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胜负之在一念间
元沐兰面临和明敬同样的选择,她可以断定,攻占中牟的只是楚军的小股部队,看似声势很大,其实不足为虑,弹指可灭。
若现在挥师北上,直接袭击明敬的侧翼,和李冲、宴荔石前后呼应,必能取得前所未有的大胜,甚至就此扭转不利的局面,取得战略优势。
然而,问题在于,她此刻并不掌握圃田泽的具体战况,按照战前的敌我兵力评估,鸡洛山战场应该会早于圃田泽战场结束,可中牟的突然失守,对李、宴所部的影响无法预测,如果造成军心浮动,导致全面败退,她现在北上,还没等主力抵达圃田泽,说不定战斗已经结束,那么只能和明敬正面鏖战。
以齐啸刚才表现出来的强横战斗力,元沐兰没有把握天亮之前击溃或歼灭明敬,若被缠住无法脱身,一旦徐佑率大军赶至,战局将急剧恶化,对己方十分的不利。
更可惧的是,若明敬击溃李、宴之后,足够的果断,立即率兵直扑中牟,再挖壕立栅,堆垒拦截,断了她东归的退路,再被徐佑从后方围住,魏军势必会成为瓮中之鳖……
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穆梵显然也察觉到局势的微妙,凑过来献策道:“当务之急,应先派斥候前往圃田泽查探消息,等探明战况后,再决定我军行至,儿郎们厮杀了这么久,也正好趁机休息,为继续作战保存体力……”
元沐兰摇摇头,道:“来不及了!”她将被俘的齐啸交给侍卫看守,翻身上马,道:“命令全军抛弃所有战利品和不必要的军资,定要抢在楚军之前赶回中牟!”
穆梵讶然,道:“殿下,如果圃田泽还在僵持,我们这样撤走,李中郎将……”
“中牟之战,我们占了先机,却失了后手,已经输了!”元沐兰何尝不知这将断送李冲等人最后的一线生机,可慈不掌兵,统帅的作用,要在最短时间内权衡利弊,做出最符合大局的抉择。
每个人都是棋子,必要的时候,包括她自己在内,全部可以舍弃!
一只枭鸟振翅高飞,盘旋着穿过云层,又俯冲急下,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两支数量庞大的部曲隔着二十多里的距离,以近乎平行的路线分别往中牟方向前进,他们寂静无声,像是游荡在黑暗里的幽灵,
凌晨,寅时末,天冷且寒,忽而东北风大作。
明敬率大军抵达中牟,望着眼前的城门洞开,却不见裴叔夜的身影出现,心里突生警兆,顿知不妙,急忙下令后撤。
嗖!嗖!
两侧猛然窜起数丈高、几十米长的火龙,浇灌了不知道多少斤胡麻油的松枝甘草麻叶等物,有些是刚从城里找到的过冬储备,有些是就地捡拾的,上面还占着雨水和湿气,遇到肆虐的东北风更是疯狂的吐着火舌,翻滚升腾的巨量浓烟遮蔽大多数人的视线,刺鼻的味道呛得涕泪齐流。
紧接着成千上万的箭雨袭来,隐约可以看到周遭有无数旗帜摇动,城内同时冲出数百骑,凶悍的舞动着马刀,叫喊着鲜卑语的口号,径直闯入了阵中。
楚军刚刚经过连番恶战,又远道跋涉而来,尚未喘口气,就被这波伏击打的措手不及。明敬甚至没有办法组织有效的抵抗,站在最前的甲部千人被彻底击溃,跟着乙部、丙部、丁部……要不是拔山都及时反扑,以山刀铁甲组成钢铁长城,拦住了敌人的攻势,堪堪稳住阵脚,很可能就这样直接凿穿了全军。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啊!
既定的战术意图破产,明敬不敢和元沐兰久持,指挥着楚军边战边退,元沐兰显然也没打算继续追击,双方逐渐脱离接触,各自搬兵回营。
途中,明敬遇到裴叔夜部,得知魏军比他们早到了两刻钟,裴叔夜只能无奈弃城,往北遁入牟山深处,沿着沙河附近绕了大半圈才逃脱出来,所以根本没机会派人向明敬示警。
这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夜。
天亮之后,徐佑率大军到来,和明敬、裴叔夜会合,兵锋再临中牟,发现已经人去城空。
这在何濡意料当中,裴叔夜放火烧毁了粮草,中牟守是守不住的,所以元沐兰击退明敬后,立刻撤走,表现的相当果决。
兵不血刃,占领中牟,中牟之战落下帷幕。战后盘点,楚军总计伤亡一万六千人,包括全常翼在内的多名六品以上的武将阵亡,齐啸被俘,他是兖州刺史,正四品,也是此次大战里被俘的军阶最高的武将。
魏军方面,被杀被俘高达一万三千人,大部发生在圃田泽战场,单从数字看,似乎差别不大,但放到整个洛阳战场,徐佑手握雄兵二十万,万余的损耗并不伤筋动骨,可元沐兰从豫州战场转到洛阳战场后,麾下只余四万人,一战而损三成,可谓元气大伤。
龙威中郎将李冲的被俘,更是严重影响了士气,从三品的门阀高官,成了南人的阶下囚,甚至比失去中牟造成的后果更坏。
魏军的建制可没有监察司来随时掌控普通兵卒的思想动态,等到了浚仪城,低迷的气氛笼罩着全军,元沐兰接到奏报,深感棘手,想要提振士气,无非重赏二字,可是现在浚仪已经没有足够的酒肉和财物来激励部曲,思来想去,扭转当前局面,还得依靠一场大胜。
楚军的水师被阻挡在距离浚仪西北的云门渡,说是渡口,其实设有关津,抽取过往商船的关税。贺落罗在两岸置分小股部曲,用铁锁、木桩和沉船构建的三位一体水上超级防线,硬是在这里阻拦了三日,居功甚伟。
不过,昨夜一场大雨,今天汳水暴涨,漭漾广溢,荡荡极望,楚军负责此次出征的凤东山抓住时机,先用二十艘点燃的赤马借着湍流的水势和狭窄的船身躲过石砲的轰击,直接撞上了横江的铁锁链,大火灼热如曜日,很快熔断了铁锁链。
然后又放出了几十艘巨大的竹筏,底层铺满了土石,上面用无数草人披甲执锐,冒充真的士卒,实则让精通水性的数百死士在竹筏下潜行。
草人和竹筏吸引了云门魏军的全部注意力,死士则悄然用粗绳拴住巨木和沉船,竹筏的惯性和水流的冲击力合作一起,仿若雷霆千钧,轰然声中,拖曳着巨木沉船往下游而去。
固若金汤的防线终于被摧毁,楚军战船上的众将士欢呼雀跃,岸上的魏军却如丧考妣,贺落罗已暗中接到元沐兰的命令,心里有底,并不惊惶,指挥所部有序撤离云门。
楚军乘胜追击,占据云门后,继续东进,连克七道水栅,将将抵达浚仪时,贺落罗突然掘开了汳水两岸堤坝的所有水门,顿时水泄如怒龙狂吼,楚军的斗舰大都高大沉重,又逢秋汛刚过,汳水水量不足,因此搁浅了十七艘,还有二十多艘战船随着水势往下游漂移到了岸边,无数火箭和投石机的石砲袭来,凤东山忙命弃船,贺落罗只有两千兵力,他则有一万两千人,虽说属于幽都军的只有五千人,还有七千人是收编的西凉部曲,可战斗力不在话下,就算陆战也胜券在握。
谁想刚刚登岸了半数,浚仪城东蹄声震动,竟出现了数万骑,玄旄飞舞,旌旗猎猎,硕大的“元”字迎着日光仿佛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心头。
凤东山的眼眸里闪过浓烈的绝望!
短短一个时辰,靠岸和搁浅的舰船全被火箭和投石机烧毁击沉,一万二千人只泅水逃回了三千人,倒戈卸甲,流血漂橹,浮尸几乎堵塞了汳水河道,简直惨不忍睹。
穆梵赞道:“东汉时王景治理汳水,每隔十里立一水门,宽十余丈,从此八百年无水患之忧,没想到今日却成为殿下破敌的妙计。”
元沐兰并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淡淡的道:“临阵杀敌,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为了大魏的万世基业,自可以不惜一切。但是取胜之后,却也不必沾沾自喜,怀菩提心,具慈悲意,谦卑而敬畏,如此才能不坠魔障,变成以杀戮为乐的疯子!”
穆梵用计太毒,杀机太盛,对元沐兰这番话不以为然,敌人就是敌人,从身体和灵魂毁灭之,乃天经地义的事,但口头上不会傻的去反驳,笑道:“我还以为殿下对佛法不屑一顾……”
“我对佛门没好感,可佛法却藏着玄妙的大道,这些你不懂的……”元沐兰似乎想起了什么,绝美的俏脸露出几分温柔和缅怀之意。
穆梵心中微动,却识趣的转过头去。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元沐兰这时念着的人,竟会是方斯年。
两人曾联袂听灵智大和尚讲佛经,也和灵智交过手,方斯年因而功力大进。身为南北两朝为数不多的三品小宗师,元沐兰认为方斯年很可能后来居上,超越她,成为三百年来唯一的女大宗师。
只可惜,世事无常,她们原本可以成为朋友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军心和兵谏
凤东山率领的水师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了中牟,引发了楚军内部极大的震动。原本作为一路疑兵,虽然凤东山的兵力不多,但有舟船之利,幽都军又善水战,面对没有水师的魏军骑兵,只要不登岸,应该立于不败之地,并且徐佑给凤东山的任务没让他攻打浚仪城,而是游弋于浚仪周边水路,牵制魏军的部分兵力,再想法截断从滑台到浚仪的粮道。
可是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不仅预期的目标没有一个达成,反而损兵折将,制造了从金陵誓师出兵以来最大的一场惨败。
有人提议,将逃回来的凤东山斩首以明军法,附和者多达二三十人。这也跟幽都军出身抄贼、名声不佳、喜欢杀俘有关,自山宗、凤东山以下,几乎所有幽都军的将领都像是徐佑集团的孤臣,他们来历不明,背景复杂且黑暗,粗鄙不文,满手血腥,庾腾、柳铎这样的门阀子不屑之,澹台斗星、薛玄莫这样的地方巨头远离之,更别说周石亭、曹擎这些眼高于顶的中军贵胄,更是连鼻孔都欠奉,司马府、长史府和参军司平日里也没什么往来——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因为没人知道山宗和徐佑的那段过往,所以出了事,肯雪中送炭的人不多。
故而,当何濡以参军司当初的分兵方略失误,为水师战败承担主要责任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无法理解,却也不再咬着凤东山不放。
这就是军谘祭酒的权势!
徐佑从谏如流,对何濡罚俸一年,叙功减了二等,参军司所属众参军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而凤东山从正五品的楼船将军,降为正六品的横野将军,权知幽都军副军主,戴罪立功。
这并非徐佑徇私枉法,浚仪的惨败,其实是整个洛阳战局的延续,全推到凤东山头上,让他一人背锅,才是真正的执法不公。
观凤东山整个用兵过程,没有犯指挥上的错误,尤其他借涨水之际,使计破开河道里的铁锁防线,足见精通水战,名不虚传。至于后来汳水决堤受困,又被元沐兰的伏兵聚歼于河岸,是多方面因素造成,不能因此定他的死罪——若不是中牟战场未竟全功,放跑了元沐兰的主力,凤东山完全可以弃船之后正面击败贺落罗,取得大胜,再用拉纤和堵塞水门等办法,将舰船重新盘活。
要知道,元沐兰毕竟是这个时代最闪耀的名将之一,任何人,包括徐佑在内,一着不慎,都可能面临惨败的结局。
凤东山的错,只错在他不是元沐兰的对手!
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凡是败在元沐兰手里就要被斩首,或许过不了多久,徐佑就得成了光杆司令,岂不是笑话么?
连番大战之后,参军司对元沐兰的用兵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和认识,对付这位诡谲莫测的鬼将军,出奇和用计多半是不成的,反而容易被她抓到机会各个击破。所以针对这一特点,参军司认为,后续作战方略要以稳扎稳打为主,不变应万变,充分利用楚军兵力雄厚、粮草充足、空间广袤、持久力强的特点,步步推进,一点点压缩魏军的战略纵深,然后断其粮道,消磨他们的士气和斗志,再迫使其决战。
新方略通过了军议,楚军不再冒进,将中牟设为从洛阳转运粮草的基地,开始重新修葺城池,双方再次进入对峙阶段,小心翼翼的彼此试探和寻找破绽,接连五天,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斗,小股的遭遇战发生了十数次,互有胜负。
元沐兰又派骑兵绕后抄掠楚军的运粮队伍,一击而中,即刻远遁,再突然出现,择机而噬,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前前后后总共烧毁了数千石的粮草和几百辆车子,但也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
粮草的损失对徐佑而言不算什么,可部曲的伤亡却是元沐兰承受不起之痛,加上楚军主要依赖漕运运粮,陆地的运量有限,所以后面就没有再派骑兵滋扰。
另外,元沐兰还有多次精彩的诱敌和设伏,几乎可以入选虎钤堂百大经典之列,但是都没有取得太大的效果。徐佑严令楚军非请示不得妄动,上上下下谨慎之极,当双方领袖的智商在同一水平线,所谓的奇谋妙计已经很难占到便宜,胜与负全凭实力和运气。
迟迟打不开局面,浚仪城内愁云弥漫,连带着口粮也开始减少供给,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悲观的情绪洋溢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天夜里,穆梵、宴荔石、贺落罗、楼弥加、尉迟信等联袂来见,恳请元沐兰退兵,尉迟信起先是最主战的,现在也改了主意。
果然,只有尝过社会的毒打,高傲的头才会无奈的垂下!
元沐兰道:“多等几日,我自有破敌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元沐兰撇不开颜面,不愿接受失败,可兵凶战危,牵扯国运,这是面子的事吗?
贺拔允干咳两声,他是老资格,可以倚老卖老,苦苦劝道:“沐兰,战事至此,徒呼奈何?楚人骁勇难敌,徐佑才略非常,正是彼盛而我气弱之时,明知不可为,智者岂肯为之?还是尽早退兵吧!不过,我向你保证,回平城之后,无论六镇还是中军,定会全力支持你整备军务,两到三年之内,可再图谋豫、洛,报仇雪耻。”
话中之意,让元沐兰不要担心退兵可能面临的责罚和批评,军方站在她这边,那就没人敢妄议。
元沐兰坚持道:“再等几日,战局必会生变!”
没人知道她为何这样坚持,因为照目前的形势发展,别说几日,就是几个月也不可能反败为胜。
宴荔石道:“军帅,当断则断!我军粮草告急,若不尽早退回邺城,一旦入冬,马无草,人无食,后果不堪设想……”
贺落罗道:“是啊,徐佑如今也学乖了,用兵方正,步步蚕食,摆明了要等我军粮尽,再拖延下去,怕是军心不稳!”
楼弥加说话就没那么客气,道:“何止不稳?军中传言,说徐佑精通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通幽入圣,不是凡人可以抗衡。殿下,六镇之兵,九死未悔,可现在畏战怯敌到了这个地步,仗还怎么打?”
元沐兰默然不语。
穆梵叹了口气,道:“殿下,五万虎贲出平城,鏖战二十日,只余三万多人,这些可是我大魏的骨血和元气所在,真要全死在了中原……”
元沐兰缓缓站起,目光扫过众人,眼神里的冷冽和决绝,彻底浇灭了他们想要退兵的奢求,一字字道:“粮草尚可用十余日,足够了。军中的流言,尔等全力弹压,谁敢多嘴,军法从事。至于参军说什么骨血和元气,你错了,大魏的根基,不是你我,不是这三五万子弟,而是逢战不退的勇气和与敌俱亡的信念!”
锵!
锦瑟出鞘,闪电般刺入房子正中的地面,青砖四分五裂,犹如粉身碎骨!
元沐兰毅然道:“无非一死,有何惧哉?”
“殿下,三思啊!”
众人离席跪地,纷纷谏言,可元沐兰就是不同意,最后不欢而散。出了府邸,秋风瑟瑟,宴荔石却觉得满腹焦躁,扯开袍襟,叹道:“出征之前,谁能想到,大鲜卑神的子民,会被徐佑一个儒生逼到这般进退不得的境地?”
“自汉以来善兵者率多书生,若张良、赵充国、邓禹、马援、诸葛孔明、周瑜、鲁肃、杜预、之流,莫不沉酣六经,翩翩文雅,其出奇制胜如风雨之飘忽,如鬼神之变怪。这些人也不是都有抟虎之力,射雕之技,不过深明古今之事,能决机宜之便。”穆梵慨然道:“徐佑年不到而立,人称江东儒宗,隐约有和陈郡袁氏分庭抗礼之势,又精通佛法,被佛门尊为大毗婆沙,用兵更是存乎一心,凛然威断,折冲千里,这样文武兼资的名将,韩白卫霍尚且不及,况乎我辈?”
这是发自肺腑的钦服,贺落罗嘿了一声,道:“参军太长他人志气了……”
穆梵却没接话,拱手施礼,道;“殿下既然不肯退兵,那么唯有死战而已,诸君保重!”说完扬长而去。
尉迟信突然大笑,贺落罗奇道:“中郎将笑什么?”
“我笑你们这些年锦衣玉食,忘了祖宗们是怎么打下的北方基业!殿下说的对,今日若退了,以后再对阵徐佑,未战先怯了三分,我们还是毫无胜算。死则死矣,怕那乞索儿干嘛?”
乞索儿就是叫花子,世间最最卑贱的人,尉迟信骂的痛快,仿佛前些时日被打的哭爹喊娘的不是他。
贺落罗眼珠子一转,道:“既然中郎将不怕,那么先把赌注给结了吧,说好的着妇人衣,为我端水洗脚呢?”
按说他不敢得罪尉迟信,只不过前番作战,尉迟信损兵折将,只有他全歼楚军水师,立了大功,此消彼长,这会有点上头。
尉迟信呆了呆,不敢相信贺落罗真的敢来兑现赌注,仿佛还没结好的痂被硬生生扯开,脸色通红,怒吼道:“贺秃奴,你敢辱我?”
贺落罗是人到中年不得已,头发秃的跟斑鸠啃过似的,平时没少被人嗤笑。要知道,在彻底汉化,改留发髻之前,鲜卑人的“索头” 为“披发左衽”,也是留全发的一种,而不是很多人认为的既辫且髡,也不是后来很著名的前剃后辫,披发并不是披头散发,而是要辫很多小辫,对发量和发质的要求极高,
“瞎驴脸,辱你怎地?”
汉魏之时,起外号是传统艺能,谁出来混没个外号都不好意思见人,尉迟信脸长似驴,双目狭长,大家都不是元光那样的没有瑕疵的明月,何苦互相伤害?
眼见着两人要打起来,贺拔允出来和稀泥,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闹腾?等回平城,尉迟,你备好牛羊锦缎美人,亲自向贺落罗致歉。”
两人四目怒对,同时哼了哼,分成东西两个方向,掉头离去。
贺拔允的面子,不给也得给。
望着两人的背影,宴荔石忧心忡忡,对贺拔允道:“部曲惶惶,众将离心,老叔,殿下刚愎至此,难道真的要把全军葬送在这里吗?”
贺拔允苦笑道:“殿下不听谏,还能如何?”
宴荔石双手攥紧,似乎下定了决心,道:“苦谏不成,还可兵谏!”
第一百五十五章 纵横千里
又过了两日,双方进入对峙的第七天,战局果然发生了重大改变。
只是,这个改变,让宴荔石等人彻底陷入了绝望!
徐佑率大军离开洛阳不久,趁着夜色深深,叶珉和两万赤枫军突然出现在黄河以北的野王城,并对驻守此地的十万魏军发动了偷袭。
早有准备的左将军奚伏陵在野王城外的高地埋伏,等叶珉抵达,立刻从后方发起攻击,赤枫军大败,两万人仓皇逃到渡口,准备过河返回洛阳,却发现奚伏陵事先已安排石昼率五千人封死了河道,无奈之下,只能沿着黄河往东而去。
从探知洛阳守军动静,到城外高地设伏,再封死黄河渡口,奚伏陵算无遗策,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也不疑有他,率主力精锐三万人紧追不舍。谁知刚追出十余里,身后燃起熊熊大火,瞧起火的方位,正是存放了所有粮草的野王城。
“声东击西!”
心知中计,奚伏陵赶紧勒令收兵,想要回援野王城,毕竟长孙晟还在野王,如果出了闪失,他可担不起。之前跑的比兔子还快的赤枫军却掉头发起反攻,一个个如狼似虎,勇悍异常,战斗力何止飙升了百倍,几乎瞬间冲破了魏军的防线,有章有法的疯狂收割着人头。
奚伏陵麾下都是魏国各州郡的镇戍兵,尤其不善夜战,打打顺风仗还可以,逆风局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他拼尽全力打算重新组织防线,可是部曲们如无头苍蝇,漫天黑夜里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建制混乱,实在回天乏力,只好带着近卫百余人,骑马逃回野王城。
那里还有近七万人,虽然多是杂兵,可人数占着优势,运筹得当,足够他反败为胜!
野王城被唐知俭率镇海都趁虚而入,不仅放火烧毁了全部粮草,还趁乱突入了城北大营,只用五千人击溃了数万人的大军,活捉了正醉酒大睡的长孙晟。等奚伏陵好不容易逃回来,举目四顾,到处都是火光,抱头鼠窜的兵卒完全丧失了斗志,任凭如何呼唤都没能再次列阵成型,甚至连他自己也被乱兵裹挟着往北边的上党郡亡命逃去。
沿途遇到了石昼,石昼的部下主要是羯族的老乡团,凝聚力很高,所以到这会还有近两千人的规模没有垮掉。全靠这两千人打底,就像滚雪团似的,等到天亮时,陆陆续续又收拢了四万多人,这才发现已经到了陉城。
陉城乃小城,城池低矮,没有防守价值,但是好歹遮风避雨,可以供败兵稍作休息。还没等入城,身后追兵立至,一番交战,奚伏陵再次大败,好不容易收拢起来的四万多人只有不到三万人逃脱。
陉城随之被克,再次北上逃窜,追兵如蛆附骨,不急不缓,不快不慢,却总是在他们筋疲力竭,刚要喘口气的时候扑上来吃掉一部分。五六天之后,奚伏陵可以动用的兵力只有不到两万人,余者要么被杀被俘,要么受不了这种折磨,干脆丢盔弃甲,瘫倒路旁,直接放弃了抵抗。
反正楚军出了名的优待俘虏,投降,至少可以喝口水吃口饭,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好的睡一觉!
这样没日没夜的跑,别说养尊处优的奚伏陵受不了,暗地里不知骂了多少次娘,就连皮糙肉厚的石昼也心态崩了:
楚人都不睡觉,不吃饭的吗?
家里的牲口也没这么耐糙的!
镇海都就不提了,那是特种作战部队,五十公里负重越野拉练从建都那天起就没停过,赤枫军训练强度虽然没有镇海都那么大,可比起北魏的镇戍兵,却仍然是他们望不到的天花板。
这可比牲口耐糙多了!
然而,骂归骂,逃亡还得继续,身后的追兵就像是吃了青楼画舫秘调的持久药,根本停不下来。沿着丹水河谷一路向北,叶珉率赤枫军七战七捷,杀敌盈野,威震上党,陵川、高都、泫氏、长平等多座城池接连沦陷,兵锋直指上党郡的郡治长子县。
长子县驻兵只有一千人,其余都随着长孙晟和奚伏陵出征,早淹没在了野王城,闻知败兵到来,戍主不等和奚伏陵碰面,直接弃城而逃,随着他逃跑的还有大批拖家带口的百姓。
抵达长子的奚伏陵彻底傻眼,不仅没有兵力补充,空荡荡的城池几乎找不到可以填腹的粮食,远处已经能够看到楚军招展的旗帜,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望着麾下不足三千人的兵力,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实在跑不动了,想想出征时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何等威风,一时了无生趣,正欲拔刀自刎,被石昼拼死夺下,道:“将军莫慌,节下前去退敌!”
奚伏陵怔住,以为听错了,道:“退敌?”
“是!”石昼道:“请将军暂时忍耐,左右偃旗息鼓,严禁任何百姓于城内走动,埋伏兵于城墙两侧,不得喧哗冒头……然后,请下令打开城门……”
“打开城门?你确定?”
“将军,城内无粮无兵,城门闭合与否,无关紧要,不如让节下放胆一试,必能退敌!”
奚伏陵六神无主,全依了石昼,他随手解开甲胄,扔掉大刀,裸衣而跪,叩首三下,决然走向城门,就那么赤条条的横卧门洞里,少顷,呼噜声响彻城池内外。
又过了一会,楚军遂至,尘烟滚滚,旌旗蔽日,声势无比浩大,奚伏陵和众部曲藏在城墙的暗影里,无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如果石昼的计策失败,他首当其冲要死,可其他人也逃不过,大家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生死由天不由己,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王石竹的承受力终于到了极限,他来自并州普通的汉人家庭,不是魏国世袭的兵户,父母双亡后失去了土地,为了吃饭活命,成了并州的镇戍兵。这次随军出征,被神出鬼没的楚军追赶的如丧家之犬,几日几夜,无休无止,熬到这会,精神彻底崩溃,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诱惑着他,唇角和眼梢剧烈的颤抖不停,忽然,他腾的站起,拔刀想要冲出城去拼杀,立刻被身旁的队友捂住嘴按倒在地。
见他犹自挣扎不休,如同中了邪咒,唯恐坏了石昼的计谋,奚伏陵厌恶的挥了挥手,两名近卫迅立刻趋前割断王石竹的脖子。
鲜血从手指缝里溢出,流了满地,王石竹贪恋了的看了看天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很怕死,只是,这会真的死了,心里却无比的安详和满足!
兴许被鲜血和死亡激起了骨子里残存的勇气,魏军反倒豁出去了,众人紧紧的握着手里的刀枪,只等石昼计策失败,楚军开始攻城,马上冲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两三刻钟,或许过了一两个时辰,奚伏陵几乎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突然听到留在城头的暗哨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楚军……退兵了!”
奚伏陵愣了半响,匆匆率众赶到城门,见石昼正矗立在门洞里,身影是那么的高大雄壮,颤声道:“楚军真的退兵了”
石昼看似镇定的回道:“仰仗将军神威,楚人不敢攻城……”其实,他的后背已是汗落如雨。
奚伏陵快步越过石昼,探首眺望,城外空荡荡的不见人影,顿时激动的大笑起来,道:“好!好!石昼,你立此大功,回京之后,我保你升官发财!”
石昼连连叩谢,他出生入死,裸衣退敌,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这四个字吗?
当奚伏陵等庆幸从噩梦里解脱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出现在长子县城外面的楚军只有区区一千多人,不过是多打旗帜和故意扬尘造成了兵力雄厚的假象,叶珉根本没有准备攻打长治。
上党作为“天下之脊”,兵家四战之地,郡治长子县城修得高大坚固,若是戍主不逃,奚伏陵死守,攻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久攻不下,魏国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再调援兵来救,那时就胜负难料了。
所以,叶珉真正的主力偷偷的越过长子县,往东北黎城而去,先用被俘的魏军骗开了城门,然后唐知俭依样画葫芦,连夜攻克了壶口关。
壶口关,著名军事重地,崖径仄险,两峰夹峙,形如壶口,故有此名。壶口关在手,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就对楚军打开了门户。
太行八陉里,滏口陉最为平坦,也最适合大军行动,叶珉东出太行山,攻打位于鼓山的滏口关的时候,关口上的守军还以为见了鬼呢。
交战不到半个时辰,被誉为冀州险隘的滏口关失陷,叶珉又闪电般攻占了磁县,逼近邺城西北十余里的三台庄。
邺城,是元沐兰此次南下的大本营,粮草辎重囤积无数,如果失陷,魏军将彻底失去翻盘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澹台斗星率两万人乘船东进,经过几次鏖战,成功烧毁了白马津连接黄河两岸的河桥,然后日夜不停的围攻滑台。只是滑台守将颇为老道,依仗地利,让澹台斗星久攻不下。但是幽都军舟船巡弋,也算是切断了滑台和邺城方面的联系。
接到邺城和滑台的紧急战报,宴荔石等人再次请命,让元沐兰立即撤兵,回援滑台和邺城,不出意外,再次被元沐兰无情的拒绝。
“殿下刚愎自用,贻误军机,我们不能等了!”宴荔石对贺拔允道。
贺拔允沉思再三,叹道:“好吧,我不参与你的行动,但是你能兵谏得手,我也不会反对。”
宴荔石最担心的就是贺拔允,此老儿的资历、威望、地位太高,没有他的同意,就算困住了元沐兰,他也指挥不动军队。
“好,老叔坐观即可。今夜子时,我就行兵谏!”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惊变洛阳
子时将至。
宴荔石全身甲胄,坐在案几后的椅子上,面色淡然却又刚毅。这次他秘调两千死士以换防的名义入城,准备突袭城主府,哪怕元沐兰修为再高,措手不及之时,也只能俯首认命。
这不是谋反,只是兵谏,元沐兰不会有性命之忧,宴荔石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秋后算账的打算,然而为了国运,他不得不如此。
“阿父,可以动身了!”
他的心腹大将,也是他的养子宴孙游走了进来,宴荔石缓缓起身,拿起陪伴了多年的宝刀,出鞘过半,刀身清泓似水,又猛的入鞘,发出一声铮鸣。
“走!”
宴荔石阔步前行,宴孙游急忙追到身侧,低声道:“父亲,孩儿还有事禀告……”
“嗯?你说!”
宴荔石话音刚落,腰侧突的一麻,丹田被封,浑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他艰难的转过头,望着宴孙游,虎目全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孩儿……是侯官曹的白鹭!”
宴孙游垂着头,不敢和宴荔石对视。他深受宴荔石的疼爱,父子间的情感也是真的,只是他身为白鹭,自有他的信仰和坚持。
侯官曹不仅是皇帝的耳目和爪牙,还是维系帝国稳定的最后防线,凡是大逆不道、抗命不遵、怨尤不满、心怀叵测者,皆可诛杀。
哪怕,是父子!
宴荔石露出几分释然,不管结局如何,他尽力了,哪怕被诛杀,也能够安心的去见列祖列宗。
城主府,今夜灯火通明。
元沐兰在密室见到宴荔石,亲手解开他的禁制,叹了口气,道:“何苦如此?”
宴荔石苦笑道:“殿下,我并无私心,也无异志,只求你怜惜国家养兵不易,为中军保存点种子,及早退兵为上……”
元沐兰摇摇头,道:“将军错了,主上命我为帅,统御三军,自有主上的用意,我屯兵于此,坐视叶珉肆虐并、冀,任由澹台斗星围困滑台,也自有我的用意。你身为部曲,原本应当无条件的执行我的军令,今夜欲行兵谏,看似无私,却罔顾了国法和军法,想没想过,若是被你侥幸得逞,日后逢战不利,人人效仿,将置主帅于何地?再者,你自以为忠心无私,可是不杀你,国法军法安在?杀了你,史笔如铁,又该如何说主上和我?”
宴荔石大汗淋漓,枯坐良久,起身跪地,道:“罪将知错,愿受军法!”
元沐兰的美眸里闪过一丝不忍,可是军法无情,容不得以下犯上,温声道:“你三子之中,谁堪造就?”
“罪将三子碌碌,皆无才干,蒙主上恩赐,家里良田百顷,牛羊数万,宅院十余座,奴仆千余人,足够他们安度余生。”宴荔石诚心道:“不过,我的养子宴孙游心细如发,颇通军务,留在侯官曹明珠蒙尘,还请殿下免了他的职司,专心在军中历练。我敢保证,不出五年,大魏势必再多一将才。”
“如你所愿!”
宴荔石了却心事,直起腰身,闭目等死,元沐兰却道:“先不急,我陪你到天明,洛阳会有新的战况传来,到时你死也瞑目。”
宴荔石猛的睁眼,声音不受控制的高了些,道:“洛阳?”
洛阳。
叶珉率军离开之后,由周石亭全面接管洛阳的防务,他也是中军名将,方方面面安排的井井有条,一方面加固洛阳城防,一方面和荥阳、虎牢互通有无,还拿出在金陵的交际手腕,与洛阳城内的诸姓门阀打好关系,外无患,内无忧,洛阳怎么看都固若金汤。
前两天接到各地军报,徐佑把元沐兰的主力死死的压制在浚仪,动弹不得,叶珉已按计划兵临邺城,抄了元沐兰的老窝,澹台斗星进展稍慢,但也包围了滑台,切断了黄河两岸的联络,明眼人都看得出,胜利的天平毫不保留的向楚军倾斜。这样的好消息当然值得庆贺,周石亭故意把这些军报散播出去,以安黎庶之心,又宴请洛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歌功颂德,好生拍了拍徐大将军的马屁,尽欢而散。
喝了满肚子酒的周石亭正要歇息,侍卫来报,说郑氏的家主郑珲求见。这人立过大功,揭穿了外侯官祸乱洛阳的阴谋,徐佑还和他把酒言欢,周石亭这段时日刻意笼络,郑珲也特别上道,捐献了不少粮食、衣物和酒肉劳军,双方厮混的很熟了,虽然醉意上头,神志恍惚,可也不能不见,亲自迎到了门口。
郑珲兴冲冲的道:“自衣冠南渡,谁曾听闻汉人对胡人有过这般酣畅淋漓的大胜?百年血仇,今日得雪,真是天下振奋。恰巧我从胡商手里寻得一件好玩意,特来献给将军作为贺,聊表寸心!”
周石亭从郑珲手里收了不少好处,大多是南朝很难见到的玉石类的宝物,心里直痒痒,干咳两声,道:“原不该让郑公破费,只是大将军临行时吩咐,要我和郑公多多来往,适逢大胜,也不能寒了郑公的好意……”
“是是是!”
郑珲赔着笑,姿态放低,和他郑氏家主的身份很不匹配,但周石亭相当享受这种奉承,要是在江东,别说庾柳萧袁,就是顾陆朱张,谁家的家主会对他这么的小心讨好?
入了房间,郑珲使了个眼色,周石亭心领神会,让侍卫们全都退到门外,只见郑珲从盒子里拿出一尊玉佛,只有指掌大小,可雕刻的惟妙惟肖,宝相光华流动,栩栩如生。
周石亭的老母信佛,这样的礼物简直送到了心坎上,笑得嘴巴都要合不拢了,道:“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送过了大礼,郑珲又拿出一坛子酒,神神秘秘的道:“这是敝宅珍藏的九酿春,据说是曹魏时宫廷里传下来秘法酿造的,至少几十年的光景,平时不舍得,这次可是忍着心头痛邀将军共饮。”
周石亭腹中酒虫翻涌,打开坛塞闻了闻,果真香醇之极,喉结上下动了动,笑道:“郑公,你我也不是外人,有事请直说,但凡我能办的,绝不会推辞,可丑话说前头,若是有违大将军的军法,恕我无能为力……”
出征在外,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凭着权力捞点好处,这是中军内部的潜规则,说出去无伤大雅,就算荆州军也是如此,或许只有翠羽军赤枫军那样的怪物才能做到一点都不贪财。
但是,贪财归贪财,绝对不能踩过线,周石亭分寸把握的很好,违背军法的事不干,危害战局的事不干,忤逆君上和大将军的事不干,郑珲如果以为送了点礼物,就能让他俯首帖耳,那可是想的太简单了。
“我几个胆子,敢做不守军法的勾当?是这样,我从西域过来一批货物,三月份定的买卖,后来战事纷起,想退也退不得,辗转了七个多月刚到长安地界,走陆路折耗太多,走水路呢,现在从长安到洛阳的水路都由幽都军戒严着,所以想拜托将军与幽都军的军主山将军说合一二,看能不能拨给小老儿两艘船,把这批货给运回来。当然,我也不会白占幽都军的便宜,船资和一应花费,全给双倍……”
“这……”
周石亭想了想,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水师夹带货物,早在先帝时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反正船只训练出航,花费巨大,顺路赚点钱贴补开支,台城和兵部都乐见其成。
“我和山将军素无交情,不过,明日我找他聊聊,幽都军数百艘船,近半数都在修整,借调两艘用一用,应该问题不大。”
“那先谢过将军了!”
郑珲显得特别高兴,端着酒坛给周石亭和自己各斟满了酒,两人开怀畅饮,喝足了半个时辰。九酿春名不虚传,周石亭终于不胜酒力,软绵绵的醉卧在榻上,口里还喊着:“别走,继续喝……”
郑珲也是醉态惺忪,跌跌撞撞的倒在周石亭的榻侧,手推了推,道:“将军,起来啊,喝到天亮……”
周石亭毫无反应,郑珲的双目突然变得清明,袖里滑出渗了剧毒的短匕,噗嗤一声,刺入了他的咽喉。
周石亭痛中惊醒,双手抓住郑珲的肩膀,口鼻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像是干涸而死的鱼,身子挣扎和扭动着,喉咙里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终究还是不甘心的死去。
听到动静的侍卫急忙破门而入,郑珲洒然而笑,倒转手腕,毒匕从胸口透过,死状从容。
为了博取楚人的信任,郑珲和鸾鸟联手使用苦肉计,葬送了褚、潘、杨三姓门阀数千口人的性命,还有连九尺和那个替身,以及潜伏在洛阳城的众多白鹭官。其实,连丘六颂也在献祭的名单里,只是徐佑爱才,放了他一马。
这样巨大且血腥的代价,让郑珲成功打入了楚军内部,终于在今夜完成了他的使命。
孟子说舍生而取义,从古至今,专诸要离荆轲等刺客,坚持“崔杼弑其君”的齐国太史三兄弟,隐居不言禄的介子推,自刎报友的程婴,他们看似不同,实际都是为了自己的道而慷慨赴死。
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胡汉,国不分魏楚,正是有无数这样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志士仁人,忠于他们的国家和民族,敢于牺牲和奉献,国运和族运才能绵延不绝。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明月闪耀
郑珲的第六子名叫郑飞,经举荐,现任新整编的荥阳郡兵的校尉,隶属洛阳都督府,麾下共两千人。其中一千五百人是郑氏原来的私兵部曲,另五百人则是招募来的杂兵,负责城北十二个里坊的巡视和治安。
郑飞比郑珲更会搞关系,有事没事往城北的广莫门和大夏门跑,和北城防御的中军诸多将领混的称兄道弟,时不时的送点酒肉过去,既没有门阀世家的架子,也不像很多士族那么的羸弱,他自幼读书习武,文采过人,武功也不错,入了七品,在崇尚武勇的军中,完全可以立足,所以能和这些丘八打成一片。
今夜值守广莫门的是扫虏校尉戚福,他和郑飞最是亲近,郑飞甚至在某次喝醉时透露有意把族中的某个堂妹许给他为妻。
虽然是旁支的堂妹,但戚福齐民出身,面对郑氏这样的参天大树,也是被金元宝砸中了脑袋的幸运儿,从那以后,觉得和郑飞的关系不同,越发的上心和亲近。
因此,当郑飞带着一千人突然出现在广莫门,郑飞只是觉得奇怪,却并没有提高警惕,迎上来笑问道:“六郎这是夜巡归营吗?哈,这次好大的阵仗,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啊?”
郑飞疑惑道:“我刚接到都督府的军令,要我率一千人来协防广莫门,福弟没接到军令吗?”
戚福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调兵协防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周石亭隔一段时间就会紧急出动城内的众多州郡兵至各大城门协防。说白了,这种调动属于演习性质,避免真的到了战时需要,缺乏操练的州郡兵拉胯顶不上用场。
郑飞转头望向身旁另外一个人,道:“周参军,这是怎么回事?”
周参军名叫周颂,和周石亭同姓,却不是同宗,但他也从这个姓氏里得到了优待,被周石亭选中,带在身边培养,算是心腹之人。
“我是在府内领的手谕,然后直接去找郑校尉。戚校尉这边的军令还得等都督府诸曹依次用印,最多半个时辰就会送来。”
周颂是大家都认识的,说的话具有权威性,他又拿出了手谕,上面果然有周石亭的大印,戚福彻底放了心,搂着郑飞的肩头,小声说,大声笑,热情洋溢,那股我们关系不一般的劲隔着二十多米高的城墙都能清楚的感受到,于是所有人松懈下来,反正前方的战事进展顺利,战火怎么着也烧不到洛阳,不管是城防还是城内的驻军,大家全都有点安享太平的意思——毕竟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再好战和自律的人,精神上也会觉得倦怠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郑飞突然问道。
戚福抬头看了看,道:“快子时了吧……”
话音未落,腰腹间感到剧痛,他愕然转头,最后看到的,是郑飞冷酷又狰狞的眼神里那一抹黑暗的光。
“杀!”
几乎瞬间,郑飞带来的人拔出刀砍向了旁边的中军士卒,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
“周参军,速开城门!”
郑飞率八百人从马道攻上城墙,清除残余的守军,留二百人给周颂,见他呆呆的站着不动,怒吼道:“周颂,到了这时,你以为还能脱得干系吗?开了城门,迎魏军入城,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再迟疑,等其他城门的守军赶过来,我们要死无葬身之地!”
周颂悚然惊醒,是啊,既然被郑飞拖下水,想上岸是不可能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他阴沉着脸,当先冲向城门。
所有的背叛者,转身面对曾经的袍泽,都会变成最没有人性的刽子手,仿佛唯有
如此,才能消除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羞愧。
周颂也不例外!
吱呀呀!
笨重的城门缓缓打开,门轴摩擦着地面,那让人牙酸的声音仿佛唱响了幽冥的乐曲,数百把高高举起的火炬点燃了夜空,挥舞着传递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大厦门的守军最先发现了异常,匆忙往这边跑来,郑飞浴血奋战,悍不畏死,领着部曲结成圆阵,死死的顶住了楚军的反扑,守住了洞开的城门。
不一会,漆黑的城外传来阵阵轰鸣的马蹄声!
黑袍玄甲,长槊如林,
望之如乌云摧城,席卷而来。
那一人可抵百人的虎狼气,正是北魏号称举世无敌,最强大也是元瑜手里最后的军事力量:
百保鲜卑!
元瑜从鲜卑人里,选可独自搏杀虎熊者,再于阵中斗败百余人,然后列阵成伍,用最残酷的训练,最精良的装备和最丰厚的奖赏,打造了这支从来没有超过一万人的百保鲜卑,每行临阵,亲当矢石,屡犯艰危,常致克捷,是皇帝最可依仗的武力,也从未受过皇帝之外任何人的指挥。
而为首那人,身材颀长而壮美,半边侧脸带着铁面具,双眸如海深邃,又如星璀璨,他没有披甲,黑浓的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浑身上下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魅力,竟是对外宣称告病赋闲在家的大将军元光!
谁也没想到,这位战无不胜、威震南北的元大将军,在备受朝野谗讥、皇帝猜疑、病痛折磨之时,犹如神兵天降,率领五千名百保鲜卑突然出现在洛阳城。
城内到处燃起了大火,那是郑飞的二兄郑襄领着剩余的一千荥阳郡兵在故意制造混乱,而没了周石亭的洛阳守军群龙无首,整整两万中军精锐在短暂的抵抗之后,被元光屠杀过半,余者尽成俘虏。
随后,元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虎牢关,虎牢两千守军全部战死,无一投降。又急行军二十公里,闪电般出现在荥阳城下。荥阳守将陈希志相当果断,看到洛阳大火,心知生变,立刻加固城防,严密防守,因此侥幸抵住了元光的第一波攻击。
荥阳乃天下坚城,以元光之能,没三五日也难以破城,旋即命人进城劝降,言说徐佑兵败中牟,再顽抗下去,只会累及荥阳百姓,望及早归顺为盼。
陈希志哪里会信,正在这时,从荥阳东面杀过来一支大军,天黑看不清人数,但是观旗帜和火把,大约有数万之众,应该是元沐兰的兵马。
若元沐兰在此,那徐佑定是败了,否则的话,她不可能从浚仪避开中牟防线出现在荥阳城东。陈希志被两面夹攻,绝望之下,无奈开城投降,只是要求元光不得杀俘,善待百姓,然后面南而跪,拔剑自刎。
元光厚葬了陈希志,就这样兵不血刃的占据了荥阳,然后将城内粮草、辎重、禽畜、财物和青壮男子全部押回洛阳,驱散老弱妇孺,任由他们逃命,再放了把火,将荥阳烧成了废墟。
荥阳六水环聚,是连接黄、淮流域的最重要的水运枢纽之一,魏军没有水师,楚军则可以随意乘舟船围困荥阳,所以元光没打算分兵防守,也知道守不住,干脆直接毁去,断了徐佑反攻虎牢的重要据点。
这是釜底抽薪的绝户计,元光从来不是暴虐嗜杀的人,但是作为战场上的无敌统帅,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残忍和决绝!
“大将军!”
独孤平激动的跪地行礼,他奉元沐兰的密令,在中牟大战之前,率一千骑兵悄然南下,绕道密县和京县之间,藏身伏羲山脉的崇山峻岭,苦熬了十余日,再按照计划,沿着索水北上,赶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在荥阳城东。
“起来吧!”
元光的声音浑厚中透着纯净,又带着奇妙的韵律,似乎能够从耳朵钻进你的心底深处,让人不由自主的听从他的吩咐和命令,升不起一点反抗的心思。
“你能避开楚军的耳目,迂回数百里,按时出现在荥阳,比起之前只知道冲锋陷阵成长了许多,我很高兴。百年后见到独孤,可以对他说一句虎父无犬子了!”
听到元光的赞扬,独孤平兴奋的手脚直颤抖,他父亲独孤渊也是北魏名将,和元光曾多次并肩作战,后来死在征伐柔然的大漠深处,尸骨无存。
他此生所愿,就是不辱没父亲的威名,重振独孤家的声势!
“大将军,接下来要怎么打?是不是从后方袭击徐佑,和殿下前后夹击,灭了岛夷?”
元光取下铁面具,他的左脸被毒疽折磨的不成样子,可是并没有显出疲态和萎靡,他笑了笑,道:“徐佑占了大势,兵精将广,粮草充足,我们不是对手。现在趁他不备,攻克了洛阳和虎牢,手里有了筹码,才好和他坐下来谈谈……”
“谈?”独孤平顿时傻眼,犹犹豫豫的道:“议和吗?”
“对,议和!”
独孤平默然了半响,鼓起勇气,道:“就算我们想议和,徐佑怕是不会同意……”
“他会同意的!”
元光抬头望着益州的方向,道:“鸾鸟入川去见孙冠,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日,孙冠造反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徐佑就算不想回师,可他带着二十万大军孤悬于外,楚国国内兵力空虚,又如何对付孙冠?安休林定会传旨相召,徐佑没得选择……”
第一百五十八章 犬牙交错
“原来,大将军早已领兵南下……”
得知洛阳收复,虎牢被克,荥阳烧毁,宴荔石终于明白元沐兰为何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和徐佑在浚仪对峙,无论怎么劝谏都不肯退兵。
他们拼死拖住徐佑主力,为的是元光这妙到巅峰的一击!!
“是,大将军率五千名百保鲜卑,隐藏在长孙昇庞杂的部曲里并不起眼,由此避开了秘府的耳目,然后星夜越过轵关,屯兵于王屋山南麓的芥子岭。芥子岭以西,楚军的薛玄莫、尹兆部正和我军激烈的争夺河东,而芥子岭以东,又有长孙昇的十万部曲盘踞,楚人忽略了这个不起眼的中间地带,也无余力派斥候前来侦查……”
元沐兰平静的道:“大将军仔细研究过徐佑和叶珉的作战风格,料定叶珉会以攻代守,寻找机会吃掉野王城的长孙昇大军,故而耐心等待叶珉率赤枫军渡过黄河,他再从芥子岭昼伏夜出,在约定好的时间,迅速占领盟津渡,和郑氏里应外合,终于成功的攻占了洛阳。”
宴荔石忍不住道:“长孙将军的十万部曲岂不是成了诱饵?为何大将军不在叶珉进攻长孙将军时从后袭击,这样,既能击败叶珉,也能保住长孙将军所部……”
“除了赤枫军之外,随叶珉出征的,还有唐知俭的镇海都!镇海都的战斗力极为强悍,据兵部的不完全评估,就算不如百保鲜卑,估计也相差不远,而大将军只有五千人,并无绝对把握短时间内全歼楚军。若是战况陷入僵持,或放跑一小部分,引起洛阳方面的警觉,哪怕有郑氏为内应,我们也彻底失去了攻占洛阳的机会……”
“为全局着想,”她的声音略有些低沉,道:“所以,长孙将军的牺牲是值得的!”
真的不是因为长孙氏的势力太大吗?
长孙晟此败,或许会连累太尉长孙狄!
不过,这些朝堂内的权力纷争,都跟他无关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楹,照着宴荔石的脸,长长吁出一口气,离席跪地,俯首而拜,道:“殿下,请下令吧!若有来世,我还愿受祖灵庇护而生,追随殿下征战四方,再为大鲜卑山而死!”
元沐兰起身往外走去,到门口停了下来,曼妙的身姿沐浴在金色的光晕里,仿若九天仙子,飘忽降临人世。
“安心上路!你的家人不会受到株连,有我一日,保他们无恙!”
宴荔石再抬头时,已看不到元沐兰的身影,他走到窗口,望了望窗外的景致,神态变得坦然且从容。
“好美的秋色啊!”
宴荔石之死,彻底震慑了全军上下,身居三品高位,出自名门望族,皇帝荣宠有加的虎威中郎将,就这样不请旨而斩之,连曾与闻宴荔石兵谏的贺拔允也坐不住了,当着众人的面,脱去袍服,仅穿缚裤,以角端弓捆裸背,手捧鹿角一对,匍匐跪行入帐。
这是鲜卑人表达臣服的礼节,元沐兰收了羊角,取角端弓抽打贺拔允背部三下,以示惩戒之意,然后扶他起身,温声道:“老将军,下不为例!”
贺拔允浑身流汗,道:“谢殿下开恩!”
自此,无人再敢对元沐兰的决策发出任何的质疑声,尤其在洛阳战局天翻地覆之后,她的威望飙升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
和群情振奋,战意高涨的浚仪城不同,中牟城内的气氛比这秋末冬初的寒风还要冰冷,城主府大堂内鸦雀无声,众将面色凝重,似乎还没有从洛阳失陷的消息里缓过神来。
是啊,眼看着胜券在握,功业将成,却突然变起肘腋,后院起火,换了谁也一时接受不了。
“怎么,霜降未至,你们却被打蔫了?”徐佑环目四顾,笑道:“元光是何许人?他开始骑马杀敌的时候,在座的诸位有很多估计没摸过刀枪,至于我嘛,那时还没出生……”
徐佑故意说的轻松,众将也努力想要捧场,可咧咧嘴实在笑不出来。侯莫鸦明身为征事司的征事,也有资格位列节堂,见场面冷清,很自觉的当起了捧哏,道:“大将军生而知之,我等就是虚长几岁,也难及大将军之万一。”
这马屁拍的直白又炽烈,颇让人羞耻,众将大都低着头,没人接话,尴尬的脚指头可以抠一套前后五进的宅院出来。
徐佑还能怎么着,面带微笑,对他投以嘉许的目光,侯莫鸦明顿时来劲,张嘴还要继续说,被徐佑赶紧打断,将话题扯回正途,道:“北魏这些年南征北战,灭国无数,开拓了数万里的疆域,靠的什么?靠的就是元光的赫赫战功和无敌威名!我们不能奢望用区区二十万部曲,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就能轻而易举的击败如此强大的敌人……敌人如果这样不堪一击,那我们汉人百余年来流的血泪又算什么呢?”
“离开长安时,军议定下的六大战略目标,其一,打痛敌人,让其十年内不敢觊觎犯境;其二,练兵练胆,使我军不再惧怕魏军如虎;其三,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不在意一城一地得失……你们想想,我们是不是这样做的?元沐兰五万精骑南下,现在包括留在仓垣城外的两千骑和李伯谦驻扎襄邑的两千骑,最多还有三万人,折损近五成。将士们也不再是以前看到魏军骑兵吓得浑身颤抖的怂样,敢打敢冲,不仅练出了胆,也练出了精气神……比起洛阳,这些才是我们此战最重要的收获!”
众将心里好受了些,徐佑的话如醍醐灌顶,把他们从连番胜利的狂热里解脱出来。其实和元沐兰交手就已经感受到了魏军骑兵的厉害,只是己方相对势大,天时地利人和,牢牢的掌控着战略主动权,所以能把元沐兰一步步逼入死路。
可北魏不仅仅有一个元沐兰,元光才是那个撑起了北魏王朝的擎天之柱,他选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最该出现的位置,狠狠的掐住了楚军的七寸。
仔细想想,出乎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谭卓叹道:“如今看来,元瑜对元光的猜疑,元光的辞官修养,还有平城内的种种暗流,都是掩人耳目的诈术了……元瑜能把百保鲜卑交给元光统率,是不是说,他对元光的信任也一如从前?”
何濡冷冷道:“那倒未必!元瑜不是圣人,元光功高震主,岂能没有猜疑?只不过,元瑜乃不世出的雄主,危急关头,猜疑可以暂且放下,不仅再次重用元光,甚至把百保鲜卑交出来以施恩典……可战事过后,元光若是不反,只有死路一条。”
“为何?”弥婆触奇道。
“挽天倾,救社稷,保境安民,若人主为之,则威隆渐盛,朝野升平,若人臣为之,则内外不安,四海谗讥。久而久之,圣主也不能容,更何况雄主呢?”
弥婆触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徐佑,见他面含微笑,瞧不出喜怒,心头突然有了丝明悟,忙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接何濡的话。
虽然这话里说的是元光,可徐佑和元光又何其相似,功高震主者,他比元光更甚……元光都没了活路,那等着徐佑的下场会是怎样?
弥婆触暗中捏了把汗,何祭酒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当面讽谏大将军,他究竟想干吗?
谭卓岔开话题,道:“不管元光会不会兔死狗烹,那是后话,现在洛阳被他夺去,那我们接下来是反攻洛阳,还是先就近攻克浚仪,然后再打洛阳?大家议一议吧!”
檀孝祖沉声道:“元光手里只有五千人,兵力严重不足,我军要反攻洛阳问题不大。只是元沐兰还有两万余骑兵,她若不肯决战,跑起来我们也追不上,掉过头反而可以随时袭击我们侧翼……”
这就是骑兵的难缠之处,徐佑如果反攻洛阳,从中牟到虎牢这段距离,走陆路大概要一天一夜,元沐兰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地点以及任何时间发起攻击,再训练精良的部曲也遭受不住。可要是走水路,陆路又让给了元沐兰,逆流而上,舟船的速度比不过骑兵,她提前赶往洛阳,元光的兵力将达到三万,那时想要攻克,付出的代价会成几何倍数的翻滚,实在得不偿失。
左彣皱眉道:“幸好洛阳的存粮不多,从长安运来的粮草约有八成都已提前运到了中牟,时间还在我们这边。元沐兰不肯决战,那就把她困死在浚仪,以浚仪囤积的粮草,她坚持不了太久。”
曹擎赞同左彣,道:“对,元光夺取洛阳,看似占了便宜,可也把他和百保鲜卑钉在了洛阳,丝毫动弹不得。我们可让朱公在长安新募兵卒,秦地民风彪悍,还有原西凉的众多老兵,朝夕之间足可募兵数万,充实秦州军,然后择一良将出潼关进驻弘农,再用幽都军沿黄河东进,水陆两路,保持对洛阳的威压态势,再集中兵力,先行吃掉元沐兰为上!”
现在的局势,通俗点说,就是和平安格勒战役很相似,那是李云龙把晋西北打成了一锅粥,这是整个洛州打成了一锅粥。
在地图上画条线,洛阳以西,弘农郡和潼关都在楚军手里,可元光占了洛阳,洛阳以东,徐佑占据中牟,但在中牟以东,元沐兰又占着浚仪。
也就是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错,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复杂之极。
“参军司的意见呢?”
徐佑习惯先听取其他人的看法,最后再问何濡。一般来说,何濡会综合大家的见解,然后提出最符合徐佑心意的方案。
何濡摇摇头,道:“我还在考虑,请谭司马先议!”
谭卓也不矫情,径自说道:“元光兵力不足,可占据着虎牢地利,且这位明月将军盛名在外,很不好对付,可以参照曹将军的提议,用幽都军和长安军将他钉死在洛阳。”
他指着沙盘,又道:“再以弥婆触将军所部为后军,在牟山脚下扎营,和中牟互为犄角,防元光再出奇兵,从洛阳偷袭我后方。之后,我建议,不可再拖延了,要集中所有兵力,即刻对浚仪发起强攻。元沐兰若要死战,那再好不过,正好不惜代价歼灭之。若她仓皇退走,我们就可安然反攻洛阳,只要能击败元光和百保鲜卑,军事上的胜利尚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会给我军的军心士气提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第一把五十九章 遵旨而行
虽然徐佑苦口婆心的安慰了众人,不要把洛阳失陷看得太重,但人的名树的影,元光突然加入战局,给了所有人太大的心理压力,所以连谭卓也反对继续围困浚仪,而是不惜代价的先解决元沐兰,再回头和元光决一雌雄。
谭卓的意见得到了几乎全员赞同,也就是说,楚军内部已经达成了统一,就是徐佑也轻易更改不得,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拍板,而是耐心的等着何濡。
又过了半响,节堂内静的可以听到风吹过砂粒滚动的声音,何濡开口说道:“曹将军和谭司马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一厢情愿。秦州军远不是百保鲜卑的对手,若贸然出潼关,弘农无险可守,元光只需分兵两千突袭,就能把秦州军击溃,再不慎失了潼关,战局将进一步败坏……至于强攻浚仪,倒是可行,元沐兰用兵再出神入化,她的粮草不足是最大的破绽,应该坚持不了几日……只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元沐兰不惜将自身陷入死地,也要把我军主力诱出洛阳,牵制在中牟周边,只为让元光偷袭成功,如此深谋远虑,她又岂能没有后招?”
徐佑心头微动,道:“祭酒是指?”
“益州!孙冠!”
满堂皆惊!
檀孝祖抓着椅子扶手,身子绷紧前倾,道:“孙冠要反?”
何濡道:“孙冠必然要反,只是什么时候反,以前的形势不够明朗,无论秘府还是参军司,都没能深入鹤鸣山进行查探,故一直无法确定孙冠的动向。而洛阳大战之前,天下都以为魏强而我弱,只要北魏出动中军精锐,我军就成了碾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所以孙冠完全可以等到我军大败之后,军心士气降到谷底,再起兵造反不迟。可眼下的局面,我军却占据了优势,反倒是魏军败相已露,因此孙冠不会再等下去,元光的突然出现就是明确的信号,益州,这会应该已经反了……”
仿佛为了印证何濡的神断,当天夜里,詹文君从金陵送来急报,为了赶时间,竟让沙三青这个小宗师当了信差,他日夜兼程,累死了四匹骏马,只用了两日夜就赶到中牟,呈上了詹文君的密信。
信里说,孙冠在鹤鸣山斩青蛇起兵,自称通玄正法至圣天师,受奉太上老君神谕,赐天师教众 “长生”之号,立誓要涤荡清扫被恶鬼占据的人世间。
益州二十九郡同时响应,益州刺史刘仁甫、成都太守李太忠投敌,几乎顷刻间天师道占据了整个益州。
益州之外,宁州、越州、广州、湘州、郢州也发生了大规模的天师道教众攻打郡县的浪潮,其余扬州、江州、荆州、雍州、南豫州等地也发生了此起彼伏的骚乱,唯有远在青州、徐州尚保持着大体稳定。
天师道扎根江东百余年,势力之大,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虽然都在等着这天,可真当这天来临,掀起的声势还是震惊了所有人。
就算是都明玉的白贼之乱,也不能和这次相提并论!
幸好徐佑出征前做了周密的布置,扬州、荆州、雍州、郢州、湘州等拱卫京畿的重要州郡迅速做出反应,将叛乱的苗头扼杀在了摇篮里。但是被安休林寄予厚望的江州,却因为江州刺史魏不屈的处置失措和应对不力,让天师道攻陷了三郡二十一县,和广州失陷的五郡贼众连成一片,并依仗着沿海水路和数十座海岛,进退自如,眼看着要立足脚跟。
乱起之后,朝廷召集文臣武将彻夜商讨对策,起初是打算用平江军和天平军为主力,先封锁夷陵,压制住益州,让孙冠麾下最精锐的部曲动弹不得,再命各州都督府率州郡兵迅速平定各州的叛乱。
然而仅仅过了两天,江州和广州的局势也开始糜烂,朝臣们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谢希文领头上奏,要请皇帝下旨,召徐佑和西征大军回京。
安休林尚在犹豫不决,出征前他答应过徐佑,绝不会因为国内局势的变化去干涉北方的战事。可孙冠来势汹汹,大有气吞山河之象,金陵城内人心惶惶, 甚至有人备妥了车马和细软,随时准备逃走,若是不召回徐佑,朝廷承受的压力太大。
詹文君提醒徐佑做好随时奉诏回京的预备案,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因为据她打探的消息,不仅谢希文、陶绛等潜邸旧人上了奏疏,连庾、柳等诸姓门阀也有些意动,毕竟西凉已经拿下,此次出征的战略目标完美实现,和北魏的战争打到现在,虽然还占着主动和优势,但是明显不可能打到平城,到了最后,还是得退兵,与其如此,不如早撤为好。
尽管这是詹文君的密信,不是朝廷的正式公函,但徐佑还是对众将作了详细的通报。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檀孝祖的荆州系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值此双方大战的关键时刻,应该先歼灭元沐兰的骑兵,再击溃元光和百保鲜卑,配合远在邺城的叶珉,将并州、冀州、济州、相州等地搅个天翻地覆,彻底占住豫洛二州,大大的扬我国威,从而建立之后十年南北对峙的战略优势,。
而曹擎等中军系的人则认为金陵是国本,是根基,若根基动荡,让孙冠恣意横行,肆虐民众,二十万大军却孤悬于外,亲人友朋都在后方,难免会军心不稳,很可能遭遇无法想象的惨败,惨败后再撤回江东,士气低迷,兵不可用,更加挡不住孙冠。这是恶性循环,聪明人应该及时止损,趁着优势在我,就此和魏军展开谈判,双方体面的结束战斗。
钱塘系的左彣等人唯徐佑马首是瞻,并没有直接表态,但明敬插了一句:不管是战是和,必须考虑魏军的态度,不能一厢情愿,我们想谈,也得看元光愿不愿意谈。
这番话中军系也赞同,曹擎提议先派人和魏军方面接触,探探对方的口风,趁着天师道叛乱的消息还没传开,魏军手里的筹码不多,应该能谈出一个比较符合楚国利益的条约。
何濡冷笑道:“我说过了,孙冠选择此时造反,绝对和外侯官脱不了干系,元光肯定比我们还早知道这个消息。他等的,就是我们主动找他谈判,那时主动权转到他的手中,不被人连着骨头吞掉就是好的,还想着占便宜?做梦!”
曹擎的额头青筋暴起,强压住怒火,道:“祭酒料敌如神,我们远远不及,可是祭酒有没有想过,若明日主上的诏令真的送到了中牟,大将军该如何做,才能上不负朝廷,下不负黎民?元沐兰还有三万骁骑,元光的五千百保鲜卑更是可抵五万精锐,就算抗旨不遵,继续打下去,也绝非十天半月之功,我怕主上等不了那么久,江东的父老也等不了那么久……”
“孙冠是泥捏的神龛,看着唬人,其实不堪一击。南蛮校尉陈景文率两万中军驻扎夷陵,还有张槐的平江军坐镇湘州,狄夏的天平军拱卫京畿,长江防线固若金汤,何必担忧?最多八到十五日,我们就能结束洛阳之战,然后回师剿灭孙冠……大将军治兵誓众,扬旗西征,广固横溃,卷甲北趋,诸君青史留名,升官赐爵,安享富贵,荫蔽子孙,大楚一扫先帝三次北伐的劣势,主上内厘庶政,外修封疆,岂不三全其美?”
曹擎驳斥道:“全常翼冒进而死,芦庄大营屡攻不克,鸡洛山损兵折将,中牟城外狼狈不堪,云门渡口水军尽没,这还只是元沐兰的手段,现在加上天下皆以为无敌的元光,祭酒如何能保证八到十五日结束洛阳之战?”
何濡眯了眯眼,道:“元光来了,所以曹将军怕了?”
“你!”
曹擎怒而站起,手按刀柄,铁甲铮鸣,何濡淡然端坐,手放入怀里搓灰,毫不把曹擎的威胁放在眼里。
大堂内寂静无声。
檀孝祖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曹擎若真的敢对何濡不敬,少不得他要出面好好教训教训中军的这帮大爷们。
左彣却是满面忧虑,皇帝的旨意还没来,楚军内部已分裂至此,这场仗还怎么打下去?
曹擎终究不敢放肆,转身向着徐佑屈膝跪地,哽咽道:“大将军,节下一心为国,并无二志,既然何祭酒疑我胆怯0,节下愿做先锋,无论是战魏军,还是剿孙冠,皆为前驱,万死不退!”
中军系的众将领齐齐目视何濡,面色不善,谭卓看了看徐佑的脸色,走到旁边,亲手去扶曹擎,安抚道:“大家各陈己见,争议在所难免,祭酒也无他意,将军莫要介怀。”
曹擎仍跪着不起,徐佑笑骂道:“好了,你曹擎可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哭啼啼的变娘们了不成?”
说也怪,被徐佑这样一骂,曹擎浑身舒坦,赶紧爬了起来,那股子委屈也不见了,乖乖的回座位坐好,只是不再搭理何濡,显见存了芥蒂。
军议持续到了天亮,还是没能达成一致,徐佑环视众人,道:“传令各营,严守城寨,密切关注洛阳和浚仪的动静,不得疏忽大意。至于其他的,你们不要多想,朝廷若有旨意,我等自当遵旨而行。”他的声音突然严厉,道:“都记住了,这就是我的意思:朝廷有旨,遵旨而行,谁敢在背后妄议,斩!”
第一百六十章 和谈
结束了漫长又暗流涌动的军议,徐佑单独留下何濡吃早饭,饭后两人绕着府内不算大的后花园散步,入目是池子里的残荷,青石板道旁的败柳,满地的枯黄凌乱,寒风调皮的钻进袍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
这是初冬独特的凋零的美,和秋色不同,却更加的难以忘怀!
“其翼,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何濡笑而不语,他为了报仇,一直想推翻安氏在江东的统治,这点从未瞒过徐佑,所以在节堂军议时力主抗旨和魏军决战,其实着眼点并不是洛阳战局,而是打算撺掇着徐佑迈出第一步。
有了第一步,自然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徐佑的意志再坚决,也阻挡不了黄袍加身,代楚自立的浩浩大势。
徐佑知道不可能说服何濡放弃这个危险又充满了诱惑力的念头,只和他就事论事,道:“兵凶战危,面对元光,谁敢说必胜?何况还得速胜?你想没想过,抗旨是大不敬,若胜了,还可以说将在外,君命不受,回京之后受到台省的责难尚有几分转圜的余地,若败了,两罪并罚,维系现状也是妄想……其翼,我们在金陵并不是没有敌人,先保存自己,才能说其他,你是聪明人,不要做傻事!”
何濡略带嘲讽的道:“我还以为七郎不在意大将军的位置呢……”
“我不贪恋功名富贵,可身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许多事,别人做不得,或者不想做,那就由我来做。”
何濡跟在徐佑身边多年,明白他并不是虚言,论及为国为民之心,实在是超出旁人太多,现在做的和将要做的事,无不是千难万难,却始终不曾迟疑半分,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滚滚历史长河,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何濡也不再坚强求徐佑留在洛阳,毕竟元光选择了最巧妙的时机加入战局,如果不能速胜,任由孙冠攻掠州府,就算最后击败了元光,徐佑也要受到来自国内的极大的压力,铺天盖地的责难,甚至会抵消西征取得的所有战果。
因为灭西凉,战北魏,只是为了取得了战略优势和长远利益,厮杀的再怎么惨烈,金陵的贵人们也看不到,感受不到。而孙冠造反,影响的可是士族门阀的眼前利益,伤筋断骨之痛更直观,也更容易失去理智和判断,然后人性之丑陋,习惯的转移仇恨,让徐佑承担起所有罪责。
这个时候,徐佑的实力还不足以和门阀阶层翻脸,所以他才说先保全自己,何濡明白其中的难处,所以也改变了立场。
他是想推着徐佑更上层楼,可地基塌了的话,一切又何从谈起?
“好,我支持退兵!不过,最好等冀州的沙门生乱,再谈判不迟……”
这是要在谈判桌上增加己方的筹码,徐佑道:“我让沙三青连夜赶往冀州去见冬至,要她务必说服法归,暂停举兵,另等时机。”
“嗯?”
“和北魏的谈判,加上冀州不多,没了冀州也不少,我们还是要做长远打算,不能一次用完了所有的筹码……”
何濡想了想,道:“也好!”
持续了三十天的战事诡异的进入平静期,元沐兰和元光都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在等待中牟方面做出决断,这更验证了何濡的猜测,孙冠造反果然和外侯官脱不可干系。
徐佑也没有等待太久,仅仅四天之后,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语气虽然温和,且带着商量的口吻,但核心目的还是让徐佑酌情退兵,要他以国内局势为重,妥善处理洛阳战事,既能不坠军威,也能尽早抽身。
传旨的中书舍人袁亥,三十而已,相貌俊秀,和袁青杞是堂兄妹,冷不丁一看,还有几分相似。
袁氏在朝中属于中立,不站队,皇帝让他来中牟,说明金陵内部的诸多派系达成了共识。徐佑当即跪下接旨,并手写奏疏,阐明已有具体的撤兵计划,态度虔诚恭顺,袁亥目睹全程,暗暗松了口气,想想来时谢希文私底下和他说的那些话,当真不寒而栗,如果徐佑真的抗旨不遵,他是否有胆子请出天子剑,杀了徐佑?
徐佑决定退兵,却没有主动找魏军谈判,而是又等了两天,邺城的战报传来,叶珉率大军围而不攻,于险峻处多次伏击,先后大胜从邯郸、广平、阳平、清河等郡赶来的八路援兵,成功清除了邺城周边的大部分据点,只余一座孤城。
正在进攻碻磝和历城的魏军得知邺城被围,唯恐后路被断,只好仓促退兵。历城还好说,冀州镇主陆必那和青州刺史卜天打的有来有往,并没吃太大的亏,撤退时双方还在阵前互相骂了大半个时辰——当然,这种对骂就跟老朋友闲话家常差不多,两人对线多年,早习惯了。
可碻磝方向的济州镇主屈竑就有点吐血,他强攻碻磝二十多日,用尽了各种歹毒计谋,全都师疲无功,反而折损了两千多人,算是辜负了元沐兰的信任和提拔,浓密的黑发变得白如霜雪,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吴韬,我定杀汝!”
望着摇摇欲坠,却始终坚持不倒的碻磝城,屈竑骑在马上,满心不甘,双目欲喷出火来,他指天发誓,必会卷土重来,到时候要把吴韬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吴韬在城头解开腰带,冲着屈竑撒了泡尿!
得知东线全面败退,而邺城又被包围,援军都被打垮,元沐兰终于派来了使者,前往中牟求见徐佑。
使者是穆梵,和徐佑是老朋友了,但徐佑避而不见,由谭卓和何濡和他会面,双方也不寒暄,穆梵开门见山的道:“听闻贵国突生变故,楚主因而召徐大将军回京,我奉军帅之命,特来为徐大将军送行!”
这是下马威,表明北魏对楚国朝廷的动静一清二楚。
谭卓笑道:“区区小贼,成不了气候,何劳贵主费心?”
“哦?”
穆梵故作惊讶状,道:“孙冠身为大宗师,武功称雄南北,天师道下辖二十四治,教众数百万之多,这样的小贼,在下愚钝,百余年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何濡冷冷道:“妖道不知天数,妄移神器,鹤鸣山就算能招聚百万众,也不过土鸡瓦狗尔。大将军已禀告主上,只遣一良将,率三万虎贲回京,不出旬月,天师道弹指可定!”
言外之意,我走了三万人,还有十万和你们打,千万别得意太早。
穆梵沉吟起来,徐佑行事别具一格,或许真的敢抗旨不亲自回京,只分兵三万前去平定孙冠的叛乱。
说心里话,孙冠是大宗师不假,可战争不是江湖比武,精锐部曲要长年累月的操练,后勤补给要长年累月的囤积,兵甲器械要长年累月的锻造,三者缺一不可,所以天师道教众的战斗力怎样,大家心里都没底。而徐佑的部曲经过西凉和北魏的双重检验,堪称世间一等一的强兵,只出动三万人,会不会真的能平定天师道?
穆梵哈哈笑道:“当年都明玉仅靠着扬州治一治之力,就在江东半壁搅起了滔天的风浪,孙冠如今可是二十四治齐反,何祭酒未免太过轻敌……”
谭卓嗤之以鼻,道:“此一时彼一时!都明玉叛乱,大将军尚在蛰伏之中,想做点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可最后破贼,还不是仰仗大将军的妙计?现在大将军位极人臣,有足够的实力去对付孙冠,穆将军若是不信,大可拭目以待!”
针锋相对的不客气,不是为了耍嘴皮子吵架,而是为了接下来的和谈做铺垫,穆梵见言语占不到便宜,改变了策略,道:“我对大将军是相当敬仰的,也认为大将军出马,孙冠不是对手,可是只遣一所谓的良将,难道不怕楚主不高兴?”
谭卓点到即止,道:“我主乃明君!”
何濡却嘴上不饶人,道:“穆将军久在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明君,我举个例子,元光如果生在大楚,绝不会屡受猜疑……”
穆梵离间不成,反而引火烧身,何濡的话实属对魏国皇帝的大不敬,驳斥也不是,同意更不行,其实他连听都不应该听。
啪!
穆梵摔了茶杯,愤然站起,然后拂袖而去。
他并不恼怒,但是主辱臣死,不做个样子,日后被外侯官察知,再传到皇帝耳朵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果元瑜真是胸怀宽大的明君也就算了,偏偏……哎,这就像越是穷人越是得装出格调和层次,自己没有的东西,最恨别人提。
谭卓追出去,礼送穆梵离开,该有的程序不能少,毕竟大楚是礼仪之邦,不和披发左衽的索虏一般见识。
第一次谈判宣告破裂。
不过,大家都不急,知道这只是开胃菜,元沐兰过几天还得派人来。
因为徐佑给叶珉发了指示,要他不必顾忌,在邺城好好的打,打的越好,中牟这边才能越好的谈。
果然,不用过几天,第二天,元沐兰的使者又来,还是穆梵。
这厮的脸皮,够厚!
第一百六十一章 见面
第二次谈判,穆梵不再扯淡,直入主题,提出了魏国的要求:楚军归还占据的豫洛二州的所有城池,然后退后西征之前的双方国界线,并以书面形式对发起这次战争进行道歉,魏国将视楚国的道歉诚意,决定要不要追加战争赔偿。
谭卓借故离席,表示这根本没得谈,何濡留下来打嘴炮,说魏国异想天开,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更得不到。
穆梵强硬表示那就继续开打,只是等到楚军战败,不可能再有这样优越的条件。何濡差点笑到呕吐,让穆梵回去告诉元沐兰,做好被生擒的准备,这次可不会轻易放了,说不定还要收到大将军的房内当婢女。
以女子为帅,难免会遇到这样的羞辱,穆梵没有发怒,也没有沮丧,因为摸清了楚国的态度,那就是和谈是可行的,和谈的条件也是可以谈的。
所以他对何濡的嘴炮视而不见,提出先交换俘虏,以齐啸换李冲、楼祛疾和贺文虎。
一换三,楚军很吃亏,但是何濡请示徐佑后,决定交换。
齐啸一人的命,徐佑愿意拿所有魏国的俘虏来换!
交换不需要仪式,当天晚上就圆满完成,齐啸没受虐待,身体很好,只是见到徐佑特别的羞愧,伏地不起,道:“我本想自杀殉国,可是被元沐兰下了禁制,实在无法……”
徐佑扶他起来,道:“若是被俘就想着死,我也早该死在白贼之乱的钱塘城里。鸡洛山之败,是我的判断和指挥出错,和你无关。反正回来就好,安心休息几天,许多事还得靠你为我分忧。”
齐啸虎目泛泪,重重的三叩首,然后站起,和左彣等人热烈的拥抱。生离死别还能再聚,那种激动连无关人等也看的热血沸腾。
相反的是,魏军大营里一片肃穆。贺文虎备受元瑜宠信,镇守洛阳重镇,位高权重,可战败后不仅没有殉国,反而主动投敌,皇帝因此大怒,换他回来,是要送往平城受审。而楼祛疾被穆梵指认是楚国的细作,由于他的出卖,豫州战局才会崩坏,换他回来主要是确认此事。
两人都被关在了监牢。
李冲奉命以弱击强,苦战力竭后被俘,和两人的性质不同,也是唯一得到元沐兰并好言抚慰的人,他沐浴更衣后,自有安排休息。
“祛疾,你让我很失望!”
元沐兰没见贺文虎,虽然贺文虎强烈要求见面。楼祛疾没有提任何要求,元沐兰却来见他。
原因很简单,贺文虎的事是板上钉钉,楼祛疾的事只有穆梵一面之词。
楼祛疾坐在椅子上,垂首不语。若说以前他还奢望有朝一日和元沐兰琴瑟和鸣,可仓垣之战成了徐佑的俘虏,就彻底断了念头。
镶嵌在大鲜卑山顶的最耀眼的明珠,不会嫁给弱者!
“是,我想过自尽,可是没有勇气……”
“蠢货!”元沐兰毫不客气,道:“徐佑不杀你,是祖灵庇佑,你还想着自尽?”
“那?”
楼祛疾听不明白,满脸茫然。
“我骂你蠢,是因为你曾经作为外侯官的龙雀,整日介的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却让穆梵怀疑你当了楚国的细作……他是豫州镇主,你是汝阳戍主,我不需要你低三下四的讨好上司,可也不应该让上司怀疑你的忠心……”
楼祛疾道:“殿下,这是诬蔑,穆梵想害我……”
“穆梵命你在仓垣外的刘庄埋伏,结果包括你在内,全部被徐佑活捉;穆梵命你剿灭东明县的枣口村,结果枣口被楚军悄无声息的占据……穆梵害你?没有这些事实,他怎么害你?”
楼祛疾哑口无言。
“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投靠楚人,刘庄和枣口的失败,应该是因为秘府。”
“秘府?”
“对!徐佑在西征之初,动用了秘府的全部力量,执行一个代号为‘讹兽’的庞大计划,瞒过了侯官曹的眼睛和耳朵,豫州的所有兵力调动都在秘府的监控之中,穆梵以为是你通敌,实则和你无关,这是侯官曹的失误,没有对秘府足够的重视。”
“讹兽计划……”
楼祛疾熟读经史,讹兽是《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异兽,主欺诈和谎言,言东而西,言恶而善。
他苦笑道:“只要殿下信得过我就好……”
“穆梵的奏疏月前已送到台城,我信得过你,主上呢?外朝呢?内行令呢?楼氏固然有权势,可是会不会保你?祛疾,你要有心理准备!”
楼祛疾点点头,道:“杀我可以,但要以通敌罪杀我,我不服,也不会坐以待毙!”
元沐兰找楼祛疾谈话的目的就在于此,内行令高腾闻到了穆梵奏疏里的血腥味,准备借这个由头杀楼祛疾立威,楼祛疾只有剧烈的反抗,才能让楼氏正面对上高腾。
想对付一个人,就要不停的给他树敌,明的暗的,高腾的敌人越多,等回京之后,杀他才越容易!
第四次谈判在交换俘虏的第二天中午进行,由于将军级别的俘虏交换很成功,谭卓提议下一步开始进行军副、校尉、都候等中高层军官的交换,再下一步可以逐渐的延伸到所有被俘的普通士卒。穆梵以不能做主为由没有同意,谭卓也不强求,双方没营养的说了些废话,大概意思就是只在外围蹭蹭,谁也不肯进入主题。
回到浚仪,穆梵气急败坏的骂道:“岛夷全是狡诈无耻的老革!明知我军缺粮,不能久待,偏偏玩弄这些小把戏……我就不信,徐佑真沉得住气,敢对楚主的旨意视若罔闻?”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元沐兰沉思了一会,道:“你辛苦些,现在赶去楚军大营,告诉谭卓,我要明天午时和徐佑单独见面会谈,地点他选!”
“啊?”穆梵急道:“不可!太冒险了!”
元沐兰笑道:“无妨,据白鹭的消息,徐佑入三品仅仅两年多,他不是我的对手!”
徐佑在洛阳突破二品的消息还没有泄露出去,元沐兰只知道发动西征之前徐佑在钱塘入了三品,但她有绝对的信心,若徐佑动粗,吃亏的一定是他。
“殿下,这不是江湖比武!”
穆梵坚决反对,道:“徐佑身边有很多高手,要是假意赴约,再用诡谲手段擒住殿下,我军别无选择,只能和楚军死战,后果难料!”
“你以为徐佑是何许人?”
“这……”穆梵犹豫。
“徐佑虽然是敌人,但是他言而有信,正大光明,不会也不屑用这样下作的法子。最重要的是,大将军在,没人敢这样设局杀我!”
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击败元沐兰,或杀或剐,元光都无话可说,可要是事先说好了双方和谈,却下作的趁机抓人杀人,那就要准备好应付一位大宗师随时随地的刺杀。
就算徐佑位高权重,也不能一辈子不出门不睡觉,身边去哪都围着千百人,这种事防得一时,防不得一世,聪明人都不会干。
徐佑是聪明人吗?
穆梵不再反对,目前的局势,也只有元沐兰出马,和徐佑直接王对王的说清楚,谈好彼此接受的条件,签订盟约,然后各自搬兵回国。
真的耗不起了!
距离中牟县城东北五公里的官渡就是鼎鼎大名的以少胜多的官渡之战的发生地,官渡再往东去两公里,有个村子叫逐鹿营,相传是曹操和袁绍大军对峙时,突然有只梅花鹿出现,作为最被野心家惦记的祥瑞,立刻开始了你争我夺,最后被曹洪带人捉住献给了曹操,这样似乎注定了袁绍必定失败的结局。
当然,这都是后世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梅花鹿决定不了战争的输赢,但是村子名就这样定了下来,数百年没有改变。
村子里有株八百岁的银杏树,高八丈,三人合围,冠如罗盖,金黄色的叶子铺满了地,绝美如画。
“大将军在看什么?”
元沐兰没穿戎装,换了一袭青袍,如锻的青丝用发箍简单的束起,清丽不可方物的容颜在日光的映射里显得更加晶莹如玉,长年习武的秀姿无比的挺拔又充满了力量的魅力,她缓缓走到徐佑身后,随着他的目光,抬头望着高处。
“这是树寮,据说一千年才长成一个。千年时光,就在这交织又繁复的纹理中悄然而逝。”徐佑负手而立,轻叹道:“我们只有匆匆数十年,却是在追逐什么呢?”
元沐兰默然片刻,道:“活着的意义,不虚度的人生,青史留名的永恒和死而无憾的寻找过程……”
“或许吧!”
徐佑转身,指了指银杏树下的石盘和石座,道:“请!”
元沐兰大大方方的落座。
石盘上放着一套茶具,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尤其那壶,流与口平,小而精致,见之不忘。
“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况茶中真味,不先不后,只有一时,太早则未足,太迟则已过,一泻而尽为上品……”
徐佑边给元沐兰解释,边提起壶为她斟满,道:“尝尝看!”
元沐兰端起杯,一饮而尽,洁白的素手抹去唇边的残水,赞道:“好茶!”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万里共月明
“我们算不算朋友?”
元沐兰放下茶杯,突然问道。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向来只和朋友饮茶。”
元沐兰的明眸亮如晨星,道:“那我叫你微之?”
“我的荣幸!”
元沐兰抿嘴,笑起来时那张充满了压迫感的漂亮脸蛋会稍稍的有些邻家女孩的感觉,显得特别的好看,道:“你要是战场上也这么好相与,那可就阿弥陀佛了!”
这话由别的女郎来说,或许是有点撒娇和示弱的味道,但出自元沐兰的口,却只代表字面上的意思——战场上的徐佑,很不好对付,战场下的徐佑,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徐佑笑道:“若是败军之将,怎么会有和殿下对坐饮茶的机会呢……”
这不是讽刺,而是阐述事实,元沐兰这样的女郎,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和聪明才智,勉强成为朋友也只是让双方都觉得尴尬和不自在。
元沐兰嗔道:“我有那么势利的吗?”
徐佑没有接话,又倒了一杯茶,道:“尝尝,第二杯和第一杯不同。”
元沐兰饮完,闭目似在回味,半响才满足的睁开眼,道:“微之,你此次是否准备大举北上,灭了魏国?”
徐佑摇头,道:“我没这能力,更没这么大胃口,西征只为灭凉,你不出兵南下,我现在应该在金陵成亲……”
“嗯?”
元沐兰愣住了,她没想到徐佑会突然提起私事,道:“等你成亲那日,我虽不能亲至道贺,但会派人送一份厚礼。”
徐佑婉拒:“礼物还是算了,我怕有人告我通敌!”
元沐兰大笑。
笑声中又饮了一杯茶,她把茶杯反过来扣在石盘上,笑容渐渐敛去,道:“楚国无力灭魏,可你只要一日占据黄河沿岸的土地,大魏就不能安心,必会不惜代价和你争夺豫洛之地。我不知要投入多少人马财物,也不知最后谁胜谁负,但可以预见,两国将被豫洛战场完全牵制,就像是不要命的赌徒,倾家荡产也得咬牙坚持着,看谁先支撑不住……”
徐佑同意元沐兰的看法,豫洛之地要是成为名副其实的绞肉机,无休无止的打下去,很可能先撑不住的是楚国。毕竟就皇权而言,魏国皇帝的权力远远大于楚国皇帝,受到的牵制和阻力也比较小,楚国内部错综复杂,门阀几乎和皇室并驾齐驱,如果门阀的利益因为战争损失太大,他们不会介意再换个皇帝,换一个听话的皇帝!
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北伐索虏,复汉人河山,大多数既得利益者都希望维持现状,不进步没有关系,可是一旦倒退,就会引发剧烈的反弹。
徐佑之所以想要和魏国打出十年的和平,很大一部分原因正在于此,他需要时间去搞定楚国内部的纷争,统一思想,然后才能集中所有可以集中的力量,发兵北上。
元沐兰很诚恳,道:“这没有意义,不如各退一步,我方保留洛阳、荥阳、中牟、浚仪以北的土地,以南归你。”
这是魏国主动让出了原有的豫州大部,徐佑可以把国界线从淮河流域推到接近黄河,算是百余年来难得的大胜。
“感谢女郎的诚意,但是我不能答应。”
元沐兰不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道:“请微之明示。”
“洛阳、虎牢关可以给你,这样保留魏国从河东郡随时渡过黄河的途径,并可借洛阳为根基,东,则威迫豫州,西,则震慑关中。”
谈判不是吃独食,必须给对方好处,洛阳既然被元光占领,傻子也知道通过谈判要不回来,而魏国占有洛阳,可以通过盟津渡口连接黄河两岸,就像是插进华北平原和关中平原的一把锥子,没事的时候恶心着你,有事的时候瞬间可以变成巨大黑粗的利刃,腹地开花,撑破你的肚皮。
元沐兰知道徐佑还有下文,静静聆听。
徐佑给了好处,自然要占便宜,道:“从滑台到荥阳以南,皆归我所有!”
元沐兰道:“微之,你这可不是和谈,是要我签订城下之盟。就算我同意,回去之后也会被廷议否决。”
徐佑也是一笑,道:“那你开个价。”
元沐兰沉吟着,她在权衡,徐佑的底线在哪,而平城的皇帝大臣们能够接受的底线又在哪?
漫天的黄叶随风摇曳,零零碎碎的落在她的肩头和发梢,晶莹剔透的肌肤没有因为塞北的风沙而有丝毫的瑕疵,凝神思考时的身姿,就是画里最隽永的风景。
“我美吗?”
她歪着头,胡人的豪爽和大方展现无遗。
徐佑被抓了正着,也不尴尬,诚实的回道:“很美!”
元沐兰笑了笑,对徐佑的道:“简单点吧,洛州归我,豫州归你,但是我要豫州的滑台和白马。”
有了滑台和白马,就控制了过黄河的筹码,过了黄河,豫州就像是光着腚平躺着的美女,再没有任何的安全可言。
徐佑无所谓,反正洛阳的盟津渡在对方手里,也不怕再多滑台和白马这两个渡口。若是有选择,他更想要洛州,有了洛州,可以和关中连成一片,但是谁见过饿狼会把吞进肚子里的肉吐出来?
“洛州只能给你洛阳以东和以南的地方,洛阳以东的弘农郡归我。并且,滑台和白马维持现状,不许单方面加固城防,驻军不能超过五百人,兵马调动需要知会豫州刺史府,避免我方发生误判。”
元沐兰想了想,弘农郡可以作为洛阳和潼关之间的缓冲地带,况且这是徐佑的核心利益,他不可能让步,道:“我同意,但不能通过公开途径,那样有损国体,我建议双方建立秘密联络通道……”
“可以!”徐佑适时提出了他和魏国和谈的真正的想法,道:“秘密通道也需要掩护,我建议汲县和酸枣县皆不驻军,只留少许的巡检力量,然后筹建榷场,开放互市!”
汲县属于魏国,酸枣县属于楚国,两县隔着黄河相望,位置处于洛阳和滑台的中线,地势平坦,交通便利,也无险可守。
“互市?”
“对,互市对你我都有益处,一方面可以促进商贸往来,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另一方面,加深彼此互信,维持边境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
元沐兰犹豫,元瑜给了她临机决断的所有权力,元光也会无条件支持她做出的任何决定,但是在她对徐佑的预判当中,并没有互市这个选项。
徐佑笑道:“白乌商来往南北,不知养肥了多少贪官污吏,并且因为牵扯到了贵人们,无法进行有效监管,导致他们胆大包天,很多违禁的东西也因此流通。开放互市,至少有法可依,明面上可以收取巨额税赋,暗中也能防止大部分违禁物。”
说的也是,魏楚敌对百年,没有互市。但是,人都是有需求的,你想要魏国的精盐,我想要楚国的绸缎,这些需求并不因为两国的敌对关系而发生转移,也因此造就了白乌商的盛行不衰。他们以各种名目和手段行贿边境官员,然后倒卖两国物资从中渔利,这么多年无数人发了大财,可国库却没有得到半点好处。
“好,我同意……”
两个跺跺脚就能让天下震荡的大人物,却如同市井小贩一般针对彼此的条件讨价还价,有时剑拔弩张,有时笑语欢声,有时沉默如风雨将至,有时暴跳如惊雷贯空,就这样持续到了天色渐暗,元沐兰抬头,侧耳倾听,中牟城外连绵数里的楚军大营隐约传来苍凉悲怆的歌声:
“驱马去西征,乡愁步步生。举鞭绝江水,回首见哀鸿。欲问故人在,万里共月明。”
“驱马去西征,长江水初凝。匆匆寒暑过,又见黄河冰。千山与万山,山山两不同。”
……
“这是什么?”
徐佑答道:“家中父老盼儿归,妻子儿女望夫还,征人思乡,人之常情!”
元沐兰久久无声,道:“我是胡家儿,不解汉儿歌,但是这些时日,浚仪城内也多能听到相似的歌声……百年征伐,死的人确实太多太多了……微之,我愿力促朝廷永罢刀兵,和楚国结为兄弟之邦,两国百姓安居,再无兵祸之忧……”
“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元沐兰终究是女子,会有某个瞬间的感性冲动,但她忘记了一个铁的事实,决定两国关系的准则,不在于盟约,而在于双方的实力对比。
实力永远均衡,自然可以永远为兄弟,楚稍强魏稍弱,或者楚稍弱魏稍强,可以暂时为兄弟,但是只要有一方的实力明显超出另一方,别说兄弟之邦,就是父子之邦也只是纸面上的笑话,没有丝毫的约束力可言。
不过,徐佑明白,十年之内,楚国还无力北伐,魏国也无力南下,十年之后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所以顺着元沐兰的话,击掌盟誓,约为兄弟。
既为兄弟,元沐兰表现出了鲜卑人大气的一面,她和徐佑拿住大方向:分洛州豫州,滑台驻军,建立秘密联络通道,酸枣汲县互市,其他的许多细节问题不再深究,交给底下人去讨论商量即可。
金乌西落,玉兔高悬,远处的天际抹过清冷的弧光,银杏树下的金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元沐兰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回头冲着徐佑嫣然一笑,轻踢马腹,提振缰绳,飒然如流星,疾驰而去。
徐佑默立良久,长长的身影渐渐的消没在了月色中。
这正是: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谩悲凉!
(第六卷完)
(还有最后一卷)
第一章 全是金陵女儿思
十二月二十七日,新年将至,大雪弥漫,金陵城银装素裹。
城西的新亭,这会聚集了千余人,朱衣紫授,冠盖如云,放眼望不到尽头。临沧台在新亭西的长江畔,历来是送行的所在,整个大楚最有权势的人几乎都围拢在小小的台子周围,正前是楚国皇帝安休林,他搓了搓手,又跺了跺脚,全然不顾帝王的威仪,焦急的望着江面,道:“怎么还没到?”
谢希文笑道:“刚接到消息,大将军已过江宁,估计还要小半个时辰。”
徐佑没有跟随大军一起行动,而是带了五千近卫先行返京,沿着涡水入淮,再从合肥经过濡须水入长江,然后顺流而下。
过了江宁,再过三山和白鹭洲,遥遥可望新亭。
“来了!”
安休林突然奔下临沧台,直冲码头而去,这番举动惊呆了身边的所有人,幸好陶绛反应够快,张手一挥,道:“快,快,侍卫都跟上!”
皇帝一动,摆好的卤簿全乱了套,大家匆匆忙忙的追着去,连几个朝堂老臣都风仪尽失,好不容易到了码头,还没喘口气,八艘海龙舟出现在视野里,没有想象中旌旗飞扬、刀枪林立的壮观和威武,只是在头船上挂着一面代表楚军的赤旆旗,其余再无多余的饰物。
许是见到江岸边的动静,徐佑从船舱里走出来,身穿月白袍,腰束黒缯带,足穿革皮靴,临风玉立,不似浊世之人。
“微之!”安休林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徐佑似是愣住,片刻后飞快的走到船头,撩袍下跪,遥遥参拜,表现的无比恭顺和忠诚。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大将军谦逊若此,我等实在汗颜!”
“是啊,前些时日流言满天……”
“彼辈小人之心,岂能度君子之腹?”
“所谓将虎狼师,灭千里国,煌煌军威,彪炳史册,古往今来,唯韩白卫霍可比!”
谢希文和陶绛听在耳中,互相看了眼,陶绛低声道:“王莽!”
“无成帝、哀帝、平帝三代昏聩无能,王莽如何篡汉?就算没了王莽,还有张莽、李莽,汉室倾覆,是君王和臣子共同的罪!今上乃明主,我等只需尽心辅佐,让吏治清明、百姓安居、国家昌盛,就算是王莽在世,也只能做他的官,没他造反的机会!”
谢希文想得很清楚,单看今日安休林对徐佑的态度,就知道进什么谏言皇帝都听不进去。那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方面做好宰辅的职责,民心在朝廷,谁造反都不好使;另一方面,牢牢的盯死徐佑,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野心扼杀在萌芽中——这是为他好,也是为社稷好。
“玄晖兄说的是!”陶绛向来唯谢希文马首是瞻,两位宰臣是真正的同心同德,道:“有你我在,不管是王莽还是曹操,都不会有机会!”
海龙舟停靠。
徐佑刚过跳板,踏足陆地,安休林已迎了过来,伸手拦住徐佑欲下跪的身子,和他抱在一起,高兴的拍打着后背。
“微之,你总算回来了!”
安休林或许不是元瑜那种英明神武的盖世雄主,但他御下以仁,对徐佑更是重情重义,感受着拥抱里的真诚,徐佑轻笑道:“是,我回来了!”
安休林又兴奋的拍了三下,和徐佑分开,上下打量,道:“挺好,没瘦,就是黑了点!”
“关中的水好,吃的也好,就是阳光炽烈,晒黑没法子。”
“哈哈,回金陵好好养养,白皙些,才是大楚女郎们都仰慕的幽夜逸光。”
两人闲话家常,还开点男人们都懂的玩笑,安休林没提洛阳的战局,也没提益州的叛乱,他现在只关心徐佑。
人心肉长,徐佑又岂能无动于衷?
和谢希文等见过礼,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才仅仅开了个头,金陵城内有足足数十万人走上街头,分列道路两旁,穿着新衣,提着果篮,挥舞着丝巾和旗帜,准备一睹大将军的风采。
徐佑不愿出这个风头,打算从南门悄然入城,可安休林说服了他,并邀徐佑共乘御辇。徐佑极力推辞,安休林允他骑马走在车旁,说是护卫,可也是臣子难得的荣耀了。
入城后引起的轰动自不必提,女郎们争先恐后,粉帕香罗,掷果盈车,要不是羽林卫拼命维持,恐怕要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
当年徐佑求学崔元修,有好事者作诗:“风送秋荷满鼻香,月过疏帘夜正凉。自从一见徐郎后,断尽相思寸寸肠。”
今日又有人作诗:“神骨清眉鼎鼐姿,奕叶承恩显亲时。滔滔江水流波尽,全是金陵女儿思。”
鼎和鼐,古代两种烹饪器具,喻指宰相等执政大臣。这首诗比起上一首更加的直白和推崇,应该是徐佑的铁粉所作。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朱雀大道,台城里皇帝大宴群臣,载歌载舞,一直折腾到子夜,不少人喝的酩酊大醉,安休林原想留宿徐佑,被徐佑以路途劳顿为由辞别。
夜宿深宫,哪怕天地无私,传出去也要贻人口实!
回到大将军府,方能见到詹文君,她素衣素面,倚门而立,俏目微微泛红,面露喜悦之色,道:“夫君……”
徐佑轻拥入怀,闻了闻她的发丝,道:“阿娪,留你在京城日夜操持,辛苦了!”
“再辛苦,也比不过夫君上阵厮杀的凶险……”
“谈不上凶险,我是大将军,除非全军大败,否则伤不到我……”
詹文君抬起头,羞涩于外,而媚惑于内,道:“想我吗?”
徐佑身子抱紧了些,对着她晶莹的耳垂吹了口气,轻笑道:“我想没想,莫非你还感觉不到?”
詹文君眸子里几乎要流出水来,轻啐道:“又不是图穷匕见,我怎么感觉……啊……”
徐佑打横里把詹文君抱起来,佯怒道:“身为男儿,岂能受此羞辱,瞧我大杀四方,定要你缴械投降!”
詹文君咬着唇,道:“谁投降,还不一定呢……”
沐浴之后,徐佑换了家居的轻便衣裳,问起当前局势,詹文君道:“益州全部沦陷,反倒很安静,江州抽调了平江军的猛将张俭前去辅佐刺史魏不屈,已重新夺回了三郡二十一县,将叛军压制在广州和江州的交界处。而广州、越州、宁州、正在拉锯战,几乎每天都有新战报送来,目前朝廷稍稍处于上风,但是平定叛乱需要时间……”
“广、越、宁不足为虑,江州安定,湘州有张槐,就能成功堵住天师道北上,就算孙冠兵出益州,也只是西边一路,不能和南边合围,这是好消息。”徐佑道:“对了,张槐那边有进展吗?”
“张槐已摸清了酆都山周围的地况,只是山内究竟如何,怕打草惊蛇,不敢深入,尚未查明究竟。而秘府经过布局,在湘州各郡总共锁定了三个和酆都山有关的人,其中一人是湘州最大的粮商蒋成贤,他负责酆都山的粮食、菜蔬、盐油和衣物的输送,一人是湘州的望族子弟曹览,他负责广结善缘,交通内外,收买官吏,还有一人,是湘州数一数二的青楼主言大娘,她负责打探消息,警戒外围,迎来送往。这三人互不关联,秘府监视至今,从未发现他们有任何往来,但值得注意的是,前豫州刺史庾瀛在位时,和曹览交往甚密,两人日夜出游,朝夕相处,外界甚至有传闻说庾瀛断袖,曹兰分桃,他们是龙阳之交。”
徐佑沉思,道:“你的判断呢?”
“庾瀛主政湘州多年,六天也在这些年里强势崛起,我认为,他脱不了干系,很可能是六天的重要人物。不过,主上新亭继位,庾瀛是最早上呈报祥瑞劝进的,从这个角度说,他又不像是……”
“同一批劝进的还有朱智,然而呢?朱智包藏异心,所以不能因此排除庾瀛的嫌疑。”
徐佑想了想,道:“庾氏呢?有没有牵扯进来?”
单独一个庾瀛,对大局并没有影响,可要是整个庾氏都是六天的后台或者合作伙伴,那事情就严重了。
幸好让张槐去湘州担任刺史,背后的目的,只有徐佑和张槐等少数人知道,若是早先禀告了台省,那么所有的布置都将成为笑话。
詹文君神色凝重,道:“文鱼司派人暗中调查庾氏,结果前后失踪了三人。”
“失踪?”
“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的无声无息!”
“庾氏动的手?”
“不确定,如果是庾氏动手,那六天和庾氏必然有关。”詹文君解释道:“按照秘府的规定,文鱼司调查门阀和贵戚都有很规范的程序,绝不会急功冒进,也就是说没有操作方面的失误,但还是出现了这样的事,由此可知,庾氏很不简单。这个不简单,不是指庾氏的底蕴,作为顶级门阀,底蕴无须质疑,可庾氏不是西凉的冥蝶司,不是北魏的侯官曹,他不应该具备和秘府抗衡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力量……”
“所以,只要确定是庾氏动手,那就说明庾氏在幕后支持六天!”
第二章 策反
第二天大早,徐佑召来鱼道真,詹文君能够坐镇金陵,将秘府运作的滴水不漏,鱼道真可是出了大力的。
这位司苑天宫的双天主之一、伪天圣朝的楚国神师,心机手段和能耐样样不差,算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超厉害的角色,改邪归正后加入徐佑麾下,受命进入秘府,堪称如虎添翼,。
尤其她自知身份地位有差,为六天做事时得罪了太多人,也不想抛头露面,所以甘愿做詹文君的影子,帮着出谋划策,协助打理秘府的诸多事宜。
这是徐佑有意为之,身处权力风暴的正中心,明枪暗箭不计其数,张玄机有张氏门阀为依仗,等闲别人动不得她,但詹文君出身平常,又没了家族,很可能会被敌人和对手当成弱点,有了鱼道真更擅长阴谋诡计的帮手,拾遗补缺,洞察先机,至少又多了一层坚固无比的屏障。
见到徐佑,鱼道真的喜悦发自肺腑,并没有因为多日的离别而显得生疏。徐佑也没有追问庾氏和六天的关系,这是答应鱼道真的条件,无论什么情况,不逼迫她出卖六天。
徐佑说到做到。
不过,作为六天曾经的核心成员,又和天师道对抗了多年,她的手里应该掌握着天师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以为欲破天师道,当从何处落手?”
鱼道真没想到题目这么大,美眸泛波,巧笑倩兮的道:“郎主考我么?”
“算是吧!”
“若答得好呢,有没有赏赐?”
徐佑笑道:“钱,你不在意,华服美食,你不稀罕,田宅也与你无用,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赏什么好……”
鱼道真离席跪地,挺起身子,目视徐佑,郑重其事的道:“我想求郎主赏一个恩典……”
徐佑端起茶杯,悠然的品着茶,不用猜也知道鱼道真的请求肯定很让他为难,道:“你说。”
“陆令姿愿立誓离开六天,今生不再和郎主为敌,请郎主令秘府也不要再追蹑她的踪迹。”
徐佑讶然,放下茶杯,道:“你和陆令姿还有联系?”这语气只是疑问,并不是恼怒和训斥。
鱼道真摇头,她坦坦荡荡,并不惧怕任何猜疑,道:“没有,我是前几日突然收到陆令姿的传书……”说着呈上来信。
徐佑接过来认真看了看,陆令姿的用辞很是卑微,沉吟了片刻,道:“她的话可信吗?”
记得当初行刺失败,离开金陵时,陆令姿还发狠话要徐佑好好活着,等着她来取项上人头,这才过了多久,转变的有些太快。
“可信!”
鱼道真斩钉截铁的道:“陆令姿身飘零,但心高气傲,如果不是真的想要离开俗世纷争,绝不可能写这样的信来向郎君示弱求和。郞主,我知道不该让你为难,可……可是我和陆令姿恩同姐妹,实在是不忍心……”
这是真情流露的哽咽声,而不是明镜倾城的媚 术所致的虚幻,对鱼道真而言,这也或许是她媚 术大成之后,初次在男子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徐佑温声道:“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左丘死后,陆令姿估计也没了心思,她自己能想通其中的道理,放开彼此的仇恨最好。”
“是!左丘守白死之前透露父母的坟墓所在,就是为了告诉陆令姿,他的死,和郞主无关。而郎主既然遵守承诺,送还了左丘守白的尸骨,陆令姿其实早没了和郞主作对的念头。”
鱼道真顿了顿,道:“当然,陆令姿不是善人!郞主若是普通老百姓,那杀也就杀了,可郞主如今位高权重,身边高手如云,她自身实力不足,六天分崩离析,无处借力,与其执着于不可能实现的仇恨,还不如放下一切,开始新生……”
徐佑和陆令姿并无私人恩怨,某种程度来说,要不是她和鱼道真在后宫搞风搞雨,先帝和太子至少还得僵持一到两年,安休林登基更得往后推迟许久。
最主要的是,六天覆没在即,陆令姿无论势力还是武功,对徐佑已经没有任何的威胁,何况左丘守白临死前还曾为她求过情,加上鱼道真的面子,放她一马,也不是不行。
“既然你开口,我没有不允的道理。”
徐佑请来詹文君,问起秘府追查陆令姿的进展。詹文君道:“陆令姿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梁州的晋寿郡,随后消失,文鱼司还在持续的跟进。不过此女神出鬼没,想要再找到她,无异大海捞针,还不知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从成本核算角度出发,似乎放过陆令姿,对秘府更加划算。
“人都撤回来吧,告诉李木,让文鱼司销案,然后转交阴书司归档!从今往后,不必再关注陆令姿的行踪。”
詹文君看了眼旁边跪着的鱼道真,心知肚明怎么回事,笑道:“我知道了。”
徐佑的信而不疑,詹文君的善解人意,让鱼道真重重叩首,也没说什么谢恩的话,连命都给了眼前的男人,言语上的恭敬其实无关紧要。
徐佑笑道:“起来吧,了却心事,以后好生帮着我把天师道叛乱之事处置妥当。”
“是!”鱼道真盈盈起身,思忖一二,道:“天师道这些年损失惨重,八大祭酒里,大祭酒范长衣、二祭酒白长绝身死,三祭酒阴长生重伤虽愈,却已是风烛残年,七祭酒卫长安断了手脚,若非五祭酒李长风医术通神,怕是要落下残疾,现在虽行走如常,可武功大降,变成了废人。至于八祭酒宁长意更不必提,她在扬州另立宗门,欲和鹤鸣山分庭抗礼,或许不会直接为敌,但也不是天师道的助力。孙冠目前能用的心腹,唯有张长夜、李长风和韩长策等寥寥数人而已。”
“六祭酒韩长策,志大才疏,脾气暴躁,少谋无断,此人现屯兵涪陵,应该是我军主攻的方向。四祭酒张长夜最受孙冠重用,掌管着天师道的军政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五祭酒李长风因理念不合,被孙冠冷藏多年,现在重新起复,管着天师道的后勤补给,但是究其本心,却未必愿意随着孙冠造反,并且此人和郞主颇有渊源……”
詹文君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秘府应该想办法策反李长风?”
“夫人容禀!”
鱼道真性子极好,对詹文君更是耐心,柔声道:“李长风虽然质疑孙冠走的路,觉得他把天师道带入了歧途,却在八大祭酒里最是尊师,应该不会背叛师门……”
徐佑叹道:“不错,李真人确实是这样,他品行纯良,宁可死,也不会出卖孙冠!”
詹文君道:“那,策反张长夜吗?”
“正是!”鱼道真笑道:“张长夜是聪明人,聪明人总是想的多一点,孙冠要长生,要成仙成圣,可张长夜却没那么大的野心,也没那么大的奢望,未必愿意陪着孙冠和天师道共存亡……”
詹文君皱眉道:“张长夜好歹也是天师道里威名素著的大祭酒,四海享誉数十年,按理说绝不会惧死,除非我们能拿出让他心动的东西……难道要请主上敕封他为新任天师?”
徐佑道:“不行,宁真人在匡庐山立新天师道,我准备举荐他担任天师一职,张长夜就算归顺,凭他的资历和德望,根本不能服众。”
詹文君道:“可是除过天师之位,其他的东西,张长夜不会在意。”
两人同时看向鱼道真,鱼道真道:“张长夜先后育有两子一女,皆夭折而亡,世人以为他就此绝后,实则他还有一子,是青楼楚馆的歌姬所生,偷偷的养在扬州吴县的冯氏门内,现年十五岁,尚未娶妻。”
“哦?”徐佑问道:“为何要偷偷的养起来?天师道不忌婚娶,更不在意门第之别,张长夜大可把歌姬和儿子都接到益州,岂不比托庇外姓要好?”
“因前面两子一女夭亡,张长夜悲痛欲绝,曾问卦阴长生,阴长生说他修行太深,沾染了鹤鸣山的天道之气,成了克天克地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克女的七克之命,再多的孩子只要相认,就会死于非命。”
徐佑失笑道:“天师道最擅长鬼蜮伎俩来欺世盗名,没想到张长夜也会被这些不入流的鬼话糊弄……连天地都克,怎么没克了孙冠和阴长生呢?”
鱼道真道:“当局者迷,张长夜反正是深信不疑,正巧某次出巡扬州治,杜静之悉心招待,送了那名歌姬,谁想一夜风流后珠胎暗结,张长夜大喜,又不敢声张,唯恐重蹈覆辙,在杜静之的安排下,转由冯氏收入门墙,对外宣称是己出,抚养至今。”
徐佑没有问鱼道真如何得知,六天神通广大,又爱好挖人**,偶然发现张长夜的秘密没什么奇怪。
“张长夜对这个儿子视若珍宝,十余年来暗中扶持冯氏从不入流的士族逐渐上升到中等士族,家资豪富,且有多人出仕,形势大好。如果我们以之为筹码,威胁张长夜,再允他归顺后的功名利禄,我想,他不会拒绝。”
徐佑问詹文君的意见,詹文君认为可以一试,成固然喜,不成也无所谓。徐佑旋即决定,由文鱼司动手,先控制冯氏全族,再让鸣篪司出面,想法子接近张长夜,尽全力策反。
计议已定,鱼道真叩首辞出,回到自己房内,从内裳里取出一枚玉诀,素手轻轻的抚摸着,眼眸里尽是温柔和怀念的神色,然而微微用力,玉诀化为了粉末。
这是两枚成对的玉诀,另一枚属于陆令姿,她们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生死托付,经历了污秽人间,见证了鬼魅人心,可彼此之间却始终保留着最干净的忠诚和信赖——那是黑暗中让灵魂不息的唯一的光!
只是现在,照亮鱼道真的光,
是徐佑!
第三章 惊闻
鱼道真刚刚离开,如雪片似的拜帖就投到了大将军府,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投机分子,徐佑懒得分辨,一概不见,闭门谢客。
刚过了午时,近卫来报说接到了顾允的拜帖,这是微末之时结交的知己好友,也是现在最得力的盟友之一,不能不见,徐佑沉吟片刻,命大开中门,亲自迎接。
台阶下,顾允风采如昨,他仰起头,微微而笑。
徐佑叹道:“飞卿,你不该来的!”
“怎么?大将军崖岸高峻,连我也攀扯不得?”
顾允说着走上台阶,和徐佑擦肩,径自往府里走去。徐佑转身跟在旁边,苦笑道:“主上特意下旨,让我今日休息,不用上朝,如果在家里会客,明日朝会又给了他们攻讦的把柄……”
“别人要攻讦,自然百般理由,微之躲是躲不过的。”顾允气道:“我今日来,正是要告诉那些小人,大将军功在社稷,就凭他们还想泼脏水?我第一个不答应!”
徐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戒急用忍,你是吏部尚书,勿要轻易动怒……走,我从长安带了好酒,今日不谈朝政,痛饮一番!”
顾允此来只为表明态度,知道不能急于一时,道:“好,不醉不归!”
等到夜幕降临,送别了顾允,徐佑换了衣服,悄然离府,去了秦淮河的画舫。岸边的清明接徐佑上船,低声道:“安全!”
徐佑走进船舱,李豚奴候在里面,看见后愣了一愣,竟束手束脚的站起,准备屈膝跪礼。
徐佑拦住,不悦道:“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如此见外?你我之间,不要在意这些俗礼。”
李豚奴忍不住道:“大将军威严更盛往昔,小人不敢直视,双腿也忽而跟着发软……”
“你现在是黄门令,侍从皇帝左右,万万不可说这样的悖逆之语。臣下的威严再盛,还能盛过主上么?你平日里伺候主上饮食起居,尚能言笑不禁,见了我却不敢直视,被有心人听了去,谁也担待不起。”
李豚奴在奚官署的任上兢兢业业,署务打点的清清楚楚,人情世故面面俱到,颇得黄愿儿的赞许,禀告安休林后于月前升任了黄门令,实权在握,台城之内的一千多名宦者里已经能排到前五之列。
“大将军教训的是!”
李豚奴知道徐佑是疼爱他,方肯说这些见责的话,默默记在心里,又闲聊了两句西征的事,听闻那些金戈铁马的战场厮杀,露出几分羡慕和向往。
不过自家知自家事,残余之人,等闲连京城都出不去,不可能有征伐四方的机会,遂收了心思,低声告知今夜密会的主要目的。
……
听他说完这个足以震惊朝野的消息,徐佑的面色看不出喜怒,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酒杯,道:“确定吗?”
“确定!”
李豚奴的眼神有些慌乱,显然此事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道:“我原也不信,可种种迹象,又由不得不信!”
“还有谁知道?”
“皇后身边最贴身的两个宫女可能也知道……”
“徐秋分呢?”
“徐女郎应该不知,她虽说被皇后召入后宫朝夕陪伴,可更像是侍卫而不是侍女,皇后也很小心,从不当着她的面……”
“好了,我知道了!”徐佑打断了他的话,道:“今夜开始,你不要再关注这方面的任何事,全当从没发生过。豚奴,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真要是被发现,连我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李豚奴自然明白其中的轻重,这一个月来他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和恐惧,硬是撑到徐佑班师回朝,这会仿佛抛却了万斤巨石,终于可以松口气。
“今夜我好好睡个觉,明天就会忘了所有!”
“长干里的宅子还住的惯吗?”
宫里的大宦者都会在京城各处置宅,这是国人的心态使然,没有宅子,哪里会有家的感觉?李豚奴刚当黄门令没多久,手里的钱肯定是买不起的,但是通过秘府的连番操作,让他投资的某家商行的米粮生意大赚了一笔,在长干里买了座前后五进的大宅,从外面看并不起眼,里面却修饰的十分雅致。
之所以选择长干里,而不是达官贵人们聚集的青溪里,原因不说自明,李豚奴毕竟是中官,不能太张扬,长干里烟火气浓,人员混杂,最适合闹中取静,不惹人耳目。
李豚奴差点落泪,道:“要是当年有这宅子,阿母也不至投了河……”
徐佑抚慰了两句,等他情绪平复,在一僻静地先下了船,李豚奴则继续乘船,直到朱雀航才上岸。
这个过程,清明一直跟着,等李豚奴进入台城,确认无人跟踪,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府邸,徐佑倚窗远眺,明月高悬青天,伸出屋檐的枝丫卧着几只不怕冷的琉雀,一双玉手从后搂住他的腰身,温软入怀的感觉从后背蔓延到心头,詹文君低声道:“怎么了?见过李豚奴,你的脸色就有些不对……”
“有件大事,我很为难,理智让我需要尽早解决,可感情又让我犹豫……你说,是该听从理智的声音,还是顺从内心的情感?”
詹文君道:“理智可以把事情做到完美,但完美的结果未必能够让人无憾。我以为,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们的情感丰富,或喜或悲,或苦或甜,并不是总被理智所左右……”
徐佑沉默。
詹文君也不问,只是静静的抱着,就这么站立了良久,徐佑突然道:“皇后有了身孕,很大可能是江子言的骨肉,且此事主上知情,甚至刻意推动……”
詹文君震骇当场,松开了手,好半天才消化完这个石破天惊的宫廷秘闻,俏脸充满了疑惑,问道:“主上为何这样做?”
“主上身患隐疾,求医用药多年,始终没有子嗣,也因此对女人产生了畏惧心理,转而开始迷恋男风。皇后给他送了很多美人,却治标不治本,偶尔会有宠幸,更多的还是和男宠们厮混。直到平定了元凶之乱,皇后在京城遇见了江子言……”
男人和男人之间,有没有爱情?
答案是:有!
魏安釐王宠龙阳君,布令四境,敢言美女者诛灭全族;汉文帝宠邓通,加官进爵,赐铜山允铸私钱,邓钱风行天下;陈文帝宠韩子高,带刀送酒,言听计从,是没有册封的实权皇后。
皇帝和男宠之间,有没有生死不渝的爱情?
答案还是:有!
比如汉成帝宠张放,微服私访时常自称张放家人,等张放成亲时又亲自主婚,动用了天子乘舆,时人号称“天子取妇,皇后嫁女”,显赫当世。后来,受迫于太后和大臣们的压力,无奈多次贬谪张放,汉成帝常涕泣而遣之,数月后因思念成疾驾崩,张放也随之思慕哭泣而死。
这不比梁祝更感天动地?
詹文君了解了前因后果,也觉得此事颇为棘手,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若为安氏的江山社稷,只能拿掉孩儿,杀死江子言,再从皇室子弟里择一贤良聪慧者立为太子,继承大位。汉魏以来,皇帝无嗣,这样的先例很多,不会产生任何非议;可若为皇后着想,只能装作不知,由着江子言秽 乱后宫,毕竟……毕竟那是阿姊的亲骨肉……”
前者可以当忠臣,甚至青史留名,传为美谈。可那样一来,不仅恶了皇后,也惹恼了皇帝,除非当机立断,逼皇帝退位,徐佑顾命监国,否则难说会有什么下场;后者则可以维持现状不变,只要隐瞒住孩子的真相,等皇帝龙驭宾天,徐佑辅佐太子顺利登基,照样能保一世富贵。
詹文君望着徐佑的侧脸,道:“选哪条路?”
徐佑抬起头,月光照着英挺的眉目,透出深邃如海的冰冷,道:“没什么好选的,她是我阿姊!”
詹文君有点心疼,抱住徐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对你有恩的是主上,而不是安氏皇族,他既然同意了江子言和皇后的事,我们大可不用插手。夫君,老百姓需要的只是好皇帝,而不是安氏的皇帝,谁又能保证,从皇族里选出来的太子,会比皇后和江子言的孩子更贤明呢?”
“是啊,安氏能否千秋万代,与我何干?主上愿意,阿姊开心,是不是安氏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
再次静默良久,詹文君问道:“我只是奇怪,皇帝春秋正盛,为什么不再等几年,说不定能治好隐疾?”
徐佑的声音里少见的流露出几许哀伤,道:“其翼曾给主上相过面,说他活不过三十五岁,算算日子,只在这一两年间。我猜主上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快不行了,所以急着为阿姊留个念想和依靠……”
当此乱世,若是安休林无嗣,等他驾崩,徐舜华更没可能生养孩子,结局无非有二,要么自尽而死,要么孤苦终老,而以她的性子,自尽而死的可能性最大。
因此,江子言之事,从某种方面而言,也是安休林对徐舜华无私的爱。
徐佑还记得徐舜华初次见到江子言的眼神,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可能真的乱到随便找个人就行,至少也得是她喜欢,且得到安休林的认同。
江子言的出现,完美的满足了所有的要求!
(这并不是故事里的情节,宋明帝刘彧没有生育能力,把宠妃陈妙登赐给了近臣李道儿,怀孕后接回生子,也就是后来登基的刘昱。刘昱和刘子业是刘宋一朝的两个著名暴君,刘宋就葬送在此子手里,或许这就是天道因果循环……)
关于徐舜华
解释一二。
徐舜华只是徐佑的堂姐,只是别人的妻子,只是不被碰的活寡受害者,只是戏份也不多的配角,要是有大爷非得代入,我真没办法,因为这段情节承前启后,太重要了,我犹豫过写不写,因为知道可能会有人感觉不适,但是真的没办法删减。而且,前文说过,她心里太苦,早存了死志,有了孩子,暂时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不然安休林驾崩,她也只能死了。
还有,我多次说明,这个历史时间段的社会风气大开,大开的意思,就是真的大家都很淡然的看待这些事,我估计比很多自认为开放的现代人还要开放一万倍,这其实在当时都不算什么。读者大爷们千万不能用看唐宋明清的历史观来看待魏晋南北朝,写南北朝怎能不写男色,又怎能不写后宫那些破事,当然,这书还是要活着的,写太多就完蛋了,只能点到即止。比如有些朋友接受不了的徐舜华,江子言和安休林的复杂关系,可要知道,这种关系,在南北朝后宫里属于最清汤寡水、没滋没味的常规操作,可你要问有那些骚 操作,我不敢回答,也不敢写。
秦汉到隋唐,偷 情的皇后太多了,南北朝更是重灾区,北朝没几个太后皇后不偷 情的,皇帝更是荒唐无耻的多。南朝也不落人后,比如南朝齐的皇帝萧昭业和皇后何婧英,情人之多就不提了,其中有个情人叫马澄,是个刑满释放的qj犯,就这样还能进宫,晚上有时陪萧昭业,有时陪何婧英,何皇后为了加强心理愉悦感,甚至还请皇帝让出过龙床。感兴趣的可以搜搜这对皇帝皇后,绝对能给各位刷一刷三观。
徐舜华的原型,有小部分参考南朝梁元帝和徐昭佩的故事,安休林瞎了一只眼,就是梁元帝的真实情况,而徐昭佩很有名,徐娘半老和半面妆这两个典故的女主人公。相对真实历史,其实徐舜华的遭遇已很好了,至少徐舜华和皇帝是有真感情的,并且还给这段三角关系用来很多客观理由,这是丸子想尽全力减少阅读的不适,然而在帝王家,这也由不得他们。
本书架空,但不会脱离真实历史太远。
我觉得网文发展到现在,读者的承受力在加大,比如喊全处全收的就少了很多,更希望以后能对配角也放松点标准,主角的后宫自然不可能出现这些事,但是一些配角呢,为了剧情,望多多体谅。。。
再说点题外话,现在一提魏晋,就是风骨,可这风骨并不是褒义词,是一群对前途和未来迷茫又困惑的士族们的自暴自弃的堕落,是无力反抗命运的举白旗投降,是踏着许多人的血泪和尸骨的全民族的大逃难。。。。我更希望在风骨和雅致之下,能让读者看到六朝风流里腐烂的骨头,肮脏的血液,那个时代,宗教的矛盾,阶层的矛盾,胡汉的矛盾,土地和资源配置的矛盾,还有最重要的权力交替的矛盾,风骨和腐骨,对老百姓来说,并无区别。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以士族门阀为主角的贵族化的时代,创造力和璀璨的闪光也更多的属于他们。杀戮和佛性,离乱与超脱,刀光剑影与玄思奇想,战火纷飞与自由张扬,政争与崇尚自然,暴力与静美……这些完全相反的气质,似乎以一种悖论的方式融汇在魏晋南北朝的气质里。
这是想写本书的起因,但是后来,每个人物都拥有了自己的命运,我只能推着走,却无法更改套太多的结局!
谢谢!
第四章 辞官
鸡鸣洛城里,禁门平旦开。
冠盖纵横至,车骑四方来。
平旦,也就是天光未亮的寅时左右,上朝的达官贵人们就要早早的来到台城门口子等候。
徐佑也不例外,他乘车来到宫门,见谢希文、陶绛等人已到,互相点头打声招呼,并没有交谈。等到鸣钟响起,宫门打开,有内侍捧着“门籍”,上书姓名状貌,一一对印后,唱名趋进,
天子面南,高居宝座,三公面北,以东为上,武将面东,以北为上,文臣面西,以北为上,其余诸卿皆按班就坐。
徐佑为大将军,位列一品,但班次在三公以下,故而坐在西边第二位。
虽然班次略低,但权势不可同日而语,三公的司职早被三省分走了大部,连太尉也只是徐佑名义上的领导,但是手里没有能够直接指挥的兵力,从不从命,全看徐佑对他的尊重程度。
朝议开始,先由徐佑奏禀西征取得的战果,这些内容提前形成公文送到了台省,大家包括皇帝都耳熟能详,可过程还是要走,等徐佑说完,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寇祖宽发难,道:“大将军报喜不报忧乎?姚晋没到长安而身死,让我军出兵由义战变成不义,沮渠乌孤举族归顺,为破西凉立下汗马功劳,可突然顺而复叛,被大将军几乎灭族,个中内情,又怎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洛阳得而复失,浚仪胜而又败,中牟损兵折将,竟还敢不经过朝廷允许,私自和索虏交换战俘,区区齐啸一人,如何比得过贺文虎、楼祛疾等八大姓的魏国勋贵?逞弄私欲大于纲纪,肆意妄为轻蔑国法,敢问大将军,这,该当何罪?”
寇祖宽洋洋洒洒,细数徐佑共十七个大小不一的过错,要不怎么说职业喷子惹不得,行家一张嘴,就知道活好不好,他先扣了三顶大帽子,姚晋之死、沮渠乌孤之叛,以及擅自放了北魏的勋贵,牵扯到大义、野心和通敌等虚无缥缈、死无对证却又最容易引起猜疑的罪名,然后再用其他方面进行补充和旁证,出招阴险之极。
御史中丞张籍的脸色很难堪,狠狠的盯着寇祖宽,若不是廷议,估计早一巴掌抽过去了。御史台是他的势力范围,可今天寇祖宽的弹劾,事先没有通知他,属于擅自行动,最可恨的是,寇祖宽是他从底层一手提拔培养的人才,没想到竟会背叛自己。
谢希文的手伸的太长了!
还有,这些寒门出身的人,果然不可信!
紧接着是尚书台的给事中蔡阳平、左拾遗邱延实、廷尉左平孙玄、秘书郎杨弃等,众多五六品下的文官们群起攻之,仿佛徐佑不是凯旋而归的大将军,反倒是戴罪之人。
徐佑安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连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皇帝却有点急了,频频看向安子尚,他是太尉,统领全军,这时候应该站出来为徐佑说话。可安子尚双目似开似合,昏昏欲睡,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根本不搭理皇帝的暗示。
众文臣吐沫横飞,攻讦了徐佑整整一个多时辰,谢希文出面叫停,然后问徐佑道:“大将军可自辩!”
徐佑淡淡的道:“诸君弹劾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好辩解的。愿辞去大将军之位,回钱塘主持玄机书院,为国家培育栋梁才。”
朝堂里炸起惊雷,谢希文愣住,谁不知道徐佑舌灿莲花,死的能说成活的,黑的能说成白的,为何这般轻易的认输?
其实连他自己也认为今天很多对徐佑的指控是求全责备,太过苛刻,但政争面前,心慈手软不得,必须趁着廷议未曾决定封赏之前,给予狂风暴雨的攻讦,才能把徐佑立下的盖世功劳稍稍抹去一些,否则的话,任由他加官进爵,今后将无人可以节制!
之所以谢希文选择发难,是因为早些时日,皇帝找他透过口风,准备封徐佑为秦公。除了西汉初年特殊的历史环境,以及朝代更迭造就的安汉功王莽和魏公曹操,之后这七百余年,再无异姓王,更无异姓公。
谢希文苦劝,说依旧制,王爵非皇子不封,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专封宗室,功臣封爵为开国诸爵及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徐佑已是开国县侯,主上要加恩,大可封他为开国郡公,若是破例封公,加恩太过,恐怕非人臣之福。
安休林少有的固执己见,要求谢希文在廷议时代表尚书省表态支持,谢希文见皇帝主意已定,只好退而求其次,说可以效仿卫青、霍去病的先例,封侯即可。
徐佑功劳再大,大的过卫、霍?
安休林仍然不同意,说汉武雄才大略,卫、霍之功,五分归天子,封侯可也。但他只不过中人之姿,灭凉之功,八成归徐佑,封侯不足以赏。
谢希文断然拒绝,质问道:灭了凉要封公,等灭了天师道,是不是要封王?日后再北伐魏国,陛下拿什么来赏赐?
安休林的回答让谢希文彻底绝望,竟然说该封王时也可封王,他不负徐佑,徐佑定不会相负。
也是这次秘密谈话,让谢希文认清了形势,决定冒险在徐佑刚回京还摸不清局势时发起突然袭击,纵使不能切断他的青云路,至少也得按住他登天的势头。
不能封公,是底线!
陶绛冷冷道:“大将军好权谋!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娴熟之极。你固有识人不明,统兵无方,临机少断的过错,可毕竟开疆扩土,平定了西凉,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大功,却要假惺惺的辞官归隐,是不是故意想要激起军队和朝野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的愤怒,纠集成众,指责痛骂朝廷寡恩,好为你造出声势,然后裹挟军心民意,威逼陛下和朝廷加重封赏?”
武将杀人用刀箭,文官杀人用言辞,陶绛这番话估计有大宗师的水准,切入点刁钻又狠辣,无论怎么反驳都会落入他预先设定的节奏。
徐佑沉默不语。
陶绛冷笑回坐。
太极殿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柳宁左右看了看,微笑道:“大将军,言官们风闻奏事,对事不对人,你莫要见怪和动气。今日廷议,陛下在,群臣在,若是有委屈,还是自辩的好,我想,大多数人还是能够明辨是非对错……”
他看似和稀泥,其实是在逼徐佑。很多时候,理越辩越浑浊,对方明显抓住了西征过程里某些不可避免的小问题,再通过言官们无比精纯的喷子话术和人多势众形成的假象,把这些小问题给扩大化。
也就是说,对错不重要,徐佑一旦开始辩,这团黄泥巴就掉裤裆里,到了那时,不是屎也是屎,臭不死人,可恶心死人!
“是啊,大将军乃擎国柱石,岂可动辄辞官?”庾朓颤颤巍巍的道:“中书令说的对,弹劾大将军是言官们的责任,可弹劾的对或不对,则要大家商议而决。我是信大将军的,但是大将军不自辩,事后必会流言飞起,对朝廷,对大将军都不利。”
柳宁和庾朓的突然表态,说明徐佑在西征之前,为了对付谢希文的旧党,与庾、柳门阀结成的同盟宣告结束。
这是意料中事,旧党居左,徐佑居右,一方有圣眷,一方有兵权,庾、柳现在位于中间,他们更在意朝局的平衡和互相制约,旧党势大,就支持徐佑,徐佑势大,就支持旧党。
皇帝为何昨日放徐佑一天假,就是让他赶紧找门阀谈判说合,重演上次合纵连横的那一幕,谁知徐佑闭门谢客,竟然坐以待毙。
顾允看不下去,愤然站起,道:“陛下明鉴,统数十万大军于千里之外,形势瞬息万变,谁能事无巨细,全不出错?中书令行吗,尚书令行吗,还是谢、陶两位仆射做得到?”
徐佑心里叹了口气,顾允这些年养气工夫还是差了些,嘴皮子的工夫更是差的远了,这都不需要谢希文和陶绛出面,寇祖宽立刻抓住顾允递过来的刀柄,道:“听闻吏部尚书饱读经史,没想到见识连那市井之徒都不如,品鉴珍馐,还得当厨子不成?国事问三省,治狱问廷尉,钱谷问户部,兵事问大将军府,各司其职,方能上下相安,要是中书令尚书令也能做到大将军做的事,那朝廷还设大将军干吗?我昨日还奇怪顾尚书为何要拜访大将军,今日一听,原来你二人私谋于密室……启禀陛下,臣,殿中侍御史寇祖宽,愿以身家性命为凭,弹劾徐佑和顾允结党乱政!”
这是拼了命,被弹劾的官员要立刻请辞,皇帝不准,也得暂时回避,等候调查。但是,如果查无实据,弹劾不成功,皇帝震怒,身为苦主的徐佑和顾允不求情,寇祖宽很大几率真的得死。
殿内众人无不惊骇莫名,你和徐佑多大的仇,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又齐齐望向谢希文,你到底想干吗?意思意思得了,这么凶猛,日子还过不过了?
本来谢希文对徐佑发难,大家也能理解,不外乎找点由头,扣个屎盆子,把徐佑的功劳抹去些,要不然功高不赏,或者赏的太轻,显得朝廷寡恩,可真要是赏了,又怕徐佑尾大不掉。
皇帝同样转头望向谢希文,目光里清楚的透露着不满。谢希文这时候也有点懵,他没打算和徐佑图穷匕见,现在不是时机,可寇祖宽到底什么情况?上朝前吃药了?
寇祖宽自有他的盘算,这次受谢希文的游说,先是背叛了张籍,名声必定大臭,跟着又得罪了徐佑,把路走的太窄了,谢希文的承诺只能保一时,不能保一世,何不干脆豁出去,拿徐佑和顾允当垫脚石,立起自己不畏强权、不惧生死、为国为民的铁骨御史的人设,这样既能跳出谢希文的夹袋,还能得到他的帮助,更不必担负背叛的骂名,甚至连徐佑以后也不敢对付自己……
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搏一搏,拼一拼,御史变九卿!
顾允的从政经历多在地方,从县而郡,从郡而州,调到京城不足一年,治理地方很拿手,对朝堂口水仗还是启蒙的水平,面对寇祖宽的咄咄逼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被诬蔑结党,顿时怒不可遏,却又不知怎么反驳才好。
徐佑正了正衣冠,离开座位,走到大殿正中跪下,道:“宰辅疑我邀赏沽名,御史疑我结党营私,连顾尚书昨日寻我叙旧,也被牵连……陛下,我辩无可辩,西征八月,死伤了这么多的弟兄,都是有家有室的江东大好男儿,可我带他们出去,却没能带他们回来,又有何面目立足朝堂,又有何面目去见父老?臣意已决,请陛下念臣还算薄有寸功,允臣辞官,回乡治学……”
“大将军万万不可!”安休林焦急的打断徐佑,欲亲自起身搀扶,可又不能殿内失仪,忙命黄愿走下御阶,代他扶起徐佑,好生宽慰道:“宪台有弹劾之权,我阻拦不得,但我深知大将军的忠心,日月可鉴,绝不会有任何的猜疑……”御史台又叫宪台或乌台。
人主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臣子要不感动的痛哭流涕,也得识趣的收回辞呈,可徐佑仿佛铁了心,他是二品小宗师,黄愿用了力,却扶不起来,只能退到旁边,徐佑再叩首,道:“正因为陛下对臣的信任无以复加,臣才不能恃宠生娇,累及陛下的名声。既然寇御史弹劾,依照朝纲,臣应当请辞避嫌,若恋栈不去,天下如何看陛下,如何看微臣?”
安休林就是不允,徐佑长跪不起,谢希文察觉到局面失控,也打定主意不再言语,坐看徐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其他朝臣更不用说了,旧党和徐佑已成死敌,谁敢这时下场?
最后安休林无奈答应,几乎是流着泪恩准了徐佑辞官,退朝之后,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咛,无诏不能离京云云,徐佑自是满口答应,离开台城,没去大将军府,而是去了长干里的宅子。
随即,廷议的结果传遍了金陵城,不出三五日,徐佑辞官的消息也传到了藏匿在湘州紫阳山里的六天和盘踞益州的天师道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