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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四章 咬不咬

    入夜之后,远道而来又失了锐气的魏军刚准备解甲休息,突然听到城墙上锣鼓齐鸣,喊杀震天,慌忙披甲执锐而起,奔出营帐,上马列阵。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可见哪怕是镇戍兵,也都训练有素。

    等了半响,并不见楚军前来劫营,方知中计,骂骂咧咧的又回去歇息去了。

    到了第二日,继续伐木造攻城器械,并在北边筑高土堆,仅派了五百骑绕城巡视,避免城内的楚军偷偷逃跑。

    此次,屈竑原本打得奇袭的主意,随军只带了简陋的飞爪和竹梯,可是昨日吃了算计,屈竑对翠羽军的心理阴影加重,干脆变奇袭为明攻,先不急不躁的把准备工作做好,只要器械齐备,以他超出十倍,哦不,八倍的兵力,克城并不难。

    忙碌一天,晚上安排了守夜,其他人倒头就睡,结果又是锣鼓喧天,喊杀四起,所有人再次披甲列阵,见那城门并无动静,这次可就不客气了,各种骂詈之语夹杂着口水四溅,打仗归打仗,你他娘的不让人睡觉也太无耻了。

    足足骂了半个时辰,城头安静的能把鬼给闷死,连个回嘴的都没有,自感无趣的魏人再次回营帐睡去。

    这次就睡的沉了,连那些守夜巡逻的也松懈下来,找个地偷偷的打个盹,或者偷懒少走两趟。凌晨是人最乏困,也是天色最暗的时候,吴韬率了三百人偷偷溜出城,摸到魏军的营寨,到处放火,四角各留三人敲锣呐喊,制造包围的假象,然后趁乱杀了进去。

    猝不及防的魏军被吓破了胆,一时不知来了多少人,还以为从兖洲来了援军,顿时没了抵抗的心思,四散而逃。

    屈竑睡梦中被亲卫挟裹着上马狂奔十余里,衣袍破烂,蓬头垢面,狼狈极了,等到天亮收拾余部,竟得了三千五百人,死伤并不算大,才知道又上了吴韬的当。

    再次回到营地,被烧毁的帐篷和军资倒还好说,那些刚刚造好的攻城器械全被烧毁,还有好不容易筹集的粮草也成了灰烬。

    没器械可以再造,反正树木多的是,可粮草没了,人马饿着肚子怎么打仗?立时就有人萌生退意,劝道:“镇主,不如先撤回北岸,等重新弄到粮草再来打过?”

    全国都缺粮,这次出征的粮草还是元沐兰给他特拨的,结果城池未下,灰头土脸的回去,屈竑何以有面目见元沐兰?

    “不必!我自有法子破城,尔等过来,依计这般这般……”

    当吴韬看到魏军驱赶着从周边各处村庄抓来的上千名百姓为前驱,往城池踉跄而来,简直目呲欲裂,怒道:“屈竑,将百姓视若猪羊,莫非不怕天谴吗?”

    屈竑淡然道:“这些汉人都是狼崽子,养不熟的!大魏镇戍济州多年,对他们仁至义尽,可楚军一来,立刻改弦更张,另投新主,不杀之,难道还留着给你纳粮吗?”说着唇角上挑,露出几分阴险的笑,“对了,翠羽军不是宣称爱民如子吗?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违逆徐佑的军令,对这些老百姓放箭!”

    碻磝城不算大,可地势高亢,关津险阻,北魏在此经营多年,城墙造的坚固无比,各项防御设施齐全,里面常住民有八千到一万人,这次因为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把周边乡村的百姓迁进城里,让屈竑抓住了机会。

    驱赶百姓攻城,鲜卑没得天下的时候这样干过,自从定鼎平城,统一北方,为了赢取民心,很少再干这样天怒人怨的事。屈竑也是没办法,攻不下碻磝,辜负了元沐兰的厚望,实在没脸回京,干脆咬牙搞这么一出。

    毕竟,战争只有胜败,没有对错!

    “哈哈哈!”吴韬仰天长笑,嘲讽道:“啖狗粪的獠奴,鼠目寸光的蠢货,你以为北魏的御史台是吃素的吗?今日胆敢行此大不义之事,二十年内,元氏别再想收服济州的民心,魏家天子野望勃勃,怀吞吐天下之志,你这般坏了他的名声,误了他的大业,人头早已寄在刀斧之下,还敢妄议我大将军?今日若百姓死伤惨重,就算你能攻下碻磝,兖洲的所有城池都将死守不降,凭你这三千骑兵,能坚持几日?”

    这番话立竿见影,魏军人心浮动,双方打了这么多年,除非丧心病狂之辈,确实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形。最主要的是,大家都明白东线战场只是牵制,真正的胜负要看洛阳那边的战况,犯不着用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

    “镇主,我瞧吴韬是个心黑手狠的主,绝不会坐视这些老百姓攀爬到城头,充其量多费点箭矢,最后还得靠儿郎们的武勇,不如……”

    屈竑猛然侧头,目光冷厉,那节将心头狂跳,竟说不下去,憋的脸红脖子粗,乖乖的退了回去。

    “还有谁敢妄议?”

    “你们不用怕,朝廷怪罪,我一力担之!”

    “也不想想,粮草被烧,三千多人吃什么?”

    “从村庄搜集的粮食,只够三天用的,要不让这些汉人猪羊去送死,拿你的命去填护城河?”

    “吴韬说的越多,说明他心里越怕!”

    “敌人害怕的事,我们必须要做!”

    屈竑指着众将,骂的狗血喷头,双目腥红,歇斯底里的样子如同疯魔,拔出腰刀,斜指城头,道:“传令,攻城!”

    碻磝的攻守还在持续,历城也不轻松,北魏冀州镇主陆必那和卜天对线多年,大家属于撅屁股就知道彼此今天吃什么饭的交情,谁也不敢大意,也没玩什么阴谋诡计,明刀明枪的做了三场,各有伤亡。

    城池还在,可卜天也分不出精力去救碻磝。

    “卜天,我百万大军压境,你要是知趣,赶紧现城投降,还能封侯封地!否则的话,今日割了你的人头下酒!”

    “步六孤,尔等祖宗茹毛饮血的时候,耶耶家的先祖就已经吟诗作画了,咱们不是一路人,尿不到一个壶里。想让我降你,竖子安敢发此大梦?”

    陆必大笑道:“说了多次,让你抽空常看书,步六孤是我的鲜卑姓氏,不能当名字用,你喊的这么亲近,旁人不知,以为你有断袖之癖……”

    卜天立刻恼了,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府内养有娈童的人,站在城头,身子探出半边,讥道:“陆必那,你牙尖嘴利,不逊妇人,估计裤裆里没长阳峰,敢不敢脱了给大家长长眼?”

    陆必那面白无须,最恨别人质疑他的男子身份,顿时也跟着恼了,手一挥,道:“攻城!”

    卜天冷冷道:“放箭!”

    东线战场在各出奇谋和口水对喷当中燃起的烽烟,对洛阳战场的影响微乎其微,元沐兰于滑台站住脚之后,骑兵纵横,接连攻占了瓦亭县、东燕县、匡城县、酸枣县、阳武县等五县,加上李伯谦攻占的长垣县和浚仪县,济水以北的豫州各县全被魏军占领。

    济水以南,首当其冲,就是豫州的州治仓垣!

    仓垣有五千守军,皆是中军最为强悍的部曲,这是徐佑故意留给元沐兰的诱饵,也是根会崩了牙的硬骨头。

    “元沐兰会不会上钩?”

    参军司内,几名参军看着舆图,议论纷纷。

    “我军兵力占优,装备占优,又据地利,粮草充足,然而骑兵欠缺,无法对魏军主力进行合围。若冒然出战,要么追着敌人的马蹄吃灰,要么被元沐兰在运动中逐一歼灭。”

    “所以,必须先放魏军进来,再诱使它攻打坚城。攻城不克,耗时弥久,我军就可从容调兵,断了它的退路,然后合围……”

    “那,元沐兰为何非要打仓垣?”

    “因为秘府给了它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仓垣,存放着十万石粮草!”

    鸾鸟亲自主持此战的情报工作,随行的灭蒙有两人,龙雀五人,白鹭官放出去了三十七人,几乎占了外侯官的三分之二数。

    因此,当元沐兰从鸾鸟送来的情报里得知仓垣存放了十万石粮草,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但是多年的征战,培育了她无与伦比的嗅觉:

    仓垣,很像一个陷阱!

    这个陷阱并不高明,可很多时候,陷阱不需要太高明,只需要有效就行。

    有效吗?

    只看大堂里听闻这个消息后那一张张激动的无法言表的脸,元沐兰就必须严肃的考虑攻打仓垣的可行性。

    “军帅,打吧!白鹭官的情报不是说了吗,楚军还龟缩在洛阳没有出动,以我军的迅捷,一日夜可以抵达仓垣城下,不过五千守军,我立军令状,两日破城!”

    “是啊,军帅,短短两日,就算楚军想要增援也来不及。仓垣落入我手,又有十万石粮草,豫州弹指可定。”

    “打下豫州,我军就能占据主动。东,可以经略徐州,南,可以侵扰荆襄,楚国那个瞎眼皇帝还能坐得住?”

    “妙计!等安休林下诏,让徐佑领兵来救,正好落入我们的算计。哈,若非洛阳城坚,虎牢天阙,他那二十万人还不给我们塞牙缝呢。”

    元沐兰沉吟不语,徐佑的饵丢了出来,那,咬不咬呢?麾下这些人说的是正理,她并不惧怕和徐佑决战,只是徐佑很聪明,也很能忍,眼睁睁看着豫州半壁陷落,硬是坐在洛阳看热闹,不肯发一兵一卒来援。

    只有打下仓垣,才能做出威胁江淮的态势,逼着楚国皇帝调动徐佑从洛阳的乌龟壳里钻出来。

    陷阱?

    陷阱嘛,可以捕猎物,当然,也可以捕猎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疼不疼

    雍丘如临大敌。

    梁西平接到大将军府的谕令,不敢怠慢,一边加固城防,一边迁百姓进城,并抓紧收割秋季作物,囤积粮食,赶造器械,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

    “将军,敌军来了!”

    接到警报,梁西平急忙来到城头,搭手远眺,北方尘烟滚滚,显然是有大队骑兵疾驰,他舔了舔嘴唇,眼光凶狠而桀骜,道:“送到手的功劳,你们说,要不要?”

    受梁西平耳濡目染,跟随他的部曲无不是好战分子,闻言放声大笑,七嘴八舌的叫嚣道:“要啊!怎么能不要?”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索虏赶着给咱们送前程,不要老天爷也不答应啊。”

    “哎哟,刘校尉读过书到底不一样!俺粗人,不懂事,只听将军的,让冲就冲,杀完收兵!”

    “作诗呢你?要我说守什么城,干脆直接出去跟这帮狗杂种干!我还不信了,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颗脑袋,胡人还能比咱汉人多长个那玩意啊?”

    “将军,不如趁敌人立足未稳,节下带人杀出去……”

    “行了,都闭嘴!”

    梁西平听的心烦,他打仗勇猛,悍不畏死,对大将军府的命令其实颇为抵触。守城不许出?那不是孬种吗?尤其对阵北魏,国仇家恨,眼睛都红了,能不出城大战一场?

    可谭卓先行了正式公文,又以个人身份为他写了封信。信里言辞恳切,分析利弊,他再胆大,也得承这份人情。

    李伯谦骑着骏马,晃晃悠悠的出现在阵前,马鞭遥指城头的梁西平,傲慢又轻蔑的点了三下,左右千人齐齐下马,就地解开衣甲,掏出家伙冲着雍丘撒了泡尿。

    蔚为壮观!

    守城将士火冒三丈,纷纷围拢请战,梁西平脸色臭的可怕,道:“紧闭城门,谁再敢言出战,定斩不饶!”

    见楚军胆怯,不敢出城,魏人放肆大笑,可奇怪的是,大笑之后并没有发起攻城,而是绕城一圈,绝尘而去。

    “嗯?”

    梁西平非但不喜,反而眉心紧锁。心腹幕僚站在旁边,低声道:“会不会攻襄邑去了?”

    雍丘、襄邑互为犄角,自成一体,守雍必然守襄,攻雍也必然要攻襄,襄邑只有一千兵力,且以荆州军的弱旅为主,战斗力不能和镇守雍丘的中军精锐相比。

    若魏军攻打襄邑,他救是不救?

    如果救,不用想也知道半道必定有伏兵等着打援,和魏军骑兵野战,胜负难料。可如果不救,坐视襄邑沦陷,雍丘将成孤城,孤城难守,为兵法死地……

    但是每想起大将军府的严令,只好强压住出城大杀一番的念头,毕竟谭卓也承诺了他,守好雍丘,就是大功一件!

    “派几个机灵的,今夜悄悄出城,前去打探襄邑的消息。切记,不要距离太近,也不可对内走露风声!”

    “是!”

    砰!

    火花四溅!

    梁西平拔刀砍中城垛,满腹的不屈和翻滚的烦躁,骂道:“打得狗屁仗,当真一点都不痛快!”

    幕僚劝道:“凌操将军精通兵法,魏人想要攻克襄邑,也不是轻易可以办到的事。”

    “但愿如此吧!”梁西平冷哼道:“名不符实的酒囊饭袋,我见的可不少!”

    幕僚知道梁西平和凌操脾性不和,笑了笑没说话,施礼后退,安排探子时刻关注襄邑方向的动态。

    襄邑守将凌操是薛玄莫的部曲,出身士族,和梁西平完全是两样的人。平素喜高冠峨袍,好谈兵法,人人以为他纸上谈兵,可每建言献策,却也颇有说中的时候。这次随军西征,经薛玄莫举荐,得以镇守襄邑,受梁西平节制。

    发现魏军的动静,凌操正在府内饮酒宴客,丝毫不慌,笑道:“这是索虏的疑兵之计,仅以小队人马来给我施加压力,真正的主力应该正在围攻雍丘。命各部轮番值守,吃饭休息如常,不必慌乱,三日之后,索虏必退!”

    众宾客赞不绝口,说凌操有古仁将之风,凌操得意洋洋,连饮三大樽。又过了半个时辰,部下急报:“魏军疑有数万人,正准备攻城!”

    凌操酒意上头,长袖飞舞,和那些舞姬们翩翩一处,倒也很有几分曼妙姿态,道:“哈哈哈,索虏欺我愚笨吗?李伯谦撑死了三千兵马,就算裹挟了周边村落的百姓,也不过五六千人,哪里来的数万之众?况且知兵法的,都会先攻雍丘,雍丘若失,襄邑不攻自破,若雍丘尚在,攻打襄邑,莫非不怕被梁将军断了后退?好了好了,别打扰我的酒兴,让今日城头轮值的胡乱射几箭,把敌人吓退就是了!”

    宾客齐齐欢呼,推杯换盏,酒宴的气氛到了顶峰。

    又过了三刻钟,部下浑身浴血,冲入后院,道:“将军,城破了……”

    凌操没有反应,他喝醉了酒,正周游梦中,呼呼大睡。

    是日,襄邑战死三百卒,举城归降,凌操酒醒后贪生怕死,也投降了北魏。消息传到雍丘,梁西平大骂了一夜,却也因此断了其他的念头,集中全部精力,招募百姓,赶制箭弩,一切井井有条。

    李伯谦如风卷残云,又连克五城,豫北和豫东只剩州治仓垣和重镇雍丘尚在楚国的掌控之中。他踌躇满志,渐生骄纵,以为楚人不堪一击,挥师回转,又攻向雍丘。

    这次没有磨蹭,没有用计,直接率兵攻城,血战整日,死伤一百余人,连城头都没上去,还刷新了进军豫州以来最大的伤亡数,无奈撤退五里,开始安营修整。

    第二日再战,虽有数十名悍卒成功登上城头,却被梁西平亲冒箭矢,手持大刀,连杀十七人,成功反扑回来,堵住了岌岌可危的缺口。

    这一日,死伤三百余人!

    两日不克,死伤五百人,魏军锐气已丧,鉴于手里的兵力不足,再打下去,就算攻克雍丘也得不偿失,没办法继续南下给楚国制造动荡和混乱。

    他这是一支偏师,战略目标并不是攻城克地,而在于运动中刺激敌人的神经,于出其不意中打乱敌人的部署,保持威逼,制造压力。

    可兵力太少,上面这些都是笑话!

    “梁西平号称勇将,果然厉害!”

    李伯谦脸色相当的不好看,雍丘城坚墙固,可以智取,难以力胜,之前元沐兰曾有命令,要他围困襄邑,以之为饵,想法诱使梁西平来援,只要在野外能够歼灭梁西平大部,雍丘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想凌操贪杯误事,襄邑城顷刻间被破,李伯谦甚至都来不及鸣金收兵,但这样的胜利也给了他错觉,打荆州军仿佛杀鸡,中军强一点,也不过是杀猪罢了。

    所以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打下了雍丘,就能在豫东建立最稳固的据点,和豫北连成一片,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大功,总该让元沐兰高看他一眼了吧?

    李伯谦出身鲜卑贵族叱李氏,后改为汉姓李,他自诩风流,是平城有名的花花公子,五年前偶然看到元沐兰,从那以后,取次花丛懒回顾,弱水三千只饮这一瓢,洗心革面,远离了青楼画舫,静静的等待着机会。

    攻下襄邑后,他以为机会来了,兴奋的彻夜难眠;雍丘受挫后,他又看到机会偷偷的溜走,还对着脸打了一耳光!

    疼不疼?

    疼!

    “将军,不如明日大早让凌操去阵前劝降,就算梁西平不肯降,可见到昔日袍泽为我所用,也能动摇楚军的军心,军心大乱,再坚固的城池也形同虚设。”

    李伯谦从谏如流,等到天明,让凌操孤身前往城下劝降。梁西平张弓搭箭,遥指凌操,怒道:“你受朝廷重恩,背主叛国,还有何面目来立在城下?”

    凌操苦笑道;“我醉酒误事,丢了襄邑,本该速死,但念及将军不知敌营里的情形,故而佯作投敌,实则探听索虏的底细。李伯谦军中无粮,全靠从各地掠夺的粮草勉强充饥,这两日攻打雍丘,伤亡惨重,其部已生惧意,想要北返和魏军主力会合。将军只要再坚守五日,索虏必败……”

    话音未落,几十支箭从后方射来,把凌操整个人钉在地上,血流如注,瞬时死去,只是死状安详,侧脸犹带着笑。

    李伯谦受了这番愚弄,心情更坏,把那个献计的参军拖下去打了二十军棍,皮开肉绽,差点一命呜呼。

    而受凌操阵前赴死所激,雍丘城内志气高昂,从中军到百姓,无不愿以死力战,梁西平更是命人在城头挂了两张大横幅,上面写着:

    阉了李伯谦为奴,活捉元沐兰为妾!

    “明日午时,两队各三百人佯攻西门和东门,其余为主力进攻北门。五通鼓下,没有登上城头的幢主,皆斩!”

    李伯谦被气得发了狠,决定孤注一掷,只要攻下雍丘,死伤再多,也是功大于过。可若是就此离开,别说军心不可用,就是梁西平这龟儿子挂的两横幅都能让他在元沐兰面前彻底没戏。

    只要元沐兰见到他,都会想起雍丘的侮辱,他还怎么尚公主,怎么得佳人,怎么共效于飞?

    “破了城,任尔等劫掠三日!”

    所有人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攻与守

    血战五日,李伯谦在雍丘城下碰的头破血流,所部死伤近半,最后无奈退回襄邑,接受了失败的命运,派心腹至大营向元沐兰请罪,并乞补充兵卒。

    然而,雍丘之战的失利,宣告了以偏师深入敌后的策略正式破产,那么摆放在元沐兰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攻打仓垣!

    不打下仓垣,魏军主力无法安心南下和李伯谦部会合,毕竟后方随时都会被仓垣军切断粮道,此为兵法大忌。

    更何况仓垣城内还有十万石粮草,可以解魏军的燃眉之急。

    这个诱饵,明知有毒,也得咬了!

    经过数日准备,元沐兰率军直逼仓垣,她虽然不至于向屈竑那样丧心病狂的驱赶百姓为前驱,可也裹挟了十余万当地百姓充当役夫,承担拉纤、推车、伐木、开山、挑担等杂活,节省了大量人力和马力。

    仓垣守将柳叔孙是荆州军除过澹台斗星和薛玄莫的第三员大将,深受檀孝祖的器重,所以经过他的推举,徐佑把仓垣重任交给了柳叔孙。

    得知魏军主力围城,柳叔孙毫不慌乱,居中调度,井井有条,和凌操的装逼不同,这位是真的牛逼!

    一代坑王,从今天登场。

    俗语说人过一万,彻地连天,魏军数万铁骑从北而来,烟尘百里,鼓噪震地,声威之大,称得上神鬼辟易。更可怖的是,行军途中阵列有序,前后纹丝不乱,旗帜林立如乌云漫卷,矫健骏马宛若游龙,黑色的袍服尽显肃穆和萧杀意,从大处到细节,军容鼎盛,无不彰显着六镇精锐的底蕴和战斗力。

    左右双翼的千人骑队忽而分成数股,忽而合纵一处,控马如臂使指,随时探测周边数里的动静,杜绝了任何被偷袭的可能性。

    来到城前,突然数百骑冲出队列,疾驰如电,竟冲到近处,张弓搭箭,如雨倾泻城头,然后趁楚军来不及反应,又纵马绕城别处,如此反复,射遍四城,骄悍气一览无余。

    城头上的楚军无不震骇,虽有盾牌和女墙遮掩,可也有七八人中箭倒地,士气大受影响。柳叔孙于是故意在城门楼摆酒,两童子身后抚琴,面对乌云蔽日的敌人,淡然自若,举杯而尽,视魏军如无物。

    见主将这般镇定,短暂的慌乱过去,倒也都平复了下来。接着魏军遣了使者进城劝降,开出了足以让石人动心的条件,却被柳叔孙二话不说砍了脑袋,尸体挂在城头,表明死战不退的决心。

    先礼后兵,既然探明了柳叔孙的态度,魏军也丢掉幻想,抓紧时间,开始准备攻城。

    方才绕城四射,既是扬威,也是勘查。仓垣有八门,抛开四个水门,还有四个正门,东门河道纵横,七八条水系绕城而过,不利大军展开,南门又被二水中分,把陆地隔开成前后的断层,其余两门虽说也有护城河的防护,可平原广阔,利于进攻,所以魏军把攻克的重点放在了北门和西门。

    柳叔孙算定敌人的布置,早早的就在北门、西门各布置了一千人,南门布置了八百人,东门两百人,以两千人为预备队。

    可又额外召集了城内的地痞和青壮凑了八百多人,穿上军服,手拿刀枪,在东门多竖旗帜,做出人多势众的样子。

    这是柳叔孙的谨慎,以免魏军真的脑袋发晕来攻打东门,故而用百姓冒充部曲, 虚张声势。

    二十名巨兽般的力士站在高台,赤膊握着小树粗细的鼓棒,随着传令兵的齐齐呐喊,同时用尽全身气力,砸向方圆九尺的战鼓正中心。

    咚!咚!咚!

    雷霆响彻天地,仿佛人心也随着鼓声而跳动,魏军感受着血气翻腾的强大冲击力,个个面目通红,无穷的战意充斥脑海,浑身好像使不完的劲,恨不得立刻登上城池,将楚军生吞活剥。

    鼓声就是命令!

    无数飞石从魏军的后方横空而来,密不透风的箭矢随着疾驰往复的骏马,瞬时遮天蔽日,火力之猛,压得楚军几乎无法抬头,更别说反击回射。

    “不急!等!”

    柳叔孙很沉得住气,魏军善射,加上骑兵来去如电,若是这时回击,多半是射不中的,徒费箭矢,也伤士气。

    五座大约有八丈高的望楼耸立,上各有两名兵卒手持白、黄二色旗帜,居高临下,观察守军的动静,并用旗语发出楚军被压制的反馈。

    中军发出命令,五千步卒推着云梯和木幔车冲了过来,瞬间推进了三十余步。而第一波次的骑兵也射空了箭囊,掉头回转,第二波次的骑兵正加速前来,交错之时,短暂的箭雨停歇,柳叔孙敏锐的抓到了这个间隙,随即下令,千余部曲开始露头,以劲弩强弓回射,只是步卒大都躲在木幔车后,杀伤不尽人意。

    与此同时,几十座轒辒车依次出阵,前后不一,速度不一,这样可以避免被城头投石机以近似的参数调教后击中。这种车以大木作周框,下有四轮,上架如屋顶,以生牛皮蒙之,车内可容十人,在里面藏着推车,能够有效躲避矢石,是填埋壕沟和护城河的利器之一。

    楚军的小型投石机发射了三砲,根据落点的回馈调整了参数,然后再次砲击,这次成功击中了七座轒辒车,登时车毁人亡,魏军死了三十多人,重伤四十余。

    很快,轒辒车超过了云梯和木幔,在己方的掩护下推到了护城河边,车内的兵卒把背负的土袋先后扔进河水里,须臾之间,填平了近半,然后就地挖土,眼看着要不了多久就能葬送了仓垣城的第一道防线。

    马面上站立的弓箭手也纷纷以火箭夹角射击,可那轒辒车顶的生牛皮都涂抹了泥土和石灰,沾着火立刻熄灭,没有大用。

    突然几声轰鸣巨响,护城河边上的地面多处塌陷,露出黑森森的坑道,几十座轒辒车顿时掉了下去,车轴和木架摔得四碎,坑道底插满尖锐的竹子,再被弩箭无死角覆盖,里面藏着的数百名兵卒几乎没人逃得出来。

    这是柳叔孙事先挖好的坑道,里面以脆木支撑,承载几个人的重量不成问题,可是轒辒车加上十余名兵卒来回运土使劲,终于支撑不住,木断而土陷,刚被填了大半的护城河水趁势蔓延,又把河道拉宽了少许。

    不过,现在是枯水期,护城河的水并不深,也不湍急,魏军虽然少许惊慌,但毕竟是百战精锐,云梯和木幔暂缓行进,以弓弩和楚军对射。身后紧跟着三十余架飞江快速冲过来,沿着护城河铺展,瞬时搭成了浮桥,

    飞江又叫壕桥,宽丈五,长两丈,用销轴、转关、辘轳等机械装置,很容易勾连两岸。每八具并排,正面可供宽十二丈的大部队通过。魏军一次出动三十余架,做成了五座浮桥,足可让数千人同时渡过护城河,把云梯送到城墙之下。

    楚军随之做出反应,把装满了胡麻油的罐子抛向飞江,然后由神射手射火箭打算引燃,只是魏军早有准备,每座浮桥都有一百五十人守卫,见到起火,立刻不要命的取河水和泥土扑灭,其他人则迅速张弓反射进行压制,保住了浮桥的安全。

    云梯和木幔也在投石机和三弓床弩的打击中损毁了近半,仅十一架云梯通过了浮桥,其中三架眼看就要成功搭上了城头,被探出来的撞车狠狠的撞毁,立时歪倒旁边,不堪再用。

    在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之后,魏军终于熬过了攻城方的死亡距离,架好了云梯,再配合飞梯等,黑压压的锐卒持着刀盾攀援而上。

    然而,这段距离比起刚才更加艰难和凶险十倍,烧了不知道多久的滚油、或大或小或尖棱的石块、长达两丈的叉竿、多如蝗虫的箭矢,全都不要钱的往脑门上招呼。

    最厉害的是装满了逆须钉的巨大檑木,用绞盘和铁链高悬,松开把手,立刻急坠而下,还特不要脸的哪里人多往哪里砸,砸完之后再绞起来,然后再来一下。

    直到钉子和木头上沾满了稀碎的血肉,断裂成数截不能使用,攻城的魏军方能获得喘息之极,有那悍勇的,趁势翻身越进城头,可旋即被守军以饿虎扑食的果决砍死。

    双方从中午鏖战到傍晚,魏军明显想要挟新锐之勇,一鼓作气攻下坚城,先后动用了两万余兵力,反复冲锋,坠而复登,杀的天昏地暗,却始终不能破城。

    等到天黑,无奈鸣金收兵,元沐兰的中军大帐彻夜灯火不熄,显然是在商讨第二天的作战方案。

    攻城战就是如此,若城池坚固,不缺粮草和水源,且守军齐心不畏死,主将又善谋多智,除了拿人命去填,别无他法。

    所以张巡守睢阳,叛军攻打三年不克,朱文正守洪都,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成了背景,更别说著名的钓鱼城之战,蒙古大汗都命丧城下。

    故,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元女郎的妙计

    “军帅,仓垣城高,急切难克,强攻不是法子,我军伤亡太大了。以节下愚见,还是应当以智取为上!”

    “智取?如何智取?柳叔孙出身江东名门,看他今日应对,调兵遣将,无不暗合兵法,所部又是荆州军的主力,城内更是囤放着十万石的粮草,除非强攻破城,节下以为,别无他法!”

    “你们也太长他人志气!区区仓垣小城,有何惧哉?今日初战,儿郎们多次登上城头,只可惜差了点运道,没能一鼓而下。要我说,干脆明日全军压上,再战一次,定当大胜!”

    “小城?哈,仓垣乃豫州州治,穆参军,你为豫州刺史时驻扎此城,来给大家讲讲,仓垣城高几丈,墙厚几尺,马面、敌楼、角楼各几座,好让有些人听得明白,究竟难不难攻!”

    “咳,不如明日佯攻北门,实则从西门突入……”

    “北门已被我摸透了布置,若再换了西门,还得拿人命去试,此不可取。”

    “正是!我观那北门和西门皆守卫严密,各种军械充足,尤其元象弓和万钧弩远比我军精良,今日破不了北门,明日西门也一样。”

    “你这般说,干脆我们投降好了!”

    “要降你去,我愿率两百死士,趁黑凫水越过河道,悄然至东门,借飞钩攀墙,打他爷爷的出其不意!”

    “我还以为你有何妙计,这不过是自投罗网的愚蠢之举!就算东门被占,可城外水道如织,泥泞难行,后续的部曲不能跟上,你和那两百死士只能有去无回……”

    众人议论纷纷,吵成一团,元沐兰似乎并不在意,道:“参军的建议呢?”

    穆梵坐在旁边,静听其他人争执,哪怕刚才被点名,也一直没有参与,听元沐兰问话,抬头回道:“仓垣不足虑,可虑的是徐佑!”

    听到徐佑两字,大帐内立刻安静的如同死寂。到了现在,再无人敢小看这位楚国的大将军,无不侧耳凝神,想听听穆梵的高论。

    虽然穆梵是徐佑的手下败将,可他跟随元光多年,眼光和见识还是有的。

    “徐佑手握雄兵,绝不会坐视我等攻打仓垣而无所应对,一旦他分兵断我后路,再聚众合围,而我军受挫城下,怕是大事不妙……”

    众人心中微凛,原来商议的计划,是用狮子搏兔的姿态倾尽全力,在徐佑出兵救援之前迅速攻克仓垣,夺得城内囤积的大批粮草,如此军心安定,进退操于己手。若徐佑兵出洛阳,则可与之决战;若徐佑龟缩不出,则可依托从滑台到雍丘的豫州半壁和他慢慢过招。

    当初徐佑攻克仓垣,只用了一天,在魏人心里,他们反攻仓垣,应该半天时间足够了。谁料想仓垣竟这样难啃,之前的种种谋划,似乎成了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而且这个绳子还是自己打结,再把脑袋挂了上来。

    “徐佑,竖子尔,未必敢出洛阳!”

    说话的是开国县子、奋武将军梁翼微,他是北魏大族拔列氏出身,后改为梁姓,为人并无太多韬略,仰仗祖上余荫,袭了开国县子的爵位。此次放弃平城的舒适生活,主动随军出征,是想要混点军功,从正四品下的奋武将军早日升两阶,变成宁朔将军或者中垒将军,然后方便调去内府,当一个内都幢将,整日跟在皇帝身边,至少混个脸熟,好给自家子孙求个出路。

    不过,总有人习惯了活在过去的世界里,看不到新时代的变化,尤其魏人多年来对楚人有心理上的优势,所以梁翼微傻乎乎的觉得徐佑龟缩洛阳不动,应该是怕了,根本没胆子领军出来决战。

    穆梵冷笑道:“君家的长子和徐佑年齿相近,可曾将兵数十万,远征千里,灭一国,占数州,麾下谋臣如雨,良将如云?徐佑若是竖子,你家又是什么?猪狗不如吗?”

    “你!”

    梁家虽然日见衰败,大不比从前,可梁翼微有爵位在身,不是那些普通的四品下将军,闻言大怒,竟当着元沐兰的面拔出腰刀,指着穆梵道:“辱我家门,滚出来受死!”

    穆梵是当朝最盛的穆家子弟,向来看不起其他诸姓,轻蔑的一笑,并不接他的话。元沐兰美眸流光,看似轻描淡写的瞄了下梁翼微,他不知怎的,心头突然狂跳,手脚发软,腰刀噗通坠地,额头已见了汗滴。

    有和他交好的赶紧出来求情,梁翼微也跟着跪地认错,元沐兰不为己堪,知道此辈是个浑人,太计较反而落了下乘,道:“穆参军所言不能不防……这样吧,我再给你们两日时间,若是攻不下仓垣,只能暂时退回滑台,免得被楚军包围,连一人一马都逃不出去!”

    众将皆露出不服和激愤的神色,只是碍于元沐兰治军威严,暂时不敢出声罢了。

    元沐兰淡淡的道:“非是我小瞧尔等,你们连柳叔孙也对付不了,更别说徐佑的兵力远在柳叔孙之上,早日回平城去,还能安享富贵!”

    “军帅!我立军令状,明日克城,否则提头来见!”

    “我愿为先锋!”

    “我也愿!”

    更有人怒道:“明日攻城,谁敢后退一步,不用军帅行军法,我自杀之!”

    正所谓主辱臣死,元沐兰并无丝毫疾言厉色,可听在众将耳中,无疑于侮辱了他们身为大魏勇士的尊严,群情滔滔,上前请战,大有不破仓垣不生还的气势。

    “好!”元沐兰眼神扫过,道:“既然尔等不畏死,那就让南人好好瞧瞧尔等的手段,希望两日之后,我能在仓垣城守府为诸位庆功!”

    众将无不昂首,铁甲铮铮而鸣,声如春雷,道:“诺!”

    离去之时,穆梵被留下来,元沐兰笑道:“参军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两日打下仓垣,绝无可能!”穆梵皱眉道:“沐兰,你使激将法振奋士气,自然是好事,可这些人为了讨你欢心,明日后日定会不计伤亡的拼命攻城,死多少人暂且不说,若城池仍旧不克,军心怕是再无挽回的余地……”

    他和元沐兰同在元光麾下同多年,同袍之泽不是旁人能比,所以可以直呼其名,也能言这些看似逆耳的劝谏。

    元沐兰静默片刻,挥手让亲卫离开,帐内只余两人,道:“穆兄,你以为,我军和楚军孰强孰弱?”

    “若是徐佑出任大将军之前,自是我军更胜一筹,然而此子尤善练兵,截至目前,就算仍不及我军,但也差相仿佛了。”

    “那,据城池以守,围坚城以克,孰强孰弱?”

    穆梵犹豫了下,沉声道:“楚军强!”

    “我再问你,若论策马十万,连缰并辔,逐敌千里,摧坚陷阵,又是孰强孰弱?”

    “这点楚人拍马也赶不上我们……”

    “那就是了!”元沐兰清丽不可方物的俏脸透着冰雪霜寒的杀意,道:“凡胜,则需以强凌弱!徐佑占据洛阳,等我来攻,正是以楚之强,伐我之弱,我若想胜,只能扭转乾坤,诱他出城。”

    穆梵不解道:“这是我们从滑台南下时就做好的决策,可正因如此,若攻打仓垣伤亡太大,士气丧尽,哪怕徐佑按捺不住,率兵来援,我们拿什么去和他对决?何不围城佯攻,保存实力,静等徐佑入瓮?”

    “徐佑何其狡诈,还有秘府布控四方,若仅是佯攻仓垣,他定能瞧出端倪,继而固守洛阳,只等我军粮尽,无奈退去,再率众衔尾来追,那时又该如何?”

    说来说去,还是缺粮,缺粮导致束手束脚,十成的力气只能使出一二成,想就粮于敌,必须得克城,可接连在雍丘和仓垣城下碰壁,元沐兰这样用兵,也是无奈之举。

    穆梵咬咬牙道:“那就不管仓垣,启用备用之策,直接南下先占据雍丘,然后或攻荆襄,或攻徐淮,等饮马长江,逼近金陵,楚国朝野震荡,看徐佑怎么向楚帝交代?再利用白鹭收买的楚臣离间,说不得安休林大怒之下,先撤了徐佑的大将军之职,我们可不战而胜。”

    这倒是招狠计,然而太冒险,也太激进。荆、襄之固,百倍于仓垣,无二十万兵马,三到五年的粮草,岂能叩关?徐、淮更是得江河之利,没有舟船和水师,纯以骑兵进犯,只怕是有去无回。

    元沐兰摇摇头,道:“仓垣距离滑台四百里,粮道尚能保全,再往南深入,粮道必断。一旦攻城不克,取粮无门,五万健儿将埋骨他乡,此议且不可再提!”

    “还有,鸾鸟曾告诉我,安休林对徐佑的信任超乎寻常,离间计绝不可行,反而会暴露外侯官好不容易安插在楚廷的暗子,得不偿失!”

    穆梵默然!

    他是穆氏子弟,当然知道鸾鸟的厉害手段,只要她说的话,就不可能出错!

    “穆兄,为今之计,不必在意克不克城,也不必在意伤亡多少,只有血战仓垣,徐佑才会出兵。”

    “哦?你就这么确定他会出兵?”

    “当然!”元沐兰突然笑了起来,凤目含俏,冰肌耀华,绝世容颜在烛火的跳动里一明一暗,道:“他以仓垣十万石粮食,让我别无选择,而只要我在这里,他也别无选择!”

    正如徐佑以粮食为诱饵,赌魏军会攻打仓垣,元沐兰这是以自己为诱饵,赌徐佑会挥师东进。

    “可出兵之后呢?”穆梵反问道:“徐佑以数倍于我之师,养精蓄锐多时,威风正盛,我军连番恶战,此消彼长,只怕打狼的猎人,却被恶狼连皮带骨吞了下去。”

    “孙子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元沐兰平静的道:“等徐佑出兵之后,我自有妙计胜敌!”

    穆梵惊愕万分,浑不知元沐兰会有怎样的回天妙手,竟能在如此险峻的死局破而后立,他犹自不信,喃喃道:“胜敌吗?”

    元沐兰终是叹了口气,眉心露出少许的疲惫,道:“也不能说胜敌,此次出征,实乃大魏最虚弱也最危险的时候,可是楚军北寇犯境,不做出反应更显得我方没了底气,容易让其得寸进尺。所以离开平城时父皇有言,能胜固然好,若不能胜,至少也要维持不败的局势,打消楚军的野心,换取十年休养生息的良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清明的刺杀

    洛阳城内。

    郑珲年近五旬,可面色红润,身体康健,显然很重视养生。现在已是子夜,他还坐在密室没有休息,自是有天大的事等着处理。

    “贵人自北来,沿途可安好?”

    他放下手里的玉牌,望着对面的女郎,心绪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的平静,作为留守洛阳和荥阳郡望的郑氏支脉,基本可以算是洛、豫两州诸姓士族的领袖,为迁居平城的郑氏主脉维系着自身在此间的庞大利益。

    楚军攻克洛阳太过迅捷,他来不及离开,何况全家老小近千口,家资土地不计其数,又怎么舍得放弃?于是等徐佑进了城,立刻投了过去,果然保住了身份地位。

    这对郑氏而言,无伤大雅,当年衣冠南渡,郑氏就没有过江,而是投靠了鲜卑,后来辅佐拓跋氏立国,照样贵不可言。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郑氏家族千年不衰的根本!

    女郎容色平平,衣着普通,就像是士族宅院里常见的那种下人,毫不起眼,可坐在郑珲面前,气势丝毫不逊,轻笑道:“你放心,没人知道我进了洛阳,更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见你!”

    郑珲琢磨着女郎的来意,态度恭谨,道:“贵人此次冒险进城,可是需要小老儿做什么事?”

    “这是你家家主的信,请郑先生阅悉!”

    郑珲接过女郎递过来的信,拆开扫了两眼,确实是家主郑胤的笔迹,再看抬头,也有约定好的暗语,始放心去看后文,谁知越看越是心惊,双手微颤,等全信看完,脸色变得惨白,久久无声。

    “如何?”

    “回禀贵人,小老儿自……自当奉命!”

    那女郎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攸忽失去了踪迹。

    郑珲瘫软在椅子上,手心后背已是湿透,双眸呆滞如木偶,喃喃道:“一着不慎,阖家千余口,要尽死于此地。家主,你好狠的心啊!”

    天亮之后,郑珲犹豫再三,前往大将军府,见到了鲁伯之,也不寒暄,径自说道:“长史,昨夜北朝侯官曹来人,要我暗中勾结褚、潘、杨三姓,等大将军离开洛阳,则于城内起事,焚烧粮草,制造祸端,扰的后方不靖……在下虽然曾迫于形势,对魏人俯首称臣,但百年以前,郑氏也是衣冠华族,流的是汉人的血,既蒙大将军厚爱,不计前嫌,重归大楚,自不愿再封那胡人为主,故不计身家性命,告发其谋……”

    听闻这样的大事,鲁伯之不敢耽误,立刻禀告徐佑,徐佑密令冬至全盘接手,只用了一日,确认了郑珲所言非虚,再由秘府主导,洛州刺史叶珉予以配合,趁着夜黑风高,以雷霆之势抓了褚、潘、杨三姓高门的多名重要人物,又用半个时辰,拿到了他们的口供。

    郑珲所言不假,三姓果然和北魏进行了秘密接触,约定了时间和方式,准备在洛阳城内掀起腥风血雨。

    叶珉请示徐佑后,下令赤枫军封锁四门,冬至按图索骥,将北魏外侯官安插在洛阳城内的奸细一网打尽。

    “小郎,又逮到一条大鱼!”

    冬至兴奋的冲进卧室,清明无奈的负手望天,没去干涉。徐佑刚刚安寝,起身坐在床榻,拥着被子,笑道:“看来此鱼甚大,否则以你今日的心性,不至于这么毛躁……说吧,可是那位执掌外侯官的鸾鸟?”

    冬至佩服的五体投地,道:“什么都瞒不过小郎,确实是鸾鸟。早前我不是说邺城来了高人吗,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鸾鸟无疑。”

    北魏的侯官曹分内外侯官,皇鸟执掌内侯官,从来不出平城,皇帝倚为腹心。鸾鸟执掌外侯官,几乎没在平城露过面,皇帝倚为臂助。可跟皇鸟不同,无人知道究竟鸾鸟究竟是男是女,容貌如何,坊间传闻其最爱食人心,性情暴虐而歹毒,领外侯官和司隶府长年交手,曾让萧勋奇夙夜难寐,由此可见一斑。

    徐佑翻身下床,冬至拿起衣袍,为他披好,道:“幸得侯莫郎君帮忙,潜在洛阳的二十三名白鹭、五名龙雀和一名灭蒙皆无人逃脱,然后从他们嘴里撬出了关于鸾鸟的消息……”

    鸾鸟的出现,让徐佑提高了警惕。当初占领洛阳后,为了抓紧时间进攻西凉,团结可以团结的大多数,他对城内的诸姓世族以恩赏和拉拢为主,给了甜枣,却没打一棒,恩重而少威,所以这些人才会被鸾鸟哄的蠢蠢欲动。

    眼见元沐兰即将咬住仓垣这个诱饵,出兵决战在即,洛阳作为大后方,必须确保稳如泰山。正好,瞌睡了送枕头,徐佑准备趁此良机,用褚、潘、杨的人头,警告其他心怀二志的世族不要忘了:

    大将军府的刀,比北魏侯官的更利!

    “鸾鸟现在何处?”

    “根据线报,鸾鸟应该藏在盛光寺里,身边还有两个小宗师护卫,若是出动部曲围剿,恐死伤太过……我想请小郎恩准,让清明郎君出手,和侯莫郎君一道擒拿此獠!”

    徐佑思忖一二,道:“清明,你暂时听从冬至调遣,切记,能拿活口最好,不能也不要冒险,鸾鸟素来享有大名,并非易于之辈,不可自恃入了四品,轻敌大意!”

    清明点点头,他和徐佑早已生死相知,明白这番叮咛乃是担忧他的安全,微微躬身,和冬至联袂而去。

    盛光寺位于洛阳北,占地不大,僧众不多,各方面综合来算,大概属于洛阳三百多座寺庙里的中等偏下水准。

    这也符合侯官曹挑选落脚点的逻辑习惯,太出众了,树大招风,可太默默无闻,收集情报也不容易,因此中等偏下最为合适。

    月光淡淡,清风无声,廊角的灯笼闪烁着黑夜里最诱人的红光,伴随着飞蛾的扑棱声,清明用青鬼律的诡异身法完全隐藏了踪迹,每一次落足和腾跃,都能躲在所有光线和视线的死角,避开三三两两巡夜的僧众,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寺里深处。

    洛阳城内已是风声鹤唳,盛光寺中也如惊弓之鸟,刚绕过了传经堂,两个武僧手提棍棒,打着灯笼从对面的月门走来,一人说道:“何师兄,方丈为何勒令我等不准外出,还要轮流值夜?莫非为了防范山贼吗”

    “胡师弟,这里是洛阳城,文萃风流之地,可不是你那乡野山村,哪会有山贼敢来这里捣乱?”何师兄刻意卖弄,道:“还不是因为城内那位大将军,突然发了失心疯,对世族挥起屠刀,听闻这两日杀了数千人,洛水染成了红色……我辈虽侍奉佛祖,可在那些凶人眼里,宛如蝼蚁一般,出得寺门,被人当成反贼给一刀杀了,又找谁说理去呢?”

    “哎!这倒也是!”胡师弟抓了抓锃光发亮的脑门,道:“师兄见多识广,凡事可要多提点提点师弟……”

    何师兄犹豫了片刻,道:“咱们师兄弟投缘,有一事我告诉你,你再不可告知第二个人。”

    “好好,师兄是知道我的,嘴巴严实的很!”

    “宝瓶塔包括周边数丈之内,万万不可踏入,前日刘师兄要去藏经楼办事,因偷懒误了时辰,急切间抄近路从宝瓶塔下经过……”何师兄露出恐惧的神色,低声道:“之后再没人见过他了……”

    胡师弟困惑道:“怎么?刘师兄迷路了吗?”

    “要不怎么说你蠢呢!”何师兄气恼不已,捶了下胡师弟的脑袋,道:“反正你记住我的话,别往宝瓶塔去!”

    “可没听说方丈明发谕令要我等禁足啊?”

    何师兄冷哼一声,脸上露出几分惧意,道:“正因如此,才更可怖!”

    清明隐在旁边,等两人经过,如风吹落叶,轻悠悠的飘荡到了他们身后,再足尖点中月门的木槛,没入了黑暗之中。

    宝瓶塔高十丈,共七层,塔刹有相轮五重,再往上为金宝瓶,宝瓶下有铁索四道,连接塔之四角,索上挂满了铃铛,每遇风起,铃声清脆,颇得真趣。

    此塔别具一格,只有底层一门,顶层一窗,其余无一处开口,乃盛光寺初代方丈盛光僧所建,不知出自何经教义,和洛阳诸多著名的佛塔全然不同。

    清明静观良久,决定从上面闯入,踏进四品山门之后,他的轻身提气术突飞猛进,身影犹如云海轻烟,淡而无形,气散神凝,连续踩着塔角而上,须臾间来到了顶端的窗户边。

    静耳侧听少许,清明拔出烛龙剑,如切豆腐似的刺入窗沿的木头里,轻轻一划,把半边窗户取了下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然后纵身跳了进去。

    塔内供奉的无非是经文、佛像和舍利等物,墙壁上画着各种佛门典故和神兽灵珍,清明搜索了三层,一无所得,下到第四层时,突然看到楼梯缝隙里溢出亮光,似有沙哑的人声传来:

    “事不宜迟,趁秘府还没找到这里,我和丘郎君联手,护卫贵人连夜杀出城去。想那守城的楚卒庸庸碌碌,纵有万众,却挡不住你我……”

    一个悠扬动听的女子声音响起,道:“不可鲁莽行事,楚人已非吴下阿蒙,装备精良,悍勇难当,伪洛州刺史叶珉更是厉害了得,估计这会正张开口袋,等着我们钻进去送死。”

    “贵人……”

    “好了,不要说了,连九尺,你去守好上方门户!”

    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严厉,连九尺不敢再多嘴,道:“贵人放心,有我在,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丘郎君,劳烦你守着入口的塔门!”

    “是!”

    女子对这丘郎君倒是很客气,想必身份和连九尺不同,而且此人说话没有连九尺那么谄媚,平淡中透着几分自若。

    清明听到脚步声,收敛气机,身子仿佛融入进壁画里,和周围环境贴合的天衣无缝。

    等连九尺刚刚从楼梯下方转出半个身子,恍惚中听到无数厉鬼冤魂的哀泣和呼唤,幽黑的烛龙剑凌厉无比的划过了狭窄又逼仄的空间,直奔面门而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论高下,只分生死

    连九尺入三品至今七年有余,但受于资质和功法所限,此生大概率只能止步于此,随着年纪增大,气血衰减,早不复当年的威风。

    但三品毕竟是三品,依旧站在武道金字塔的最上层,在北朝江湖好歹也算得上威名素著,除了少数几人,余辈皆不放在他的眼里。

    可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会被人迫近咫尺尚未察觉,此时又受到烛龙剑秘法的侵袭,心神恍惚了片刻,从幻境里惊醒过来,剑尖已至面门,来不及躲闪,更来不及拔刀,生死关头,硬是用尽平生真炁,堪堪把身子侧移了半尺。

    烛龙剑嗖的透过肩膀,毫无阻碍的顺势下劈,血雾弥漫,竟就此断了一臂。三品小宗师锻身炼体,不说那刺客同时消失,连九尺甚至还没感觉到断臂之痛,又是如蛆附骨的寒气从后方刺了过来,尚存的右手反向肋下,猛的拍出一掌,罡风如山如海,呼啸奔涌,烛龙剑微微停滞,发出低沉的龙吟,似乎卷进了急旋的风暴深处,再无法寸进。

    清明哂笑,手腕轻颤,剑尖原本凝聚的一点墨光突然绽放,瞬息刺出了百剑,将罡风分割成无数段,消散而去。

    连九尺刚想大声示警,剑锋带出的寒气逼得胸口烦闷,呼吸不畅,急忙于楼梯拐角的方寸间旋转腾挪,清明步步紧逼,烛龙剑是短匕,最适合这样的场合。两人电光火石般过了一二十招,蚊鸣般的空爆声连绵不绝,却无一次拳脚相交,雄浑的真炁收束在周身尺许方圆,造成类似于二品的领域,根本传不出去声音,妙之巅峰,又凶险之至。

    连九尺越打越是心惊,从没见过这般奇诡的身法和剑法,去留无踪,攸忽如电,每似鬼影重重,阴气森森,无声无息而来,偏偏临身时又尽显浩浩荡荡,分明是玄门正法才有的磅礴大气,端的是匪夷所思。

    在清明超高强度的进攻之下,连九尺受伤在前,失机在后,终于支撑不住,脚步踉跄,守得密不透风的领域露出破绽,清明揉身而进,握指成拳,轰开护身真炁,击中胸膛。

    连九尺口吐鲜血,重重的砸向塔身,萎靡于地,彻底丧失了战斗力,清明正要趁势了结他的性命,忽然心头惊悸,收剑倒踩,纵身而起。

    昏暗的楼梯下方溢出淡淡的光晕,先是如初日浮出海面,继而耀如金阳,仿佛能够融化万物,迸射出一道沛然不可御的刀光。

    清明接连变幻了七种身法,可前后左右四方的气机被牢牢锁定,无法脱困而出,只好挥剑前挡,以力破之。

    咚!

    声若闷雷,肉眼不可见的墙壁、台阶和栏杆同时颤抖,灰尘弥漫飞扬,清明喉头微甜,后退半步卸去劲力,还未喘口气,又是刀光暴涨,如羚羊挂角,似乎暗含天地间的至理,再次笼罩全身方位。

    清明避无可避,刀剑交击,这次退了两步!

    连续十一刀!

    轰隆!

    清明的唇角渗出血迹,撞破身后的木制塔体,高悬于半空,将坠未坠之时,刀光跟着袭来,眼看陷入绝境,再无侥幸可言,他伸手一张,一条乌黑泛着金光的飞索勾住了最高处的塔刹,借力上窜数丈,于空中变幻了轨迹,稳稳的落在了飞檐里,甩了甩袍袖,无数如毛细针闪着蓝湛湛的幽光向下方射出。

    灰色身影凌空蹑踪,显然要趁清明受伤把他擒住,闻听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刀光乍起,比刚才塔中更加的璀璨夺目,叮叮当当,脆若珠玉跳盘,将毒针全部击飞,毫无阻碍的升到塔刹处,还未立足,突然听到有人大笑:“小贼,可敢接我一刀?”

    宿铁刀削铁如泥,由三品的侯莫鸦明使出来,更是煌煌神威,气象惊人。那灰衣身影凛然不惧,举刀相迎。

    哧!

    长刀从中斫断,断口齐整光滑,侯莫鸦明大喜,他暗中观战,发现对方仗着修为高深,喜欢一力降十会,清明就是吃了刚入四品,真炁略逊一筹的亏,加上塔楼里环境限制,无法展开身法优势,只能硬接硬挡,因此败退。

    所以,他故意出刀前用言语相激,诱那人以刀对刀,同等修为之下,宿铁刀的优势立竿见影,让他改变了场内的形势,掌握了主动。

    灰衣人反应迅捷,断刀之后,翻身而退一丈,单足点在连接塔角和塔刹的铁锁之上,袍摆随风轻摇,飘飘如仙。

    瞧他的面貌,原来是元沐兰的心腹丘六颂!

    身为元光的亲传弟子,和元沐兰名为主仆,实为同门,丘六颂年长八岁,但入门较晚,要称元沐兰一声师姐。

    虽然不知道丘六颂的来历,但侯莫鸦明下限很低,不会让对方换了刀再来打过,趁他病要他命,刀气一吐,织成八纵八横的刀网,当头劈下。

    这是他的绝招之一,此战受到徐佑的关注,当速战速决,出手就毫不保留。

    清明也不是讲究单打独斗的主,运转玄功,压住内伤,烛龙剑游走侧翼,如毒蛇吐信,却不急着进攻,试图扰乱丘六颂心神。

    丘六颂面色平静,手里断刀翻转,月光映射其上,反照出万千清辉,然后脚下走出奇怪的步伐,伴随着铜铃的响声,骤然隐在这片清辉里消失不见。

    侯莫鸦明一惊,他怕死,招式不敢用老,收回三成真炁护身,那刀网威力大大不如,果然劈在空处,徒劳无功,身子落在了丘六颂刚刚站立的地方。

    丘六颂再出现时,却来到了侯莫鸦明身后,断刀如练,刺向背心。侯莫鸦明早有防备,宿铁刀划过圆弧,不成想又劈了个空。

    “头顶,小心!”

    清明及时出剑,锵,火花四溅,断刀点中剑刃,丘六颂借力飞掠数尺,落在铁锁顶端。这时三人的站位,清明在铁锁最下,接近檐角,侯莫鸦明居中,丘六颂在最上端,靠近金宝瓶。

    清风吹拂,铃儿叮当,万千清辉弥漫,丘六颂再次出刀,三人就在这道铁锁之上,你来我往,用尽手段,几乎每时每刻都走在生和死之间,眨眼间过了百招。

    刀光敛去!

    三人站位再次发生变化,清明居上,脸颊带着浅浅的血痕,丘六颂居中,毫发无伤,侯莫鸦明居下,腰腹间衣衫破烂,显见的躲避及时,否则的话,这会已被开膛破肚。

    侯莫鸦明怪叫声声,道:“这是什么刀法?”

    清明精通易数,瞧出了端倪,凝神望去,道:“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你到底何人,竟然会大衍刀法?”

    丘六颂淡淡的道:“在下丘六颂,服侍元大将军多年,蒙受恩情,指点了几手粗浅的刀法,想必不入南朝郎君们的眼界。”

    大衍刀法,相传是元光弱冠时所创,初学只能一刀,再学五刀,后是九,再后是十三,等学得二十一刀,可入五品,等到了四十九刀,可以入二品。二品之后,需天纵之资,将毕生心血灌注的四十九刀全都忘却,于大衍之数里,寻得那遁去的一,四十九刀归为一刀,则可成大宗师。

    元光三十岁时正是靠着大衍刀法晋升大宗师,和孙冠、竺道融南北称雄,冠绝当世。稍前他折梅一纸,对方斯年出了一刀,用得正是大衍刀法的遁去的一,由此让方斯年忘掉了七身七手七安般,迈入了四品山门。

    此刀法之玄妙,真当得起成变化而行鬼神!

    侯莫鸦明嘴巴大张,难以置信,道:“你连大衍刀法都会,竟然屈尊降贵给鸾鸟做侍卫,要是被元大将军知道,会不会开革你出门?”

    丘六颂摇摇头,道:“我不过下人而已,谈何屈尊降贵!你们也该调息完毕,咱们再来打过,今夜不论高下,只分生死。”

    侯莫鸦明仿佛看怪物似的看着丘六颂,道:“我承认打不过你,可我们两人要离开,你也阻止不了。我大军已围住盛光寺,你再厉害,也抵不过五百具连环弩的覆盖。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与你分什么生死?”

    丘六颂忽而一笑,道:“你的元炁杂而不纯,侥幸入得三品,今生武道无望,贪生怕死,也是平常!”转头又看向清明,道:“郎君则不同,你修习的功法莫测高深,甚至不逊色于我的大衍刀法,只不过刚入四品,根基不稳,但好在有心问道,若是能杀我于塔上,固此道心,日后未尝不能入得一品山门。”

    侯莫鸦明大惊,怕清明死战不退,累及己身,道:“别听他蛊惑……”

    清明冷冷道:“足下不必用诡言激我,我的道不在一品,更不在你的生死,莫要太高看了自己。”

    丘六颂也不恼,饶有兴趣的道:“哦,敢问郎君的道?”

    “我的道,非你所能知!”清明轻蔑之态,溢于言表,道:“像你这样的人,蒙大宗师指点多年,修得大衍刀法,至今却不过三品,竟妄论一品如何如何,夏虫语冰,岂非可笑?”

    丘六颂脚下的铜铃无风而响,显然被清明骂的心态失衡,真炁运行发生了短暂的紊乱,控制不住力道。

    清明抓住了这个良机,和侯莫鸦明同时出招,三人乍合又分,清明肩头增添了一道伤口,侯莫鸦明发髻散乱,而丘六颂轻咳两声,胸口的灰袍隐约可见浅浅的血痕。

    侯莫鸦明笑道:“清明郎君大出我意料之外,原以为你不善言辞,谁知口灿莲花,让这贼眉鼠眼的家伙乱了方寸。可惜,没能一刀取了他的性命!”

    清明不爱说话,但他跟在徐佑身边,见识了徐佑怎样雄辩滔滔,把佛儒道臣服在三寸舌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依样学样,果真杀伤力无敌。

    丘六颂轻轻呼出浊气,知道对手同样消耗真炁太多,借着说话抓紧时间调息,缓缓闭上双目,下一次交手,很可能就会分出生死。

    不是你生,就是我死!

    大衍刀法从天地之数里觅得法门,知生死间有大可怖,故不轻言生死,可真到了这个关头,却能消除所有杂念,刀在我在,进入人刀如一之境。

    清明和侯莫鸦明同时感应到丘六颂的变化,清明神色坚定且淡然,侯莫鸦明却眉心紧皱,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握紧了宿铁刀。

    他怕死,可更怕徐佑!

    拼了!

    正在这时,齐整又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苍处率领千人的近卫队围住了宝瓶塔,铁甲明耀,刀枪如林,一人从中间走过,负手仰头,笑道:“清明,侯莫,你们下来,我和元大将军还算有几分渊源,不可对他的弟子无礼!”

    “是!”

    清明大袖展开,真炁鼓荡,就这般从十丈高的塔顶如枯叶似的随风而落。侯莫鸦明却有意卖弄,大喝一声,直坠数丈,只是围观者皆是军法涤练出来的精锐,无人捧场惊呼,心里未免有点不美,等接近地面时双足先后踩中塔身,稳稳的翻身落地,昂首挺胸,睥睨四顾。

    “好!”徐佑鼓掌,道:“征事轻功绝妙,日后攻城,还要多仰仗征事先登立功!”

    侯莫鸦明的心气顿时没了,弯腰赔笑,跑到徐佑身后,低声道:“这人名为丘六颂,大衍刀法已练到了三十三刀,身法暗合天地之数,实在不好对付,大将军千万小心!”

    徐佑笑道:“无妨!”又往前走了几步,道:“丘郎君,请下来说话!”

    塔顶上沉默半响,听丘六颂道:“恕在下无礼,久闻大将军舌辩之利,不敢多言。今夜你我为敌,全靠修为说话,若我不敌大将军,愿打愿杀,悉听尊便!可若我侥幸胜了,还请大将军允诺,放我等离城!”

    徐佑大笑道:“好胆色,允了你又何妨!”

    “多谢大将军!”

    须臾,刀光倒卷月华清辉,搅动十丈星海,如匹练攻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凤凰涅槃

    徐佑右手二指捏成剑诀,飒如流星,迎头而上。半空之中,丘六颂的刀意凝聚到最高点,浩瀚澎湃,也是有去无回。

    两人不闪不避,身影交击,轰隆阵阵,丘六颂被震荡高飞,接连撞碎了三处檐角,回首把断刀刺入五层塔身,方才止住跌势,凌空悬挂。

    徐佑袖袍轻甩,弹在塔身,借力再升高数丈,负手立足六层的檐角,俯首望着丘六颂,道:“大衍刀法妙用无穷,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 揲之以四以象四时,然而你知《卦》不知《易》,知《五行》而不知《阴阳》,尚差少许感悟,始终难以窥得门径。”

    丘六颂心神动摇,徐佑的话入耳后仿佛自有魔力,忍不住的想要去思索和探究,越是如此,越是怀疑此前的路走错了,恍恍惚惚,丹田内的元炁突然失序,他猛地惊醒,吐纳引导,顷刻间疏通经脉,元炁重归于九窍。

    他很清楚,如果是比武,这会就可以认输了,徐佑要趁机来攻,取胜易如反掌。然而这是生死之战,徐佑既然托大,他也只能当做不受这份人情,拔刀纵身飞起,刀光在左,其人在右,似乎撕裂了空间,扭曲了视野,玄妙非常,大声道:“卦从易来,各有六爻,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初九,潜龙勿用,故可用者,四十九也!此大衍之数!大将军欲由卦入易,由五行而入阴阳,然人力有时而穷,不舍怎能有得?我却愿以卦问道,虽九死犹未悔!”

    徐佑叹了口气,当初他之所以能够点化朱信,是因为朱信并无师承,所学所悟,全靠着自己的机缘,战败之后,偶得徐佑授予阴阳鱼图,如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而丘六颂师从元光,门第太过高耸,看似卑下,实则骄矜,且修习大衍刀法,无不是心智坚毅之辈,认定的路,岂会因徐佑的只言片语有所更改?

    徐佑确实是好意,元光虽是势不两立的敌国大将军,但他于武道上毫不藏私,大方指点方斯年修行,并不介意很可能因此为楚国造就了新的大宗师。

    这份气魄,让人敬仰,而这份人情太大,也不能不还。大衍之数包罗天地间最重要的密码,古往今来,多少大能先贤给出的解读全不相同,就是创出大衍刀法的元光,他的路未必适合丘六颂,要不然时至今日,丘六颂也不会徘徊三品巅峰无法寸进。

    所以徐佑打算再给他指一条路,或许可以通往一品山门,若丘六颂有所悟,自然无颜再和他争斗,便能分出精力去塔中抓捕鸾鸟。无奈此人刚愎,听不得忠言,只能作罢,还得做过一场,分出胜负。

    瞧那丘六颂消失在月光清辉之中,徐佑微微一笑,脚下踏在天五之数,立刻感应到对方的气机,指尖凝练成针,点在空处,如同刺破了气泡,砰的一声,丘六颂现出行迹,满眼不可置信的神色。

    自大衍刀法练成,除非他出刀之后,否则绝无可能被提前识破,可徐佑偏偏就等候在他落脚的地方,是果真算出了大衍之数,还是凑巧碰上?

    丘六颂来不及细想,身影再次消失,徐佑由得他去,轻松写意的转身踏在了地八之数,拳风凌厉,又把丘六颂逼了出来。

    “你……怎么算出来的?”

    怪不得丘六颂震惊,大衍刀法有一半的功力在这身法中,隐则天数,现则地数,或者隐则地数,现则天数,天数有二十五,地数有三十,共数千种组合,除非是元光那种深悉个中详情的人,哪怕孙冠在此,也只能凭借远胜于己方的修为蛮横破阵,不像徐佑这样举重若轻,竟能算准天地之数,先发制人。

    “你只知天地数,却不懂阴阳数。阴数一百四十有四,阳数二百一十有六,阴阳和合共三百六十数,再分变化,其数又有几许?我通阴阳,观你天地,正如以鹰搏兔,焉能不胜?”

    丘六颂目瞪神呆,喃喃道;“阴阳数,阴阳数……怎么没听师父提过……不对,不对……啊!”

    他猛的抱住脑袋,满脸痛苦之色,徐佑袍袖舒展,封了经脉,让其昏睡,随手抛到塔下,道:“清明,带他回府,好生照看!”

    清明飞身接住丘六颂,先行告退。

    徐佑略觉歉意,丘六颂毕竟位居三品巅峰,大衍刀法神鬼莫测,以一敌二,尚能稳占上风,若和他交手,固然能胜,可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结束。今夜来此的主要目的是塔中躲着的鸾鸟,不愿和丘六颂过多纠缠,故而此战他用了诈!

    论对易经的研究,徐佑还不如清明,连清明都无法勘破大衍刀法,他更加不行,只不过神照术可看透世间万障,自能料敌如神,也因此给了丘六颂太大的打击,心神动摇,轻易的束手就擒。

    至于阴数阳数,却是所言非虚,丘六颂真能领悟到三百六十数,晋升大宗师并不是妄言。徐佑使诈擒了他,没打算乱说一通,若由此种下心魔,坏了他的武道之路,那样太过下作,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元光的弟子可以杀,但不可以辱!

    “鸾鸟,还请出来一见!”

    素衣女郎出现在清明撞破的宝塔边缘,脸上带着凤凰面具,发间插着乌木簪,手里捧着一盏铜灯,寻常的对襟襦裙打扮,并无丝毫过人之处,然而此刻面对高居于上的大将军徐佑,围拢于下的过千虎贲,长身而立,淡定自若,如在无人之境。

    那凌驾于凡俗之上的孤傲气势,若不是久握权柄,别人学不来,也装不像。

    “大将军万福金安!”

    徐佑笑道:“久闻鸾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虚名而已,恐污大将军玉耳!”

    鸾鸟微微欠身,道:“我在北朝,日日夜夜闻听大将军的威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见礼已毕,该说正事,徐佑温声道:“你是智者,当知事不可为,何必再有无谓的死伤,若肯就此束手,我答应给你符合身份的待遇……”

    “这局,是大将军胜了!”

    鸾鸟笑了笑,手中烛台坠地,火舌吞吐,眨眼间燃起熊熊大火,应该是事先撒了松薪和胡麻油,否则不会起火这么快。

    “然而我北地女郎,从来只有战死的白骨,没有屈膝的奴颜!”

    火海里的女郎仿佛凤凰涅槃,发出清越的鸣叫,任火焰加身,却微丝未动,依稀可看到那高挑的身影,又逐渐的消失无踪。

    为她陪葬的,除了连九尺这个三品小宗师,还有矗立了几百年的宝瓶塔!

    众部曲无不凛然,他们都是上过阵的厮杀汉,不畏死,其实算不得什么。可鸾鸟何等的身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面对死亡竟这般的从容和决绝,若北魏从上至下,皆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样强大的国度,如何征服?

    徐佑早知身份地位到了鸾鸟这个层次,要抓活口委实不易,况且鸾鸟也是五品的修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管是服毒还是选择其他法子自尽,他拦不住,大宗师来了也不行。

    叹了口气,飘然落地,转身回府去了,余下来的事自有冬至料理,不用他来操心。

    第二日接冬至奏报,宝瓶塔的大火已扑灭,没有引发更大的火灾。盛光寺的僧众包括方丈、维那首座等只有寥寥二十多人是外侯官安插的细作,其余都是正儿八经的度牒和尚,并不知情。经过此**清洗,洛阳城内应该没了白鹭官的隐身之地,但为了以防万一,秘府将在明处宣布此次围剿结束,部分人手转入暗中,保持强度,继续追查。

    徐佑表示赞同,白鹭官不可小觑,就如同鸾鸟这次的谋划,一旦成功,很可能影响战局。冬至离开之后,他召见郑珲,对主动投靠又立了大功的人,该赏则赏,不能寒了对方的心。尤其褚、潘、杨三姓伏诛之后,郑氏成为洛阳乃至洛州和豫州的门阀之领袖,彻底收服他,对维持豫、洛的稳定很有好处。

    “参见大将军!”

    “起来吧!”

    徐佑招待郑珲的地方没有选在大堂,而是后院的湖心凉亭之中,温了一壶酒,三五碟小菜,家常氛围很浓。

    既然要拉拢郑氏,那就得摆出足够的姿态,以千年郑氏的家底,再奢靡也奢靡不过,简单点,更能拉近彼此的关系。

    “郑公是阳平先生这脉的吗?”

    “是,阳平公生庄公,庄公生文普公,文普再有家父讳荣……”

    徐佑若有所思,道:“那,郑公和现居平城的郑泰是三代外的血亲了?”

    郑珲叹道:“正是!当初郑氏举族迁往平城,家父执意留下,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后来托了极大的人情,才求得宫中开恩,让小半出身旁支的族人留在荥阳,繁衍至今,却和平城的正房嫡系越来越隔阂了。”

    “荥阳乃郑氏郡望,怎么舍得丢弃?”

    “生死握于人手,不舍得又能如何?”郑珲惨然道:“其时魏虏的铁骑占了北方半壁,为了方便控制诸姓门阀,从各州郡望强迁全族到平城定居,旦有不遵,屠刀之下,滚滚人头,不知杀了多少……”

    徐佑道:“如此说来,郑公和郑泰并不亲近?”

    郑浑忙道:“我虽奉命坐守荥阳,可早些年就把家业移到洛阳来了,荥阳只是留了奴仆照顾祠堂和打扫旧宅,和平城方面来往并不密切。当然,平城是郑氏的主脉,我为旁支,尚要依附其上,逢节遇寿,该有的礼数也不缺……”

    “侯官曹找到郑公,郑公为何要向大将军府举证?”

    “我郑氏衣冠华族,虽蒙一时之辱,但王师既复洛阳,自然没有继续从贼的道理,这是其一!”郑珲离开座位,双手作揖,浊泪顺颊而下,道:“其二,大将军爱民如子,远胜索虏的凶残无道,为百姓计,为郑氏计,洛州归楚,比归魏好。”

    徐佑点点头,道:“其三呢?”

    “其三,是小老儿的一点私念,若听从侯官曹的指派,于城内起兵造反,仅靠四大家的部曲,尚不足五千之数,怎么可能胜过大将军的百战雄师?明知必败,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郑氏千余口,总不能白白葬送了……”

    郑珲跪地俯首,哀声痛哭。生逢乱世,百姓不如狗,可这些看似强大的世家其实也身不由己,今日繁华似锦,明日废墟残垣,能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少之又少。

    徐佑亲手搀扶,安慰道:“郑公宽心,有我一日,定保你郑氏无恙!”

    “谢大将军恩典!”

    郑珲颤颤巍巍的起身,等重新入座,徐佑为他斟酒,笑道:“郑公,贵府不缺钱物田宅,我也不赏你这些,其他还有什么需要,尽可说来!”

    “外侯官因我折损了这么多的人手,和北魏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小老儿家里尚有能战部曲千五百人,儿孙里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可以提枪骑马厮杀,想让他们追随请大将军前去讨伐索虏,万望俯允!”

    郑氏以文宗立世,想来是终于明白这次狠狠得罪了魏国的侯官曹,日后数不尽的麻烦,准备走军功旺族的路子。

    这是聪明的做法,乱世里文采不足以保家,唯有手里握着武力,才是长久之道。

    徐佑沉吟道:“朝廷正军选兵太过严苛,没有数月的操练,难以成伍,仓促间来不及了……”

    郑珲急道:“若正军不行,也可投入都督府为卒。大将军,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小老儿实在过怕了……”

    徐佑想了想,郑珲功大,不能不赏,他又得罪了外侯官,得谨防着白鹭的刺杀,还是顺了他的意,也好安其心,道:“也好,我即刻命人知会叶珉,将这千五百人改编为洛州都督府的荥阳郡兵,由你举荐一人担任校尉,日后可协防洛阳。若立军功,我自是不吝封赏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约战益州

    丘六颂从昏迷中醒过来,脑海里还充斥着徐佑关于阴阳三百六十数的话,浑浑噩噩了两日,送饭就吃,有酒就饮,他把生死看得极淡,既落敌手,听天由命。

    咯吱。

    铁门缓缓打开,先是傍晚的斜阳偷偷的送来昏黄的光,丘六颂抬起头,微微眯了眯眼,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再次遮掩了光线,听到徐佑的声音,笑道:“丘郎君,这两日多事,怠慢莫怪。”

    “有酒有肉,大将军费心!”

    酒肉里放了山鬼,吃完之后全身无力,提不起一点劲道,不过这是忌惮他玄功厉害,除了徐佑无人能治,算不得折辱,可以理解。

    徐佑在对面坐了下来,道:“没怠慢就好!丘郎君,照你们鲜卑人的规矩,你是我的俘虏,我有权向你提出赎买的条件……”

    丘六颂笑了起来,道:“可能要让大将军失望,我身无长物,又是元府的下人,没有太多钱财赎买自己!”

    “钱财乃俗物!”徐佑道:“我有三个问题,郎君回答之后,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就可安然离开!”

    丘六颂淡淡的道:“大将军不如直接杀了我吧,你想知道的,无非是大魏此战的方略,我虽卑贱之人,却也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出卖国家。鸾鸟死得,我死不得么?”

    “我不会问牵扯军中机密之事,大多是问你个人观感,说与不说,都影响不了战局!”

    丘六颂想了想,道:“好,大将军请问!”

    “魏国缺粮,难以久战,此次南下侵我州府,以无道伐有道,明知必败,朝野上下,可有争论?”

    这明显是送分题,魏国对出兵的争议连平城的百姓都知道,算不得什么秘密。有些人认为不必和楚国争一时短长,只要等到明年粮食丰收,再修养两年,又能征得雄兵数十万,那时候攻略洛阳,胜算更大。

    可是元瑜灭了柔然,文治武功到达巅峰,志得意满之时,却被楚国偷袭占了洛阳,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所以在某些主战派的大臣鼓动下强行出兵,丝毫不顾实际情况,只为了挽回自家的颜面。

    丘六颂道:“纵有些许争议,但我大魏军士以一当百,战则必胜。大将军,你要知道,胜利者不会背负骂名!”

    徐佑笑了笑,不怕他不开口,开口就好办,所以用了话术,第一个问题很简单,消除戒心,然后直接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道:“听闻元大将军面部生疽,沉疴难治,是真是假?”

    丘六颂犹豫了片刻,这也算不得秘密,元光回京之后,多次以面疽为由上书辞官,道:“家师五年来饱受疽病之苦,不过他老人家功力深厚,当无大碍……”

    “既无大碍,”徐佑抛出他真正想要问的第三个问题,道:“我若安排,请元大将军和孙冠一战,他可有信心应战?”

    “啊?”丘六颂震惊站起,几乎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徐佑双手拢袖,坐姿挺拔,眸光深邃如渊,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丘六颂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双手按着几案,缓缓坐下来,凝视着徐佑,道:“大将军好歹毒的计谋,两位大宗师交手,无论谁胜谁败,对你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郎君错了!”徐佑笑道:“孙冠齿老力衰,元大将军正当盛年,若无意交手则罢,若有意,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丘六颂语带不屑,道:“家师岂会占这个便宜?”

    “元大将军自然不会占孙冠的便宜,他占了天时,那么就让孙冠占地利,交手的地点,会选在益州某处!”

    “益州?”

    “大宗师之战,若传出去,势必会引发南北震荡,元大将军想必也不是贪慕虚名的人,益州山深林密,可不受外界滋扰,届时还请他秘密前往,我会安排人接应,当然,为免途中孤寂,可带三五弟子同行……”

    “痴心妄想!”

    丘六颂勃然大怒,道:“徐佑,我敬你二品修为,这才好言说话,可你若是辱我师尊,那就再来打过。”

    徐佑扬眉,道:“我对元大将军只有敬重,何来羞辱之说?”

    “师尊何等人,怎能受你蒙蔽,孤身犯险?你用这样拙劣的谋算,不是羞辱又是什么?”

    徐佑摇了摇头,道:“丘郎君,羞辱元大将军的不是我,而是你!以大宗师的修为,天下哪里不可去?除非用数千悍勇之卒,事先于只能进不能出的绝地列阵,布成无法脱身的死局,再诱大宗师入内厮杀,否则的话,任何陷阱,大宗师要走,谁人留得住?而之所以选择益州,正是因为益州的地势险峻,山水重复,对大宗师最为有利,根本不可能布成这样的死局,你大可放心!”

    丘六颂陷入久久的沉默,两位大宗师的决斗,因为牵扯到南北两国,远比孙冠和竺道融那一战影响更大,想想竺道融身死,楚国换了皇帝,要是元光和孙冠再死其中之一,会产生什么后果?

    谁也无法预料!

    丘六颂几乎可以肯定,元光肯定会答应徐佑的安排。朝中局势越来越不利,元光备受猜忌,已萌生去意,世间名利,再难打动他分毫,唯有和孙冠一战,才可能让他放下一切,南下益州。

    更可怖的是,魏主元瑜出于各种原因,说不定也会乐见元光和孙冠决战……

    他突然发现,徐佑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根本无法阻止,也无法破解。

    “孙冠愿意吗?”

    徐佑的神色很温和,道:“孙天师会愿意的!”

    丘六颂左思右想,徐佑既然敢这样提议,不知暗中布置了多久,还是应该早点禀告师尊才是,道:“我回答了大将军三个问题,现在,请大将军提条件吧?”

    “很简单,我要你十年之内,不得离开平城半步!”

    “嗯?”丘六颂大为迷惑,道:“我若十年不离城,只能潜心修习大衍刀法,大将军不怕我入了二品,再来寻你麻烦?”

    徐佑笑了,俊朗的脸庞透着说不尽的魅力,起身后抱拳作揖,道:“你和元沐兰是北朝最有可能成为大宗师的人,然而元沐兰出身皇族,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未必有太多时间好好习武。我只愿你能专注武道,若日后有幸踏入一品山门,那么,这南北江湖,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丘六颂终于被徐佑的气概折服,元光指点方斯年,那是大家风范,见才心喜,而不拘泥于敌我之分。徐佑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愿敌人成为大宗师,寥寥数语,又是何等的自信和气吞山河?

    “真到那日,再来请大将军指教!”

    徐佑起身,拱手作揖,道:“稍后会给你山鬼的解药,以及鸾鸟和那位小宗师的骨灰。咱们就此别过,愿一品山门之内,和郎君重逢!”

    又用了几天稳住洛阳局势,诸事已定,得知元沐兰果真去咬了仓垣这个诱饵,立刻照先前军议的策略,徐佑签署了数道钧令,命叶珉率整编后的两万赤枫军和周石亭的两万中军留守洛阳,防范北岸之敌;命澹台斗星率两万中军,前往攻占滑台,切断元沐兰的退路,然后自带十五万大军,乘坐幽都军的舟船,沿着水道,直驱仓垣。

    而实际上,留给叶珉的还有唐知俭的五千镇海都,统共两万五千兵力,不是为了镇守洛阳之用,而是要叶珉择机出盟津渡口,击败盘踞在黄河北岸的野王城的十万魏军,消除肘腋之患,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这十万魏军原是元沐兰用来做疑兵的,吸引楚国方面的注意,掩护藏在邺城的主力。秘府已经查明来历,其中半数是征调各州郡的镇戍兵,还有半数从各姓世家、鲜卑贵族、诸胡部落里募来的私人部曲,勉强凑够十万之数,武器甲具马匹和粮草全部自备,沿途府县只提供少量的钱帛作为军饷,但兵部有令,作战的所有缴获可以自用,且允许在敌境自行补给——言外之意,烧杀抢掠皆可,抢得到,是你本事,军法不管。

    十万人的士气就这样被激起来,只是他们也不傻,都知道洛阳是最难啃的骨头,想先看看元沐兰能在豫州打到何等程度,走走停停歇歇,于前日刚到野王城。

    统军大将是抚军将军长孙昇,他是太尉长孙狄的胞弟,也是河内郡戍主长孙襄的父亲,从二品,仪同三司,身份尊贵。此次率领这支东拼西揍的杂牌军为元沐兰当助攻,成了,功劳不大,败了,跟着受罪,心里老大不情愿,但圣命难违,只好赶鸭子上架,每日窝在中军大帐饮酒作乐,军务全交给左将军奚伏陵全权负责。

    不过奚伏陵出自奚氏,骑射双绝,十五岁前往六镇从军,从最底层的伍长做起,二十五岁成为正四品的左将军,倒也把军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军帅,前方传来战报,元将军正率兵南下攻打仓垣,我军是否要摆出渡河的姿态,威逼洛阳守军不敢妄动,以做策应?”

    长孙昇正抱着歌姬寻欢,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去找左将军,没大事别来烦我!”

    “是!”

    奚伏陵看过军报,沉吟一会,道:“派出斥候,严密监控洛阳的动静,旦有五十人以上的调动,立刻来报!”

    “将军,莫非岛夷还敢渡河来攻不成?”

    说话的是羯族人石昼,眼窝深,鼻梁尖,皮肤如同涂抹了白漆,只是天生短脚,眉眼丑陋,缩在六镇之一的怀朔镇混日头,这次响应朝廷号召,带了三百族人来投军,他心思活泛,又能言善辩,受到奚伏陵的重视,拔擢做了从七品的荡寇将军,带在身边参赞军机。

    “不得不防!”奚伏陵道:“徐佑用兵方正,惯常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碾压对手,其一举一动,尚在预料当中。可叶珉用兵奇正相合,变幻无端,我们十万大军据黄河北,是悬在楚人头上的利剑,徐佑要出兵仓垣,岂不怕腹背受敌?我料他会让叶珉负责洛阳防务,而叶珉前次胜了斛律提婆将军,壮了不少的胆气,定然轻蔑我军,或许真的敢渡河北上来攻……”

    石昼喜道:“那感情好!岛夷缩在洛阳坚城里不出来,倒是头疼几分,可胆敢渡河,我让他有来无回!”

    “别轻敌,楚人不是以前那么好欺负了,徐佑将大批投降的西凉兵卒编入行伍,这些人善射能骑,装备了楚人的精良甲械,实力不在我们之下。”

    “是!”

    石昼答应的乖巧,实则根本没把楚人放在眼里,只盘算着好生利用这次机会,多斩楚人的脑袋立军功。

    岛夷嘛,不仅是放在案板上只知道嚎哭的猪羊,还是写在策书上的功勋和富贵,他有预感,飞黄腾达之路,将从今日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各家落字

    鳊舟顺江而下,两岸崇峰耸立。

    偶有猿声。

    素衣女郎站在舟头,头戴幕篱,看不清样貌,江风轻柔的吹起了裙摆,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侧旁有个佝偻着腰背的老妪,声音如白毛风吹过冬雪皑皑的针叶林,让人不寒而栗:“女郎,把丘六颂陷入洛阳死地,该怎么向元光交代?”

    “我的弟子死得,元光的弟子死不得?”

    老妪叹了口气,道:“不一样的,元光毕竟是大宗师,真要惹恼了他,天下谁能不惧?”

    素衣女郎轻轻笑道:“元光善忍,又以国事为重,丘六颂为国事而死,他不会迁怒于人。”

    老妪又道:“那秀容公主呢?丘六颂是元光特意安排在公主身侧,危难时以策万全,我们从公主身边借来,在洛阳行那苦肉计,可若公主遇险,救之不及……”

    “沐兰修为三品巅峰,亲卫都是骁勇之辈,如果遇到刺客,等闲无人可伤,如果兵败如山,千军万马中,多一个丘六颂也于事无补。再者,调用丘六颂之前我给元光去了信,他虽没回复,但想来是默认的了。阙机,不必忧虑,此次行险,若能瞒过徐佑和秘府,一切都是值得的。”

    老妪名为素阙机,自幼抚养女郎长大,亲近非旁人可比,有些话只能她敢说,道:“若是瞒不过,导致洛阳之战大败,主上再怪罪下来……”

    素衣女郎笑了笑,道:“无非一死而已……”

    素阙机大惊,道:“鸾鸟,万万不可轻言死字……”

    原来眼前的素衣女郎才是真正的鸾鸟,死在洛阳的只是她的替身,虽说是替身,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小宗师,培养了近十年,付出了无数的精力和财力,身形、仪态、气场调 教的无不相似,聪慧果决,忠心耿耿,很多事务其实都由替身处理,鸾鸟很少过问,此次为了大计,不得不陨落在洛阳,对鸾鸟而言,也算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鸾鸟咯咯笑道:“阙机,死其实不可怕,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死而不得……”

    素阙机默然良久,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声道:“女郎此去鹤鸣山,有把握说服孙冠吗?”

    鸾鸟淡然道:“孙冠不需要我去说服,天下人都知道他要反,只是造反的时机选择而已。我去见他,会让他明白,现在造反,有大魏的支持和承认,对他和天师道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

    冀州。

    武邑郡遥遥在望,鸣篪司司主杨顺带着几名心腹扮作白乌商,先顺黄河东下,然后日夜兼程北上,累死了五匹骏马,终于在半个月后来到武邑郡阜城。

    入城之后,挑好落脚点,派了人出去打听,很快得到确切的消息,僧人法归现在金地寺为方丈,主要宣讲《弥勒经》三部,虽然不受统治者的支持,可于民众间享有极高的声望。凡是提到法归,皆不称其名,而是双手合什,虔诚的称之为大乘佛。

    等到入夜,杨顺入寺拜帖求见,说是江东的信众,不远万里,特来聆听大乘佛**。这引起了法归浓郁的兴趣,破例晚间出来见客。

    “郎君在江东,也曾听闻我大乘佛法吗?”法归三十岁许,国字脸,皮肤黝黑,身量高大,双目精光四射,可以看到僧袍包裹的肌肉,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浑不似平常看到的那些瘦弱僧人。

    杨顺笑道:“我家主人偶然从朋友处得闻大乘佛的经义,整日介的念念不忘,所以命我代为前来,以绢一千匹、钱一百万、粮五千石敬献佛前,聊表诚心。”

    “啊?”

    法归大喜过望,他欲起事反魏,正缺财物,这是妥妥的雪中送炭,忙道:“敢问贵主名讳?”

    杨顺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低声道:“大师看信便知。”

    信是朱智亲手所书,还有和法归约定好的暗记,别人做不得假。法归匆匆看完,立刻召来法彦和法惧,三人短暂磋商后,由法归回信一封,交给杨顺带回。

    这颗远在冀州的棋子就此落下,在恰当的时候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仓垣城。

    魏军真是在柳叔孙手里吃尽了苦头,继第一日受挫之后,第二日终于填满护城河,不再需要飞江作为渡河工具,进攻时前后的衔接也变得流畅起来,没有付出多大代价就冲到了城墙,谁知刚架起云梯,墙脚下不知何时挖好的地道口窜出炽烈的火苗,将十余云梯付之一炬,五百多条性命就这样葬身火海。

    魏军锐气尽失,无奈退却。

    第三日重整旗鼓,五名将军领了军令状,誓死破城。这次上下用命,形势大好,眼看要攻上城头,后方主力阵地的东北突然发出巨响,坍塌了大片,近千人掉入坑中,又有人高喊元瑜无道,祖灵雷罚云云,登时全军大乱。

    城门洞开,六百头黄牛头戴三尖刃刀,尾巴挂着浸了油的破布,点燃之后,如潮水而出,正在混乱中的魏军猝不及防,被火牛群冲乱了阵势,人仰马翻,首尾不能相顾,柳叔孙麾下猛将周日律率两千五百部曲 趁势冲杀,魏军仓皇后撤十里,还是由元沐兰领近卫反杀一波,亲手刀斩楚军冲在最前的六十多个悍卒,稳住了阵脚。

    战后清点,折损了三千人,而奋武将军梁翼微慌乱中坠马,被周日律追上砍了脑袋。这可是正四品下的高品阶武将,又是挂着开国县子爵位的贵人,死在沙场,对士气影响太大,善后也不是易事。

    第四日再次围城,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走路都不停的看着地面,生恐一脚踩空,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梁翼微的脑袋现在正挂在城头示众,谁也不想步了他的后尘。

    这日的战斗相当沉闷,柳叔孙在被围城之前,几乎把方圆数里内所有的树全给砍了,城内囤积了无数檑木,魏军出动了和城墙齐高的飞楼,只需把顶端连上城垛,藏在飞楼内的部曲就能直接顺着连板登上城头,减少了攀爬过程的伤亡,也能给守城方巨大的压力。

    可柳叔孙早有准备,看到飞楼后立刻命人往城墙上搭建巨木,凭空拔高了数丈,飞楼到了城墙前,高不成低不就,委屈的成了活靶子,很快被石头和火箭毁成了渣渣。

    魏军在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后,鸣金收兵!

    此战过后,元沐兰放弃了短时间内攻克仓垣的打算,开始在城外堆砌斜土坡,准备直接连到城头,然后可纵马入城决战。另外,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派人挖掘地道到城墙脚,再以柴薪焚之,烧塌城墙。再者命人上游筑堤,堵塞河道,欲断绝城内水源,或河水成势,也能倒灌淹城。

    但这些举措都非一两日之功,众将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无不心生去意,故而轮番进言,请元沐兰退兵,可是都被元沐兰严辞拒绝。

    有人来找穆梵,想请他出面说合,穆梵心知元沐兰的计划,攻打仓垣是假,诱徐佑出洛阳是真,打到这个地步,折损五六千人,足够让徐佑闻到血腥味,她怎么可能退兵?

    穆梵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又拖了两三日,终于得到了徐佑出兵的消息。

    “徐佑率十五万大军水路并进,预计后日午时可到仓垣城外五十里!”

    “敌将叶珉领两万赤枫军、周石亭领两万中军留守洛阳!”

    “敌将澹台斗星领两万中军前往滑台,欲断我退路。”

    接二连三的情报送到中军大帐,元沐兰不再犹疑,留两千精骑看住仓垣守军,让他们不敢出城,确保腹背无忧。再给李伯谦补充两千骑,命他堵住雍丘之敌,以防和仓垣形成联手之势,然后带剩余的四万人转道浚仪。

    临去之时,元沐兰策马来到阵前,道:“柳将军大才,元某领教,他日若南朝不能遂将军大志,可投来平城,我主定不吝公侯之赐!”

    敌人的器重,是对为将者最大的美誉,柳叔孙出现在城楼上,面对十倍之敌,九日夜的不眠不休,调兵遣将,应策定谋,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但他的精神依旧饱满如初,峨袍高帽,潇洒神俊,道:“多谢元将军,在下胸无大志,牧守一城,此生足矣。还望将军回禀尔主,有我一日在仓垣,仓垣不可克!”

    城头楚军尽情高呼,道:“将军一日在仓垣,仓垣不可克!将军一日在仓垣,仓垣不可克!”

    城下魏军人人失色,沮丧之意弥漫全军,元沐兰放声大笑,手取乌云射雁弓,胯下黑麒麟如电前驱,眨眼间逼近十余丈,三箭如流星,直冲城楼。

    咄!

    箭矢穿过柳叔孙的高帽,钉在了后面的匾额上。

    柳叔孙色变,知道元沐兰手下留情,能射中高帽,自然也能射中他的脑袋。

    楚军顿时失声!

    魏军欢呼起来,士气复振,元沐兰勒马缓缓回转,竟无一人敢射箭还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先胜一子

    抵达浚仪后,元沐兰下令,尽取城中百姓的食物和家畜,宰杀了数千头猪牛羊,通宵畅饮,犒赏三军,以扫尽仓垣受挫的颓气,激发士卒用命之心。

    至于百姓如何,会不会饿死,并没人放在心上。古往今来,若远征敌国,粮道千里,再强大的帝国也无法完全解决战时的后勤补给问题,只要允许士卒就粮于敌,必然会滋扰百姓,那些所谓的仁义,不过是史笔多春秋,为尊者讳而已。

    魏军由鲜卑人创立,显然配不上“仁义”这个称号,缺粮的时候,汉人百姓就是两脚羊,可以杀了充饥。而元沐兰治军算是出了名的严厉,这才勉强约束住部曲只取粮食,没有发生其他更恶性的事件。

    所以,控制住军队不滥杀,不烧屋,不辱妇人,不无底线的抢掠财物,就可称仁义之师!

    这是战争的真相。

    与这个时代的普遍存在相反,徐佑在钱塘练兵伊始,结合了现代意识,努力提高部曲的文化素养,再赋予其信仰和使命感,然后用监察司洗脑,建立公开透明的赏罚体系,完全可以做到令行禁止,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从精神层面,凌驾于整个时代之上。

    浚仪城内灯火通明,彻夜不熄,嬉戏声喝酒声争执声不绝于耳,城守府内却是反常的寂静,全副武装的卫士把守着各处要道,大堂里围着十几个将军,正中间站着元沐兰,盯着舆图,用弯刀的刀尖顺着汳水划过,道:“徐佑兵分两路,一路从汳水,乘舟船千艘,浩浩荡荡;一路从陆路而来,同样的旌旗蔽日,首尾不见。这两路定有一路为主力,一路为疑兵……”

    随军的外侯官道:“据白鹭查探,陆路有徐字帅旗,其麾下最善战的三都:虎耳都、拔山都和镇海都皆在,或许为主力……”

    虎威中郎将宴荔石道:“徐佑的近卫三都,除过虎耳都全是具装,组建以来,还未曾在战场展现战力,拔山都和镇海都无不战功赫赫,若这两都在陆路,那陆路定是主力。”

    “如果陆路真是主力,我军是否要在浚仪布阵,以逸待劳,等其远道而来,身心俱疲,再行交战?”直阁将军楼弥加说道。

    “楼将军所言甚是,敌军势大,不如先据城以守,耗其锐气,再择机克敌。”平漠将军贺落罗连番挫败,已对楚军心生惧意,往日的豪情抛却脑后,仿佛没有城墙为依托,身前后背都变得不安全起来。

    “平漠被吓破胆了!”骁骑将军尉迟信冷冷道:“徐佑手里有雷霆砲,守城无疑于等死,我军皆是骑兵,正该在浚仪周边数百里的平原上纵横来去,岂能缩在城池里,当那瓮中之鳖?”

    贺落罗被点名心思,面上挂不住,但骁骑将军位阶在他之上,尉迟信又深得皇帝的宠爱,以他的家世,尚不敢开罪,强压住怒意,笑道:“那感情好,请骁骑将军率兵马前去破敌,若能战而胜之,我愿以美姬三千人、牛羊十万只、锦缎百匹作为酬功!”

    尉迟信凛然不惧,哼道:“备妥你的赌注,等此战结束,我自去贵府取来!”

    “好,若你不胜呢?”

    “若不胜,我着妇人衣,给你端水洗脚!”

    听到这,旁边打瞌睡的平南将军贺拔允也来了兴致,道:“好,我给你们当个中人,谁要是事后不认账,我可不依。”

    有这位热心肠的老将军拍胸口,这赌约算是成了,不管是尉迟信还是贺落罗,谁也不敢赖账。但对鲜卑贵族而言,穿女装无疑是奇耻大辱,除了死,别无他法,所以尉迟信的赌注,其实是他的性命!

    两人的争执只是小插曲,议事还在继续,龙威中郎将李冲道:“舟船行进快,水路当比陆路先抵达浚仪,我以为还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汳水南岸……”

    穆梵表示赞同,道:“兵法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徐佑多狡诈,主力未必在陆路。”

    “正是!徐佑知晓我军粮草匮乏,急于决战,若真的以为陆路是主力,迎击而去,可结果水路却是主力,被他绕到后侧,那时腹背受敌,必定大败。”李冲也是北魏六镇的名将,和穆梵惺惺相惜,交情一向不错,听得他支持,立刻思路清晰的说道。

    元沐兰静听众将争执,过了一会,道:“之前占领浚仪后,我在汳水上游命人以铁锁横江,又在河底多竖木桩,足可阻挡楚军水师舟船。既断其一路,则不如趁此良机,集中兵力攻其另一路,然后再杀个回马枪……”

    穆梵眼睛发亮,道:“徐佑自恃兵众,想要聚歼我军,故而分兵来攻,我正好各个击破!”他又献计道:“不过,幽都军战船高大,尤善水战,仅以铁链和木桩,怕是阻碍不了太久。我觉得可以多多搜集一些破旧的船只,凿空中部,套在木桩上,层层叠叠,沉入汳水里,再用牛车的木轮连上铁链缠绕其身……”

    “妙计!”

    元沐兰当即采纳,命人即刻执行,道:“浚仪城四周多水道,不利于我大军展开,故而,与楚军决战的地点,我选在这里!”弯刀从舆图上划向西,轻轻的点了点某个地方。

    众人齐齐望过去,那里是中牟!

    中牟从春秋战国时就是百战之地,鲁宣公会诸侯于此,秦公孙壮伐郑于此,刘邦败秦将于此,曹操袁绍大战于此。

    选中牟为决战之地,是元沐兰深思熟虑的结果,她的双目若一泓清水,却又透着逼人的寒气,凡是被她目光扫过的人,无不瞬间站直身子,屏住呼吸,静听军令。

    “贺落罗,由你率两千人,驻守汳水南岸的云门渡口,如遇敌船,所部尽没之前,不许后退半步。如若能阻敌两日,我为你请功!”

    贺落罗的后脖颈冒出凉气,阻敌两日,不死不退,其中的凶险,想想就可怕,口中丝毫不敢迟疑,大声道:“遵令!”

    “尉迟信,由你率两千人,趁夜悄悄出城,马不歇鞍人不解甲,遇到楚军前锋可寻找战机,若取小胜,随后诈退!”

    “遵令!”

    “李冲,由你率五千人务必赶在天亮之前抵达中牟县西北的芦庄,于两侧高岗埋伏,若遇尉迟信败兵,不要露面接应,放他过去后,然后吃掉楚军的追兵!

    “遵令!”

    “楚军初战失利,不明情况,定然不敢冒进,你二人携手,抓紧时间在芦庄安营扎寨,静等我主力赶至。”

    李冲、尉迟信同时抱拳,道:“遵令!”

    “贺拔允!”

    “老将在!”

    “拜托老叔留守浚仪,支应粮草,看好我军这条退路!”

    “军帅放心,只管去宰杀岛夷,浚仪城有我坐镇,万事无忧!”

    元沐兰的目光从昂首期待的独孤平身上掠过,道:

    “宴荔石!”

    “节下在!”

    “楼弥加!”

    “节下在!”

    “你二人随我左右,天亮之后,兵发中牟!”

    “遵令!”

    独孤平傻眼,忙道:“军帅,我呢?”

    元沐兰故作沉吟,道:“独孤将军上次小败于楚军,若是没有做好再次交战的准备,可留在城里暂歇……”

    独孤平血气上涌,嘴唇几乎要咬破,拔刀割掉袍摆,愤然道:“请军帅给我三千人,此战若不首功破敌,愿死在阵前!”

    “好!”所谓请将不如激将,独孤平素来骁勇,再有死战的志气,正如利刃出鞘,无往不胜!

    “我给不了你三千人,只给你一千精骑,你如此如此……”

    时近子夜,星垂平野,成片成片的乌鸦群栖于道左的枯树林里,不停的呱呱鸣叫,给这块荒芜的土地平添了几分凄凉和旷远。

    绵延数十里的火把出现在视野当中,犹如全身着了火的土龙,蜿蜒曲折的往东方行进着,似乎可以吞噬挡在身前的万物。

    当头的是明敬率领的前锋军,他勒马停在队伍旁,眉头紧皱,派出去的八名斥候应该每隔半个时辰回报一次,可到现在已经延误了半刻钟。翠羽军军法森严,绝不可能是因为惫懒和散漫导致,那,会不会是遇敌了呢?

    但是,两个时辰前还接到从浚仪传来的情报,元沐兰搜刮满城,正在大酒大肉犒赏三军,瞧她的意图,是想以逸待劳,和楚军在浚仪决战,估计不会冒险。

    明敬决定再等等。

    正在这时,听到前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不一会有部曲扶着浑身是血的斥候过来,他身上中了五箭,箭箭穿透胸甲,生机早该断绝,不知用何等的意志坚持着回到了军中。

    “将……军,敌……敌袭!”

    话音未落,溘然长绝,明敬拔刀,厉声道:“布阵!”

    过了大概一刻钟,轰隆声中,脚下的土地开始微微的颤抖,黑暗里响起恶鬼的咆哮,无数箭矢毒蛇般袭来。幸好提前得到了示警,明敬军布了圆阵,两侧立起了巨盾,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敌军也不恋战,三轮箭雨射过,又作势冲杀,见楚军阵势不乱,则掉头离去。

    然而有这样一支来去如风的敌人环伺,夜晚行军变得太危险,明敬派人往后方请示,是否就地扎营,等天明再继续行进。

    后方接到奏报,何濡谏言道:“元沐兰派骑兵滋扰,正是要拖慢大军的行程,敌人想让我们做的事,那就一定不要做。”

    徐佑点头,道:“告诉明敬,注意警戒,不得迟延,前锋必须在天明之前占领中牟!”

    尉迟信将骑兵用到了极致,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堪称神出鬼没,每战都不贪恋,不管有没有斩获,一触即走,大大的拖住了楚军的脚步。

    不过经连番交手,楚军也摸清了这股敌人的底细,估算尉迟信的兵力只有两三千,徐佑遂命全常翼率所部五千骑兵前往驱逐,参军司给全常翼的命令说的清楚明白,驱离二十里即可,不必追赶。

    谁想双方刚一交兵,尉迟信大败,率部狂逃。全常翼曾在滑台战场以近乎无伤的代价全歼独孤平部,虽表面上谦恭节制,可内心深处对魏军的战斗力颇为不屑,此次又是这般轻易的赢了先手,猛然窜起再立大功的念头,竟置参军司的军令于不顾,跟着追了上去。

    反正军令说的是驱离二十里,天黑如墨,哪里分得清是二十里还是五十里?只要砍了敌军将领的人头,难道还能因为大胜而获罪不成?

    骑兵速度何等之快,一追一逐,很快到了芦庄,全常翼察觉到魏军逐渐慢了下来,显然是战马跑不动了。这也在情理之中,魏军滋扰了几个时辰,无论是战马还是骑士都没有得到休息,他这方则是养精蓄锐,高下立判。

    “凉马”!

    “无敌!”

    这是以前西凉大马冲锋时的口号,归降楚国后,徐佑允许他们保留。全常翼一马当先,衔尾冲上去刚要大快朵颐,突然从两翼冲出来密集的骑兵,人马如龙,一眼望不到边际。

    “中计!撤,快撤!”

    全常翼大惊,勒马欲回转,已来不及了,瞬间被人潮淹没,他勉强杀了几人,后心剧痛,马槊透胸而出,耳中听到一人大喊:

    “杀尔者,尉迟信是也!”

第一百四十八章 潜入侦查

    全常翼战死,五千精锐骑兵只逃回来一千两百多人,可谓惨败!

    幸好,这是在徐佑麾下,军法没有那么严苛,权责分明,每个人只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要是以往在西凉的时候,主将战死,所有逃回来的部曲都得陪葬,造成的后果就是部曲们要么死战,要么就地投降。

    可对徐佑和楚国而言,每一个见过血的老兵都弥足珍贵,将帅无能,不该由他们来承担罪责,所以哪怕战败,逃跑和投降的士兵也只有极其少数,少的可以忽略不计。

    明敬得知战况,迅速前移,收拢了败兵,并摆开阵势,以严明的军纪和攻守兼备的姿态,逼退了试图趁乱扩大战果的尉迟信和李冲,然后在距离芦庄二十里外的雁鸣湖旁就地驻扎,一边把斥候成队成队的撒出去,一边等待主力赶到会合。

    到了巳时末,远处旌旗蔽日,尘土飞扬,人如虫蚁,蜿蜒行进,楚军主力终于抵达雁鸣湖,徐佑把中军节堂挪到了明敬的前军大帐里,随即召开紧急军议。

    由于魏军的斥候在野外占据了绝对上风,明敬撒出去的斥候经过小半夜的对冲和折损,已无力掌控战场态势,截止目前,只搞到了敌人的番号,具体兵力部署,一无所知。

    “尉迟信,从三品上的骁骑将军,身出名门,鲜卑贵戚,对上冷傲,对下暴躁,酷爱鞭打士卒。不过,多年前高阳王元兴在并州叛乱,他仅带了五百骑就冲垮了元兴的六万大军,并阵斩元兴首级,声名显赫天下。此战中,他左冲右突,一共被射死了五匹马,故又称五马将军!”

    冬至对元沐兰手下的名将如数家珍,道:“尉迟信骁勇,用兵却很谨慎,不似独孤平那么的鲁莽,很难对付。”

    徐佑斜靠着白虎椅,右手食指无意义的轻叩腿侧,道:“李冲呢?”

    “李冲,从三品中的龙威中郎将,出身关陇世家,自幼随父在平城长大,灵敏聪慧,文武双全。后被元光征召为幕府主簿,出征边镇,有绥边之略,决胜之奇,累功至中郎将。其人谦逊,知进退,在六镇时,每遇诸将,皆避让道左,等对方车马走过才肯继续上路,战时敢于担重任去攻坚克难,战后论功,却又躲到一旁,找都找不到,北朝人戏之为木鸡中郎”

    木鸡,取呆若木鸡之意,这是讥笑李冲只知道拼命,不知道争功,呆傻如木鸡一般。

    冬至强调道:“大家千万别被这个称号给骗了,李冲非但不呆不蠢,反而很得魏军中下层士卒的爱戴,比起尉迟信更难对付。”

    听完冬至的介绍,帐内众人鸦雀无声,大家心里明白这次遇到了劲敌,全常翼也是西凉名将,结果命丧于此役,可知对手多么的厉害。

    然而这并不出乎意料,北魏之强大,百余年来已经得到了无数次的证明,真正称得上名将如雨,兵强马壮,是一头雄踞北方的猛虎。

    哪怕现在是这头老虎最虚弱的时候,可当它亮出獠牙和利爪的时候,无论是谁,照样得付出血的代价。

    “都议议吧!”徐佑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

    何濡道:“参军司以为,不应在芦庄耗时太久,应当即可发起强攻,等打下芦庄再埋锅造饭。尉迟信和李冲的兵力合计不会超过万数,虽观其旗幡,算其规制,或多达数万,但我料他是虚张声势,故布疑兵而已,否则也不会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战局里,放跑了一千二百多人。以我兵力足可对敌成碾压之态,可击溃或聚歼其大部,占领芦庄,然后再探明敌情,决定是否进攻中牟。”

    徐佑点点头,望向谭卓,道:“司马府怎么说?”

    谭卓道:“我赞同祭酒的意见!十万大军在此,若和敌人对峙,安营也非旦夕之功,徒费时日,不如正面压过去,以我兵力,当稳操胜券。”

    司马和祭酒的意见相同,几乎就代表着确认了作战方案,徐佑沉吟片刻,又问檀孝祖,道:“你看呢?”

    檀孝祖道:“兵力自是我军占据绝对优势,但是有一点,中牟的地势不可不虑……”

    中牟长年受黄河和鸿沟水的冲积,境内岗、洼相间,地貌多变,整体俯瞰的话,西部高东部低,南北高中部低,如同倾斜的牛槽,形成一条扇形的巨大撕裂带。而芦庄就处在这个扇形撕裂带的交叉点,突破芦庄,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冲积平原,便于楚军的大兵团展开,当然,也便于魏军的骑兵纵横,双方优势互相抵消。可若是被堵在芦庄,就像是添油战术,每次可以用在前线的兵力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并要随时防备魏军骑兵的侧翼突袭,那就对楚军大大的不利。

    檀孝祖的意思,其实和谭卓、何濡一样,也是要尽快击溃芦庄之敌,但正因为芦庄的地形太过重要,元沐兰不会轻易放弃,己方得做好攻坚的心理准备,不能觉得兵力占优就会必胜——骄兵必败,全常翼的死,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好,大家都认可要速战,可正如檀将军所说,速战,未必能速决!”徐佑目光平静,修长的身形哪怕是坐着,也仿佛如山如岳的巍峨,道:“元沐兰是知兵的人,芦庄这样的要地,既然抢先一步占了下来,就不会再松口吐出去。而我们除了知道对方两个番号之外,兵力、军种、营防以及其余各种布置全都晦涩不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不知敌,又如何破敌?”

    元沐兰用声势浩大的全城犒赏欺骗了楚国细作的眼睛和耳朵,从而遮掩了尉迟信和李冲的行动,完美的完成了战术意图。

    这是敌人情报工作的胜利,现在,需要秘府做出相应的答卷,冬至颇感压力,但还是义无反顾的道:“给我一个时辰!”

    徐佑相信冬至可以完成任务,他站了起来,沉声道:“我们先前吃了大亏,全将军壮烈殉国,这给我,也给你们提了个醒:任何时候,都不要在战场上轻视任何人!”

    众将齐声称是,无不肃然。自西征以来,连番的胜利确实有些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尤其这次和魏军决战,十五万对五万,兵力三倍之优,军械器甲粮草充沛,水路陆路天时地利,哪怕再小心翼翼的人,也难免开始得意起来。

    全常翼的死,却如一盆冷水浇到了所有人的脸上和心里,把刚刚浮起的骄傲和自满用近乎残酷的方式熄灭,重新冷静的审视自己。

    “传令下去:全军原地歇息,可解甲,准备午膳,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杀敌嘛。一个时辰之后,等秘府拿到情报,再来商议!”

    全军解甲当然是个不大不小小的陷阱,徐佑想试试看,能否引尉迟信或李冲出战,所以外松内紧,看似大批大批的部曲解了甲胄,席地而坐,乱糟糟的等着开饭,实则在某些不易被斥候看到的地方,正有两万蓄势待发的精锐悍卒,呲着牙准备吞噬敢犯之敌。

    从兵法而言,这其实是最利于骑兵进攻的好时机,没有披甲,没有列阵,捧着饭碗而不是刀枪的步兵根本就是抹了肉酱的大饼,怎么看怎么鲜嫩可口,然而谨慎的尉迟信和稳重的李冲都没有上当,魏军方向毫无动静。

    凶狠且多疑,勇猛却不急进,

    很有点名将那味了!

    “再说一次,你叫什么?”

    帐内,冬至望着眼前威武雄壮的男子,露出相当满意的神色——跟男女的对眼无关,纯粹是接近牛马市里挑牲口的那种感觉。

    “奚举,现为七品下的荡难将军,随侍虎威中郎将宴荔石左右,奉命来营内巡视。”

    这人真名叫成鹿会,西凉羯族,原属冥蝶司,六品修为,擅长隐匿、刺探,懂七种不同民族的语言,且口音纯正,长相不用多提,典型的胡人风格,棱角分明,大眼高鼻,难得的是气质,北魏荡难将军的戎服罩在身上,手按刀柄,眼神坚毅,真是比魏人还像魏人。

    “将军可有手令?”

    “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敢找耶耶要手令?嗯?知道耶耶的奚字怎么写吗,不想活了是不是?”

    成鹿会眼睛瞪的像牛铃,跋扈的样发自骨头里似的,连喷出的唾沫星子都代表着对演技的尊重和认可。

    冬至忍不住鼓掌,道:“好!”

    接下来就是细节方面的考究了,给这个人物安排身份背景,未必真用得上,是为了以防万一,若遇到那不开眼的追问,可暂且拖延,然后寻机脱身。

    又折腾了半刻钟,成鹿会骑马离营,从旁边的高岗、洼地和密林里绕了过去,然后用了大半个时辰接近魏军驻扎地的右后方,远远看到蔡河旁有几十个役夫正在用木桶汲水,彼此间还在撩水嬉戏,顿时心生一计,纵马来到跟前,趾高气扬的道:“你们是谁人麾下,怎敢擅自出来玩闹?”

    那役夫头人也不知认不认得荡难将军的戎服,慌忙跪下磕头,回道:“小人是骁骑将军营里的,奉上头的令,让我等来河里取水,准备生火造反,并非玩闹!”

    成鹿会手里的马鞭猛的抽了过去,骂道:“我亲眼看到还能作假?说,今日口令!”

    役夫头人不敢躲避,肩头挨了一鞭,痛的脸都扭曲,道:“白龙!”

    “还真是尉迟兄营里的……”成鹿会冷哼道:“看在我兄的面上,放过你们一遭,赶紧取水回营,别在这玩闹!”

    “是是是!”

    众役夫不敢多说,埋头取水,成鹿会夹了马腹,离开了河道,先就地弃了马,由它自去吃草,悄无声息的从不起眼的地方钻过栅栏入了魏军大营,咳嗽两声,从帐篷后转出,刚好迎头走过来一队巡逻兵,他先发制人,道:“白龙!”

    站在队伍前列的伍长回道:“离水!”

    成鹿会点点头,扬长而去,他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把魏军的营盘转了个遍,连厕所的死角都没放过,期间还把两个因吃饭问题发生争执的兵卒各抽了五六鞭子。等军情摸得七七八八,偶然听说尉迟信被李冲请去开会,直到现在还没回来,突然动了点特别的念头:

    尉迟信的大帐他早看到了,由于是吃饭的时候,门口只有两名士兵站岗,其中一名正在夹腿,显然等不及轮班的来替就得尿了裤子,另一个抱着长枪被秋日的暖阳晒的昏昏欲睡。

    或许,真的有机会……

    成鹿会慢慢接近,眼睛微微一亮。

    机会总是垂青那些不安分的人!

    士兵顶不住了,跑去厕池解决,另一个也终于微微合上了眼睛,突然感觉刮了阵风,他又睁开,两边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嘴巴嘀咕了两句,眼睑又开始慢慢的打架。

    又是风起,士兵警觉的再次睁眼,只看到那位好像出身奚家的荡难将军威风凛凛的背影!

    (东西魏的沙苑之战,西魏的达奚武就是这样混进了东魏大营,转了一圈安然无恙的离开……)

第一百四十九章 拔营

    成鹿会无惊无险的回到了楚军大营,算算来去的用时,差不多正好一个时辰。冬至带着他来到节帐,徐佑召集众将,由成鹿会详细禀告了此番查探到的军情。

    结果他一开口,内容之详尽,涉及之广泛,推进之深入,都堪称谍报人员的教科书!

    谭卓夸道:“有勇有谋,临危不乱,冬至司主,你们秘府这次可立了大功!”

    曹擎听得匪夷所思,就这么冒充敌将混进去,还抽了敌人几鞭子,然后囫囵整的回来了?出于老成持重的考虑,问道:“你可有凭据吗?”

    檀孝祖皱眉道:“曹将军,秘府行事向来严谨,这点,我是敢作保的!”他其实是为了曹擎好,怕他言语不慎,得罪了秘府,毕竟人家舍生忘死深入敌营,你却在这里质疑真假,实在说不过去。詹文君又远在金陵,冬至手里的权力大的惊人,惹恼了这位司主,后患无穷。

    冬至笑道:“曹将军问的是!成鹿会,你的凭据呢?”

    成鹿会献上一物,道:“这是从尉迟信的大帐里偷来的玉杯,足可为凭!”

    鉴定古玩意是庾腾这样的世家子的专长,他接过来瞧了瞧,笑道:“是好东西,温润生光,菁华内敛,应该整日放在手里把玩,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尉迟信的……”

    其实大家都已经相信了,在这个玉石比黄金还奇缺的时代,能够拥有这样精美的玉杯,除了尉迟信这样的鲜卑贵戚和统军大将,还能有谁?

    “去把楼祛疾请来!”

    徐佑对秘府和冬至的工作自然是百分百的支持和信任,但是有人提出来疑问,还是彻底搞清楚的好。

    楼祛疾被俘后享受了很好的战俘待遇,没被拷打,也没被虐待,徐佑吃什么喝什么,他就吃什么喝什么,有时候想念故乡的味道,还得让厨子给他整点北魏的土特色。

    唯一可能不太舒服的是,他的位置必须跟着徐佑移动,这大半年从豫州到洛州再到关中,然后再回到洛州,颠簸千里,飘忽不定。

    接过玉杯,只看一眼,楼祛疾道:“这是尉迟信的宝贝,当年他大败元兴叛军,主上高兴,特意赏他的,据说是曹植在洛水畔作洛神赋时用来饮过酒,整日介的吹嘘,如厕都舍不得放下来……”

    古玩这行水深,原来从这时候就开始流行讲故事了,连皇帝都不能免俗。徐佑笑了笑,道:“既然确认了情报无误,大家议议,该如何破敌?”

    楼祛疾很懂事,低头想要离开,徐佑叫住了他,道:“楼兄留下吧,也帮忙出出主意。”

    楼祛疾没有拒绝的勇气,屁股挨着椅子,坐在徐佑左侧的上首,打定主意绝不发一言。

    弥婆触最是善守,精通古往今来各种样式的营图,率先说道:“以秘府探明的营图来看,安营的手法极为高超,以乾定天门,以坤定人门,以巽定地户,以艮定鬼路,开四仲,阖四维,筑成太白阵。此阵主杀伐,变幻无端,太白星出而天下秋,草木凋零,正如军威所向,谁能抗衡?”

    檀孝祖若有所思,道:“弥将军的意思,魏军非是为死守,而是故意诱我来攻!”

    弥婆触谦卑的道:“节下不敢妄言,但以营图观之,八门之内,锋芒四溅,这样的锐气含而不吐,该是做好了应对我军强攻的准备……”

    谭卓抚须道:“尉迟信和李冲兵少,当守营为上,但他们皆率骑兵,又不甘坐困死守一隅,所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以太白阵结营,攻守兼备,弥将军的推断合乎常理。”

    左彣接过话道:“敌情已经明朗,魏军的芦庄大营共有七千到八千的兵力,营内布置也都搞清楚了,只是元沐兰的主力到了中牟,随时可往芦庄支援接应。大将军,时不我待,哪怕强攻,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尽早拿下芦庄为好。”

    何濡和其他将领也都是相同的意见,两军对垒,归根结底还是要比拼实力,对方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轻易不会中计,那只有刀兵相见,用实力来决定胜负!

    徐佑从谏如流,旋即升高台,宣谕全军,他缓缓拔刀,午后的昏光从背后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英俊如斧刻的侧脸在光与影的闪烁里透着不可言状的独特魅力,坚毅、沉稳又清越的嗓音仿佛神圣的造物主在耳边道;“主上授我节杖,统御中外,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辱,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军无二令,将无二言,惟愿诸君锐铁石之心,凛风霜之气,此战,有我无敌,大楚必胜!”

    旗纛旄麾,飞扬晻蔼,山呼海啸,人人振奋,雷鸣般的吼声荡出数十里,道:“大楚必胜!”

    一个时辰后,明敬率前锋两万人逼近芦庄,以凌厉无比、毕其功于一日的姿态,从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发起疯狂进攻。

    何濡深明易理,欲破此太白营阵,东南和西北正是最好的切入点!

    楚军首先面对的是成排的鹿砦和拒马,五百斧兵披重甲上前,靠着己方弓弩手的远程火力压制,用斧头劈开鹿砦,再用绳索套住拒马,拉到旁边丢弃成堆,很快就开辟出足够后续部曲通过的道路。

    由于事先探查的军情太过详尽,明敬准备充足,只伤亡了三十多人,算是不错的开局。

    而宽一丈五、深一丈的壕沟构成了第二道防线,只见令旗挥舞,两千步卒举着圆木盾,背着装满了土的袋子,冒着敌人奇准无比的箭矢,再付出了两百多条性命之后,终于把沟壑填平,归整如初。

    两千人分批次上前,还得填土作业,盾牌不能完全遮蔽住身体,何况魏人大多自幼练习弓箭,箭矢总是很刁钻的从转瞬即逝的缝隙里穿过他们的眼睛和胸腹,如同绚丽又残忍的巫法,没有漫天箭雨式的随缘散射,而是开弓必有回报的点射,造成的伤亡根本无法避免。

    第三道防线,是用刀车和栅栏围起来的高高的寨墙,明晃晃的刀刃出于墙外,密集又无规则,像是开了背的刺猬,让人无处下手。

    墙内又分上中下三层,每层各站刀兵、枪兵、弓弩兵,刀兵居于下,用来砍断攀爬的竹梯和飞爪,枪兵居于中,透过栅栏的缝隙刺向敌人的各个要害,弓弩兵居于上,先射箭射弩,等敌人爬上墙头,立刻换成杀伤力巨大的铁骨朵,死命的抡和砸,一下就能捶倒一片,哗啦啦的如同头屑似的掉落。

    另外,营内每五十步造一战楼,或五层,或七层,楼上可驻二十至一百名不等的弓箭手,既能随时瞭望敌情,为主将决策提供参考,也可为前方的袍泽提供强有力的火力支援——他们居高临下,还成夹角,这种立体式的防御,能对敌人构成极大极大的压力。

    到了这地步,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拿人命去填。勇猛无畏的楚军对得起任何美誉,短短半个时辰,鲜血染红了长达数里的栅栏,顺着木头竿子慢慢的浸入泥土,伸出墙外的刀刃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切割中变得老钝,透过栅栏刺进胸口的长枪卡在硬骨头缝里,还没来得及拔出,被那满脸污迹的年轻人狞笑着砍断了枪杆,再用力前扑,手里的刀同样刺入了敌人的心窝子。

    稍前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成了垫在脚下的尸体,然而腥红的眼睛透出的不屈和炽烈,燃烧了从校尉到军侯再到兵卒的所有参战人员的热血。

    杀!

    他们的意志和骨头一样硬!

    胜利属于大楚!

    “军主,营门破了!”

    明敬等的就是此刻,万钧弩拉开距离,经过多轮对射,清光了东南方向营门两侧战楼的弓箭手,再用重装步兵护着两侧,靠冲车撞开了营门。

    不过,太白营阵以中军为主营,周围共分十七营,成六花状排列,每营都用辎重车和木栅栏围着,中间的甬道弯曲狭窄,五人不能并肩。

    “命包左突进去,破敌内营一到两座,站住阵脚,所部五百人,不得后退一步!”

    令旗挥舞,左三上四,赫然前指,明确无误的传达了明敬的军令,刚刚撞开营门的包左立刻大声喊道:“破凉都,随我冲!”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都监吕正,两人从当初的徐州之战结识,三年来随翠羽军历经多次大战,全靠着斩首立功,从普通的无名小卒当上了五百重装枪兵都的都尉。并因为在长安城外顶住了西凉大马将近一千骑兵的冲锋,战后被授予了破凉都的旗号。

    这是莫大的荣誉,包左以下,皆愿以性命守卫!

    刚进营内,甬道两侧高处数百支长枪刺了过来,只是重甲护身,提防在前,战果并不显著。包左根本不闪躲,他是百战老兵,眼光毒辣,任由枪尖刺中肩头,不管是枪杆的硬度还是枪尖的锐度,都远远不能和楚军的装备相媲美,非但没有破甲,反而从中咯嘣折断,他挺枪上刺,手腕用力,顿时挑飞了一人。

    就这样冒着枪林,稳步推进,即将抵达甬道尽头,两架床弩赫然入目,包左大惊,后退的命令还没到嘴边,耳边听到弓弦铮鸣,两支巨大的弩箭如犁庭扫穴,迅捷又霸蛮的贯穿了五十多人,彻底打乱了楚军的阵型。

    这种自汉代以来就广泛应用于战场的老式床弩由于准度的不可靠性,除了放在城头壮胆以外,其实并无太大用途,和楚军的三弓床弩比,简直是星光之于月华,可在此时此刻,地形和距离的制约,让它重新焕发了死神的力量。

    挡者披靡!

    两侧的长枪趁机乱捅,顷刻间又死伤了三十多人,包左侥幸躲过了床弩的洗礼,刚准备趁敌人装换箭矢的机会,率领众人冲过去,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百名手持弩机的魏军出现在甬道口,分站左右,成前后五排,冰冷的箭尖闪耀着萧杀的光芒,瞬时如蝗而至。

    “举盾,举盾!”

    多面革盾竖起,咄咄咄的撞击声仿佛敲打在包左的心坎,他的双目透着不甘和怒火,弩机力度不足,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阻止他们冲锋,给那两架床弩重新装填争取时间,一旦再次发射,手下这帮好男儿怕是一个也逃不出去。

    明敬的军令,让破凉都不得后退一步,如果抗命,下场不言而喻。

    他不怕死,但是,破凉都身披最昂贵的重甲,承担最重要的任务,面对最大的凶险,无意义的全死在这,才是真正的不负责!

    “退!退出去!”

    包左毅然决定后撤。

    吕正在他身侧,左手擎盾,右手挺枪刺入一名敌人的脖子,前胸同时中枪,枪尖入内三寸,不致命,但也伤的不轻,可他浑不当回事,沉声道:“我附议!”

    都监附议,说明监察司和军方将领站在一起,事后划分责任,两人同罪!

    最终,破凉都死伤一百五十多人,无奈退出了营门,明敬没能把到手的优势扩大,其他地方也没能成功打开缺口。双方从午后厮杀到了黄昏,正当战局胶着之时,魏军的两千骑兵突然绕过答应后方,出现在楚军的左翼,数百匹骏马后面特意挂了树枝,纵横疾驰间,方圆十里,烟尘四起,只听到马蹄阵阵如雷,却看不清楚具体的动静。

    这是魏军轻骑进攻时常用的伎俩,可以给交战的敌人制造严重的恐慌和心理压力,然后静静的寻觅战机,只要对方的阵型有刹那的混乱,就能趁势冲入,然后凿穿、分割、包围,一口一口的吃掉!

    明敬早等着他们,左翼始终没动的枪盾兵拉开防线,守得纹丝不动,魏骑接连两次抵近又驰离,始终找不到破绽,只好和防线后的弓兵方阵对射了两轮,射程又占不到便宜,竟策马往西而去。

    西边,可是徐佑的中军!

    明敬冷笑,他知道魏军打的如意算盘,可还是下令位于后方的预备队过去拦阻。三千人的预备队紧急出动,有的快,有的慢,还有的撞到一起,出现了开战至今唯一一次的大混乱。

    魏骑突然转向掉头,杀了个回马枪,领军的尉迟信眼睛里发着兴奋的红光,这真是天赐良机,只要从后方冲入阵内,就能截断敌人的前后军,然后趁乱直插帅旗所在,斩了明敬,这一战将大获全胜。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不是缺水,而是渴望鲜血的味道!

第一百五十章 对峙

    对付骑兵,除了骑兵和步阵之外,还有陷骑之法!

    《翠微先生北征录》中记录的陷骑六法,徐佑在全盘吸收后又进行二次创作,去芜存菁,更加致命!

    其一为伏枪,用火炼竹枪斜埋成列埋在地中,用竹圈束住枪头,上面覆盖茅草隐蔽,挽枪竹圈上系有提头索,当提头索被马踏中后拽去挽枪竹圈,竹枪弹起林立,起地三尺,贼马无不中伤。

    这么短的距离,呼吸可至,魏骑甚至来不及射箭,直接拔出了骑枪,上身低伏,后背的傍牌可以挡住从天而落的箭矢,冷风灌入耳朵,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能看着敌人的脸从虚无到逐渐的清晰。

    还有一百二十米!

    嘶!

    胯下的骏马突然失蹄,地上弹起成排连片的竹枪,噗嗤噗嗤的刺入马腹,数百名骑士由于惯性凌空飞起,又翻转着往前方落下,就算没摔死也得重伤。

    然而撤退已经来不及了,速度到达了顶峰,这时候强行转向只能死得更快,尉迟信面对危机显得异常冷静,楚军未时方抵达战场,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后方布置陷阱,这伏枪阵应该是双方之间仅有的阻碍了。

    越过去,还在慌乱的岛夷们就是马蹄下哀哭的亡魂!

    可是,谁能想到,前方是坑!

    真的坑!

    伏枪被最前面的倒霉蛋们砸成了碎竹子,构不成太大的威胁,紧跟在后的北魏骑士们展现了精湛的控马技巧,双脚猛夹马腹,凌空跃起,堪堪飞过伏枪阵的范围。

    人如虎,马如龙,

    完美落地!

    然后,人仰马翻,场景重现。

    伏枪阵的后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马筒。

    何谓马筒,在地上挖深一尺、阔三寸的陷坑,内置攒锥,当马蹄被陷,则以攒锥刺伤其蹄踵。

    这是陷骑法之二。

    楚军阵内鼓声大作!

    那看似乱成无头苍蝇的后军预备队听到鼓声,以匪夷所思的高效率重新排列成改良自战国孙膑的云阵,一伏二蹲三站立,每人手持着黑色涂装的万钧弩,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润泽,又如同恶龙张开的双目,盯着眼前的猎物,让人不寒而栗。

    乍一看,这云阵蜿蜒横断,正面拉开千余步,似乎没什么章法,实则将火力线堆到最大,且有足够的纵深和夹角,再用三段击保证火力不间断输出。

    所以兵法云:陷骑者无出于弩!

    可是想要做到如此的行云流水,没有战前千锤百炼的残酷训练,没有后世科学有效的列阵方法,没有形成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的本能,再精锐的部曲也很难在爆发混乱之后凝聚成阵。

    说句不好听的,一旦乱起,人心惶惶,屯长找不到什长,什长找不到伍长,伍长找不到自家的士卒,喊破了嗓子别人也听不见,怎么可能短时间内准确无误的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尉迟信终于色变!

    随着赤红色的令旗挥动,万钧连弩那冷酷的机括滑动声吹响了收割果实的号角,仿佛无数凶猛的巨兽呼啸而出,刹那间遮蔽了天地间的视野,狠狠的和那些奔腾的骏马迎面撞击,破甲箭以无比强大的杀伤力,洞穿了所有人的甲胄,喷射的血柱染红了翻腾的尘烟,肉眼可见的,从来耀武扬威的骑兵组成的锋矢阵,头和两翼被打的凹陷了进去,像是无头的大雁,发出无助的哀鸣。

    “撤!”

    哪怕心在滴血,满腔郁愤,尉迟信也只能面对现实,率领尚存的八百多骑脱离了战场,仓皇东遁。

    明敬手里没有骑兵,根本无力追赶,目送尉迟信远去,脸上并无胜敌的笑意。

    他的任务是攻陷芦庄大营,然而鏖战半日,始终无法得手。眼看着天色渐暗,地处平原,无险可守,若敌人趁夜黑偷袭,防不胜防,果断的鸣金收兵,等徐佑主力抵达后,择稳妥处安营修整。

    当夜,节堂军议,面对众将,明敬满脸羞愧,深刻的做了自我批评,把责任全都揽到身上,申请处置降罪。

    徐佑端坐没有说话,谭卓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今日指挥有度,应对有方,虽没能成功拔掉敌营,可吃掉了尉迟信过半的兵力,两下相抵,功大于过,不必太过苛责!”

    檀孝祖也道:“魏军守的顽强,非战之罪!今日至少试出了他们的底细,明日再战,有的放矢,破之不难!”

    大家纷纷宽慰,谁不知明敬是徐佑嫡系里的嫡系,何苦落井下石,惹得大将军生厌?再者说,就事论事,明敬以两万对一万,又是攻方,付出一千五百人的伤亡,歼灭魏军两千多人,其中还有一千骑兵,这样的战绩,不能说胜,但绝不能昧着良心说是大败!

    等大多数人都表完态,徐佑就此揭过,不赏不罚,道:“你和魏军交手,感觉如何?”

    明敬想了想,佩服的道:“六镇强兵,名不虚传。”

    他的性子最是狂狷,很少服人,能给予魏军这样的评价,可知对手的坚韧不屈和勇悍无畏给了他多大的震撼。

    徐佑点点头,道:“经过这两场仗,我想诸君应该明白,对面的敌人究竟是怎样屹立北境百年不倒的?响鼓不用重锤,戒骄戒躁,正视敌我,军人的荣耀和胜利,要用刀和血去见证,今夜三军修整,明日再战!”

    “诺!”

    芦庄大营。

    回到大帐的尉迟信脸色铁青,胸口憋的火气几乎要烧红了他的双眼和肺腑,虽然李冲刚才在军议时安慰他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且骑兵的出击让明敬动用了预备队,也让他无力继续组织进攻,只能黯然退兵,还是起到了正面和积极的效果等等,但是这些安慰人的话对尉迟信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上酒!”

    尉迟信酗酒,或者说鲜卑人没有不爱杯中物的。军中自然禁止饮酒,但身为骁骑将军,又是尉迟家的子弟,法令他们形同虚设。

    特权阶层之所以高高在上,正是因为法令由他们设立,却不必严格遵守!

    酒也很快端了上来,尉迟信刚要痛饮,抬手摸到了空处,没了惯用的玉杯,越想越气,取了架子上的软皮鞭,对着端酒食的两个亲卫劈头盖脸的鞭打起来。

    “养你们这些狗奴,守个门户也守不好,御赐之物被你们弄丢,累得本将军今日败阵受辱,早晚把你们全都杀了……”

    弄丢玉杯的那两个亲卫已被鞭打致死,这两人只是端酒也受此无妄之灾,知道尉迟信的脾气,不敢稍有辩驳,跪在地上硬受了十几鞭,衣衫破裂,拇指粗细的紫红色的鞭痕正狰狞的裂开口子,从里面溢出涓涓血迹。

    “滚!”

    两人如蒙大赦,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互相搀扶着退去。尉迟信发泄之后,暴虐的情绪略觉舒展,连饮两斛,正酒意上头的时候,亲卫都的副都尉凑到旁边,低声道:“郞主,李将军特地吩咐,要小的劝着郞主少饮点,明日还有大战,别误了事……”

    铛!

    酒杯碎裂,食案掀翻。

    尉迟信阴沉着脸,缓缓站起。

    副都尉是跟了他多年的亲卫之一,听话忠心,又善谄媚,向来受宠,平时也仗着宠爱颇为趾高气扬,可这会察觉到情形不对,吓得慌忙跪下,还没来得及解释,尉迟信抬脚踹在他的心窝,身子直飞了出去,砰的撞到帐篷立柱,吐出几大口血,惊颤欲绝,道:“郞主,小的小的……”

    尉迟信。

    “你是我的奴才,还是李冲的奴才?吃里扒外的东西!”

    “啊!”

    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乌鸦,眼珠子瞬间爆了出来,倒地立毙。尉迟信收回踩在脖子的脚,浓郁的酒意被血腥味一激,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旁边几个亲卫战战兢兢,谁也不敢上前。

    是夜,元沐兰从中牟送来了三千人和大量物资,带队的是虎威中郎将宴荔石,仍归李冲统一指挥。魏军彻夜不眠,重新加固了三条防线,各种拒马鹿角铁蒺藜再次布散满地,营门和栅栏也进行了修缮和加高。

    翌日出兵再战,徐佑继续以明敬的两万前锋为主攻,中军大将蔺宝率两万人助阵,主攻方向由西北和东南调整为西北一处,这样方便集中兵力,用数量优势压垮魏军的防线。

    从早到晚,厮杀声伴随着漫天的狼烟,见证了沙场的残酷和血腥。魏军由李冲坐镇,主持大营防务,尉迟信率骑兵在左翼给楚军制造了极大的压力,他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并不急功冒进,如最有耐心的猎人,虎视眈眈,择机而噬。

    没有射出的箭,最有威慑力!

    明敬指挥翠羽军攻营到了紧要关头,手里只保留三千的预备队,其他人全部压了上去,不得不把蔺宝的中军安排到左翼,由他率众列阵监视尉迟信的动向。

    不料,夜色降临之时,晏荔石率一千骑兵绕到左翼的后方,突然出现在战场,造成了中军后防线的混乱和崩溃。尉迟信抓住机会,从侧翼跟着突入,两人左冲右突,把中军分割成三段,打的蔺宝无反手之力。

    眼看岌岌可危,明敬只好暂缓攻势,一边且战且退,防止魏军反攻,一边由裴叔夜率部接应蔺宝,好不容易稳住了局势。

    尉迟信和晏荔石后撤脱离了接触,再次整合了骑兵队形,继续保持着对左翼的威压态势。

    明敬无奈鸣金,!

    这日楚军死伤两千七百人,远超昨日,大半是蔺宝的中军,可是战果还不如昨日,连营门都未突破,徒劳无功。

    芦庄大营,仍旧屹立不倒!

第一百五十一章 破营

    这次回到大营,和昨天的颓废震怒完全不同,尉迟信意气风发,心情大好,赏赐了亲卫每人三千钱、五斛美酒、十匹锦缎。

    不过,那两个挨了鞭打的倒霉蛋不在此例。

    李冲听闻此事,忧心忡忡,对身边的谋士道:“骁骑将军御下并不算严苛,但养气工夫差了些,顺境时皆大欢喜,宠之爱之,宽容有加,逆境时却往往诿过于下,鞭之挞之,暴虐无度。如此两端,人心最易生出怨恨,偏偏他又好饮,我恐怕三国张翼德之旧事,将会重演于今朝……”

    谋士道:“军主既然忧虑,何不找骁骑将军谈谈?”

    李冲无奈道:“我虽受军帅的信任,责令统率芦庄诸军,然而骁骑将军的爵位在我之上,性情孤傲,家世更是豪雄,岂会虚心听我的劝诫?昨日也曾委婉的作了试探,却害死了他的副都尉。哎,骁骑将军定然是误会了什么,若再干涉,必生芥蒂,于战局不利,还是由着他吧……”

    楚军主力大营。

    明敬刚刚带着二十名近卫赶到辕门,尚来不及解甲,看到门外站着那人,急忙翻身下马,庄重的行军礼,道:“祭酒特意等我?可是大将军有话交代么?”

    “特意等你是真,不过,大将军并不知道我来。”

    明敬心里犯了嘀咕,两人都是徐佑的嫡系,但他和何濡的交情真的一般,又适逢今日仗打的不好,这位参军司的军谘祭酒等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幸好,没让他猜太久,何濡笑道:“我们接到战报了,等会军议,或许会有人向你发难,明将军要做好准备!”

    “节下晓得!”明敬愧疚的道:“给大将军丢脸了,不用他们发难,我自向大将军请罪……”

    “请什么罪?”

    何濡满脸不屑,道:“世间哪有常胜的将军?输了两三阵,不过等闲事尔,换了别人上去,也未必及得上你。我候在这,正是知道你会做如是想,明敬,你要放下心里的杂念,可立军令状,再次向大将军请战,就说明日不克,愿以死谢罪!”

    “嗯?”

    明敬露出犹豫的神色,他当然不是怕死,而是率兵两日不克,实在没脸继续占着前锋的位子。

    他苦笑道:“祭酒,我若厚着脸皮,大将军想必会允了的,可是不瞒你说,芦庄的魏军论及战力,还在我军之上,又有地利,我真的没把握明天攻克……死算得什么,却太伤大将军识人之明……”

    “我岂会让你自寻死路,更不会对大将军声名有损!”

    明敬猜不透何濡肚子里的主意,道:“请祭酒明示!”

    何濡嘿嘿笑了笑,低声道:“昨夜子时,我观长星犯月,因而起卦,料定明日战局将有大变,利我不利彼,破敌之人,正应在将军身上。此乃伐魏之大功,如果你现在放弃,别人踏着你前两日打下的根基摘了功劳去,甘心吗?”

    明敬听得目瞪口呆,军国大事,这般儿戏的吗?以卦象看胜负,这是春秋前的做法,何郎君你信易经那套,可我不信啊,怎么办?

    “这个……这个……”

    明敬额头的汗都出来了,和魏军厮杀也没这么的艰难。何濡眯着眼,神色说不出的滑稽,可他的语气却透着无法拒绝的诱惑,道:“明老弟,我和你无冤无仇,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害你。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芦庄不克,十数万大军困顿此地,不是长久之计。你要信我,等会无论如何都要立军令状,抢了明日主攻的任务,不管成败,我保你安然无恙!”

    何濡身为大将军府的军谘祭酒,论身份,论地位,论和徐佑的亲密关系,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明敬就是不愿也得愿,当即把牙一咬,道:“好!我听祭酒的!”

    果不其然,军议时终于有人对明敬的指挥能力表达了隐晦的不满,战场以胜负说话,徐佑也不能刻意的偏爱,哪不是帮他,反而是害了他,沉吟一会,正要重新任命前锋指挥官,明敬出列,屈膝跪地,沉声道:“节下愿立军令状,再给我一日,明日黄昏之前,必克芦庄!”

    徐佑盯着他,目光如电,道:“军中无戏言,你可想好了?”

    明敬义无反顾,道:“是!”

    见明敬存了死志,众人也不好多说,不少人心里腹诽,等着看他如何收场。徐佑走过来亲手扶起明敬,摘了腰间宿铁刀,叹道:“这把刀随我多年,常在匣中不出,实在暴殄天物。今赠与将军,且用它饱饮索虏之血,再试刀锋!”

    明敬心绪激荡,双手接过宝刀,虎目微微湿润,道:“绝不负大将军厚望!”

    待到天亮,楚军再来拔营,双方血战到下午,难分胜负,都以为又是各自收兵的结局,没成想风云突变,滂沱大雨爆豆子似的尽情倾洒,地面瞬间成了泥泞,极大的限制了魏军骑兵的机动性。同时沙河水位暴涨,漫过堤坝,有从北往南逐渐淹没魏军大营的迹象。

    明敬大喜,心知何濡说的大变正应在此时,抓住机会,指挥全军压上。他赤膊擎刀,亲自带队冲锋,明字帅旗移到最前,楚军士气大振,人人用命,一举突破了魏军构建的钢铁营防,成功进入太白阵的阵中。

    有了包左上次的经历,明敬早有准备,刀盾兵在前,长斧兵在后,劈开两侧甬道的栅栏,拓展开兵线和稳固的后方,再以火箭多轮齐射烧掉战楼,稳扎稳打的推进,顷刻间连破三营。

    太白阵共十七营,成六花状,明敬占了三营,从高空俯瞰,就像是把六朵花瓣的西北那瓣给采摘了,简直能逼死强迫症。

    天地万物之理,太极阴阳之变,皆在平衡两字,六瓣缺一,全阵摇摇欲坠,明敬并没有分兵诸营攻打,而是率主力直扑中间大营。

    李冲的兵力居于绝对劣势,能够和楚军对峙三日,全仰仗骑兵的机动性和威慑力,这会大雨倾盆,己方的优势丧失殆尽,水势滔滔,营防倾覆在即,又遇明敬身先士卒,浑不要命的打法,明白芦庄大势已去,稍有迟疑,将会全军覆没,遂命尉迟信领千余人断后,他和宴荔石先行撤往中牟。

    步战是翠羽军的强项,重装枪兵冲阵,左右两翼连弩夹射,轻步兵迂回包围,三万人如饿极了的猛虎,彻底展开来的声势简直山崩地裂,尉迟信只顶了两刻钟,就遭遇全线溃败,千余人战死大半,被俘小半,他仅带了二十多名亲卫,狼狈逃离了战场。

    芦庄大捷,一方面暂时取得了对魏军的战略主动权,一方面完成聚歼敌人有生力量的小目标——此役魏军伤亡足足五千人之多,是元沐兰手里兵力的八分之一。要知道这是在楚国的占领区域,绝大多数都是汉人,民心在楚,魏军无法进行有效的征兵补给,死一个便少一个。

    齐啸提议明敬的前锋军不修整,冒雨连夜追击,这场瓢泼大雨就是最好的掩护,敌人肯定意想不到,那些曾经一度遮蔽了战场信息的魏军斥候也无法出动,正可打敌人个出其不意,若运气好,说不定可以一战而定乾坤!

    檀孝祖强烈反对,他认为齐啸的做法太过弄险,如果元沐兰在前往中牟的途中事先埋有伏兵,则很可能会重演全常翼的悲剧。和魏军相比,楚军兵盛,只需要稳扎稳打,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何必兵行险着?

    左彣由于各种原因,军议时很少开口,这次却罕见的表态赞同齐啸,说兵贵神速,奇正相合,战机稍纵即逝,不能因为或许有或许没有的伏兵而裹足不前,哪怕冒险,也值得试试看。

    他这番下场,彻底捅了马蜂窝,荆州系的将军们纷纷表态支持檀孝祖,钱塘系的将军们纷纷支持齐啸,节帐内真是泾渭分明,中军系的在旁边默然不语,原本有些人确实对要不要追击有自己独立的看法,现在也没办法开口,支持哪边都不对,干脆当个哑巴。

    左彣其实并无别样的心思,他只是单纯的觉得齐啸的提议很好,没想到却惹恼了荆州系,立刻变得坐卧不安,目光转向徐佑,几次欲言又止。

    徐佑太了解他的为人,不以为忤,笑着问何濡,道:“祭酒以为呢?”

    檀孝祖和何濡的关系,很多人不知道,但他身为军谘祭酒,对战术制定有着极大的发言权,可以从中起到调剂的作用, 道:“追击自然是上策,但伏兵也不能不防,我的建议,两个方向同时进行,一,明敬率前锋军连夜挺进,拔山都也交给他指挥,若不遇伏,则立刻对中牟之敌发起进攻,若是遇伏,则由拔山都固阵以守,等待援兵;二,裴叔夜和屠元各领万人,紧跟其后,随时准备支援明敬部;三,齐啸率三千精锐,偃旗息鼓,熄火噤声,秘密绕道南行,至鸡洛山附近,若发现敌人动静,不得暴露行迹,等他们对明敬发起进攻,而裴、屠两人的援兵已至,再从后翼……”

    他顿了顿,语气前所未有的慎重,道:“若元沐兰出伏兵,鸡洛山是中牟周围最可能埋伏的地方,此战胜败,齐将军是关键,切记,谁先发现敌人,谁就先占了三成胜算!”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男儿合当沙场死

    鸡洛山位于县城西南的两条河流交汇处,山高林盛,郁郁葱葱,每逢春夏,当地人拖儿带女,常来此山踏青赏花。

    除过鸡洛山,中牟城北还有座牟山,相传是曹操和袁绍对峙官渡时堆积而成,和鸡洛山成南北对峙之势,俯瞰着偌大的华北平原。

    楼弥加站在鸡洛山顶,衣不解甲,身杆笔直,任由暴雨顺头而下。几道闪电狰狞的划破长空,可以看到半山腰绵延到山背后,密密麻麻的藏着两千骑兵,全都黑衣黑甲,屹立不动,透着无比震慑的精锐之气。

    时间慢慢的推进,到了晚上戌时,下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停下来,又等了大概两刻钟左右,身边的副将突然用压抑的声音兴奋的喊道:“军主,看,北边有火光!”

    白天的时候,李冲见大势已去,准备从芦庄撤退之前,先行派斥候快马赶回中牟报信,元沐兰料定徐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命楼弥加往鸡洛山埋伏,让他只要看到北方火起,马上发动进攻。

    黑夜里无法辨明方位,更无法准确的寻找敌人的位置,所以火光成为敌我双方的指引和标记。

    楼弥加霍然转身,盔甲扬起的水线把低矮浓密的草丛打的起伏不定,刚毅的脸上满是萧杀,道:

    “上马!”

    大雨过后,满地泥泞,行军速度不快,但骑兵的机动能力仍然优于步兵,只是差距不再像平时那么遥不可及。

    行至半途,忽然听到震天响的喊杀声,道路右边的树林里冲出大批楚军部曲,强劲的箭矢如飞煌而至,一时竟不知有多少人。

    黑暗之中骤逢强敌,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楼弥加急忙勒马后撤,麾下众将也没了斗志,丢盔弃甲,纷纷掉头逃窜。

    齐啸率众衔尾追杀三里多地,周遭猛的亮起无数火把,穆梵骑着骏马,当先走出,笑道:“敌将何人,还不下马请降?”

    齐啸心知中计,他一边下令收束因为追击而变得有些散乱的锋线,一边细观那些火把,只见少数火点飘忽不定,大半稳在原地,应该是敌人兵力不足,故布疑阵,想要吓退他。

    众所周知,逃跑中的敌人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羊,一旦在追击中被彻底击溃,说不定全军要葬送此地。

    全军葬送还是其一,其二,若阻挡不住鸡洛山之敌,让他们对明敬的侧翼发起突袭,前军两万人和裴叔夜、屠元的两万后军都将陷入极大的危险当中。

    兵败如山,与其因为撤退丧失主动,还不如原地结阵以守,只要挨到天明,支援一到,尚可扭转战局!

    “列——阵!”

    鼓声响彻寒夜,七下,各自归伍,十一下,圆阵立成,十五下,枫枪如林,刀盾成墙,弓弩仰起,三千人发出视死如归的怒吼:“战!”

    穆梵的坐骑身经百战,可也在这汇聚了人心和战意的吼声里后退了两步,他再看身旁众人,无不骇然,谁也没想到刚才还纷乱的楚军竟然能够在数息之间重新列阵,并且焕发出的斗志如此的澎湃和汹涌。

    这依赖于楚军精良的训练和严明的军法,就算在追击的过程里也保持着基本的伍和什的编制不乱,一旦需要紧急集合,不必去找隶属的屯长和百将,只需就近往军衔更高的主官处靠拢即可,列阵的效率得到了大大提高,而有了阵势为依托,士气不会受到影响,战斗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得到保证。

    “困兽犹斗,不知死活!”穆梵冷冷的道,心里却对元沐兰佩服之极,所谓神谟远算,莫过于此了。

    自得知芦庄大败开始,元沐兰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出的决策,几乎料准了敌人的每一步动作,仿佛最厉害的弈棋大师,埋子做局,伏线千里,终于将楚军引入了瓮中。

    芦庄的耻辱,今夜将以鲜血洗之!

    穆梵拔出腰刀,身先士卒,厉声道:“大鲜卑山的勇士们,今夜,用你们的刀和箭,让徐佑知道什么叫败阵之痛!杀!”

    等如潮水般源源不绝的魏军兵卒从四面合围过来,齐啸赫然色变,这才明白自己又是棋差一招:

    对方故意用火把的疑点诱使他选择留下来死战,怕的是他当机立断后撤而走,那样就无法进行合围。

    实际上,魏军的兵力远远超过他之前的预估。

    元沐兰想要吃掉的,并不是明敬的追兵,而是他的这支伏兵!

    在距离鸡洛山正北二十多里、距离中牟县城正西十多里的地方,是声名遐迩的圃田泽。圃田泽为天下九泽之一,春秋以前面积很大,东西四十余里,南北二百余里,然而自战国魏惠王引黄河水入泽,又掘鸿沟下注颍水后,泽面逐渐缩小,到了如今,泥沙淤积严重,水位下降,湖中间陇起许多大大小小的沙冈,把圃田泽分成了二十四个小湖泊,大渐,小渐,大灰,小灰,义鲁,练秋,大白杨,小白杨,散哧,禺中,羊圈,大鹄,小鹄,龙泽,蜜罗,大哀,小哀,大长,小长,大缩,小缩,伯丘,大盖,牛眼等,津流径通,渊潭相接,水盛则北注,渠溢则南播,是调节当地水利的重要枢纽。

    明敬的前军就是在圃田泽遇到了李冲和宴荔石,这两人撤离芦庄后没有直接逃回中牟,而是和元沐兰派来的援兵会合后,选择右靠圃田泽摆开了阵势,准备于此地再战。

    李冲望着楚军逐渐的接近,在马背上对晏荔石抱拳,笑道:“殿下命我等务必拖住明敬一个时辰,可其兵力数倍于我,又挟新胜之威,士气昂扬,此战,或许无法活着回中牟,就此和将军别过!”

    晏荔石放声大笑,手中长槊横架马背,顾盼间说不尽的豪气,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马革裹尸对我辈不过寻常事,幽冥路远,当与君同行!”

    “壮哉!”

    李冲猛夹马腹,拔刀斜指,目光变得坚毅而凶狠,道:“我率五千人挡住明敬的正面进攻,右翼有圃田泽,楚军无法迂回,左翼就拜托将军了!”

    “我死之前,保你左翼无忧!”

    晏荔石掉转马头,长槊挥舞,道:“柔玄军,跟我来!”他是柔玄镇的镇都大将,所部柔玄军又号称陷阵军,在六镇兵里最是悍不畏死,芦庄之战尚未来得及上战场就因大雨而撤离,现在云收雨住,满天繁星,正是一展身手的时候!

    双方很快遭遇,二话不说,兵锋狠狠的撞到一起,各自拼命奋战。失去了大半机动性的六镇兵下了马,仍旧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军,四倍的兵力悬殊,却能牢牢的坚守阵地,死战不退。

    见久攻不下,又忧虑齐啸那边的战况,裴叔夜来见明敬,对当前的局势提出自己的看法:元沐兰应该是以李冲、宴荔石部阻击明敬和裴、屠二人的追兵,然后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前去围歼齐啸部,否则的话,李、宴等人完全可以退回中牟防守,没必要在圃田泽以弱势兵力冒险决战。

    明敬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按说现在齐啸应该出现,可人踪不见,显然陷入了苦战。苦战的原因还不明确,但裴叔夜跟随叶珉参加过洛阳大战,言听身教,见识和嗅觉都在水准之上,他的看法,至关重要。

    “若真的是元沐兰的诡计,敢问裴将军可有破敌良策?”

    像这样发生在夜间的战斗,沟通不畅,敌情难辨,全靠指挥者的智慧、判断和临机应变的能力,双方其实都在弄险。

    若明、裴、屠三人先击败李、晏,然后南下救援齐啸,则元沐兰的战术意图无法完成,只能黯然退回中牟;若是元沐兰先歼灭齐啸,再率兵北上,则明、裴、屠就成了碾板上的猪羊,楚军将会经历西征以来最大的一次惨败。

    这是赌博,但不可否认,元沐兰赢在先手和主动,赢面更大。

    因此,裴叔夜决定险中行险,由他亲自率领八百死士,从南北两线的战场中间悄然穿过,直取中牟!

    他的依据,魏军兵力不足,分兵八千于圃田泽,元沐兰手里最多还有三万人,按照她一贯爱用奇兵的心性,若要确保尽快吃下齐啸部,很有可能倾巢而出,聚歼齐啸后,就可借山崩之势,再北上吃掉明敬等人。

    胃口很大,谋局很妙,成功的概率也很高,但是,这也说明,中牟将变成一座空城!

    明敬没有犹豫太久,现在分兵去救齐啸只是添油战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反而会中了元沐兰围点打援的陷阱,而回头向徐佑请援也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裴叔夜冒一次险。

    成了,意义重大,战果显著;不成,眼前的战局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只是,若中牟并非空城,裴将军的处境会十分危险……”

    裴叔夜笑了笑,翻身上马,道:“明兄,虎钤堂的第一堂课,山长就告诉我们,若要天下求治,则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我若死了,家里老娘自有大将军府照料,等到驱逐索虏,复我河山的那日,别忘了在我坟前倒杯酒,兄弟死而无憾!”

    明敬抬起右手,庄而重之的行了军礼,道:“今夜之后,你老娘就是我老娘,你回不来,我去晨昏请安,替你尽孝!”

    裴叔夜同样回了军礼,辞别而去,慨然道:“身赴黄泉台,骨肉为血泥,男儿合当沙场死,青山无处不可埋……”

    鸡洛山附近已经是尸横遍野,虽然齐啸的排兵布阵并无漏洞,前后守得如铜墙铁壁,元象弓和万钧弩等利器也给魏军造成了特别大的杀伤,穆梵因此吃尽苦头。

    可当带着鬼脸面具的元沐兰出现在战场,五百名黑袍赤甲的近卫都组成锋矢阵,她一马当先,锦瑟翻飞,杀人如芥,魏军从上到下仿佛神魔附体,随着公主殿下英姿飒爽的身影,嗷嗷叫着猛然冲破了楚军的防线。

    ……

    明敬派人向后方的徐佑通报军情,和屠元合兵一处,疯了似的发起进攻。裴叔夜则率八百人从后方脱离战场,然后悄然穿过中间那片广袤的密林,出现在中牟城下。

    果不其然,城内只有数百老卒,裴叔夜奋勇先登,一鼓而下。他孤军深入,不敢久留,干脆放了一把火,烧了魏军辛辛苦苦储存的数千石粮草和大量军资。

    熊熊升腾的火光照亮了中牟方圆数十里的夜空,首先发现异样的是正被围攻的李冲部,不知是谁喊道:“中……中牟起火了……”

    众将士纷纷回头观望,恐慌情绪迅速蔓延。明敬抓住机会,指挥各军全力压上,同时监军司的人熟练的喊起“中牟已克,粮草尽焚。放下武器,投降不杀”的口号,魏军军心涣散,再无斗志,任凭李冲如何弹压,也回天乏力,旋即崩盘。

    兵败如山倒,八千魏军死伤六千多人,连龙威中郎将李冲也被明敬俘虏,其中大半是被楚军逼进了圃田泽,落水后被杀被俘。

    柔玄镇不愧陷阵军之称,宴荔石在部曲的拼死护卫下侥幸逃离,他不敢回中牟,沿途收拢残兵,掉头寻元沐兰去了。

    明敬此时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南下救援齐啸,和元沐兰的主力交战。只是刚刚经过一场厮杀,将士们疲惫不堪,他手里的兵力又不占优势,此时和元沐兰交手,不仅胜算不大,很可能招致大败;二是迅速东进,支援裴叔夜,占据中牟,截断元沐兰的退路,等徐佑大军一到,就可前后合围,立此不世之功。

    智力中上者,都知道该如何抉择,但问题在于,齐啸不仅是明敬的旧主,而且对明敬有大恩,此时能救他的只有自己,若弃之不顾,日后如何有面目立于天地?

    可是……

    明敬狠狠一刀劈在空处,面目因为痛苦而变得有些扭曲,他举目四顾,燃烧的尘烟,东倒西歪的尸体,鲜血染红的土地和部曲们坚毅的脸庞,终于下定决心,遣一校尉押送俘虏回芦庄报捷,由他和屠元率余部,抛却所有辎重和甲胄,只带刀枪和弓弩,全速前进,务必赶在元沐兰回师之前抵达中牟。

    齐啸正面临山穷水尽的局面,所部三千人几乎死伤殆尽,仅剩四百多人,被压缩在咫尺方圆之间,他们用巨盾组成圆阵,上千支枫枪架起,纵横交错,好似一个铁甲刺猬,让人无法下口,魏军发起数次攻击,在巨盾外留下数百具尸体,竟一时攻之不下。

    一般来说,部曲死伤超过三成,很大几率就会崩溃,可齐啸的战损已到了七成,仍然死战不降,看不到任何崩溃的迹象。

    元沐兰目光冷冽,声音清幽,道:“楚人之顽强,远胜百余年来我鲜卑人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也必须引起足够的警惕!”

    身旁的穆梵略带讥嘲的道:“真该让平城的那些大人们来这里瞧瞧,楚人究竟是不是他们口里和猪羊无异的岛夷……”

    他前次丢了豫州,颇为狼狈,招致平城有不少批评和指责的声音,若非元沐兰赏识,数年之内,基本没可能再次带兵。这会见六镇精锐尚且打的这般艰难,心里竟有几分变 态的快 感。

    这时,武川镇的猛将鲍力伐出阵,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善使铁骨朵,战场上扫出去就是一大片死伤,直接冲到了盾阵前,抡起铁骨朵,重重的砸了过去。

    咚!

    巨盾摇晃,里面撑盾的兵卒被生生震死了两人,又是两人死命的堵住,数支枫枪从盾漏口刺向他的腰腹,鲍力伐怒目圆睁,不躲不避,蒲扇大小的手掌张开,抓住枪头,铁骨朵一砸,全给砸成了两截,然后揉肩撞去。

    咚!

    盾阵散开,围攻的魏军欢呼声大振,刚准备一拥而上,一支箭矢突然射来,穿过鲍力伐的左眼,透脑后而出!

    齐啸放下元象弓,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平静,他身陷重围,无力反攻,但多拖一刻,就能为明敬争取更多的时间。

    鲍力伐的死,让魏军的攻势为之一挫,楚军趁机把盾阵重新竖起,眼见再这样下去耗时弥久,元沐兰秀美微蹙,**轻夹马腹,在众多将领的惊呼声中,如闪电般冲出,距离十数丈时纵身而起,足尖轻点马鞍,身姿如凤舞九天,锦瑟枪流淌着淡金色的光芒,无声无息的刺中了巨盾。

    盾碎!

    同时七八人倒飞阵内,又撞翻了二十多人,无不仰天喷血,筋骨寸断,再也爬不起来。

    一枪之威,惊天动地!

    元沐兰并不停留,再次纵身而起,直扑齐啸,身后的魏军也反应过来,从打开的缺口潮水般涌入。

    白刃交错,没人惨叫,也没人后退,杀红了眼的双方只看到敌人的喉咙和胸膛,狠狠的用手里的武器插进去,往前,往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几乎没受到有效的阻拦,元沐兰接近齐啸,而齐啸的旁边还有二十名近卫,可面对元沐兰时,只感觉孤身一人,他猛然咬牙,长刀破空,激荡的刀风发出蜂鸣似的颤声,劈向锦瑟枪的枪尖。

    锦瑟消失!

    下一秒化作五十条丝线,银蛇漫天,当头罩住全身。齐啸这刀劈在空处,无法泄力,胸腹间气机逆转,难受之极,噗的吐口鲜血,拼尽全身修为,刀光乍起,如封似闭,叮叮当当的金铁之声不绝于耳,瞬息的时间,刀枪交击了整整五十下。

    声灭光敛!

    元沐兰站在身前尺许,锦瑟枪指着齐啸的喉咙,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渗出血污,不成人样,神色依旧平静,淡淡的道:“杀了我吧!”

    战斗已接近尾声,楚军尚能站立的仅有二三十人,也人人带伤,其余全部壮烈,他们站在齐啸左近,毫无惧意,显然抱着必死之心。

    元沐兰温声道:“齐将军,贵部用无畏和骁勇捍卫了楚人的荣耀,你若肯投降,我主自不会吝啬赏赐,而你身后的这些勇士,我也可承诺,放他们安然离去!”

    齐啸笑道:“承蒙公主看重,不过,我是汉人,过不惯你们胡人茹毛饮血的日子,劝降就不必了,我和我的弟兄们从来都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

    话音未落,突然双目睁大,眺望远处,露出震惊的神色,元沐兰跟着回头,看到中牟的大火,正把那夜空烧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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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942/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作者:地黄丸所写的《寒门贵子》为转载作品,寒门贵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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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