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会师
穆梵突出重围,马不停蹄的往北疾驰,楚军只有少量骑兵,他并不怕对方追上来,可问题是要去滑台,必须渡过济水。麾下的幢主李委恭满目忧虑,道:“镇主,咱们没船啊,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隐蔽起来,等到天黑伐木为舟,再找时机渡河?”
“不必!”
穆梵行事,向来走一步看三步,早在聚州郡之兵、掠州郡之民于仓垣时,就已准备好了退路。在距离济水下游二十多里的东明县附近的枣口村囤积了五十多艘小船,水战没什么太多作用,用来渡河却是足够。当即略带得意的说给李委恭听,李委恭佩服的五体投地,道:“徐狗怎么也想不到,镇主有此妙招……”
“哼,徐佑!”穆梵回首遥望远处那不可见的城池,道:“豫州,我会回来的,并亲手剐了他!”
夜幕降临之前,魏军抵达枣口,李委恭奇怪的道:“这里的村民呢?”穆梵没有接话,李委恭立刻明白过来,为了保密,不管枣口村原来有多少村民,定然被暗中屠戮干净,这对他们鲜卑人来说不算什么,汉人嘛,猪狗不如的东西,杀便杀了,反正比猪狗还能生,杀不完的。
谨慎起见,穆梵自领三千骑兵游弋村子四周负责警戒,让李委恭带了三千人,留下马匹和弓矢长枪,仅带了短刀进村里去取舟船。
沿着村口的小路,果然能看到当初劫掠杀人的痕迹,多个村民家里的门窗洞开,杂物扔了遍地,白墙上还有风干的乌黑血迹,只不过没看到尸体,想必都被处理掉了。李委恭没有时间停留,更没有时间入房内查看,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渡过济水,径自按照穆梵的指示来到藏船的晒谷场。五十多艘半旧的蒙冲舰密密麻麻的摆放在地上,旁边还有数百根造好的滚木,揭开船上面铺着的麦秆和稻草,招呼部曲把滚木间隔数米放置,再抬着船平放到滚木上,刚准备推动,突然从那些看似废弃的民宅里冲出千余楚军,点燃火箭铺天盖地射了过来,顷刻间晒谷场燃起大火,魏军乱成一团,李委恭拔出腰刀,高呼列队,列队,声音却戛然而止,一支流矢透过他的喉骨,在脑后洒了满地的血雾。
唐知俭的镇海都在刘庄俘虏了楼祛疾部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往枣口,事先做了布置,以逸待劳,又是刀甲弓弩装备齐全,和李委恭这群下了马的骑兵比,简直属于以大欺小,此战胜负,没有丝毫的悬念!
“镇主,你看!”
村外的穆梵猛的回头,看到半空翻腾而起的火光和浓烟,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旁边的人正要勒马往里面冲,被他抽了一巴掌,骂道:“蠢货!我们中计了,快走!”
“可李幢主他们……”
“马留下,他们如果杀的出来,自会觅路回国!”
穆梵已被徐佑的神出鬼没吓破了胆,只觉得处处都是伏兵,要是真的冲进去救李委恭,怕是所有人都得死在枣口。
他一马当先,继续沿着济水往东跑,又跑了数十里,忽见此地河段收窄,忙勒马停住,从不远处的森林里砍了浮木,一人牵一马,泅渡过了济水。
等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如水鬼夜出,连他跟随元光纵横万里偷袭柔然汗庭都没有此刻这么的狼狈不堪,穆梵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马奶和干粮,刚吃了一口,眼眸里射出阴狙的可怕光芒,道:“不对,有内奸!”
亲卫愣住了,道:“内奸?”
“是!”穆梵恨恨的揪住马的鬃毛,道:“楼祛疾埋伏于刘庄,为何徐佑能够未卜先知?再说了,我给了他两千精骑,自身又是入了五品的小宗师,哪怕改变不了战局,有数百亲卫拼死保护,如何突围不得,岂会全军覆没?”他不知是清明先暗算了楼祛疾,所以依据常理,主将确实突围的可能性最大。
亲卫哑然了半响,支吾道:“或许是楼戍主忠勇,和敌人血战到底,不愿突围……”
“血战到底,该当战死,又怎么会成了徐佑的上宾?之前攻城时你也看到了,他坐在徐佑的斗舰之旁,既没镣铐,也没束缚,为何不趁机杀了徐佑?”
亲卫张了张口,没敢再替楼祛疾说情,单看徐佑一箭射白纛的修为,楼祛疾怎么可能杀得了他?自家镇主在气头上,估计是想找个人为此次战败背黑锅,他要再不识趣,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当然,凭这些不能确定楼祛疾通敌!”穆梵扬起马鞭,指着枣口村的方向,那边的火光早灭了,到现在还没看到有人马跟上,李委恭和那三千人的下场不问可知,道:“枣口,是我预先安排的后路,连你们都不知晓,而带兵屠村的人正是楼祛疾,屠了枣口后,他没回仓垣,直接去了刘庄埋伏,军令森严,不可能有官兵可以外出,那么有机会和徐佑联络的人,只能是他!”
“啊?”亲卫恍然大悟,怪不得镇主会怀疑楼祛疾,如此说来,他的嫌疑确实最大,道:“伏兵刘庄,是镇主和楼祛疾的密谋,藏船枣口,也只有镇主和楼祛疾参与,偏偏这两个地方都出现了问题……”
“楼祛疾!”穆梵咬的嘴唇流了血,道:“任你楼氏权势滔天,我也要究治你通敌卖主之罪!走!”
又跑了半夜,五更时分终于抵达滑台,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瞧见滑台城墙多处塌陷,还有大火焚烧后的黑灰色,穆梵心生疑窦,匆忙止步,正犹豫不定的时候,墙头忽的竖起上百面大旗,黑暗中影影倬倬看到无数人头攒动,司马怜之身穿甲胄,拔出锐刀,指着城下放声大笑,道:“穆刺史,奉大将军的将令,我在此等候多时了!放箭!”
又是密集的箭雨呼啸而来,夹杂着从城墙缺口射出来的巨大的弩箭,近在咫尺的魏军登时伤亡了三百多人,穆梵是又累又饿,又急又怒,仰天吐出一口鲜血,再次掉头急奔,跟上次唯一的不同,此次是沿着黄河往下游逃跑。
不过穆梵不知道的是,司马怜之同样的战战兢兢,齐啸和叶珉攻克滑台后只给他留了一千人,主要任务是带领滑台的老百姓重新加固城防,而他们则率着主力前往荥阳和左彣会合。没想到前脚刚走,穆梵的溃兵后脚就到了,如果被敌人发现城内防守空虚,纵马从城墙上的缺口攻入,滑台危矣。
所以司马怜之当机立断,多竖旗帜和草木人,再放箭惊走了穆梵,保住了滑台这个扼控南北的要津,表现十分亮眼,被徐佑特别关照,通令全军予以嘉奖。
也幸好东路军逆流而来时只重点攻克具备战略价值的城池,黄河下游还有几个魏国的小县正瑟瑟发抖的躲在城里,穆梵到了后强征所有船只,终于渡过了黄河,直到进入相州境内,遇到提前撤回来的屈竑,这才把吊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可回头看着灰头土脸堪比乞丐的部曲们,再想想当初赴豫州上任时何等的意气风发,立时悲从心来,扑通栽倒下马,人事不省。
仓垣之战,徐佑缴获甚丰,豫州囤积多年的粮草没来得及损毁,共计三十五万石有余,其余钱帛织锦宝器折算也有两千多万钱,更重要的是,此战让徐佑新得了八千多匹训练有素的军马,焦孟苦逼的虎耳都终于不用靠着那五十匹具装来装神弄鬼了。
虽然得了马匹,可要形成战斗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至少这次西征不用想了,徐佑留下了二百匹马给各军的斥候和充场面用,剩下的全部送回荆州马场好生养着,这可都是宝贝,若非跟北魏开战,拿着钱都没地方去买。
留下五千人镇守仓垣,徐佑率中军于四月初六抵达荥阳城外,左彣、何濡、山宗、齐啸、叶珉等翠羽军、赤枫军、幽都军的大小将领共两百余人全部出城迎接,短暂的寒暄之后,徐佑正式入主荥阳。
城主府,内堂。
“檀孝祖呢?”
徐佑净了手脸,吃了几口饭填填肚子,抬头问起何濡。何濡这次行军随着左彣的中路军一起,并没有遇到太大的战事,许昌一战而下,荥阳不攻而克,倒是意料之外。
“檀孝祖还在伊阕关外,像是吃了瘪,估计不好意思来见七郎。”
“哦?”徐佑放下筷子,他还没看西路军的军报,皱眉道:“打了败仗?”
左彣厚道,措辞为檀孝祖开脱,道:“也不能说败仗,只是他强攻伊阙,虽用雷霆砲轰碎了关门,可倒塌的落石仍旧堵住了甬道,血战一日夜,没能叩关!”
伊阙其实不算雄关,只是胜在地形险要,兵力无法正面铺开,任你一万还是十万人,每波次能够站脚的地,只有那三里宽的狭窄河畔,如果守军真的拼了命,荆州军确实拿他们没办法。
徐佑挠了挠鼻子,雷霆砲不是万能的,遇到伊阙这种特殊地形,蛮干不行,最后还得拼智商,道:“其翼,你可有破敌之计?”
何濡笑道:“唐知俭来了么?”
“找他做什么?”徐佑道:“这小子此次立了大功,先把楼祛疾捂在盖子里,又钻进穆梵的肚子咬了他一大块肉,俘获和杀死的魏军近五千人,且赚了四千多匹马,监察司记着功,日后要好好封赏。”
“欲破伊阙,唯有唐知俭可以办到!”
“嗯?”
“七郎莫非忘了,周赧王二十二年,白起如何在伊阙击败韩、魏两国的联军?”
第九十章 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人类从历史里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里学到任何教训。
何濡献计之后,徐佑连夜命令唐知俭带着镇海都赶赴伊阙关前,见到檀孝祖后,交给他徐佑的手谕。檀孝祖拆开一看,立刻心领神会,翌日大早,再次以雷霆砲狂轰乱炸,亲自督战,用三千兵力发起猛攻。
可伊阙坚若磐石!
同一时间,徐佑兵发虎牢关,连营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然后投书进虎牢关内,言楚军之雄壮,投鞭于黄河,足断其流,促守军早降,否则破关之日,恐伤两国和气!
这不要脸的操作把镇守虎牢的魏将王承恶心的差点隔夜饭都吐出来,你率四路大军合围洛阳,取碻磝、占范县、烧滑台,许昌、荥阳、仓垣、阳城、新城先后沦陷,那时你怎么不怕伤了两国和气?如今济州丢了大半,豫州全境失守,十几万大军围住洛阳,你来给我说伤和气?
旋即挥毫写信,又射了回来,徐佑很无耻的当着王承的面,把信给烧了,根本看都没看。王承气得差点开城门冲杀出来,不过被左右拉住,最后还是忍了,铁青着脸,严令全军准备防守,誓死抵御楚军进攻。
何濡轻笑道:“大将军为何不看呢?说不定王承想要归义……”
“不必看了,无非詈言骂我而已!”徐佑不屑道:“王承出自太原王氏,也算得上我华族世代名门,结果以身事贼,当奴才当的甘之如饴,这样连祖宗都不要的人,铁了心跟着鲜卑走到头,岂会归义?不过,看他方才那般失态,不像是有城府的,传令,让思筑都上前挑战!”
思筑都是楚军特有的建制,原是说越州有个思筑郡,土地贫瘠,百姓困苦,然人人善骂,任何鸡毛狗屁的小事都能对骂不休,关键是词还不带重复的, 后来特招了三百个嗓门大的孤老、泼妇和青年痞子,组建思筑都,教他们学了官话,又精研魏人的各种喜好和忌讳,每逢战争需要,都会先派思筑都出战。
这次也不例外,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王承据虎牢以自守,哪怕用雷霆砲破开城墙,也会重蹈伊阙关的覆辙。
所以,先让思筑都骂一骂,若能引王承主动出战,则要省事许多!
思筑都骂了整整半日,甚至当众脱衣,以男子扮演王承,以女子扮演王母,效仿夷狄那些兄终娶嫂、父死娶母的污秽家事,把王氏名门的情爱演绎的生动又血脉贲张。王承先是脸色苍白,继而泛红,竟仰天吐血,抬手颤巍巍的遥指徐佑,道:“徐……徐佑,两国交战,你……你辱我家门,真是禽兽……”说完直接摔落城头,就此死去。
徐佑也没料到思筑都能建此奇功,至于王承是骂他禽兽,还是禽兽不如,这都不重要,若能靠骂人攻克虎牢,不用拿着三军将士的血肉去填,他不仅愿意做禽兽,也愿意禽兽不如。
将旗摇动,发起总攻!
王承的死,给虎牢守军造成的影响很有限。因为从荥阳撤退到虎牢的戍主贺勿驭是洛州刺史贺文虎的亲侄儿,他是鲜卑人,八姓子弟,可比王承这个王门子弟要根正苗红,因此,王承一死,短暂的混乱后,贺勿驭接管了虎牢的防务,命守军按照预演的计划,各司其职,竟依托虎牢天险,暂时抵住了楚军的进攻。
为了日后应对北魏中军的长远考虑,徐佑没有动用雷霆砲,对虎牢的攻势其实也三分真,七分假。若能趁王承之死,一鼓作气攻下虎牢那是最好。可要攻不下来,只需要保持对虎牢守军的正面压力,使他们无暇分心就足够了。
正如何濡所言,克洛阳的关键,不在虎牢,而在伊阙!
此时的伊阙关,形势发生大变,唐知俭带着镇海都从西侧翻越了常人翻不了的龙门山,绕过了伊阙关的险峻,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守军的背后,然后趁着天黑,他们又和檀孝祖发生激战,置多面鼓,造出主力在北的声势,奋勇当先发起了袭击。
镇海都的战斗力远在楚国中军之上,甚至连翠羽军和赤枫军都比不过,夜战和偷袭又是他们的基本训练科目,正是以一当百,所向披靡。
发现后方遇袭的守军顿时大乱,被澹台斗星光着膀子突上了关口,并牢牢的稳固了阵地,随着越来越多的楚兵跟了上来,被誉为天阙的伊阙关终于守不住了。
关门洞开,荆州军长驱直入,守军首尾不能兼顾,纷纷各自为战,只坚持了一个时辰,随后惨败,大约六千多人被杀死,三千多人被俘,逃掉的不过三五百人。
突破了伊阙关,檀孝祖果断分兵两万给薛玄莫,由他逼近洛阳城,让贺文虎不敢出城,亲率两万人突袭虎牢关的背后。
贺勿驭接到奏报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逃跑回来的伊阙守军的衣领,怒道:“我以八千人守虎牢,而虎牢尚在,你们一万兵力守伊阙,伊阙却给耶耶丢了?”
“神兵……神兵天降,楚军有神人相助,我们顶不住……”
“放你的狗屁!”
贺勿驭拔刀砍死了这名侥幸逃过伊阙之战,却惨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倒霉兵卒,双手紧紧按住城垛,盯着关外的楚军,脸上全是不服。
可形势比人强,他只好率部撤出虎牢,想赶在荆州军之前进入洛阳城。然而回师中途遇到了檀孝祖,两下匆忙交战,不能力敌,又想转身退回虎牢,却被叶珉率赤枫军追了过来,前后夹击,尽歼虎牢军,生擒了贺勿驭。
洛阳城的镇军仅余三万人,这也是为何贺文虎不敢出城的原因,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开始,堂堂大魏,竟然害怕和羸弱不堪的楚人野战了呢?
别说他想不明白,尉迟鹯、穆梵等人更不明白!
伊阙、虎牢俱失,洛阳已成孤城,仰仗着城坚墙固,粮草充足,足够坚守到中军来援。然而贺文虎也听闻楚军有攻城之利器,霸道无比,可毕竟未曾亲眼目睹,似信非信,心里还抱着侥幸——洛阳城不同于其他城池,许昌、仓垣虽是重镇,比起洛阳只是萤火之光,许、仓顶不住的,洛阳未必顶不住!
四月初八,楚国中军、荆州军、翠羽军、赤枫军、幽都军五军会师,共计十五万之众把名都洛阳围堵的水泄不通,周亘三十里,旗甲鲜明,蔚为壮观。徐佑根本没有给贺文虎喘息之极,以中军主攻南门,荆州军攻西门,翠羽军攻东门,幽都军率水军逡巡河道,斩断河阳桥,封堵北门,赤枫军为预备队,然后直接下令发起了进攻。
这次集中使用了超过三百架雷霆砲,只攻南城,周边的山石几乎被辅兵采光,连续轰了半个时辰,如雷神震怒,大地颤抖,南城墙摇摇欲坠,守城的兵将全被吓得魂飞魄散,几乎不能站立。
贺文虎也被雷霆砲的威力所惊呆,任由这样轰下去,怕是连一天都守不住,命麾下悍将贺冲果断出击,大开西门,试图以五千精骑冲过荆州军的防线,绕到南门的中军阵地之后,摧毁那些雷霆砲。
“来得好!”
看着魏军骑兵冲向自己的防区,澹台斗星大喜,前排竖起巨盾,长枪如林,严阵以待,后排元象弓疾射一波,中者无不翻身落马。魏军毫不气馁,纵马狂奔,等冲进骑弓的射程,还射过来,可大多被盾挡住,荆州军伤亡不过十数人,微不足道。
“握紧枪杆,枪尾扎地过尺,眼不要平视。”
“左侧刀斧手半蹲,只盯着马腿去砍,不要管头顶。”
“右侧注意防范箭矢,凡有落马的索虏,没得说,谁的手快,谁得战功!”
眼看着群马奋蹄,汹涌降至,贺冲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数千骑兵齐刷刷的掉转马头,忽的往澹台斗星的侧翼跑去。
“不要动!”
“不许转身!”
“这是敌人的诡计,守好各自的位置!”
“擅动者,斩!”
督战队拿着鞭子死命的抽打,甚至行军法杀了几个人头,这才勉强维持住正面的防线没有随着敌人骑兵的突然转向而转向。贺冲又不是傻子,以轻骑冲阵,最主要的是给对方施加心理压力,然而方才几乎要冲到阵前,可楚军纹丝不动,防守严密,布阵合理且坚锐,所以掉头转向,做出攻击侧翼的姿态,诱使敌人变阵。
能够在骑兵的重压之下娴熟变阵而不生乱的军队,贺冲从来没有遇到过,变阵时做到五成,已经是天下强兵,他不认为荆州军具备这样的能力。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转到侧翼,才发现这里事先布置好了大量的床弩,黝黑的箭头仿佛阎王爷的注视,透着刺骨的狰狞和杀气,吓得他再次调转马头,继续冒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利用骑兵强大的机动性,游弋寻找破绽。
忽然,贺冲发现谈澹台斗星部和薛玄莫部之间在配合调动的时候露出了一条狭小的缝隙,这条缝隙可能转瞬即逝,若非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否则根本不可能发现,当下再不犹疑,发出号令,尚存活的四千余精骑张弓分射两侧,疾冲而入,如同破锥的利器,把一块完整的巨木从中劈成两半。
荆州军显然发现了这个疏忽,拼命的往中间挤压,想用绝对数量的优势把魏军压死在两部之间。贺冲再次发令,收起骑弓,手挺长枪,狠狠的把胆敢挡在眼前的所有阻碍撞飞起来,再凌空刺个通透。
不知杀了多少人,骑枪断成两折,贺冲拔出腰刀,突然从侧方刺过来一把长枪,他伸手抓住枪杆,顺势下劈,把那楚卒的脑袋砍得滚出去三五尺远,周边的压力忽的一松,定睛看去,原来竟冲出了澹台斗星和薛玄莫的结合部,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发现正前方是密密麻麻的摆成扇形的车阵。
檀孝祖已恭候多时了!
贺冲惊觉中计,想要率军后撤,可后方的缝隙重新闭合,三面合围,骑兵的机动性完全丧失,他陷入了死地!
西门这边短兵相接,南门也开始鏖战,中军由各部校尉率队分梯次轮番进攻,军旗招展,如潮水奔腾,一个个悍不畏死,喊杀声遮掩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贺文虎亲至城头指挥防守,不到两个时辰,就把预备队调了上来,好不容易把楚军赶了下去,还没喘口气,又是一波攻了上来,敌我双方就这样展开了拉锯战,从城头到城下,绞杀了漫天的血肉。
然而诡异的是,东门的翠羽军始终没有发起进攻,与西门和南门的残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这种沉默的诡异让贺文虎忧心忡忡,丝毫不敢调动东门的守军,反而把手里可怜的预备队派了近半数过去,加强那里的守备。
“镇主,贺冲部五千人全部阵亡,贺冲身中数箭,被檀孝祖亲手砍了首级,正挑在旗杆上向我示威。”
“报!西门快守不住了,荆州军攻势凶猛,请镇主速派援手……”
贺文虎怒道:“我哪里还有人手派给他?让蔡通死守西门,若是放一兵一卒上了城头,我先杀了他!”
这时听到轰隆巨响,众人皆呆了呆,贺文虎急忙上前查看,眼睛一黑,差点晕倒。
南墙终于抵不住,从中间塌陷,形成了山字的缺口,广武将军周石亭率所部百余人沿缺口突入,贺文虎目光转向东门,那里还是毫无动静,把牙一咬,道:“去,让陈伯宗带两千人赶来增援,务必把缺口给我堵住!”
“诺!”
传令兵狂奔而去,片刻后陈伯宗率兵赶到,和南城的守军联手,硬是堵住了缺口,把周石亭重新赶了出去。而与此同时,翠羽军终于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所部三万人没有留预备队,一鼓作气攻上了城头,领头的是明敬,他惯例不穿甲胄,光着上身,长发简单的用发带束在脑后,胸口和肩膀都中了箭,并不见骨,行动无碍,双刀翻飞如落雪,挡者披靡。有一魏将自觉悍勇,钢刀从后侧劈来,明敬听到风声,头也不回,刀从肋下反刺,准确无误的刺入心脏,那魏将口吐鲜血,萎靡倒地。
另一边举枪的魏将心胆俱裂,掉头欲跑,被明敬追上,刀光闪过,后背撕开一道口子,扑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明敬浑身浴血,横刀四顾,俊美的脸庞宛若杀神在世,守军纷纷扔掉武器,跪地求饶,遂克东门!
“镇主!镇主!东门失守了……”
贺文虎看着南门的缺口再次被楚军突入,又听东门传来噩耗,颓然坐地,如丧考妣,正要拔刀自刎,被左右抢下,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传令各部,放下武器,向楚军投降!”
血战一日,傍晚时分,夕阳从崇山峻岭的边缘缓缓垂落,漫天的红霞把天际间渲染成了美丽的画,画卷之下,是尘烟滚滚的洛阳城,堆积如山的尸体,血和着泥土汇流成河,凄凉的风呜咽着征人不归的吴曲——
战争,不是胜利者和失败者的争锋,而是活人的荣耀,是死人的哀鸣!
第九十一章 名扬天下
徐佑以天纵之资,率虎贲之旅,智取伊阙,攻占虎牢,勇克洛阳,进军之快之猛,黄淮沿岸诸镇皆惊。而斛律提婆自奉王命,率三万骑兵,一人三马,昼夜不息的疾驰南下,可还没到黄河,就接到情报说徐佑已入洛阳,豫州刺史穆梵逃回相州,洛州刺史贺文虎投敌,顿时心急如焚,不顾麾下部曲撑不撑得住,死命的赶路,终于在四月十八日夜,抵达黄河北岸的河阳县。
盟津渡口之上的河阳桥被徐佑斩断,想要过河,必须有足够的船只,斛律提婆再着急,也只能先从周边各郡县征收船只,或者搭建浮桥,可看河对岸驻扎着的五千楚军,就知道这不是易事。
最要紧的是,斛律提婆的粮草不济,从平城到黄河北岸,将近两千里路,全靠沿途强征百姓口粮来勉强维系,皇帝不差饿兵,没有粮草可打不成仗。
往年想要三万人的补给简直不要太容易,可从去岁至今,魏国爆发大面积的饥荒,百姓没有隔夜粮,官府的正仓和常平仓几乎见了底,不过晋州刺史陆希德向皇帝保证,会想尽一切办法保障斛律提婆的补给不断,至于他是搜刮百姓,还是别的什么法子,君前无戏言,自有他这个州刺史去解决。
安营扎寨,斥候四出,接连三五日,打探到徐佑率主力已离开洛阳西去,留守洛阳的主将叫叶珉,名不见经传,麾下不过才两万人,需要分别防守虎牢、盟津和洛阳等各处关隘,兵力捉襟见肘。
斛律提婆大生骄慢之心,魏军上下要求速战速决的言论也甚嚣尘上。接着又收拢了部分从豫州、洛州各地溃逃出来的数百名败兵,对楚军现在的战斗力和武器装备大致有些了解。
斛律提婆满是不信,道:“雷霆砲真的无坚不摧?”
“是!射程还远,它打的到你,你打不到它,且威力惊人!”
“弓也厉害?”
“弓更了不得……”
“还有那什么三……三弓床弩?”
“嗯,一弩三箭,劲若奔马,洞穿二三十人不成问题!”
“甲呢?”
“甲坚固无比,刀箭不入!”
“来啊,把他拖出去砍了,胡言乱语,惑我军心!”
斛律提婆看着这些跪地发抖的溃兵,冷笑道:“尔等畏敌怯战,败给那些比妇人还不如的岛夷,却为了给自己开脱,编造这些虚有其实的谎言,简直该死!不过,我不杀你们,全部入敢死都,允你们戴罪立功,到时候多杀几个岛夷,用他们的血,洗清你们身上的耻辱!”
处置了败兵,斛律提婆突然叹了口气,他的心腹之一、南中郎将高泰问道:“左卫将军为何叹气?”
“贺文虎受主上恩遇之重,却不知奋勇报国,反倒降了徐佑,这要传回平城,还不知主上会如何震怒……”
高泰笑道:“我觉得主上早已有所准备,应该不至于震怒。左卫莫非忘了康真人?”
“哦?”斛律提婆乃粗鄙武夫,只懂得愚忠皇帝,对朝局其实关注不多,道:“康真人?”
“是!节下听闻康真人曾观星象,说太白犯南斗,会有大将叛变,岂不正应在贺文虎身上?”
“好个贺贼!”
斛律提婆怒道:“原来老天爷也知道你会叛变……待我破了洛阳,必取他的人头为溺器!”
高泰劝道:“左卫息怒,贺氏多在朝中盘踞要职,当心被人听去,对左卫不利!”
“哼!”斛律提婆只是粗,却不是傻,知道贺氏招惹不得, 当即闭嘴,转移了话题,道:“如何破洛阳之敌,你有没有良策?”
“欲破洛阳,节下有一计!”
高泰出身六镇豪族,为人熟稔军伍,又善于钻营,不知怎的攀上了侍中穆寿的门路,多方打点,从六镇那苦寒之地调回了京城,入中军当了中郎将,再刻意逢迎,投其所好,对上了斛律提婆的胃口,此次出兵,特地把他要来麾下,既是谋主,也是独当一面的悍将。
“快说!”
“洛阳城坚,急切不能下,而我军又缺粮草,难以久持。不如左卫率主力在此结营,吸引楚军的注意,等陆刺史送来舟船和粮草,我以五千精锐,往东到白马津,偷渡黄河后迂回至敌人身后。若有机会,趁隙夺了虎牢,占据盟津渡口,再接应左卫过河。”
魏军从北方来攻打洛阳,只有两条路,要么从河阳县经盟津渡过河,要么从白马津或滑台过河,不过滑台已失,楚军必定重兵把守,且有坚固的城池为依托,相比之下,还是偷渡白马津更容易些。
走盟津渡的好处是可以直接避开虎牢关,却要受洛阳和虎牢两面夹击的危险,而从白马津过河,需要突破虎牢天险,伤亡必大。
斛律提婆斟酌良久,黄河东出潼关,在洛西峡谷中奔腾呼啸,水流湍急。至盟津,河道渐宽,流速骤降,便于船渡,也是北攻洛阳最好的途径。但是盟津渡历来是兵家重地,易守难攻,虽然之前经过侦查,没有发现楚军的水师踪迹,可楚人善水战,天下皆知,如果藏在某处,趁他们渡河时突然出现,恐怕大事不妙。
所以由高泰带兵从下游潜渡,迂回包抄,很有可能出其不意的攻克虎牢,如此,则洛阳可破。
“先不急!”斛律提婆对打仗还是在行的,不然也不会受到元瑜的重用,道:“立刻派斥候前往白马津,探明情形,若对岸无楚军把守,那就允你此计!”
当夜往下游派出三股斥候,天明后回报,白马津并没有发现楚军重兵,只有四五名骑兵的巡逻队伍沿着河道不停的来回巡查。
“这就是了!”高泰兴奋的道:“楚军兵力不足,守得滑台,守不了白马,只好以游骑巡查河道,等摸透他们的行动间隙,五千人马很快就能过河,我军马快,足以在虎牢守军发现之前发起突然进攻,大事可定!”
“好!”斛律提婆拍了拍高泰的肩头,道:“若能克洛阳,我奏请主上,以你为头功!”
李白曾在白马津写诗云:将军发白马,旌节度黄河。箫鼓聒川岳,沧溟涌涛波。此地作为百战之地,数百年来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高泰带兵抵达,果见无人,放舟载马,短短两个时辰尽数过了黄河,然后马不停蹄的直奔虎牢。
河阳北岸的魏军主力突然发现对岸的楚军似有异动,并分兵一千往虎牢方向赶去。接到汇报,斛律提婆料定是高泰偷袭虎牢建功,楚军军心不稳,正是渡河良机,马上组织部曲开始强渡,数百艘大小形制各异的船只看上去颇像是渔民打鱼,不过想想陆希德差点白了的头发,也就能理解了。
楚军阵地果然发生了混乱,各种火箭弓弩不成章法的乱射一气,几乎没有受到太大损失,斛律提婆麾下的猛将达礼第一个跳上了岸,从盾阵后刺过来两把长枪,一攻肋下,一攻心口,他揉身闪过,手提骨朵锤如山盖顶,重重砸在盾上,持盾的楚兵口吐鲜血,往后倒飞,接连撞翻了四五人,被达礼追入阵中,抡起骨朵横扫大片,身后是如狼似虎的几十名魏军,很快就把缺口扩大,然后稳稳在岸边站稳了脚跟。
后续的船只靠岸,源源不断的魏军加入了战斗,楚军的战阵逐渐顶不住了,边战边退,可不知是谁带头先跑,于是从撤退变成了大溃败,如无头苍蝇般往邙山方向跑去。
斛律提婆冷哼道:“果然不堪一击!岛夷素来羸弱,也就能和镇戍兵交手,遇到我中军骁勇,还不望风而逃?”
左右大声称是,斛律提婆接着下令全军追击,务必把这数千敌军消灭在坚城之外,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只有野外尽可能歼灭敌军的有生力量,攻城时就会大幅度的减轻伤亡。魏军纷纷上马,准备追击的时候才发现沿着河岸的地面上被挖出了深浅宽窄不一、纵横交错的沟壑,当即让每人挖土入袋,纵马经过时扔土填沟,很快就变得平整,足够骑兵通过。
此时楚军已在数里开外,不过以骑兵的速度,足可在进入邙山后衔尾追上他们。
“左卫,还是暂缓追击,以防有诈。”有参军心生疑虑,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攻掠名州重镇,楚军不该表现的这么弱才对。
斛律提婆闻言勒马,仔细观察敌军,只见刀弩扔了满地,旗帜东倒西歪,最主要的是有大部分人盲从的往东边的邙山跑,可还有脑袋清醒的数百人却是往南边跑,这哪里是诱敌,分明是真正的溃散。
斛律提婆大笑道:“凭这些妇人,如何敢来诈我?你们这些书生,不懂战场之上全凭着一股子血气,气衰则力竭,力竭岂能不败?儿郎们,不要贻误战机,给我杀!”
魏军追至邙山里的太和谷,却见之前溃败的五千楚军已在谷 道尽头重新列阵,偏车成排,巨盾成墙,长枪森森,斛律提婆急忙停住,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突然从南侧山顶的茂密树林里冒出无数楚军,巨弩、火箭、滚石如蝗而至,事先堆放在谷道里的枯木草堆松香胡麻油等易燃物遇火爆涨,浓烟弥漫开来,顿时乱作一团。
斛律提婆大惊,不过他久经战阵,此时若慌忙撤退,被敌人追杀,那就一败涂地,遂命骑兵下马,让达礼带万余人往山上冲去,自带万人顶住谷 道里的敌军,想要凭借魏军的强横战力攻占山顶,还可反败为胜。
叶珉全身戎装,出现在山顶边缘,他此次用计很是行险,只在洛阳城里留了三千兵力,虎牢两千人,用五千人在盟津诱敌,一万人埋伏于邙山。他算准了魏军缺粮,追求速战,而斛律提婆成名已久,对阵他这个无名小卒,必生骄矜,如此可一战而定大局。
否则的话,就算斛律提婆攻不下来洛阳,若他发现楚军今夕不同往日,不再急于决战,而是分兵南下,劫掠后方粮道,造成的后果甚至比丢失洛阳更加的严重。
校尉裴叔夜舔舔干燥的嘴唇,道:“军主,下令吧,看我怎么把这群北蛮子的肚肠给剖出来下酒吃!”
此次留守洛阳,除了叶珉的一万赤枫军,徐佑还拨给他一万翠羽军,由校尉裴叔夜率领。按惯例,虎钤堂会给每期毕业的学生一个字的评语,给裴叔夜的评语是:勇!
“不要急躁,等!”
“等?”
叶珉没有解释,冷静的观察着往山上冲来的魏军。达礼率众冲至半腰,人皆疲惫,速度显然慢了下来,锐气已失。叶珉淡淡的道:“就是现在,裴叔夜!”
“节下在!”
“率本部五千人,从中路突入,务求多造杀伤,把魏军赶下山去,并将其逼到河边。”
“诺!”
“董大海!”
“在!”
“率赤枫五千人,从右翼突入,不必恋战,冲进谷 道的魏军后方,断其退路!”
“诺!”
应诺声响彻山谷,裴叔夜率众冲至,和达礼正好碰了照面,两人过了一招,裴叔夜的枫枪被厚重的骨朵直接荡开,震的双手发麻,他大喝一声“好!”扔掉枫枪,拔出锐刀,双手握柄,当头劈下。
达礼以骨朵横架,砰的火花四射,侧身抡起,砸向裴叔夜腰间。裴叔夜来不及抵挡,急忙后退闪过,脚步踉跄已乱。达礼顺势追击,暴喝声中,骨朵从天而落。
裴叔夜横刀在肩,膝盖一软,单腿跪地。
两军交战,前后左右都是敌人,生死只在一瞬间,根本不可能像江湖过招那样打上几百个回合,达礼得势不饶人,虎跃而起,骨朵直冲裴叔夜的脑袋,要是砸中,就像砸碎熟透了的西瓜,再无活路。
裴叔夜浑然不惧,正欲拼尽力气再挡他这锤,一支箭从旁边悄无声息的射来,精准的穿过了达礼的喉咙。
达礼双目圆睁,似乎难以置信,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推金山倒玉柱的翻身滚落山坡,死的不能再死了。
裴叔夜吁了口气,转头看去,是号称百步穿杨的耿布。耿布是虎钤堂第一期的学员,算是他的老前辈,如今为积射校尉,统领中军的弩手和弓手,被徐佑留下来协助叶珉,当即行了军礼作答谢,转头又如鹰搏兔,冲向敌阵。
达礼既死,上山的魏军胆气惧丧,部分欲进,部分欲退,浑然不成章法。叶珉瞧得分明,知道时机到了,翻身上马,魏虎斑跟在身侧,在他身后是五百轻骑,这是徐佑把中军看家的家底分给了叶珉五分之一,拔出锐刀,斜指浓烟中若隐若现的斛律提婆的将旗,道:“随我破敌!”
谷 道里的魏军被切割成了三段,挤在这里,骑兵完全无法施展,南侧是山,北侧是黄河,山谷前后又都是楚军,先被箭矢和滚石杀伤了数千人,再被楚军不要命的全线逼迫,如下饺子似的掉进黄河,淹死无数。
鏖战至天色渐暗,魏军两万余人死伤殆尽,斛律提婆仅剩千余骑兵逃回盟津渡口,却发现岸边停放的舟船都被凿穿了沉在河床,而之前佯装往虎牢支援的那一千部曲出现在岸边,正是唐知俭的镇海都。仓惶之间,魏军士气沉到谷底,如何是镇海都的的对手,无不跪地投降,引颈受戮。
眼看回天乏力,斛律提婆仰天长叹,连呼三遍,道:“高泰误我!高泰误我!高泰误我!”然后横刀自刎于黄河畔。他受元瑜恩隆太重,不可能像贺文虎那样投降,等待北魏的赎买,只能以死全君臣之情!
而奇袭虎牢不成的高泰正在关隘前进退两难,得知斛律提婆兵败身死,如受惊之鸟,逃至白马津欲渡河北归,刚刚上船,却发现船上被人倒了胡麻油,底舱全是柴草,司马怜之率部出滑台而来,早等候多时,又是火箭齐发,舟船尽数烧毁,仅高泰善泳,得以身免。
是役,斛律提婆身死,魏军三万中军精骑尽没,叶珉之名开始传扬天下,威震海内!
第九十二章 困于潼关
徐佑之所以没在洛阳迎战斛律提婆,是因为接到朱智从西凉传来的军报。梁州军和姚晋的御朵卫经过血战,终于攻下武关,进至上洛郡(这个地跟洛阳没关系,属于今陕西商洛县)。
武关正卡在洲河湍急的水流与少习山的相遇处,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有“一夫守垒,千夫沉滞”的美誉。守关大将叫曼佛高,羌人,善战,深受老皇帝姚琰的信任,赋予镇守陇南之重任。在他的严密防守下,梁州军叩关十数日,伤亡数百人,不能寸进,而御朵卫又不善于攻城,除了射射箭,更是无法可想。最后由朱智的谋主祝元英献计,写了千余封招降书射进关内,里面写着凡献曼佛高头颅者,赏钱千万,封关内侯,官升四品,凡生缚曼佛高者,赏金百两,封开国县侯,任镇南将军。
曼佛高看了招降书,不屑一顾,他坦荡为国,麾下又是跟随他多年的肱骨兄弟,为了以示上下不疑,没有依照军法全部没收,而是任由部曲自愿传阅。所谓财帛动人心,谁料有个名为梁国尔的幢主,前些时日被曼佛高训斥,怀恨在心,带着五百手下趁夜翻墙而入,摸到曼佛高的卧室一刀砍了他的脑袋,然后点火烧了镇守府。
关内由是大乱,朱智顺利占据武关,依照承诺给予梁国尔及其所部以重赏,然后由姚晋出马,亲手装殓了曼佛高的骸骨,当众涕泪齐下,大赞其忠贞,叹其为逆贼姚吉所惑,以至于有今日之劫,并许诺复帝位之后,厚待曼佛高的后代。这番作态感动了被俘的西凉守军,纷纷主动请求加入御朵卫,愿为姚晋前驱。
闻听武关失守,声威卓著的曼佛高身首异处,上洛郡守将不战而逃,楚军沿着州河河谷急行军抵达商县,收编郡兵后就地驻扎。
西凉紧急派了辅国将军、东原公姚辛率三万人马屯兵青泥以阻击梁州军。朱智就是在这个时候给徐佑发送紧急军报,让他尽快行军,兵迫潼关。
得到军报后,徐佑知道事态紧急,若是不给潼关施加压力,朱智将成为深入敌境的孤军,让姚吉缓过神来,调集重兵,恐有不测之祸。
所以召见叶珉,打算留他坚守洛阳,问其需要多少兵力,叶珉只说两万人足矣。左彣齐啸等人倒是不意外,毕竟对叶珉的能力知之甚深,可荆州军那边就不一样了,檀孝祖还算矜持,有分寸,只在拜见徐佑时委婉的提出,可以让中军留两万人协助翠羽军和赤枫军防守洛阳,澹台斗星就直白的多了,庆功宴上喝多了酒,当着很多人的面讥嘲叶珉大言不惭,若丢了洛阳,导致东来的粮道被切断,再被北魏从后夹击,几十万大军怕是全要折在凉国。
叶珉的脾性,从来都是只做不说,静静的喝酒,权当没听到澹台斗星放屁。倒把檀孝祖吓得够呛,偷偷看看主座上徐佑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着恼,这才放下心来。等到散席之后,把澹台斗星关到房间里,狠狠的鞭笞了十下。等他酒醒,自个也吓得半死,颤颤巍巍的去找徐佑请罪,到了刺史府却没有见到正主,只是谭卓和他见了面,笑着安慰了两句,道:“依据翠典,开战之前,言者无罪。你担忧叶珉失职,以免连累三军,这是好事。只是以后可以直接找我,或者找大将军陈说己见,不可再酒后多言,知道了吗?”
对比檀孝祖的鞭笞,谭卓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如沐春风,而他的态度就代表着徐佑的态度,这让习惯了旧军法的澹台斗星特别不习惯,但也特别的有所触动,回去之后直接厚着脸皮找翠羽军的明敬讨了本翠典,翻看到半夜睡不着,披衣起床去找薛玄莫,道:“九石,你说咱们要是也按这翠典来练兵,是不是就能练出天下最强之军?”
薛玄莫自幼能吃,其父戏谑说除非亩产九石米,否则日后会饿死的,当时楚国的平均亩产大约为三石,可知生一个能吃饭的儿子给了家庭多大的压力,因此他的小字就叫九石。
不过薛玄莫深以这个小字为耻,荆州军里也只有澹台斗星敢喊,听他聒噪没完,薛玄莫没好气的道:“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就为了翠典?我告诉你,翠典看着简单,可操练起来复杂之极,你要真的想学,等西征回国,去求求大将军,让你进虎钤堂待上一段时日……”
“虎钤堂……”澹台斗星捅了捅薛玄莫的肚子,茫然道:“那又是什么稀罕东西?”
薛玄莫翻了个白眼,道:“等你有幸去钱塘转转,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是吗?”澹台斗星挠了挠头,道:“等西征结束,我就去求大将军!”
在洛阳休整三天,最后徐佑还是决定尊重叶珉的意见,给了他两万人,兵贵精不贵多,翠羽军和赤枫军两军如一体,若加个中军,一群骄兵悍将,就像甜豆腐脑里加了一勺子盐,叶珉不好指挥,反而生乱。
另外给了澹台斗星五千中军,由他单独带领,沿雒水攻打弘农郡,占领之后就地驻扎,保护从洛阳到潼关这条线路的侧翼安全。
这是明摆着把澹台斗星调出荆州军集团,往中军集团里嵌入了一颗钉子,要是往常,估计要遇到不小的阻力,可现在徐佑挟大胜之威,没人敢有异议,且攻打弘农郡的功劳远远比不上破潼关、克长安的野望。有些人甚至还暗中偷笑,没了澹台斗星这个争功的勇将,分摊到自个头上的机会就大了许多。
四月十二日,以左彣、齐啸等为先锋,从陆路攻掠陕郡,沿途各县无不望风而降。徐佑则于四月十四日,率主力乘舰船沿黄河西进,舳舻翳川,旌甲曜日,军容甚盛。乃至潼关东面的阌乡,潼关守将冠军将军弥婆触站在城头,观楚军前队已到眼前,可后队尚不见尽头,绵延数十里,骇然变色,久久不能言语。
当夜安营扎寨,帅帐聚众议事,针对潼关的易守难攻,檀孝祖提议,分兵三万渡河北上,进攻蒲城。若克蒲城,或可绕过潼关天险。谭卓反对,道:“蒲城太守尹兆将兵多年,有精卒万人,外加城坚险固,若久攻不下,于战事无补,又伤及士气,还不如集中兵力攻克潼关,则蒲城必降。”
徐佑问何濡的意见,何濡道:“潼关难克,若学曹操战马超之计,走蒲城过河西,虽略有风险,耗时日久,但胜算较大,伤亡也会减少许多。可问题正在于此,”他顿了顿,回望洛阳,面露忧色,道:“接秘府线报,北魏三万中军即将抵达黄河北岸,如果叶珉没有成功守住洛阳,而我军又分兵两路,正如谭司马所言,当潼关未下、蒲城未克之时,又被魏军铁骑从后夹击,这阌乡小县,恐成我们葬身之地。”
左彣也道:“当务之急,必须集中兵力攻克潼关!若分兵蒲城,就算能破,再绕道河西,没有月余根本不可能抵达渭南。时间上来不及,孤军深入,也太冒险了!”
归根结底,潼关之战的胜负其实在于洛阳,只要叶珉守住洛阳,让徐佑没有后顾之忧,不管采取哪种方略,都可从容应对,何至于现在骑虎难下,一筹莫展?
最后徐佑还是采纳了谭卓的意见,第二日一早,由周石亭和曹擎率部发起攻击。潼关占尽形胜之利,南靠秦岭,北依黄河,要攻潼关,必须先经过黄巷坂,再攀上一段隆起的高地,高地中间有唯一可通过的孔道,宽仅数米,称为五里暗门,两侧制高点极易安排伏兵。周石亭一马当先,以盾兵结阵抵挡飞石,曹擎在后用强弓射出箭雨进行压制,再组敢死士三百人,用飞钩援土壁而上,死亡近半,才把这个高地拿下,成功登上了麟趾塬。
只是麟趾塬和潼关距离太近,若摆放雷霆砲,未及展开就会被守军的石砲和弓弩火箭摧毁,所以只能采取常规攻城的法子,拿着人命去填。
这是徐佑最不愿意打的仗,然而不是每场战役都可以取巧、用智而胜,该拼命时须拼命,哪怕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必须勇往直前。汉人的血气,在五胡乱华时被惨无人道的虐杀浇熄了大半,唯有用这样的恶战,用无数人的鲜血为炼狱,才能重新锻造出汉人不屈的骨头,和不败的民族魂!
(最近一直看南北朝战史,很多时候一言难尽。比如北周和北齐的邙山之战,北周攻打洛阳,占尽先机,自觉兵强马壮,不把北齐放在眼里,战前计划说了要切断盟津渡口,实际到了洛阳,盟津渡却没有派兵把守,以至于北齐高长恭和斛律光的援军轻易渡过黄河,并把邙山作为据点,居高临下,大胜北周。)
(还有刘裕伐后秦,潼关这样的险地,姚绍大权在握,将兵五万,却不肯据险坚守,非得出城野战,结果一战而败,连潼关都不要了,直接退到了定城。我曹,人家哥舒翰好歹是被玄宗那老糊涂蛋逼出关,你这主动的送……)
(历史充满太多的奇怪和偶然,明君突然的昏聩,良将突然的犯浑,聪明人办蠢事,简直不要太多。或许这才是历史的真正魅力吧!)
第九十三章 山河表里
鏖战半日,连潼关的女墙都没摸到,周石亭和曹擎两部伤亡惨重,退回修整,无力再战。徐佑再派左彣率翠羽军进攻,至傍晚仍旧不克,挑灯夜战,各军轮流上阵,只有明敬悍勇,登上了潼关女墙,只可惜没有站稳脚跟又被迫了下来。
喊杀声竟夜不息,战至天明,楚军伤亡近一千余人,只好退到麟趾塬边。受地形所累,前军在塬上,后军在黄巷坂,徒有二十万大军,却每次只能万余人展开攻势,形不成合力,寸步难进。
强攻不成,思筑都故技重施,上前骂阵。弥婆触直接命凉军回骂,关中千年底蕴,詈言之丰富多彩更胜思筑都,把这帮曾骂死王承的嘴炮达人们气得半死,情急时用宁越方言骂了起来,凉军也用关中方言、羌族语开骂,双方谁也听不懂谁的话,鸡同鸭讲,整整骂了一天,见不分胜负,约好来日再战,鸣金收兵。
谘议参军王谳献计,羌人最重武勇,可送去妇人衣服以示羞辱,诱他出关决战。谁想弥婆触做了个草人,把女服套上,有写了徐佑之身四个字,摆在城楼上,任由三五个傻大黑粗的彪形大汉摸来摸去,时不时的还配上几声猥琐的笑容,就差现场直播开车。
这番没诱出凉军,反倒把楚军将士气得半死,自檀孝祖以下,纷纷请战,不破潼关皆愿提头来见。王谳更是羞惭不已,请徐佑治罪,徐佑却浑不在意,大笑道:“没想到弥婆触还好这一口,是个有趣的。等破了潼关,不要杀他,就让他穿着女服来给我牵马垂凳,也为史书留段佳话!”
主帅的言行直接影响着部曲们的心态,徐佑如此镇定自若,把众人因破关不利而来的烦躁和焦虑也消散殆尽。
知耻后勇,翌日大早再战,个个奋不顾身,等到了午时,几乎破关成功。可不知发什么疯,数百名凉军竟不躲避刀枪,以骨肉夹住兵器,然后抱住登上城头的楚军不要命的跳了下来,落地后犹自狂吼抓咬不止,直到鲜血流干方才罢休。
几乎是眨眼间,攻势逆转,楚军再次被赶了下来,人人垂头丧气,面对这个矗立千年的雄关,真是老鼠拉龟,无处下嘴。
王谳再献计,和朱智克武关如出一辙,写了招降书投进关内,许以高官厚禄。弥婆触立刻做出反应,让督战队应收尽收,敢私藏传阅者斩,把危机消弭于无形。
如此对耗了四五日,楚军毫无建树,徐佑召来鸣篪司司主杨顺,问及弥婆触此人可有弱点。杨顺为了此次西征,年前就秘密潜入了西凉,安插、收买、离间,做了不少事,但他也拿弥婆触没有办法。此人是姚吉的心腹,也是金雀王朝的既得利益者,戎马多年,治军严明,作战沉稳多谋,所以姚吉很放心的给了他五万精兵镇守潼关,真真是知人善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正无奈时,接到叶珉从洛阳传回的捷报,斛律提婆三万大军尽没,得良马五万匹,洛阳之围已解。就算魏廷再派兵前来,至少也得两个月后。也就是说,叶珉以区区两万兵和一己之力,为西征赢得了两个月的宝贵时间。
徐佑大喜,上奏朝廷,封叶珉为洛州刺史、左军将军,令他继续加固洛阳城防,统领洛州、豫州以及后方诸州郡的防务,保持粮道畅通。
洛阳大捷的消息让止步潼关的楚军主力精神大振,但高兴之余也自感脸面无光,徐佑召集众将再议,何濡道:“既然洛阳暂时得保,潼关凶险难下,不如依着前议,择一良将,渡黄河北上攻打蒲城。”
徐佑沉吟良久,道:“张桐,你来分析一下敌我双方的兵力和优劣。”
张桐被征召入大将军府,作了记室参军,跟着何濡他们学的飞快,当年的跳脱已经脱去大半,经过这段时日的行军操练,皮色黝黑,身体健壮,和往常判若两人。听徐佑点名,立刻拿着长杆,指着帐内的大型沙盘,道:“西凉全国大约有步骑十五万人,骑兵在十万左右,其余皆是步卒。目前五万人在潼关,有四万骑兵,一万步兵;两万人在蒲城,多是步兵,骑兵少许;两万人在青泥,和朱刺史他们对峙,这两万人全是骑兵;其他各州郡分散有一到两万人,大半是步兵;而姚吉手里的中军主力五万,原是他麾下的左部兵扩充而来,皆西凉大马,装备精良,作战勇猛,必须要给予足够的警惕。”
“而我军现有二十万人,兵力占优,步、骑、车、水师齐备,刀甲弓弩强于凉军,又处在攻势,占据主动。可粮草转运不便,利速战,而不利久持!”
徐佑夸赞了两句,突然转头看向何濡,道:“若分兵北上,参军司以为何人能当此重任?”
“薛玄莫!”何濡斩钉截铁的道。
徐佑笑了笑,道:“薛将军固然是福将,但北攻蒲城,事关重大,”说着目光停留在檀孝祖身上,道:“不知车骑将军能否为我解忧?”
檀孝祖毅然抱拳,道:“节下愿往!”
“好,许你带荆州军五万人,备好粮草,即刻北上!”
“诺!”
当夜檀孝祖率部由幽都军悄然送过黄河,又过了七八日,檀孝祖传来消息,已克蒲城。
蒲城太守尹兆曾在姚吉谋反时和其交战,后来姚吉成功登基,尹兆别无选择,只能归顺,其实心里对这个篡位的金雀天子很是反感。所以檀孝祖大军刚到,雷霆砲还没架起来,他自知单以手里的兵力无法抗衡,如果兵打光了,变成孤家寡人,在这乱世死的比谁都惨,因此果断投降。
尹兆是汉人,祖上也是青州望族,五胡乱华时流落关中,慢慢立足,最后成了凉国的属臣,这下重新投靠汉人阵营,也算是认祖归宗。
接到消息,参军司重新部署了作战计划,交给徐佑批示后,核准实施。先是故意散播尹兆献城投降,檀孝祖率十万主力渡过蒲坂津,让弥婆触惊疑不定,急忙派斥候前往查探,没几日接到长安的谕令,姚吉要他迅速击败潼关外的楚军残部,再率兵北上,拦阻檀孝祖,并严令对尹兆这个叛将杀无赦。
五月六日上午,被潼关阻隔整整二十天后,再次声势浩大的发起攻城,徐佑亲至麟趾塬擂鼓助威,楚军如同吃了灵药,如凶神恶煞,战至正酣,遥见一骑从东而来,急驰进了大营,随后数人慌慌张张前来禀告徐佑。徐佑正在擂鼓,手里的鼓槌掉在地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战场。
随后楚军流水般退去,再无动静。弥婆触心知有变,派出暗探趁夜色摸进楚营打探虚实。探子回报说是魏军围困洛阳,切断了楚军粮道,而楚军的粮草只能供二十万大军三日之用,似有撤兵前往解救洛阳的意图。
等到天明,果然见麟趾塬已无兵马,弥婆触命人再探,得知楚军正掉头回转洛阳,阵型杂乱无序,兵卒行色匆匆。几名将领联袂要求立刻追过去好杀敌建功,弥婆触冷笑道:“此乃徐佑诡计,想要诱我出城,沿途定有埋伏。不要理他,只管守好潼关,谅楚人插翅难入关中半步!”
“军帅,机不可失啊!楚人远道而来,粮草本就不济,又在我关城下挫尽锐气,二十万人,每日消耗多少?徐佑哪里顶得住?今被魏军围困洛阳,断了粮道,仓皇撤退,正是我们立此不世之功的天赐良机。”
“是啊,军帅,下令吧!楚人何曾放在我们眼里?我西凉五万人,足可当百万之师,区区二十万猪羊,不过让儿郎们多砍杀一会。”
众将苦苦哀求,眼瞅着立功受赏的机会,谁能忍得住心头的贪欲?弥婆触就是不允,这时他的心腹参军密室进言,道:“檀孝祖兵锋强劲,已占数郡,渭河以北,近乎沦陷。主上要军帅速决,言辞愈发凌厉,若这等良机还不抓住,恐怕……”
弥婆触不由有些心动,于是再派探子,得知楚军抛弃了辎重和营帐,已撤离阌乡,当真是要回援洛阳,终于受不得长安的压力和部曲蛊惑,留五千步卒守关,带着四万骑兵尾追而去。
一路追到灵宝西塬,南侧是高山,北侧是黄河,中间是个细长的峡谷,长约七十里,忽见楚军已扎好营,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令骑兵冲锋。
说到底,凉军还是看不起楚军的野战能力,就连吹了多年的楚人善攻守城池,这十几天在潼关前也见识了,不过尔尔。所以弥婆触固然用兵谨慎,但连续多次打退楚军进攻,心里难免生了骄气,没有及时勒马回转,而是打定主意,要借此战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再回头收拾檀孝祖。
列阵防守的是明敬率领的一万翠羽军,他善打硬仗,敢拼命,能效死,用在此地阻击再合适不过。监察司的同僚正在各屯各伍鼓舞士气,道:“都打起精神,握紧枪,赢了这场,大将军说了,今晚酒肉管够!”
“砍马腿,刺马腹,割人头!不许抢,也不要管冲到你身后的敌人,只看着前方,前方!”
“想想关中百万汉人父老,被羌人压榨多年!我们赢了这一仗,就能救无数人的命!”
“好了,敌人开始送死了!兄弟们,活着见!”
众兵卒放声大笑:“活着见!”
”弩手准备!放!”
“弓手准备!放!”
骑兵的马蹄声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黄河的翻滚呼啸,正前排的枪兵吴乞感受最为强烈,瞳孔里的敌军由小变大,几乎可以看到带着笼嘴的战马鼻子呼气时的颤动,弓弦的响动似乎只有一声,然后是撒豆子似的从天上落下来无数的箭矢,耳朵听到伍长大声嘶喊着蹲下,蹲下,他死死的把身子藏在盾兵的遮掩下,然后来不及反应,手里的长枪和敌人轰然撞击到一起。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膝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钻心的剧痛差点昏迷过去,不过吴乞也是上过多次战场的老兵了,能感到疼就说明还活着,急忙抬眼看去,发现敌人的这个骑兵没有正面撞上他的枪,只是从侧翼深深插进了马腹,而马腿也被旁边的斧手从下面探出去砍断,减缓了冲击力,那骑兵一头从马上栽倒,落进了队伍里,吴乞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惊恐和绝望,心里却十分平静,拔出锐刀,干净利落的砍断了他的脖子。
血花四溅,吴乞退后,立刻有枪兵补位,战时的队列变换是翠羽军的最强项,这是每天每月千万次的严格操练形成的身体反射,几乎变成了本能,而在战场上,这是活下去的护身符。
咚!
又是马身和枫枪碰撞,双方绞杀一团,战况惨烈。弥婆触心惊于楚军的野战水平,亲冒流矢上前督促前军力战,只要击溃这批断后的锐卒,穿过西塬峡谷,前面到了开阔地带,就可展开全军,凿穿楚军阵线,那时再进行分割包围,大胜可期!
突然,南山上出现一支万余人的伏兵,由齐啸率领,先以弓弩疾射,再砸以巨石,然后俯冲而下,从中间把凉军拦腰切断。接着分成两部分,一部结阵阻挡后半截的骑兵,一部从后方夹击前半截,和明敬合力,战至天色渐暗,吃掉了这部凉军近两万余人。
等掉转枪头,后方凉军已胆怯不敢战,溃散而逃,弥婆触弹压不住,被乱兵裹着无奈逃向潼关。
徐佑清楚夺关在此一举,将手里仅有的两千骑兵放了出去,每人背三面旗帜,装出声势浩大的样子,尾随追赶,务必让凉军惶恐不安,而齐啸明敬紧则率步卒紧跟其后。
原本退回潼关,及时重整,还可以挽救败局,然而守关的五千步卒看有数百骑兵狼狈逃回,又看后面烟尘滚滚,瞧不真切,以为全军大败,竟也弃关不要,匆忙往关中撤退。刚入了关的骑兵自然有样学样,后面的自不待言,等到弥婆触回到潼关门前,左右已无几人,不由老泪纵横,以头触碰关门三下,被亲卫强拉着离开。
占据潼关,八百里秦川已尽收眼底,徐佑踏着被鲜血染透的马道,登上城头,眺望黄河之水从天而落,那夕阳黯然沉入山头,这正是:
露布更传原上捷,王师早晚下潼关!
第九十四章 姚晋之死
得知徐佑破了潼关,朱智立刻挥师北进,逼近青泥。姚辛于青泥西南摆开阵势,一万步军居中,一万骑兵居左翼,一万骑兵居右翼,欲和楚军决战。
自他领兵进驻青泥,卡死了楚军从商县北上的路。双方对峙二十多天,楚军不进攻,他自然也不会前去挑衅,朱智的名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从心里来讲,他其实有点怕面对姚晋。
说千到万,姚晋才是正儿八经的凉主,姚吉不管篡位后怎么粉饰,得位不正就是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长安群臣难免会觉得腰杆不硬气,面对姚晋时,天然被压制。
姚晋骑马来到阵前,道:“十叔,当初我尊父皇遗训,以你为右部帅,不可谓不器重!后来你被沮渠乌孤偷袭,无奈而降,罪不在你,而是我无识人之明!但姚吉忤逆犯上,国法不容,今日我协王师讨贼,只问你一句,要不要帮我?”
姚辛默不作声,脸有惭色。他深受姚琰信任,领右部帅,姚琰去世前曾交代他要帮助姚晋,不要让姚吉做傻事,可后来战事逆转,只好投诚。姚吉也待他不薄,封东原公、辅国将军,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儿老小都在长安,若是归顺姚晋,怕是会被姚吉那个暴主杀的一干二净。
“姚晋,烧当羌以力强者为王,事已至此,何必同室操戈,让楚人渔翁得利?朱智号称小诸葛,又号人屠,何等的心思歹毒,你与虎谋皮,就不怕被这只虎吞进肚子里吗?若肯放弃仇怨,重归大凉,我以人头担保,主上定不会难为你,封王采邑,安享富贵……”
姚晋大怒,马鞭指着姚辛,道:“你的人头都是暂且借住在颈上,还敢为我作保?众将士听着,潼关已被大楚的王师攻克,徐大将军正率数十万雄兵进入关中,你们现在投降,放下兵器,等我夺回帝位,每个人都封侯赏爵。若是冥顽不灵……”他勒马回阵,率领御朵卫在右翼,厉声道:“那要看看是你们的头颅更硬,还是御朵卫的刀更快!”
御朵卫原是西凉的禁卫军,全副披甲的具装骑兵,论战斗力尚在西凉大马之上,只不过当初姚吉兵变,两万御朵卫随着姚辛投降,被打乱建制编入了各军,算是彻底退出了金雀王朝的历史舞台。而姚晋逃离长安后接手了留在梁州的那一万御朵卫,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生、鞍具及镫,真正武装到了牙齿,对付姚辛这两万轻骑,心理上占据着巨大的优势。
听了姚晋的话,凉军阵营里不少人面面相觑,面对具装的威压,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正面硬扛,可又不敢放下兵器,更像是盼望着别人带个头,自己好跟上去沾点便宜。
祝元英站在朱智身边,仔细观察着对面的情况,晓得凉军军心已乱,道:“是时候了!”
朱智点了点头,梁州司马,也是有名的战将齐难生开始有序的下达作战命令,弓箭手张弓搭箭,刀盾手缓慢前推,同时左翼从武关和上洛郡收编的两千轻骑往敌人的右翼移动,御朵卫原地待命。
姚辛这才发现梁州军的步弓射程比己方的远,要是站着不动就是活靶子,立刻命令右翼的五千骑兵出击,先以绝对数量优势驱赶对方的两千轻骑,然后再以剩下的五千骑兵绕到侧翼集中消灭那些威胁较大的弓箭手。若能吸引御朵卫发起冲锋更好,等这些跑不远的具装骑兵没了力气,再用重装步兵正面掩杀过去,左翼的一万骑兵同时攻击御朵卫后方,必能大败敌人。
右翼骑兵刚刚出动,对面的两千骑兵一边胡乱射箭一边迅速往外围逃跑,根本没有交手的意思。姚辛大喜,这两千骑兵是刚刚收编的,显然不是甘心归附,临阵脱逃再正常不过。想那朱智妄称小诸葛,排兵布阵竟露出这样大的破绽,胆敢以新收编的敌军来护卫自家左翼,真是可笑。若让他来布阵,可以把御朵卫一分为二,放在两翼,再把这两千骑兵留为后备,一旦御朵卫冲阵成功,占据了上风,这两千骑兵岂会放着到手的胜利逃跑吗?肯定会仗着轻骑的机动性疯狂的抢功劳,而经过此战,手上沾了凉人的血,没有了退路,那才是真正的收归己用。
“传令,前军不必追赶,绕到腹后,从侧翼以弓箭扰乱敌阵!”
五千骑兵娴熟的转向,领军的人叫杨恶地,发现梁州军的后方侧翼虽然围着五百张巨盾,但没有枪兵,只有千余刀手作为后援。而位置稍稍靠前的弓箭手也来不及转向,对骑兵的恐惧让他们发生了混乱,这正是突入的好时机。
杨恶地果断作出决定,战机稍纵即逝,他擅自改变了姚辛的作战计划,选择以轻骑直接突入,即可把弓箭手屠戮殆尽,彻底冲散步兵阵型。
没有了步兵掩护,具装的御朵卫就是轻骑的箭靶子,左右夹射,定能大获全胜,而大胜之后,首功舍他其谁?
强大的诱惑让可以蒙蔽住看破真相的眼睛,杨恶地不再浪费骑兵的体力射箭,而是全部拔出骑刀,呼喊着口号,如水银泻地,俯冲而去。等相隔三十多步时,已经肉眼可见楚军步阵里面烟尘四起,乱作一团,杨恶地脸上露出狞笑,兴奋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突然那五百张巨盾同时坠地,身后密密麻麻的跪伏和半蹲着千余人,皆持万钧弩,张弦以待。
齐难生一声令下,万弩齐发,五千骑兵顿时死伤无数,杨恶生冲在最前,身中十余箭,带着升官发财的美梦进了黄泉,余众四散而溃。
姚辛骇得半响无语,等醒悟过来,正要命左翼的五千人前往支援,先前逃跑的那两千骑竟从西边的低矮起伏的山丘绕到了阵后,旋即发起了攻击。
凉军来不及反应,步阵大乱,朱智还没开口,姚晋命令等候多时的御朵卫开始冲锋,祝元英站在旁边,看了看朱智的脸色,低垂着头,眸子里闪过冷冷的笑意,却没有做声。
虽然阵前说好两军合力,听从朱智统一指挥,但是御朵卫没有不遵从姚晋的道理,随着御朵卫的军主刘恢发出号令,先是略带杂乱的马蹄声随着步伐和速度的调整变得一致,冰冷的具装反射着太阳炙热的光,从慢到快,仿佛漫天烈火席卷而来。
具装骑兵,是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力量,那无与伦比的冲击力先把右翼的一万骑兵冲散,然后切入步兵方阵,如砍瓜切菜,疯狂的收割着人头和敌人的信心。
朱智同时命令齐难生发起总攻,凉军被分割成数段,处处各自为战,眼看着撑不了多久了。
祝元英笑道:“姚国主,胜局已定,不去练练手吗?”
姚晋虽是羌人,可自幼养在深宫,沐浴汉化,身上并无多少羌人的武勇,甚少亲自骑马冲锋陷阵,这也是姚吉瞧不上他的原因之一。
“这……”姚晋有些犹豫。
祝元英低声道:“为何姚吉那叛贼举兵之后,凉国臣民,并无多少甘心为国主效死的忠贞义士?恐怕他们觉得,姚吉是马上将军,杀人无算,更容易获得敬畏,也更容易受到拥戴……”
言外之意,姚晋听得明白,心里颇为恼火,望向朱智,没想到朱智淡淡的道:“国主想要收服凉人之心,不能只枯坐于深宫之内,为人主,当争雄!若此战不畏生死,降尊纡贵,亲率御朵卫获得大胜,凉人闻之,岂不跪迎国主入长安?”
姚晋历来信服朱智,听他也如此说,心里动了念头,当即率着八百近卫,扬起曾经的凉国白虎大牙旗,直入阵中。
此时凉军已经是强弩之末,御朵卫看到大牙旗,像磕了五石散,更是所向披靡。姚辛知道再抵抗不住,带头往长安方向撤退,凉军顿时崩盘,甲械丢了满地,惶惶如丧家之犬。
姚晋高居马背,睥睨四顾,看那狼烟起,满地尸横,众将欢呼,何等的志得意满?朱智果然没有骗他,为人主,不该总是畏缩于后,长刀遥指,大喝道:“随我追!”说完一马当先,衔尾追杀,猛然从争相逃命的败军里诡异的射来一箭,疾若闪电,角度刁钻,身边亲卫甚至都来不及反应,那箭矢透过坚固无比的胸甲,直接扎进了心脏。
姚晋保持着跃马横刀的姿势,茫然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箭,疼痛感并不强烈,可口里一甜,扑哧吐了大口的血块,眼睛逐渐失去了焦点,耳朵听着杨恢等人的怒吼和惊呼,却不知为何这么久以来紧绷的脑海变得无比的轻松,或许死,就能卸下肩头的重担……
父皇,你疼儿子,想让我接你的帝位,我很感激,也很惶恐,我或许是一个好儿子,但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
姚晋摔在扑过来的近卫怀里,甚至没有交代遗言,就此气绝身亡!
第九十五章 不惜一切
徐佑以潼关为基地,转运粮草,留三千人看守,然后率军进入关中平原,于五月十日抵达定城。同日,檀孝祖率荆州军征服了冯翊郡等数郡,前来定城和徐佑会合。
尹兆负荆跪在帅帐之前,徐佑亲自来迎,解了束缚,扔掉荆棘,笑道:“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这是汉诗,借妇人思良人迎娶,来表达对尹兆归降的殷切期盼之情。尹兆见徐佑态度和蔼,又幽默风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峻威严,心里稍宽,汗颜道:“罪将惶恐,归义来迟,还请大将军治罪!”
“将军肯弃暗投明,是楚之幸,也是凉之幸,更是百姓之幸,何罪之有?”徐佑挽着手同进大帐,请尹兆上座,道:“定城城坚,弥婆触又顽固不冥,将军可有破城之计?”
弥婆触失了潼关,重整部曲退到了定城,手里还有一万五千骑兵,外加建制完整的一万步卒,与原定城守军五千人,共三万兵力。若是硬攻,不说耗时,伤亡也大,徐佑的打算,最好还是能够智取。
尹兆忙道:“定城原守将唐墨是我的至交,他也是汉人,由我手书一封,送入城内,或许能说服他献城投诚。”
“好,就这么办!清明,取笔来,我为将军磨墨!”
小宗师奉笔,大将军磨墨,尹兆受宠若惊,细细分析了当前的局势,又说了徐佑不少的好话,让他放心来投,定不会亏待云云。等他写完,徐佑吩咐檀孝祖好生安顿前去休息,何濡伏案览信,讥笑道:“知道为何历朝历代的降将都喜欢再去招降别人吗?”
帐中除过徐佑、谭卓和鲁伯之没有别人,谭卓端坐不语,全当没听到何濡的话,鲁伯之圆滑一些,笑道:“恭听祭酒高论!”
“降敌总归是不光彩的事,拉拢越多人降敌,越可以洗去自己身上的污秽,这就叫小人!”
鲁伯之有点后悔接何濡这个话,见徐佑面色如常,实在猜不透这位大将军的心思,苦笑道:“尹兆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名声素佳,不至于像祭酒所言……”
何濡斜着眼,道:“长史可能误会了,我说小人,乃是夸他,知利弊,懂进退,其实可堪大用。然而据秘府的情报,唐墨虽颇有勇略,却是迂腐之人,行事优柔,接到这封信只会把它交给弥婆触以示清白,而不会如尹兆所期盼的偷偷献城。”
这时听徐佑笑道:“你腹中已有定计,别卖关子了!”
鲁伯之这才明白何濡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说尹兆的劝降书无用,而徐佑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他的意思,这种信任和默契,是多年同生共死结成的缘分,别人羡慕不来。
“离间,只是权谋小术,可对付世间大多数人已足够用了!”何濡另外展开一张纸,挥毫写了几个字,甚是满意,然后另换一张,挥毫立就。鲁伯之凑过去看,发现跟尹兆的字迹一模一样,就是放在一起也分辨不出,内容却大相径庭,只是很寻常的叙述之前两人交往的趣事和情谊,别的全然不提。
然而正是这样,才会引起聪明人的疑心,鲁伯之大为佩服,道:“祭酒神谋,定城旦夕可破了!”
第二日大早,由尹兆亲至阵前,大声宣讲姚吉的不仁不义,号召定城将士明辨是非,改换阵营,迎接姚晋回长安重登帝位。弥婆触懒得听这番聒噪,直接命弓箭手放了一波箭,把尹兆逼退。
清明拍马出阵,疾驰至城前,挽弓劲射,正中望楼上的大鼓。凉军两股战战,竟不敢回射,等清明离去,方取下箭,发现箭头上有封信,急忙送交弥婆触。弥婆触见信封上写着唐兄公叔亲启,落款是弟尹兆,眉心微皱,召来亲兵,道:“你去交给唐将军,看清他的脸色速来回报!”
亲兵在城守府见到正在处理粮草调配的唐墨,把信递过去,唐墨疑惑的接过去一看,手微微发颤,只觉喉咙干涸,似有千金之重,短短瞬间,脑海里转过了无数念头,把牙一咬,道:“带我去见军帅!”
城头之上,唐墨双膝跪地,把原封未拆的信交还弥婆触,道:“军帅,我和尹兆确实有些交情,可他背主叛国,失了大义,我和他已是生死不两立的仇雠,不管这劝降信里说得如何,我自不予理睬,还望军帅明察!”
弥婆触笑道:“如此简单的反间计,我岂会上当?将军放宽心,尹兆奸诈之徒,我心如明镜,不会冤枉了将军的!”
唐墨眼神里透着几分犹豫,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法开口,只能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等他离开,弥婆触拆了信,全是闲话家常,身边的亲信慨然道:“看来唐将军尚知忠孝二字,不会像尹兆般无君无父……”
“那可未必!”弥婆触冷冷的目光似乎要杀人,道:“尹兆信里半点没有提及劝降,那他怎么看也没看,就知道这是劝降信呢?”
亲信反应极快,惊讶道:“军帅的意思,唐将军和那叛贼尹兆暗中还有别的途径联络,这封信只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唐墨若心里没鬼,何不在府里就拆了信?拿来给我,故作姿态,是因为他知道信里的内容不会对他不利!只不过,尹兆确实在偷偷的劝降于他,所以刚才不慎说漏了嘴……”
弥婆触潼关败于徐佑之手,对这位年纪不大的楚国大将军很是忌惮,知道他爱使诈,这封信真真假假,或许是反间,也或许是障眼法,可他不敢赌!
先是失了潼关,要是再失了定城,长安无险可守,大凉就要灭国了。何况他已经接到了长安的谕令,要他坚守五日,姚吉亲率三万西凉大马和一万卢水胡前来救援。
为了以防万一,确保定城五日不失,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你们都过来,秘密传我将令,今夜……”
唐墨回到府邸,急得绕厅疾走,双手猛搓,他的夫人邱氏奇怪的问起缘由,道:“尹兆误我!他贪生怕死,投了些徐佑,却故意写了封信,引得弥婆触对我生了疑心。我料这羌狗是枭狼心性,今夜必定对我动手。我死不怕,可还有你呢,孩儿们呢?”
邱氏也是长安名门,自幼读书,闻言眼泪婆娑,回房换了诰命之服,盈盈跪下,道:“夫君是男儿丈夫,当建功立业,今姚吉失德,南人逐之,大势不可违,愿夫君顺天应命,循尹将军之先例,不求功成名就,至少可留得住孩子们的性命……”
“啊?你……夫人……”
邱氏嘴角溢出鲜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短匕,死死的刺入了腹中,道:“我邱家有祖训,生为凉人,死为凉鬼,不可附逆!夫君,愿有来世,你我,你我……再为夫妻……”
“夫人!”
唐墨抱着邱氏的尸体,仰头无声的哀嚎,指尖刺入掌心,血流如注,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来人,披甲!”
唐墨双目尽赤,领着府内三百近卫杀了出去,又把原属定城的五千守军召于麾下,四处放火后,直奔南门而去。
弥婆触正在城头关注楚军的动向,他对唐墨知之甚深,就算其勾结尹兆生了贰心,轻易也下不了决断,今夜再动手收拾他,时间上完全来得及。可他没有料到,唐墨的夫人邱氏竟是这样的奇女子,直接把唐墨给逼急了。
“军帅,不好了……唐将军……唐墨他反了!”
“什么?”
弥婆触猛然回头,看到城内升起的冲天烟柱,双眸全是无法言表的绝望。如果说丢失潼关,他是受到了长安方面的压力,导致功败垂成,可这次定城……这全是他的责任,要是刚才在城头就把唐墨抓起来砍了脑袋该多好……
其实弥婆触心里明白,刚才还不能杀唐墨,没有做好事先准备,杀了他只会逼得那五千守军造反,结局都是一样。
“军帅,快下令吧,现在平叛还来得及!”
弥婆触凄然笑道:“来不及了,你以为徐佑会错失这样的良机吗?”
话音刚落,楚军的山呼海啸声震天而动,数万人从南门蜂拥而入,弥婆触再次狼狈逃离定城,不过这次只有百余骑突出了重围,所部两万五千人折损殆尽。
正在赶来途中的姚吉听闻定城已失,进退两难,最后听从温子攸的建议,无奈退回了长安,准备集中所有兵力,进行最后的决战。
唐墨跪迎徐佑入城之后,找到尹兆,冲上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其他人正要去拦,谭卓摇了摇头,众将面面相觑,却不敢妄动。尹兆打不还手,硬是受了他十余拳,鼻血污了脸面,等他累的气喘吁吁,苦笑道:“公叔,我没想到嫂夫人她会……”
唐墨重新恢复了理智,颓然坐地,泪流满面的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错了……”
是夜,徐佑独自坐在城头,望着漫无边际的平原深处的稀疏星光,身后响起脚步声,何濡轻声道:“怎么?因为唐墨那番话,心生不忍?”
徐佑的背影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若隐若现,淡淡的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不用计诈开城池,死的将是无数楚人的命!唐墨的夫人固然可惜,但是以她的命换唐墨的反,这笔买卖做得来!”
“那……”
徐佑抬起头,微微叹了口气,道:“其翼,人活一世,不能什么事都是买卖!不过,唐墨有句话说的很对,这世道错了……既然世道错了,我辈就用尽全力,去把这个错误的世道给终结了,哪怕这个过程需要死很多人,哪怕死的会是我们,可也在所不惜!”
“乱世,实在太久了,太久了……”
第九十六章 照罪天宫
青泥之战后,由于姚晋的突然身死,朱智屯兵距离青泥不远的峣柳城,着手解决御朵卫的问题。
几乎所有御朵卫的官兵都相信姚晋突中流矢,为贼所趁,属于一场悲剧性的意外,毕竟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朱智发表了极具蛊惑人心的讲话,宣称要不惜一切为姚晋复仇,彻底点燃了御朵卫的怒火和士气,叫嚣着冲进长安,活剐姚吉的呼声震于九天之上。
但统领御朵卫的军主刘恢却不这么想,他深切怀疑这是针对姚晋的阴谋,因为那支箭绝对不是普通兵卒射出来的,时机、角度、力道,非小宗师不可为!
这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意外,而是处心积虑的刺杀!
至于幕后主使是谁,看上去姚吉的可能性更大,他派了小宗师伪装成普通兵卒,潜伏在姚辛的中军,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唯一一次机会,给了姚晋致命一击。
然而战斗结束之后,刘恢私下询问了姚晋的亲卫,得知姚晋是听了朱智的说辞才临时决定亲自带兵上阵,虽然听起来这番说辞很有道理,但这也给后面的刺杀埋下了伏笔,要不然好好的留在中军,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仅仅凭这个怀疑朱智,未免显得太草率,刘恢并不敢确定。按说现在还不到过河拆桥的时候,姚吉仍旧盘踞长安,麾下精兵数万,没了姚晋这杆大旗,楚军的入侵失去了大义,西凉六州之地,还有多少尚在观望的凉军会因此转投姚吉,想要平定西凉,需要付出的代价数倍于姚晋活着之时。
朱智号称小诸葛,何等聪明,应该不至于做这等的蠢事,这也是御朵卫大多数人的想法,。可刘恢始终难以拔出心里的那根刺,他决定找朱智谈谈,看能不能从言语里发现什么破绽。
峣柳县衙很简陋,更简陋得是朱智的起居,他不爱美食,不穿华衣,更不好女色,攻城所得的钱财美女尽皆赏给了手下。刘恢从梁州起兵开始,从没见过朱智因为生活方面享有任何的特权,虽然吃穿用度不至于和底层的兵卒们完全相同,但也没有相差太多。
这是个没有**的人!
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可怕。刘恢其实对姚晋和朱智合作向来持反对态度,可形势比人强,留给姚晋只有两条路,要么被楚国吞并梁州,身死灯灭,要么和楚国合作,剿灭姚吉,而选择第二条路,还有继续谋划将来的可能性,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他竟会死在征伐的半途当中。
“坐吧,找我何事?”
朱智的神色很冷,很淡,和平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刘恢稳了稳心神,刚准备说话,见御朵卫的副军主姚昉从朱智身后的偏室里走了出来,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姚昉是姚晋的义子,原名叫孔昉,后被赐了姚姓。此人奸猾成性,唯利是图,和刘恢不怎么合得来,但姚晋特别喜欢他,不仅收为义子,还让他在御朵卫里大肆培植亲信,要不是这次出事,等打下长安,刘恢可能升官去了别处,而姚昉必定会接管御朵卫,成为台城禁军的实际掌控者。
“怎么,只能军主来见朱刺史,我来不得?”
他当然可以来,但刘恢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是了,姚昉和朱智的距离实在太近,近的不合常理,就好像两人之间没了上下之分,没了阵营之别,姚昉的脸上带着刚刚达成某种密议的洋洋自得,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自投罗网的死人……
死人?
刘恢马上决定离开,道:“既然刺史有客人,我改日再来!”说完躬身作揖,转身欲走,听到朱智淡淡的声音:“你不想知道谁杀了姚晋?”
刘恢的脑海登时炸开,几乎瞬间拔出腰刀,刀尖指着朱智,失声道:“真是你干的?”
朱智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
刘恢只觉得浑身冰冷,不过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子,权力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非对错,愿赌服输,可国主此仇不能不报!
他凌空而起,挥刀劈向朱智,刀风烈烈,看似拼尽全力,实则是虚晃一招,身子在空中诡异的倒翻,斜斜的往门口投去。
县衙外面还有他带来的二十个部曲,只要出了此门,奋力拼杀,或许还能活着回到军中。有一万御朵卫在手,就算不能杀了朱智,也能把这路楚军搅的天翻地覆。
管他什么凉国,管他什么大业,无论如何,朱智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眼看就到门口,刘恢吐气开声,张口准备大喊朱智杀了国主。如果他出不去,还可让手下把消息带回御朵卫,以免这万余具装被姚昉利用,成了朱智手里砍向凉人的屠刀!
门外突然亮起比太阳还耀目的刀光,快逾奔马,嗖的划过喉咙,气息乍断,然后现出细细的血线,双膝缓缓跪地,垂头死去。
来得是穆珏,他曾和左彣联手闯入钱塘救出了安玉秀,是朱氏豢养多年的小宗师,刀法绝妙,不过还停留在五品,差左彣远矣。
姚昉走过去踢了脚刘恢的尸体,道:“冥顽不灵,跟耶耶斗了这么多年,这样死便宜你了!”
“好了,死者为大,不要羞辱他!”朱智吩咐道:“把他尸体带走,好好布置,对外就说刘恢觉得没保护好姚晋,愧疚自杀。衙外那二十个部曲已全部擒住,知道该怎么做吗?”
“护卫军主不力,留着何用?全杀了便是!”姚昉嘿嘿笑道:“刺史放心,我保证做得天衣无缝!”
等姚昉离开,穆珏低声道:“这样无耻的小人,郞主为何要和他虚与委蛇?”
朱智说了和何濡同样的道理,道:“清水可予人饮,浊水可予牛饮,清浊不重要,重要的是,适当的时候,用在适当的地方!”
穆珏若有所思,朱智又问道:“人关好了?”
“关在县衙地牢,只有一个入口,若有人来劫狱,定让他有来无回!”
朱智沉默了一会,道:“走吧,带我去看看他!”
地牢之内,祝元英被铁锁穿过琵琶骨,死死的钉在了木桩子上,双手双脚的指甲被扒光,指缝里插着薄薄的竹片,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无不展示着受到了何等可怕的刑罚。看到朱智,几乎裂开的嘴角还能露出笑意,道:“郞主,衣衫不整,失礼莫怪!”
朱智叹了口气,道:“虽然不知道你在六天的身份,但想来不会太低,郞主之称,我受不起!”
祝元英艰难的摇了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六天的人……”
朱智忽然笑了,道:“祝先生,你我认识有十年了吧?”
“自永安十二年至今,整整十年!”
“我记得那年,正是都明玉在钱塘起事,祸乱了扬州,你投入我的门下,从此献计献策,无有不中,我敬你如师如兄,却不曾想过会有今日!”
“郞主……”
朱智的目光骤然变冷,拿起火炉上烧的通红的铁钎,重重的按在了祝元英的胸口。
“啊!”
皮肉炙烤的白烟升腾,鼻端闻着刺鼻的味道,祝元英发出凄厉的惨叫,道:“郞主,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六天?不教而诛,元英不服!”
朱智的手稳定的可怕,等祝元英被烫的昏死过去才收了铁钎,穆珏端了盘凉水泼在身上,冷热的强烈交替,把他又激醒过来。
“证据?你故意激姚晋上阵,再由事先安排在凉军里的小宗师射杀,还需要什么证据?”朱智笑了起来,道:“祝先生,你跟了我十年,看来并不了解我的为人。”
他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祝元英低头吐出一口血沫,虚弱的道:“姚晋最后肯上阵,主要是听了郞主的劝,要这么说,郞主的嫌疑最大,不是么?”
朱智失望的摇了摇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可现在发现和世上那些蠢货没有什么不同。我当时不过是助推一把,看看你玩什么把戏,姚晋死在青泥,和死在长安,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你以为他一死,御朵卫必乱,却不知道御朵卫的军副姚昉早就是我的人,我答应他,攻下长安,让他作西凉的皇帝,还不拼了命的效力?”
祝元英愣了愣,道:“姚昉……你什么时候和他接触的?”
“很早,姚琰未死之时,姚昉就收了我将近千万的钱财了,他最宠爱的那几个歌姬,几乎都是我给他物色的。”
祝元英失神了良久,苦笑道:“原来你很早之前就已经怀疑我了……”
“那倒不是!”朱智道:“狡兔尚且三窟,为我做事的人很多,每条线都有不同的人负责,互相之间不干扰,这不是疑你,而是避免出现太多泄漏。哈,这还是微之教会我的法子,果然管用的很!”
祝元英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抬起头,依旧是那张脸,可眼神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淡淡的道:“照罪天宫四天主祝同尘,见过朱刺史!”
第九十七章 真假难辨
“祝同尘,四天主?”
朱智的神色颇为玩味,道:“那就是承认姚晋是你布局杀的了?”
祝元英摇摇头,道:“我是四天主不假,可姚晋的死确实跟我无关……青泥之战,姚晋无视刺史的军令,擅自让御朵卫出击,我揣度你的心思,这才鼓动姚晋上阵,原是想着看他出丑,略作惩戒,没料到却把命丢了……”
“哦?”
“不管刺史信或不信,姚晋活着,楚军可以尽快平定西凉,然后把姚晋当傀儡,两到三年,就能实现对关中的有效统治。而有了这八百里秦川沃土,往东,虎视三川河谷,往北,势压汾河谷地,西得胡域之利 ,南有巴蜀之饶,只要内不生乱,君明臣贤,不需十年,楚国将形成对北魏的绝对优势。而楚国越强大,对六天越有利……所以我没理由选择这个时候杀姚晋……”
朱智揶揄道:“当初白贼之乱,都明玉甚至称帝立国,任我怎么看,六天也不像是会好心希望楚国强大的?”
“都明玉目不及三尺远,虑不及隔夜谋,乃十足的蠢材。且妄自尊大,早和六天其他天宫闹翻了,若不是他执意起兵,现在的六天,将会强大到让世人战栗的地步,刺史想要抓我,也未必这般容易!”祝元英咳了口血,他伤得很重,说话太费力气,缓了一会,道:“何况此一时,彼一时,六天主要目的是对付天师道,安休林和天师道势不两立,早晚兵戎相见,那么如今的楚国自然是越强大越好!”
“所以你故意投靠在我的门下,献计掘开三江口,把会稽郡置于洪水泽国之中,彻底破了了千叶的铁壁合围,也给我安了个人屠的名号。祝先生,你倒是好狠的心,用白贼的数万人头来赢取我的信任……”
“若非如此,我岂能在刺史身边潜伏十年?”祝元英笑道:“谁都知道,小诸葛不是轻易可以愚弄的人……”
朱智微微笑道:“既然知道我不好愚弄,就不要再说这些鬼话了!其实你并不是照罪天宫的四天主,对不对?”
祝元英双眸瞬间凝聚,又舒展开来,道:“刺史还是不信我吗?”
朱智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彻底失去继续谈话的兴趣,转身往牢房外走去,道:“念在过去这么多年的情分,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就在这县衙里,任由你的同党前来营救,你若逃得掉,那是你的造化……若逃不掉,三天之后,我会把你送给大将军!大将军府高手如云,进去了别想活着出来,而且听闻秘府之内,哪怕铁打的骨头也要哭着只求一死……至于你的真实身份,估计大将军会更感兴趣……”
听到徐佑的名字,祝元英首次露出惧意,好像他比眼前这个人屠更加的可怕,急呼道:“刺史难道不好奇吗?我为何处心积虑的非要来你身边为间?”
“不管你来我身边到底有什么图谋,我都不在意!”朱智头也不回,道:“你故意装出贪生怕死的样子,只不过想要诱我听你的理由,很可能听了这个理由,我就舍不得把你送出去……祝先生,朱某能活这么久,不是因为我厉害,而是我只管自走自路,从来不为外物所动。六天要做什么,要图谋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你的理由与其蛊惑我,还不如说给大将军听吧!”
“朱刺史……朱刺史……”
关上牢门,走过阴暗狭窄的甬道,沿着台阶踏上地面,穆珏忍不住问道:“郞主,我还是觉得怪,祝元英都肯承认他是四天主,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姚晋是他杀的呢?”
朱智神色平淡,道:“因为姚晋,是我杀的!”
穆珏呆在当场,好一会才结结巴巴的道:“可那箭……那箭只有小宗师……”
朱智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道:“你不会以为,堂堂吴郡朱氏,就只有你一个小宗师吧?”
穆珏心底微寒,这么多年,他确实是这么以为的。朱信号称万人敌,可他游历天下,常年不见踪迹,没人知道修为究竟到了何等地步,而朱礼现在还停留在六品上,尤其他的官越做越大,更不可能潜心武道,眼见着今生止步于此了。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朱氏明面上真的只有他一个小宗师……
整整等了三天,并没人来营救祝元英,但朱智知道,六天应该得到了消息,因为祝元英不可能一个人来做间谍,肯定有下线,也肯定约好了紧急情况的应对办法,比如几天不联系,就代表暴露等等。
这说明祝元英已经被六天放弃,也更进一步证实了他不是照罪天宫的天主——六天再冷血,也没有奢侈到把一宫之主当成弃子!
而朱智之所以选择这次让祝元英背锅,是因为由六天杀了姚晋,姚昉只会暗中庆幸,然后全力配合,掌控御朵卫,做那当皇帝的春秋大梦。可是若告诉姚昉,是他亲手杀了姚晋,姚昉可能会感到恐惧,陷入恐惧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连朱智都无法掌控。
所以杀了姚晋,收服姚昉,顺带拔出祝元英这颗暗棋,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刘恢被自杀后,亲卫全以保护不力的罪名砍了头,御朵卫里虽有少数人心生疑虑,可在姚昉的高压控制下只能噤声,因姚晋之死差点引起的分裂成功的消弭于无形。
朱智也得到徐佑攻克定城的消息,这天晚上,他站在山岗,目送穆珏押着祝元英前往定城,拍了拍手,黑影里走出来一人,恭敬的俯身,道:“郞主!”
“朱睿到了何处?”
“前日接到军报,朱将军已出子午关,他准备绕道长安,纵兵劫掠始平郡和扶风郡,就粮于敌,飘忽不定,最大限度扰乱凉国的大后方。”
“很好,很好!”
朱智双手负后,青衣被微风吹起了袍摆,遥望着黑夜里的满月,平静如渊的眸子里少见的露出几分痴意,喃喃道:“容婴,二十八年了,我答应你的事,要不了太久就会成功……黄泉夜冷,等着我,等了却人间事,我就去墓前结庐陪你作伴,往后余生,再也不分开了……对了,我老了许多,脸上全是皱纹,也不知你还认不认得出来……”
定城。
“姚晋死了?”
徐佑听到消息,大为震惊。姚晋不是不能死,可死在这个节点,对之后的很多布局都大大的不利。
“是!”
“死于凉军流矢?”
“是!”
穆珏的回答很是简洁,若是往常,或许还会多说两句,可经过了朱智给他的敲打,无论如何都不会多嘴。
“那,祝先生这是?”
“郞主命我把祝元英捆了送给大将军,别的一概不知!”
“好吧!”见问不出什么,徐佑吩咐左彣道:“穆郎君跋涉而来,多有辛苦,你们曾联手对抗都明玉,称得上生死之交,且去好生招待,别怠慢了!”
左彣笑道:“当年多亏穆兄帮我拦了都明玉一剑,这可是救命的恩情。走,今夜定要喝的酩酊大醉,痛诉别情!”
“不敢,左刺史言重了!”
穆珏忙谦让起来,心里岂能没有感触?之前的两人同为五品,同在别人府中为门客,可如今左彣贵为豫州刺史,修为更是破开了三品山门,追随徐佑南征北讨,闯出了赫赫威名,而他仍旧停留在五品,仍然是别人的门客,并且这个门客似乎也没有他以前认为的那么重要,那么不可或缺……
世间最伤感的,不是一事无成,而是回望来时的路,却发现曾几何时和自己并肩而立的人,已经远远的把自己甩到了身后!
目送左彣和穆珏离开节堂,徐佑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谭卓见状,把节堂内的其他人都驱逐了出去,又加派了两队近卫守在节堂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
何濡冷笑道:“朱智真是好大的胆子!”
鲁伯之叹了口气,道:“还是先审问祝元英吧,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或许,真的是流矢……”
“你们不了解朱智,如果他不想姚晋死,姚晋就不可能死在青泥!”徐佑打断了鲁伯之的话,道:“冬至到了何处?”
站在身后的清明回道:“正从安定郡往这边赶,大概后日可到定城。”
“速速派人截住她,让她在长安附近等候,不必再来定城!”
谭卓听了,心头一惊,道:“大将军可是要即刻发兵?”
“不错!传令下去,明日一早,进军长安!”
行军诸事,自有谭卓和鲁伯之处理,徐佑带着何濡和清明来后院的厢房里见祝元英。他浑身血迹斑斑,瘫软在地,琵琶骨被穿透,又受了酷刑,几乎成了废人,看到徐佑,兀自笑道:“大将军,别来无恙?”
徐佑坐在椅子上,让清明把祝元英的身上垫了一块厚厚的蒲团,道:“祝先生,早年在江州刺史府匆匆一会,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是啊!”祝元英叹气道:“早知大将军非池中物,却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你的阶下囚!”
“看你在朱四叔那受了不少的罪,有什么想告诉我的,请直说吧。我这人不爱动刑,可非要动的话,怕是会比朱四叔残酷的多。”
祝元英显然对秘府所知甚深,双手无意识的抽动了两下,低垂着头,道:“还是那些话,姚晋之死,和我无关,也和六天无关。朱智怀疑是我密谋布局杀人,实在是找错了……”
“六天?”徐佑平静的像是在听他闲话家常,道:“敢问祝先生,在六天里所居何位?”
“照罪天宫四天主祝同尘!”
“哦?”徐佑笑道:“原来是祝天主,失敬,失敬!”
第九十八章
祝元英心里有点发憷,道:“莫非大将军不信?”
徐佑的笑很温和,可不知为何又让人不寒而栗,道:“祝天主这么敏感,看来之前被人质疑过,难道……朱四叔也信不过你?”
祝元英当即闭嘴,他自认并没有露出破绽,照罪天宫十余年来没人见过四天主,按理说冒充绝对没问题,可徐佑、朱智皆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在他们面前,很多时候,阴谋诡计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像会某种鉴别人心的法术,勘破假象,直指本质。
“姑且信你是四天主吧,不过,一宫之主,何等的重要,到底朱智藏着什么秘密,能让你甘心潜伏十年?”
祝元英犹豫了一会,道:“大将军可知道曹陵?”
“你说的是魏灵帝?”
五胡乱华之后,安师愈稳住江东半壁,立曹陵为帝,延续魏祚,又养望二十年,逼其禅位,这才建立了楚国。
“正是!曹陵禅位之后,被封为长乐公,两年后诡异死去,谥为孝灵皇帝。然而更诡异的是,曹陵七岁登基,二十七岁去位,始终无所出……”
这没什么诡异的,曹陵是被安师愈毒死的,普通老百姓以为病死,可以徐佑的出身,足够接触到这样的机密。至于没有后代,深宫之中,不管是真的生不出来,还是发现嫔妃宫女怀孕立刻处死,操作起来没有一点难度。
“但是,在曹陵死的那年秋天,负责看守他的人受其仁爱和高义感召,动了恻隐之心,偷偷把一个刚刚怀孕的宫女送出了府,藏到偏远的山村生了个儿子。之后又传了两代皆是独子,直到三十年前,司隶府不知怎么知道了此事,立刻出动高手前往,然而天佑曹家,在黄耳犬抵达之前,有人得到了消息,抢先一步赶到,把刚刚出生、尚在襁褓里的男童带走……而带走男童的那个人,经过六天多年的追查,很可能就是朱智……”
祝元英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徐佑的神色,却见他对这样惊天的内幕毫不惊讶,甚至表情还有点想笑,于是很明智的再次闭嘴。
他感觉有点憋屈,也有点忐忑,早知道徐佑难缠,可没想到比朱智更难缠。朱智尤善策谋,随意落子,却能伏线千里,可一招一式毕竟有迹可循,徐佑则不同,你看不透他的路数,猜不到他的心思,比如练兵的那些法子,比如军粮的那些做法,比如各式奇奇怪怪的战船,朱智胸中沟壑属于人间的巅峰,徐佑的奇思妙想,如同真的是天上下凡的谪仙。
“所以,六天想从朱智入手,找到曹氏的遗孤,然后以拥曹复魏为名,与南北两国共同逐鹿天下?”
祝元英眸子里亮起了光,语气也兴奋起来,道:“元氏乃戎狄,为了标榜正统,尚且延续了曹魏的国号;安氏乃篡逆,为了堵悠悠众口,忍让二十年,才敢逼迫灵帝禅位。由此可知,曹魏仍活在天下人的心里,若六天得到曹氏遗孤,造反,不,打出复国的旗号,远比冒然起兵更容易成事!”
徐佑拍着手道:“合乎逻辑,谋局甚大,牵连百年,纵贯三国,很符合你们六天的行事风格,再加上你声情并茂的演绎,换了别人,肯定也就信了你。但是我不一样,你说的这些话,其实……我一个字都不信!”
祝元英傻眼,他自加入六天,凭借一张嘴,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几乎无往不利,很少出现纰漏。可先是朱智,意志坚定,根本不听他的说辞,徐佑倒是光棍,你说他就听,可听了就是不信,你耶耶的不信倒是给个理由啊?
“祝先生,你想知道理由是不是?”
祝元英心生寒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徐佑突然收敛了笑容,道:“六天之人,冷血、残忍、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说畜生不如,但有一点,哪怕我和六天深仇似海,都觉得由衷的佩服。”
祝元英颤声道:“哪……哪一点?”
“上至身为天主的都明玉,下至最普通的鬼卒,都是世间最硬的骨头……他们不怕死,更不是等闲的刑讯可以屈服的……”徐佑终于带了点淡淡的讥嘲,道:“照罪天宫主管六天刑律,若是受了点微不足道的刑罚,就把如此核心的机密全盘招供,怎么可能服众?所以你既不是四天主,也不是为了寻找曹魏遗孤接近朱智,更不像现在表现出来的那么贪生怕死……你真正想从朱智那得到的东西,还藏在别人没有触及的内心深处,所谓的照罪天宫天主,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让别人相信你抛出来的曹魏遗孤这个诱饵……这样一来,你不仅可免去皮肉之苦,保住性命,更可让我对朱智的忠诚生出疑心,继而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定还能重现三国时姜维离间钟会、邓艾的旧事,坏了我和朱智两条性命……祝先生,真不愧有智者之名,身处绝境,首先想的不是逃命,而是反击……”
祝元英有点懵,徐佑的推断不能说不对,可,可也太草率了吧?那可是曹魏的遗孤啊,是能够搅动天下局势的重要人物,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谁得到他,谁就有了正统之名,适逢乱世,但凡有点野心的人,又有几个能扛得住这样的诱惑?就算徐佑心系大楚,可顺藤摸瓜找到曹魏遗孤,岂不也是天大的功劳?你怎么能连追问都不追问,一口咬定我是撒谎的呢?
祝元英干瞪着徐佑,饶他巧舌如簧,这时候也觉得无语凝噎,好一会才支吾道:“这个……六天……也不是人人都视死如归……”
徐佑大笑道:“当然,比如会稽贺氏的那个贺捷,挨了几下打,立刻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祝先生放心,进了秘府,三木加身,再硬的骨头也顶不住。等到了长安,交给罗生司的司主,会让你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跟秘府比起来,朱智折磨你的手段,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祝元英近乎绝望,望着徐佑离开了房间,颓然坐地。自被朱智突然翻脸擒住,他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死中求活,用计杀出条血路。可徐佑油盐不进,不吞饵、不上钩,你欺他年少得志,定然骄狂,却不料比那些浸淫世道多年的老狐狸还要狡诈百倍。
徒呼奈何?
出了厢房,清明问道:“郎君是真不信他,还是诈他呢?”
徐佑笑道:“其翼怎么看?”
刚才一直没言语的何濡道:“他当然在撒谎,三十年前朱智不过十六岁,正在巴蜀一带游学,声名不显,就算朱氏要救曹家,也得朱仁和朱义出面,怎么也轮不到朱智……”
清明道:“会不会是朱智瞒着朱家,自己前去救得人?十六岁不是问题,郎君初至钱塘,也不过十六而已,以朱智的能力,应该完全做得到……”
“是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极低,司隶府想要抓的人,很少失手,单凭朱智年轻时的人脉根本无法和司隶府抗衡,最后还得借助朱氏的力量。然而讽刺的是,只要动用了朱氏的力量,就无法瞒过司隶府的耳目,曹魏遗孤是安氏绝对无法容忍的头等大事,司隶府怎么可能追查了三十年还让他悠哉于世间?”何濡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如果真如祝元英所说,朱智和曹魏遗孤有关,他绝不可能活着送到我们手里……”
清明被说服了,道:“朱智确实不会犯这样的错!”
徐佑不置可否,望着头顶的微弱的星光,道:“是真是假,见到朱智,一问便知!”
翌日大早,兵锋直指长安,数日后抵达长安郊外。朱智率梁州军随后赶到,于中军大营左翼扎营,然后衣不解带,立刻来拜见徐佑。
徐佑迎出中军大帐,朱智疾步上前,屈膝下拜,口呼大将军。徐佑忙伸手扶住,责怪道:“四叔和我讲什么礼数?之前我们如何,之后还是如何,不要生份了!”
朱智直起身子,笑道:“大将军虎威日盛,我又在军中听调,岂敢再同从前那般没有尊卑上下?”
徐佑拱手作揖,苦笑道:“四叔快饶了我吧,真有虎威这东西,我也犯不着和北魏连打数场恶仗,把虎威一抖,还不吓得他们掉头就跑?”
朱智大笑,和徐佑并肩走向大帐,道:“我听闻中军那些骄兵悍将,平日里可是阎王爷都要让三分的主,偏偏见了大将军如鼠见猫,可知虎威确实是有的……”
徐佑何等样人,自然明白朱智在说什么,道:“杀柳渠是不得已而为之,等回了京,怎么应对柳氏的怒火,还请四叔指点一二。”
“将以诛大为威,柳渠违抗军令,该杀!但柳氏势大,也不能不安抚……此次从军西征的柳氏子弟,可有表现出众的吗?”
“有!八品破虏将军柳铎骁勇善战,数次先登,准备拔擢为七品中郎将。”
“直接升为六品建忠将军,这时候不要吝啬……”
徐佑摇头,道:“军中自有法度,不能因为柳渠是柳氏的人,该杀而不杀,也不能为了安抚柳氏,不该赏而重赏!有司合议,定柳铎为中郎将,就是我也不能擅自更改!”
朱智眸子里露出赞赏的神色,道:“七郎如此治军,焉有不胜之理?是我失言,公则生明,谅柳氏无话可说!”
他终于不再称大将军,而改称七郎,两人对视而笑,徐佑亲手为朱智掀起帐门,道:“四叔请!”
第九十九章 何至于此
中军大帐里站满了人,翠羽军、幽都军、中军、荆州军各部校尉以上的将军济济一堂,足足近百人,高矮胖瘦不一,门阀庶族出身不同,可在此时此地,这些都不再是约束彼此的鸿沟,人人身披铮亮鲜明的铠甲,脚穿雁羽厚底皮靴,腰杆挺拔笔直,无须作态,百战余威的煞气在帐篷里悄然弥漫,尽显威风凛凛。旁边站着的几个参军很少直接上阵杀敌,这会竟被骇的大气都不敢出,乖乖的站在角落,聆听这些将军们低声聊着天,时不时的发出笑声和争执声。
“大将军到!”
随着帐门打开,记室参军张桐猛的并脚敬礼,大声喊道。
“大将军!”
几乎瞬间,帐篷内变得鸦雀无声,齐刷刷的脚步并拢,铠甲的铁叶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铁血之音,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异口同声的发出宏亮的呼喊,震得帐篷都在轻微的颤抖。
徐佑笑着伸手,道:“四叔,请上座!”
朱智当然不会这么的不守规矩,这是中军节堂,可不是家里的后花园,刻意落后半步,躬身道:“请大将军上座!”
徐佑不再推辞,从中间留出的通道缓缓走过,数百道炙热的目光跟着他的身形移动,直到坐在主位,淡淡的道:“点卯吧!”
今日的军事会议是给全军打打气,兵临敌国京都城下,眼看着胜利在望,难免会有些人生出骄纵情绪,然而骄兵必败的例子史不绝书,所以集中起来敲打敲打很有必要。参军司先对比了敌我态势,姚吉以姚颂守北边渭桥,弥婆触守东北石积,姚湛守灞水东,全常翼守城西逍遥园,总兵力在八万到十万之间,其中最精锐的还是姚吉的五万西凉大马,其余大都是临时征调的杂兵,不值一提。
而楚军兵力占据全面优势,皆是精兵,又是主攻方,可以从容挑选进攻方向,拥有战场主动权,唯一可虑的是西凉大马的强悍战斗力,可能会给己方造成比较严重的损失,因此参军司的建议,还是分化离间攻心招抚为主,最好能够诱使敌军将领阵前投降,足可摧毁对方的士气,兵不血刃克长安。
若姚晋活着,这无疑是最佳的战略,然而姚晋已死,就算有人想投降,也得仔细掂量掂量,毕竟向楚人投降和向姚晋投降是两码事。不少人看向左排首位的朱智,眼神颇为不善,要不是徐佑刚才对朱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尊重,这会就有人敢向他出言质询——姚晋好歹曾是凉主,也是此次伐凉最大的道德依仗,结果突兀死在了朱智的军中,这简直骇人听闻,就是闹到皇帝面前,也说不过理去。
然而朱智面无表情,全当这些投射过来的眼神是温柔的春风,徐佑不会公开为难他,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接着徐佑聆听了多位将军对战局的意见和建议,又对某些人的散漫情绪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最后统一思想,统一力量,统一调度,决定于五日后发起总攻。
主攻方向为灞水东部的姚湛,中军三万人为先锋,翠羽军护卫左翼,防止弥婆触率西凉大马突袭,由幽都军浮水而进,伺机攻打渭桥的姚颂,朱智则防御全常翼。
安排已定,各将依次回营,徐佑留下朱智,来到休息的帐篷,早准备好的酒菜摆在案几上,温好的兰生酒散发着醉人的香,两人对面而坐,徐佑举杯,道:“四叔,一路辛苦,请满饮此杯!”
朱智笑了笑,端起酒杯仰头而尽,手里把玩着酒杯,突然问道:“七郎是不是派了人去策反沮渠乌孤?”
徐佑对朱智的神通广大已习以为常,闻言并不惊讶,点了点头,道:“自从四叔决定对西凉用兵,秘府就开始暗中和沮渠乌孤接触,不过一直以来进展不大,直到我军攻克洛阳,沮渠乌孤这才松动了口风,表示愿意谈谈看。为了以示我方诚意,秘府罗生司的司主冬至冒险亲赴安定郡,和他面谈多次,终于达成了盟约。”
“沮渠乌孤答应出兵袭击凉军后方,但沮渠家要永镇凉州,祭祀典章军政赋税等,大楚皆不得干预,是不是?”
“是!”徐佑又倒了杯酒,笑道:“四叔,冬至昨夜方到营中,盟约的内容我也是刚刚知晓,你到底哪得来的消息?”
朱智微微笑道:“七郎放心,秘府组织森严,如同铁壁,别说是我,就是合前司隶府与内外侯官之力,也未必斗得过。我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沮渠乌孤的府署里有我的人……”
徐佑端起酒杯,放在唇边轻轻一抿,低垂的眼睑遮住了平静如水的目光,道:“我对四叔岂能不放心?不过,四叔既然提起,可是觉得沮渠乌孤靠不住?”
“卢水胡为钱财卖命,何时靠得住?”朱智显然对沮渠乌孤的人品相当的鄙视,道:“他可以为了张掖公出卖姚晋,自然也可以为了永镇凉州而出卖姚吉,只是七郎心里要明白,日后若有人再出更高的价码,他同样会露出獠牙,把七郎吞噬的干干净净!”
“日后的事,日后再议吧,当务之急,先以最小的伤亡攻克长安,结束凉国战事。北魏那边吃了大亏,不会善罢甘休,顶多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给我们做准备,等天气转寒,黄河结冰,魏军定会大肆南下,越快稳住关中局势,我就能越快抽身赶往洛阳……”
徐佑太了解卢水胡了,历史上这支胡人就是战场上的著名雇佣军,从东汉开始跟随政府军出征西域和匈奴,多次镇压其他支胡人的叛乱,谁给的钱多给谁卖命,就像后世那些活跃在中 东战场的雇佣军一样,极具超前的赚钱意识。他们没有归属感,没有民族认同,唯有利益可以打动,也唯有强大可以让他们臣服——如同这几十年来他们臣服在姚氏的威权之下,为奴做狗,丝毫不敢异动。
这样的力量,用得好,是披荆斩棘的好刀,用得不好,是背后刺来的暗箭,但不管怎样,徐佑有把握将沮渠乌孤牢牢的掌控在手里,说句狂妄的话,若连区区卢水胡都不能降服,他又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去对付元瑜?
说起北魏和洛阳,朱智忍不住赞道:“叶珉究竟是七郎从何处找来的?对斛律提婆一战,堪称奇才大略,再稍加磨炼,将来不可限量!”
徐佑哈哈笑道:“当初在钱塘屯田立营,广招流民入伍,他没地方吃饭,来营里混饭吃的……”
朱智也是一笑,似有所指的道:“这也算是难得的际遇,韩信受食漂母,能屈能伸,终成大事,叶珉有韩信之遗风,但愿……没有韩信之遗恨!”
徐佑凝视着朱智,渐渐收了笑容,淡淡的道:“刘邦量小,容不下一韩信,今上器大,别说区区叶珉,就是四叔,未请上命,擅杀姚晋,只要情有可原,想来主上也不会怪罪!”
朱智没有丝毫的慌乱,自顾自的倒了酒,望着酒杯里摇晃的影子,笑道:“我知道瞒不过七郎……不错,姚晋是我杀的,跟祝元英无关。”
“我不是问罪,只是想听听四叔杀他的理由!”徐佑的眼角悄然聚敛,道:“无论我如何为四叔思虑,可就是想不明白,姚晋活着总比死了好,为什么非要在青泥杀了他?”
“理由很简单,姚晋现在死,看似为平定西凉增添了些许麻烦,但这些麻烦都是可以解决的小麻烦,无非多死一些人,无非多费一些钱粮,却能一劳永逸;如果他现在不死,等攻克了长安,我们仍要尊他为凉主,哪怕是摆在台面上的傀儡,也毕竟是一国之主,你杀还是不杀?杀了,必定四海生疑,不杀,凉人望之,心有所归,大楚要耗多少年才能把这八百里秦川真正的收拢麾下、纳为己用?七郎想过没有,万一姚晋卧薪尝胆,成了气候,莫非还要兴师动众的再来一次西征不成?”
朱智猛然击碎酒杯,他不会武功,碎片扎入掌心,血迹横流,却恍若不知,决然道:“所以青泥之战,姚辛的兵力在我之上,两军对垒,什么意外都会发生,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若是等到和七郎会合,十数万大军环绕,再来阵前刺杀这样的把戏,谁也瞒不过,必定贻笑天下,也会累及七郎……”
“杀姚晋之罪,我愿一力担之!疑我谤我,知我罪我,悉听世人!为国谋局,岂能顾生前名、怕身后事?”
徐佑默然!
清明无声的出现在门口,烛龙剑露出黝黑的刃身,虽然手无缚鸡之力的朱智绝不是徐佑的对手,可小诸葛之名实在太过响亮,谁也猜不透他的手段,说不定藏有针对三品小宗师的杀器,小心点防范总是对的。
徐佑挥了挥手,清明消失,片刻之后,他起身来到朱智的案几前,屈膝跪地,撕掉袍襟为他包扎手掌,叹道:“四叔,何至于此?”
第一百章 谋在局外,人在戏中
认识朱智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和淡然,可这也正表明,杀姚晋之事,他绝不会认为自己做错,那么多言无益。
徐佑果断结束这个话题,温声道:“四叔的苦心,我已尽知,自会密奏主上,想来主上圣明,不会因此事而横加怪责。只是四叔也要心里有数,谢仆射不是好相与的,为了西征获得朝议通过,四叔曾假我之口,大大的得罪了他。姚晋的死,授人以柄,他不会善罢甘休……”
朱智似乎把满腹的委屈借着打碎酒杯发泄了出来,重新恢复了从容不迫的姿态,道:“谢希文土鸡瓦狗,不足为虑。只要主上和七郎体察我的不得已,于愿足矣!”
徐佑点点头,道:“四叔手受了伤,要不先回营去歇息?”
朱智笑道:“些许小伤,不碍事。”他是聪明人,知道徐佑不想再谈姚晋的事,跟着也转了口风,道:“祝元英招供了吗?”
“祝元英……”
徐佑漫不经心的道:“不过是个满口胡言的无胆鼠辈,他不是照罪天宫的四天主,榨不出太多油水。”
“这一点,我和七郎所见略同。”朱智道:“但祝元英在六天的身份不会太低,说不定可以从他口里得到酆都山的所在,等西征结束,发兵剿了这股贼人,除去心头大患。”
徐佑道:“酆都山诡秘之极,祝元英如果不是四天主,那他不一定知道酆都山的位置。哦,忘了和你说,祝元英在你身边潜伏多年,据他招供说是因为你三十年前偷偷救走了曹魏的遗孤,养在身侧,居心叵测,似乎想要图谋不轨……”
徐佑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朱智微微变色,道:“好一个祝元英,这是想要置我于死地!”
“六天想从你入手,得到这个曹魏遗孤,然后以复魏灭楚为名,起兵谋逆!”徐佑安慰道:“不过,这样的妄言,无人会信,四叔不必忧虑。”
朱智摇头道:“幸好遇到七郎,换做他人,可未必不信,就算心里不信,为了功名显达,罗织蔓连,邀宠于上,倒也是麻烦。”
“查无实据的事,今上乃明主,元兴朝也没有司隶府,谁敢罗织治罪,不用四叔动手,我先取了他的脑袋!”
徐佑看似随意的话,却透着浓浓的杀气。如果何濡在这里,肯定老怀大慰,他一直觉得徐佑心太善,虽通晓权术,却懒得用,缺乏让人颤栗的威严和霸道,十余年来,与天斗,与命搏,充满血腥和杀戮的青云之路,终于把徐佑逐渐的变成了他心目中理想的样子,这说不好是对是错,只是到了某个位置,自然而然的要做某个位置该做的事,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要是往常,朱智并不在意别人的罗织,以他的家世和地位,只要不是实锤谋逆,别的罪名根本伤不了筋骨。但是在这个节点,他很在意徐佑的看法,既然杀了姚晋,必须给这位手握重兵的当朝大将军一个满意的交代,因为徐佑的支持,对他的谋划至关重要。
所以把祝元英直接送给徐佑以示坦荡,更想用祝元英的六天身份作为补偿,以此来抵消徐佑对姚晋之死可能引发的不满。可没想到的是祝元英竟然捏造出了这样一个离奇却杀伤力十足的谎言,正如他所说,眼下正是最关紧的时候,若不是遇到徐佑,再被其他人扣上心系曹魏的嫌疑,必然得上表自请辞官,然后回京候查,那样一来,三十年的心血前功尽弃,说不定他就得铤而走险,结局如何,可不好预料了……
不能不说,朱智心里确实有几分后怕,若早知祝元英会有这样阴毒之极的手段,实在不该冒这个险,还不如继续留他在身边潜伏,另想别的法子去熄灭徐佑的怒火。
“祝元英或许是鼠辈,但不是蠢货,他用所谓的曹魏遗孤来惑人视听,只怕是为了掩盖其真正的用意。”朱智将错就错,既然丢出了祝元英,不妨把利益最大化,尽量把徐佑的注意力引到六天那边,道:“七郎不能掉以轻心,还是尽早逼出他的口供为好!”
徐佑笑道:“冬至正在审问……不急,一日问不出,那就十日,十日问不出,那就百日,再硬的骨头也怕熬磨,他撑不住的!”
《罗织经》里有句名言“死之能受,痛之难忍,刑人取其不堪,士不耐辱,人患株亲,罚人伐其不甘”,意思是很多人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但疼痛的折磨却实在难以忍耐,刑讯要主攻他们的弱点,读书人不愿受辱,普通人则畏惧株连亲族,惩罚人就要惩罚他们不情愿的地方。
这是千古以来刑讯的至高法则,不仅祝元英撑不住,就是徐佑落到了这步田地,只求速死,何敢奢望保守秘密?
“你心里有数就好!”朱智暗暗松了口气,知道姚晋和祝元英这事算是暂时过去了,道:“七郎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四叔可有破长安之计?”
“破长安,其实易如反掌!”
“哦?”徐佑上身前倾,露出喜色,道:“四叔请说!”
“自姚吉登基,不过一年,奢靡无度,大兴土木,滥征徭役,民间早已怨声载道。现在长安城内就有将近二十万役夫没日没夜的伐木采石,为姚吉营造新的金雀殿,这些役夫里有我事先安插的五十名死士,经过这大半年的发展,他们可以掌控的力量大概增加到千余人,要是冲锋陷阵,这千余人毫无用处,可要是在长安城内煽风点火,引发骚乱,堪比数万雄兵。”
不愧是小诸葛,果然思虑长远,徐佑赞道:“大善!外有卢水胡,内有死士,姚吉的金雀天子梦也做到尽头了!”
四日后的深夜,从西北安定郡方向掀起尘烟滚滚,沮渠乌孤率两万骑兵赶到长安,这是卢水胡几乎全部可战之兵,算得上倾巢而出。他来不及解甲,入宫求见姚吉,宦者骆训亲至宫门,迎他到偏殿等候,赔着笑道:“张掖公稍待,主上劳累两日未曾安枕,这才刚刚睡下,奴婢已让人去请……”
沮渠乌孤欠着身子,毫无桀骜之色,手里不动声色的递过去一个小小的锦袋,道:“实在是臣下的不是,此番救驾来迟,再不敢延误,故而深夜入宫觐见,既不合规制,又惊扰了主上,死罪死罪!”
骆训接了过来,随手颠了颠,听里面发出哗啦的声音,打开袋口,摸出一枚圆形的金币,正面印着拜占庭帝国新皇帝的头像,橙黄透亮,端的是好货色,应该是最近刚从安息国那些商人手里淘换来的。黄金自西汉末突然大幅度减少,价值自然节节攀升,西汉时一斤黄金才值一万钱,到了魏晋,一斤黄金值十万钱,飙升了十倍。而在此时的凉国,一斤黄金更是高达十五万钱左右,关键是有钱未必买得到,真正的有价无市,属于皇族贵戚们收藏的稀罕物。
沮渠乌孤送的袋子,粗估有两斤,这可是难得的大手笔,骆训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道:“张掖公这种时候能带兵勤王,忠昭日月,主上岂会怪罪?”
“是是,还要仰仗大长秋多多美言……”
“好说!”
城外的楚军大营绵延数里,姚吉如何睡得着,他正和温子攸在太极殿里密议,听闻沮渠乌孤到了,疑心顿时大起,道:“我没有下诏让张掖公勤王,他为何擅自领兵来京?”
说到底姚吉对卢水胡不放心,毕竟姚晋前车之鉴,沮渠乌孤反复无常,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安定郡,守住通往河西走廊的门户为好。若长安战事不利,至少还可走安定郡撤回凉州、雍州和河州等地,据险休养生息,以图将来。
温子攸道:“陛下莫要忧虑,沮渠乌孤应该没有异心,要不然怎会孤身一人入宫求见?这是把性命托付陛下……”
“这倒也是!”姚吉心绪略安,道:“那,我见是不见?”
“自然要见!”温子攸道:“我观楚军的动静,要么明日,要么后日,就会大肆攻城,卢水胡骁勇善战,手里多了这两万精锐,我军和楚军的兵力差距进一步缩小,胜算可再添三成,所以主上不仅要见,还要重赏!”
“沮渠乌孤已贵为张掖公,还能怎么赏?赏财物的话,没有万金如何酬功?国库空虚,连造个金雀殿都捉襟见肘,赏无可赏啊!”
姚吉以前任左部帅时,为了积极表现,赢得父亲的青睐,赏功罚过,颇为英武。可篡位之后,面临各方面的压力,既惶恐于得位不正,又忌惮姚晋未死,更被国内外反对和批判的声音逼得快疯了,加上温子攸时不时的撺掇,就跟变了个人了,沉迷女色,耽于享乐,国库里那点钱还不够他自己花,怎么肯拿出来赏赐臣下?
温子攸笑道:“沮渠不贪财,只贪名位,封他凉州王,想来也该知足了。”
“什么?”姚吉差点跳起来,道:“依祖制异姓不能封王!此议绝对不可,绝对不可!”
温子攸苦劝道:“等徐佑打进长安,陛下连皇位都不保,凉州归属,还重要吗?当务之急,千金买马骨,重赏沮渠,收卢水胡之心,然后以裂土分封激励众将士效死用命,方可败中求胜,解了长安之围。至于以后,陛下想对付这些异姓王,可缓缓图之……”
姚吉怒道:“我怕了徐佑不成?待明日率铁骑突阵,取他的首级悬于阵前,又有何难?”
“陛下神武无敌,徐佑自然不是对手,但楚军胜在势大,可围城数月而不急不躁,我军输在粮少,只能速战速决。若求速战,则须上下同心,殊不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什么样的赏赐,能比封王更重呢?”
这时骆训走了进来,道:“陛下,张掖公风尘仆仆,兵甲未解,只为国事担忧,当真是忠心赤胆,让人敬佩!”
“嗯?他说了什么?”
骆训添油加醋的把沮渠乌孤描绘成世间独存的忠臣,温子攸又吹了吹风,姚吉终于摇摆起来,犹豫了一会,道:“可依祖制……”
温子攸冷冷道:“陛下登基,依了祖制吗?”
姚吉先是惊怒,可看温子攸毫不退缩的和他对视,颓然靠在椅背上,道:“好吧,宣沮渠乌孤觐见!”
急切又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沮渠乌孤出现在大殿里,双手匍匐于地,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既然拿定了主意,姚吉还是很会演戏,亲自走下玉阶,挽起沮渠乌孤的胳膊,道:“张掖公带了多少人马?”
“国难当头,臣不敢藏私,尽起麾下两万精骑,愿为陛下死战!”
“好!好!好!”姚吉连说三声好字,慷慨允诺,道:“等灭了徐佑小儿,我封你为凉州王,世世代代,沮渠氏永镇凉州,如违此誓,天人共诛!”
沮渠乌孤心里冷笑,将死之人的封赏没有任何意义,楚军坐拥数十万雄兵,徐佑、朱智、檀孝祖等又是南北天下少有的智勇双全之辈,凉国地小人少,姚吉又不得民心,怎么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关中胡人分匈奴、月氏、赀虏、杂胡、秦胡、羯族、氐羌等数十个大小种族,能够繁衍至今的屈指可数,就说单单茹水和葫芦河这两条干流流域形成的五戎:义渠戎、郁郅戎、乌氏戎、朐衍戎、彭卢戎,也只有卢水胡的前身彭卢戎活了下来,而卢水胡这数百年来的生存之道,就是没有忠诚,没有对错,不惜为奴做狗,永远站在强者的身旁。
永远!
他的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继而涕泪齐下,猛然叩首谢恩,语气掷地有声,道:“请陛下命臣部为先锋,明日大早,如果攻不克徐佑中军大营,愿提头来见!”
论起演戏,一百个姚吉也不是他的对手!
毕竟演戏这种事,不仅要天赋,还要岁月的沉淀,姚吉,太年轻!
(注:洛阳衡山路的北魏大墓里曾出土过沮渠送给骆训的金币,专家考证应该是北魏节闵帝元恭的墓,估计是这位傀儡皇帝瞧着金币好,时常手里把玩,后随墓下葬)
第一百零一章 或生或死
回到距离台城不远的住处,温子攸也不去休息,坐在院子里的凉亭,抬头望着明月,双眸露出亢奋的腥红。月痕陪在身侧,视线始终落在他的侧脸,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想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有点怪?”温子攸笑的时候很有男人魅力,眉弯浅浅,唇瓣紧抿,眼角几道微不可见的皱纹,蕴含着久历尘世的风霜。
“是!”
月痕忍不住道:“郎君既有经世之才,辅佐主上登基,应当励精求治,清本源,振纲纪,复兴凉国。然而自金雀建元以来,主上横征暴敛,造金雀一殿,竟掏空了国帑,役数十万,尽去民心,郎君非但不劝谏,反而暗中推波助澜,以至于楚军破潼关、武关,克定城、商洛,如探囊取物……”
温子攸静静的品着茶,笑道:“还有呢?”
“有!”
月痕干脆把心里的疑惑全部说出来,道:“弥婆触镇潼关,以他的才干,只要据城不出,楚军万难攻克。郎君却多次在主上面前指责弥婆触畏敌避战,拥兵自重,最后迫使他出关,中伏而大败!”
“还有吗?”温子攸放下茶杯,笑容不改,宠溺的望着月痕。
“有!”
月痕眉心蹙成了川字,道:“我和沮渠乌孤打过交道,此人贪婪、狡诈、卑鄙,没有羞耻心,更不会对任何人有半点的忠诚。当初先帝和姚晋对他不薄,可该背叛时毫不犹豫,这次无诏进京,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和楚军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这么明显的局,郎君不会看不出来,却故意误导主上,放了卢水胡入城。若两军对垒,他再次阵前反叛,我军必败,败则国亡,郎君身为谋主,岂能身免?所以,我实在想不明白……”
温子攸轻轻握住月痕的手,柔和的目光几乎可以融化满庭的月色,笑道:“闭上眼睛!”
月痕乖乖的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微微抖动着,耳边传来温子攸充满磁性的声音:“很多事你不需要明白,你只要相信我,跟在我的身后,不管是阴冷的刀箭,还是脏污的泥沼,再也伤不了你分毫,就如同那夜……”
月痕浑身发出不规则的颤动,噩梦般的回想起那夜,她和温子攸联手毒杀了昝支禄全家一百零三口,老幼妇孺,没有放过一人。两人拿着锋利的厨刀,从正房开始,挨着院子,把那些口吐白沫但还在挣扎的人一刀刀的割断喉咙,流出的血从门缝渗到院子里,汇聚成涓涓不息的血海,她扔了刀,浑浑噩噩,神魂尽失,是温子攸牵着她的手,踏着满地的尸体,从这地狱般的景象里踯躅着走到了今日。
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是好是坏,认定了这辈子,那就跟着他吧,上刀山也好,下火海也好,
哪怕明日死,此生已无憾!
翌日正午,楚军发起进攻,灞水的姚湛里栅设营,指挥有度,步军坚守,骑兵两翼滋扰,来去如风,互为犄角,中军三万人轮番次的冲击,可始终打不开局面。
双方胶着不下时,山宗的幽都军以三十艘骊龙舟溯渭水而上,没有桨橹,甲板上也看不到人,可速度极快,沿岸的凉军没见过这种船,以为是神物,竟不敢阻止,等船到渭桥,两万人从藏兵室里突然登岸,姚颂军大惊,慌乱不成阵,山宗厉声道:“我辈家在江南,此为长安北门,去国万里,风餐露宿,只为功名而来!此战若胜,我保你们这辈子荣华富贵。不胜,则尸骨尽埋异乡,欲求一抔故土而不得。告诉我,你们想不想要钱?要地?要女人?”
“想!想!想!”
山呼海啸声如巨浪汹涌,山宗狞笑着拔出锐刀,道:“杀光羌狗!你们想要的,凭自个手里的刀去抢!”
幽都军是溟海盗出身,作战没翠羽军那么讲究各兵种和各队伍之间的协同配合,全仗着凶残的野性和亡命徒的骁勇,只用了一个照面,就把慌乱不堪的姚颂军凿成了筛子,然后各自为战,分割包围,再把敌人成片成片的吃掉,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得知姚颂危急,姚吉忙命沮渠乌孤带卢水胡前往支援,这是再次试探沮渠乌孤的忠心,同时密令手下大将樊疆率一万西凉大马在后,只要沮渠乌孤露出反意,马上围而歼之——当初姚晋就是败在沮渠乌孤的临阵倒戈,他不能不防一手。
沮渠乌孤丝毫没有耽误,接到命令立刻出兵,赶到渭桥南岸,却被姚颂的败兵冲击,骑兵无法展开,无奈只好边战边退,掩护姚颂残部退入城内,紧闭了平朔门(长安北门),暂时稳住了局势。
姚吉由此对沮渠乌孤彻底放心,命他守好平朔门,务必拦住幽都军。再由温子攸和樊疆带五千人坐镇长安,随时准备支援四方。自带三万西凉大马和一万精骑出南面的安门,让弥婆触领兵一万西凉大马缠住朱智和御朵卫,他则利用骑兵的强大机动能力,绕到楚军左翼,发起突袭。
负责左翼的翠羽军早有防备,左彣立好车阵,架起长枪,严阵以待。姚吉驻足高地,勒马观察,见翠羽军虽布阵有方,可战车之后没有重甲,弓弩兵和步卒距离间隔太近,且战线摆的又长又弯,纵深不够,只要攻破第一层防线,就能撕裂一道口子,从侧翼袭击徐佑的中军。那时以西凉大马的战力,配合姚湛部形成夹击之势,胜利在望。
赤色的令旗上下翻转,清晰的发出各种作战指令,姚吉麾下镇东将军莫律浑和镇西将军李璧各率三千轻骑从首尾两个方向冲阵而去。
战场如弈棋,这两人其实是放出去的诱饵,可以探探翠羽军的虚实!姚吉虽然接到关于楚军的大量情报,但多年来瞧不起楚军野战能力的认知岂能轻易改变,那些所谓的强弓劲弩,山刀铁甲,大抵不过是手下人战败后的推诿之词。决定战争胜负主要还是人,单靠军械器甲之利,若无精良的训练,面对具装的威迫,不会有任何用处。
说白了,姚吉根本不相信,短短一两年间,楚军再怎么脱胎换骨,也不可能具备在平原地带和具装骑兵正面对抗的能力!
左彣先示敌以弱,用普通弓弩抛射,密集的箭雨无力的落在距离西凉大马三十步外的地方,偶有零散的几箭射中,也穿不透轻骑所穿皮甲的防御。
这第一波射箭,不仅暴露出楚军的弓弩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而且远远算不得百战精兵,连骑兵冲阵的距离和射程都预判不准,可想而知战斗力之低下。
其实仔细想想,潼关之败,弥婆触败在轻敌冒进,蒲城之败,是尹兆倒戈投敌,而青泥之败,败给了御朵卫——御朵卫可是凉军,和楚军没有半点关系。
姚吉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嗜血的渴望在心里翻腾,那是饿狼看到猎物时的冲动,也是羌人在这乱世立足的依仗。但他硬是忍住了兽性的本能,因为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战马疾驰如电,耳边的风隔绝了远处的厮杀声,莫律浑身高不过五尺,属于胡人里的畸形儿,可骑射功夫高绝,能藏于马背和马腹射箭,深受姚吉的喜爱。他此时已突入到骑弓的有效射程,所部在傍牌的遮掩下,减员不过百余人,心中大安,双脚夹住马腹,身子凌空悬挂于侧,张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穿过战车和盾牌间的狭小缝隙,扎进了后面枪兵的左眼,透颅脑而出。
他的箭就是进攻的命令,身后三千骑同时放箭,肉眼可见的,楚军阵中不时有人倒下,但是有盾兵防护,效果不太显著。莫律浑左右开弓,手法极快,连续射杀了五人,再收弓于后,和所部三千人齐齐拔出腰刀,在头顶挥舞着,如狼群般发出尖锐的嚎叫声。
这样做大半是为了对敌人形成心理上的逼压,若对方开始惧怕,战线必定会松动,那时就可以长驱直入,可楚军不为所动,长枪如林,架的又稳又密,眼看到了两军间隔二十多步的时候,莫律浑大喝道:“转!”
三千骑兵同时右转,操控之术,神乎其技,和楚军防线成外弧线,往东边跑去,而另一个方向的李璧同样没有达成战果,掉头马头往西边跑来。两军似对向而行,却擦肩而过,不仅马不减速,人不收刀,而且交错之时,高呼金雀金雀,以提振士气,瞧得楚军目眩神迷,匆忙中射出的箭根本无法跟上快速移动的战马,纷纷落空,中者寥寥,无不胆气尽丧。
莫律浑和李璧合于一处,不等喘口气,重整阵型,再次发起了冲锋,进入射程则开弓,被反击就拍马走远,如此反复滋扰,楚军左翼防线的后半段终于有人抵不住了,精神崩溃,弃枪后撤,仓惶中撞乱了弓弩兵的队形,让这个无处下嘴的刺猬阵露出了破绽。
莫律浑抓住了机会,领百余精悍之卒,策马当头冲入。他五短身材,可力大无穷,手持长槊,所过之处,横扫十数人飞起,再摔落地上,全身骨头尽断而死。
“陛下,快看,莫将军破阵了!”
姚吉仰头大笑,道:“不愧是朕的昆仑山!擂鼓,为将军助威!”
莫律浑人小但器大,每逢战,勇往直前,从不后退半步,被姚吉戏称为昆仑山,以赞其巍峨,宛如西凉大马里的定海神针。
激昂又迅捷的鼓点响彻渭河平原,莫律浑如有神助,连杀两名前来阻挡的百将,死在长槊之下的兵卒更是多达数十人,麾下轻骑受莫律浑鼓舞,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争先恐后的往里拼杀,李璧率兵在阵外来回劲射,意图造成更大的骚乱。
眼见着缺口从丈余变成十数丈宽,左翼似有崩溃的风险,在正面艰难抵抗楚国中军的姚湛部备受鼓舞,由两名悍将带五百敢死士发起反冲锋,竟然成功遏制了楚军的进攻态势,并把战线往东突出了百余步。
徐佑坐镇中军,一面调兵谴将,加强对姚湛的围堵,一面发出旗语,紧急分出一万兵力前来左翼增援。然而翠羽军的左彣也同时往缺口这边调派了两千兵力,前军和后军驳杂交缠,在运动中发生了碰撞,兵不见将,将不知兵,连带着各军的旗帜歪歪扭扭,就像是平静的湖面的角落里出现了小小的漩涡,不起眼,却显得很突兀。
“是时候了!”
姚吉的耐心只允许他等候到现在,楚军已经乱了阵脚,但这种程度的混乱转瞬即逝,可能稍后片刻,就能恢复如常。
所以,他必须抓住战机,果断出动,把楚军的局部混乱变成整个左翼防线的骚乱,再蔓延到中军,最后变成大溃败!
“全军!杀!”
姚吉没有留余力,长安无险可守,内里缺粮,外无援军,拖延下去只能坐以待毙,所以今日是初战,也是决战。他全身披甲,手握骑枪,率所有骑兵冲向楚军左翼防线,这次蹄声雷动,黑甲一望无际,如乌云蔽日,夹杂着电闪雷鸣,扑面而来。
西凉大马是天底下最精锐的具装骑兵之一,不像莫律浑手下的轻骑那么爱嚎叫,冲锋时身子前倾,目光冷冽,嘴巴紧闭,虽然不发一言,可沉寂的姿态营造出来的声势更盛,好似钢铁堆成的巨大战车,霎时席卷了天地。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姚吉这边刚动,翠羽军也随之一变,混乱的队伍踏着碎步,听着各级主官的口令,迅速归整成列,被莫律浑追逐的败兵也返身参与围攻,枫枪上刺骑士,刀斧下砍马腿,配合的利落之极,像是那干惯了几辈子杀猪宰牛营生的屠户。莫律浑正追的起劲,忽然感觉压力倍增,扭头回望,刚刚冲开的口子又被密密麻麻的巨盾堵住,他和身旁的千余轻骑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哈哈哈,凭你们这些两脚羊,也想困住大凉的昆仑山?”
莫律浑丝毫不惧,大喝声中,猛夹马腹,双手持槊顺势前冲,寒光闪烁的枪尖刺中了楚兵挡在身前的圆盾,砰的四碎,透过他的胸膛再往后穿,竟接连穿透了三人的尸体,然后挥槊抡了半圈,尸体撞进人群,砸倒了一二十人,周边露出好大的空旷,一时无人再敢上前。
不过,莫律浑心知肚明,重围之中,最要紧的是不能停留原地,要借着骑兵的机动性左突右冲,牵着敌人的鼻子走,一旦停下来被团团困住,就距离死期不远了。目前给他的有两个选择,一是掉头回去,冲开方才的缺口和李璧会合,但将失去这次难得的破阵良机;二是继续往里冲,只要能够凿穿楚军方阵,既能留住性命,又立了大功。
这时耳边听到鼓角齐鸣,正是凉军全军冲锋的号令,莫律浑脚踩马背之上,人立而起,如履平地,远远瞧见徐佑的将旗,中间全是林立的刀枪,隔了不知多少层的防线,心头热血翻涌,厉声道:“儿郎们!随我冲北,取了徐佑的首级!”
“呜嗷!杀徐佑!”
“杀徐佑,取首级!”
俗话说虎将带狼兵,莫律浑如此骁勇,激得部下更不畏死,他率众豕突猛进,连破数道防线,人莫能当。忽而前方来一赤膊的秀美男子,手握双刀,大声道:“我来会你!”
“就凭你?长得这么美,不该拿刀,当来暖床!”
莫律浑满脸讥嘲,策马冲近来人,连槊都不用,俯身伸手去抓。这不仅是轻敌,还是彻彻底底的羞辱,那来人正是明敬,面色潮红,显是被气得不轻,竟腾空而起,刀随声至,从头下劈。莫律浑大惊,挥槊上拦,哐当一声,火花飞溅,只觉得双臂剧震,腰臀以奇怪的姿态扭曲着,座下的骏马顿时失速,前腿踉跄几下,栽到了地上。
莫律浑尚来不及反应,刀锋已到脖子,忙就地翻滚,仗着身短灵活,弃了长槊,拔出腰间的弯刀,如猿猴偷桃,从下反撩明敬的胯间。
明敬怒吼,双刀交错,刚挡住这一刀,身后两名骑兵冲了过来,长枪分别刺向肋后和背部,他只好放过莫律浑,足尖点地,倒翻而起,恰恰从枪杆和马头的缝隙掠过,双刀横扫,人头暴起数尺高,血流如柱。
莫律浑踢开骑兵的尸体,翻身上马,欺明敬不会马术,追不上来,扬蹄冲开周遭的步卒,率还活着的五百骑,改向左彣所在的翠羽军大旗冲去。
也就他被明敬阻击落马的这短短一会,所部千余人阵亡了过半。正是蛇无头不行,轻骑失去了速度,敌众我寡的重围之中,只能任人宰割!
幸好他足够坚决,不再和明敬纠缠,果断掉头往西。至于杀徐佑,还是算了吧,楚军非是无人,单单一个明敬就几乎取了他的性命,莫律浑虽然不怕死,但也不是蠢货。
杀不了徐佑,还杀不了左彣?
不信这个邪!
左彣已经无暇顾及莫律浑,后方的战事全权交给明敬,他的所有注意力放在对面的西凉大马身上。这是翠羽军第一次面对西凉大马的具装冲锋,虎钤堂里的千言万语,无数战例的分析解剖,参军司的战术布置,监察司的心理抚慰,哪怕事先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真正面对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兵种,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和惊恐,仍会不受遏制的占据你的大脑,模糊你的视线,酸软你的双腿,然后瓦解你所有的斗志和勇气。
这就是为何北魏和西凉都要花费天文数字的钱财来大量装配具装骑兵的主要原因,若非翠羽军有来自千年后的军事训练体系和近乎完美的洗脑操作,敢在平原地区正面硬抗具装冲锋的军队从来都不存在。
漆黑的甲,吞噬着太阳的光,让那原本就沉重无比的甲胄似乎更添了千万斤的重量,马蹄每次的翻腾,都会带起大范围的泥土和草皮,大地的起伏从远及近,仿佛行驶在海浪中的舟船,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危险,轰隆的蹄声掩盖了所有一切,耳边的轻风竟也仿佛幻觉似的在烈烈而鸣。
李璧的轻骑放弃了继续袭扰翠羽军,往两翼散开,让出了中间的路,勒马稍作休息,准备等具装冲开了防线,再跟上收割人头。
呜呜呜!
苍茫又悲凉的号角声响起,翠羽军的五千弩手端起了万钧弩,破甲箭从战车后呼啸而出,威力比起刚才的软绵短弱几乎是天壤之别,当头的魏军铁骑纷纷落马,眨眼间死伤不计其数。也幸亏具装冲锋要分几个波次,前后间隔百步,阵型并非那么密集,万钧弩的威力虽然可怕,但射出后装填过慢,只要再有数息,就可以冲到敌军阵前,到时短兵交接,再厉害的弩机也成了废铁。
然而弩箭射完,这些弩手立刻换上了元象弓,重箭,铲箭,月牙披箭,依次上场,飞矢似蝗,如雨倾盆,杀伤力比起万钧弩毫不逊色,加上仰天抛射,覆盖面积更大,更不好防范。三轮箭雨过后,西凉大马的冲锋阵列明显出现了成片成片的缺口,
姚吉目露凶光,心知被楚军愚弄了,他们真的有劲弩强弓,却故意藏拙,但是楚人太过托大,敢在这样的平原列阵,靠弓弩就战胜所向披靡的西凉大马,简直可笑!
近了,近了,
五十步!
旗手猛然挥出旗语。
“放!”
每辆战车后面都藏着一架三弓床弩,负责三弓床弩的弩手同时捶打机括,巨大又坚硬的弩箭从车前竖立的大盾的箭孔里穿出,仿佛一大片森林和地面平行疾飞。这样的场景既魔幻又壮观,凉军骑兵的脸上少见的露出惊恐神色,甚至来不及反应,箭支重重刺入前胸的盔甲,从后背透射而出,就像宿铁刀碾砍豆腐般容易,然而这不是终点,弩箭再次穿过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试想,射程高达七百步的三弓床弩在五十步的距离才开始发射,这不仅把翠羽军的兵磨练成了钢铁般的意志,而且造成的有效伤害扩大了数倍甚至十数倍。
左彣看似弄险的布置,取得了辉煌的战果!
第一波次的具装伤亡大半,却还是有三千具装急速撞了过来,最前排的枪兵咽了口吐沫,干燥充血的喉咙火辣辣的疼,手心流汗并没有让特制的枪杆变得润滑,还是那么牢固的紧紧握住,只等着下一刻,
或者生,或者死!
第一百零二章 埋骨异乡终有伴
嘭!
闷雷从胸膛炸响,长枪准确的刺入马腹,就像平日训练时刺出的数以万计的动作一样,但他并没有因为勤奋刻苦而被神灵多分了眷顾,身子被骑枪刺中,强大的惯性让他凌空飞起,几乎瞬间失去了意识,落地时变成了西征战役里又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不是最早死的,也不会是最后死的,
埋骨异乡终有伴,十里扬州尽白幡!
短短十数息之内,翠羽军死伤五百多人,西凉大马更是有近两千人死在了战车、巨盾、长枪构建的立体防御圈内。很多凉军临死之时,脑海里回荡着同样的念头:为何楚军的枪杆质量这么好,不仅轻易的能贯穿马腹,而且破甲如破竹,最重要的是,骑枪都断了,它奶奶的还不断……
在徐佑疯狂利用黑科技武装翠羽军之前,包括北魏在内,南北各方并没有实战意义上可以对付具装的长枪兵,普通兵卒们配备的枪捅无甲的敌人还可以,捅披甲士力小则无用,力大则杆折,更别说枪尾入地,组成枪阵硬抗具装的冲锋。
哪怕你的兵勇猛不惧死,可你的枪就跟脆皮似的,怎么可能杀伤敌人?若是连自己都知道手里的兵器不耐用,军心士气又怎么凝聚?
然而这就是战争,需要考虑投入产出比,长枪固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取材简单,成本低廉,上手容易,大多数地形标配,列阵时进退适宜,除了对战具装时形式大于实用,其实还是这个时代最好用的冷兵器之一。
不过,经过天工坊冶炼技术的突飞猛进和对枪杆工艺的秘法改良,翠羽军的枫枪完全和魏、凉两国的长枪不是同一概念,自西征以来立下了赫赫战功,可始终没有和具装交过手,大家心里都没有底,所以这次对阵西凉大马,也带着检阅装备的目的,意义重大。
初次碰撞的结果,让位于中军高地密切观察的参军司众人都很满意,谭卓更是对何濡兴奋的道:“有这等神兵,北魏虎纹,再不足虑。”
具装冲阵的恐怖,至少笼罩了江东百年之久,如泰山斜倾,压的所有人喘不过气来,直到今日,方有大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不过,人马披着重甲的具装还是以无与伦比的冲击力把莫律浑撕裂后重新封堵起来的防线再次撕开了口子,虽然最终突进去的只有千余人,伤亡太过惨烈。
可对姚吉而言,这意味着楚军的阵列完全可以被击垮,徒有甲械之利,依旧抵不过西凉大马的冲锋。
只要他们能够在敌阵里坚持不退,再来一个波次,就能彻底摧毁对方的意志,那时不管是对崩溃的步兵进行凿穿分割,还是直冲徐佑所在的中军大营,胜利都已近在咫尺。
姚吉握紧了手里的枪,眼睛冒着炙热的烈火,他甚至在心里想好了要活捉徐佑,剥光了衣服吊到长安东市,为天下敢犯金雀天子龙威者诫。双脚猛的夹住马腹,和主人相通的骏马随之改变了步伐,从相对较快的駈步变成了跑速最快的袭步,对角两蹄分开落地,实际上应该有四蹄音,可由于速度太快太快,耳中只能听到一个声音。身后的万骑也同时改成了袭步,骑枪挺直,风驰电掣,夹杂着急促的鼓点,如惊雷而至!
可那千余铁骑的遭遇却没有姚吉想象的那么乐观,只见阵中的弓弩手在刀盾兵的掩护下迅速往后退开,穿好步人甲的两千名拔山都交错而出,单看这样娴熟的队列互换,如庖丁解牛,举重若轻,翠羽军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军
严阳站在最前,山刀高举,迎着渐渐西斜的日光,高声道:“拔山!”
“拔山!”
声动山河,刀光闪过,人马俱碎!
“进!”
齐头跨步,成排并进,宛若一人。
“拔山!”
顷刻之间,突进阵里的西凉大马纷纷翻身落马,死的死,伤的伤,还有那机灵的,翻身而起,拔出弯刀准备负隅顽抗,也被跟过来的枪兵一通乱刺,轻轻松松的割了脑袋。
力拔山兮气盖世!
壮哉!
拔山都!
清理了这股凉军,大量中军的枪兵立刻补位,又堵住了缺口,只不过这次没有了巨盾和战车为依仗,他们将以血肉之躯,直面敌人。
而这时,西凉大马第二个波次的具装集团紧跟着到了,前后不过七八息的时间差,可谓惊险之极。
如果拔山都没有干脆利落的解决战斗,补缺口的枪兵慢上片刻,让凉军接连冲进了阵,虽然楚军早有针对这种状况的训练和演习,未必会败,可伤亡必定要成倍数加大。可一上来就摆出拔山都及其他重装步兵,姚吉很可能不会这么盲目的选择正面冲阵。
战争无非三要素,一是算,二是骗,三是战。参军司算准了姚吉骄傲自大的心理,又以佯败骗莫浑道入阵,再以莫浑道的勇武,营造出楚军战力低下、防线即将崩溃的假象,这才诱使姚吉自以为抓住了战机,率兵孤注一掷,想要毕其功于一役的发起了冲锋。
算得准,骗得狠,可归根结底还是要作战,打不过人家,前面的计策就成了笑话。不过拔山都没有辜负徐佑往他们身上砸的钱财,完美的达成了作战目标,既歼灭了来犯之敌,也掐着时间点,让姚吉一头钻进了陷阱!
不错,这个波次领头的正是姚吉,位于锲形队列的最前端,当他发现缺口被封,且多了两千名全身披甲、手持长刀的重装步兵,就算想要转向也来不及了,五十步的距离,呼吸即达,旋即发出怒吼声:“冲过去!”
为将者,于生死之时,敢奋勇当先!
姚吉身长臂长,前探马头过半,双手平端骑枪用力横扫,竟抢先了半秒把眼前的三五个枪兵挑飞向两侧,同时以脚控马,胯下的骏马凌空而越,闯入了阵中。
这下神乎其技,激的麾下将士群情奋发,勇猛的撞上了翠羽军的防线,瞬间喷涌的血浪将天空都染成了红色,无数的断肢和人头随着战马的哀鸣开始起伏飞舞,仿佛死神在用最冰冷的曲调演奏着惨绝人寰的乐曲。
杀!杀!杀!
冲垮一排,还有一排,长枪如林,似乎无有穷尽,更可怕的是翠羽军的兵卒们似乎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冷静的以伍为单位,枪、刀、斧等配合使用,或战或退,或围或散,根本不用主将的指挥,每个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处在什么位置,把后背给队友,把左右给袍泽,只管往前刺、劈、砍、削、撩、拿等军中六技,终于把西凉大马再次逼停了下来。
阵中鏖战不休,后排密密麻麻的弓手拉开了元象弓,对着远处第三个波次的具装进行抛射打击。其实剩余的这一万具装骑兵完全可以选择停止冲锋,他们尚在慢跑阶段,有余力转向和后撤,可偏偏姚吉在第二波次的冲锋中陷进了敌人的阵里,西凉大马是他最为忠诚的部曲,这时候除了紧跟着杀进去,不会有别的选择。
三轮波次的冲阵,代表着姚吉是真正会用骑兵的统帅,要知道后世成吉思汗最爱用的也是这一招,称为排阵如潮水的波浪战术,横贯欧亚,无往不利。然而奇怪的是,面对西凉大马的冲阵,这道楚军的防线摇摇欲坠,每一刻都似乎要崩塌,可总是在最后坚持了下来。
眼看着伤亡数字继续的扩大,姚吉干脆勒令全体下马步战,这是聪明之举,当骑兵受挫,速度的优势没有,身居高处,四面临敌,还不如变成重装步兵。双方再次厮杀起来,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视线转回莫律浑,身边的轻骑仅剩三十余人,马皆战死,只能徒步而行,但距离左彣的将旗还有七八丈远。他这一路冲杀,看似顺利,其实心里震惊不已。楚人并不和他缠斗,堵截不住,就放开去路,任由他往里突入,可队形阵型,纹丝不乱,他就像是钻进来的老鼠,破坏力委实有限。
这是莫律浑从军以来绝没有经历过的诡异,而跟随在侧的部曲没有他这么骁勇,不断的有人倒下,到了此刻,连他自己在内,全已是强弩之末,双手酸软无力,袭杀左彣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让他绝望的是,左彣的将旗安然矗立,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接近而发生任何轻微的骚乱。这种羞辱,莫律浑自诩昆仑山,如何能忍?鼓起最后的血勇之气,正要继续前行,只见那高台的将旗之下,左彣缓缓站起,挽弓搭箭,箭若流星,直奔面门而来。
莫律浑全身汗毛乍起,双脚用力弹起,就要匍匐到旁边的人群里,可那箭似乎长了眼睛,预判了他的轨迹,从后心咄的一声,把他整个人钉到了地上。
左彣放下弓,根本连看都没看莫律浑的尸体一眼,目光炯炯,冷静的下达命令,务必要把姚吉牢牢的困死在阵里。
长安北门的幽都军故作声势,摆出了即将攻城的样子,唬住了姚颂,却由凤东山带着两千人,悄然摸到了灞水东的姚湛部的背后,等到了五百步开外,亮出旌旗,人手几乎两三面,造出上万人的声势,喊杀声震彻十里,猛的冲了过去,把姚湛惊得三魂丢了六魄,再也坚持不住,连大司马的仪仗都不要了,丢盔弃甲,骑着马仓皇逃窜。
兵败如山,中军趁势掩杀,正面战场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然后从东面包抄过来,摆明了要对姚吉形成合围之势。
李璧见势不妙,率五千轻骑拼死救出姚吉,往长安方向退却,残余的三千具装留下来断后,意味着三万西凉大马将全部覆没于此。
还未安全脱离战场,长安城里突然冒出了多处浓烟,瞬间遮蔽了天空,亲卫手指着惊慌喊道:“陛下,长安走水了!”
注:《旧唐书 北狄传》——突厥兵先合辄退,延陀乘胜而逐之。勣兵拒击,而延陀万矢俱发,伤我战马。乃令去马步阵,率长槊数百为队,齐奋以冲之,其众溃散。
第一百零三章 带你去杀人
长安。
温子攸在府内摆酒,请樊疆过府一叙。樊疆身形高大,面目粗犷,恰似猛张飞,被誉为西凉虎。接到温子攸相召,他不敢怠慢,吩咐副将梁锐坐镇营中,警惕北门异动,随时候命支援,匆忙骑马赶到军师将军府,入内拜见后,问道:“军师召节下前来,可是有紧急军务?”
温子攸现为军师将军,正二品,其实行使的是宰相的权力,深得姚吉信任,上上下下对他很是敬畏,樊疆也不例外。
“主上出城侧袭楚军,胜负尚未可知。我想问问将军,若主上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主上不幸落败,将军该怎么办?”
樊疆心头一惊,这是不放心他?是主上不放心,还是军师不放心?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危难之际,人心浮荡,难免会有人抱着另投新主的异志。
他愤然离席,双膝跪地,字字泣血的道:“我受主上荣宠太重,自知德不配位,惶恐终日,深怕负了主上识人之明。适逢国难,唯有一死以报皇恩,岂会效那尹兆等猪狗之辈,临阵背主,苟全性命于南人乎?”
“好!果然是大凉之虎!”
温子攸扶起樊疆,亲手为他倒了杯酒,推心置腹的道:“愿将军满饮此杯,你我二人携手,为主上守住长安!”
“谢军师!”
樊疆接过酒,豪饮而尽,一时间胸怀激烈,壮志凌云,恨不得披甲上马,割了徐佑的人头以夸勇武。
温子攸叹了口气,道:“樊将军,路上好走,恕温某不送!”
“啊?”
樊疆不明所以,还没得及询问,突然腹中绞痛,头晕目眩,踉跄坐到椅子里,左手紧紧抓住扶手,右手指着温子攸,噗的吐出大口的鲜血,紧接着双目和鼻子也有血流出,几乎顷刻之间,气绝而亡。
月痕出现在门口,走到樊疆的尸体旁边,摸了摸呼吸,然后拍拍手,四个黑衣人低着头进来用袋子装好,清理干净血迹,又默默的退了出去。
“郎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温子攸双手拢在袖里,笑的温柔,道:“走,我带你去杀人!”
平朔门的气氛相当紧张,幽都军在城外摇旗擂鼓,调兵遣将,伐木造车,分明是要准备强攻。姚颂正在城头观察,被亲卫们杂乱的脚步声惊动,扭头刚准备训斥,发现城内多处冒出了浓烟,隐约能看到火光闪耀,愕然道:“怎么走水了?”
“不,不像是走水……”亲卫队长结结巴巴的道。
“不是走水?”姚颂脑子转的慢,一时没反应过来。
“永昌公说的对,这不是走水!”沮渠乌孤大踏步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百余名披甲的精锐,道:“是有人谋逆!”
“谋逆?”姚颂吓了一跳,道:“谁这么大胆子?”
沮渠乌孤满是褶皱的粗糙脸庞露出几分阴森的冷笑,道:“这可要问问永昌公……”
姚颂愣了愣神,奇怪的道:“问我?我哪知道?”
他那名亲卫队长察觉不妙,往前一步,手握刀柄,斥道:“张掖公,你想干什么?”
扑哧!
刀尖直接划破了亲兵队长的喉咙,血溅了满地,把城砖的青苔都染得变了色,他捂着脖子,不甘心的死去。其他亲兵纷纷拔刀,准备冲过来拼命,两把长刀架在了姚颂的脖子上,姚颂头皮后的汗毛吓得竖了起来,支吾道:“张掖公,有话好说,你这是做……做什么?”
沮渠乌孤淡淡的道:“奉主上口谕,姚颂勾结樊疆,欲献城投敌,故命我擒之,下狱交有司论罪。凡不愿附逆者,若弃械投降,皆可赦免!”
听说奉了皇帝的口谕,城头上的凉兵面面相觑,加上姚颂被刀逼住,投鼠忌器,不敢稍动。姚颂感觉到脖颈处的冰冷,更是胆战心惊,道:“好好,我随你去见主上,和樊疆对质,到底是不是谋逆,一问便知!”
听闻只是下狱,他也没了反抗的心思,至于沮渠乌孤是不是假传圣旨,这个时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顺着沮渠乌孤的意思才能活命,反正这天下是姚吉的,又不是他的,卢水胡两万精锐,他手里仅有八千残兵,这八千人还不是他的嫡系,只是为了防守北门临时调派给他指挥,打又打不过,能抵得屁用?
“很好!现在命令他们全部放下兵器,到城下的集结!”
“那,那这城头?”
“守城的事不劳永昌公费心了,交给我的人负责!”
“听你的,听你的!全都放下兵器,放下!”
夺权的过程并没有悬念,姚颂能力平庸,打打顺风仗还可以,遇事没有急变,更没有魄力,所以让沮渠乌孤三下五除二解了兵权,所部兵卒被缴械看管了起来,再构不成任何威胁。
然后沮渠乌孤打开了平朔门,放幽都军入城,自己带着两万卢水胡押着姚颂前去中军大营,那里还有姚吉留给樊疆的五千西凉大马需要处置。
幽都军冲进了城内,看到了手无寸铁的八千残兵,就像看到了脱光了衣服的女子,甚至不听他们高喊着投降的哀求声,山宗直接下令全部杀死,割了脑袋在平朔门堆成了京观,尔后带兵直奔西门逍遥圆而去。
温子攸早半个时辰来到中军大营,他只带了月痕,召副将梁锐和五名校尉节堂里集合,宣布了樊疆谋逆的罪状。
梁锐震惊道:“这不可能!”
“冥蝶司已查明,樊疆和姚颂密谋勾结,准备趁主上在城外和楚军决战,于城内煽动那些造金雀殿的役夫们四处放火,然后趁乱偷袭沮渠乌孤和弥婆触部,再打开城门迎接徐佑入城。”
楚国有司隶府,魏国有内外侯官,凉国负责谍报的机构叫冥蝶司,一直都是由温子攸统领,虽然没有司隶府和内外侯官那么厉害,但要说监察百官,正是职责所在。
仿佛为了验证温子攸的话,透过节堂没有闭合的大门,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被浓烟弥漫,梁锐再说不出话来,可他无论如何不相信樊疆会谋逆,双手紧了紧,毅然道:“我要见樊将军!”
“他被关押在南狱,等主上得胜回朝,你可以奏表请见。”
“不行!我现在就要见!”
“梁将军,”温子攸眯着眼睛,道:“我现在任命你接替樊疆的职位,前往城内平定那些役夫的叛乱,不知你愿意吗?”
“我,我……”梁锐猛一咬牙,道:“军师,我不愿!除非我见到樊将军,否则这营中的五千人,谁也无法调动。”
“好!我给过你机会了!”温子攸的目光掠过梁锐,落在后面五校尉身上,道:“你们五人,谁杀了梁锐,樊疆的职位就是谁的!”
梁锐露出不屑的神色,道:“军师,他们和我一样,都受樊将军知遇之恩,乃换过命的兄弟,没人会听你的挑唆……”
话音未落,一把钢刀从透心而出,梁锐不敢置信的低头看了看,艰难的转过头,望着那个偷袭的校尉,道:“乙弗行,你竟敢,竟敢……”
乙弗行狞笑着拔出钢刀,再次狠狠的捅进去,附到梁锐耳边,低声道:“你这个汉狗,也配和我正儿八经的参狼羌当兄弟?”
他是羌人,无奈参狼羌不得势,只好屈居樊疆和梁锐这样的汉人之下,平日里曲意逢迎,溜须拍马,心里暗恨,这次得到机会,正好把这些年受得委屈发泄出来。
梁锐扑通趴在了地上,乙弗行竟还不收手,挥刀下砍,剁了他的首级,用衣襟裹了,赔着笑送到温子攸跟前,道:“军师,我杀了这逆贼!”
温子攸看着死不瞑目的梁锐,伸手抚平了他怒睁的眼睑,道:“瞧,他们和你不一样!”
这话带着点讽刺,乙弗行的笑容迟滞在脸上,吓得后背都渗出来汗,温子攸却笑道:“乙将军,我说话算话,你现在是军主,马上把所有人召集到校场,不许披甲牵马,也不许拿刀拿枪,由你向部曲解释樊疆谋逆一事,办得到吗?”
虽然温子攸的要求有点奇怪,可想来是为了节省时间,真要是人人披甲执锐,没大半个时辰也集合不起,忙不迭的点头,道:“办得到,办得到!”
校场内的五千人听到樊疆谋逆,梁锐已伏诛,乙弗行已接管了指挥权,一个个茫然无措,但又不知该怎么办,温子攸坐在高台中间,他代表这皇帝,大家都信得过,可樊疆不也是皇帝倚重的大将吗,怎么会谋反呢?
正在这时,营外传来轰鸣的马蹄声,包括乙弗行在内的所有部曲同时扭头看过去,温子攸淡淡的道:“不用惊慌,那是张掖公来了,他带着逆贼姚颂,来给大家好好讲讲,到底是怎么和樊疆同谋,干出这背主求荣的无耻行径!”
乙弗行定睛一看,果然是张掖公和被绑在马背上的姚颂,忙令全军不得妄动,又让守门的斥候兵主动打开大门,恭迎张掖公入营。
眼见着到了门口,沮渠乌孤不仅没有减缓马速,反而拔出了弯刀,直接冲了进来。校场的五千西凉大马,无不是当世一等一的精悍之卒,可没了马和甲,没有枪和弓,就算再有勇力,面对卢水胡,又于事何补?
这是一场无情的屠杀!
乙弗行站在高台,看着战马践踏着部曲们的尸体,弯刀划过长空的光,几乎把血和死亡同时照亮,双腿剧烈的颤抖,裤子一热,萎靡于地,竟控制不住的尿了出来。
温子攸静静的坐着,身后是面无表情的月痕,良久良久,等台下再无活着站立的西凉大马,他默默的握住月痕冰凉的手,道:“起风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