。四叔,若我所料不差,你从宝图里推出宝藏的埋葬地点恰好就在关中,是不是?”
朱智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道:“就在颌阳!”
“冯翊郡的颌阳县?”
“对,那宝图画的歪歪扭扭,一看就知是没有画功的人随手而记,另外还有八句不成诗不和韵的童谣,云山雾罩,故弄玄虚,很难破解。我用尽十数年时间,这才大致推算出藏宝地在冯翊郡附近。后来让朱信化名于涉归,到郡县各处探查,又用了一年七个月,最终确认就在颌阳!”
“颌阳……”徐佑沉吟不语,道:“四叔真的确认了吗?”
“黄巾贼席卷八州,却并没有波及关中,距离关中最近的白波黄巾军也只是在河东郡范围内活动,未曾渡过黄河西进犯境。可怪就怪在,彼时的颌阳县令曹全曾被全县父老刻碑文以纪功颂德,内有镇压黄巾之句,岂非正是和前来藏宝的张宽部发生了战斗?如此,两下佐证,确认了是颌阳无疑……”
徐佑问道:“颌阳素有‘一山一滩川,二沟六分原’之称,县域广袤,地貌复杂,宝藏究竟在哪里?”
朱智笑了起来,道:“微之,我手里的筹码,只剩下这个宝藏,不会这么轻易的告诉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徐佑也笑了起来,那夜针锋相对,你死我活,互称大将军和朱刺史,现在胜负已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四叔请说!”
“睿儿呢,你打算怎么处置?”
“子愚兄的出身被陶仆射闻知,朝廷那边怕是瞒不过,他是氐族人,又是后燕的皇族,八议议不到他的头上,想要免死……难!”
这不都是你算计好的吗?故意让陶绛听闻此事,再用朱睿来拿捏住大兄朱仁,朱氏今后还得有求于大将军府,从而免得大家彻底交恶。
但就算明知如此,朱智还是感激徐佑没有赶尽杀绝,给朱睿留了活命的余地!
“如果,我献出宝藏地点,换朱睿后半生安然无恙,微之可愿给我一个承诺?”
徐佑目光清澈,道:“四叔想好了吗?就算免了死罪,他在楚国的前程也到头了……”
朱智叹道:“千秋一场大梦,人这短短数十年,弹指而过,前程算得什么?让他回富春去闭门读书,武功也不要练了,娶妻生子,安度余生也好!”
“就依着四叔,我会妥当安排子愚兄的去处。”徐佑顿了顿,道:“不过,藏宝地点不用告诉我,回京之后由陶绛禀告主上,再诏令朱三叔率人挖掘……”
朱智凝望着徐佑,好半天说道:“我自负才气,从幼时起,就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可也被天公宝藏搅动了三十年的心绪,你却连听都懒得听……微之,我不如你!”
不好意思,这是误会!
徐佑当然不能说因为我知道你那是假的,所以才故作姿态,真宝藏当前,神仙也难以免俗,只能轻咳一声,道:“这样的天地重宝非人臣可以享有,献给朝廷,造福百姓,也遂了天公将军的愿。”
“微之气量,无人可及……”朱智迟疑了片刻,道:“还有一事,我仔细想想,还是告诉你为好。”
徐佑察觉到他的异样,心知事关重大,正襟危坐,道:“四叔请说!”
“你可知睿儿的生父是谁?”
“这个……”
徐佑确实猜测过,但里面牵扯到朱智他们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八卦的太多略显鸡婆,也就没有认真查这条线。
“杨容婴能让四叔痴心不忘,必是秀外慧中的绝色女郎,她的……这个,她的良人,自然也是世间绝顶的人物。”
“容婴在赤水给我留了封信,所有一切和盘托出,包括睿儿……他的父亲,是天师孙冠!”
“啊?”
徐佑内心深处其实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震惊,杨容婴生长在益州,活动轨迹也在益州,要说益州有什么绝顶人物,能且只能是孙冠一人!
“容婴想要在鹤鸣山盗图,必须借助孙冠的势,日后想要复国,更要利用孙冠和他背后的天师道,所以刻意结交,曲意逢迎,他们年岁相仿,以容婴的姿色和才情,孙冠不能不动心……只可惜功败垂成,潜入戒鬼井盗图时被孙冠发现,出手打伤了容婴,她逃出鹤鸣山,潜至赤水,发现珠胎暗结,没办法只能藏身当地静养,等生了睿儿后,可怜又被鹤堂找到,追杀千里,最终死在了云梦泽……”
徐佑暗忖,以孙冠的手段,定是对杨容婴起了疑心,所以用假图设局来试探她。杨容婴毕竟斗不过老狐狸,果然中计败露,孙冠这才下了杀手。
比起那位抱着六天奸细去殉情的前辈天师裴庆,可算真正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不过,朱智并不知道这张藏宝图是假的,所以推算不到这步,真以为是凑巧被孙冠发现。也怪不得这么多年朱智明里暗里帮助徐佑对付天师道,里面竟是这么复杂的关系。
“你是不是觉得容婴不是好姑娘……”见徐佑默不作声,朱智忽然问道。
徐佑摸了摸鼻子,听起来确实有点婊里婊气的,但杨容婴不能用普通人的道德标准去评测她,为了复国,她抛弃了所有,变得不择手段,偏执而可怕。
同样的,看看之前的朱智,他们又何其相似?
“是不是好姑娘,别人无法评判,或许,对杨容婴而言,除了复国,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是啊,复国……哈,复国!”朱智仰头笑了两声,目光变得无比的温柔,道:“十六岁那年,我游玩至益州东江阳郡的汉安县,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水旁遇到了容婴,她正蹲在河边净手,裙裾打湿了小半,上游飘来的红叶把溪水映衬成了红色,我记得那时夕阳将落,水波粼粼,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笑着说了句‘哪来的不知礼数的野小子,盯着阿姊瞧什么呢’……”
“后来我们结伴游历益州各地,见山登山,见水戏水,微之,那三个月,是我此生最欢喜的日子……”
“再后来,容婴在我床头放了一片红叶,从此不知所踪……我疯了似的找了她八个月,染了重疾,差点死在益州的大山里,被大兄带人抓回了富春……”
“你一定觉得,容婴肯委身于孙冠,对我未必有情,也可能只有三分情爱,七分是友情,可那不要紧啊,我的心里,十分都是她,三十年来,从无片刻的减少,这就够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光耀八极,与天相逐
回头见到等候多时的朱礼,他腾的从蒲团上起身,带着几分希翼,又带着几分忐忑的问:“怎样?”
“四叔答应献出天公宝藏,以求朝廷法外容恩,保他和子愚兄不死……”
“好!”朱礼猛然击掌,喜道:“还是微之面子足,我真怕老四一心求死,不肯听你的劝……哎,这都什么事?”
他实在担心朱智见了自家人,羞愧难当,萌生死意,连进去瞧瞧都不敢,唯有等徐佑劝说之后,这才急匆匆的准备往关押朱智的院子里去。
徐佑忙拉住他,道:“三叔,朱信那边当如何处置,还请三叔给个章程!”
朱信被大军围住之后,知道大势已去,并没有反抗,但也没有束手就擒。现在由侯莫鸦明带着三百重甲围着他住的院落,没有强攻。
毕竟是二品小宗师,厮杀起来,固然可以胜,但死伤也大,最好的办法,还是能够说服朱信主动投降。
其实他的罪名很容易洗脱,认识于涉归的本来没几个,大将军府可以行文确认先前情报有误,至于说朱信会不会和朱智同谋,只需矢口否认就是,徐佑不追究,旁人也犯不着和朱氏过不去。
“五弟不通庶务,是个只知道练武的痴人,这次受了四弟蛊惑,做了这样的错事,还望微之海涵!”
朱信去劝过几次,院子门都没进去,朱信只有一句话,让徐佑来见他,可徐佑这几天多少大事要忙,哪里有时间搭理,只好让侯莫鸦明带兵守住院子,等候处置。
“好吧,我去见见他。”
连朱智朱睿都放过了,也不在乎多一个朱信。楚国这些年武道凋零,小宗师死伤惨重,多保存点气运总归是好事。
远远看到徐佑一行人的身影,侯莫鸦明赶紧直起腰板,右手平抬至胸前,双脚啪的合拢,高声道:“大将军到!”
这是刚跟别人学来的军礼,他觉得特别能表达对大将军的崇敬之情,私底下苦练了许久,今天终于能表现一番,然后转身冲着屋子里大喊,道:“朱信,你何德何能,竟敢劳累大将军玉趾?要是还有半点羞耻心,赶紧出来请降,若不然我手下三百虎贲,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面面相觑,朱信有没有羞耻心不知道,反倒是他们都觉得羞耻。徐佑微笑道:“征事辛苦了,让大家散开,注意警戒,你和清明随我进去。”
“诺!大将军请!”
侯莫鸦明抢先两步推开院门,恭敬的请徐佑先行。
清明突然压低嗓音,道:“征事,朱信可是二品小宗师,你就这样把大将军推到前面……”
侯莫鸦明神色大变,双腿发软,脚步踉跄,差点侧身撞到墙上,回过神来忙感激的对清明拱拱手,形如闪电,嗖的的窜到了徐佑前边,拔出腰间新配的宿铁刀,义正辞严的道:“大将军,杀鸡焉用牛刀,把他交给我吧!”
徐佑笑道:“征事忠心可嘉,不过朱信并非穷凶极恶之辈,我来找他聊聊,不用动刀动枪。”
“这……”
侯莫鸦明凑到身旁,落后大半个身位,微微弓腰,道:“大将军雅量,不想与他为难,可我估摸着他并不打算领大将军的好意,还是尽量小心为妙。”
“哦?”徐佑听出侯莫鸦明话里的意思,停下脚步,道:“怎么说?”
“这几日朱信枯坐在院内的古槐树下,观星辰轮转,沐日月光华,祛除烦恼,涤荡尘埃,正在化境入微的巅峰之时,如果不是为了和大将军一战……”
徐佑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侯莫鸦明,道:“征事有心了!”
不管侯莫鸦明为权势折了多少次的腰,但是入了三品山门,眼力和经验都远非其他人可比。按照他的说法,朱信养精蓄锐,把状态调理到最佳,又点名见徐佑,不是为了交手,还是为了投降吗?
受了徐佑称赞,侯莫鸦明就像被撸了后脖颈的猫,舒爽的眯了眯眼睛,当先迈过了院门,又带头往西行走二十多米,拐到了房舍后的小花园,凉亭旁的槐树下,朱信盘膝而坐,得自天竺的古朴弯刀横放在腿上,几乎在徐佑出现的同时,睁开了眼睛。
没有任何废话,徐佑在五米开外站定,道:“朱四叔已同意把藏宝地点上交朝廷,他和朱睿虽不能免罪,却可免死。你若是厌倦了西北的风沙,我可以安排船只,明日启程回富春去吧。”
“回去之后呢?”
“回去之后,自有贵府的家主给予安排,我不过问,朝廷也不再过问!”
朱信轻轻擦拭着弯刀的刀鞘,头也不抬,道:“多谢大将军开恩,放了我一条生路!”
徐佑淡淡的道:“你该庆幸生在了朱氏,该谢你的好兄长,该感恩主上仁爱,至于我,顺势而行罢了,和你没什么交情,更谈不上恩情。”
朱信默然,忽而一笑,道:“说的是!”
他站了起来,缓缓拔刀,道:“我暗中观察过多次,却始终看不透大将军的修为深浅,想来修习的是某种了不得的功法。我别无所求,唯对武学见猎心喜,今日想请大将军指教……”
侯莫鸦明冷哼一声,宿铁刀遥指朱信的眉心,道:“凭你也配?胜了我,再挑战大将军不迟!”
朱信扭头看了看他,笑道:“侯莫郎君以前侍奉凉主,在这关陇之内,自有好大的名声,但你重刀不重意,求形不求神,被美酒女色消磨了元炁,此生也就止步三品,再难突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侯莫鸦明被他说的脸上红一片白一片,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能入三品全靠着过人的天赋和运道,富贵之后更是很少把心思放在修行上,二品绝对是没指望了,可人活着一张脸,尤其不能让他在徐佑面前丢脸,登时恼怒道:“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大宗师之下,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可自李知微立九品榜,几百年来,东西南北,大宗师才有几个?我看你这辈子也止步二品,再难突破,大家有何分别?”
朱信长长叹了口气,眼神流露出落寞萧索的意味,但仅仅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道:“是啊,大宗师的境界非我辈痴心可求,但武道之根本,不在一品二品,不在大宗师小宗师,唯有极于此心不垢,常怀问道之志,生死间追逐往复,渐渐触碰到一座又一座的山门,纵然成不了大宗师,可能够得见路上的景致,此生足矣!”
他垂首,作揖,诚心诚意的道:
“望大将军成全!”
徐佑凝视良久,笑道:“好!如你所愿!”
侯莫鸦明急的跺脚,正要拼了命的劝谏,清明对他摇了摇头,道:“不要多话,这或许是大将军入二品山门的机缘!”说完拉着他退到一旁,并肩而立。
“机缘?”侯莫鸦明满心迷茫,道:“大将军现在的修为是……”
“三品!”
“可我总感觉不像,高深莫测,似有大宗师的气机……”
“知道大将军入三品多久了吗?”
“真炁这般雄浑,五六年总该有的……”
“两年!”
“两年?”侯莫鸦明彻底惊呆了,道:“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清明注视着槐树下的两人,道:“大将军自有妙法,修习一年,顶你我十年之久。想七年前方入五品,因目睹两位大宗师交手,机缘到来,仅仅一年就破了四品山门。之后却在四品停留了四年,就是没有类似的机缘,这才耗时弥久,后来得闻大宗师元光指点某位后辈的经过,突然有所悟,一夜而入三品,修为更加精进。此后又是两年,大将军征战四方,杀伐中多有所悟,按说早该突破才对,可偏偏卡在山门外无法寸进,正是缺了今日这个机缘……”
清明猜得不错,徐佑的想法和他一致,所以同意了朱信挑战的请求。否则,以他的身份,背负家国之重,怎么可能好勇斗狠,和阶下囚单挑搏命?
刀风骤起!
眨眼间,以古槐为中心的三尺方圆内,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犹如置身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中,眼耳鼻舌身意全被暴风和黄沙弥盖遮掩,天旋地转,乾坤颠倒,根本辨不清方位,更遑论找到敌人的踪迹。
“这就是二品领域吗?”
徐佑闭上眼睛,冥神静气,神照万物同时笼罩周边。数息之内,猛然捕捉到一丝迥异风沙的气息流动,脚下横三纵四,走出了禹步罡斗之数,左手捏剑诀,煌煌青龙劲出,点向左前方的某一处。
中正平和,胜以王道!
看你鬼鬼祟祟,藏到几时?
朱信的气息攸忽消失!
又攸忽出现在身后!
凌厉无匹的刀气凝聚成无数的雨线,从四面八方袭来,仿佛能够割裂领域里的天地乾坤!
徐佑微微一笑,脚步左七右九,双手如封似闭,于匪夷所思的角度往虚空中缓缓推出。
玄武善守,厚德以载物!
锵锵锵!
每一下交击,都会在耳边炸出惊雷之声,瞬息间似乎响了千百次,又似乎就只有一次。
雷停雨收,
徐佑不动如山!
“好身手!”
风沙里传来朱信的夸赞声,他正待变招,听到徐佑大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朱信,该我了!”
突然身如闪电,双拳砸向朱信所在的位置。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跟惊雷震耳不同,朱信以刀风划出九道圆圈,硬接了徐佑这勇猛绝伦的九拳,每拳都像是直接撞击到了心湖和丹田,从来运转无碍的真炁如同被巨石砸入了溪流,竟然发生了短暂的停滞和断绝迹象。
白虎九劲,以力逞势,
胜以霸道!
可当真是霸道!
朱信收刀,显出身形,可那风沙消失不见,周遭的景致也随之不见,徐佑眼前,只有古槐树,和树下的人。
浑然一体!
刀光再起,却不是雨骤风狂,而是如横练划过长空,升至天地最高,又汇聚成一点星光,轰然坠落。
玄武劲守不住,白虎劲破不开,青龙俯首,朱雀避让,唯有若水,利万物而不争。
夫唯不争,故无尤!
古槐树三尺之内,尘土飞扬,青石碎裂,却无声无息,朱信如此厉害的一招,被若水诀以柔克刚的化去,可徐佑接的并不轻松,唇角溢出血丝,幸好仰仗道心玄微的炁,可以百窍相通,心念所动,瞬间恢复如初。
只是朱信并不知道个中玄机,以为徐佑受了伤,足尖轻点,纵身而起,刀光在空中分出阴阳,竟暗合水火匡廓图的真意,当头笼罩而至。
徐佑抬头,身子被气机锁定,无法挪动分毫,眼看要败,口中念道:“所谓大道者,高而无上,引而仰观,其上无上,莫见其首,所谓大道者,卑而无下,俯而俯察,其下无下,莫见其基。始而无先,莫见其前。终而无尽,莫见其后。大道之中而生天地,天地有高下之仪。天地之中而有阴阳,阴阳有始终之数。一上一下,仰观俯察,可以测其机。一始一终,度数推算,可以得其理。以此推之,大道可知也。”
同时手印和身印配合口印,结出先天八卦印、天干地支印,又以五行印最后而成太极印。
如此五劲合一,道心玄微立成!
指尖点中弯刀劈出的水火匡廓图,如剑刺泥沙,毫无阻碍的破了进入,又好似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正中朱信的胸口。
两人一触即分。
相隔三尺,回到了刚开始站立的地方。
徐佑神色凝重,道:“这是什么功法?”
“此乃我自创的鸣沙疏雨功,共分三术,一为隐,一为现,一为极!隐为藏身,现为破法,极为阴阳分。”
朱信脸色苍白如纸,手里的弯刀裂出龟纹,微风一吹,碎成了粉末,他连咳三大口血,苦笑道:“然而只能到这一步,始终堪不破阴阳分之后的境界……”
徐佑手指地面,挥手划过如大道玄机,呈现出当世从不曾见过的太极阴阳鱼图。
“阴阳分之后,自然是阴阳和合!”
太极阴阳鱼图的演变是一个漫长又复杂的过程,延续了整个华夏文明的起源、过去和未来,此世连水火匡廓图也只在清明的青鬼律里有所展现,更别说出现晚了数百年的阴阳鱼图。
朱信浑身剧震,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的阴阳鱼图,眼中掠过迷茫、困顿、挣扎、痛苦、欢喜、哀伤等诸多神色,最后化作了解脱般的恍然。他跌足盘坐两个时辰,睁开双目,被徐佑重创的伤势已恢复三五成,虽然还没能触碰到一品山门,但至少知道路在哪里,门在何方,哪怕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终生未必能够走到山门前,可如他所说,已经可以看到路上的风景。
这是解惑授业之恩,朱信站了起来,走到徐佑跟前,屈膝跪地,叩首道:
“弟子朱信,拜见徐师!”
徐佑扶他起身,刚想说话,忽而有所悟。
光耀八极,与天相逐。
洞彻表里,无物不伏。
徐佑目光如神,湛然大放光华,又转复平淡,就此迈步,入二品山门!
第一百二十九章 洛阳棋局
而身在局外的清明和侯莫鸦明的观感,却和徐佑完全不同。没有风沙肆虐,没有大雨倾盆,那都是领域里的幻象,他们只看到徐佑站在原地不动,朱信忽而左忽而右,又忽而上下,每次出招都像是半途而废,极少触摸到徐佑的身子,更别说什么精彩绝伦的交手过程,直到最后那一击,终于有了点玄妙的意味,徐佑看似隔空,却又和朱信近在咫尺,两人乍触而分,若非都是小宗师,根本连看都看不清楚。
再到徐佑手画阴阳鱼图,侯莫鸦明依旧茫然,看的云山雾罩,清明却同时进入玄之又玄的境界,等他睁眼醒来,身边守护的侯莫鸦明正在打瞌睡,听到动静大喜过望,翻身而起,飞纵到清明身边,道:“终于好了?”
清明浑身舒畅,真炁运转如行云流水,六识的感知和反应无不精进了数倍。整整八年了,他困在五品无法挣脱,或许是青鬼律的修行太过残酷,伤了天和,为道所忌,也可能是他自行琢磨,所悟非真,但无论如何,八年尘光没有白费。这次破山门而入四品,真炁打磨的纯正无比,就是对上三品也无惧了,对上二品,虽胜不得,但也不会像之前围杀白长绝那样的凶险迭出。
“我闭关几日?”
“五日!”
“大将军呢?”
“已率大军前往洛阳!”
“可留有谕令?”
“着郎君出关之后,若无大恙,可赶过去会合。”
“好,我们立刻动身!”
侯莫鸦明习惯性的拍马屁,道:“怪不得大将军对郎君信任备至,单单这份忠心,我就比不过。”
这次清明闭关,侯莫鸦明为之护法,算是欠了个人情,也不好再嘲讽,道:“忠心非在这些上面,跟大将军久了,以心比心,自然会明白!”
“是!我什么都不懂,还得郎君多多提点。”
侯莫鸦明从进入大将军府的第一天就看清楚了局势,第一,抱住大将军的大腿不放松,第二,跟着清明的步伐不落后。有此两点,足够他站稳脚跟,享受荣华富贵。
两人带着留下来的三百精卒,乘船追赶大军而去,一路所见,舟船驿马络绎不绝,往返运送粮草和兵员器械,到处都是忙碌景象。
大战将至,满目萧杀。
抵达洛阳后径自入府内见到徐佑,他正和参军司围着庞大的洛、豫、沙盘舆图讨论对策,抬头露出温和笑容,道:“破品了?”
清明点点头,道:“侥幸!”
两人间的情分,已不需过多的言语,匆匆两句话,清明自去隐到角落里,随时听候调遣,侯莫鸦明有样学样,也跟着站到清明身旁。
徐佑劝道:“征事舟车劳顿,可暂去歇息。”
侯莫鸦明急忙摇头,这亲疏太分明了,傻子才去休息,道:“节下不累,尚能为大将军牵马坠蹬……”
徐佑只能笑着由他。
节堂内众将云集,谭卓、鲁伯之、何濡、檀孝祖、左彣、叶珉、齐啸、明敬、澹台斗星、耿布、焦孟、周石亭、曹擎、裴叔夜、弥婆触、李璧、唐墨、全常翼等数十人,正在讨论魏军主力动向。
关中方面,入侵河东郡的魏军与薛玄莫、尹兆等对峙于蒲坂城和安邑城之间的狭窄地带,双方交手十数次,互有胜负,基本遏制了魏军西进的可能性。而且薛、尹的兵力高达两万八千人,魏军只有主力五千和临时从河东河内两郡征调的数万兵卒,战力堪忧,长期对峙,明显对楚军有利。
关中暂安,徐佑需要考虑的就只有洛阳方面,根据秘府情报,正有一支约十万人的大军从平城开拔,水路并进,一路行进至上党郡的屯留县境内,一路沿沁水行进至安泽县境内,再有十五到二十天,就能抵达黄河北岸的野王城。
同时,相州、济州、司州、并州、晋州、泰州、雍州等多七州八十三县都在征调役夫、车船、马匹、粮草,粗略估计,至少有将近三十万北魏的民众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献出所有。
听了冬至的陈述,檀孝祖道:“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二十天来巩固城防,研究对策?”
“这两路兵马是不是魏军的主力,截止目前,秘府尚不能确认。”冬至道:“但是,根据沿途探子传回来的情报,所见皆兵强马壮……”
何濡冷笑道:“这很可能是元沐兰的疑兵之计!秘府养在北朝的散探大多是收买的乡野农夫,见了官军无不战战兢兢,如何分辨的出是六镇悍卒,还是普通的镇戍兵?好不容易打入平城的死间也很难接触到军方的核心决策,更重要的是,为了这次会战暴露出死间的身份得不偿失。我的意见,应该再往黄河下游的几大渡口派骑兵斥候不分昼夜的进行侦查,以防万一!”
左彣表示赞同,道:“不错,元沐兰再会用兵,终究要渡过黄河才能施展,守住沿河防线,是当前第一要务。”
鲁伯之持有不同意见,道:“魏国这两年兵员损失惨重,秋冬季粮食颗粒无收,能够拼凑出十万人的队伍已经拼尽了最后的国力,我认为不会也不可能还有一支隐藏的主力在黄河下游汇集……”
徐佑转头看向檀孝祖,道:“檀将军以为呢?”
檀孝祖沉吟一会,道:“我军主力分布在洛阳一线,青州刺史卜天守着黄河下游,中间近千里河岸只有寥寥数座城池把守各地津口,若是严防,需分兵各地,会不会正中元沐兰的算计?”
楚军的优势之一,就是兵多将广,若是分兵,形势会发生逆转,他这是间接的表示反对。
齐啸沉声道:“我军水师占据绝对上风,以舟船逡巡河道,哪里发现敌情,立刻运兵前往支援,并不需要分兵各处,只要守住碻磝、滑台、石门、荥阳等地,余者不足为虑。”
徐佑转头望着叶珉,叶珉显然深思熟虑过这件事,道:“汛期将过,黄河千里防线,可渡河处数不胜数,守是守不住的。我建议放弃沿河所有津口,收缩兵力,固守荥阳、虎牢和洛阳。然后分兵五万,守住仓垣、许昌、阳城,封死魏军南下的道路。再请卜刺史务必坚守历城,以防魏军故意分兵侵掠青、徐,用围魏救赵之计,乱我军心。”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大多数人的反对,澹台斗星驳斥道:“叶将军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魏国的中军几乎被柔然给打没了,六镇之兵虽说的上悍勇,比起我大楚还差得远呢,何况从苦寒边塞来到中原,人畜不适应这边的水土,剩余几分战力尚存疑问。面对这样的敌人,还没交战,避退数百里,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城池拱手相让,如何向朝廷和百姓交代?”
周石亭也道:“大将军,叶将军此议绝不可行,畏战惧敌,军心必乱,一旦军心不在我,洛阳又被索虏经营几十年,民心也未必在我,到时候这仗怎么打?”
其他人也议论纷纷,除过裴叔夜和耿布,赞同的人极少,徐佑犹豫不决,问道:“李璧,你怎么看?”
李璧是西凉降将,军议时向来很少发表意见,只有徐佑询问才会说话,道:“诸位将军所虑,我认为都有道理,若大将军准备和魏国决战,豫州洛州,自不能有失,黄河沿线需派重兵把守,我们寸土必夺;若大将军不争一时,只是想打疼打狠魏人,谋求十年内的边境安定,则可以放魏军进来再打,洛阳这片打荒废了也不要紧……”
徐佑终于下定决心,道:“依叶珉的提议,参军司三天内拿出完善的计划,准备放弃黄河沿岸,以西线洛阳为主,南线许昌为主,东线仓桓为主,放魏军进我们的口袋阵里,然后关门打狗!”
“诺!”
众将虽然不服叶珉,但徐佑拿定主意,钧令一出,全都无条件听从,且拼尽全力执行。
监察司的刀,可不是用来吓唬人的!
谁知刚刚入夜,徐佑还没休息,接到前方线报,魏军某部不知何时渡过了黄河,突然包围了滑台,滑台守将司马怜之派人突围前来洛阳求援。
“敌情如何?”
“由于夜深无法辨明,但据突围的人推算,滑台三面无数火把连营,估计不下两万人。”
“两万人……”徐佑眉心微皱,道:“宣众将来节堂议事!”
第一百三十章 三进三出
商议之后,虽然尚不清楚魏军的底细,但滑台不能不救,遂令曹擎带中军一万人星夜往援。
曹擎不敢迟疑,急行军四天四夜,赶路近二百一十公里,创了中军日行军距离的记录。等到离滑台大约五十里远的桑王庄,天色渐晚,全军安营休息,埋锅造饭,准备养精蓄锐一夜,于明日正午赶到滑台,加入正面战场。
与此同时,桑王庄东南方向的山坳密林之中,三千骑兵正悄无声息的掩藏在此,领军的是魏国镇远将军独孤平,他少年成名,颇具勇力,曾举起平城皇宫里的两尊巨鼎,被元宏称赞为“朕之任鄙”。
秦人谚语:力则任鄙,智则樗里,其中提到的任鄙是秦国著名的力士,独孤平能和这等人物齐名,可知如何的悍勇。
“军主,趁楚军刚刚抵达,人马俱疲,我们掩杀过去,这南征首功,非军主莫属!”身边的谋士刁亮谏言道。
独孤平外粗内细,深谙兵法,道:“急什么?岛夷现在尚有戒心,守卫必定森严,可人和马不是铁打的,总得生火做饭,用膳的时候最为松懈,那时机会就来了……”
刁亮由衷道:“军主英明!”
独孤平隐有得色,当即传令,注意隐蔽,人发声割舌,马发声斩首。好不容易挨到入夜之后,见到桑王庄里炊烟升起,火把映红了夜空,拔出腰刀,声音低沉又狰狞,道:“杀!”
庄子内正在吃饭,忽然四下响起喊杀声,不知多少骑兵从村子前后入口如蚁涌来,楚军来不及反应,登时大乱,仓惶中往来时的方向边战边退,辎重粮草丢了一地。
独孤平觉得有点不爽,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可总是无法把胜利变成大胜,就像酣畅淋漓的准备撒泡尿,却遇到了尿不净的难言之隐。
“追!继续追!”
独孤平并不气馁,魏人以前是游牧民族,最喜欢的战术就是衔尾追逐着猎物仓皇逃窜,时近时远,慢慢的折磨敌人,等到他们精疲力尽时再一口吞下。
以过往和楚军交手的经验来看,要不了两个时辰,这群猪狗般的懦夫将彻底失去斗志,然后,就是他收割战果的时候了。
战斗持续到了整夜,等到天光放明,魏军谋士刁亮观察着眼前还在胶着的战局,略带忧虑的道:“军主,我们已经偏离了预设的战斗区域,再往南走,是起伏的小丘陵和山林……这会不会是楚军的陷阱?”
独孤平勒马站在附近的小山丘上,凝目远望,道:“楚军主将是谁?”
“看楚军旗帜,应该是曹擎!”
“曹擎?”独孤平眼皮跳了跳,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却能抵挡自己一夜,这要说出去,他堂堂的大魏任鄙怎么见人,笑道:“狗屁陷阱,无非是楚人善夜战罢了,而夜战又对骑兵进行分割包围不利!传令,让儿郎们集结,准备冲阵,我他奶奶的不信他们能坚持多久!”
刁亮忙劝阻道:“军主,我军都是轻甲,敌人兵甲齐备,枪盾始终护持左右,没有自乱阵脚,此时冲阵,咱们占不到便宜……”
“你敢违我军令?”独孤平怒目圆睁,恶狠狠的道。
刁亮犹豫了,他出身平常,不敢和独孤氏的人硬顶,只能把话重新吞咽回肚子里。楚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败而不溃,每次给他的感觉就是再用点力就捅破了,可偏偏隔着那层膜不能完全入巷,加上拥有绝对的人数优势,死伤数百人还看不到溃散的迹象。现在选择冲阵,属于孤注一掷,胜则胜,可要是败了……败了也不要紧,楚军没有骑兵,追不上自己的,至少可以安全撤走。
独孤平冲着楚军吐了口吐沫,不屑道:“别看楚军势大,这番遭到我手里,土鸡瓦狗尔!刁参军留在这压阵,瞧我如何取曹擎首级!”
……
“将军,魏军开始集结了!”
追逐竟夜,魏军大多以五十人和百人为队,分散袭扰,各自为战,这会在两侧开始集结,显然准备大举冲阵,曹擎不惊反喜,道:“胡人不分族群,全是蠢货,现在才反应过来,晚了!传令各军,原地结阵以守,谁敢再后退半步,莫怪军法无情!”
当魏军集结完毕,摆出冲锋的姿态,突然发现对面的楚军也为之一变,依托背后的低矮山丘和密密麻麻的树林摆出了防守的半月阵型,这种阵型的好处是只需要面对正前扇形的敌人,而不用考虑后背的威胁。
独孤平见楚军阵势已成,却在马背上大笑起来,道:“战了一夜,这些岛夷又饿又疲,还举着大盾扛着长枪缩在乌龟壳里,不用三刻,其阵自不能久持!传令,重新分成六队,每次两队,轮番绕两翼进行散射,定要让他们胆战心惊……”
刁亮不仅名字亮,眼睛也亮了起来,道:“军主妙计!我们有胡饼干酪羊炙等随身携带的军粮,又弓马娴熟,可一边驰骋袭扰,一边在马背上分批就食,楚军则没有这个方便……”
归根结底,轻骑兵和具装骑兵的战术不同,轻骑要注意时机,袭敌、扰敌、疲敌、乱敌,折磨其**,蹂躏其心灵,然后才是破阵、追击,使小败变成大溃。
独孤平在六镇多年,练就的是鹰扬的锐利,狐窥的狡诈,狼突的阴狠,没有蠢的在楚军摆好阵势时让手下的儿郎们去送死,他不急不缓的用尽各种办法动摇楚军的斗志,在两队骑兵纵马两翼进行骚扰时,甚至让其他人下马就食,高声嘲笑,极尽侮辱之能事。
楚军果然受了刺激,很多部曲露出不忿之色,甚至有点蠢蠢欲动。曹擎略作沉吟,叫来副将低语了两句,左翼的阵势开始松动,弓弩三轮齐射后,竟分开了口子,千名刀兵冲出来想要驱逐如蛆附骨的骑兵离开,有人跑的慢,有人跑得快,队伍疏疏拉拉,前后延长,固若金汤的阵势首次出现了破绽。
独孤平转头看了眼正在吃饭的刁亮,豪气万丈的道:“刁参军先用膳,我去去就回!”令旗挥舞招展,五百人的亲卫队全体上马,随着他飞驰而去。
刁亮手里的羊炙顿时不香了,骑在马上伸长脖颈,目不转睛的盯着战场。独孤平如长长的利箭,果断、凶狠又毫无阻碍的刺入了楚军的躯体,从左至右,马蹄经过之处,无不血肉横飞,楚军接连派了多名大将阻拦,却不是独孤平一合之敌,竟然就这样被他带着五百人把阵势打了个凿穿。
从右翼穿出战场,独孤平勒马回转到了刁亮的位置,浑身浴血,如同杀神,大笑道:“参军,如何?”
刁亮紧紧捏了捏羊炙,还能感觉到肉里淡淡的温度,心神激荡,高声赞道:“军主威武!”
不过,曹擎这次带的是中军主力,也当真是坚韧的很,虽被独孤平冲阵乱了阵脚,却仍旧没有崩溃,甚至好几处队伍由于独孤平的凿穿,暂时失去了和中军的纽带联系,可在各自校尉、军侯的带领下结圆阵自守,还是不给外围骚扰的魏军以可趁之机。
独孤平猛夹马腹,长刀高举,鲜血从刀刃滴落,道:“儿郎们,随我来!”然后犹如猛虎,沿途汇聚了两千主力,再次一头扎进了楚军的大阵。
那正是三进三出世所无,勇猛难敌唯独孤!
“将军,实在顶不住了,撤吧!再不撤,这一万弟兄的性命,都要埋在这里了!”
旁边的副将李梁柱苦苦相劝,曹擎面冷如水,道:“你糊涂!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吗?现在撤,立刻就是碾板上的鱼肉,任魏人宰割!”
“节下愿率两千死士断后,请大将军先走!”
曹擎额头青筋暴起,怒道:“尔敢乱我军心?来人,就地斩了!”
众将急忙拦住,言说临阵而斩大将,恐于战事不吉,曹擎稍收怒火,允许李梁柱戴罪立功,再无人敢轻言撤退。
独孤平已是第三次冲入大阵,楚军被分割成零散数段,李梁柱的担忧不无道理,这般僵持下去,明年今日,就是他们所有人的死祭。
曹擎凝目远眺南方,心里盘算着时间,拔出宿铁刀,道:“不留后备,全部出击,连我在内,哪怕战死也要咬住魏军,坚决不让他们脱离战场。”
“诺!”
主帅亲自上阵厮杀,所有人都被激起了斗志,李梁柱一马当先,带最精锐的一千虎贲迎上去,双方战作一团。
正在这时,耳边响起雷霆阵阵,大地似乎开始颤抖,不远处的地平线出现密密麻麻的黑影,飘荡的大旗上写着大大的“全”字。
全常翼!
全常翼握着从西凉大马的降卒里改编的五千精锐骑兵,这是目前徐佑可以动用的最大的骑兵力量,交给全常翼这个降将,代表着绝对的信任和器重。
单单这点,让全常翼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与此同时,刁亮那没吃完的羊炙扑通坠地,眼眸里尽是绝望。
第一百三十一章 擒作佳人奴
是役,魏军三千骑兵死伤殆尽,而楚军的中军伤亡了两千人,全常翼的骑兵几无损失,将近一比一的战损比,考虑这是发生在没有城池依托的野外鏖战,算得上一场难得的大胜。
和骑兵作战,取胜难,全歼更难,所以参军司定下策略,由曹擎部为诱饵,将围点打援的魏军引入此地,再由全常翼部进行围堵和聚歼。
首战得胜,对军心士气的鼓舞无以复加,但遗憾的是,独孤平太过勇悍,竟从绝境里杀出重围,带着十余骑逃走。曹擎和全常翼会合后,兵力尚足,略作商议,派人向洛阳报捷,然后继续开拔,兵锋直指滑台。
先至桑王庄收拢粮草辎重,入夜前抵达滑台十里外的半坡村,派出斥候前往战场打探。谁想十七骑斥候刚刚露出身影,围城的魏军发现后掀起营啸,抛却了所有的武器和装备,四窜而逃。
接到消息的曹擎瞠目结舌,为防有诈,没有急着追赶,而是命斥候队衔尾探查,挥军缓缓推进。
等到了城池,没有急着入城,先去检查魏军的营地,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栅、堑、沟、墙、挡木、地刺等皆没有按照扎营的规制建造,看似气势磅礴的大营,其实就是个空壳子,满地的刀枪盾甲,大都粗制滥造,甚或年久失修,属于即将裁撤和销毁的过期军械。
“全将军怎么看?”
全常翼奉命受曹擎节制,态度相当端正,何况他区区降将,怎么比得上曹擎这样的根正苗红,忙道:“节下以为,围城只是索虏的虚势,重点在于打援。独孤平应该带走了全部精兵,留在滑台的只是从周边村落或者从北岸各郡强征的农户……”
曹擎点点头,全常翼能在西凉混到三品的高位,不是糊弄来的,确实有真本事,言语中也敬重了几分,道:“若索虏围困滑台的主力只有独孤平的三千骑兵,那么,元沐兰真正的主力,又在哪里呢?”
全常翼脸色微变,转目望着东南八十里,那是长垣县,城池等同于无,但长垣较为富裕,养有生民一千三百余户,家家余粮众多,魏军可以征收足够的粮草作为补给。过了长恒,可继续南下,渡过济水,攻略浚仪。
如此,陈留郡危矣!
司马怜之打开城门,欢迎援军入城,两下相见,自有一番亲热不提。过了大半个时辰,斥候回报,魏军确实发生了溃逃,远近没有伏兵,也没有其他异常迹象,还顺手抓了几个倒霉没逃掉的俘虏。
经过审问,这些人大都是魏军从兖洲、雍州等地抓来的农户,发了简陋的装备冒充部曲,多竖旗帜和营帐,造成人多势众的假象。
再问及魏军动向,俘虏们身处底层,并不知道详情,曹擎挥挥手,令人带他们下去,和全常翼、司马怜之商议后,鉴于敌情不明,决定暂时留守滑台,等待洛阳方面的指示。
长垣和浚仪失陷的消息几乎和洛阳的指示同时传来,大将军府谕令,要曹擎等放弃滑台,迅速撤回荥阳,黄河秋汛已过,枯水期即将来临,再过二十天,许多河段骏马可以涉水而渡,守着滑台的意义不大,反而容易成为敌人设伏打援的棋子。
长垣和浚仪也已经被魏军占领,领军的将领是元沐兰麾下的李伯谦。此人儒生模样,饱读诗书,生为北魏贵族,却不善骑马,更不善射箭,手提不动刀枪,更别说冲阵杀敌,他和独孤平是两个极端,每逢战事,总是居后方指挥,临机应变,颇为得力。
当然,胜则胜矣,若是败了,跑的也是最快,所以从军十数年,没有受过一次伤,倒也是异数!
黄河北岸,相州的州治邺城内,元沐兰高居节堂,听着属下的奏报,当得知滑台军已撤离回洛阳,道:“能惊走司马怜之自然是好事,如此一来,我军渡河的时间可以提前至少十五天……奚峤,各方面准备的怎么样了?”
奚峤是尚书左仆射奚斤的小儿子,取得范阳卢氏的女子为妻,又和崔伯余交好,此次随军负责后勤,很得元沐兰的看重,道:“十万匹马已到邺城,还有一万重甲,五万面傍牌,五万腰刀,八万张骑弓,十三万张步弓,三百五十万支矢,其余袍、囊、帽、裘、石等若干,足够大军两月之用,只是……”
“说!”
“节下无能,仅筹集到粮四万石,草料五十万石……”
古代北方军粮大多以粟为主,其他还有大麦、小麦、荞麦、大豆、小豆、豌豆、麻、黍等,按照每个士兵每日消耗二升计算,一万人就是二百石。
此次元沐兰领六镇精锐五万人,每日就得耗粮一千石,四万石粮仅仅可以支撑四十天。而一匹壮年马每日要吃草料一斗,十五万匹每日就得一万五千石,五十万石草料只够三十多天所用。
缺草料不是大问题,秋高草盛,果熟林茂,遍地是食物,马儿总归饿不死。可人不吃饭没力气打仗,饿上三五日,闹起兵变,谁也弹压不住。
所以,元沐兰不惜甘冒大险,派独孤平和李伯谦孤军深入,用疑计惊走司马怜之,把滑台拱手相让,从而多赢取了十五天的时间。
别小看这十五天,有粮和没粮,区别太大,很可能最后的胜负就由这短短的十五天决定!
可惜的是,独孤平没能依计成功歼灭来援之敌,反而中了楚军的圈套,损兵折将,让这局谋算没能完美收官。
但是瑕不掩瑜,付出了三千人的代价,达成了战略上的目标,又因为独孤平吸引了楚军的大多数注意力,李伯谦才能趁机攻克了长垣和浚仪。总体算下来,功过相抵,所以,独孤平逃回来之后并没有受到惩处,元沐兰安慰一番,胜败乃兵家常事,让他戴罪立功。
“四万石米粟足够了!缺少的部分,我们自找楚人去要!”独孤平犹对上次的失利耿耿于怀,他长年在六镇和柔然作战,对楚军向来轻蔑至极,怎么也难以接受野战败北的结果,磨拳擦掌,真是一刻也等不急,想要渡过黄河再战沙场。
“不错!就粮于敌,是我军的老传统了,若是等到万事俱全才能出兵,当年的先祖们也走不出大鲜卑山!”
平南将军贺拔允赞同独孤平的意见,他面容粗犷,胡子拉碴,说话时吐沫横飞,道:“就凭徐佑那小儿,岂能挡得住我大魏的铁蹄?没了黄河屏障为他护裆,不出一月,我要捏爆他的卵子,光复洛州、豫州等地。”
元沐兰以手遮额,抱怨道:“将军好生说话,再这样可别怪小侄女给你戴笼头了……”
贺拔允是前段时间被下狱的贺拔荣的兄长,近五十岁了,但好战如年轻时,脾气暴戾,谁也不敢管,但他就吃元沐兰这套,咧着嘴笑道:“军帅开恩,可不敢戴啊,遇到熟人抹不开脸面!”
元沐兰抿嘴一笑,如沙漠里绽放的米依花,给天地间渲染了明媚的颜色,扭头看向穆梵,道:“穆参军觉得如何?”
穆梵丢了豫州,被免去了豫州刺史的官职,军阶降了两等,现任元沐兰幕府参军,道:“机不可失!我建议,明日立即出兵,从白马津过黄河,再以滑台为据点,架起浮桥,方便转运粮草。”
见众将齐心,斗志昂扬,元沐兰点点头,道:“好,传我钧令,今夜整备三军,待明日午时——过河!”
七十多名将军同时行鲜卑礼,铠甲碰撞刀枪,发出悦耳的金属争鸣,大声道:“遵命!”
回到后院,元沐兰休息的房舍很是朴素,一张桌一张床,不见绫罗绸缎,墙壁挂着弓弩和宝刀,桌上摊开地理舆图,唯有的一件奢侈品是从江东运来的茶具。
这套茶具名为碧天星花盏,又叫徐郎盏,顾名思义,是徐佑捣鼓出来的茶道二十四器,配合青雀舌,最是惬意休闲的好东西。
此时桌旁坐着一个女郎,脸上带着银色的凤凰面具,遮住了脸颊大部,只露出双眸、鼻尖和嘴巴,身段藏在宽大的白袍里,看不出窈窕和韵味,但是红润的双唇像是桃花研磨出来,眸光璀璨如月光洒落了窗楹,让人很想掀开面具看看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惊艳的容貌。
“议事结束了?”
“嗯!”
元沐兰坐到对面,女郎为她倒了杯茶,道:“南人虽羸弱,可素来耽于享受,于吃穿玩乐之上颇有天分,如这二十四器繁琐复杂,巧变妙思,却只是为了饮茶,说来真真可笑!”
“哦?阿姊认为徐佑羸弱?”元沐兰反唇相讥。
女郎微微笑道:“徐佑能擒得住你,自然不算羸弱。但南人何止千万,只有一个徐佑扭转不了大势,你也不必太把他当成劲敌……”
这话简直太扎心了,元沐兰没好气道:“就大意失手那么一次,被你天天絮叨,天天絮叨。我看你啊,还没嫁人,马上就变成人见人憎的老妪了!”
“你还没嫁人呢,我急什么急?”女郎慢条斯理的饮了口茶,赞道:“徐佑除了有本事俘虏你,还有本事搞出这么沁人心扉的青雀舌,说不定还有别的本事藏着……喂,做个商量,要不这次你把他给擒了,送给我做个铺床叠被的奴仆,如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坐山观虎斗
元沐兰摇头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想摘了你的面具,看看到底长了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样不知羞耻的话。徐佑贵为楚国大将军,就算被擒投降,到了平城也是封侯的际遇,岂会给你为奴为仆,寒了四海才俊之心?”
“呵!”女郎嗤之以鼻,道:“你的心思,我还不知?就不要贼喊做贼,故作姿态,这里不是平城,不是宫廷,没有皇鸟那个招人厌的家伙侧耳偷听,来,给阿姊说说心里话,到底对徐佑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哪方面?还请阿姊明示!”元沐兰知道她是说笑,并不是因为徐佑这个人,而是因为曾被徐佑俘虏这件事,换了别的阿猫阿狗,她也同样这般调侃。
女郎叹了口气,道:“你啊,就是这性子,让人捉摸不透。我可听闻后宫那位正在说服陛下,要给你招亲呢……”
元沐兰知道她消息最为灵通,这番话后自有深意,秀美蹙起,道:“父皇五年前亲口允我,婚事由我自主,他和皇后全不干涉,现在怎么改了主意?”
“改主意的不是陛下,”女郎眨了眨眼睛,道:“那你猜是谁呢?”
“皇后为何改变主意?”
元沐兰出生时母妃难产而死,名义上过继给皇后冯清抚养,只是三岁时荧惑入侵,应在她的身上,被送到边塞由元光养大,和冯清并无丝毫感情,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也对她并无敬意,所以称皇后而不是母后——当然,在女郎面前可以这么称呼,其他时候还得乖乖的叫声母后。
“听说是高腾吹的风,说什么女子韶华易逝,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择婿出闺,为皇帝皇后添孙逗乐……”
“既然是内行令出的主意,想必人选也定好了吧?”
女郎鼓掌笑道:“要不大家都夸你聪明呢,你仔细听,我可只说一次,听错了名字,或者听成了徐佑,我可不负责……”
元沐兰端坐而笑,笑而不语。
女郎没得到回应,自觉无趣,道:“是武川镇的镇都大将高远,也是高腾的弟弟,说来算是名门呢……哈!”
“高远?他不是有妻室吗?”
“有啊,哪又怎样呢?高远拍着胸脯表了态,他愿意为了尚公主而休妻……”
元沐兰没有气恼,她需要的是确切的消息,然后判断利弊和应对的法子。徒劳而怒,只是无能之辈的哀嚎,于事无补,且也太蠢笨了些。
“哎?怎么不说话,气傻了吗?”女郎伸出手,在元沐兰脸前晃了晃,纤长的玉指如春葱,晶莹剔透。
元沐兰回过神来,笑道:“难得内行令操心我的婚事,等回京后,我得好好谢他才是!”
女郎以手托腮,歪着头道:“你就不怕皇后说服了主上,没等你回京,就先把婚事给定了?灵智大和尚可也参与进来了,说他夜观星象,见客星侵入太微垣,主天子家有喜事,若你定亲,则利南方战局,主上似乎有些意动……”
元沐兰淡淡的道:“我不同意,谁敢定我的婚事?就是父皇也不成!”
女郎夸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本事不见大,口气却不小!等主上一道旨意,你从,还是不从?”
“不从!”元沐兰笑道:“逼急了我,带兵投了楚人,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女郎也知她在说笑,可肢体动作立刻变得兴奋起来,砰的拍着桌面,手舞足蹈,道:“好啊,还敢说你不是为了徐佑?”
元沐兰憋着气喘不上来,道:“怎么又扯到徐佑了?”
“那是当然!”女郎理直气壮的道:“若有谁能俘虏了我,我肯定要以身相许,矢志不渝的!”
“你这狗屁道理!”
元沐兰忍无可忍,指着女郎的鼻子,骂道:“灵智也能胜过你,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孙冠也能胜过你,你要不要以身相许?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讲的是两心相悦,不是谁胜谁败!”
女郎讶然良久,委委屈屈的道:“沐兰,你整日跟军中那群莽夫厮混,终于学的坏了,口出污言秽语,不再是以前干干净净、纯洁无瑕的你了,我好伤心……”
元沐兰无语抬头,一把拽过茶具,收了青雀舌,道:“爱喝自己买去!”然后起身离开,忽而转头,正色道:“鸾鸟,今日这番话,我知道你要奏明父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的心意,很简单,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做主,高腾要是再敢多事,等回京之后,就砍了他的人头!”
称鸾鸟,而不称阿姊,说明叙旧结束,开始谈公事,女郎笑了笑,慢慢坐直了身子,久居人上的气场全开,竟有种不寒而栗的萧杀和肃穆,道:“我会如实禀告主上。”
元沐兰走到门口,脚步停下,美丽的背影透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坚韧和挺拔,道:“这次多亏了你亲自出手,动用了外侯官全部力量,遮蔽了楚国秘府的情报获取途径,我军才能消无声息的躲到邺城来。战后封赏,我会为你请首功!”
“谢了!”鸾鸟打了个哈欠,道:“记得随手关门,我乏了,在你屋里歇息一晚。”
房门轻轻合上。
鸾鸟没有躺倒床上去,而是在凳子上枯坐了一会,低声道:“傻丫头,皇帝的婚事都做不得主,更何况你只是不得皇后宠爱的公主……”
来到另外一座院子里,元沐兰立即召来心腹丘六颂,命他昼夜赶往平城,将一封密信交给嵩山道人康静。
跟着元光在尸山血海里长大的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皇帝因灵智大和尚的谶言而动摇,那么由康静出面游说,算是针锋相对,恰到好处。
话说康静接到信后,很认真的看了两遍,又沉吟了半柱香的时间,问道:“公主还有别的吩咐吗?”
“请真人垂询!”
康静笑道:“大和尚位高权重,我避之不及,若为公主得罪了他,怕是……”
“公主说,内行令高腾深恶太常令崔伯余,而巧得很,她也很厌恶内行令!”
康静抚须,联手对付高腾算是画了大饼,可饼再大吃不到肚子里,终究还是有点饿得慌,道:“那我代太常令谢过公主了。”
言外之意,这是崔伯余的好处,我的呢?
“公主还说,等南征归来,还要多谢真人在主上跟前推介之恩,作为回报,她将请朝廷敕封真人为天师,并上真君封号!”
康静的天师是嵩山修道时自封的,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如果能被元瑜明诏敕封天师,意味着魏国的天师道将以他为尊——这是名正言顺的天师之位,可以和楚国的孙冠分庭抗礼。
元沐兰的承诺不是酒,但康静已有了几分醉意,道:“请回禀公主,高腾意欲为高远谋划之事,静已尽知。然而我观天象,高远绝非公主良配,若草率定亲,南征则胜负难料!”
“是,小的记下了!”丘六颂又复述了一遍康静的原话,确定没有一字误差,躬身施礼,低着头退了出去。
崔伯余从屏风后走出来,还没开口,康静问道:“丘六颂是元光的亲传弟子?”
“不知!下人而已,问他做什么!”崔伯余不喜的瞪了康静一眼,多少大事得忙,你管他是不是元光的徒弟?
康静知道崔伯余的脾气,名门望族出身,向来眼高于顶,笑道:“丘六颂可不是下人,他是丘氏的子弟,虽不比八大姓,可也称得上小贵族了。况且此子修为不弱,怕是入了三品,这样的人物,却甘心在元沐兰跟前为奴为仆,想想倒也让人后背发凉……”
“丘氏?早没落了!”崔伯余嗤道:“这些习武之人,就知道打打杀杀,可还不是要吃饭穿衣?能跟着公主锦衣玉食,总比流落江湖的好!”
康静感慨道:“江湖未必不好,庙堂未必是好……罢了,你虽说精研经术,究览天人,却不通武功,难以理解我辈的心思。”
“好好好!”崔浩拱手作揖,道:“你修习《神中图录》的绝妙武功,连灵智都不是你的对手,或许也只差元光一步之遥,莫非见了丘六颂,起了爱才之念?”
“他若是元光的弟子,又怎肯另投道门?”康静道:“刚才只不过是心生嫉妒,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比不过元沐兰就算了,竟然还比不过丘六颂,哎!”
“无妨!我最近刚寻到一个资质上佳的良才,正要推举给真人做个徒弟!”
康静的眼睛眯了起来,道:“元敦肯答应了?”
崔伯余低声道:“太子越来越跋扈,前几日把五皇子元克绑在市坊里抽了十鞭子。元敦作为二皇子,兔死狐悲,生怕以后没了下场,接到我们递过去的柳枝,矜持了这么久也该答应了!”
康静微不察觉的点了点头,道:“之前买通的太子府的那个宦者宗巢,会不会留有后患?”
“宗巢装作不经意的提醒太子,再让太子刻意讨好高腾,谈到公主的婚事。高腾也因此上心,竟不知天高地厚的想用他那个废物弟弟高远攀上皇亲……此局妙在自然而然,不露破绽,宗巢是聪明人,岂会自误?你放心就是!”
崔伯余笑起来比女子还要好看几分,道:“当初你说杀高腾不难,我还当是修道修傻了,没成想真的这般容易。接下来坐山观虎斗,等元沐兰回京,高腾的性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四面狼烟起
洛阳,大将军府 ,节堂。
录事参军张桐正在向众人传达最新军报:“……李伯谦占领长垣和浚仪县后,搜刮全城粮草和财帛,又放火烧了城,将百姓驱散成了流民,然后率骑兵继续南下,往雍丘和襄邑而去。其中,需要诸位将军重点关注的是雍丘……”
作为淮河以北的军事重镇之一,雍丘的地理位置十分的重要,以之为中心,往西可进攻洛阳,往东可威胁徐洲,往南直面淮西名城寿春。在另一个时空里,祖狄北伐,就是以雍丘为根据地,把后赵的石勒打的欲仙欲死。
徐佑在雍丘放置了两千兵力,由中军悍将、虎烈将军梁西平镇守。雍丘的城池高大,护城河宽且深,又和襄邑县互为犄角,只要梁西平不出昏招,守住城池应该问题不大。
何濡忧虑的是,梁西平自负骁勇,受不得激,若出城和李伯谦交战,怕是要吃大亏。周石亭自然要为中军袍泽说好话,笑道:“梁西平不是蠢人,李伯谦能攻下浚仪,说明不是易于之辈,足可给他提个醒。若是祭酒还不放心,可请谭司马行文雍丘,严令他不得出城,想必万无一失。”
谭卓点点头,道:“正是此理,稍后我便行文,许他坚壁清野,不用管外界如何,只要守住雍丘,就是大功一件。”
徐佑示意张桐继续。
“……前日,魏军主力五万骑出白马津,占领了我军弃守的滑台。由于我军是有计划的撤退,没有给敌人留下任何补给,滑台百姓也随军迁入了荥阳,损失轻微。不过,魏军以滑台为据点,搭建浮桥,修葺甬道,切断了黄河东西向的船运,阻隔了我们和青州方面的联系……”
澹台斗星打断了张桐,问道:“这次能够确认索虏的主力吗?”
冬至神色凝重,嗓音低沉,道:“文鱼司此番潜入邺城,死了十一名刀鱼,三名银鱼,还有一名副司主,只逃出来了三人,其中有人亲眼看到了元沐兰。”
澹台斗星惊道:“怎么回事,伤亡这么大?”
这两年大家都习惯了秘府的强大情报收集能力,虽然对北魏的情报网络由于时间关系还有很多欠缺,加上胡汉有别,混入高层有相当大的难度,但是几乎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外侯官手法粗糙,行事张扬,并不是秘府的对手,假以时日,定能完胜。
可没想到,仅仅在邺城一地,就付出了这般惨痛的代价!
秘府培养一个合格的人手,远比训练一个精锐的士兵要难得多,刀鱼也还罢了,大多是在当地收买的基层人员,可三名银鱼和一名副司的牺牲,堪称重大失败。
“邺城里来了高人……”
冬至点到即止,众人都知道秘府的规矩,明智的没有继续追问。该他们知道的,会在节堂议事时进行通报,不该他们知道的,瞎打听就犯了大将军的忌讳。
你对秘府的工作这么感兴趣,是打算跳槽过来效力呢,还是准备卖情报给北魏换取荣华富贵呢?
说不清的!
张桐放下手里的简报,按顺序拿起另外一张,道:“……卜刺史昨夜传来紧急军情,北魏相州、济州、冀州的镇戍兵正合兵一处,似乎要对历城发起大举进攻……”
节堂内顿时哗然,齐啸皱眉道:“以三州镇戍兵的战斗力,应该不会对青州军产生太大威胁,更可能是打算压制卜天不敢妄动,以免他分兵支援洛阳战场。”
檀孝祖看了看叶珉,见他低头不语,估计已有定计,笑道:“叶将军,不如你我同时把心中所想写在掌心,若是相同,日后也算一段佳话!”
澹台斗星等人开始起哄,叶珉犹豫了片刻,抬头望着徐佑。他出身翠羽军,但现在自领赤枫军,和左彣、齐啸、明敬等关系并不算亲密,更别说檀孝祖的荆州系,从无往来。
这是叶珉的明哲保身之道,秦汉至今,多少名将就是死在了不知进退这四个字,徐佑以国士待他,他以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徐佑笑着点头,他的大将军府和别家不同,议事时畅所欲言,言者无罪,气氛比较融洽和随意,但是议事结束,自当奉命而行,谁也不敢怠慢。
等两人写好,摊开手掌,掌心里只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字:碻磝!
檀孝祖和叶珉同时一笑,无形中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味。张桐走过去,在沙盘代表碻磝的位置插了杆小红旗,把旁边相邻的几处城池插了小蓝旗。谭卓凝视着碻磝周边的山形水势,盘算应对的法子,道:“两位将军的意思,魏军这是声东击西?”
叶珉解释道:“青州军两万之众,训练有素,粮草充足,又占据险要关隘,若攻打青州,魏国至少需要动用五万到八万人,囤积三到五个月的粮草,以他们现在的国力,根本不可能支撑东西两线的大规模作战,所以……”
檀孝祖接过话道:“所以三州合并出历城是假,虚张声势;奇兵攻碻磝是真,不得不防!”
谭卓问齐啸道:“驻守碻磝的是何人?”
“吴韬!”
当初攻克碻磝后,齐啸留了五百人驻守,守将名为吴韬,虎钤堂四期学员,性情稳重,少言寡语,在同期的学员里并不突出,进步较慢,到现在还是统领五百人的都尉。
“守得住吗?”
“守得住!”
齐啸对吴韬充满信心,道:“济州镇戌兵早在西征之初就被打的近乎全军覆没,魏军如果南侵,只能依靠相、冀两州的镇戍兵为主。但是,青州兵骁勇,天下尽知,想把卜刺史死死压在历城,无法救援碻磝,善战的冀州兵全部和较弱的相州兵大部必须得联合作战……也就是说,攻打碻磝的,其实仅有相州兵的一小部而已,留在碻磝的全是翠羽军的精锐,以一当百,略觉自大,可是以一当十,绝不在话下……”
敌情既然明朗,齐啸又为吴韬作保,众人齐齐望着徐佑,等待他做最后的决定。
徐佑道:“两地千里之遥,无论是派兵还是示警都来不及了。我离开徐州的时候曾和卜天谈过,青、兖、徐的战事,交由他全权负责。用人不疑,我看咱们无须过多忧虑。”
青徐兖战场不是魏楚的主战场,胜负影响不了大局,元沐兰无非是想以奇兵袭击碻磝,然后扰乱淮右,断了徐佑的粮道。可现在徐佑并不缺粮,关中的粮足够三月之用,洛阳也囤积了数万石,若还是不够,可以从荆襄运粮,只要许昌不失,粮道不绝。
何濡笑道:“大将军所言极是,卜天有勇有谋,和北魏交战多年,深知敌人的手段,不会轻易丢了他立足的根基。我们眼下的重点,还是在洛阳战场,李伯谦率三千轻骑逼近雍丘,有梁西平,不惧他攻城,但我怕他会绕过雍丘,直逼许昌……”
当魏军在历城方向摆明车马,山雨欲来之时,一支大约五千人的骑兵渡过黄河,悄然出现在碻磝城下。
谁料吴韬事先已接到卜天的手书,要他小心魏军可能的分兵奇袭,所以早有准备。他故意敞开北门,城墙上也无一兵半卒巡逻,实则在城门洞上方吊起整锅整锅的滚油,两边堆满了松木柴薪。
魏军见状大喜,纵马冲门而入,等进了数百骑,吴韬令部曲点燃滚油,推下柴薪,顿时烧起熊熊大火,阻断了城门内外。
进城的骑兵发现中计,四周的道路摆满了拒马,高低不齐的房顶上半蹲着一百个弩兵,不等他们反抗,箭矢如雨,立时人仰马翻,命丧当场。
城外的骑兵因靠前的战马受大火惊吓,前后互撞,乱作一团。城墙的马面突然冒出两百人,成夹角之势,用连弩狂射,接连三轮,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又射杀了三百余骑。
魏军仓促后撤十余里,折损了近八百人马,吃了这样的大亏,士气受挫,竟一时不敢再来攻城!
吴韬料敌于先,算敌于后,行事稳健却又不失奇谋,也难怪齐啸对他赞扬有加。
可惜的是碻磝城没有骑兵,要不然趁势出城追杀,说不定可以就此奠定胜局。
“镇主,据白鹭官的线报,碻磝城里只有五百守军,之前是我们大意了,这才为敌所趁,只要打起万分的精神,此城旦夕可破。”
“是啊,镇主下令吧,末将愿为先登,领五百名勇士攻上城头!”
领军的镇主是翠羽军的老朋友屈竑,他原是济州的谘议参军,镇主尉迟鹯败亡后,带残兵逃回了相州。元沐兰到达邺城后,和屈竑谈了几次,对他很是赏识,又知道当初战败,是因为尉迟鹯不听劝阻导致的,所以拔擢他当了济州新任镇主。
这次纠集济、相、冀的镇戍兵,明修栈道,奇袭碻磝,就是屈竑提出来的主意。
他要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可翠羽军仿佛是他命里的克星,给了当头棒喝,彻底打醒速战速决的美梦。
“全军扎营,不得冒进!等云梯和飞楼、木幔造成,再开始攻城!”
第一百三十四章 咬不咬
入夜之后,远道而来又失了锐气的魏军刚准备解甲休息,突然听到城墙上锣鼓齐鸣,喊杀震天,慌忙披甲执锐而起,奔出营帐,上马列阵。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可见哪怕是镇戍兵,也都训练有素。
等了半响,并不见楚军前来劫营,方知中计,骂骂咧咧的又回去歇息去了。
到了第二日,继续伐木造攻城器械,并在北边筑高土堆,仅派了五百骑绕城巡视,避免城内的楚军偷偷逃跑。
此次,屈竑原本打得奇袭的主意,随军只带了简陋的飞爪和竹梯,可是昨日吃了算计,屈竑对翠羽军的心理阴影加重,干脆变奇袭为明攻,先不急不躁的把准备工作做好,只要器械齐备,以他超出十倍,哦不,八倍的兵力,克城并不难。
忙碌一天,晚上安排了守夜,其他人倒头就睡,结果又是锣鼓喧天,喊杀四起,所有人再次披甲列阵,见那城门并无动静,这次可就不客气了,各种骂詈之语夹杂着口水四溅,打仗归打仗,你他娘的不让人睡觉也太无耻了。
足足骂了半个时辰,城头安静的能把鬼给闷死,连个回嘴的都没有,自感无趣的魏人再次回营帐睡去。
这次就睡的沉了,连那些守夜巡逻的也松懈下来,找个地偷偷的打个盹,或者偷懒少走两趟。凌晨是人最乏困,也是天色最暗的时候,吴韬率了三百人偷偷溜出城,摸到魏军的营寨,到处放火,四角各留三人敲锣呐喊,制造包围的假象,然后趁乱杀了进去。
猝不及防的魏军被吓破了胆,一时不知来了多少人,还以为从兖洲来了援军,顿时没了抵抗的心思,四散而逃。
屈竑睡梦中被亲卫挟裹着上马狂奔十余里,衣袍破烂,蓬头垢面,狼狈极了,等到天亮收拾余部,竟得了三千五百人,死伤并不算大,才知道又上了吴韬的当。
再次回到营地,被烧毁的帐篷和军资倒还好说,那些刚刚造好的攻城器械全被烧毁,还有好不容易筹集的粮草也成了灰烬。
没器械可以再造,反正树木多的是,可粮草没了,人马饿着肚子怎么打仗?立时就有人萌生退意,劝道:“镇主,不如先撤回北岸,等重新弄到粮草再来打过?”
全国都缺粮,这次出征的粮草还是元沐兰给他特拨的,结果城池未下,灰头土脸的回去,屈竑何以有面目见元沐兰?
“不必!我自有法子破城,尔等过来,依计这般这般……”
当吴韬看到魏军驱赶着从周边各处村庄抓来的上千名百姓为前驱,往城池踉跄而来,简直目呲欲裂,怒道:“屈竑,将百姓视若猪羊,莫非不怕天谴吗?”
屈竑淡然道:“这些汉人都是狼崽子,养不熟的!大魏镇戍济州多年,对他们仁至义尽,可楚军一来,立刻改弦更张,另投新主,不杀之,难道还留着给你纳粮吗?”说着唇角上挑,露出几分阴险的笑,“对了,翠羽军不是宣称爱民如子吗?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违逆徐佑的军令,对这些老百姓放箭!”
碻磝城不算大,可地势高亢,关津险阻,北魏在此经营多年,城墙造的坚固无比,各项防御设施齐全,里面常住民有八千到一万人,这次因为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把周边乡村的百姓迁进城里,让屈竑抓住了机会。
驱赶百姓攻城,鲜卑没得天下的时候这样干过,自从定鼎平城,统一北方,为了赢取民心,很少再干这样天怒人怨的事。屈竑也是没办法,攻不下碻磝,辜负了元沐兰的厚望,实在没脸回京,干脆咬牙搞这么一出。
毕竟,战争只有胜败,没有对错!
“哈哈哈!”吴韬仰天长笑,嘲讽道:“啖狗粪的獠奴,鼠目寸光的蠢货,你以为北魏的御史台是吃素的吗?今日胆敢行此大不义之事,二十年内,元氏别再想收服济州的民心,魏家天子野望勃勃,怀吞吐天下之志,你这般坏了他的名声,误了他的大业,人头早已寄在刀斧之下,还敢妄议我大将军?今日若百姓死伤惨重,就算你能攻下碻磝,兖洲的所有城池都将死守不降,凭你这三千骑兵,能坚持几日?”
这番话立竿见影,魏军人心浮动,双方打了这么多年,除非丧心病狂之辈,确实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形。最主要的是,大家都明白东线战场只是牵制,真正的胜负要看洛阳那边的战况,犯不着用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
“镇主,我瞧吴韬是个心黑手狠的主,绝不会坐视这些老百姓攀爬到城头,充其量多费点箭矢,最后还得靠儿郎们的武勇,不如……”
屈竑猛然侧头,目光冷厉,那节将心头狂跳,竟说不下去,憋的脸红脖子粗,乖乖的退了回去。
“还有谁敢妄议?”
“你们不用怕,朝廷怪罪,我一力担之!”
“也不想想,粮草被烧,三千多人吃什么?”
“从村庄搜集的粮食,只够三天用的,要不让这些汉人猪羊去送死,拿你的命去填护城河?”
“吴韬说的越多,说明他心里越怕!”
“敌人害怕的事,我们必须要做!”
屈竑指着众将,骂的狗血喷头,双目腥红,歇斯底里的样子如同疯魔,拔出腰刀,斜指城头,道:“传令,攻城!”
碻磝的攻守还在持续,历城也不轻松,北魏冀州镇主陆必那和卜天对线多年,大家属于撅屁股就知道彼此今天吃什么饭的交情,谁也不敢大意,也没玩什么阴谋诡计,明刀明枪的做了三场,各有伤亡。
城池还在,可卜天也分不出精力去救碻磝。
“卜天,我百万大军压境,你要是知趣,赶紧现城投降,还能封侯封地!否则的话,今日割了你的人头下酒!”
“步六孤,尔等祖宗茹毛饮血的时候,耶耶家的先祖就已经吟诗作画了,咱们不是一路人,尿不到一个壶里。想让我降你,竖子安敢发此大梦?”
陆必大笑道:“说了多次,让你抽空常看书,步六孤是我的鲜卑姓氏,不能当名字用,你喊的这么亲近,旁人不知,以为你有断袖之癖……”
卜天立刻恼了,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府内养有娈童的人,站在城头,身子探出半边,讥道:“陆必那,你牙尖嘴利,不逊妇人,估计裤裆里没长阳峰,敢不敢脱了给大家长长眼?”
陆必那面白无须,最恨别人质疑他的男子身份,顿时也跟着恼了,手一挥,道:“攻城!”
卜天冷冷道:“放箭!”
东线战场在各出奇谋和口水对喷当中燃起的烽烟,对洛阳战场的影响微乎其微,元沐兰于滑台站住脚之后,骑兵纵横,接连攻占了瓦亭县、东燕县、匡城县、酸枣县、阳武县等五县,加上李伯谦攻占的长垣县和浚仪县,济水以北的豫州各县全被魏军占领。
济水以南,首当其冲,就是豫州的州治仓垣!
仓垣有五千守军,皆是中军最为强悍的部曲,这是徐佑故意留给元沐兰的诱饵,也是根会崩了牙的硬骨头。
“元沐兰会不会上钩?”
参军司内,几名参军看着舆图,议论纷纷。
“我军兵力占优,装备占优,又据地利,粮草充足,然而骑兵欠缺,无法对魏军主力进行合围。若冒然出战,要么追着敌人的马蹄吃灰,要么被元沐兰在运动中逐一歼灭。”
“所以,必须先放魏军进来,再诱使它攻打坚城。攻城不克,耗时弥久,我军就可从容调兵,断了它的退路,然后合围……”
“那,元沐兰为何非要打仓垣?”
“因为秘府给了它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仓垣,存放着十万石粮草!”
鸾鸟亲自主持此战的情报工作,随行的灭蒙有两人,龙雀五人,白鹭官放出去了三十七人,几乎占了外侯官的三分之二数。
因此,当元沐兰从鸾鸟送来的情报里得知仓垣存放了十万石粮草,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但是多年的征战,培育了她无与伦比的嗅觉:
仓垣,很像一个陷阱!
这个陷阱并不高明,可很多时候,陷阱不需要太高明,只需要有效就行。
有效吗?
只看大堂里听闻这个消息后那一张张激动的无法言表的脸,元沐兰就必须严肃的考虑攻打仓垣的可行性。
“军帅,打吧!白鹭官的情报不是说了吗,楚军还龟缩在洛阳没有出动,以我军的迅捷,一日夜可以抵达仓垣城下,不过五千守军,我立军令状,两日破城!”
“是啊,军帅,短短两日,就算楚军想要增援也来不及。仓垣落入我手,又有十万石粮草,豫州弹指可定。”
“打下豫州,我军就能占据主动。东,可以经略徐州,南,可以侵扰荆襄,楚国那个瞎眼皇帝还能坐得住?”
“妙计!等安休林下诏,让徐佑领兵来救,正好落入我们的算计。哈,若非洛阳城坚,虎牢天阙,他那二十万人还不给我们塞牙缝呢。”
元沐兰沉吟不语,徐佑的饵丢了出来,那,咬不咬呢?麾下这些人说的是正理,她并不惧怕和徐佑决战,只是徐佑很聪明,也很能忍,眼睁睁看着豫州半壁陷落,硬是坐在洛阳看热闹,不肯发一兵一卒来援。
只有打下仓垣,才能做出威胁江淮的态势,逼着楚国皇帝调动徐佑从洛阳的乌龟壳里钻出来。
陷阱?
陷阱嘛,可以捕猎物,当然,也可以捕猎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疼不疼
雍丘如临大敌。
梁西平接到大将军府的谕令,不敢怠慢,一边加固城防,一边迁百姓进城,并抓紧收割秋季作物,囤积粮食,赶造器械,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
“将军,敌军来了!”
接到警报,梁西平急忙来到城头,搭手远眺,北方尘烟滚滚,显然是有大队骑兵疾驰,他舔了舔嘴唇,眼光凶狠而桀骜,道:“送到手的功劳,你们说,要不要?”
受梁西平耳濡目染,跟随他的部曲无不是好战分子,闻言放声大笑,七嘴八舌的叫嚣道:“要啊!怎么能不要?”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索虏赶着给咱们送前程,不要老天爷也不答应啊。”
“哎哟,刘校尉读过书到底不一样!俺粗人,不懂事,只听将军的,让冲就冲,杀完收兵!”
“作诗呢你?要我说守什么城,干脆直接出去跟这帮狗杂种干!我还不信了,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颗脑袋,胡人还能比咱汉人多长个那玩意啊?”
“将军,不如趁敌人立足未稳,节下带人杀出去……”
“行了,都闭嘴!”
梁西平听的心烦,他打仗勇猛,悍不畏死,对大将军府的命令其实颇为抵触。守城不许出?那不是孬种吗?尤其对阵北魏,国仇家恨,眼睛都红了,能不出城大战一场?
可谭卓先行了正式公文,又以个人身份为他写了封信。信里言辞恳切,分析利弊,他再胆大,也得承这份人情。
李伯谦骑着骏马,晃晃悠悠的出现在阵前,马鞭遥指城头的梁西平,傲慢又轻蔑的点了三下,左右千人齐齐下马,就地解开衣甲,掏出家伙冲着雍丘撒了泡尿。
蔚为壮观!
守城将士火冒三丈,纷纷围拢请战,梁西平脸色臭的可怕,道:“紧闭城门,谁再敢言出战,定斩不饶!”
见楚军胆怯,不敢出城,魏人放肆大笑,可奇怪的是,大笑之后并没有发起攻城,而是绕城一圈,绝尘而去。
“嗯?”
梁西平非但不喜,反而眉心紧锁。心腹幕僚站在旁边,低声道:“会不会攻襄邑去了?”
雍丘、襄邑互为犄角,自成一体,守雍必然守襄,攻雍也必然要攻襄,襄邑只有一千兵力,且以荆州军的弱旅为主,战斗力不能和镇守雍丘的中军精锐相比。
若魏军攻打襄邑,他救是不救?
如果救,不用想也知道半道必定有伏兵等着打援,和魏军骑兵野战,胜负难料。可如果不救,坐视襄邑沦陷,雍丘将成孤城,孤城难守,为兵法死地……
但是每想起大将军府的严令,只好强压住出城大杀一番的念头,毕竟谭卓也承诺了他,守好雍丘,就是大功一件!
“派几个机灵的,今夜悄悄出城,前去打探襄邑的消息。切记,不要距离太近,也不可对内走露风声!”
“是!”
砰!
火花四溅!
梁西平拔刀砍中城垛,满腹的不屈和翻滚的烦躁,骂道:“打得狗屁仗,当真一点都不痛快!”
幕僚劝道:“凌操将军精通兵法,魏人想要攻克襄邑,也不是轻易可以办到的事。”
“但愿如此吧!”梁西平冷哼道:“名不符实的酒囊饭袋,我见的可不少!”
幕僚知道梁西平和凌操脾性不和,笑了笑没说话,施礼后退,安排探子时刻关注襄邑方向的动态。
襄邑守将凌操是薛玄莫的部曲,出身士族,和梁西平完全是两样的人。平素喜高冠峨袍,好谈兵法,人人以为他纸上谈兵,可每建言献策,却也颇有说中的时候。这次随军西征,经薛玄莫举荐,得以镇守襄邑,受梁西平节制。
发现魏军的动静,凌操正在府内饮酒宴客,丝毫不慌,笑道:“这是索虏的疑兵之计,仅以小队人马来给我施加压力,真正的主力应该正在围攻雍丘。命各部轮番值守,吃饭休息如常,不必慌乱,三日之后,索虏必退!”
众宾客赞不绝口,说凌操有古仁将之风,凌操得意洋洋,连饮三大樽。又过了半个时辰,部下急报:“魏军疑有数万人,正准备攻城!”
凌操酒意上头,长袖飞舞,和那些舞姬们翩翩一处,倒也很有几分曼妙姿态,道:“哈哈哈,索虏欺我愚笨吗?李伯谦撑死了三千兵马,就算裹挟了周边村落的百姓,也不过五六千人,哪里来的数万之众?况且知兵法的,都会先攻雍丘,雍丘若失,襄邑不攻自破,若雍丘尚在,攻打襄邑,莫非不怕被梁将军断了后退?好了好了,别打扰我的酒兴,让今日城头轮值的胡乱射几箭,把敌人吓退就是了!”
宾客齐齐欢呼,推杯换盏,酒宴的气氛到了顶峰。
又过了三刻钟,部下浑身浴血,冲入后院,道:“将军,城破了……”
凌操没有反应,他喝醉了酒,正周游梦中,呼呼大睡。
是日,襄邑战死三百卒,举城归降,凌操酒醒后贪生怕死,也投降了北魏。消息传到雍丘,梁西平大骂了一夜,却也因此断了其他的念头,集中全部精力,招募百姓,赶制箭弩,一切井井有条。
李伯谦如风卷残云,又连克五城,豫北和豫东只剩州治仓垣和重镇雍丘尚在楚国的掌控之中。他踌躇满志,渐生骄纵,以为楚人不堪一击,挥师回转,又攻向雍丘。
这次没有磨蹭,没有用计,直接率兵攻城,血战整日,死伤一百余人,连城头都没上去,还刷新了进军豫州以来最大的伤亡数,无奈撤退五里,开始安营修整。
第二日再战,虽有数十名悍卒成功登上城头,却被梁西平亲冒箭矢,手持大刀,连杀十七人,成功反扑回来,堵住了岌岌可危的缺口。
这一日,死伤三百余人!
两日不克,死伤五百人,魏军锐气已丧,鉴于手里的兵力不足,再打下去,就算攻克雍丘也得不偿失,没办法继续南下给楚国制造动荡和混乱。
他这是一支偏师,战略目标并不是攻城克地,而在于运动中刺激敌人的神经,于出其不意中打乱敌人的部署,保持威逼,制造压力。
可兵力太少,上面这些都是笑话!
“梁西平号称勇将,果然厉害!”
李伯谦脸色相当的不好看,雍丘城坚墙固,可以智取,难以力胜,之前元沐兰曾有命令,要他围困襄邑,以之为饵,想法诱使梁西平来援,只要在野外能够歼灭梁西平大部,雍丘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想凌操贪杯误事,襄邑城顷刻间被破,李伯谦甚至都来不及鸣金收兵,但这样的胜利也给了他错觉,打荆州军仿佛杀鸡,中军强一点,也不过是杀猪罢了。
所以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打下了雍丘,就能在豫东建立最稳固的据点,和豫北连成一片,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大功,总该让元沐兰高看他一眼了吧?
李伯谦出身鲜卑贵族叱李氏,后改为汉姓李,他自诩风流,是平城有名的花花公子,五年前偶然看到元沐兰,从那以后,取次花丛懒回顾,弱水三千只饮这一瓢,洗心革面,远离了青楼画舫,静静的等待着机会。
攻下襄邑后,他以为机会来了,兴奋的彻夜难眠;雍丘受挫后,他又看到机会偷偷的溜走,还对着脸打了一耳光!
疼不疼?
疼!
“将军,不如明日大早让凌操去阵前劝降,就算梁西平不肯降,可见到昔日袍泽为我所用,也能动摇楚军的军心,军心大乱,再坚固的城池也形同虚设。”
李伯谦从谏如流,等到天明,让凌操孤身前往城下劝降。梁西平张弓搭箭,遥指凌操,怒道:“你受朝廷重恩,背主叛国,还有何面目来立在城下?”
凌操苦笑道;“我醉酒误事,丢了襄邑,本该速死,但念及将军不知敌营里的情形,故而佯作投敌,实则探听索虏的底细。李伯谦军中无粮,全靠从各地掠夺的粮草勉强充饥,这两日攻打雍丘,伤亡惨重,其部已生惧意,想要北返和魏军主力会合。将军只要再坚守五日,索虏必败……”
话音未落,几十支箭从后方射来,把凌操整个人钉在地上,血流如注,瞬时死去,只是死状安详,侧脸犹带着笑。
李伯谦受了这番愚弄,心情更坏,把那个献计的参军拖下去打了二十军棍,皮开肉绽,差点一命呜呼。
而受凌操阵前赴死所激,雍丘城内志气高昂,从中军到百姓,无不愿以死力战,梁西平更是命人在城头挂了两张大横幅,上面写着:
阉了李伯谦为奴,活捉元沐兰为妾!
“明日午时,两队各三百人佯攻西门和东门,其余为主力进攻北门。五通鼓下,没有登上城头的幢主,皆斩!”
李伯谦被气得发了狠,决定孤注一掷,只要攻下雍丘,死伤再多,也是功大于过。可若是就此离开,别说军心不可用,就是梁西平这龟儿子挂的两横幅都能让他在元沐兰面前彻底没戏。
只要元沐兰见到他,都会想起雍丘的侮辱,他还怎么尚公主,怎么得佳人,怎么共效于飞?
“破了城,任尔等劫掠三日!”
所有人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攻与守
血战五日,李伯谦在雍丘城下碰的头破血流,所部死伤近半,最后无奈退回襄邑,接受了失败的命运,派心腹至大营向元沐兰请罪,并乞补充兵卒。
然而,雍丘之战的失利,宣告了以偏师深入敌后的策略正式破产,那么摆放在元沐兰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攻打仓垣!
不打下仓垣,魏军主力无法安心南下和李伯谦部会合,毕竟后方随时都会被仓垣军切断粮道,此为兵法大忌。
更何况仓垣城内还有十万石粮草,可以解魏军的燃眉之急。
这个诱饵,明知有毒,也得咬了!
经过数日准备,元沐兰率军直逼仓垣,她虽然不至于向屈竑那样丧心病狂的驱赶百姓为前驱,可也裹挟了十余万当地百姓充当役夫,承担拉纤、推车、伐木、开山、挑担等杂活,节省了大量人力和马力。
仓垣守将柳叔孙是荆州军除过澹台斗星和薛玄莫的第三员大将,深受檀孝祖的器重,所以经过他的推举,徐佑把仓垣重任交给了柳叔孙。
得知魏军主力围城,柳叔孙毫不慌乱,居中调度,井井有条,和凌操的装逼不同,这位是真的牛逼!
一代坑王,从今天登场。
俗语说人过一万,彻地连天,魏军数万铁骑从北而来,烟尘百里,鼓噪震地,声威之大,称得上神鬼辟易。更可怖的是,行军途中阵列有序,前后纹丝不乱,旗帜林立如乌云漫卷,矫健骏马宛若游龙,黑色的袍服尽显肃穆和萧杀意,从大处到细节,军容鼎盛,无不彰显着六镇精锐的底蕴和战斗力。
左右双翼的千人骑队忽而分成数股,忽而合纵一处,控马如臂使指,随时探测周边数里的动静,杜绝了任何被偷袭的可能性。
来到城前,突然数百骑冲出队列,疾驰如电,竟冲到近处,张弓搭箭,如雨倾泻城头,然后趁楚军来不及反应,又纵马绕城别处,如此反复,射遍四城,骄悍气一览无余。
城头上的楚军无不震骇,虽有盾牌和女墙遮掩,可也有七八人中箭倒地,士气大受影响。柳叔孙于是故意在城门楼摆酒,两童子身后抚琴,面对乌云蔽日的敌人,淡然自若,举杯而尽,视魏军如无物。
见主将这般镇定,短暂的慌乱过去,倒也都平复了下来。接着魏军遣了使者进城劝降,开出了足以让石人动心的条件,却被柳叔孙二话不说砍了脑袋,尸体挂在城头,表明死战不退的决心。
先礼后兵,既然探明了柳叔孙的态度,魏军也丢掉幻想,抓紧时间,开始准备攻城。
方才绕城四射,既是扬威,也是勘查。仓垣有八门,抛开四个水门,还有四个正门,东门河道纵横,七八条水系绕城而过,不利大军展开,南门又被二水中分,把陆地隔开成前后的断层,其余两门虽说也有护城河的防护,可平原广阔,利于进攻,所以魏军把攻克的重点放在了北门和西门。
柳叔孙算定敌人的布置,早早的就在北门、西门各布置了一千人,南门布置了八百人,东门两百人,以两千人为预备队。
可又额外召集了城内的地痞和青壮凑了八百多人,穿上军服,手拿刀枪,在东门多竖旗帜,做出人多势众的样子。
这是柳叔孙的谨慎,以免魏军真的脑袋发晕来攻打东门,故而用百姓冒充部曲, 虚张声势。
二十名巨兽般的力士站在高台,赤膊握着小树粗细的鼓棒,随着传令兵的齐齐呐喊,同时用尽全身气力,砸向方圆九尺的战鼓正中心。
咚!咚!咚!
雷霆响彻天地,仿佛人心也随着鼓声而跳动,魏军感受着血气翻腾的强大冲击力,个个面目通红,无穷的战意充斥脑海,浑身好像使不完的劲,恨不得立刻登上城池,将楚军生吞活剥。
鼓声就是命令!
无数飞石从魏军的后方横空而来,密不透风的箭矢随着疾驰往复的骏马,瞬时遮天蔽日,火力之猛,压得楚军几乎无法抬头,更别说反击回射。
“不急!等!”
柳叔孙很沉得住气,魏军善射,加上骑兵来去如电,若是这时回击,多半是射不中的,徒费箭矢,也伤士气。
五座大约有八丈高的望楼耸立,上各有两名兵卒手持白、黄二色旗帜,居高临下,观察守军的动静,并用旗语发出楚军被压制的反馈。
中军发出命令,五千步卒推着云梯和木幔车冲了过来,瞬间推进了三十余步。而第一波次的骑兵也射空了箭囊,掉头回转,第二波次的骑兵正加速前来,交错之时,短暂的箭雨停歇,柳叔孙敏锐的抓到了这个间隙,随即下令,千余部曲开始露头,以劲弩强弓回射,只是步卒大都躲在木幔车后,杀伤不尽人意。
与此同时,几十座轒辒车依次出阵,前后不一,速度不一,这样可以避免被城头投石机以近似的参数调教后击中。这种车以大木作周框,下有四轮,上架如屋顶,以生牛皮蒙之,车内可容十人,在里面藏着推车,能够有效躲避矢石,是填埋壕沟和护城河的利器之一。
楚军的小型投石机发射了三砲,根据落点的回馈调整了参数,然后再次砲击,这次成功击中了七座轒辒车,登时车毁人亡,魏军死了三十多人,重伤四十余。
很快,轒辒车超过了云梯和木幔,在己方的掩护下推到了护城河边,车内的兵卒把背负的土袋先后扔进河水里,须臾之间,填平了近半,然后就地挖土,眼看着要不了多久就能葬送了仓垣城的第一道防线。
马面上站立的弓箭手也纷纷以火箭夹角射击,可那轒辒车顶的生牛皮都涂抹了泥土和石灰,沾着火立刻熄灭,没有大用。
突然几声轰鸣巨响,护城河边上的地面多处塌陷,露出黑森森的坑道,几十座轒辒车顿时掉了下去,车轴和木架摔得四碎,坑道底插满尖锐的竹子,再被弩箭无死角覆盖,里面藏着的数百名兵卒几乎没人逃得出来。
这是柳叔孙事先挖好的坑道,里面以脆木支撑,承载几个人的重量不成问题,可是轒辒车加上十余名兵卒来回运土使劲,终于支撑不住,木断而土陷,刚被填了大半的护城河水趁势蔓延,又把河道拉宽了少许。
不过,现在是枯水期,护城河的水并不深,也不湍急,魏军虽然少许惊慌,但毕竟是百战精锐,云梯和木幔暂缓行进,以弓弩和楚军对射。身后紧跟着三十余架飞江快速冲过来,沿着护城河铺展,瞬时搭成了浮桥,
飞江又叫壕桥,宽丈五,长两丈,用销轴、转关、辘轳等机械装置,很容易勾连两岸。每八具并排,正面可供宽十二丈的大部队通过。魏军一次出动三十余架,做成了五座浮桥,足可让数千人同时渡过护城河,把云梯送到城墙之下。
楚军随之做出反应,把装满了胡麻油的罐子抛向飞江,然后由神射手射火箭打算引燃,只是魏军早有准备,每座浮桥都有一百五十人守卫,见到起火,立刻不要命的取河水和泥土扑灭,其他人则迅速张弓反射进行压制,保住了浮桥的安全。
云梯和木幔也在投石机和三弓床弩的打击中损毁了近半,仅十一架云梯通过了浮桥,其中三架眼看就要成功搭上了城头,被探出来的撞车狠狠的撞毁,立时歪倒旁边,不堪再用。
在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之后,魏军终于熬过了攻城方的死亡距离,架好了云梯,再配合飞梯等,黑压压的锐卒持着刀盾攀援而上。
然而,这段距离比起刚才更加艰难和凶险十倍,烧了不知道多久的滚油、或大或小或尖棱的石块、长达两丈的叉竿、多如蝗虫的箭矢,全都不要钱的往脑门上招呼。
最厉害的是装满了逆须钉的巨大檑木,用绞盘和铁链高悬,松开把手,立刻急坠而下,还特不要脸的哪里人多往哪里砸,砸完之后再绞起来,然后再来一下。
直到钉子和木头上沾满了稀碎的血肉,断裂成数截不能使用,攻城的魏军方能获得喘息之极,有那悍勇的,趁势翻身越进城头,可旋即被守军以饿虎扑食的果决砍死。
双方从中午鏖战到傍晚,魏军明显想要挟新锐之勇,一鼓作气攻下坚城,先后动用了两万余兵力,反复冲锋,坠而复登,杀的天昏地暗,却始终不能破城。
等到天黑,无奈鸣金收兵,元沐兰的中军大帐彻夜灯火不熄,显然是在商讨第二天的作战方案。
攻城战就是如此,若城池坚固,不缺粮草和水源,且守军齐心不畏死,主将又善谋多智,除了拿人命去填,别无他法。
所以张巡守睢阳,叛军攻打三年不克,朱文正守洪都,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成了背景,更别说著名的钓鱼城之战,蒙古大汗都命丧城下。
故,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元女郎的妙计
“军帅,仓垣城高,急切难克,强攻不是法子,我军伤亡太大了。以节下愚见,还是应当以智取为上!”
“智取?如何智取?柳叔孙出身江东名门,看他今日应对,调兵遣将,无不暗合兵法,所部又是荆州军的主力,城内更是囤放着十万石的粮草,除非强攻破城,节下以为,别无他法!”
“你们也太长他人志气!区区仓垣小城,有何惧哉?今日初战,儿郎们多次登上城头,只可惜差了点运道,没能一鼓而下。要我说,干脆明日全军压上,再战一次,定当大胜!”
“小城?哈,仓垣乃豫州州治,穆参军,你为豫州刺史时驻扎此城,来给大家讲讲,仓垣城高几丈,墙厚几尺,马面、敌楼、角楼各几座,好让有些人听得明白,究竟难不难攻!”
“咳,不如明日佯攻北门,实则从西门突入……”
“北门已被我摸透了布置,若再换了西门,还得拿人命去试,此不可取。”
“正是!我观那北门和西门皆守卫严密,各种军械充足,尤其元象弓和万钧弩远比我军精良,今日破不了北门,明日西门也一样。”
“你这般说,干脆我们投降好了!”
“要降你去,我愿率两百死士,趁黑凫水越过河道,悄然至东门,借飞钩攀墙,打他爷爷的出其不意!”
“我还以为你有何妙计,这不过是自投罗网的愚蠢之举!就算东门被占,可城外水道如织,泥泞难行,后续的部曲不能跟上,你和那两百死士只能有去无回……”
众人议论纷纷,吵成一团,元沐兰似乎并不在意,道:“参军的建议呢?”
穆梵坐在旁边,静听其他人争执,哪怕刚才被点名,也一直没有参与,听元沐兰问话,抬头回道:“仓垣不足虑,可虑的是徐佑!”
听到徐佑两字,大帐内立刻安静的如同死寂。到了现在,再无人敢小看这位楚国的大将军,无不侧耳凝神,想听听穆梵的高论。
虽然穆梵是徐佑的手下败将,可他跟随元光多年,眼光和见识还是有的。
“徐佑手握雄兵,绝不会坐视我等攻打仓垣而无所应对,一旦他分兵断我后路,再聚众合围,而我军受挫城下,怕是大事不妙……”
众人心中微凛,原来商议的计划,是用狮子搏兔的姿态倾尽全力,在徐佑出兵救援之前迅速攻克仓垣,夺得城内囤积的大批粮草,如此军心安定,进退操于己手。若徐佑兵出洛阳,则可与之决战;若徐佑龟缩不出,则可依托从滑台到雍丘的豫州半壁和他慢慢过招。
当初徐佑攻克仓垣,只用了一天,在魏人心里,他们反攻仓垣,应该半天时间足够了。谁料想仓垣竟这样难啃,之前的种种谋划,似乎成了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而且这个绳子还是自己打结,再把脑袋挂了上来。
“徐佑,竖子尔,未必敢出洛阳!”
说话的是开国县子、奋武将军梁翼微,他是北魏大族拔列氏出身,后改为梁姓,为人并无太多韬略,仰仗祖上余荫,袭了开国县子的爵位。此次放弃平城的舒适生活,主动随军出征,是想要混点军功,从正四品下的奋武将军早日升两阶,变成宁朔将军或者中垒将军,然后方便调去内府,当一个内都幢将,整日跟在皇帝身边,至少混个脸熟,好给自家子孙求个出路。
不过,总有人习惯了活在过去的世界里,看不到新时代的变化,尤其魏人多年来对楚人有心理上的优势,所以梁翼微傻乎乎的觉得徐佑龟缩洛阳不动,应该是怕了,根本没胆子领军出来决战。
穆梵冷笑道:“君家的长子和徐佑年齿相近,可曾将兵数十万,远征千里,灭一国,占数州,麾下谋臣如雨,良将如云?徐佑若是竖子,你家又是什么?猪狗不如吗?”
“你!”
梁家虽然日见衰败,大不比从前,可梁翼微有爵位在身,不是那些普通的四品下将军,闻言大怒,竟当着元沐兰的面拔出腰刀,指着穆梵道:“辱我家门,滚出来受死!”
穆梵是当朝最盛的穆家子弟,向来看不起其他诸姓,轻蔑的一笑,并不接他的话。元沐兰美眸流光,看似轻描淡写的瞄了下梁翼微,他不知怎的,心头突然狂跳,手脚发软,腰刀噗通坠地,额头已见了汗滴。
有和他交好的赶紧出来求情,梁翼微也跟着跪地认错,元沐兰不为己堪,知道此辈是个浑人,太计较反而落了下乘,道:“穆参军所言不能不防……这样吧,我再给你们两日时间,若是攻不下仓垣,只能暂时退回滑台,免得被楚军包围,连一人一马都逃不出去!”
众将皆露出不服和激愤的神色,只是碍于元沐兰治军威严,暂时不敢出声罢了。
元沐兰淡淡的道:“非是我小瞧尔等,你们连柳叔孙也对付不了,更别说徐佑的兵力远在柳叔孙之上,早日回平城去,还能安享富贵!”
“军帅!我立军令状,明日克城,否则提头来见!”
“我愿为先锋!”
“我也愿!”
更有人怒道:“明日攻城,谁敢后退一步,不用军帅行军法,我自杀之!”
正所谓主辱臣死,元沐兰并无丝毫疾言厉色,可听在众将耳中,无疑于侮辱了他们身为大魏勇士的尊严,群情滔滔,上前请战,大有不破仓垣不生还的气势。
“好!”元沐兰眼神扫过,道:“既然尔等不畏死,那就让南人好好瞧瞧尔等的手段,希望两日之后,我能在仓垣城守府为诸位庆功!”
众将无不昂首,铁甲铮铮而鸣,声如春雷,道:“诺!”
离去之时,穆梵被留下来,元沐兰笑道:“参军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两日打下仓垣,绝无可能!”穆梵皱眉道:“沐兰,你使激将法振奋士气,自然是好事,可这些人为了讨你欢心,明日后日定会不计伤亡的拼命攻城,死多少人暂且不说,若城池仍旧不克,军心怕是再无挽回的余地……”
他和元沐兰同在元光麾下同多年,同袍之泽不是旁人能比,所以可以直呼其名,也能言这些看似逆耳的劝谏。
元沐兰静默片刻,挥手让亲卫离开,帐内只余两人,道:“穆兄,你以为,我军和楚军孰强孰弱?”
“若是徐佑出任大将军之前,自是我军更胜一筹,然而此子尤善练兵,截至目前,就算仍不及我军,但也差相仿佛了。”
“那,据城池以守,围坚城以克,孰强孰弱?”
穆梵犹豫了下,沉声道:“楚军强!”
“我再问你,若论策马十万,连缰并辔,逐敌千里,摧坚陷阵,又是孰强孰弱?”
“这点楚人拍马也赶不上我们……”
“那就是了!”元沐兰清丽不可方物的俏脸透着冰雪霜寒的杀意,道:“凡胜,则需以强凌弱!徐佑占据洛阳,等我来攻,正是以楚之强,伐我之弱,我若想胜,只能扭转乾坤,诱他出城。”
穆梵不解道:“这是我们从滑台南下时就做好的决策,可正因如此,若攻打仓垣伤亡太大,士气丧尽,哪怕徐佑按捺不住,率兵来援,我们拿什么去和他对决?何不围城佯攻,保存实力,静等徐佑入瓮?”
“徐佑何其狡诈,还有秘府布控四方,若仅是佯攻仓垣,他定能瞧出端倪,继而固守洛阳,只等我军粮尽,无奈退去,再率众衔尾来追,那时又该如何?”
说来说去,还是缺粮,缺粮导致束手束脚,十成的力气只能使出一二成,想就粮于敌,必须得克城,可接连在雍丘和仓垣城下碰壁,元沐兰这样用兵,也是无奈之举。
穆梵咬咬牙道:“那就不管仓垣,启用备用之策,直接南下先占据雍丘,然后或攻荆襄,或攻徐淮,等饮马长江,逼近金陵,楚国朝野震荡,看徐佑怎么向楚帝交代?再利用白鹭收买的楚臣离间,说不得安休林大怒之下,先撤了徐佑的大将军之职,我们可不战而胜。”
这倒是招狠计,然而太冒险,也太激进。荆、襄之固,百倍于仓垣,无二十万兵马,三到五年的粮草,岂能叩关?徐、淮更是得江河之利,没有舟船和水师,纯以骑兵进犯,只怕是有去无回。
元沐兰摇摇头,道:“仓垣距离滑台四百里,粮道尚能保全,再往南深入,粮道必断。一旦攻城不克,取粮无门,五万健儿将埋骨他乡,此议且不可再提!”
“还有,鸾鸟曾告诉我,安休林对徐佑的信任超乎寻常,离间计绝不可行,反而会暴露外侯官好不容易安插在楚廷的暗子,得不偿失!”
穆梵默然!
他是穆氏子弟,当然知道鸾鸟的厉害手段,只要她说的话,就不可能出错!
“穆兄,为今之计,不必在意克不克城,也不必在意伤亡多少,只有血战仓垣,徐佑才会出兵。”
“哦?你就这么确定他会出兵?”
“当然!”元沐兰突然笑了起来,凤目含俏,冰肌耀华,绝世容颜在烛火的跳动里一明一暗,道:“他以仓垣十万石粮食,让我别无选择,而只要我在这里,他也别无选择!”
正如徐佑以粮食为诱饵,赌魏军会攻打仓垣,元沐兰这是以自己为诱饵,赌徐佑会挥师东进。
“可出兵之后呢?”穆梵反问道:“徐佑以数倍于我之师,养精蓄锐多时,威风正盛,我军连番恶战,此消彼长,只怕打狼的猎人,却被恶狼连皮带骨吞了下去。”
“孙子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元沐兰平静的道:“等徐佑出兵之后,我自有妙计胜敌!”
穆梵惊愕万分,浑不知元沐兰会有怎样的回天妙手,竟能在如此险峻的死局破而后立,他犹自不信,喃喃道:“胜敌吗?”
元沐兰终是叹了口气,眉心露出少许的疲惫,道:“也不能说胜敌,此次出征,实乃大魏最虚弱也最危险的时候,可是楚军北寇犯境,不做出反应更显得我方没了底气,容易让其得寸进尺。所以离开平城时父皇有言,能胜固然好,若不能胜,至少也要维持不败的局势,打消楚军的野心,换取十年休养生息的良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清明的刺杀
洛阳城内。
郑珲年近五旬,可面色红润,身体康健,显然很重视养生。现在已是子夜,他还坐在密室没有休息,自是有天大的事等着处理。
“贵人自北来,沿途可安好?”
他放下手里的玉牌,望着对面的女郎,心绪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的平静,作为留守洛阳和荥阳郡望的郑氏支脉,基本可以算是洛、豫两州诸姓士族的领袖,为迁居平城的郑氏主脉维系着自身在此间的庞大利益。
楚军攻克洛阳太过迅捷,他来不及离开,何况全家老小近千口,家资土地不计其数,又怎么舍得放弃?于是等徐佑进了城,立刻投了过去,果然保住了身份地位。
这对郑氏而言,无伤大雅,当年衣冠南渡,郑氏就没有过江,而是投靠了鲜卑,后来辅佐拓跋氏立国,照样贵不可言。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郑氏家族千年不衰的根本!
女郎容色平平,衣着普通,就像是士族宅院里常见的那种下人,毫不起眼,可坐在郑珲面前,气势丝毫不逊,轻笑道:“你放心,没人知道我进了洛阳,更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见你!”
郑珲琢磨着女郎的来意,态度恭谨,道:“贵人此次冒险进城,可是需要小老儿做什么事?”
“这是你家家主的信,请郑先生阅悉!”
郑珲接过女郎递过来的信,拆开扫了两眼,确实是家主郑胤的笔迹,再看抬头,也有约定好的暗语,始放心去看后文,谁知越看越是心惊,双手微颤,等全信看完,脸色变得惨白,久久无声。
“如何?”
“回禀贵人,小老儿自……自当奉命!”
那女郎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攸忽失去了踪迹。
郑珲瘫软在椅子上,手心后背已是湿透,双眸呆滞如木偶,喃喃道:“一着不慎,阖家千余口,要尽死于此地。家主,你好狠的心啊!”
天亮之后,郑珲犹豫再三,前往大将军府,见到了鲁伯之,也不寒暄,径自说道:“长史,昨夜北朝侯官曹来人,要我暗中勾结褚、潘、杨三姓,等大将军离开洛阳,则于城内起事,焚烧粮草,制造祸端,扰的后方不靖……在下虽然曾迫于形势,对魏人俯首称臣,但百年以前,郑氏也是衣冠华族,流的是汉人的血,既蒙大将军厚爱,不计前嫌,重归大楚,自不愿再封那胡人为主,故不计身家性命,告发其谋……”
听闻这样的大事,鲁伯之不敢耽误,立刻禀告徐佑,徐佑密令冬至全盘接手,只用了一日,确认了郑珲所言非虚,再由秘府主导,洛州刺史叶珉予以配合,趁着夜黑风高,以雷霆之势抓了褚、潘、杨三姓高门的多名重要人物,又用半个时辰,拿到了他们的口供。
郑珲所言不假,三姓果然和北魏进行了秘密接触,约定了时间和方式,准备在洛阳城内掀起腥风血雨。
叶珉请示徐佑后,下令赤枫军封锁四门,冬至按图索骥,将北魏外侯官安插在洛阳城内的奸细一网打尽。
“小郎,又逮到一条大鱼!”
冬至兴奋的冲进卧室,清明无奈的负手望天,没去干涉。徐佑刚刚安寝,起身坐在床榻,拥着被子,笑道:“看来此鱼甚大,否则以你今日的心性,不至于这么毛躁……说吧,可是那位执掌外侯官的鸾鸟?”
冬至佩服的五体投地,道:“什么都瞒不过小郎,确实是鸾鸟。早前我不是说邺城来了高人吗,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鸾鸟无疑。”
北魏的侯官曹分内外侯官,皇鸟执掌内侯官,从来不出平城,皇帝倚为腹心。鸾鸟执掌外侯官,几乎没在平城露过面,皇帝倚为臂助。可跟皇鸟不同,无人知道究竟鸾鸟究竟是男是女,容貌如何,坊间传闻其最爱食人心,性情暴虐而歹毒,领外侯官和司隶府长年交手,曾让萧勋奇夙夜难寐,由此可见一斑。
徐佑翻身下床,冬至拿起衣袍,为他披好,道:“幸得侯莫郎君帮忙,潜在洛阳的二十三名白鹭、五名龙雀和一名灭蒙皆无人逃脱,然后从他们嘴里撬出了关于鸾鸟的消息……”
鸾鸟的出现,让徐佑提高了警惕。当初占领洛阳后,为了抓紧时间进攻西凉,团结可以团结的大多数,他对城内的诸姓世族以恩赏和拉拢为主,给了甜枣,却没打一棒,恩重而少威,所以这些人才会被鸾鸟哄的蠢蠢欲动。
眼见元沐兰即将咬住仓垣这个诱饵,出兵决战在即,洛阳作为大后方,必须确保稳如泰山。正好,瞌睡了送枕头,徐佑准备趁此良机,用褚、潘、杨的人头,警告其他心怀二志的世族不要忘了:
大将军府的刀,比北魏侯官的更利!
“鸾鸟现在何处?”
“根据线报,鸾鸟应该藏在盛光寺里,身边还有两个小宗师护卫,若是出动部曲围剿,恐死伤太过……我想请小郎恩准,让清明郎君出手,和侯莫郎君一道擒拿此獠!”
徐佑思忖一二,道:“清明,你暂时听从冬至调遣,切记,能拿活口最好,不能也不要冒险,鸾鸟素来享有大名,并非易于之辈,不可自恃入了四品,轻敌大意!”
清明点点头,他和徐佑早已生死相知,明白这番叮咛乃是担忧他的安全,微微躬身,和冬至联袂而去。
盛光寺位于洛阳北,占地不大,僧众不多,各方面综合来算,大概属于洛阳三百多座寺庙里的中等偏下水准。
这也符合侯官曹挑选落脚点的逻辑习惯,太出众了,树大招风,可太默默无闻,收集情报也不容易,因此中等偏下最为合适。
月光淡淡,清风无声,廊角的灯笼闪烁着黑夜里最诱人的红光,伴随着飞蛾的扑棱声,清明用青鬼律的诡异身法完全隐藏了踪迹,每一次落足和腾跃,都能躲在所有光线和视线的死角,避开三三两两巡夜的僧众,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寺里深处。
洛阳城内已是风声鹤唳,盛光寺中也如惊弓之鸟,刚绕过了传经堂,两个武僧手提棍棒,打着灯笼从对面的月门走来,一人说道:“何师兄,方丈为何勒令我等不准外出,还要轮流值夜?莫非为了防范山贼吗”
“胡师弟,这里是洛阳城,文萃风流之地,可不是你那乡野山村,哪会有山贼敢来这里捣乱?”何师兄刻意卖弄,道:“还不是因为城内那位大将军,突然发了失心疯,对世族挥起屠刀,听闻这两日杀了数千人,洛水染成了红色……我辈虽侍奉佛祖,可在那些凶人眼里,宛如蝼蚁一般,出得寺门,被人当成反贼给一刀杀了,又找谁说理去呢?”
“哎!这倒也是!”胡师弟抓了抓锃光发亮的脑门,道:“师兄见多识广,凡事可要多提点提点师弟……”
何师兄犹豫了片刻,道:“咱们师兄弟投缘,有一事我告诉你,你再不可告知第二个人。”
“好好,师兄是知道我的,嘴巴严实的很!”
“宝瓶塔包括周边数丈之内,万万不可踏入,前日刘师兄要去藏经楼办事,因偷懒误了时辰,急切间抄近路从宝瓶塔下经过……”何师兄露出恐惧的神色,低声道:“之后再没人见过他了……”
胡师弟困惑道:“怎么?刘师兄迷路了吗?”
“要不怎么说你蠢呢!”何师兄气恼不已,捶了下胡师弟的脑袋,道:“反正你记住我的话,别往宝瓶塔去!”
“可没听说方丈明发谕令要我等禁足啊?”
何师兄冷哼一声,脸上露出几分惧意,道:“正因如此,才更可怖!”
清明隐在旁边,等两人经过,如风吹落叶,轻悠悠的飘荡到了他们身后,再足尖点中月门的木槛,没入了黑暗之中。
宝瓶塔高十丈,共七层,塔刹有相轮五重,再往上为金宝瓶,宝瓶下有铁索四道,连接塔之四角,索上挂满了铃铛,每遇风起,铃声清脆,颇得真趣。
此塔别具一格,只有底层一门,顶层一窗,其余无一处开口,乃盛光寺初代方丈盛光僧所建,不知出自何经教义,和洛阳诸多著名的佛塔全然不同。
清明静观良久,决定从上面闯入,踏进四品山门之后,他的轻身提气术突飞猛进,身影犹如云海轻烟,淡而无形,气散神凝,连续踩着塔角而上,须臾间来到了顶端的窗户边。
静耳侧听少许,清明拔出烛龙剑,如切豆腐似的刺入窗沿的木头里,轻轻一划,把半边窗户取了下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然后纵身跳了进去。
塔内供奉的无非是经文、佛像和舍利等物,墙壁上画着各种佛门典故和神兽灵珍,清明搜索了三层,一无所得,下到第四层时,突然看到楼梯缝隙里溢出亮光,似有沙哑的人声传来:
“事不宜迟,趁秘府还没找到这里,我和丘郎君联手,护卫贵人连夜杀出城去。想那守城的楚卒庸庸碌碌,纵有万众,却挡不住你我……”
一个悠扬动听的女子声音响起,道:“不可鲁莽行事,楚人已非吴下阿蒙,装备精良,悍勇难当,伪洛州刺史叶珉更是厉害了得,估计这会正张开口袋,等着我们钻进去送死。”
“贵人……”
“好了,不要说了,连九尺,你去守好上方门户!”
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严厉,连九尺不敢再多嘴,道:“贵人放心,有我在,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丘郎君,劳烦你守着入口的塔门!”
“是!”
女子对这丘郎君倒是很客气,想必身份和连九尺不同,而且此人说话没有连九尺那么谄媚,平淡中透着几分自若。
清明听到脚步声,收敛气机,身子仿佛融入进壁画里,和周围环境贴合的天衣无缝。
等连九尺刚刚从楼梯下方转出半个身子,恍惚中听到无数厉鬼冤魂的哀泣和呼唤,幽黑的烛龙剑凌厉无比的划过了狭窄又逼仄的空间,直奔面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