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信
北风骤起,大雪不约而至。
顷刻之间,金陵就像是穿上了嫁衣的江南女子,娴静、端庄、神秘又含苞绽放。从北到南,玄武湖的鳞光沾染了冷色,秦淮河的桨声牵绊了时光,覆舟山下的行人匆匆的来去,青溪里的田墅在烟雾朦朦里遗世独立,台城和府城随着皑皑峰雪显得更加的矜持而尊贵。
然而,长干里不同!
长干里永远那么的热闹,翻飞的酒幔,嘈杂的叫卖,跑来跑去只顾着嬉戏的孩童,偶尔还有争执的对骂和忽远忽近的琴声。
这是长干里独有的烟火气,繁华内敛,生趣盎然,所以当徐舜华的麒麟车穿过朱雀航的风雪,一头扎进长干里的街巷,就像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起伏的牛蹄踩踏着青石路,清脆的宛若渔家女的唱和,车轮吱吱,留下两道蜿蜒又浅浅的印痕,人们争相散到两旁,却又分外好奇的看着这代表了身份地位财富和阶层的座驾。
这是天工坊做出来的第一辆四轮牛车,取掉了只为溢价的华而不实的各种金玉装饰物,加固了车身和减震,外表并无太出彩的地方,但是乘坐起来相当的舒服,和之前的两轮牛车比,如同把手扶拖拉机换成了奔驰宝马,满足感飙升。
安休林提倡“政在节财,礼为宁俭”,自皇后徐舜华以下,宫中少用绫罗,不戴金玉,宫灯减半,入夜皆熄,缺乏明黄色彩,整体看上去灰蒙蒙的,很是朴素。这辆麒麟车算是徐佑的孝敬,否则的话,徐舜华是不可能耗资几百万钱购买这样的奢侈品。
车子在徐宅门口停下,徐舜华身穿常服,足踏布履,如云的假髻插着皇帝亲手做的木簪,素面无妆,可容色不减。
秋分先下车,伸手去扶,徐舜华搭着她的手腕,缓缓落地,两名宫女以及二十名内府的侍卫跟在身后,敲开了大门。
徐佑笑脸出迎,徐舜华神色冰冷,看也不看他,擦肩而过。徐佑从秋分手里接过油纸伞,对着她温柔一笑,然后紧跟着徐舜华,将伞遮住头顶,道:“阿姊,慢点,雪大路滑……”
徐舜华凤目瞪了过来,徐佑赶紧闭嘴,两人进了后院的厢房,徐舜华回头对秋分道:“你守在门口,不管听到什么声音,谁都不许进来!”
秋分略有点担忧,徐佑示意无妨,苦着脸关门,还没做好心理建设,耳朵被徐舜华一把揪住,用力来回拧,道:“说,你到底搞什么鬼?”
“阿姊,疼!疼!”
“呵,你也知道疼?”
“我又不是石人……”
“还敢顶嘴?”
“好好好,阿姊你消消气!”
“气消不了,你老实交代,真的要辞官归隐么?”徐舜华松了手,死死盯着徐佑,一字字道:“你现在厉害的紧,心里想的,我猜不透,可你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诉我,究竟是被谢希文那狗东西逼得的无奈辞官,还是你自己觉得当这个劳什子的大将军没意思?”
徐佑柔声道:“阿姊,辞官是真,但你放心,你尚在后宫,只有我这个弟弟可以作为依仗,群狼环伺,恶犬垂涎,哪怕是为了保护你,我也暂时不会离开金陵。等有司调查结束,还了我的清白,再谋复职可也……”
徐舜华松了口气,身子好像失去了支撑,瞬间瘫软在椅子里。从知道徐佑辞官欲归乡开始,她就始终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厚厚的面具带着脸上,不让所有人看到面具下的仓惶和软弱。
以前的她,从来不知什么是惧怕,可现在……她有了孩儿,活着有了意义,她还不能死,更不能败!
“也好,你领军征伐多时,身心俱疲,趁这个机会在家调理修养。朝中的事不必忧心,谢希文既然找死,我会成全他!”
徐舜华从来不是居于深宫、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她敢在徐氏遭逢大难时上书大骂太子,血勇之气,丝毫不输男儿,这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蕴含的杀气之浓烈,甚至盖过了窗外凌冽的寒风。
“阿姊万万不可造次!”
徐佑生怕她不管不顾做出什么蠢事,劝道:“今上固然对阿姊敬爱有加,可朝臣们却不会那么好相与,平时看着相安无事,那也是因为阿姊识大体,从不干涉朝政的缘故。况且主上绝不是偏听妇人之言的无道之主,他心里清楚的很,谢希文并不是和我有私仇,而是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免得外戚专权,重演东汉之祸。你想啊,我这个当朝唯一的外戚都被他们如此的忌惮,你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后要是亲自下场,引起的反弹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徐舜华不是笨蛋,略微思索,赞同徐佑的说法,道:“所以呢?”
“所以你就当没我这个弟弟,回去见到主上,就说我兵权太盛,打压一下气焰也好,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受点挫折可磨练心志……”
“这样虚伪的话我说不出口,还有,我来之前已经教训过他了!”
徐佑无奈道:“揪耳朵?”
“不,我用御案的砚台砸了他……”
徐佑惊道:“受伤了吗?”
“江子言挡在身前,砸破了他的头,皇帝无恙……”
送走徐舜华,徐佑颇为头大,阿姊的脾气是看不见的暗流漩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她拖入无底的深渊,所以有些事还是尽早解决,迟则生变。
他提笔写了信,交给詹文君,通过秘府的途径送到正在撤军路上的左彣手里,然后由清明在金陵几处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和风门联系的暗号,等到傍晚,长干里很有名的吴记鱼肆派人前来送鱼,脱去蓑衣和斗笠,正是长安见过面的段江北。
“段供奉是常住金陵,还是恰好路过?”徐佑笑道。
段江北陪着小心,道:“我居无定所,正好五天前有批布帛的货在金陵出了点小问题,我奉门主之命来处理,接到大将军的暗号,怎敢不来听候垂询?”
徐佑到现在还没摸清楚段江北的路数,不过此人不能小觑,言语和神态的谦卑只是生意场习惯性的掩饰,神照术可以隐秘的窥见他骨子里深藏的骄傲,其实这位风门的两大供奉之一并不怎么畏惧徐佑,心里把两人放在平等的地位来交往。
徐佑两世为人,根本没有土著们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奴隶和婢女跟牛马等价,这是文明?平等待人是基本素养,段江北的这种心态,反倒很得徐佑的欣赏。
“长安的约定,可还作数吗?”
“风门之所以立足于世,全仰仗信和义二字。答应大将军的事,哪怕风门死伤殆尽,也绝无毁约的可能!”
“我已辞官,估计明日朝廷就会晓谕天下,大将军的称谓,以后别再提了!”
段江北并不惊讶,显然已知道早朝的廷议结果,他露出诚恳的神色,道:“朝廷百余年来共有八位大将军,风门只与大将军你达成了盟约,我们敬畏的不是大将军这个位置,而是坐在位置上的人!”
“好!”徐佑笑的人畜无害,道:“承蒙贵门瞧得起,我也长话短说,再过几日,朝廷可能会进行秘密的兵力调动,我希望风门能够放弃这方面的情报生意,不要和天师道以及任何亲近天师道的人做交易。”
段江北毫不迟疑的答道:“大将军放心,风门虽然脱离了六天,可也不会和天师道同流合污,我们做生意赚钱,人们骂我们无商不奸,可我们也是有底线和操守的,有些事做的,有些事不能做!”
“和段供奉谈生意,真是赏心悦事,我很希望下次见到的还是你!”
段江北微微弯腰,道:“大将军开了金口,风门必然满足!”
徐佑又和段江北寒暄两句,清明送他离府。回到鱼肆,段江北吩咐肆主,三五天内把鱼肆卖掉,鱼肆内的所有人员撤离,同时启动全新的联络点。他又换了衣裳和妆容,从后面的暗道离开,接连经过三处据点,确定没人跟踪,悄然进入青溪里的某座奢华的田墅,经过层层严密的身份验证,来到东北角那个偏僻的小院落,闪身进了正屋。
隔着厚厚的幕帘,段江北禀告了和徐佑的会面情况,重复徐佑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包括说话时的语气和动作,也都几乎一模一样。
幕帘后响起声音,男女不分,偏中性,老少不分,偏嘶哑,道:“徐佑的目标不是天师道,而是六天!江北,形势危急,传我风信令,所有在外的兄弟停止手里的生意,不管是正在洽谈,还是已经立约,全部封柜,损失和赔付以后再算,两日之内,处理干净手尾,隐入水里,等大潮过后再露头。”
段江北惊道:“门主,这,是不是有点反应过激?风门成立以来,从没动用过风信令……”
幕帘后传来轻笑声,道:“是啊,可是这数百年的南北江湖,也从来没见过徐佑这样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藏宝图
何濡和鲁伯之得到消息后先后赶来,徐佑已经把整个西市走了大半,他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不拘小节,真正的和广大民众打成一片,展示了非常正面和积极的形象,可以说仅仅这次巡视造成的影响力,足以大幅度的缩减楚人和凉人之间的鸿沟,也抵得上大将军府成百上千的掾属们辛辛苦苦工作数年的成效。
得民心难,得民心也易,老百姓不是傻子,谁把老百姓放在心上,老百姓就会把他高高的举起,任风吹不倒,任雨打不伏!
这是最强大的力量!
“七郎,遇刺无小事,不可掉以轻心。我建议把刘氏全家秘密抓捕,交给冬至审讯,对外则宣称回乡去了,可避免引发朝野物议。”
何濡觉得徐佑亲自出马收买西凉人心的做法很妙,但那都是做给百姓看的表面文章,现在该演的戏演完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老刘头全家抓起来,威逼他开口供出幕后主使即可。
“我既然允诺放了他,再食言而肥,失信于人事小,失信于己事大,况且从来没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做了,必定会反受其咎,千万别忘了,民心不可欺,民亦不可欺!”
这是徐佑和何濡最大的区别,何濡为达目的可以没有底线没有原则,行事肆无忌惮,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但徐佑更有所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正是这种坚持让两人形成奇妙的互补的关系,一个可为人主,一个可为谋主,不至于走向对立的极端。
鲁伯之道:“那人既然敢指使老刘头行刺,就不怕他会受刑招供,估计对所谓恩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审之无益,反而贻人口实,埋下祸端。”
何濡耸耸肩,道:“所谓雁过留痕,只要老刘头供出他们交往的细节,总有法子找到蛛丝马迹……不过,七郎所言不无道理,说不定这人正等着咱们把老刘头抓起来,再故意散布风声来污蔑七郎的名声……罢了罢了,算他命好,遇到七郎这样爱民如子的大将军,饶了他就是!”
这话听着揶揄,徐佑也不和他计较,道:“其实不需要老刘头的口供,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转头去问清明,道:“冬至那边有消息了吗?”
“截至昨夜,祝元英还没松口!”
“真是铁打的骨头!”
徐佑赞了句,虽是对手,可祝元英能熬到现在当真让人意外,尤其他还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这份忍耐力没几个人比得过,道:“派人去通知冬至,今夜带他进城,我也该和这位祝先生再好好谈谈了!”
回到大将军府,谭卓问起遇刺的事,徐佑打趣道:“吃了碗合口味的好面,见了个不怕死的凉人,算是不虚此行。对了,沮渠乌孤怎么说,答应了没有?”
“以大将军给他开出的条件,实在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谭卓很难得的说了句笑话,道:“并且张掖公听话的很,出府后直接回家去了,连西市都没敢去凑热闹。”
众人大笑,鲁伯之抚须道:“卢水胡毕竟也有刺杀大将军的嫌疑,他还是别去的好,这个关头,容不得半点闪失……”
其实真要栽赃,去或不去,都没有意义,但低调些不张扬总归是好的,徐佑打算让沮渠乌孤接手凉州,必定会引起朱智的反弹,博弈之中,把柄更少的那方才能获胜。
当夜冬至从定城秘密押解祝元英进入长安,之前留他在定城,是想在那里布局设伏,吸引六天的人前来营救,毕竟长安守卫森严,可能六天有心无力,谁知在定城等了这么久,六天还是没有动作,反倒是长安这边出了乱子。
“祝先生的气色还不错,比我预料的要好些!”
后堂之内,祝元英换洗了干净衣裳,头发也束到了脑后,没有捆绑,跪坐在蒲团上,单从脸上看不出动过刑的痕迹,但只要仔细观察,就知道这个人的心志已经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随时都可能决堤。
“托大将军的福,吃得香,睡得着,自然气色差不到哪去。”祝元英的嗓子由于受刑太过完全毁了,如锈迹斑斑的斧头慢慢的划过皲裂的铁板,听着让任抓心挠肝,很不舒服。
“如此就好,我还怕冬至手重,伤到了祝先生。”徐佑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来祝元英的嗓子出现问题,水刑的后遗症,避免不了的。
祝元英听到冬至的名字,眼眸不经意的聚敛,可想而知,这短短几日,冬至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白日在长安西市,我遇到了刺杀……”徐佑突然直奔主题,凝视着祝元英,观察他任何细微的变化。
果然,祝元英的身子在那瞬间紧绷起来,只是幅度极小极小,若非徐佑明照万物,也基本难以察觉,他淡淡的道:“所幸大将军无恙!”
徐佑心里有底,道:“刺杀我的人,是个老态龙钟的厨子,不会武功,家世清白,他知道杀不了我,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拿着全家老少的性命来冒险。祝先生,你可否告诉我,他背后是谁人指使的呢?”
祝元英漠然道:“身为阶下囚,如何知道天下事?”
“祝先生谦虚了!这样吧,我来说说推论,如果不对,请祝先生指正!”
“大将军请!”
“西市,普通民众聚居的地方,白天,众目睽睽之下,我又多带掾属和近卫,并随意选择沿街的店铺入内,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刺杀的良机,可偏偏我被刺客摸到了跟前,并成功的刺出了那一刀。”
“这其实不是刺杀,而是警告!警告我六天无所不能,这次派一个老厨子,下次就能派一个小宗师,我在明处,始终防不胜防!”
“为什么要警告我?自然是为了祝先生!你在我的手里,六天想救你,可也知道强攻定城只能坠入秘府事先布置好的陷阱,所以用这样的法子来示威,示威之外,还有想要谈判的意思,实在是绝妙之极!”
祝元英沉默。
“不过,六天百密一疏,正因为这次刺杀,让我惊觉祝先生原来如此的重要,重要到六天不惜刺杀楚国大将军也要救你出去……你纵然不是照罪天宫的四天主,地位应该也不低……”
徐佑顿了顿,略带调侃的道:“祝先生不反驳,说明我的推论还算可以。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是乖乖的和六天谈和,再把祝先生交出去换个平安呢,还是摸着黑走路,继续留着祝先生,等六天来自投罗网呢?”
沉默,依旧沉默。
“祝先生,给你半个时辰考虑清楚,我军务缠身,没有太多时间和你耗着。半个时辰之后,如果你还不开口,那就对不住了,明日一早,我会命人把你押解到西市,赤着身子绑在旗杆上曝晒……徐某别的不成,可就是胆子够大,六天想要杀我,尽管来杀就是。我倒要看看,你这么重要的人物,赤身在众人眼前受辱,他们忍不忍得住不出手?”
徐佑站起身,毫不犹豫的掉头离开,他言辞如刀,又真正的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给祝元英造成的压力甚至大于遭受冬至的酷刑。当他走到房门口时,听到后面祝元英的声音:“我是风门的两大供奉之一……”
“风门?供奉?”
徐佑停住脚步,唇角溢出笑意,道:“祝先生想通了最好,免得闹得斯文扫地。夜色这么美,不急,我们慢慢聊。”
祝元英能想不通吗?他自家知自家事,就算今夜徐佑不来,他也顶不了几天了,早晚都得招供,与其被绑到西市备受羞辱,成为捕杀同伴的诱饵,还不如和徐佑合作,换一线生机。
六天和他有大仇,风门却没有!
何况,他的手里,还有一张底牌没有亮出来,关键时候,应该可以保命!
“风门受哪一宫的天主统领?”
“风门名义上和五大天宫并列,受绝阴天宫的统领,实际上从二十年前就独立于六天之外。不过,大天主的命令如果没有和风门产生太大的利益冲突,可酌情听从……”
风门一直很神秘,徐佑在钱塘曾和他们打过交道,原以为是六天的下属情报机构,可听祝元英解释,才知道有点想当然了。
六天内部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几大天主心怀鬼胎,各行其是,类似于共同信仰组成的松散联盟,而不像天师道那般由孙冠绝对的集 权。
“供奉属于什么品阶?”
“风门有风主一人,其下有供奉两人,再其下有……”
也就是说祝元英是风门里除过风主的二把手,怪不得会有人筹谋来救,要是换了别的小角色,看理不理你的死活?
“风主是谁?”
祝元英道:“风主姓葛,名松乔,绰号小仙翁,乃丹阳葛氏的子弟!”
“葛松乔?他不是死了吗?”徐佑听过这个名字,丹阳葛氏也是江东高门,道家最重要的分支之一,百年来名士辈出,这个葛松乔精研丹术,被称为小仙翁,后来据说中了丹毒而死。
“葛氏信奉天师道,葛风主则入了无为幡花道,只能诈死离家,免得遗祸宗族。”
“原来如此!”
前前后后又问了七八个问题,把风门的底子摸的差不多了,徐佑问道:“你潜伏在朱智身边,到底为了何事?”
祝元英犹豫了片刻,道:“为了一张藏宝图!”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可怜痴情人
藏宝图?
不会怎么巧吧?
徐佑故意作出耻笑的样子,道:“风门兜售着南北天下的生意,日进斗金,积财巨万,怎么会觊觎藏宝图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古往今来流传的藏宝图多不胜数,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然而这张图不同。”祝元英神色无比的凝重,道:“此图乃天公将军张角病死前所留,藏着黄巾军席卷天下所搜刮的无数财宝的秘密,别说小小的风门,就是六天加上天师道、佛门以及江东四大顶级门阀的累世家资,与之相比,也不过九牛一毛。”
“张角?”
“对,此图名为天公神祝万方图,大将军试想,太平道传道数十年,上至公卿,下至庶民,多少人散尽家财,千里投奔入教,再后来黄巾乱起,攻城夺邑,劫掠八州,聚敛的财物如恒河沙数,全藏在这一张图里……”
徐佑代入幻想了一下,呼吸都开始有点急促,他固然不贪财,可当财富数字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圣人也得动心,怪不得祝元英以风门供奉的高位,竟甘愿潜伏朱智身边十年之久,若藏宝图是真,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恐怕也值得。
“张角的藏宝图,怎么到了朱智手里?”
“风门追查藏宝图多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终于梳理出大概的脉络。东汉中平二年四月,张角病重,自知天不假年,开始为太平道安排后路,秘令义子张独步率亲信部曲前往某地掩藏巨额财物。张宽完成任务后杀尽部曲,准备回去复命的时候得到了张角病死的消息,紧接着短短两月之内,张梁、张宝也先后战死,黄巾军覆没,张宽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再回去,而是孤身一人,带着藏宝图流落江湖,后来不知何故突然暴毙,从此藏宝图辗转落入多人之手,可山高云深,九州万里,始终没人能够真正找到宝藏的所在。”
徐佑叹为观止,中平二年,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风门竟然还能查的这么细致,甚至精确到了张宽这样一个毫无名气的小角色身上,可想而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天公神祝万方图再次出现,是在天师道第四代天师邵景仙手里。那时曹魏已经统一天下,天师道被朝廷打压的奄奄一息,期间将近一百二十年没有公认的天师出现,大都是自称天师,布道数郡之地,直到邵景仙横空出世,重新整合四分五裂的天师道众,再次立二十四治,延续了三天伪法的所谓道统。也因为这样的威望,正平十一年,益州治有道众敬献天公神祝万方图,邵景仙从此无心教务,开始痴迷于发掘天公遗宝,可惜蹉跎毕生也没找到,临死留下遗言,凡天师道之人,不得再寻觅宝藏。随后,此图在天师道又传两代,到了第六代天师裴庆手里……”
“裴庆?就是那个登上天师宝座仅仅五个月就被行刺而死的河东裴氏子弟?”徐佑想起当年从鹤鸣山盗宝而归,分赃时从六代天师裴庆的神龛里拿到了一块刻着“槿”字的普通石头,别的神龛要么是丹经、功法,要么是金冠、神兵,只有裴庆陪的陪葬品是块不值一文的石头,让他印象深刻。
“是!风门也是从这时起,才首次得知天师道有一张天公神祝万方图……”
徐佑恍然,道:“裴庆的死,是不是跟你们六天有关?”之前就有过这样的猜测,现在想来,裴庆之死,藏宝图很可能是直接原因。
“不错!裴庆出身高门,文才武功当世无人可及,但他自诩风流,生性多情,是唯一可以利用的弱点。恰逢六天司苑天宫的五天主慕槿以容色冠绝江湖,受大天主指派故意接近裴庆,准备伺机窃取天公神祝万方图。裴庆果然为情瘴所蒙蔽,对慕槿迷恋之极,两人琴瑟和谐,凤凰于飞,时人称之为神仙眷侣……如此过了大半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慕槿却也对裴庆动了真心,和盘托出六天的计划,裴庆惊怒交加,失手错杀了慕槿,后伤心欲绝,数夜白头,竟抱着慕槿的尸体于戒鬼井里坠落殉情而死。”
原来,那座似乎可以吸人魂魄的戒鬼井里还埋葬着这样一对用情至深的苦命人!
祝元英虽寥寥数语,但徐佑几乎可以感受到裴庆杀了慕槿之后心丧若死的惨烈和凄凉,忍不住叹道:“可惜!”
祝元英奇怪的看了眼徐佑,心想你一个杀人无数的大将军,听这样的男女情事竟然还心有戚戚,是不是脑子有病?
徐佑瞧破他的腹诽,笑道:“人间有三可惜者,月下无酒,雨中无诗,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祝先生以为然否?”
祝元英摇头道:“此二人或许有情,但裴庆身为天师,持三天正法,反被女色所惑,慕槿身为天主,受六天教义,却因敌背信,这样的人,算不得英雄,更算不得可惜!”
徐佑没和他争辩,道:“后来呢?”
“天师道深以此事为耻,严令不得对外传扬,只说裴庆是遇刺身亡,准备由他的大弟子接任天师。谁想当时的阳平治祭酒陈泷暗中也对慕槿情根深种,恨裴庆杀了她,单人只剑独闯鹤鸣山,将裴庆的三个师弟、五个亲传弟子全部杀死,踏着血海登上了天师宝座,而引起这一切的天公神祝万方图更是遭陈泷所恶,公开设坛,当众把图烧毁……”
现在徐佑能够肯定的是,他和清明从戒鬼井里偷出来的那张藏宝图就是天公神祝万方图。陈泷根本就没有找到真图,烧毁的只是用来糊弄世人的假图。因为裴庆吸取四代天师邵景仙的教训,对宝藏毫无兴趣,早早的把藏宝图放进了为邵景仙打造的神龛里,又在慕槿身死之后,怕此图再引起纷争,用玄铁铁链将神龛锁死,且没有对后人留下只言片语。
这也符合徐佑当年的推断,用铁链锁神龛的主意出自裴庆,所以连孙冠也不知道晓藏宝图的下落,可为何时至今日,风门还在继续追查藏宝图,且查到了朱智身上呢?
祝元英解释道:“六天也以为藏宝图毁于陈泷之手,并且以一个背叛了信仰的五天主引发天师道如此血腥的改朝换代,怎么说都是划算的买卖,对此没有再过多的关注。直到三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风门在云梦泽深处救了正被天师道鹤堂追杀的妙龄女郎——这是风门经常干的事,只要天师道不高兴,我们就高兴——女郎名叫秦容婴,被救时受伤太重,已经奄奄一息,就是大罗金仙也活不了命,为了让风门帮她传递消息,拿出了所谓的天大的秘密作为交换……”
“哦?这个天大的秘密就是关于藏宝图的下落?”
“大将军料事如神,秦容婴拿出了陈泷成为天师后写给好友的书信,里面明确提到他没有找到藏宝图,只是恨世人重宝而轻诺,所以佯称毁去,以断痴念,而真正的藏宝图应该还在鹤鸣山某处,不过他懒得找,也不会让任何人再去找。秦容婴就是以这封信为据,偷偷潜入了鹤鸣山,想要寻找藏宝图,却不慎行踪暴露,逃跑途中被风门所救……”
徐佑沉吟道:“三十年前,正是魏元思身死,孙冠接任天师的时候……”
“对,那时孙冠刚刚接任魏元思的天师之位,虽貌不出众,可修为已深不可测,想从他眼皮子底下偷藏宝图,秦容婴死的不冤!”
祝元英说了这么久,口干舌燥,徐佑为了他斟了茶,道:“歇一歇,慢慢来!”祝元英喝光了茶,休息了片刻,徐佑问道:“秦容婴要给谁传消息,舍得拿这么大的秘密来交换?”
“朱智!”
“朱智?”徐佑脑海里轰然炸响,道:“朱智和秦容婴什么关系?”
“秦容婴临死前,让风门传给朱智的只有简单的四句话:赤水初识,沧海遗珠,无人可托,莫辜莫负。”
“三十年前,朱智只有十六岁,秦容婴彼时多大?”
“二十有三!”
“差了七岁……风门把话带到了吗?”
祝元英仿佛受了侮辱,声音都高了几分,道:“风门做生意全凭一个信字,答应了苦主,岂能反悔?何况那时也不知道这四句话有什么深意,隔日就派人到富春县告诉了朱智。”
徐佑眉头紧皱,道:“那秦容婴什么来历?风门肯定查过她吧?”
“查过,秦容婴家住益州,自幼在蜀郡长大,其父打渔为生,老实巴交,并无奇特之处,其祖据说是从外地逃难来的流民。大将军也知道,百年来南北纷乱,千里无人烟处数不胜数,益州受战火最少,所以逃来的流民也最多,很多人三代以上查无可查。不过,她拿出来的那封信,验证后确是陈泷真迹,也就是说八成的可能性,天公神祝万方图仍然藏在鹤鸣山……”
祝元英苦笑道:“三十年前,天师道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节,此消彼长,为了六天自身发展,这笔庞大到神佛都要动心的黄巾遗宝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可奇怪的是,经过风门多方打探,鹤鸣山从上至下,似乎对藏宝图毫无所知,并且秦容婴的话也有问题,她并不是因为偷入山中寻图被发现后遭到鹤堂追杀,应该另有缘由……反正前前后后耗费数年时间,六天死伤了多人,钱帛流水似的花出去,最后却发现鹤鸣山里根本没有什么藏宝图,如果陈泷的书信没有胡扯,秦容婴很可能早把藏宝图盗了出来,所以那夜将死之时,假借传递消息,用这四句似是而非的话告诉了朱智隐匿藏宝图的地点。也就是说,风门亲手把藏宝图送给了朱智,还徒费了数年的精力,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由此,风门开始重点关注朱智,可小诸葛何等人物,这么多年,始终找不到他的马脚。直到十年前都天主在钱塘起事,我才奉风主之命,混到了朱智身旁潜伏……”
徐佑和祝元英密谈彻夜,直到凌晨时分,东方泛白,才走出了房间,清明站在台阶下的树旁,冬至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小郎,你怎么没留住百画呢?”冬至双手抱膝,仰头望着破开夜幕的那缕晨光,幽幽说道。徐佑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同样的抬头望天,柔声道:“人各有志,她走的道和我们全然不同,强留下来,不仅于事无补,连以前的情分也彻底断绝了。冬至,放过她,也是放过自己……”
良久之后,冬至咬着唇,清泪顺颊而下,道:“是我对不住她……当初,当初要是我早点发现她哥嫂的心思,何至于流落江湖,受那么多的苦楚……”
“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她是,你是,我也是!”
徐佑揉了揉她的脑袋,两人一站一坐,一抱膝一负手,初日绽放,疏影斑驳,遥望着亘古以来永存的天。
天亦无言!
(这章可结合第四卷第九十八章分赃大会一同看,很多坑压缩在这一章填上,时间线逻辑线都要前后呼应,可能要看得细致点,鞠躬!)
第一百一十二章 放虎归山
“大将军,府外有人递拜帖求见!”
清明接了过来,古雅质朴的黑色拜帖上只有一个端端正正的“风”字,和别家拜帖满满当当的姓名籍贯出身官职爵位等等比起来,简直低调的过分。
不过,聪明人都知道,低调才是真正的高调!
徐佑笑了笑,道:“谈判的人来了,请他进来吧!冬至,再去请其翼也过来,祝元英点名要见他。”
冬至从台阶上站起,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若是被秘府其他人知道罗生司司主刚才那种小女儿的情状,估计都得吓掉怀疑人生。
风门派来谈判的人很平凡,平凡的和你打个十次照面都记不住他的长相。这人自称段江北,风门另外一个供奉,和祝元英职位相当,还没开口,直接奉上了长安东市一间规模很大的锦缎行,地契房契和货物加一起,市价将近六百万钱,出手相当大方。
“贵主客气了!”徐佑笑道:“无功不受禄,不如段供奉先谈谈你们的条件,做得到呢,这钱我收下,做不到呢,我也不占你们的便宜。”
“这点小钱只是为了犒劳楚军远道乏累,并不在谈判之列,大将军尽可收下。”段江北表现的相当谦卑,和祝元英的受刑不屈完全不同,道:“无论成与不成,风门都想和大将军结个善缘。”
敞亮!
徐佑心里赞叹,难怪风门能把生意做成百年老店,果然出手就没得说,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段江北笑了笑,看着冬至收了地契房契和货物清单,静等徐佑开口。徐佑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水,何濡接过话头,道:“祝先生在大将军府做客,来去是自由的,”先定基调,人,可以放,“但大将军和祝先生一见如故,还有许多事情想要请教,”放人可以,必须得拿东西来交换,“风门若是无紧要的事,也不必急着召祝先生回去,大将军再留他几日……”交换的东西不合心意,人你还是带不走的。
段江北听出话外之音,赔着笑道:“确实门中有急务非祝供奉不能解决,大将军若有想知道的任何事,问小人便知。论起消息灵通,小人在风门主管四方情报,比祝供奉更合适。”
“是吗?”徐佑道:“酆都山在何处?大天主是何人?”
段江北露出无奈的神色,道:“祝供奉的命加上我的命,都不值得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大将军若是这么做买卖,那小人无话可说,只能甘愿领死!”
徐佑知道段江北不会说,只是故意给他一个错觉,那就是到目前为止,官府还不知道六天酆都山的真正所在,这样可以为回京之后的官子阶段放出迷雾,以骄六天之心。
徐佑淡淡的道:“既然六天不能提,我对风门又不感兴趣,段供奉,你请回吧!”
段江北也不急,笑道:“大将军要价,我还钱,做买卖,总得慢慢来才对。除过六天,难道大将军就没有别的感兴趣的事吗?”
徐佑摇头。
段江北又道:“大将军立霸府,灭西凉,所谋在家国天下,六天不过区区江湖教派,又和天师道世代为仇,龟缩沟渠,难成大器,实在不劳大将军过多的费心。小人以为,大将军下步必定要北伐索虏,正好风门在魏国做了多年的生意,知晓一些旁人无法探知的秘闻……大将军今日若肯由小人接祝供奉离府,风门愿告知大将军一件足以改变魏国局势的大事!”
徐佑把玩着杯子,过了一会,和何濡交换下眼神,笑道:“段供奉是会做买卖的……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应你什么,先讲来听听,若是当真重要,该你的,自不会昧了你。”
段江北还是那个谦恭的样,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够心动魄的味道,低声道:“北魏号称内相的内行令高腾,原是皇后冯清宫里的大长秋,此人是个假宦者,且和冯清有苟且之事。”
何濡冷笑两声,徐佑淡然如故。
段江北诧异道:“两位以前知道此事?不可能!这是风门标注三个绝字的情报 意思是除过风门,尚未被其他情报机构所掌握,而且在风门内,也不超过五个人……”
何濡讥嘲道:“楚国号称上承华族衣冠,照样有兄妹乱德之不忍言,魏国原是索虏,妄篡神器,皇后秽乱后宫又有什么稀奇?”
段江北无言以对,尴尬的望着徐佑,敢这么公开讽喻楚国皇室的人不多,尤其当着大将军的面,不过就算他听了去对何濡也没影响,身为六天逆贼,说出的话没人信。
徐佑的神色颇为玩味,道:“风门可有实证?”
“宫闱之间,杀机四伏,何况牵扯到内行令和皇后,若非机缘巧合,风门也难以得知这样的秘闻,怎么可能会有实证?”段江北苦笑道:“但我敢以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魏主元瑜还不知道自己的后宫已经被人鸠占鹊巢,大将军如果北伐,或许可以想些办法从中取栗……”
听到这里,何濡的眸子突然冒出炙热的火焰,阴符术最擅长搞风搞雨,几乎顷刻间就有七八种足够让北魏大乱的谋局,段江北的这个情报,远远大于那几百万钱的锦缎行,甚至远远大于刚才徐佑问的关于六天的那两个问题。
和庞大又强势的北魏比起来,六天不过是沟渠里的老鼠,不值一提!
“除此之外,风门可以退出日后大将军和六天的所有争斗,保持绝对中立,互不相帮,并且大将军若是有财货、运送等方面的需要,风门也能鼎力相助……”
徐佑不置可否,站起身,道:“走吧,先去见见祝先生。”
祝元英的状态让段江北彻底放心,他是见惯生死的,落入敌手,被如何折磨都可以接受,何况祝元英只是穿了琵琶骨,其他肢体没有残缺,这已是侥幸之极。
“大将军,小人刚才的条件……”
何濡摇头道:“还不够!六百万钱的锦缎行,不知真假的魏国宫闱秘事,一个无足轻重的两不相帮的承诺, 听起来似乎不错,其实并不具备多大的价值。”
段江北犹豫了下,和祝元英四目相对,咬咬牙,刚要开口,祝元英打断了他,盯着何濡,道:“何祭酒可还记得当年怎么从北魏逃出来的吗?”
何濡笑了笑,道:“多亏了风门襄助,铺沼泽九十里,不收分文,我和师父师兄三人才得以逃离北境,这份恩情,我一直记挂心头。”
这是糊弄鬼的话,他是记着这件事,可从来没把这事当成必须回报的恩情,何况昙谶圆寂,沙三青跟了徐佑,风门没有任何凭此要挟他的手段,只能取决于各自的人品。
人品?
这玩意何濡什么时候见过?
祝元英一字字道:“如此,是何祭酒还恩情的时候了!”这就是他保住性命的底牌,风门货殖南北,广结善缘,有钱的收钱,没钱的收一个未来可期,为的就是这种当钱和物都没有用的时候,人情,会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何濡脸上的笑意慢慢的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徐佑熟悉的刻薄,不过没等他开口,徐佑微微笑道:“好,就这样说定了!”
段江北松了口气,祝元英的眼底重新浮现了生机,他们都不认为徐佑是个好说话的主,可正如风主所料,以利益打动徐佑很难,可以人情来约束他,他就会变得不那么的可怕!
祝元英被段江北用马车接走,何濡提议让清明尾随跟踪,看能不能找到风门的所在,然后一网打尽。徐佑拒绝了,道:“风门似乎想和六天进行割裂,我们不招惹就是,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何濡眯着眼,道:“祝元英身上还有继续压榨的价值,不该为了当年南渡的旧事放了他,反正骂名我来担着,七郎何苦答应他们?”
“不仅仅为了你!”徐佑沉声道:“昙谶大师与我有恩,若他老人家尚在,岂会昧了风门的这个恩情?祝元英放就放了,无关大局,也无足轻重,其翼,你的目光,应该在南北天下,而不是风门或六天……”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白甲白马
送走祝元英之后,朱智前来拜访,问及秦州刺史一事考虑的如何,徐佑笑道:“我正要请四叔过来商议,这是庾腾给朝廷的奏疏,我命人摹刻了一本,你看看,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
朱智接过来,只看题目就觉得心中不妙,轻声念道:“《为朝廷议分秦凉二州疏》……”翻开来看,内容赫然是请朝廷分西凉六州为秦州和凉州,理由洋洋洒洒,不仅条理分明,而且极有说服力。
良久,朱智放下奏疏,轻轻的揉了揉太阳穴,道:“七郎以为呢?”
徐佑苦笑道:“四叔也清楚,大将军府里有各方势力安插的人,庾腾是庾朓的亲侄孙,他的上书并没有经过我的许可,而这究竟是他个人的政见,还是受了庾氏的指使,鲁伯之尚在查。要把西凉分二州,干系重大,台省里的诸位宰辅必定还要商议,四叔先不要急,静等朝廷的旨意……”
朱智默然不语,徐佑也停下来没有再说话,房间内的气氛陷入莫名的难堪。疑心就是生长在沙漠里的千年兰,只要点点风雨就能够贪婪又倔强的存活下去,拔之不尽,毁之不绝!
不知多了多久,朱智叹了口气,道:“谢希文拿了庾腾送去的这把刀,正好对着西凉动手,台省诸公们的眼光永远盯着身前三尺地,看不到山水之遥的景致。我想,等是不必等了,朝廷会允了庾腾的奏疏,身为臣子,自当遵旨行事,但是七郎,”他顿了顿,站起身,目光幽深又平静,道:“秦州刺史,是我最后的底线!”
受了这样的愚弄,没有怒而弃官,不愿回京任职,仍旧坚持要当秦州刺史,哪怕现在的秦州已不是他盘算里的秦州……
究竟为什么?
徐佑沉吟道:“只是委屈了四叔……”
朱智笑了笑,道:“为国而已,死且不惧,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徐佑同样笑了起来,道:“是啊,为国而已!”
望着朱智离开的背影,知道两人自从相识至今的蜜月期彻底结束,彼此间已经产生了深深的隔阂,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的信任无间,至于会不会走向对抗,并且反目成仇,那要看朱智到底走的多远!
这是徐佑无法掌控的事,他固然念着旧情,可也不能陪着朱智站在悬崖边上跳舞,关中八百里秦川,可能是朱智毕生所求的目标,可对徐佑而言,这里只是途中的驿站,是短暂的停歇,他的终点在黄河以北,在平城以北,在阴山以北。
向北,向北!
汉人的根被戎狄挖断了太久,久得连北地的汉人都忘记了身上流淌的血液,徐佑没有时间再和那些心怀异志的人虚与委蛇,同道则行,分道则别!
只是希望,这种分别,不要变成刀兵相见的生死之别!
何濡从后面的偏室走了进来,道:“既然和朱智挑明了,我看就由大将军府行文,要朱睿速速带兵回长安,不许再在外郡游荡就食!若推诿不来,误了时辰,军法从事!”
朱睿率白马铁骑出子午道,说是袭扰西凉大后方,也确实把数郡之地搅的天翻地覆,可对长安方向的大战局并没有产生多么重要的作用。毕竟西凉的雄兵毕集长安,粮草也填塞太仓,不需要再从其他地方调兵调粮。
攻克长安之后,谭卓以大将军府司马的身份向朱智询问朱睿军的位置,并要求他尽快归队,朱智答应的爽快,可到现在还不见朱睿的影子。
这是朱智绝对控制的部曲,又游离在大将军府的指挥系统之外,属于言不清道不明的变数。何濡的意思很明白,之前那是给朱智面子,现在面子里子都撕开了,干脆严命朱睿回师,不听从则法办,至少得把这个变数消灭在萌芽状态,然后杀鸡儆猴,让朱智仔细想想利弊。
徐佑也有点奇怪,根据秘府的情报,朱睿的白马铁骑此时应该在西北陇东郡和平原郡之间,按说朱睿没有滞留不归的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点了点头,略显疲惫的道:“让谭卓去和朱智交涉,七日之内,我要见到朱睿,对了,还有白马铁骑!”
安定郡,治所在高平县(现宁夏固原,不是山西的高平),县城东南是名声遐迩的萧关。萧关依托泾河谷地而建,山势险峻,景色秀丽,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千百年来,见证了无数白骨和征人泪。
温子攸勒马关前,青袍锦绣,目若朗星,轻吟道:“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堠多。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月痕,你瞧,这就是诗里所说的烽燧,它们筑在高处,呈品字,既能和关内遥相呼应,又能俯瞰泾河河谷,里外五里方圆,尽收眼底。这样的险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何可破?”
“破关难,破人心易!”月痕抿嘴笑道:“郎君莫非忘记了,萧关守将胡稼可是收了冥蝶司近百万钱,连他身边最受宠爱的姬妾,也是冥蝶司安插的绢蝶……”
“哦,是了,刚把冥蝶司交给秘府那位很不好打交道的冬至司主,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温子攸大笑,猛夹马腹,道:“走吧,入关!”
从萧关进高平,早得到消息的沮渠乾归迎出公府大门,利索的屈膝跪地,道:“不知军师将军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沮渠乾归是沮渠乌孤的五子,也是唯一活着的儿子了,卢水胡做得是马背上讨生活的买卖,死人只是平常事,沮渠乌孤七个儿子,两个没长大,四个战死,只有五子熬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战争,成为他最信任也最重用的接班人。
此次沮渠乌孤带两万骑兵前往长安,给了沮渠乾归三千人马守住安定老寨,温子攸扶起他,低声道:“遣散不相干的人,找个隐蔽的所在,我有话和你说!”
沮渠乾归愣了愣神,对着身边的几名亲兵挥了挥手,急忙领着温子攸往府内走去,来到后院一间密室,问道:“军师,到底怎么了?阿父在长安可好?前些时日他来信说军师也归顺了大楚,曾和他多次把酒言欢,甚是相得,让我以叔父之礼侍之,若是长安发生了变故,军师万万不可瞒我。”
温子攸从怀里掏出碧玉紫金刀,郑重其事的交到沮渠乾归手里,道:“徐佑假仁假义,骗了我们,他根本信不过凉国的降臣,张掖公已被秘府抓了起来,两万卢水胡也让山宗引到城外的山谷里屠戮殆尽,我幸得有冥蝶司及时探知了情报,这才侥幸脱身,只可惜没有救出张掖公。不过,事发当夜,他命死士突出重围,带给我这把刀,说是信物,你见刀就如见父面……”
沮渠乾归惊怒交加,手抚宝刀,目呲欲裂,吼道:“徐佑小儿,竟敢这般下作,欺我卢水胡无人耶?”
“兔死狗烹,何况胡汉之别?”温子攸趁热打铁,道:“张掖公让我转告你,马上举兵造反,割据安定,声势闹的越大,他在长安反而越安全,若是能据萧关之险,打败来征讨的楚军,他的命也就保住了!”
“啊?这是为何?”沮渠乾归学得了胡人的武勇,却没学得其父的狡诈,眼巴巴的看着温子攸,请他指点。
“徐佑为何现在动手,是因为他觉得长安已经渐趋稳定,不再需要我们这些凉国的降臣来帮他收买人心,可若放归地方,又怕反受其害,所以囚禁张掖公,屠戮卢水胡,为的是永绝后患。然而你在安定郡还有三千兵马,沮渠氏根深蒂固,深得民众爱戴,又有萧关为屏障,易守难攻,徐佑之所以不杀张掖公,就是留着以防万一,只要你掀起声势,再败楚军,他必然要请出张掖公来招降你……”
“呸!入他娘!”沮渠乾归骂道:“上了南蛮一次当,还上第二次不成?”
“降肯定不能降,但是可以和徐佑慢慢的谈条件,你守的越稳,其他郡县难道就甘心被南人骑到头上?我只需让冥蝶司四处游说,至少能够再拉拢七八个郡共同起兵,局面越乱,徐佑越急,那时就能想办法救张掖公回来……”
温子攸的口有苏秦张仪之利,沮渠乾归手捧宝刀,在密室里来回踱步,辗转了十余圈,唇都被咬出了血,却浑然不觉,想来思去,也只余温子攸指得这条路走,猛地停住,道:“军师,不是我信不过你,兹事体大,我还是再派人前往长安打探,若当真阿父被抓,我立刻起兵反了他耶耶的!”
“来不及了!”温子攸无奈道:“朱睿已经带兵前来抓你,估计两个时辰之后就能抵达萧关,你若不反,他以大将军的钧令为由,要求入关修整,你放是不放?”
“什么?朱睿?他的白马铁骑不是还在陇东郡就食吗?”
温子攸摇头道:“那是欺你呢!白马铁骑应该昨夜就过了乌氏,抵达凡亭山脚下,算算脚力,今天也该来了!”
沮渠乾归冲出密室,大声道:“来人,令胡稼闭关,不许任何人进出。再派斥候,速探明凡亭山方向可有骑兵前来!”
一个时辰后,斥候回报,果然有千余铁骑鬼鬼祟祟的往高平而来,多走小道和隐蔽处,若非斥候仔细,差点错过了。
“好贼子!好贼子!徐佑,我入你娘!”
沮渠乾归再无疑虑,当即命人搭台竖旗,斩羊头立誓,以光复凉国为号,起兵造反。同时接受温子攸的建议,派了使者将讨徐檄文送往长安,好让徐佑投鼠忌器,不敢动沮渠乌孤的毫发。
“我认为将军还是前往萧关坐镇,朱睿的白马铁骑是楚军建制里最厉害的骑兵,只要大败之,定可大大的震慑徐佑。”
“好!听军师的!”沮渠乾归作战骁勇,并不怕打仗,闻言正合心意,当即把高平城托付给温子攸把守,自带了一千骑兵往萧关增援。
午后,阳光刺目,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远处的地平线传来,白甲白马,头戴红缨,在朱字大旗的招展之中,如白练滔天,汹涌而至。
第一百一十四章 平定
沮渠乾归站在萧关城头,望着白马铁骑悠哉悠哉的停在弓箭射不到的安全地带,随即散乱了阵型,骑兵纷纷卸甲坐地,放开缰绳,任由战马随意的吃草和饮水,丝毫不把卢水胡放在眼里。他的双手紧紧抓着女墙,脸上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目光几欲喷出火来——那欢腾的奔跑着的马蹄,扬起和落地的每一下起伏,都是朱睿的蔑视和羞辱,狠狠践踏着沮渠氏的尊严和荣耀!
守将胡稼怒而请战,道:“将军,朱睿欺人太甚,我愿率五百兵马,定取朱睿的人头献上!”
其他偏将校尉也受不了楚军的狂妄,跟着胡稼要求请战杀敌。沮渠乾归牢牢记着出发前温子攸给他说的话:朱睿骑兵前来,兵力不足,又不善攻城,只能使诈诱我军出关,将军切莫上当,须严令众将固守关隘,示弱以骄敌,待楚军师疲气竭,再用夜色为遮掩,趁敌不备,出关袭击,则大局可定。
“闭嘴!你们仔细看,关前散乱的战马有多少匹?”
胡稼探着脖子看了一会,道:“七八百匹总是有的……”
“白马铁骑是楚军里少有的配备一人双马的骑兵,如果说这里有一千匹,那另外千匹在哪里?”
“这个……”胡稼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道:“将军的意思,朱睿还有伏兵?”
“不错!”沮渠乾归的视线越过关前数里的平整谷地,再往南去五里,是都卢山,山的拐角会不会藏着伏兵?
虽然看不见,但肯定有!
“可白马铁骑只有千余人……”
“你敢保证眼前这些人是真正的白马铁骑?”
“啊?”
“朱睿劫掠数郡,收编一些郡县兵夹杂在里面冒充白马铁骑不是难事,若我估计无误,他至少还有五百精锐骑兵藏在都卢山后的山坳里,只等你们这些蠢猪带兵出关,再佯败退走,引入伏击圈后割了你们的脑袋请功!”
卢水胡是雇佣兵出身,和那些只知道挥舞着马刀嗷嗷冲的胡人不太一样,他们打仗会动脑子,沮渠乾归的推断不仅符合逻辑,而且也符合大家普遍的对朱智那个老狐狸的认知——朱睿既然是朱家的人,深得朱智的真传,这般诡诈用谋,正是他的手段。
“将军英明!”
胡稼做恍然状,道:“幸得将军识破了朱睿的计策,否则节下们吃亏事小,失了萧关可就事大了。”
“听闻那朱睿用兵了得,纵横数郡,打了十几仗,还没败过,这次倒要让他好好见识见识我家将军的厉害!”
“朱睿只是啖狗粪的竖子,焉敢和将军相比?”
“对对,论统兵,论兵略,论厮杀,无不是将军更胜一筹!”
“朱睿小儿,今日死在萧关!”
众人颂词如潮,马屁翻涌,沮渠乾归心中得意,不由自主的腰杆挺拔,暗暗思忖是不是得给自己勇将的名声再加一个智将的前缀?却忘了能有这样的见识,全仰仗温子攸的提点。
人贵自知,无自知则必定自辱!
见关内不为所动,关外的楚军开始破口大骂,各种江东詈言层出不穷,好几次沮渠乾归都被骂的心态崩了,差点不管不顾的带兵出关和朱睿决战。就这样僵持了几个时辰,等到太阳西斜,楚军放弃了诱敌,果真有五百铁骑从都卢山后转了出来,之前那些脱甲散坐的部曲也重新披甲,收拢战马,在关前安营扎寨。
这下可好,沮渠乾归料事如神,从胡稼起,众人又是一波连环马屁。他也逐渐的得意忘形,失却了谨慎之心,再听胡稼献计:“朱睿白日想要诈将军出关,可将军不为所动,朱睿肯定以为我们胆小怯战,加上楚军远道而来,人马疲惫,今夜防守不会太严密。以节下拙见,不如趁夜色掩杀过去,端了楚军的大营……”
沮渠乾归奇怪的打量胡稼,道:“汉人有句话怎么说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胡稼,看来这段时日你也没有闲着,长进不小。”
胡稼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节下这点出息,还不是从将军的鞶囊里偷拿的吗?”
沮渠乾归倒也不疑有他,手摸着下颌认真思索起来。温子攸给他的建议是先依托关隘,虚耗朱睿几日,等楚军攻城受挫之后再实施夜袭,胡稼的想法则是趁敌初来乍到骄傲自满,干脆利落的毕其功于一役。
两人都有道理,温子攸稳扎稳打,老成持重,胜算更高,胡稼勇猛无畏,速战速决,更利军心,相较之下,沮渠乾归喜欢后者!
“好,就依你之计!今夜子时,由我亲率一千五百人出关袭营,你率五百人留守萧关!”
胡稼忙道:“还是节下率军袭营,杀鸡何用牛刀,将军亲自出战,未免太给朱睿面子……”
“听令就是!”沮渠乾归叮嘱道:“朱睿善用骑兵,又号称武痴,马背上的修为不在咱们卢水胡之下,可不是仰仗父荫的等闲之辈。袭营若成,一切好说,袭营若不成,还得靠你派兵接援我入关,旁人我放心不过,由你守着,万无一失。”
“是,节下领命!”
夜里静悄悄的,月光被乌云遮盖,时不时的听到山间的树林里传来各种鸟兽的低鸣,沮渠乾归率千五骑兵,偃旗裹甲,钳马衔枚,成功摸到了楚军大营左近,他拔出腰刀,重整队列,狞笑道:“冲!凡穿白袍者,一个不留!”
萧关城头,虽然看不清远处的情形,可胡稼心里委实纠结,他对沮渠氏有感情,也感激沮渠乌孤的提携和重用,可再大的恩情也比不过自己的命,连天天睡在一起的宠妾都是冥蝶司的人,温子攸想要杀他,实在太容易了。
何况这些年他中饱私囊,收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钱,只要温子攸把来往的账簿交给沮渠乾归,以这位少主的多疑,定容不下他,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把命握在自己手里,胡稼当即叫来心腹数人,分析当前利弊,楚国二十万雄兵,据关中数百座城池,而沮渠乌孤身死,单靠沮渠乾归,如何抵抗?他愿拿出所有家资犒赏军士,弃暗投明,等事成之后,大家共享富贵,岂不美哉?
财帛动人心,加上这些部曲皆是跟他多年的兄弟,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立刻达成共识。此时的沮渠乾归还不知道萧关已经成了埋葬他性命的虎口,志得意满的率众冲进了楚军大营,谁料营内堆满了柴薪草木,并无人马,心知中计,刚准备撤退,听到左后有朱睿的笑声:“沮渠小儿,乃父等你多时了!”
乃父就是你爸爸我,从刘邦开始,就是骂人的不二法门,和入你娘堪称詈言界的两大神器。同时三面擂鼓,火箭点燃了草垛,喊杀震天,尘烟滚滚,竟不知有多少人,沮渠乾归奋起余勇,手持弯刀,向朱睿冲去。
擒贼擒王,只要拿下朱睿,尚能反败为胜。
“来得好!”
朱睿使得长约丈六的马槊,凌空一击,四周的空气仿佛塌陷,凝聚在枪尖那方寸的点,如泰山压顶,呼啸而至。
沮渠乾归大惊,侧身闪过,马槊狠狠砸在胯下的骏马头部,发出刺耳的凄厉惨叫,轰然倒地,连挣扎都没挣扎,瞬间死去。
沮渠乾归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双脚脱离马镫,弯刀劈中马槊,借力倒翻升空,然后把紧跟在侧的亲卫撞落马背。朱睿虎目圆睁,道:“再吃我一槊!”他哪里还敢接话,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道:“撤,撤!”
力拔山兮气盖世,西楚霸王转世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仅仅交手片刻,沮渠乾归就彻底失去了继续和朱睿鏖战的勇气,狼狈不堪的杀出重围,身边仅余五百多人,心里很是懊悔,不该不听从温子攸的建议,导致今夜大败。
不过,胜负是兵家常事,只要萧关还在,任朱睿有霸王之勇,也破不开这浑若铁壁的天险!
仓皇逃至关前,沮渠乾归大呼:“胡稼,快开门!”
嗖!
突兀一箭射来,沮渠乾归挥刀劈落,胡稼出现在城头,身后竟竖起了楚国的大旗,道:“沮渠乾归,你为了逞弄个人野心,竟要拉着安定郡数万百姓为沮渠氏陪葬,今大楚王师在近,民心依附,你若负隅顽抗,终究难逃死罪!还不下马受降?”
沮渠乾归气得差点吐血,道:“胡稼,我誓杀汝!不,杀汝全家,杀汝全家!”
胡稼冷冷道:“放箭!”
城头射出密集的箭雨,关前没有遮掩,顿时有百余人中箭落马,攻城是不用想了,后方朱睿也追赶过来,前后夹击,毫无意外的全军覆没,沮渠乾归被朱睿生擒,从敞开的关门,驰骋入内。
接到萧关失守,沮渠乾归被擒的消息,高平县内人心惶惶,几名副将问计温子攸,温子攸沉默半响,道:“降了吧!大势如此,我们顶不住的!徐佑杀的是沮渠氏,和你们无关,现在投降,既能保全妻子,还不失官禄……”
众将面面相觑,全无主意,由着温子攸安排投降事宜。等朱睿率兵抵达县城,城门洞开,留守的千名部曲自缚双手,跪在道路旁边,等候发落。
温子攸站在最前,朱睿缓缓驱马来到身边,四目交叠,竟同时笑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脱身
将投降的卢水胡集中安置,收了武器铠甲和马匹,又派人送去好酒好肉,该吃吃该喝喝,但是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出营。
朱睿表现出来的姿态相当和善,亲自接见了什长以上的各级主官,对他们说暂且委屈两日,等确保城内诸事顺当,再让大家各归其职,朝廷的封赏也不会吝啬,但唯一的要求是,必须听话,不得心怀二志。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大多数人逆来顺受,倒也甘之如饴,不过还是有部分聪明人心中忐忑,怕被秋后算账,隐隐有串联暴乱的迹象,这时胡稼主动站出来为朱睿背书,和这些曾经的同僚们谈心打气,拍胸口保证朱睿和楚军绝对信得过,让大家稍安勿躁,日后还在一个锅里讨饭吃,互相照应云云。
由于胡稼现身说法,这才打消了俘虏们的疑虑,安心在营房内喝酒吃肉,没得节制,很快就醉倒了大半。而朱睿则趁着夜色让温子攸带他来到沮渠乌孤的家宅,望着高门重楼,目光似有不忍之色,道:“全在这里吗?”
“是,沮渠氏九族统共六百七十八口,全关押在这里!”
朱睿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着门口的气死风灯的余光,闪烁着明与暗的独特魅力,他沉默良久,低声道:“没得商量吗?”
温子攸淡淡的道:“朱公的原话:沮渠氏,夷九族!”
“可是……这些都是上不得战场的老弱妇孺……”
温子攸神色平静的可怕,道:“老者有岁月凝聚的智慧,妇人会孕育和延续家族,孺子也会悄无声息的长大,变成马背上最凶狠的狼崽子!”
朱睿压抑着声音,听起来似有怒火在胸腔间翻腾,道:“我们自诩英雄,还怕妇人孺子不成?”
温子攸笑了笑,道:“子愚,项羽英雄盖世,结局如何呢?刘邦痞赖游侠,结局又如何?听我的劝,乱世不要学那英雄气,朱公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做你该做的事,千万别让朱公失望!”
朱睿手握刀柄,巨大的指关节蹦起青筋,就这样枯立了大半个时辰,猛然转身离开,冷然道:“动手吧!”
早有准备的五十名亲卫四散开来,点燃数百支火把扔进院子里,院内各处早已泼上胡麻油,顷刻之间,烈火熊熊而起。幸好沮渠的豪宅是独栋,周边没有和老百姓的宅院相连,可就算这样,大火也烧了将近三个时辰。
正门、偏门、小门和后门全被铁链锁死,凄厉的惨叫声和撞门声此起彼伏,有那侥幸的妇人抱着幼子爬梯逾墙而出,被候在墙外的亲卫一刀一个,砍死了重新把尸体扔回去,个中惨状,犹如人间地狱。
朱睿翻身上马,温子攸叫道:“你去哪里?”
“先生守在这,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当朱睿带着武装到牙齿的白马铁骑冲进兵营的时候,胡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滚带爬的扑过来,死死拦住朱睿的马,哀求道:“将军,我拿性命担保,他们都诚心归附大楚,但凡将军有令,冲锋陷阵,绝无二话……”
朱睿低头俯视着胡稼,眼神如同刺骨的寒风,道:“你全家四十九口已被我保护起来,今夜要么跟着我进去杀人,要么你和你全家一同陪葬。我给你三息的时间,好好考虑!”
“将军开恩,将军开恩!”胡稼双膝跪地,咚咚磕头,迸射的血迹流淌了满脸,惨不忍睹。
朱睿摇了摇头,低声道:“胡稼,我没得选择,其实你也没得选择。起来吧,拿着你的刀,带着你的人,跟我走!”
胡稼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的可怕,挣扎了三息,无力的松开了朱睿的马缰,道:“我……我听将军的!”
朱睿毫无操弄人心的快意,国字脸平静无比,拔出百炼刀,斜指前方的营帐,发号施令道:“杀!”
是夜,在营里醉生梦死的一千三百名降兵被坑杀,其中将近三分之一死在胡稼和他的亲信部曲手里。
这可以理解,不管哪个朝代,对自己人最狠的,永远是自己人!
高平县的百姓听着喊杀声和看着满天的火光,担惊受怕了彻夜,翌日醒来,突然发现屹立安定郡百余年的沮渠家烧成了断壁残垣,城郊的兵营里也空无一人,整座城的街道都能看到白马铁骑来回巡逻,就是再蠢笨的榆木脑袋也明白:安定郡,天变了!
“卢水胡有三姓门阀,沮渠氏已族诛,胡氏收归麾下,还有彭氏盘踞朝那县,可让胡稼带兵前往征剿,他杀的胡人越多,越是对将军忠心,可以信任并且重用。”
“安定郡最重要的是萧关,要继续加固关隘,派心腹之人防守。兵力不足,可召当地汉人入伍,稍加训练,守关足够了。”
“朱公谋秦州刺史之位,如无意外,将以你为安定郡太守,要尽所有努力,把此地经营的固若金汤,成为你的臂膀和羽翼。”
“沮渠氏搜刮多年的财物堆积如山,这是你赏赐部曲、招募新卒和收买人心的底气。”
“汉人被卢水胡欺压久了,只需略施恩惠,就能效死用命,这是你在此地立足的根本。”
“高平西北有红崖马场,卢水胡的战马皆出自那里,好生经营,至少可养出万余精锐骑兵。”
温子攸又详细交代了关于怎么治理安定郡的大致方略,看着窗外微微泛白的,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子愚,我就要走了!”
朱睿惊诧道:“啊?这么快,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向先生请教……”
“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温子攸背对着朱睿,眸底深处不可见的地方闪过了几分可惜的神色,似有某些话想说,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朱睿沉默了会,笑道:“也好,长安那边更需要先生……”
温子攸站起身,推开窗户,闭上眼睛,全身心的沐浴在清晨的空气里,道:“不回长安!我打算云游四海,去看看各地的山川景致。”
“这个……”朱睿犹豫了片刻,道:“先生,四叔之前没说你要离开……”
温子攸轻笑道:“朱公交代过你,不许放我走吗?”
朱睿忙道:“怎么会?四叔对先生很是敬重……”
“那就好!”
温子攸转过身,拱手作揖,道:“请告诉朱公,当年富春县死牢里的活命之恩,子攸没齿难忘,只是这么多年忠义两难全,为了朱公的大业,负了姚吉,负了凉国,也负了太多太多的人,今时今日,身心俱疲,只愿和良人为伴,悠悠山水间了此余生,还望朱公成全!”
朱睿郑重回礼,道:“我虽和先生是初识,可从四叔那听过太多关于先生的事,心中仰慕已久,不管再大的恩情,先生用了十年光阴来偿还,早该两清了。先生安心且去,四叔面前,自有我一力担之!”
“谢过子愚!”
朱睿孤身送出城外,望着温子攸青衫如画,和月痕策马同行,消失在远处,高大的身子仿佛凝固在了炽热的阳光里,渐渐的朦胧起来。
羡慕吗?
也许吧!
可他还有他该做的事,男儿丈夫,自当立功名于马背,留清芳于青史,岂可效那小儿女状,终老于床榻之上?
过了萧关,一路往西,温子攸突然加快了速度,道:“辛苦些,今夜要赶到开头山脚下的月支镇。”
月痕的眉心露出忧色,道:“郎君是怕朱睿反悔么?”
“朱睿有英雄气,不屑做这等事,但朱智可未必愿意放我归隐山林。我料定他在朱睿军中安排有后手,此时想必正追赶我们而来……”
月痕惊道:“那可如何是好?要么郎君先走,我阻拦一阵!”
温子攸的目光温柔似水,从马背探过去,握住月痕的小手,笑道:“没关系,只要不是朱信亲至,别的人尚不放在你家郎君的眼里。”
“朱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露面了,冥蝶司搜集不到他的任何情报,莫非郎君以前和他打过交道么?”
“没有!”温子攸叹道:“可我知道,如果朱信出手,你我必然逃不掉!”
“朱信……真的有那么可怕?”
“一个正当壮年的门阀子,曾骁勇号称万人敌,可这些年却跟死了似的无声无息,抛却繁华,忍耐寂寞,不计名利,难道还不可怕吗?”
月痕若有所思,忍不住道:“我还以为朱智把郎君当成知己,可没想到堂堂江左诸葛,心胸竟这般狭窄,还是要做那鸟尽弓藏的下作勾当。”
“智者谋局,有始有终,我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了,又怕我会被徐佑抓到,如果不死,怎能安枕?”温子攸倒是不以为然,易地而处,他也要赶尽杀绝,道:“其实论谋略,朱智犹胜徐佑三分,可论格局,却差徐佑远矣!徐佑以大将军之尊,仅仅念及旧日情分,就当真放了你我离开长安,没有欲擒故纵,没有口是心非,这是人主才有的气度,哪怕是对手,我也为之心折!”
月痕认真的道:“大将军是好人!”
能在沉沦浮世,受尽疾苦,窥见人性的丑陋之后,依然给予徐佑这么高的评价,可知在月痕心里,对这位相处其实并不太久,交往也其实并不太深的郎君,始终抱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孺慕之意。
温子攸懂得她的心,紧紧的握住那冰凉的手,感受着彼此血脉相连的微微颤动,同时笑了笑,然后回首遥望长安,道:“朱智在长安的谋划还需要朱信协助,他应该没时间跑来追杀我们。走,先到月支镇,不管追兵是谁,都要他死无葬身之地,也算是为我和朱智之间彻底做个了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涉彼归兮,跃之千里
张掖公府。
沮渠乌孤白天从徐佑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分秦、凉二州的奏疏已呈报金陵,等台省批复后,将由他出任新规划的凉州刺史一职,并允许从卢水胡的两万骑兵里挑选一万锐卒入编凉州镇兵的序列,意味着这些临时征召的私兵会有半数转正,朝廷拨军饷养着,可以省出多少财力物力?
这是徐佑的信任和重用,沮渠乌孤心里感概,像他这种反复之人,为上者要么弃若敝履,杀之永绝后患,要么处处限制,架空以防不测,但徐佑量才器使,毫不以过往的那些事对他稍有鄙夷和防范,这份恩情,饶是他心性凉薄,都觉得有些动容。
当然,沮渠乌孤清楚,徐佑并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而是拥有绝对自信的实力,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控卢水胡的生和死,而不用害怕遭到反噬。
其实没有人愿意当那被世人唾弃的三姓家奴,可卢水胡毕竟太弱小了,想要在夹缝里生存,必须避害趋利,审时度势,方能勉强维持祖宗的血脉不至于断绝。
瞧瞧关中消亡的其他几十支胡人,现在还有谁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
如今背靠楚国这棵参天大树,又有徐佑大将军的赏识,虎据凉州,大权在握,成一方诸侯,卢水胡的存续有了保障,谁他娘的愿意反复谁反复去,反正沮渠乌孤对徐佑是又敬又畏,暗自打定主意,只要大将军得势一日,卢水胡就不会反了!
回府后沮渠乌孤兴奋不已,大摆宴席,召来歌姬,和属下众人饮酒作乐,折腾到天微微亮,这才回到卧室休息。刚刚合眼,突然听到窗外有人低声呵斥:“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接着是几声闷哼,沮渠乌孤翻身坐起,斜靠着床头,并不惊慌,因为他知道府内暗中供养的小宗师于涉归从来不会离开左近,以他的修为,等闲刺客根本不值一提。
房门咯吱推开,于涉归站在门口,穿着粗布麻衣,容貌清癯,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目光却仿佛能感觉到大浪滔天的压迫感,他把黑衣人直接扔了进来,淡淡的道:“此人说有要事向郞主禀告,我已封了他的经脉,郞主可放心询问,没有大碍。”
沮渠乌孤知道于涉归脾气古怪,跟在身边近五年来,几乎不和任何人接触,平时只是练功打坐,如非必要,连话都不肯多说,脸上非但没有因为他的无礼露出愠色,反而和善的笑道:“先生辛苦了!”
于涉归微微颌首,转身离开。
数名近卫听到动静,匆忙赶了过来,拔刀架在黑衣人脖子上,沮渠乌孤披衣下地,来到刺客面前,道:“说吧,深夜入府,见我何事?”
“张掖公,我是冥蝶司的人,以前跟随军师将军,曾和公见过几次。”
沮渠乌孤定睛看去,果然是认得的,知道此人是温子攸的心腹,忙命近卫扶他起来坐到椅子里,只是被于涉归封住的经脉解不开,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问道:“是不是军师还有话交代?”
“军师将军离开长安时曾吩咐我等,要用心多留意公府这边,若是有大难,则不计一切出手相助……”
“有大难?”
沮渠乌孤骤然一惊,顾不得感谢温子攸的有情有义,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少将军听信胡氏和彭氏的谗言,在高平县造反,誓师自立,发了讨徐檄文,并派遣使者传檄长安,现在整个安乐郡全乱了,有观望的,有跟随的,有反对的……”
“乾归,反了?”
连问了三次,确认没有听错,沮渠乌孤气得手脚颤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大骂沮渠乾归是蠢猪,可再怎么骂,那也是自己仅余的儿子,血脉相连,脱不了干系。
怎么办?
自缚双手,找大将军请罪?
还是趁机逃出长安,进入卢水胡在北门外的驻地,然后再谋良策?
“冥蝶司仅仅早了秘府半步得到情报,我赶紧来通知张掖公,但也只争取到片刻的先机。张掖公还是早做决断,迟了,恐有不测之祸……”
沮渠乌孤咬了咬牙,他的身家性命不能寄希望于徐佑的慈悲,必须想办法先回到驻地,有两万骑兵在手,心里也有底气,然后再迅速查明高平之变的真相。若沮渠乾归真的造反,那万事休矣,只能率兵赶回高平,先依托萧关守住安定郡,再和徐佑谈条件,真要是没得活路,大不了北上投靠魏国,至不济也能划拨一县之地,给卢水胡安身。
之前还决定不再做反复小人,转瞬就被抛却脑后,大丈夫行事,岂能效仿那腐儒之见?
仁义道德?
乱世之中,活着才是最大的仁义道德!
“走!趁现在宵禁刚过,城门大开,正好混出城去!”
沮渠乌孤当机立断,带着于涉归以及百余名近卫驰马出城,为了避免引起徐佑的怀疑,全部家当和数百名姬妾全被瞒在鼓里,留在府中成了抛弃的牺牲品。
刚离开不久,徐佑接到了秘府关于高平之变的线报,担心沮渠乌孤闻讯后会惊惧生疑,冲动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急忙命谭卓亲到公府进行抚慰,没成想人去屋空,竟大早上就去了卢水胡的营地。
“大将军,要不要让翠羽军和幽都军做好出动的准备?”谭卓略带忧色的道。
翠羽军驻扎在卢水胡右翼,幽都军可以封锁渭水和泾水河道,堵住卢水胡北上的道路,这是防患于未然,可一旦让两军动起来,沮渠乌孤不反也得反了,得不偿失!
徐佑也没想到好端端的沮渠乾归造什么反,更想不到沮渠乌孤竟然比秘府还早得到消息,他敏锐的察觉到这里面有股阴谋的味道,既然是阴谋,就不能照着对方的剧本去演。
“不必大动干戈,沮渠乌孤应该没有反意……备马,我单独去营里见他谈谈!”
“大将军,慎思!”
“万万不可!”
自谭卓以下,节堂内密密麻麻的跪倒了大片,鲁伯之心思灵泛,拉过守门卫卒,低声道:“速去请何祭酒、左刺史和齐刺史前来!”
卫卒领命去了,鲁伯之跟着跪下,劝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将军一身所系,不仅有这数十万部曲的性命,还有朝廷和百姓的殷盼,岂能孤身犯险?”
庾腾也道:“卢水胡反复无常,大将军孤身前去实在太过凶险。节下愿代大将军往营中说服张掖公悬崖勒马,如若不成,提头来见!”
徐佑态度坚决,道:“沮渠乌孤之所以没有马上率兵回转安定郡,就是在等着我给他满意的答复。尔等忠心,我已尽知,只是此事非我亲力亲为不可……”
众人苦苦哀求,庾腾更是上去抱住徐佑的腿不肯松手,徐佑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名门子弟,这样成何体统?”
庾腾怒道:“大将军刚愎自用,关中大计眼看要毁于一旦,还要什么体统?”
徐佑一时无语。
正闹腾间,何濡、左彣等人匆忙进来,也加入了劝谏的大军,望着堂下乌压压跪倒的人群,徐佑知道他没办法再像当年单刀赴会劝降卜天那样任性,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庾腾作为全权代表,前往卢水胡营地面见沮渠乌孤。
卢水胡的驻地充满了西凉胡独有的风格,和汉人大有不同,进了中军大帐,庾腾被周遭的铁甲刀枪环绕,面不改色,叹道:“张掖公,你犯了大错啊!”
沮渠乌孤看到庾腾,心底也有几分佩服,听闻此人曾孤身入仓垣和魏将穆梵舌战不落下风,端的有几分胆气,丝毫不顾脸面的开始痛哭流涕,怒斥沮渠乾归不忠不孝,表态愿带兵平叛,亲手取了儿子的人头向徐佑请罪。
庾腾则转述徐佑的话,沮渠乾归造反之事疑点重重,但他相信此事绝对与沮渠乌孤无关,可请他手书一封家信,劝沮渠乾归投降,然后派有司往安定查明原委,再酌情处置。至于沮渠乌孤,若是不放心,可以暂住卢水胡营中,等真相大白再回城不迟。
徐佑的条件仁至义尽,沮渠乌孤也不是真的傻子,听得出来徐佑确实不想和卢水胡撕破脸,当即就坡下驴,挥毫写了封信,只有三句话:尔父还没死呢,兔崽子赶紧投降,自缚双手等着长安派人调查。
庾腾拿了信,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沮渠乌孤亲自送到了营门外,道:“劳烦理曹多美言,节下绝无反意,对大将军唯有敬重和效死之心。”
庾腾又宽慰了几句,骑马回城,禀告了会面经过,说了他自己的看法,沮渠乌孤不像是有预谋的样子,且反意不浓,应该能够和平解决这次变故。众人心中大安,这时来自安定郡的讨徐檄文也到了长安,徐佑连看都懒得看,直接令外兵曹属魏白容为使者,持沮渠乌孤的亲笔信,带百余精锐部曲,前往安定招降沮渠乾归。
突然有近卫疾冲入节堂,道:“禀告大将军,卢水胡两万骑兵四散而出,似有突围北上之意!”
满堂皆惊!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灭族亡种
沮渠乌孤送走庾腾,眉心稍稍舒展,虽然还不知道安定郡到底发生了何事,导致沮渠乾归这般不知轻重的举兵造反,但徐佑毕竟不是那些愚昧可欺之主,明白他是追逐利益的人,造反怎么看都弊大于利,绝不会是他的本意,彼此间尚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回到营帐,凝望着悬挂在穹顶横梁的狼头,那是八岁那年卧雪两日夜,设下陷阱,亲手猎杀的黑狼王,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些,就像这些年遇到的无数难关一样,总会让他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且带领卢水胡更加的强盛。
信心和勇气重新回到胸膛,沮渠乌孤坐在主位,锐利的目光扫过帐内神情严峻的二十余名校尉以上的将领,这是卢水胡的精粹所聚,也是他掌控部曲的爪牙和耳目,笑道:“大将军英明,没受宵小蒙蔽,这场仗估摸着打不起来。”
众将齐齐松了口气,跟着拍起了徐大将军的马屁,这在豪横的六亲不认的胡人里很少见。究其根本,楚军经过魏军和凉军的生死检验,赢得了被尊重的资本,不管是数量、战力还是后勤远胜卢水胡,真要开打,那就是鱼死网破,别说什么功名富贵,留不留得住性命都要看祖灵是不是开恩,如非必要,又有谁愿意放着大好前程去送死呢?
沮渠乌孤也是看明白这点,知道对抗没有出路,所以真心求和,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平息徐佑的怒火,保住沮渠乾归的性命,他愿意完全放弃安定郡的郡望,献出大半数搜刮的家资来赎刑,且允许沮渠乾归留在长安为人质,替大楚和大将军好好经营凉州——以徐佑的心胸气度,应该会同意这样的条件!
“吩咐下去,让兄弟们卸甲,先吃饭休息,静等大将军的钧令就是!”
传令兵刚出去一会,从不在军中公开露面的于涉归掀开帐门走了进来,沮渠乌孤诧异道:“先生怎么来了?”
于涉归缓步走到跟前,低声道:“刚才在外面巡视,发现一件重要的事禀告郞主……”
“何事?”
沮渠乌孤凑了过去,突然心生警兆,还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弯刀,喉咙一痛,细微不可见的血线从无到有,迸射四溅。他双目睁大,呆呆的看着于涉归,透着不可置信的光,浑身的力气转瞬逝去,几乎没有挣扎,一代枭雄,就此毙命!
帐内众将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于涉归身如鬼魅,没入人群之中,骤起刀光如月洒山河,伴随着阵阵惨叫,顷刻间把这二十余人杀的干干净净。然后趁守在帐外的近卫冲进来前放了把火,从后面划破篷布钻了出去,随手扯掉身上的青袍,露出和卢水胡普通兵卒一样的戎服,悄然转过了几座毡帐,消失不见。
“有刺客,抓刺客!”
“来人,快来人!”
“郞主!醒醒啊郞主!”
“救火,救火!”
然而一切都晚了,自沮渠乌孤以下,卢水胡的主要将领全部覆没,中军帅帐付之一炬,连带着矗立在大帐旁的玄旄也被火烧毁。
消息传出去后,两万骑兵瞬间炸了营,都以为是徐佑派来的刺客,那紧接着肯定朝廷大军围剿,谁还敢留在这里等死?
有人喊着去杀徐佑报仇,有人想着赶紧离开保命,也有人茫然无措,随波逐流,瞅着哪人多跟着往哪蹿,反正营地是不能待了,冲出去再说。
大将军府。
接到卢水胡异动的消息,庾腾愤然怒骂,道:“言而无信!胡人当真是禽兽种!”
徐佑脸色阴沉,事情似乎超脱了他的掌控,这种感觉相当的不好。谭卓及时进言,道:“还是出兵吧,若放沮渠乌孤回去,战事连绵,对关中大局不利!”
何濡叹了口气,分秦凉二州,再以沮渠乌孤来牵制朱智,这是他的谋划,现在看来要竹篮打水,道:“我赞同!”
霸府司马和军谘祭酒达成共识,几乎等同于板上钉钉,徐佑深知犹疑不决是兵家大忌,再怎么想保全卢水胡,眼下也不可能了,道:“令檀孝祖坐镇中枢指挥,左彣从旁襄助,山宗封锁泾水和渭水,弥婆触守住北门,明敬和薛玄莫合围东西两翼,周石亭和曹擎于外围搜捕逃卒,其余各部把守四方道路,绝不可放走百人队以上的卢水胡骑兵,这些悍卒很容易变成流寇,为祸一方。至于沮渠乌孤,尽量活捉……”他顿了顿,战场上刀枪无眼,这样的命令是让将士们绑着手和敌人作战,建文帝的傻事不能在这个时代重演,道:“算了,见机行事吧,活不活命,看他的造化!”
仅仅过了两个时辰,北郊传来捷报,徐佑和谭卓等面面相觑,卢水胡的战斗力虽然比不上西凉大马,但是作风彪悍,弓马娴熟,也不可小觑,怎么会这么快就奏捷了呢?
等到檀孝祖和左彣回城交令,细细询问,才知道沮渠乌孤在开战前遇刺身亡,同时身死的还有麾下诸多将领,卢水胡无人统率,毫无斗志,形如散沙,而率先出兵围剿的也不是明敬和薛玄莫的大军,而是姚昉的御朵卫。
御朵卫全副铁甲,冲入卢水胡营地,简直如砍瓜切菜,且游牧民族擅长捕猎,分割包围、衔尾追杀那套玩的纯熟,两万卢水胡死在御朵卫手里的高达一万三千多人,还有五千人顽抗被翠羽军和幽都军联合斩杀,最终被俘的仅有两千人左右。
可以说,作为西凉国数十年来不容忽视的一方势力,卢水胡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族内青壮尽没于此役,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朱智……”
徐佑目光深沉,隐约可见里面翻滚着可怖的雷霆,道:“谭卓,你立刻召见西凉众降将,说明沮渠乌孤生乱的前因后果,让他们不必惊惧。”之所以动用弥婆触守北门,就是为了这一层考虑,连骂过徐佑如妇人的弥婆触都能领兵,别人自然不会忧虑。
“鲁伯之,你负责安抚长安城内的羌族世家和三教名士,重审朝廷对关中的国策不变。”这些人其实并不关心沮渠乌孤的死活,甚至对这个三姓家奴的死拍手称快,但他们担心大将军府会因此迁怒其他西凉旧臣,适当的安抚很有必要。
“魏白容前往东西市,设高台命人宣读沮渠乌孤的罪状,什么罪状你们自己想,勾结魏人也好,图谋神器也罢,要让百姓明白,卢水胡是罪有应得。”
众人皆俯首领命,徐佑从主位站起来,静静的道:“还有,请朱刺史来见我!”
朱智来得很快,清明引着他去后花园,湖心岛的凉亭里见到徐佑,笑道:“大将军好雅致!”
“坐!”
徐佑为朱智斟茶,开门见山,道:“今天的事,四叔怎么看?”
朱智摇头,道:“听闻卢水胡异动,我尚在南门梁州军营内,没得大将军钧令,不敢出兵。幸好檀刺史威武,及时剿灭叛乱,没有酿成大祸!”
“此役非檀孝祖之功,而是姚昉率御朵卫杀敌盈野,平了卢水胡之乱!”
“姚昉?”朱智恍然,道:“御朵卫驻扎在西城,和卢水胡营地相距不远,他能有这份忠心,倒也是难得!”
“可我同样没有令他出兵……”
朱智笑道:“姚昉乃粗鄙之人,性急而躁,又是投靠过来的西凉降将,定是存着立功报效的心思,虽无令出兵,犯了大错,可念他杀敌有功,功过相抵,还请大将军免了责罚吧!”
徐佑默然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清明走了过来,递上了秘府的情报,他展开看过,唇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放下情报,突然问道:“四叔知道子愚兄现在何处吗?”
朱智再次摇头,道:“之前接谭司马的照会,要朱睿收到命令后七日内到长安,现在……应该正在赶往长安的路上吧……”
“四叔错了,子愚兄给了你我好大的惊喜,看看吧,他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朱智接过去,见上面写着朱睿攻克萧关,兵不血刃收服高平,然后杀了沮渠乾归,族诛了沮渠氏和彭氏以及其余附逆,安定郡诸县皆已归附云云,不由大喜,道:“这小子……估计是回师途中得知沮渠乾归造反,顺道北上,解了安定之危!”
徐佑凝视着朱智,朱智坦然相对,盏茶的时间,两人同时大笑,徐佑道:“子愚兄立此大功,四叔以为当怎样封赏才好?”
“赏功罚罪,是大将军的权柄,我不好置喙。不过,朱睿毕竟是我的子侄,斗胆多嘴一句,既然他在安定,而安定郡刚逢大乱,局面尚不稳固,不如赏了他安定郡太守一职,大将军以为如何?”
“好!就这么定了!”徐佑言听计从,道:“请四叔这几日做好准备,等朝廷的批复下来,就可正式就任秦州刺史,关中八百里沃土,以后就托付给四叔照料了!”
“大将军放心!”朱智又问道:“那,凉州刺史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情之一字
“我准备上奏朝廷,举荐韩宝庆接任凉州刺史,此人稳重内敛,尤善练兵,翠羽军和赤枫军能够有如今的局面,韩宝庆居功甚伟,只是他理政非所长,莅任之后,还望四叔多加提点。”
“好说!”
韩宝庆一直在钱塘的枫营里练兵,名声并不彰显,没想到徐佑对他这般看重。朱智原以为徐佑会举荐薛玄莫或者明敬,对这两人他知之甚深,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谁料徐佑出其不意,选了这个根本没打过交道的韩宝庆来主控凉州,倒是颇有些麻烦。
离开了大将军府,回到南郊军营,刚推开住处的房门,却见里面的窗户边上站着一人,负手眺望着院子里的景致。
朱智随手关门,来到他的身旁,并肩而立,道:“五弟,想什么呢?”
那人扭过头,双眸平静如渊,竟是直接造成卢水胡覆灭的于涉归,话里话外,暗含禅意,道:“我在想,四哥苦心筹谋三十载,终于得偿所愿,灭沮渠全族,夺其郡望,当此时也,不知是欢喜多些,还是哀伤多些?”
仁义礼智信,五兄弟撑起了吴郡朱氏的百年基业,而于涉归就是五兄弟里最神秘莫测的老五朱信。他隐藏在沮渠乌孤的身边,有功法方面的原因,需要常年在西北各地经受大漠黄沙的锤炼,另一方面,就是作为朱智安插在卢水胡心脏腹地的毒针,于关键时刻发挥最大的作用。
他没有让朱智失望!
“五弟潜心武道,抛却了世间繁华,如今破开二品山门,距离大宗师一步之遥,不知是欢喜多些,还是哀伤多些呢?”朱智笑着反问。
朱信莞尔,道:“区区二品,何足道哉?”
朱智唇角上扬,道:“是啊,区区沮渠氏,又何足道哉?”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好一会,朱信合上窗户,拉着朱智坐到蒲团上,恳声道:“四兄,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凡是你决定的事,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要对付卢水胡,好,我帮你,可现在卢水胡死伤殆尽,再无回天之力,秦容婴的家仇已报,九泉之下想必该瞑目了……四兄,今上虽是善主,可徐佑世之枭雄,得罪他实属不利……依愚弟浅见,还是就此收手吧!”
朱智眯着眼,语气冷冽,道:“家仇虽报,尚有国恨!”
“国恨?”
朱信驳斥道:“五胡乱华以来,国起国灭,岂非常事?仅仅关中这块地,先后有前秦、前赵、后赵、后燕、北凉、西凉六朝,前者不论,后赵刘氏怎么灭亡的?还不是氐族的杨伏都背叛了刘氏,变生肘腋,起兵造反,这才建立了燕国?而后他重用沮渠成业和姚昶,依为左膀右臂,却被沮渠成业背叛,累及全族被诛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再到沮渠成业建立北凉,只过了三年,再被姚昶以替杨伏都报仇为由推翻,方有了西凉这数十年的国祚延绵。若是他们都像四兄这般记挂着什么国恨,天下哪里还有宁日?”
这番话憋在朱信心里许久了,不过以前沮渠氏在西凉势大,世世代代享有尊荣,朱智绝对不会听得进任何的劝告,现在初步目标达成,或许有可能让他回心转意,道:“秦容婴,不,或许该称她为杨容婴才是,其祖是杨伏都最小的儿子,侥幸逃脱了那场灭族的劫杀,又过两代,只有她这个独女存续,复国复仇的重担全压在一个弱女子身上,这是疯子似的妄想和执念,怎么可能成功?”
“当年耿弇献策平山东张步,光武帝以为落落难合,可结果呢?有志者,事竟成也!”朱智的心志何等坚韧不拔,自杨容婴死后,为了完成她复仇的遗愿,三十年来夙夜达旦,别说朱信,就是大兄朱仁亲来,搬出家主的架子,他也不会摇动分毫。
朱信也没打算这么容易说服他,叹道:“四兄,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为了一个女子,不惜赌上所有,值得吗?”
朱智笑了笑,似乎想起了往事,眸底里柔情似水,道:“你不懂的!”
朱信确实不懂,在他看来,情爱之事,诗经写的很明白,思春、苟合、私奔、宣 淫、负心、弃妇、见色起意,这些才是情爱的常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碌碌众生渴求的不存在的完美,女子之于男子,一为繁衍后代,一为联姻借势,一为宣泄纵 欲,何至于这般的情深似海,只因死生一诺,三十年须臾不忘?
“我虽然不知道杨容婴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药,但我知道徐佑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做好承担大将军府的怒火的准备了吗?”
“徐佑现在不会和我明面上翻脸的!”朱智的神色轻松自若,道:“他崛起太速,根基不稳,不管是朝中还是军中,都需要吴郡四姓的大力支持。我要做秦州刺史,顾、陆、张乃至朝廷都乐见其成,徐佑驳不得,也不敢驳,只能分秦、凉二州作为牵制,但沮渠乌孤和他的两万精锐葬送在长安,手里丢了最大的筹码,他又不可能在凉州驻扎太多的楚军,征人思乡,久必生乱,我却有一万御朵卫在手,此消彼长,若想关中安定,他必须小心的笼络我,而不是赫然和我翻脸……”
“徐佑年少气盛,忍得住吗?”
朱智流露出赞叹之意,道:“五弟,江东百余年来人物,各逞风流,然而我纵观南北,只有徐佑当得起‘不世出’三字!此人不仅能忍,相反,还会对我愈发尊重,骄我之心,磨我之志,等到放松警惕的时候,再发出致命一击!”
“可毕竟大势在彼,徐佑有朝廷的正朔,兵力雄厚,麾下谋臣良将无数,相持下去,我看不到四兄有丝毫胜算!”
“所以,徐佑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
“嗯?”朱信奇道:“为什么?”
朱智的目光越过窗楹,看向遥远的北方,道:“徐佑最大的错误,就是攻陷洛阳后,又大胜斛律提婆,从而低估了北魏反击的决心。他以为魏廷粮草不济,兵力折损过大,肯定要休养生息,等到冬季黄河结冰才会大举南下,可兵者诡道,元瑜是知兵的人,岂会如了敌人的意?我料定魏军不日就要兵临城下,徐佑必率大军前往增援叶珉,无论怎样猜疑,关中的防务,除了交给我,他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朱信接过话道:“等徐佑离开之后,以四兄的手段,整合关中诸多世家,收拢汉人和胡人而为己用,哪怕徐佑战后腾出手来,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呼奈何了?”
“不错!”
朱智道:“索虏和我,谁是真正的敌人,徐佑心里分的很清楚。他的当务之急,是击退魏军,或者以战促和,给大楚和他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发展壮大,否则的话,坐拥关中又能怎样,瓮中之鳖尔!”
朱信叹了口气,道:“四兄神谋万里,算无遗策,可有没有想过,这是汉人对胡人的战争,不是一家一姓的得失……”
朱智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然,和容婴的遗愿比起来,夷夏之争,他已经顾不得了,然而生在江东,受诗书礼乐熏陶,又怎能隔离的干干净净,道:“等徐佑带兵赶赴洛阳,我会送他最后一份大礼,帮楚军度过最危急的关头。此后,各安天命吧!”
朱信放弃了劝说,苦笑道:“然而这些都是四兄一厢情愿,睿儿一无所知,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复这个虚无缥缈的燕国,他愿不愿意做这个注定要承担太多的皇帝?”
朱智愣了愣,淡淡的道:“这是他生来就要担负的责任,他没得选!”
……
大将军府内,何濡分析道:“结合冬至搜集的各方情报,几乎可以确定,温子攸和朱智暗中有来往,怪不得作为西凉的军师将军,却无一良谋奉上,甚至蛊惑姚吉穷奢极欲,温子攸离开长安,前往安定郡,随即沮渠乾归造反,外面滞留月余不归的朱睿突然率白马铁骑赶到萧关,这里面的勾连,不问可知。”
冬至恶狠狠道:“温子攸找死!念及百画的情分,小郎好心放了他离开,没料到竟然恩将仇报,倒打一耙,要不要让秘府往西去寻找此贼下落?”
徐佑没有答应,道:“能瞒过我,是他的本事,咱们答应放人,岂能言而无信?何况,朱智不会放过他的,吩咐下去,若是恰好遇到,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酌情帮一帮……”
冬至急道:“小郎,不找他麻烦就好了,何必再搭救这种小人?”
“温子攸没什么要紧,可他是百画后半生唯一的依靠,不是帮他,而是帮百画!”徐佑叹道:“如果两人能安全逃过朱智的追杀,日后有缘,我倒是想喝一杯他和百画的喜酒!”
何濡冷笑道:“七郎有没有想过,温子攸正是算准了你的心态,所以把百画带在身边当护身符?”
徐佑微微笑道:“你的鬼眼经可以窥破人心,却窥不透一个情字,温子攸对百画情根深种,两人早已互托生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辈子,分不开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以势胜
“好,不说温子攸,我们再来看朱智!”
何濡对男女情爱没有半点兴趣,温子攸愿意为爱抛开名利和权位,那是他的选择,虽然愚不可及——这人世间的血腥沼泽,是那么容易退出去的吗?君不见朱智的追杀在后,逃不逃得过尚在两可间,但不管怎样,温子攸的勇气,还是让人刮目相看。
“朱智图谋关中,可以定论。至于他为何图谋关中?依我看,不外乎两点:一,他的最终目的,只求担任秦州刺史,凭借关中的地形险要,又远离金陵中枢的优势,关起门来独自尊大,逞弄个人私欲。不过,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只要关中还在大楚的统治之下,以朱智的聪明,必然清楚无论朝廷还是七郎,都不会坐视他把关中搞成自家的后花园。二,第一点若不成立,那么很明显,他想割据关中,造反自立!”
冬至骇然,道:“不会吧?朱氏自汉武帝以来,世代盘踞吴郡,出将入相,显赫至极,从未表露过称帝的野心……”
“人是会变的!之前没有,不代表朱智没有,更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何濡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道:“朱智为了夺取关中之地,不知道暗中布置了多少年,但可以确定的是,从白贼之乱起,他终于等到了良机,足足用了十年之久,把天师道、六天、诸姓门阀、楚、凉、魏三国以及你我等全部玩弄于股掌之上,结果我们都看到了,西凉灭国,关中即将落到他的手里,而我们明知这些,却无能为力!”
徐佑显然在思索何濡这个看似荒谬的推论,道:“如果真的如你所料,你觉得是朱智个人的图谋,还是整个朱氏家族的图谋?”
“应该是朱智个人,和朱氏无关!”
“理由呢?”
“关键在于沮渠乌孤的死!”
何濡解释道:“如果是朱氏的谋划,应该不会这么急着杀沮渠乌孤,而是任由沮渠乌孤前往凉州,然后再想办法收买和利用他。以沮渠乌孤的为人,关中割据,他在凉州的地位就会变得更加重要,可以暗通款曲,左右逢源,可以要钱要粮,养寇自重。也就是说,哪怕朱氏割据,和沮渠乌孤没有根本上的冲突,相反还对他和卢水胡有利……”
“所以,朱智布局杀沮渠乌孤,甚至不惜因此暴露出他的真正意图,只是因为他和沮渠氏有不可饶恕的私仇?”
“不是沮渠氏,而是卢水胡!”何濡叹为观止,道:“要杀沮渠氏不难,可要杀光卢水胡……卢水胡有整整两万精锐骑兵,打不过也跑得了,除非动用超过十万的部曲把他们困在一个无法突围的绝地——这听着似乎不可能,但朱智就是做到了!”
徐佑叹道:“如此大才,不能为国为民,实属可惜!”
冬至突然杀气毕露,道:“干脆一了百了,派人暗杀了他,再嫁祸给卢水胡的余孽?”
“朱智厉害就厉害在,他的所作所为,我们没有任何实质证据,没有证据就没办法通过正当手段罢黜他,可暗杀之类的更行不通!”
何濡的语气里充满了钦佩,道:“暗杀他,怎么给顾陆朱张交代?嫁祸?江东有的是聪明人,卢水胡要杀也是杀大将军,怎么可能去刺杀一个看起来根本没出手的朱智?杀了朱智,得罪了顾陆朱张,他们再和庾、柳沆瀣一气,七郎率大军在外,后方全是敌人,随随便便给你穿个小鞋,比如后勤补给延缓几日,都有可能导致战败的恶果,那时候就算皇帝护着,皇后保着,七郎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徐佑道:“朱智何等人物,身边肯定藏着高手,毕竟清明的名声在外,他不会不防……千万别忘了,沮渠乌孤就是被刺杀身亡,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了二十余名骁勇善战的将军,至少也是三品以上的修为了……”
何濡扬了扬眉,道:“朱信?”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有这个人存在,想暗杀朱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冬至抓了抓脑袋,道:“明也不行,暗也不行,那怎么办?”
徐佑闭上了眼,揉了揉鼻梁,道:“总会有办法的!”
何濡笑道:“办法是有的……”
冬至眼睛一亮,道:“郎君快说!”
“三个字,以势胜!”
入了夜,接近初秋,晚间不再那么的闷热,一道黑影闪进了南城的梁州军营,朱智正和朱信在庭院里赏月,看到来人越墙而入,不由站起,忙过去扶住了他,道:“穆先生,受伤了?”
来的正是穆珏,他的左臂齐肩而断,用白布简单的包扎,渗出来的大片血迹还能闻到刺鼻的腥味,羞惭的道:“恕我无能,没杀掉温子攸,还中了他的陷阱……”
穆珏是五品小宗师,办事向来干净利落,这次栽倒温子攸手里,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着实出乎意料之外。
朱信走了过来,握住了穆珏的手,浑厚无匹的真气顺着经脉为他调理近乎油尽灯枯的丹田,大小三个周天之后,穆珏的脸上恢复了些许生气,感激中又透着莫名的震撼,道:“郎君这是……”
朱信笑道:“是,半个月前,忽有所悟,侥幸入了二品!”
“恭喜郎君!”穆珏大喜,可转头看到断臂,又垂头丧气的道:“我成了废人,此生武道无望……”
朱智虽然号称人屠,但对自己人却不是那么冷血,安慰道:“无妨,你先安心养伤,其他的不用担心!”
“嗯!”
等穆珏下去养伤,朱智倒了杯酒,手里把玩着,悠悠的道:“都说我算无遗策,竟还是小看了温子攸!姚氏宫内曾豢养三个小宗师,在攻克长安的前夜消失不见,应该和他脱不了干系。”
“温子攸在凉国潜伏多年,岂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派人追杀他吗?”
“没机会了!”
朱智端起酒杯,遥对明月,道:“龙游大海,没人能找到他的踪迹,大家恩遇一场,愿他好好过下半辈子吧!”
在等待朝廷册封旨意的空窗期,徐佑不辞辛苦,接连拜访关中大儒名家,言必谈孔孟之道,多鞭辟入里,振聋发聩,以此收拢士人之心。然后又在长安逍遥园召集佛众三千余人,普说垂示,洞入幽微,台下白衣尽跪,口呼大毗婆沙,无不折服。
在徐佑发散个人魅力大杀四方的时候,鲁伯之这边遇到了不少的麻烦,最主要的是行政命令的推行延缓。由于大军征伐,此次入关的多是善战的武将而不是善理政的文官,想要治理这么大的土地,必须依靠原先西凉的大部分官吏,然而这些人习惯了姚氏的治理风格,谄媚于上,威逼于下,更可甚者,小部分人心怀鬼胎,私下串联,对鲁伯之的命令阳奉阴违,大大阻碍了大将军府接管凉地的进程。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徐佑在东市设招贤馆,发出招贤令,人不分胡汉,地不分南北,以才干为先,德才兼备为主,无论自荐或举荐皆可,百官、士族,连普通老百姓都可以上书,举荐成功有奖励,自荐成功也有奖励。他更是在开馆后亲来坐馆三日,招贤良者五人,当场委以郡县之重任。千金市马骨的效应顿时传播开来,招贤馆人头攒动,凡被揭怀玉又醉心功名者,纷至沓来。
何濡被徐佑任命为馆主,他精通相术,又得陈泷《鬼眼经》的真传,识透人心,神目如焗,删选贤良和庸才,几乎没有错失。
不过,在某些有心人眼里,却对大将军的权术赞叹不已。谁都知道,作为招贤馆的馆主,选贤任能,一言可决,入选者还不感恩戴德?这是师生之谊,日后朝堂扶持,自成派系,定然是关中极其庞大的力量。然而何濡的为人刻薄寡情,不会收买人心,也没人愿意归附,所以用他为馆主,既有相人之利,却无结党之弊,岂不是绝妙?
大批不得志的士族庶子、低层官吏和寒门人才被招揽,徐佑再以朝廷名义新组建关陇清吏司,直接隶属尚书省,掌秦、凉二州的律令、刑法、徒隶、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等等,虽然权限范围极大,可不经州法曹断狱刑讯,但主要职责是监察五品以下的官吏,类似于后世的纪 委。
由此,军中有监察司,州府有清吏司,加上秘府,三大体系
迁王谳为关陇清吏司的法司使,掾属都从军中监察司调人,政治上绝对有保证,然后结合秘府的情报来源,对那些民怨极大,贪赃枉法的西凉官吏进行大规模的搜捕,公审后依法论罪,腾出了大量的空缺,再把招揽的人才安插到这些空缺当中,仅此一计,就彻底瓦解了西凉成立数十年的官僚体系,打压了世家门阀的气焰,赢得了最广泛的群众基础,街巷间皆唱楚曲,已忘了旧时凉音。
随后,大将军府连发十十七道钧令,轻徭薄赋,简省法令,慎断刑狱,奖廉惩腐,尤其在民生方面,由鲁伯之全权负责,发放姚氏皇族和部分受戮的西凉贵戚的田地给无地的流民,大力推广曲辕犁、水车等新型农具,并鼓励开垦荒地,以工代赈兴修水利设施,与民让利,休养生息。
旬月之内,佛儒争相称颂,士民击掌赞叹,小儿歌谣传唱,徐佑的威望升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而朱智只能默默的看着这一切,毫无应对的办法——他现在还是名义上的梁州刺史,从属于徐佑的大将军府,如果徐佑不愿意分权,他对秦州就没有任何的影响力。
当阴谋诡算已到了极致,唯有堂堂正正的阳谋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照这个趋势下去,再让徐佑在长安待几个月,彻底完成权力分配和平衡构架,朱智的秦州刺史将成为有名无实的傀儡,重新整合的难度呈指数级别上升。
这日,朝廷的旨意和韩宝庆同时抵达,大将军府顿时热闹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寒鸦栖复惊
徐佑宣读了皇帝的诏令,拜朱智为秦州刺史,征西将军,加金紫光禄大夫,韩宝庆为凉州刺史,安西将军,品阶低于朱智,但相对于他的出身,这已经是破格提拔了。另外,任命朱睿为安定郡太守,宁远将军,余众也皆有封赏。
朱智领印绶之后,终于名正言顺的开始接管秦州大大小小的政务,只是前期能够收买人心的治民方略大都被徐佑无耻的用了,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不起来,最后干脆上表,奏请免去秦州三年赋税。
这步子迈得太大,不仅扯到了蛋,还扯到了朝廷的方方面面。其一,关中虽然发生了战乱,但由于楚军的军纪严明,对老百姓秋毫无犯,战事也主要集中在渭水沿线,对其他郡县的影响微乎其微,关中又向来富庶,根本没有必要减免赋税。其二,一旦入冬和北魏交战,关中距离洛阳更近,大将军府必定要从这里征收粮草,减免三年,几十万人吃什么?其三,减免地方赋税是皇帝的恩典,朱智请旨可以,但他竟在朝廷没有批复之前,擅自召会长安各界,把减税的风声放了出去,夺天恩于己身,收民心为己用,这是大不敬。
大不敬的后果,就是朝廷下旨申斥,拒绝了秦州减免赋税的请求,并要朱智谨言慎行,以大局为重。朱智再次上表谢罪,不过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至少在长安的老百姓看来,这位新任刺史一心为民,为此不惜得罪了楚国的皇帝,悲情牌从古到今都是愚弄大众的最好武器,朱智通过苦肉计,硬是从徐佑经营的铁桶一般的声望池里分了杯羹。
或许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得民心而失圣望,朱智这是大大的失策,但徐佑他们清楚的很,朱智已经不在乎江东对他的好恶。
他要的,是长安,是关中,是整个关陇之地!
“药师,凉州面临的局面难度很大,我只能给你两千西凉降兵,安地方,开商路,剿匪患,全靠你了!”
房内只有两人,对面而坐,案几上摆满了美食,徐佑亲手为韩宝庆斟酒,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楚人贪恋江南水土,不喜西北黄沙,跟你过去也会闹兵变,不如就地征兵,再严加操练,河西走廊民风彪悍,我盼望着你能再为大楚练出一支百战不殆的精锐之师!”
韩宝庆身形消瘦,脸长似驴,因为处事稳重,百事不发一言,可每言必中,枫营里的人私底下戏谑他为不鸣驴,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静静的听徐佑说完,道:“两千兵够用了,但刺史府缺人,我从枫营带来了一部分,再向大将军府讨要几个人……”
“别,我这也缺人,你得自个想辙……来来,喝酒!”
韩宝庆沉默,拒不喝酒。
“这样吧,凉州多俊秀,等你过去了,让地方举荐,不管出身来历品行,我全应允便是……尝尝这道雪霞羹,听说用了七七四十九种花瓣熬制成白色,是西凉姚琰最爱的宫中雅膳。”
继续沉默,继续拒绝。
“怎么,酒菜不合胃口?”徐佑笑道。
“不饿!”
“是真的不饿,还是腹中有气?”
韩宝庆讷言,却有胆,道:“腹中有气!”
“好了好了,你这倔性子……”
话虽这么说,徐佑也不能当真一个不给,道:“明天你去找何濡,招贤馆给你留了七八个尚能用的人,只是得磨练些时日,另外我再把魏白容给你,这家伙精明的很,以后是州长史的好苗子,监察司的人选初步定为原齐啸军中的监军杜昌奇,此人深得王士弼看重,可以做你治军的助力……”
“还缺粮……”
“去找鲁伯之,太仓里的储粮拨给你十万石,切记省着点用。祁连山以北,合黎山以南,乌鞘岭以西,将近两千里的狭长平原,可戍兵屯田,以后粮食不会缺……”
“锐刀、甲胄、弓弩……”
“去找谭卓,先给你五千人的装备……”徐佑头疼,道:“药师啊,我乏了,你也赶紧回府休息吧!”
慢慢吞吞的从徐佑这讨足了资源,韩宝庆这才表决心,道:“绝不辜负大将军厚望,我保证不出三年,凉州军兵强马壮,商路无阻,百业俱兴!”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韩宝庆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
徐佑欣慰的点点头,最后叮咛道:“别的由你,但焉支山和祁连山之间的大马营草原,西凉在那建有三百多万亩的军马场,据称现有战马七八万匹,这个数目还待查验,但朝廷很快就要成立苑马司,专门负责养马事宜,你要打起万分的精神,对苑马司提供全方面的支持,力争三五年之内,为大楚养出三十万匹良驹!”
自古以来,国内的产马地,大概分为四个地方,有青州徐州、有豫州洛州、有幽州并州、有秦州凉州,而今徐佑已独占其三。
这是日后徐佑北伐的最大依仗,也是攻略西凉最重要的战略目标之一!
“我明白,大将军放心!”
送走了韩宝庆,徐佑摇头失笑,这也是个妙人。正要返身回房,心头微动,目光如闪电般望向西墙角落外面的那株巨大的百年榆树,清明和他心念相通,被敌人摸到这么近的距离,修为最少也是三品以上,烛龙剑无声的出现在手里,厉声道:“什么人?”
一道黑影越过树梢,轻若羽毛的落在院子里,同样的满面震惊。他自恃修为,又擅长隐匿之术,根本没料到会被发现,对徐佑的敬畏之心更重了三分。
为了避免引起误会,急忙屈膝跪下,额头伏地,表示没有恶意,道:“大将军,在下侯莫鸦明,受故人之托,冒死前来示警,不是行刺的贼子……”
这位不速之客碧眸高鼻,眼眶深陷,轮廓分明,深褐色的长发随意披肩,应该是西凉的胡人无疑,修为更是到了三品初期,算得上世间难得的高手。
徐佑转身直接进了房内,笑道:“既然没恶意,让清明封了经脉,进屋再说吧!”
啊?
侯莫鸦明有点懵逼。
他平时喜欢看汉人编纂的志怪传记小说类的民间读物,尤其是班固写的《汉武故事》,里面不是说身为明主,这时候都应该礼贤下士,亲来搀扶,去我戒心,然后相视大笑,顺理成章的投靠效力吗?(注,汉武故事其实是魏晋时有闲的蛋疼的人假托班固之名的伪作。)
旁边的清明冷冷的眼神让人心悸,侯莫鸦明咬咬牙,徐大将军的名声在外,并不是嗜杀无度的凉薄之人,况且自己确实是好心来报信,总不会被阴了吧?
艰难抉择,再次犹豫,进还是不进?
清明的眼神更冷了几分。
可怜侯莫鸦明堂堂三品小宗师,天下几乎无处不可去,姚琰当皇帝时更是把他高高捧着,却在大将军府被吓得寸步难行。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徐佑的道心玄微可以明照万物,显得莫测高深,别说同为三品的侯莫鸦明,就是孙冠,若不刻意隐蔽行迹,也未必能够瞒得过去。
侯莫鸦明神色变幻,今夜来此,原就是不甘心失去曾经的荣华富贵,想要豁出去搏一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赌了!
走到清明跟前,全身松弛,空门大开,英俊的侧脸微微扬起,骄傲的神态仿佛在接受众生膜拜,然后……很光棍的任由清明运指如电,封了经脉,这才进屋见到了徐佑。
扑通!
“拜见大将军!”
侯莫鸦明跪得干脆利落,额头伏地,腰身下沉,臀部高耸,姿势标准的可以给后世打个样。徐佑以明照万物之强,却没来得及拦住他,心里颇为无语。
这个时代并不流行跪拜礼,南北各国的朝臣上朝议事,等闲也是不用跪的,更别说平时的会面,拱手作揖完全符合礼数,侯莫鸦明作为从来不爱讲究繁文缛节的胡人,怎么跪起来这么熟练呢?
武道漫漫,路阻且长,三品小宗师不多见,这么傻乎乎的让人封了经脉且动辄下跪不起的三品小宗师更是凤毛麟角。
想想三品的元沐兰什么气势,什么风采,再看看侯莫鸦明……
徐佑产生了浓郁的兴趣,可面子上仍然平淡,道:“你受何人之托来见我?”
侯莫鸦明忐忑的抬起头,语气里对提到的这人相当敬重,道:“回大将军,是前军师将军温子攸!”
“哦?”徐佑小吃一惊,瞬间猜到了侯莫鸦明的身份,应该就是早前从皇宫逃走的西凉三个小宗师之一,笑道:“温先生安好?”
“托大将军福,军师将军从开头山脚下的月支镇安然脱身!”
不用问,朱智安排的杀局失败,从此山高水长,温子攸和百画可以安度余生。徐佑点点头,道:“既然是温先生的朋友,那都不是外人!起身吧,清明,看座!”
侯莫鸦明感动的热泪盈眶,这就……这就开始招揽自己了吗?军师果然是军师,指点他来投靠徐佑,说这将是远胜为姚凉干活的金光闪闪的立身之路,真的没有骗他!
“谢大将军,谢大将军!”
侯莫鸦明点头哈腰,连声道谢,坐下来时屁股放了半边,斜侧身对着徐佑,简直卑微的让人心疼。
“说吧,温先生有何吩咐?”
第一百二十一章 浮出水面
侯莫鸦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站起身,双手转交给清明。清明打开火漆,仔细检查,确认无毒,再交给徐佑。徐佑从头读到尾,沉默了片刻,把信折叠放好,目视侯莫鸦明,道:“你的洛阳正音说的这么好,可是西凉胡的高门出身?”
侯莫鸦明羞愧的低着头,尴尬的道:“在下,在下……”
“无妨!我从不以出身观人,这段时日招贤馆招募的栋梁材也大都出身寒微,不管你来自胡人哪个部落,只要有本事,朝廷不会吝啬功名富贵!”
世间唯有功名富贵可以让三品小宗师这么的卑躬屈膝,侯莫鸦明去而复返,心思几乎写到脸上,徐佑投其所好,稍加蛊惑,拿捏起来不要太容易。
侯莫鸦明要的就是这句话,心底满满的幸福感,赶紧咬住大将军亲手投喂的鱼饵,道:“好教大将军得知,在下属于陇西鲜卑的侯莫部,自幼时起就在陇山周边放牧游猎,五岁那年曾有幸随族内一位汉人隐士识字习武,学得洛阳正音……他总是教诲,学好洛阳正音,方成人上之人,我须臾不敢忘,日夜苦练,终于没有辜负师父的厚望,只是……嘿,现在连鲜卑语都不会了……”
陇西鲜卑自曹魏开始,活动于陇山、六盘山附近,和北魏的拓跋鲜卑并不同脉,其下包括鹿结部、吐赖部、勃寒部、匹兰部、密贵部、裕苟部、提伦部、侯莫部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侯莫鸦明所在的侯莫部人少势弱,没存活多少年就被鹿结部吞并,他也随之成了鹿结部的子民。后来羌族姚氏强势崛起关中,把陇西鲜卑逐个平定,侯莫鸦明因为说得一口洛阳正音,修为也不错,被崇慕汉人文化的姚琰纳入宫掖,多年来连破山门,在姚琰死之前已经是四品,再到姚吉篡位的这一年,又突破了三品。不过也正因为感念姚琰的恩德,他对姚吉毫无忠诚可言,只是贪恋荣华,虚与委蛇,长安城破时听从温子攸的建议,拉着另两个小宗师悄然离去,并在月支镇埋伏重创了朱智派去的穆珏。
那两位小宗师信不过南人,也信不过徐佑,甘愿跟随温子攸归隐山林,求田问舍,娇妻美妾,做一富家翁,而他却忘不了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于是成了温子攸的信使,冒死潜入大将军府。
絮絮叨叨了几炷香的时间,徐佑对侯莫鸦明的生平知道了七七八八,当然不能尽听他一面之词,之后还要让秘府去查验,验明无误,再酌情给予该给的信任和安置。
此人出身平平,经历坎坷,骨子里带着点小部落的自卑感,哪怕成了三品小宗师也挥之不去,极度渴望权势和名利,就像尝过美味佳肴的饕客,如何吃得下粗茶淡饭?
不过,欲 望越强,越容易控制,能用锦衣玉食和功名利禄牵绊住堂堂的三品小宗师,这笔买卖怎么看怎么划算。
徐佑安抚了几句,顺便画了张大饼,吩咐人带侯莫鸦明下去休息,招待规格自然按照最高标准。侯莫鸦明离开时千恩万谢,浑身跟吃了蜜似的又甜又爽,这趟长安来得太值了,大将军果然如传闻中礼贤下士,以后好好跟在身边做事,还怕没了前程?
“清明,请其翼和冬至过来!”
徐佑盯着手里的信,脸色平静如水,不知在思索什么,等到何濡和冬至进了房间,他还保持着沉思的状态,又过了良久,突然抬头看着两人,道:“为一人,灭一国,算不算古往今来第一情痴?”
没头没尾的,何濡和冬至哪里听得明白,何濡笑道:“果真如此,自然算是痴情人!”
徐佑把信递了过去,叹道:“瞧瞧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咱们这位小诸葛也不遑多让……”
看完了信,何濡彻底无语,怒道:“复国?氐族杨氏的后燕灭亡多少年了,现在的关陇百姓,谁人还记得曾有个燕国皇帝叫杨伏都?朱智空有智者之名,却行此不可为之事,愚蠢!愚蠢!”
冬至站在何濡身后,跟着看完了这封长达十多页的信,奇怪的歪着头,问道:“其翼郎君为何生气呢?咱们总算知道了朱智的谋划,以后应对起来有的放矢,难道不是喜事吗?”
为何生气?
原以为朱智乃枭雄心性,筹谋多年,搅动风云,只为南面称尊,独霸一方。好男儿醒掌天下权,何等的高大上?
这让他充满了棋逢对手的旺盛斗志。
可结果呢,你只想醉卧美人膝,还是个死鬼美人,落差大不大?
南北为棋盘,三国为棋子,多少人命丧黄泉,起因竟是为了一个死去了三十年的妇人那不切实际的遗愿?
何濡觉得,智商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可这种微妙的瑜亮之争无法宣之于口,张嘴欲言又止,闷声道:“没什么!”
冬至没再搭理他,仔细想了想,道:“能不能用这封信作为凭据,取得顾陆朱张的谅解,再通过朝廷下发明诏,把朱智弄回金陵?只要离开了秦州,饶是他智多近妖,也是无本之源,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了!”
“这倒是可行之计……”
顾陆朱张绝对不想造反,开玩笑,四姓在扬州开枝散叶数百年,九族之内老老少少数万人,不可能为了秦、凉这块地,放弃扬州的富饶宜居,只要能把朱智和四姓割裂开来,以双方的实力对比,拿住他不是难事。
问题是,温子攸是西凉叛将,又逃得无影无踪,他的一家之言,很难取信于人。朱智死不承认,再倒打一耙,污蔑徐佑过河拆桥,不想让四姓染指秦州的利益分配,照样能够扳回局面。
徐佑顶天了说,只是张氏的准女婿,朱智可是朱氏的顶梁柱,四姓的屁股靠哪边坐,真是用屁股想都知道。
“不过,光这封信还不够!”
何濡敏锐的抓住了问题的重点,道:“对对朱智难,可对付朱睿容易……”
徐佑心中一动,道:“你是说?”
“如果温子攸的猜测是真,朱睿是杨容婴的遗腹子,也就是氐族杨氏现存的唯一血脉,朱智所谋,无非要把他推上帝位,只要控制住朱睿,朱智投鼠忌器,还不是任由七郎揉搓?”
徐佑沉吟了片刻,再次拿起信,盯着里面的内容,道:“温子攸毕竟只是猜测,这等机密,朱智不会和他明说……”
“但这个猜测合乎情理,七郎可还记得祝元英招供的那些陈年旧事么?当年风门在云梦泽救了秦容婴,也就是真名杨容婴的这个女子,她以天公神祝万方图为代价,托风门给朱智带了四句话……试想,什么东西,比她寻了这么多年,寄托了复仇希望的藏宝图还重要?只能是彼时刚刚出生的朱睿……”
徐佑喃喃道:“赤水初识,沧海遗珠,无人可托,莫辜莫负……”他的眸光亮了起来,道:“是了,杨容婴自知伤重必死,不惜用藏宝图换儿子的性命,这是一个母亲最可能做的选择!”
何濡抽丝剥茧,思路逐渐清晰,道:“赤水,应该是朱智和杨容婴相遇相识的地方。若是秘府能找到赤水所在,三十年不算太久远,或许还有当年的老人活着,说不定对杨容婴有印象……”
冬至皱眉道:“赤水?江东有大小河流三万四千七百五十四条,我从没听过有赤水命名的,天下这么大,怎么去找呢?”
徐佑和何濡同时震惊,何濡问道:“你这是怎么得出这个数的?”
“咳!”冬至捂嘴干咳了两声,道:“秘府手里有江东七个州的河流总数和相应的水文详情,张女郎有次闲着无聊,从中推算出二十二州的具体数量……”
徐佑摇头失笑,这是统计学的范畴,还牵扯到水文学地理学等方面的内容,虽然最后得出的数据肯定是不准确的,但至少说明张玄机对天经玉算已经钻研到很深入的地步了。
“对了,我刚刚得到钱塘传来的情报,大概月前,应袁大祭酒之请,祖先生的举荐,张女郎到玄机书院做了玉算院的监院,听闻颇受学子们欢迎,她的玉算课和袁大祭酒的道经课并称书院双绝,去的稍晚,只能站在走廊里旁听……”
徐佑差点以手扶额,美女老师的羊群效应不分时代,永远这么的寓教于乐,张玄机自从和他定亲之后,已不再用胎记隐藏自身的容貌,人间灵秀加上江南烟雨凝聚成的美,和袁青杞的仙子清韵各擅胜场,难怪会被那些青春荷尔蒙正浓郁的学子们追捧。
“她在吴县待着烦闷,去钱塘散散心也好!”
徐佑露出温柔的神色,之前打算成亲之后,再让张玄机去书院任职,以她在儒学和算学上的造诣,只藏在深闺太过暴殄天物,书院才是真正能够让她实现自身价值的所在。
再说了,玄机书院没有玄机,怎么名副其实?
冬至抿嘴笑道:“沈监办还担心着呢,怕你不高兴,是袁大祭酒担保,这才在聘任的书契上用了印,还私下给我写信,请我在小郎面前代为转圜两句……”
“沈孟?”徐佑饶有深意的看了眼冬至,笑道;“他是老实人,你们别欺负人家。”
冬至撇撇嘴,道:“老实?呵呵呵……”
何濡似乎也瞧出了端倪,正要打趣,被徐佑用眼神制止了,耸了耸肩,话题重新转回到正事上,徐佑沉吟,赤水应该不是后世那条很著名的河流,因为那条河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做大涉水,或者是安乐水,赤水是唐天宝之后才出现的称呼,道:“未必是真的有这么一条河,会不会是河水某些时间段会呈现出赤褐色,所以算是两人之间的暗语……杨容婴世居益州,赤水应在益州范围内,可从这方面着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奇袭
确认赤水的位置,只是第一步,如果能找到和秦容婴有关的线索,就可以夯实温子攸信里的内容。
想那秦容婴能够让朱智痴心至此,容貌气质定然无比出众,这样的人藏是藏不住的,更何况生孩子得有稳婆吧?逃避追杀,把刚出生的婴儿留在赤水,总得雇人照顾吧?平时吃穿用度,要么自己出门,要么养着丫鬟仆人,总不会全没人见过吧?
找得到人证,后续的事就好办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以大将军府的权势,哦不,程序正义,全面压制朱智在秦州的影响力,并想办法在秦州军中推行监察司制度,还要尽量争取姚昉的御朵卫,只要把楚国的烙印深深刻在秦川大地,不管复什么国,没有人,没有兵,没有民心,没有舆论,全是浮云!
幸好距离黄河结冰还有两个月,徐佑的时间尚算充裕,可以和朱智慢慢的过招,势大一筹压死人,这不是谋算可以弥补的差距。
等到天明,还没起床,清明悄无声息的进来,禀告说侯莫鸦明已在院子里等候。徐佑迷惑的看了眼天色,披衣下床,道:“让他进来吧!”
清明低声道:“郎君等会见到他,可要忍住……”
等侯莫鸦明哈着腰进门,徐佑算是知道清明为什么提前预警了,这人竟然重新封了自己的经脉,以神照术查看,好家伙,手法还特别的老道和实在,和昨天清明封禁的别无二致,没留半点后路。
这是,傻的可爱?还是,萌的出血?
昨天封经脉,是初次见面,你不知我长短,我不知你深浅,为了以防万一的不得已的举措。虽然离开的时候忘了让清明给解开,但那是因为禁制一个时辰后自动无效,但凡读过两天书,都知道这并不代表每次拜见大将军都要封自个的经脉。
徐佑被侯莫鸦明的骚操作给彻底震住了,瞧他歇息彻夜,风尘尽去,西凉胡人特有的脸部轮廓,英俊如斧凿而成,宝石蓝的绸缎宽袍,遮掩不住近乎完美的体态,那碧绿的眸、紧抿的唇,虎背猿腰彰显着力量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无处不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咳……”
徐佑正要说话,侯莫鸦明撩起袍摆,扑通跪地,熟练的措不及防,道:“大将军,节下来帐前听调!”
昨天见面还是在下,一夜过去,张口变成了节下,打蛇随棍的本事倒是了得,并且察其言、观其色、听其声,会发现他说节下时那满满的自豪感和荣誉感,就算狐疑成性的曹孟德复生,也得赶紧握住手,夸赞卿忠心可嘉。
徐佑有点头疼,侯莫鸦明好歹是三品小宗师,不好怠慢,更不好训斥,可他这种讨好型人格,越是卑躬屈膝,越能得到安全感,真让他不要跪,说不定还会疑神疑鬼。
“起来吧!以后都是自己人,说话做事不用……嗯,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免得你我生份!”
随手弹出几缕指风,准确无误的解了他的禁制,侯莫鸦明暗自心惊,他自封经脉的手法和穴位出自授业恩师的独门绝技,就算二品小宗师也很难解开,可徐佑似乎连看都没看就找到了关键节点,这……莫非已经接近大宗师的修为?
大宗师好,靠山够硬,腰板才能挺直,正好亲卫从外面端来盆水,徐佑准备净面,侯莫鸦明赶紧走到身旁,从亲卫手里接过巾帕,恭敬的双手托着,打定主意,必须牢牢抱死这大腿,坚持十年不动摇!
徐佑干脆顺他的意,接过巾帕擦了擦手脸,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侯莫鸦明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陪着小心,道:“大将军,有什么节下可以效劳的?脏的净的,黑的白的,都行……”
其实徐佑知道侯莫鸦明的心思,这么急着要活干,不是勤快,而是因为主臣名位未定,缺乏安全感,笑道:“我正要命人拟表,奏请你为大将军府征事司的征事,正六品,除朝廷俸禄之外,将军府每月还有例银,君意下如何?”
所谓征事司,是徐佑昨夜灵机一动,准备新成立的机构,主要为了豢养一些不适合抛头露面的文武幕僚,征事并不担任具体实职,遇事听候征召,可建言献策,无事则自由自在,不受点卯坐班的约束。
虽说这与侯莫鸦明侍奉姚氏时的工作内容差不多,但性质却完全不同。以前他是宫中养着的武人,姚琰再恩宠,也只是多多赏赐美人和财物,心里把他当成奴才而不是臣子,不肯赐予一官半职。
究其原因,还不是侯莫鸦明出身太低,又无文采显名,不能通过察举当官,姚琰崇慕汉人文化,对贵贱之别相当敏感,哪里会为了粗鄙的武人开这个口子?
大将军府则没有这些陈规陋习,徐佑直接给了他六品的官阶,这让侯莫鸦明感动的痛哭流涕,再次扑通跪下,准备用西凉胡人的最高礼节去亲吻徐佑的靴子。
三品小宗师的嘴,想躲开也不是那么容易,徐佑走出了道心玄微的精妙步伐,这才很艰难的保住了左脚的清白,道:“以后好好做事,六品只是起步,立功就有封赏,以你的才干,未来不可限量!”
“嗯!”侯莫鸦明用力点点头,道:“大将军吩咐吧,干什么脏活都行!”
徐佑满头黑线,你丫的是不是以为大将军府就是做脏活的地方,没好气的道:“行,后面厕内有秽物,去清理干净!”
侯莫鸦明认定这是忠诚的考验,毫不迟疑,坚定的扭头看着清明,道:“厕在何处?”
清明下意识的往右后方指了指,嗖的一声,劲风拂面,侯莫鸦明已纵身而去。徐佑仰天叹了口气,这是个憨憨啊,无奈道:“快去拦住他,别辱没了武道尊严……”
或许在侯莫鸦明眼里,尊严这东西从来不存在!
徐佑真的有点怕了,赶紧出了院子,在大将军府的节堂,和谭卓、鲁伯之、张桐、庾腾等人,一起等着姗姗来迟的山宗。
甫一见面,山宗规规矩矩的行军礼,神色平静,低头不语。
徐佑笑道:“怎么,还委屈着呢?”
之前为了震慑三军,徐佑拿幽都军开刀,山宗官降两等,夺功去职,换了任何人都免不得心生怨尤。
山宗恭声道:“不敢!节下杀俘在前,大将军惩处在后,罪有应得,怎敢委屈?”
徐佑收了笑意,淡淡的道:“是吗,我听闻你在府中颇有不敬之词……”
山宗浑身微颤,缓缓撩起袍摆,屈膝跪地,道:“酒后胡言,还请大将军治罪!”
徐佑冷冷的盯着他,杀气溢出,威严如山岳覆顶,节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无比。谭卓笑着打起圆场,道:“喜爱饮酒的人都知道,酒后的话最做不得数,不过虎威将军身负朝廷和大将军的厚望,还当节制少饮才是!”
“是!”山宗垂首道:“司马的金玉良言,节下牢记于心!”
“今日召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之前平定沮渠乌孤叛乱时,幽都军严守水道,为全歼叛军立下了汗马功劳,经过有司合议,现官复原职,还是左卫将军,幽都军的军主……”
“等等!”徐佑打断了谭卓的话,道:“鉴于山宗尚未反省知错,官复左卫将军可以,但幽都军的军主还由凤东山担任。”
“这……”谭卓犹豫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看到山宗伏在地上的手指紧紧扣住了砖缝,却又不能违逆徐佑的命令,道:“也好,左卫将军,你可有异议?”
“节下并无异议,遵从大将军的钧令!”
“好!无他事,你先退下吧!”
山宗施礼后离开了节堂,虽然依旧恭敬,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徐佑之间,生出了无法弥补的罅隙。
谭卓求情道:“大将军息怒,山将军毕竟是从溟海盗归附朝廷,不服王化久矣,再给他点时间适应军法……”
徐佑叹道:“正因为他出身溟海盗,沾染了太多的戾气,每战杀俘,筑造京观,影响实在恶劣,若不好好磨一磨他的骄横气,日后怕是难以节制!刚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目无尊长,心怀不满,幽都军在他手里,我不放心!”
鲁伯之抚须道:“这其实也是为了他好,金陵杀俘,差点累及大将军,长安又杀俘,收拾西凉民心难上加难,别的好说,杀俘的毛病不改一改,做为幽都军的军主不太合适!”
正在这时,何濡和数名参军司的参军前后急步走进院子,何濡脸色阴沉,刚进节堂,道:“大将军,前方有紧急战报!”
“嗯?战报?”徐佑心头浮上不安的情绪,道:“何事?”
“八月二十七日夜,魏军以五百人翻越山险,奇袭轵关,轵关守将战死,部曲十不存一。随后,因轵关失守,后路被断,九月初三,河内郡太守率八千镇戍兵也投降了北魏。魏军前锋五千人星夜兼程越过轵关西进,占领了河东郡,现屯兵郡治安邑城。若其顺河而下,一日可抵达蒲坂,威胁关中……”
徐佑勃然变色!(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议策
徐佑确实大意了,不仅他,何濡也没料到北魏竟然选择这个时候发难!
黄河每年四汛,现在伏汛刚过,马上秋汛即来,连绵暴雨会导致河流暴涨,除过几个天然渡口,其他地段极难行军,这对不善舟船的魏军十分不利。
然而,兵者,诡道!
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节点发难,于是轵关天险无声的陷落,河内郡后路被断,太守要么死战,要么投降,可那河内郡原本就是魏国割让给西凉的地盘,民心在魏,怎么死战?
占了河内郡,清除了插进北魏腹地的钉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掠河东郡,轻而易举的把战火烧到了关中的北部门户:蒲坂城!
若蒲城失守,潼关等于虚设,八百里秦川躺平任铁蹄蹂躏……哦,以楚军的战力,蹂躏倒也不至于,但问题是,中军主力
若被魏军精锐骑兵拖住,无法支援洛阳,叶珉面对的压力或会成几何倍数的增长……
元氏能称雄北地百年,当真是不好惹!
“张桐,传令,召各军军主和五品以上来节堂议事!”
短短半日,接到命令的檀孝祖、左彣、朱智、齐啸、韩宝庆、薛玄莫、山宗、明敬、凤东山、 周石亭、曹擎、弥婆触、李璧、唐墨、全常翼、姚昉等数十名各军将领陆续出现在节堂,一时铁甲闪耀,星光灿灿。
徐佑问道:“魏军主帅是谁?”
何濡答道:“鬼将军穆兰!”
“嗯?”徐佑目光幽幽,道:“原来是她……”
冬至向其他不了解内情的人解释道:“鬼将军其实就是公主元沐兰,她自幼随元光在六镇长大,上阵杀敌时总戴着一鬼脸面具,柔然称之为鬼将军,闻名而丧胆。”
众人恍然,庾腾不屑道:“索虏无人矣!军国大事,竟派女子为帅,牝鸡司晨,魏军不足为虑!”
冬至摇头道:“万万不可大意,根据秘府的情报,元沐兰得元光的兵法真传,曾多次独立带兵击败柔然,而前次偷袭柔然汗庭之役,元沐兰就是副帅。此女善用奇兵,如狐狡诈,冲阵勇猛,又如狼凶狠,若因为她是女子而轻视,我军必定要吃大亏!”
庾腾自知失言,当着冬至的面说什么牝鸡司晨,那不是指桑骂槐吗?拱手致歉道:“是我不知轻重,司主莫怪!”
换做以前,庾腾岂会这般好说话,跟了徐佑一年,潜移默化,脾性大为转变,顶级门阀子弟的傲气虽然还在,但是已经学会抛高低贵贱与人相处。
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整个江东门阀的一大步!
冬至欠了欠身子,道:“堂前议事,各陈己见,无关是非,鄙司不敢受庾理曹的礼!”
庾腾笑了笑,没再说话。
没有搭理两人的小插曲,徐佑的食指关节轻轻锤敲着案几,问道:“魏军来势汹汹,诸君有何良策?”
谭卓道:“当务之急,需遣使前往蒲坂,稳住太守尹兆,然后加派重兵支援。无论如何,必须守住北面这座门户!”
徐佑点头,道:“庾腾,由你持我手谕,先行前往蒲坂,告诉尹兆,城在人在,不得擅退一步。薛玄莫,你领中军两万,驰援蒲坂,尹兆及其所部归你节制,遇到战事,可临机决断,不必请示!”
庾腾和薛玄莫同时上前一步,道:“诺!”又退回原位。
檀孝祖道:“河东郡这边只有数千兵马,那,魏军主力在何处?是否已到了黄河北岸?还是从下游偷渡,正隐蔽在某处伺机而动?”
徐佑目光转向冬至,冬至站起来,肃然道:“稍前的情报显示,魏廷正从六镇调集兵力,并筹措粮草,准备船只,按进度算,出兵必是十月之后。现在看来,这应该是元沐兰的疑兵之计,魏军的主力动向,具体尚不明确,我会命文鱼司、鸣篪司携手,尽秘府最大努力,及早查明,以供大将军决策。”
虽然秘府在北魏有所布置,但时间太短,底蕴太差,遇到元沐兰这样用兵不拘一格的名将,失了先机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徐佑笑道:“秘府不要有太大压力,魏军之所以能够袭击轵关,陷河东、河内两郡,主要是用奇、贵精、求快,因此便于隐匿形迹,攻我不备。而元沐兰的主力至少也在五万以上,任她有神仙手段,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的逼近洛阳……”
何濡沉声道:“我却没大将军这般乐观,五千人能瞒过秘府,五万人也同样可以,无非化整为零,分头并进,还是急令叶珉提高警惕,必要时可以放弃外围,守住虎牢和洛阳即可!”
“好!”徐佑从谏如流,道:“公孙潜计,你速速前往洛阳,告诉叶珉,以守为先,不可轻敌!”
公孙潜计是参军司的参军,出身翠羽军中,入虎钤堂学习被何濡看重,带在身边调 教了两年,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诺!”
公孙潜计貌不出众,鼻子上生红斑,称之为齇,也就是后人说的酒糟鼻,唯双目炯炯,受此重任,并无丝毫激动兴奋之色,显得很是沉稳冷静,
徐佑勉励了两句,又问鲁伯之,道:“粮草如何?”
鲁伯之忙道:“关中粮草储备充足,两大粮仓可供大军三月之用,加上从关中到洛阳,渭水直通黄河,转运也方便!只是,丢了河东郡,黄河北岸落入敌手,再走河道运粮,恐怕会受敌滋扰……”
“魏无水师,就算派兵沿岸滋扰,也注定徒劳无功。”凤东山瞧了眼山宗,见他垂头枯坐,不发一言,只好出面代表幽都军表态,道:“我敢立军令状,确保河运畅通无阻,后方有粮,前方有饭!”
徐佑大笑,道:“好,有凤将军这句话,我无忧矣!”然后神目如电,缓缓扫过当场,难以言述的威压弥漫,每个被扫到的人都不由的挺拔身躯,心神微凛,只听他说道:
“三个月!够了!”
“此次和魏军交战,非是两国决战,目标之一,打痛敌人,使其十年内不敢再觊觎江东寸土;目标之二,练兵练胆,解决我军数十年来的畏敌情绪,赤枫军可以做到的事,中军和翠羽军同样可以做到;目标之三,不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重点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如果舍弃洛阳可以歼敌过万,那放弃也无妨;目标之四……”
阐述了六大基本作战目标,徐佑最后道:“你们且回去做好准备,厉兵秣马,修阵固列,不可轻忽。参军司很快会制定对敌的详细方策,再下发给各军领会参悟。另外,监察司从此刻开始,加大对部曲们的宣传和抚慰,鼓舞士气,强化信念。”
“择日,我们将挥师东进,灭此朝食。”
众将齐声应诺,动如雷霆,道:“愿随大将军效死!”
散会后徐佑单独留下朱智,道:“四叔可有什么叮嘱的吗?”
“关于战事,参军司里都是出自虎钤堂的翘楚,如何行军,如何布阵,如何观天文,如何知地理,如何用兵精微,如何出奇制胜,皆远胜于我,但战事之外,我想厚颜多说两句。”
“四叔请直言!”
“元沐兰师从元光,擅用骑兵,是个难缠之极的对手,首要之务,大将军决不可因其是女子而轻蔑。”
“我知道!骄兵必败,此乃斛律提婆兵败身死之因,我不会重蹈覆辙!”
徐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手握锦瑟、所向披靡的飒爽英姿,这样的人物,北魏皇帝元瑜之女,大宗师元光之徒,堂堂三品小宗师,杀的柔然魂飞魄散,谁敢轻蔑?
“其次,大将军切记,魏国正逢艰难,兵不众,粮不多,远道而来,利在速战,而不能久拖。我军则恰恰相反,兵多粮足,城池为靠,要多诱其来攻,集中兵力歼敌于城池之下,而避免野战死伤。”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这十六字,我会让参军司作为挈领之词,晓谕三军!”
“再者,若真遇到战事不遂时,请遣密使至冀州武邑郡,联络沙门僧法归、法彦和法惧,自有惊喜等着大将军!”
徐佑皱眉道:“沙门僧?”
“北魏虽佛法昌盛,僧众地位颇高,然而一门之内,高低悬殊,或在云端极乐,或在九幽地府,逐渐发展成不死不休的局面。灵智大和尚被尊为国师,开坛**,听者如云,可冀州这三法僧,自认精研佛理,不在灵智之下,却开坛被阻,**获罪,聚徒传教时多经磨砺,已生离心和叛意……”
徐佑眼角微微收缩,道:“四叔竟然和这些不甘落寞的沙门僧还有来往,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朱智轻笑道:“那是别有缘故,故友牵线,算不得刻意绸缪!若以大将军的手段,加上秘府的谋算,可促使这些僧众祸乱北魏腹心,此战胜负也就不难猜了……”
徐佑无言以对,越接近朱智,越发觉他的深不可测,若是能够同心同德,又何愁索虏不破?汉人不兴?
只可惜人各有志,貌合神离,终归走向了彼此对立,徒呼奈何!
徐佑离座而起,躬身下拜,道:“谢过四叔!”
朱智侧身让开,道:“大将军,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四叔请说!”
“大将军东进洛阳,潼关交给何人防守?”
潼关按理应该归秦州刺史负责,也就是说,朱智其实可以安排守将负责防务,但徐佑东进后,潼关是联系关中的枢纽,交给他,怎么放心?
但又不能明着拒绝,徐佑笑道:“四叔觉得该由谁来防守为好?”
“弥婆触善守,又熟知潼关各处要隘,他为守将,内外可安!”
“弥婆触要随我出征,留在潼关,大材小用!”
“齐啸威望素著,明敬勇冠三军,择其一,潼关固若金汤……”
“齐啸信,明敬猛,为我羽翼,不可轻折。”
“那……”
朱智看似漫不经心的道:“山宗如何?幽都军要负责关中到洛阳的河道,潼关处在两地之中位,由山宗坐镇,既可保粮运无虞,又可利用水师的机动性,随时支援前后方……”
徐佑沉吟良久,道:“幽都军现在的军主是凤东山……”
朱智笑道:“凤将军固然是良将,但是无论名声还是战绩,都比不过山将军。无非是前次杀俘之过,我替山将军求个情,让他戴罪立功。大将军,临阵决胜,正是需要人才之时,岂能藏锋于袖中,徒令亲痛仇快?”
徐佑沉吟半响,道:“好,如你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