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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宫阙参差落照间

    沮渠乌孤拦住了温子攸的去路,黑色的战袍满是血污,以他的身份和年纪,原可不必上阵杀敌,可胡人就是如此,荣耀来自马背,声名显于敌国,哪怕是统帅,逢阵不敢冲,就会被人瞧不起,主要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姚吉以金雀天子之尊,亲率具装冲锋,旁人都习以为常,沮渠乌孤自然不会例外。

    “军师可否解答在下一个疑惑?”

    温子攸客客气气的道:“凉州王请说!”

    凉州王三个字,真是让沮渠乌孤从脸上爽到了心里,要不是多年当狗的隐忍经验,这会都要笑出声来,他也不否认,说话更直接,道:“我投靠徐大将军,是为了卢水胡的利益,不得已而为之。军师却不该是这样的人,你跟随主上将近十年,从普通皇子而左部帅,从左部帅而南面称尊,君臣恩遇之奇,朝廷内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曾以为,哪怕天下都背叛了主上,军师也会以死全节,没想到竟和在下这样的三姓家奴一道,归顺了南人……”

    能这么没脸没皮的自称三姓家奴,可想而知沮渠乌孤的厚黑学修养已经凌驾于道德和星空之上,怪不得多次改朝换代都能够屹立不倒,这是别人学不来的真本事。

    温子攸并没有因为沮渠乌孤把他贬低的和对方相同的层次而着恼,道:“管子云,尊君卑臣,非计亲也,以势胜也。今徐大将军得势,势大象,天下往,凉州王顺势来归,我岂能逆势而为?”

    管子说没什么君权神授,没什么忠孝仁义,维系君臣关系的实质是利害。沮渠乌孤听懂了温子攸话里的意思,大喜道:“如此说,我们这样做,是圣人允许的了?”

    姚氏立国之后,崇慕汉化,尊儒礼佛,仅长安城内就有儒生一万六千多人,言必称圣人说,并不突兀和难以接受。

    沮渠乌孤虽然自嘲三姓家奴,可内心深处未尝不想有个好名声,没人喜欢在臭污泥沟里打滚,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既得了利,又得了名。

    “人君失势,君制于臣,臣虽不忠,君不能夺。你我身为臣子,不得已而为之,圣人也会体谅三分。”

    沮渠乌孤顿时觉得温子攸亲近了不少,往年这位军师将军高深莫测,手段也毒辣的骇人,他不经常来京,保留着表面的尊重,实则敬而远之。今日拦路,本想戏谑一二,没料到谈天颇为相得。

    “是是,军师解的好,圣人体谅的也好!”

    其实人同此心,自个投降了,会下意识的找同类抱团取暖,反正都是凉奸,羞耻感没那么浓烈。

    又听温子攸道:“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龙蛇于蚯虫何异?今后你我之间,还当多多往来,同为降臣,总比楚人知心……”

    这就有点开诚布公的架势了,沮渠乌孤是缺根筋的戎狄里难得的聪明人,以后楚国统治关中,必定要分成两大派系,一是楚人,一是凉臣,若能和温子攸结成同盟,他在朝中,自己在凉州,互通有无,很多难题都不再是难题。

    沮渠乌孤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今生最为诚挚的笑容,道:“全听军师的!”

    接下来沮渠乌孤还要去南门解决弥婆触,温子攸留在城内负责善后事宜,两人惜惜作别。弥婆触与朱智交战正酣,小诸葛滑不留手,结阵固垒,又有御朵卫和两千轻骑左右游荡,弥婆触示弱诱敌,佯败诱敌,可怎么都不好使,一时也没办法破阵。后来发现灞水战局逐渐不顺,为了给姚吉打开逃回长安的通道,不再和朱智彼此试探,直接短兵相接,等察觉城内火起,心知有变,却陷在阵中,脱身不得。

    也是这时,沮渠乌孤带着卢水胡出现在弥婆触的身后,他以为援军来了,大喜过望,可来的却是断送了西凉最后一点希望的死神。

    弥婆触猝不及防,被沮渠乌孤掩杀,朱智趁势夹击,兵败如山倒,一万西凉大马死伤殆尽,他也成了朱智的阶下囚,然后由御朵卫和卢水胡联手,拦住了姚吉的归路。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左是灞水,右是秦岭,已是四面楚歌,姚吉策马而出,遥指沮渠乌孤,咬牙道:“张掖公,我自问对你不薄,为何背主投敌,坏我姚氏社稷,岂不心中有愧么?”

    沮渠乌孤大笑,道:“姚吉!你昏庸无道,登基一载,搞的民不聊生,凉人苦之久矣!我顺天应时,背昏主,投明君,天下称道,何愧之有?你扪心自问,坏尔家社稷者,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吗?不是!是你们姚氏子孙自作之孽,先帝尸骨未寒,二子夺嫡,一逞威于内,一邀兵于外,山河在德,姚氏既失德,当失社稷,于他人何干!”

    这番话浩然正气,掷地有声,姚吉连反驳都反驳不得,气势输了大截,道:“军师将军安在?你……”说到这停顿了片刻,显然很怕温子攸已经遭了毒手,“你把他怎样了?”

    沮渠乌孤露出奇怪的神色,道:“军师也投诚了……”

    “什么?”姚吉难以置信,厉声道:“老貉子,以为我会受你离间吗?”

    沮渠乌孤摇头,道:“真的,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樊疆是军师亲手所杀,要不长安城内必然还要恶战一场,弥婆触也不会败的这么快……”

    姚吉听出他说的是真话,硬是忍着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左右四顾,楚军已经围了上来,麾下轻骑人人惊慌,士气低迷,心中生出英雄末路的哀叹,道:“降了吧!”

    李璧劝道;“陛下,今日唯死战而已!我投降,尚可为将,不丢官品,可陛下投降,天无二日,楚主怎么容你?不如死战突围,再谋后算。”

    姚吉突然放声长笑,道:“称孤道寡,何乐之有?想我纵横天下,从者如云,国破之时,还得李卿这样的忠臣为伴,此生足矣!这场国战,我们败了,败了就认命,可这数千部曲都是大好男儿,不必随我葬送在这里,你带着他们向徐佑投降。徐佑为人坦荡,处事敦厚,不会难为你们的……”说完趁众人不备,拔刀自刎。

    “陛下!”

    李璧翻身落马,抱着姚吉的尸体仰头痛哭,撕心裂肺之声,让那天际掠过的雁也不忍卒听,绕着灞水数圈,振翅高飞而去。

    身后的数千轻骑也跟着下马,跪地悲泣,不知谁人先唱:“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千人相和:“长安十二门,八水绕城郭。征战三千里,白发枉蹉跎。”

    然后是数千人的悲歌:“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渭水东流,鸣声幽咽,似为这天地间的尸山血海而鼓角横吹,斑驳的夕阳西落,徐佑听着耳边传来的男儿将死之声,也不禁心生感慨,无论胜负,这都是值得尊重的敌人,道:“传令,凡凉军弃械投降者,皆可免罪。欲归家,发放路赀,欲从军,可接受改造后编入翠羽军为卒。”

    随后,李璧放下武器率众投降,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得凌辱姚吉的尸体,妥当安葬,徐佑接受了这个条件,并对李璧大为欣赏。

    而与此同时,守西门逍遥园的全常翼未发一矢,乖乖的向山宗投降,逃跑的姚湛也被薛玄莫带兵捉住,至此,凉国成建制的抵抗力量全部被摧毁,只有偏远各郡尚有数百或千余州郡兵,已不足为虑,传檄可定。

    “拜见大将军!”

    “张掖公请起!”

    这是徐佑第一次见到沮渠乌孤,他身量高大,鹰目炯炯,苍老又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刻着无数道深深的褶皱,仿佛每道褶皱里都写着卢水胡在各方强大势力中挣扎求存的不易。

    他陪着小心,诚惶诚恐,可徐佑知道,一旦失势,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胡人就会变成嗜血的恶狼,第一个扑上来把他撕咬成碎片。

    正如这次的盟约,沮渠乌孤也是见姚吉在灞水之战里败局已定,才真正决定投降履约,收服这样的老狐狸,不能急于一时。

    “此次我军能够顺利攻克长安,张掖公居功甚伟,稍后我会奏报金陵,为张掖公请功!”言外之意,答应你的,会赏给你,先不要急。

    “不敢,节下只是略尽绵薄,若非主上圣明在御,大将军神武命世,单凭节下,怎能立此大功?”

    这是当仁不让的把功劳占住,并附送两顶高帽,众目睽睽,再不能反悔了。徐佑笑道:“张掖公太谦逊了!走吧,今天鏖战竟日,大家都疲惫不堪,先在城外宿营休整,等明日大早,随我一道入城!”

    是夜,赏三军酒肉,城外的营地里十数万人痛饮狂欢,城内却风声鹤唳,几家欢乐几家哀,朱智奉徐佑令,先行带梁州军入城,和山宗的幽都军分别看管凉国贵戚和百官不受滋扰,并封禁了所有府库,宫阙里也派了重兵看守,不得让乱兵进内。

    当然,这一夜山宗杀了不少人,只为肃清所有的隐患,导致十余年后,此间闻山宗大名,小儿不敢夜啼!

    第二天,辰时,东门外鼓声大振,百战余生的精锐兵卒全身披甲,手执枫枪,夹道而立,徐佑骑马率众将缓缓而入,在他身后,旌旗蔽日,铠甲耀光,迤逦近十里之遥。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长安,

    这座铭刻在华族血液里的伟大城池,在失陷于胡人百年后,再次回到了汉人的手里!

第一百零五章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是属于孟郊的长安,徐佑眼里的长安远远没有盛唐的风华绝代,缩小了将近一半的城池面积,人口密度、建筑数量和市坊规模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但长安依然是长安,自西汉建都以来的千年底蕴还是深深的感染着每一个初次踏入此间的人。

    徐佑缓缓而行。

    这是陆机诗中“飞馈缨虹带,层台冒云冠”的长安,这是沈约UU小说“高阙连朱雉,方渠渐游殿”的长安,这里饱经战火,这里备受摧残,前燕、前赵、后赵、秦、北凉以及现在的西凉,五胡乱华以来,长安历经了六个朝代,可每当他拥有了短暂的安宁,哪怕只有数年的时光,长安就会以惊人的生命力重新焕发出浓郁的生机。

    勒马暂住。

    右侧是明光宫,左侧是长乐宫,正对面是北宫和桂宫,山宗很狗腿的请徐佑入台城落脚,被徐佑瞪了一眼拒绝。最后还是朱智提议,选定大司马姚湛的府邸为大将军行台。等入了府,先问朱智关于姚氏皇族以及宫内女眷的情况,朱智道尽皆严密看护,等候大将军发落,不过,他顿了顿,道:“钜鹿公主自杀了……”

    前凉主姚琰有七女,先后夭折,钜鹿公主是最小也是唯一尚在世的公主,年方十六,据说美貌动人,知书达理,素有西凉神女的称誉。

    徐佑声音骤冷,道:“怎么死的?”他担心有乱兵不守军令,闯入台城玷污了公主。

    朱智忙解释道:“未央宫正殿前悬梁而死,地上写着两行血书:凉有降敌将军,却无降敌公主!”

    徐佑叹了口气,道:“好生入殓,葬在姚吉墓旁。”

    至于其他人,徐佑没那么多的考虑,直接全部打包送往金陵,反正金陵已经早早的造好了归义侯府,用来安顿姚氏的宗亲,至于到了金陵是囚是杀,全看皇帝的意思。

    不过,以徐佑对安休林的认知,姚氏只要不惹事,安度余生应该没有问题。

    “听说姚吉的皇后长得天香国色,比钜鹿公主尚美三分,七郎要不见一见?”

    这是朱智的玩笑话,徐佑别说不好色,就是再好色也不至于把敌国的皇后收入床榻,谢希文正挖空了心思找把柄,贻人口实的蠢事,他向来不做。

    不过朱智的话也提醒他,自古财色动人心,能把一国之母压在身子下面亵玩,对很多人都是爽到可以不顾生死的诱惑,所以该敲打时得敲打敲打。

    总是干脏活的山宗成了最好的靶子!

    他未经请示,擅杀数万战俘,并砍了脑袋筑京观,把整个北城弄的血污遍地,臭不可闻,然后纵兵劫掠了数十家豪富的商人还有部分士族大臣,直接由大将军府发文夺了破城的功劳,官降两等,以观后效。幽都军暂时交由凤东山统率,凡是参与劫掠的兵卒勒令一日内上交所得,过时不交的,由军正追查,不管涉及谁,都要依法严惩。

    很多人心怀侥幸,不愿意交公,当兵打仗,去国千里,为的不就是财货吗?再说了,破城后劫掠三日是军队的惯例,不管胡人还是汉人,大家都这样干,他们已经收敛很多,只劫掠了几个时辰而已,没人相信徐佑会真的大开杀戒。

    可徐佑的决心让所有人感到惊讶,约好的时间一到,军正带人进入幽都军营地,按照事先查明的名单开始绑人,点一个绑一个,最后总共抓了七百四十三人,这些人劫掠的财物大都在万钱以上,押到东市,当着长安百姓的面,全给砍了头,劫掠的财物原路奉还。

    随后,大将军府贴出了安民告示,在东西市之间设衙,指定谘议参军王谳为主,接受百姓举报楚军的不法情事,但经查实,参照前例,严惩不贷。

    这下三军震撼,长安民心尽收,尤其是那些儒生,向来仰慕徐佑江东文宗的名望,又见他领兵秋毫无犯,颇有古仁人之风,甘愿俯首称臣,推举某位宿耋写了《贺大将军平凉表》,那叫吹得花团锦簇,没脸没皮,文人拍起马屁来,委实要命。

    至于赏功罚罪,是统兵之道,棒子打过了,接下来该论功行赏。幽都军以为自己要吃亏,可没想到先受赏的就是他们,不仅没有被大将军府歧视,反而加倍赏赐先登破城之功,某些立功大的部曲到手的钱财,甚至比那些因劫掠死去的袍泽还要多。

    早知如此,还抢什么抢?

    幽都军上下感恩戴德,被徐佑这一边杀一边赏的手段给彻底折服,洗去了大半的匪气。趁此机会,权四车亲自坐镇,领了数十名骨干,把监察司体系完美的嵌入到了幽都军,然后没日没夜的进行洗脑改造,提高思想觉悟,激发军人荣誉,坚决防止再次发生严重的劫掠事件,也从这时起,徐佑真正掌控了幽都军,成为和翠羽军、赤枫军一样的绝对嫡系。

    其他自檀孝祖以下,也都有赏赐,具体升迁名单已奏报朝廷核准,这夜朱智单独拜访,直接问道:“七郎,谁来担任秦州刺史,不知可有了适当的人选?”

    西凉灭国之后,楚国要在关中设立秦州,统治凉国六州八十七郡之地,这是出兵前就确定的国策,只是秦州刺史一职事关重大,不仅要军政全才,还要有担当有魄力,足以面对魏国的庞大压力,并秉承朝廷的意志,将关中经营成西北的屏藩和后勤基地。

    这样的人,委实难找,朝廷方面提供了几个候选人,徐佑还没有点头,听朱智问起,道:“四叔是否有贤良举荐?”

    朱智笑了笑,道:“七郎觉得我如何?”

    徐佑愣了好半天,摇头苦笑,道:“四叔别捉弄我了!此次西征,全仰仗你掌控大局,可以说没有你的谋划,就不可能有今日的胜利,加上之前讨逆的功劳,主上对你的去处早有安排……”

    “哦,进中书,还是去门下?”

    “中书省,先任中书侍郎,柳宁的中书令做得太久了,久的大家都不放心,等你熟悉了中书政事,再接替柳权……”

    朱智淡淡的道:“主上扔出来一块肉骨头,想让我朱氏和柳氏去争夺,当真是好主意!”

    徐佑觉得奇怪,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以两人的关系,不是不能说,可以朱智的城府,不该这般的直白才对,包括今晚他突然询问秦州刺史的人选,都显得不同寻常。

    “主上是龙,四叔是虎,正要借四叔的虎威逐柳氏之犬。中书令无论在任何朝代,无论对任何门阀而言,都不单单是一块肉骨头,而是足以荫户家族百年的参天大树。四叔若想让朱氏更上层楼,这次必须抓住机会,你要明白,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和柳宁正面争斗,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入得主上的法眼,获得上台争斗的资格……”

    朱智想也不不想,道:“我拒绝!”

    徐佑默然,直直的望着他,意思很明确,这是军国大事,不是过家家的儿戏,你要是不给个合适的理由,皇帝那边没办法转圜,说不得台省诸位宰辅还以为你不满意中书侍郎的职位,甩脸色给朝廷看,到了那时,好事变成了坏事,何苦来由呢?

    “七郎,关中胡汉混杂,虽汉人为众,可被奴役近百年,怕是对大楚没几分归属心。若无霹雳手段,再被那些注定不会安分的羌人鼓动,今日杀官造反,明日抢粮夺城,如何还有余力应对魏国?如何遣使沟通西域?更别提什么练兵养马,以图将来……”

    朱智双目射出坚毅的光,道:“我如果想做官,当初何必去梁州?朱氏绵延数百年,兴衰自有命数,我做不做中书令,对家族的影响没七郎以为的那么大。可秦州刺史若所托非人,多少人殚精竭虑,数十万大军拼死搏杀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将会功亏一篑……我绝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绝不会!”

    他用力的挥了挥手,用重复来强调语气,在堂内来回踱步,显得激动又兴奋莫名,道:“不管朝廷怎么看我,我此来特向七郎表明心志,中书侍郎谁爱当谁当,可秦州刺史一职,舍我之外,无人可以胜任。”

    徐佑何尝不知秦州刺史干系重大,五胡乱华以来,汉人的尊严和自信被彻底的践踏到了尘埃里,直到魏、楚隔江对峙,国势始终维持在相对平衡的状态。然而三次北伐失败之后,胜利的天平逐渐往北魏倾斜,长此以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国赢得南北一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因此,这次西征灭凉,是朱智以无上智慧和惊艳的谋局,硬生生的把倾斜的天平再次压了回来,并在纠缠百年之后,首次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他不允许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朱智愿意屈尊,谁又能比他更合适当这个秦州刺史呢?

    “好吧,我考虑考虑,毕竟要说服主上和台省不是易事……”

    “我等七郎的好消息!”朱智离开时道:“七郎,给我五年时间,还你一个堪比秦汉的关中沃土!”

    送走朱智,徐佑随即召见何濡,何濡听闻之后,深思了一会,道:“此事大有蹊跷!”

第一百零六章 惊闻故人来

    “朱智像是为国不惜身的人吗?”

    “不像!”

    “朱智像是为了大局而牺牲自己和家族利益的人吗?”

    徐佑笑道:“更不像!”

    “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区区秦州刺史的方伯之任,放弃了旁人梦寐以求的宰辅之职,舍大而就小,实在惹人疑窦。”何濡兴奋的道:“更怪的是,朱智明明知道这样急切求任秦州刺史会惹来郎君的猜疑,但他仍然选择拒绝了朝廷的重用……七郎,你想,这八百里关中之地,究竟有什么吸引朱智的东西呢?”

    他的双眸闪烁着难以遏制的璀璨的光,双手摩挲着茶杯,由于用力而发白的指尖显出内心深处的激动,那是棋逢对手的迫不及待,也是见猎心喜的踌躇满志,大脑霎时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试图从目前掌握的信息去揣度朱智的真实意图。

    “吸引他的东西?”

    “不错,正如朱智所说,秦州固然十分的要紧,可江东之大,英杰辈出,挑几个文武兼备的干练之才也不是难事。为大楚计,为朱氏计,为朱智个人计,他都更应该去中枢,而不是待在偏远的关中,除非,这里有什么东西足够的吸引他……”

    徐佑沉吟了一会,道:“若姚晋未死,有姚氏这杆大旗杵着,无非是捧一批,拉一批,打压一批,稳住局势,收买人心,逐步蚕食,从江东找出具有这样手段的人选不难。可现在姚晋已死,关中面临的局势徒然复杂了百倍,等闲人进来根本压不住场面……”

    他拿起做工精湛的越州青瓷茶壶,亲手为何濡把杯子里的茶续上,低声道:“秘府今早接到线报,有效忠姚氏的死士准备在太仓放火,烧了里面储备的数百万石粮食。还有从宫里逃跑的三个小宗师,现在还找不到下落,若是对我方主要将领进行刺杀,敌暗我明,防不胜防。更甚者有数百汉人联名上血书,要我们杀光羌人,以示胡汉不两立,报累世之仇……诸如此类,我大军在时,自然不怕这些跳梁小丑,可一旦大军离开,秦州刺史要应对的方方面面太多太细,可不仅仅是军政民政那么简单,一着不慎,真的有可能前功尽弃……要想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最安全的方式把关中六州融入大楚的疆域,并在三五年内恢复元气,争取十年内成为大楚北伐的粮仓、马厩和兵源地,我认真思量,竟发现除了朱智,别人确实无法完全胜任……”

    何濡杯子里的茶不知何时已经凉透了,感受着新注入的热水透过瓷面传递过来的温度,猛然抬头,惊道:“所以,朱智故意于青泥之战时擅杀姚晋,理由堆得冠冕堂皇,实则是为了搅浑关中的水,让朝廷觉得安定秦州非他不可,至少在他提出这个请求时,朝廷和郎君无法轻易的搪塞过去……”

    徐佑的神色很是凝重,沉声道:“刚才送朱智离开,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他千辛万苦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如果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楚国能够有机会统一南北,而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秦州这个地盘呢?”

    两人目光交叠,都被这个可怕的猜测震得久久无言。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何濡仰头把杯子里的茶水饮尽,断然道:“当务之急,必须查明朱智到底要秦州干什么!我建议,秘府从现在起,把监视的重点放在朱智和他身边的所有人身上,必要时可以扩大到整个朱氏乃至他任江州刺史时的旧部……”

    “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答应他这几日就给答复,来不及了!况且,朱智的厉害,你我都明白,秘府去查,可能什么也查不出来,反倒打草惊蛇,导致两家交恶,与国不利。”

    “嗯?七郎的意思?”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好计!”

    何濡击掌道:“朱智既然这么想要,那就把秦州给了他!接下来不管他想做什么,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秘府派人暗中盯死了,棋布设网,会露出马脚的……”

    和何濡的血脉贲张不同,徐佑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笑容,他站了起来,道:“走吧,陪我去院子里逛逛。”

    姚湛的府邸修得很雅致,沿着九曲廊过了红鲤池,钻过假山里的洞,眼前豁然开朗,月色好似水银泻地,漫步其上,让人如坠梦中。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觉得奇怪,朱智享有盛名多年,可是他并不热衷仕途,白贼之乱前,只是小小的散骑侍郎,又是荫封的虚职,没有实权,仅备皇帝顾问,且不常在京。白贼之乱后,主动外放江州刺史,可他在江州得过且过,不钻营、不媚上、不寻求政绩,以致多年未曾升迁……”

    何濡接过话道:“现在想来,他执意去江州,恐怕是因为临川王府正在江州辖内……我都能谋划的局,朱智没理由想不到……”当年在钱塘至宾楼投靠徐佑,敲门砖就是等朝中有变,勾搭临川王,谋取最大利益,朱智论嘴皮子刻薄劲没法和何濡比,但论起大局观,却不会逊色多少。

    “是,可当时岂会这么想?只以为朱四叔深通明哲保身之道,可这样看似淡泊名利的智者,对经略关中的执念未免太深了些,几乎超出了臣子该有的程度——为了说服谢希文同意西征,甚至不惜对当朝最有权势的尚书仆射发出死亡威胁——这样的疯狂,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关中大地对他的重要性超过了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在内……”

    “不过,我仍然说服了自己,这肯定是因为朱智忧国忧民,想以一己之力为楚国、为汉人、为天下苍生赢得一线生机,不在乎名利,不在乎权位,甚或不在乎生死,无惧无畏,这是真正的大仁大勇大爱……直到,直到他在青泥突然杀了姚晋……”

    “杀姚晋,尚有可谅解的地方,但他不该把祝元英送过来,朱智何等人物?若非心虚,哪里需要用祝元英的六天身份来堵住我的嘴?”

    “若是到此截止,攻克了长安,平定了西凉,他愿意回京接任中书侍郎,那前面的所有猜疑都只是猜疑罢了……然而,他偏偏又来索要秦州……”

    徐佑出掌劈在了身旁三人合抱的槐树上,淡黄色的花纷纷洒洒,落了满地的芳香。何濡从后面看,他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孤独。

    接下来两日,徐佑忙着接见李璧、弥婆触、全常翼等降将,还有原西凉台省的主要官员以及地方名宿和儒佛道三教的大德。其中还有个小插曲,弥婆触被擒后惶恐不已,徐佑让李璧前往劝降,弥婆触支支吾吾,始终不松口,李璧受不了问他到底担心什么,弥婆触说了在潼关用木人穿女装羞辱徐佑的事,李璧大笑道彼时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大将军雅量,必不会计较,弥婆触这才放下了患得患失之心,正式向徐佑下跪吻靴,以羌人最高礼仪表示臣服。

    徐佑最后召见的温子攸。

    对这个姚吉最信任的谋主,徐佑闻名已久,亲自迎出中门,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温子攸表现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因为徐佑的降尊纡贵而纳头就拜云云,躬身施礼,道:“小人特来向大将军辞行。”

    “温兄为何欲去甚急,是不是有人恣意怠慢?”

    “大将军治军严明,楚军乃仁义之师,自谭司马以下,对我等降臣礼数周备,并无丝毫怠慢之处!”

    “那,是你否因为我见面来迟,惹得温兄心生不快?如此,我愿诚心向温兄致歉……”

    “大将军折煞小人!”

    温子攸怎肯平白受徐佑的礼,闪过身子,双手作揖到地,恳声道:“并非任何人的缘故,只是小人倦怠了尘俗里的纷扰,想要悠哉山水之间,读书写字,安度余生,还望大将军成全。”

    徐佑沉吟不语,虎目凝视着温子攸,见他神色自若,平静如渊,并没有纹丝的慌乱,微微笑道:“莫非温兄信不过在下,怕我无容人之量,日后盘算总账,坏了温兄的性命?”

    温子攸也是一笑,道:“大将军何许人,我其实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要清楚……”

    “哦?”徐佑扬了扬眉,心中一动,道:“温兄似乎对我颇为了解?并且这种了解不像是冥蝶司打探出来的消息,而是只有我最亲近的人才能够掌握的内幕……”

    温子攸低垂着头,无人可察觉的眸子里露出由衷的赞叹之意,仅从他普普通通一句话里推测出接近于真实的结论,徐佑走到今日,岂有幸至?

    “冥蝶司不是秘府的对手,连北魏的白鹭官都在金陵栽了跟头,区区几只冥蝶,又怎么可能打探到大将军的私隐之事?不过,我有幸从另外的途径知道了大将军的部分过往,对大将军的为人极为仰慕……”

    “是吗?我倒是好奇极了,究竟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好话?”

    “大将军可还记得当年那个被詹府主逐出明玉山的可怜人吗?”

    徐佑勃然变色!

第一百零七章 半生不易,好好活着

    百画的下落, 冬至一直在追查,然而最后能追踪到的信息,还是她跟着商队进了关中,应该是被当做和牛羊等价的南人女郎卖给西凉的某个富贾或者官吏。只可惜刚刚入境,遇到山匪劫掠,整个商队死的死伤的伤,谁也说不清楚百画究竟哪里去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冬至没有放弃。

    可秘府成立后方方面面的事情太多,主要应付国内和北魏,对西凉的辐射范围不够,恰好这次西征要对关中进行渗透,寻找百画的计划再次提上了日程,但让冬至失望的是,时至今日,还是一无所获。

    “你认得百画?”

    温子攸笑道:“果然,大将军有情有义,一个犯错被逐出府的卑贱婢女,十年了,竟还记得她的名字。”

    “她在哪里?”

    月痕走进大堂时,给徐佑的感觉 ,就像是从冥府走出来的幽魂,没有人间气,没有烟火味,摘掉幕篱,单手托着,脚步轻盈却稳健,穿着西凉最常见的青色戎服,左侧脸颊上留着一道又深又狭长的刀痕,目光透着几分近乡情怯的犹疑,她屈身下拜,道:“贱女见过大将军!”.

    徐佑伸手拦住,挽着她的手臂拉起身,仔细打量了片刻,柔声道:“他对你好吗?”

    没有问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也没有问这些年过的是否如意,生在乱世,连他自己都多次九死一生,何况百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生而为人,艰难、困苦、折磨和起起伏伏都不算什么,至少,和那些死去的人相比,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不是吗?

    月痕低垂着头,道:“挺好的……”

    再没下文。

    时间能够改变很多,容颜,阅历,思想,自然也包括彼此的情感。徐佑想了想,又问道:“离开长安,打算去哪?”

    “还没决定,四处走走看看。或许走到一个地方,喜欢那里的山水和人,也就留下来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真能如此,未尝不是修行圆满了。”人生是一场修行,有人修得贪嗔痴念,有人修得苦乐悲欢,有人修得酒色财气,有人修得万物皆空,也有人修得返璞归真。

    什么是返璞归真?

    世间繁华,不如归去!

    徐佑顿了顿,道:“对了,你母亲的坟就建在离你家不远的田地里,我请村正照看着,每逢祭祀日,都有香火和祭品,并时常清扫,你若经过钱塘,可前去磕个头。”

    “嗯!”

    “你哥嫂做了错事,我原想关他们在牢里,等你回去再处置,可白贼之乱,钱塘失陷,你哥嫂也死于乱兵之中,尸骨无存……”

    “嗯!”

    交代完这些,似乎再无话可说,徐佑知道双方缘分已尽,强留无益,最后问道:“离开长安,还有别的难处吗?钱财够不够?”

    “这些年我们两人的俸禄还有各种赏赐,加一起足够后半辈子用了,别的……应该也没什么难处。”

    “那就好!”徐佑笑了笑,想要伸手去揉月痕的头发,可抬起又放了下来,道:“几时走,我去送你们?”

    温子攸旁边道:“今晚和几个老朋友喝过辞行酒,明日一早就走,不敢劳烦大将军玉趾。只是长安及周边郡县还在管制当中,可否请大将军赐一手谕,让我们出行无碍?”

    “这么急?”徐佑道:“冬至此刻不在城内,过两日就回,她向来最记挂你,不见一见么?”

    月痕沉默,摇头,道:“不见了……相见争如不见,她安好便好!”

    “也罢!”

    徐佑写了手谕,盖了大将军印,递给月痕,面对面站着,终于还是抬起了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半生不易,以后,好好活着!”

    离开了大将军府,温子攸松了口气,道:“幸好有你在,否则这位徐大将军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我脱身,更别说求得这张护身符。”

    月痕转过头,似乎还能看到站在门厅之外目送他们离开的徐佑。他贵为楚国的大将军,麾下数十万精兵强将,可以说在这西凉之内,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天,然而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面对她这个跌落在尘埃里的小婢女,却还是如同当年初遇时的温柔可亲。

    温子攸握紧了她的手,道:“等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带你离开这些肮脏恶心的争斗,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心心的过完这余生。”

    咬着唇,无声的泪落如雨。

    半生不易,愿郎君从此风云在握,无往不利!

    百画……别过了!

    张掖公府位于明光宫西侧,紧邻华阳街,是达官贵人们的居住区,沮渠乌孤虽然不常驻长安,但姚吉还是赏了他这所宅子,以彰显在驱逐姚晋的战事里做出的突出贡献。

    温子攸登门时,月挂中天,蛙鸣片片,盛夏时节的夜总是这么的具有吸引力,沮渠乌孤正和部下在院子里饮酒,来不及穿鞋迎了出来,高兴的道:“军师来的正好,大将军赏了雪泥酒,当真是世间少有的美物,赶紧来尝尝!”

    温子攸笑道:“军师将军是前朝的事了,凉州王可别称呼错了,给在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怕个鸟?以子攸的才具,等朝廷的封赏下来,岂止军师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也当得!谁敢找你麻烦,我扭了他的脑袋下酒!”

    话虽说的豪放,可毕竟不再称军师,而唤起了子攸。沮渠乌孤别的不成,见风使舵,规避风险的能力真是绝妙。

    “不敢瞒凉州王,我刚才已正式向大将军提出辞官归隐,大将军怜我心意,已然准了,明日就要离京……”

    “嗯?辞官?”沮渠乌孤大吃一惊,道:“大将军竟然准了?”

    温子攸使了眼色,沮渠乌孤心领神会,忙领着他进府,边走边问起详情,温子攸宽慰道:“凉州王不必疑虑,这不是大将军对我等西凉降臣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只是温某素来以诡谋侍君,做了太多恶事,如今手里无兵无权,若久留长安,恐有不测之祸。凉州王则不然,你手里雄兵数万,安定郡又是卢水胡的根基,就算飞鸟尽良弓藏,也轮不到凉州王引颈受戮,且安心吧!”

    沮渠乌孤生性多疑,温子攸不宽慰还好,这一番宽慰,心里登时想得复杂起来:温子攸多智善谋,西凉人又敬又畏,连他都要逃离长安,可知此地实在凶险,还是尽早向徐佑讨了凉州王的封号和印绶,返回安定郡为上。

    “明白明白!子攸既然要走,我也留不得,今晚就由我为子攸践行,咱们不醉不归。”沮渠乌孤相当热情,打算从温子攸口里再套套话,不琢磨透徐佑的心思,他心里委实难安。

    温子攸点到为止,见沮渠乌孤的神色,就知道他上了勾,很多事不怕你想,就怕你不想,想得多也就错得多,笑道:“好!”

    等入了府,众人围着食案把酒言欢,温子攸曲意逢迎,谈起往昔的戎马岁月,无不搔在了沮渠乌孤的痒处,你来我往,连喝了十几坛酒,徐佑赏的雪泥酒喝完,又上了西凉特有的凉州春酒,别听名字雅韵,实际很容易上头。

    这样喝到子时,其余众将喝趴下了七七八八,沮渠乌孤的舌头发僵,脸面红透,却还是频频举杯劝酒,温子攸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做出佯醉疏狂的模样,以筷子击打酒杯,放开嗓子唱了曲悲壮苍茫的西凉民歌,勾的沮渠乌孤动了思绪,起身舞刀相和。

    一曲终了,两人相对大笑,温子攸突然垂泪道:“明日远行,请凉州王送我贴身之物,使我睹物思人,若来日静极思动,当往安定找凉州王叙旧!”

    沮渠乌孤随手拔出腰间那把名贵之极的碧玉紫金短刀,酒气上涌,身子摇摇晃晃,说话也没了那么多弯弯绕绕,道:“我仰慕子攸多年,若他日不再悠哉山野之趣,请务必来安定一晤!你我同为西凉一脉,若不互相扶持,还不让南人看了笑话?”

    之前不敢妄想收服温子攸,那是因为两人的地位相差不大,并且知道人往高处走,他也不敢跟徐佑抢人。可现在温子攸要走,徐佑也放了人,大家同为西凉旧臣,天然的亲近,于是动了收为己用的心思。

    卢水胡虽善战,却不善谋,如果能够得温子攸为助力,文武相济,如虎添翼,既可固守安定以自保,也能虎视河西,扩张地盘,壮大实力以谋将来。

    沮渠乌孤拿最爱的玉刀相赠,虽然是借着九分的酒劲,没有平日的自控力,但也隐晦的表达出招揽之意。

    温子攸醉眼朦胧,伸手接过,轻轻抚摸着刀背,道:“见刀如面,足慰此心!”

    离开时更是百般相惜,万般不舍,好不容易到了目光不能及的街道拐角,早等候在旁的月痕牵着两匹马,道:“成了吗?”

    温子攸亮出碧玉紫金刀,双眸清凉如明月,哪里还有半点的酒意,笑道:“得之不易,不过,总算从沮渠那老狐狸手里骗来了至关重要的信物。”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细软都准备了吗?”

    月痕拍了拍马屁股托着的两个大包裹,里面全是金银珠玉,价值无算,哪怕挥霍无度,也够他们下半辈子的花销了。

    温子攸翻身上马,道:“立刻出城!夜长梦多,免得那老家伙明日酒醒,再来讨要这把刀。”

    月痕点点头,踩着马镫,轻巧的落在马鞍子里。

    温子攸勒马回头,再次凝望夜色里的长安城,决然的夹了夹马腹,道:“走,去安定,会一会沮渠乾归!”

    (以前的大纲,百画原本要被利用和背叛后惨死,只是写到这里时,突然觉得现实里的可怜人已经够多的了,小说里意淫为主,那还是放可怜人一条生路。祝愿看到这章的所有朋友,虽半生不易,但以后还是好好活着。)

第一百零八章 一分为二

    翌日酒醒,沮渠乌孤穿戴停当,习惯性的准备悬挂腰间玉刀,手往床头摸了空,皱眉思索半响,猛的拍下大腿,道:“速去查探军师将军何在……”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军师将军府已遣散所有奴仆,温子攸于昨夜出城,趁黑隐匿形迹,彻底不知去向。

    沮渠乌孤暗自琢磨,长安夜里宵禁,没有徐佑的手谕谁也出不了门,由此可知温子攸确实没有说谎,他的离开得到了徐佑的恩准。至于离开之后是不是真的像他所说归隐山林,那都不重要,再聪明的人,没有了足够他发挥才智的地方,如龙游浅海,也就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不过,说实在的,有点心疼那把价值连城的玉刀,然而能用一把刀和温子攸结个善缘,沮渠乌孤觉得这笔买卖还是赚的。他始终相信只要尝过了权力的滋味,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放下那种站在顶端,俯瞰众生,随意掌控别人贵贱、荣辱和生死的强大,温子攸年纪轻轻,绝对熬不住乡野间的寂寞,早晚还得去安定找他,到了那时,收其心、仰其智、用其谋,卢水胡势必风生水起,越发兴盛。

    正在这时,接到大将军府的传令,沮渠乌孤前往拜见,大堂候了约有两刻钟,谭卓施施然走了进来,很热忱的拱手道:“让张掖公久等了,失礼失礼!大将军巡视西城,因为点小事耽误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怕怠慢了张掖公,特意吩咐由我代为赔罪!”

    作为大将军府司马,徐佑的主要心腹之一,谭卓目前在西凉的地位和权势无人可及,明面上甚至连参军司的何濡都比不过。

    对这样的人,沮渠乌孤岂敢托大,急忙站起,道:“谭司马言重了,大将军军务繁忙,节下等一会是应该的,没什么打紧。”

    “话虽如此,可大将军让我赔罪,我岂敢违逆?张掖公,坐!”谭卓坐到主位,摆好了袍襟,道:“来人,奉茶!”

    穿着戎服的部曲端上茶后退下,瞧沮渠乌孤用眼神打量,谭卓解释道:“大将军府内全是这些粗手粗脚的军中健儿,并没有养着丫鬟婢女,若是照顾不周,张掖公不要嫌弃。”

    沮渠心中微凛,大将军的自制力当真可怕,进城后没踏入皇宫半步,让那些觊觎皇后美色的人包括他在内全都收敛了心思,可没想到连府内起居竟也如此简陋——位极人臣,不爱财不爱色,那还能爱什么呢?

    沮渠乌孤的后背霎时渗出了汗珠,他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脸面没有异常,应和道:“大将军实是我辈楷模……”心底深处对徐佑反倒更加畏惧。

    谭卓笑了笑,没接他这个话头,道:“今日请张掖公过府,是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节下静听。”

    “朝廷有意分原西凉六州为两州,一为秦州,辖下有陇西郡、汉兴郡、安定郡、天水郡、陇东郡、新平郡、长安郡、白水郡、上洛郡、义川郡等二十七个郡,郡治在长安;一为凉州,辖下有武威郡、酒泉郡、金城郡、敦煌郡、临松郡、武都郡、安定郡、北地郡、张掖郡等十八个郡,州治在武威城。大将军想让你担任凉州刺史,为大楚守好河西之路,安定郡仍然作为沮渠氏的郡望,房屋田产以及宗族祀庙等皆原封不动,还由沮渠氏持有,你意下如何?”

    “这个……”

    沮渠乌孤犹豫不决,按照事先的盟约,徐佑允诺他永镇凉州,祭祀、赋税、典章、律法等概不干涉,形同割据,是事实上的凉州王。可那个所谓的凉州只是西凉的六州之一,辖内不过三郡,但地形险要,水草丰美,又是卢水胡的根基和兴旺之地,经营数百年骤然舍去,无疑背祖叛宗,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不过,徐佑规划的新凉州几乎囊括了河西全境,看似只有十八郡,但面积大了何止十倍,权势也何止大了十倍?对沮渠乌孤的诱惑力,远远大于名不副实的凉州王——三个郡的王,还没有朝廷的册封,有什么好当的?

    当然,在今天之前,能够把卢水胡的控制力从安定一郡扩大到整个凉州三郡,对沮渠乌孤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成就,为此他不惜受世人白眼和痛骂,再次背叛姚吉,投入徐佑的怀抱。可现在一旦听闻会有机会成为河西那片广袤又富饶的土地的统治者,三郡的功业就不是很放在他的眼里了。

    所以说人心不足,欲壑难填,面对诱惑,很少有人能做出足够理智的判断,沮渠乌孤坚定认为,与其窝在三郡之地称王称霸,还不如跳出这个窠臼,往河西去打出更大基业。

    “不急,兹事体大,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考虑,再给我答复。”

    沮渠乌孤当机立断,道:“节下只听从大将军的军令,大将军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要是大将军觉得我适合凉州刺史,那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大将军守好河西!”

    谭卓笑道:“好,你有这个心,我会禀告大将军。不过,张掖公可要想明白,做了凉州刺史,就是朝廷的方伯,万事首要想着朝廷,可不如以前在安定时那么的自在……”

    言外之意,前约作废,给了你凉州这么大地盘,就不要想着做你的草头王了,赋税该交得交,徭役该服得服,大漠戈壁滩也不是法外之地,朝廷的旨意比天大,牧守一方,要牧更要守,最主要的是,凉州姓安,不姓沮渠!

    “是是!节下心里明镜似的,绝不辜负大将军厚爱!”沮渠乌孤想的很明白,以卢水胡的实力不可能吞下凉州,可要是背后依托着大楚,身为刺史,军政一把抓,很多事也好办,过过手都是数不尽的资源,日积月累,沮渠氏的发展怎么着也比窝在安定郡强的没边没界。

    还是那句话,草头王终究是草,凉州刺史却无疑给卢水胡镀了层金,纵然没有恢复祖宗当年建立北凉南面称尊的荣耀,可也比这么多年跟着姚氏当奴才风光的多了。

    “那就好,等大将军回来,可能还要找你谈,你回去后先拟个章程,把对凉州的见解和施政方案写个简单的条陈,有备无患嘛,是不是?”

    沮渠乌孤感激的道:“多谢司马提点……”

    “谢就不必了,以后同在大将军麾下做事,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张掖公多多体谅。那,我提前恭喜沮渠刺史喽?哈哈哈,请!”

    谭卓挽着沮渠乌孤的手臂,亲自送他到府门外,直到离去很远,沮渠乌孤猛然惊醒,这位谭司马看似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却让他心生无数好感,全程都按照对方的节奏进行对话,既没有问为何朝廷突然要分化秦州和凉州,也没有打听秦州刺史由谁担任——这个人很重要,从地形上看,秦州直接掐着凉州东进的咽喉,从经济上看,西域来的商队抵达长安才能赚钱,一旦封死,抽税的门路就断了,至于政治上,长安的地位就不必提了,凉州固然重要,可秦州掉根头发也凉州重,所以这个人必定是大将军的心腹,或许,也是悬在他头上的碧玉紫金刀……

    见了鬼了!

    谭卓能在大将军府脱颖而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果然有几分诡异的本事!

    还未回到公府,有心腹驰马而来,翻身滚地,道:“郞主,出大事了……大将军,大将军在西城遇刺了……”

    “啊?”

    沮渠乌孤浑身剧震,下意识的想往西城跑,上司遇刺了不去表忠心,日后被穿小鞋也应该,可转念一想,刚才谭卓轻描淡写的说徐佑是因为点小事耽误了,这是委婉的告诉他不要掺和西城那边的事,老老实实回府,等着走马上任。

    “回府!”

    心腹急了,道:“郞主,不去西城瞧瞧吗?我听说鲁长史和何祭酒都去了……”

    “既然都去了,我们这时候过去也没多大用处。”沮渠乌孤越想越觉得谭卓深不可测,用力拍了拍马臀,道:“走,回府!”

    骏马嘶鸣,疾奔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 西市

    长安西市。

    徐佑确实遇到点小麻烦,他被刺杀了,之所以说小麻烦,是因为刺杀者和刺杀过程有点……有点像是过家家。

    长安分东西市,店铺毗连,商贾云集,不过也有区别,东市是酒肆、青楼、赌坊、珠玉、锦缎等奢侈品和大宗买卖交易市场,西市则多是肉铺、食肆、脚店、牙行、药铺、衣烛、凶肆等满足日常生活所需的场所。东西二市,几乎满足了大多数人的一生,后世“买东西”的说法,就起源于此。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徐佑视察西市,就是要借此地看看长安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是否恢复如初,若是没有,受兵灾的影响又有多大,然后现场办公,循因施策,发现问题,尽快解决。

    稳定,压倒一切!

    没有兴师动众,没有全套仪仗,只带了寥寥数十人,接连转了七八道街,徐佑不按市令的事先安排,随机选择店铺进入,直接和老百姓对话,得知他们内心真正的恐惧和不安,以及最需要的帮助和扶持。每每发现问题,就交给身后诸曹的负责人去和六部对接处理,简单的当场给予答复,复杂的承诺日期,及时反馈,大将军府也会派人来回访等等。

    “大将军,这等琐碎的杂务,交给有司处理就是,何必亲力亲为?”问话的是原凉国户部的一个侍郎,赔着笑想要拍徐佑的马屁来表忠心。

    徐佑笑道:“庾腾,你说说看,我为何来西市?”

    “管子曰:市者,可以知治乱,可以知多寡。长安市是不是安定,粮货是不是充足,都可以通过西市得出初步的判断。”

    徐佑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庾腾老成持重,看问题直至核心,道:“你们不要小看了市,更不要低看货殖带来的裨益,更不要把商贾视作贱役末流,关中土地肥沃,可也养不了太多人,养不了太多兵,将来要想成为朝廷的鼎足,尚需在货殖上做文章!”

    庾腾若有所思,似乎从徐佑这番话里捕捉到了朝廷未来五到十年的对待关中的政策方向。同样,身后的随从队伍里有大把的聪明人,心里各自泛着思绪,把徐佑话里的每个字都掰开嚼碎了去分析,生怕错失了重要的线索。现在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巨大的风险伴随着巨大的利益,可只要走对了这步,至少能够给家族带来一二十年的兴盛,这样的诱惑,没人抵抗得了。

    官员们注重的是徐佑行为背后的深意,而这种现场办公的风格独树一帜,从来无人见过,所以引起了百姓们极大的好奇。先是小心翼翼的围堵在远处偷看,后来见徐佑的亲卫并不赶人,对某些拥挤太厉害的百姓也都很客气的先行军礼,再进行适当的阻止。除了那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五溪蛮苍处,其他一个个身材挺拔,精神抖擞,穿着大将军亲卫特有的制式戎服,紧抿的唇,铮亮的眼,坚毅又高高扬起的骄傲的脸,干净利落,赏心悦目,跟平时见到的那些兵痞子们全然不同。无论是精气神,还是给人的观感都无比的震撼。这样他们的胆子倒是大了起来,走的更近些,也跟的更久,紧张又八卦的脸,兴奋又忐忑的眼,时不时的互望,然后对徐佑发出各种小声的议论。

    “这就是大将军?”

    “肯定的,衣裳简朴了些,可你瞧瞧,还有比他这气势更像大将军的吗?”

    “画里人似的…………”

    “咱长安可没有这样的人物,果然是江东多俊秀……”

    “大凉国也不差,至少长的雄壮……”

    “嘘,现在不能说大凉了,咱们都是楚人……”

    正这时,突然听到有妇人焦急的压抑着嗓子的喊声:“翠奴,别跑,别乱跑……”一个小女孩咯咯笑着从人群里飞快的钻了出来,跑进亲卫队的防御范围内,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人的腿上。

    小女孩懵懵的站着,旁边的人都吓傻了,冲撞大将军的仪仗是什么罪,大家都很清楚,女孩的母亲更是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想要冲过去救女儿,被好心人死死的拉住了手,折一个够可怜了,别母女俩都折进去。

    那亲卫却没有像百姓们想的那样把小女孩抓起来,而是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肩头,笑道:“别怕!”然后拉着她的手,交给了悲痛欲绝的母亲,啪的双脚立正,行了个军礼,道:“人多,照看好孩子!”

    众人彻底惊呆了,活在乱世,谁见过这样的兵?那妇人紧紧抱住孩子,目睹亲卫归队的背影,感动和后怕交织,呜咽着哭了起来。

    “老弟,我早说了,大将军的部曲秋毫无犯,入长安后连民宅都没进过,你还不信?”

    “哎呀,都怪我,自楚军入城,关在家里几天没出过门,怎么会想到世间会有这样的军队?”

    “要是天底下的兵都这个样子,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谁说不是呢?”

    ……

    徐佑走在前面,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这个小插曲,鼻子里闻到浓郁的香味,停下脚步,抬头看到飘摇的旗帘子,黑底赤字,写着刘家食肆。

    这叫市招,古代朴素的广告表现形式,徐佑走了进去,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好吗?”

    掌柜是个老头,原西凉绥州上郡人,早年来长安谋生,带着老婆和儿子儿媳撑起了这家店,在西市小有名气。

    “还……还好,”老刘头有些紧张,道:“贵人可是要用膳?”

    他常年混迹西市,不是没见过世面,眼光毒辣,见徐佑穿的粗布青袍,可气势非常人所及,再看后面乌压压的随从,连平日见到得使劲巴结的市令也离得远远的,根本没资格凑到这人的近前,哪还不知来了惹不起的贵人?

    “你这都有什么好吃的?”

    “小店主要做的是瓠羹。”

    “哦?正好,走得乏累,来一碗尝尝。”

    瓠羹就是汤面,搭配各种浇头,比如只要肥肉的膘浇、只要瘦肉的精浇,只配菜蔬的造齑,热面、冷面、细面、面片等等。到了后世,宋代的吴氏写的菜谱《吴氏中馈录》里记载,一碗普通的瓠羹面,浇头已相当丰盛,大概包括芝麻酱、杏仁酱、咸笋干、酱瓜、糟茄、姜、腌韭菜、黄瓜丝和煎肉等十几种,可想而知那些精雕细琢的面又该如何的美味可口。

    刘家的面出自绥州民间做法,没江南吴氏那么的细腻,用羊肉带骨剁成大块,加入草果为佐料,熬一大锅高汤,再捞出羊肉切片,取瓠瓜挖瓤削皮,也切片,同羊肉、细面条下锅爆炒,加姜、葱、盐、醋,起锅添入肉汤。

    这简直就是后世著名的绥德羊肉面的前身,徐佑闻着扑鼻而来的香味赞不绝口,刚要吃却被清明拦住。虽说刚才老刘头做饭时有两名亲卫全程监督,可为了以防万一,清明还要重新验过才能放心。

    徐佑其实觉得不必这般小题大做,但清明坚持,他也没办法。等清明轻车熟路的搞定,对他点了点头,这才拿起筷子,笑道:“掌柜的,凉了不会影响这碗瓠羹的味道吧?”

    老刘头咧着嘴道:“贵人听过关中有句俗口吗?”

    “哦?还有说道?”徐佑招了招手,道:“近前来,坐!”

    清明等都散到旁边,老刘头走到距离徐佑两三步的距离,佝偻着身子,道:“贵人当面,小人哪里敢坐?”

    徐佑也不勉强,笑道:“什么俗口,说来听听!”

    “关中有四宝,银州的婆姨,绥州的汉,积粟县的金麦,折家坪的面。这说的折家坪就是小人的乡里,祖祖辈辈靠这碗面讨生活,热吃是天上龙肉香,凉吃是地上驴肉香,贵人大可放心。”

    徐佑大笑,道:“有趣!有趣!”

    刚准备动筷,老刘头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徐佑奇道:“怎么?”

    “贵人第一次吃,小店的浇头藏在腹中,得这样搅拌搅拌……”老刘头赔着笑,道:“要不我来帮贵人调好?”

    徐佑放下筷子,笑道:“那有劳了!”

    老刘头又走两步,和徐佑几乎肩挨着肩,他弯着腰,态度恭谨之极,右手去拿筷子,左手突然从衣服里拔出一把剔骨刀,对着徐佑的心口狠狠刺了过去。

    徐佑面不改色,两指轻捏,夹住了刀尖,不见如何用力,老刘头踉跄退后,滚到了地上,浑身脱水般无力,直愣愣的躺着,神色却如释重负。

    铮铮!

    寒光四闪,宿铁刀出鞘,八名亲卫如狼似虎,把店里的其他人全部控制住,包括老刘头的老婆子和儿子儿媳。清明同时出现在老刘头身边,屈指封死他全身经脉,心里有点恼火:这个店家没有半点修为,要不然也不可能让他接近徐佑咫尺之内,可没想到偏偏就是他出了问题。

    苍处挥了挥手,二十名亲卫成扇形散开,把食肆外面的入口守住,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发生的状况,还当徐佑正在吃饭,倒是兴致勃勃的等着,没有发生骚乱。

    随从的官员们大都惊得面无人色,市令更是双腿发软,差点萎靡于地,庾腾面沉如水,打量着老刘头,眉心皱起,有些想不明白,以老刘头的身手,杀猪可以,杀人却差得远呢,为何明知必死,还要冒险行刺?

    “清明,不要对掌柜的无礼,请他过来坐!”

    徐佑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拿起筷子,吃了口面,折家坪的面果然名不虚传,油而不腻,香嫩滑润,接连吃了几大口,这才望着老刘头,笑问道:“掌柜欲杀我,可是想为姚吉报仇?”

    老刘头坐在对面,脸上的慌张慢慢平复,可手还在不受控制的颤抖,道:“姚吉昏庸无道,老百姓都巴不得他早死,小人犯不着为他来刺杀大将军。”

    “原来你知道我的身份!”徐佑又吃了面,道:“刚才满口的贵人叫着,倒是把我也瞒过去了!”

    “大将军攻克长安,骑马入城时,小人也在夹道的人群里望着,有幸见过大将军的容貌。”

    “既然不是因为姚吉,莫非是楚军滋扰百姓过甚,你铤而走险,要为民除害?”

    “小人虚活半百,从未见过楚军这样的仁义之师,”

    “那,”徐佑端着碗,喝了一大口汤,肚腹间热腾腾的,那舒爽真是来个神仙都不换,道:“掌柜和我有私仇?”

    老刘头道:“我生于西北,大将军长于东南,身份地位更是差的天上地下,不配和大将军结仇。”

    “那就怪了,掌柜的莫不是怕我吃饭不给钱?所以先捅几刀出气?”

    “大将军说笑了!”

    老刘头沉默了一会,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小人多年前曾受一个人的大恩,今早那恩人突然出现,交代小人说,如果大将军进店吃面,那就不惜一切行刺大将军……”

    “不惜一切……包括你全家老少的性命?”

    老刘头扭头望着被擒住的老婆和儿子儿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浊泪横流,道:“我全家的命都是恩人给的,恩人要拿去,那就拿去好了!我知道,大将军来了,关中父老才有好日子过,既然我杀不了你,没负了恩人,也没负了乡亲,只我全家的人头,那再好不过……”

    徐佑叹了口气,站起身,道:“这碗瓠羹当真是地道,掌柜的好手艺!庾腾,吩咐下去,今日的事就这样算了,不许任何人来为难刘掌柜,他想继续做生意,就让他在这里开店,想回乡去,也由着他离开,不得阻扰。”

    “诺!”

    庾腾答应了声,又问道:“大将军,不带回去审一审吗?”

    “不必了!幕后主使者,我已知道是谁,刘掌柜轻生重诺,慷慨赴死,有古之高贤遗风,别折辱了他!走吧,继续巡视,西市这么多家货行,总得一一看看才行。庾腾,切记我一句话:为政,一定要做好调查研究,否则的话,朝廷发布的决策只是空中楼阁,长远不了的。”

    庾腾大声道:“诺!”

    (本书首发在,喜欢的朋友可以过来支持下点击和推荐票,有余力的订阅一下。我几乎很少谈及这些,只是默默写文,想着不要太麻烦大家,不过接近完本了,能追到现在的应该都是铁粉,不和你们见外,当然也不强求,致谢!)

第一百一十章 藏宝图

    何濡和鲁伯之得到消息后先后赶来,徐佑已经把整个西市走了大半,他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不拘小节,真正的和广大民众打成一片,展示了非常正面和积极的形象,可以说仅仅这次巡视造成的影响力,足以大幅度的缩减楚人和凉人之间的鸿沟,也抵得上大将军府成百上千的掾属们辛辛苦苦工作数年的成效。

    得民心难,得民心也易,老百姓不是傻子,谁把老百姓放在心上,老百姓就会把他高高的举起,任风吹不倒,任雨打不伏!

    这是最强大的力量!

    “七郎,遇刺无小事,不可掉以轻心。我建议把刘氏全家秘密抓捕,交给冬至审讯,对外则宣称回乡去了,可避免引发朝野物议。”

    何濡觉得徐佑亲自出马收买西凉人心的做法很妙,但那都是做给百姓看的表面文章,现在该演的戏演完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老刘头全家抓起来,威逼他开口供出幕后主使即可。

    “我既然允诺放了他,再食言而肥,失信于人事小,失信于己事大,况且从来没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做了,必定会反受其咎,千万别忘了,民心不可欺,民亦不可欺!”

    这是徐佑和何濡最大的区别,何濡为达目的可以没有底线没有原则,行事肆无忌惮,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但徐佑更有所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正是这种坚持让两人形成奇妙的互补的关系,一个可为人主,一个可为谋主,不至于走向对立的极端。

    鲁伯之道:“那人既然敢指使老刘头行刺,就不怕他会受刑招供,估计对所谓恩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审之无益,反而贻人口实,埋下祸端。”

    何濡耸耸肩,道:“所谓雁过留痕,只要老刘头供出他们交往的细节,总有法子找到蛛丝马迹……不过,七郎所言不无道理,说不定这人正等着咱们把老刘头抓起来,再故意散布风声来污蔑七郎的名声……罢了罢了,算他命好,遇到七郎这样爱民如子的大将军,饶了他就是!”

    这话听着揶揄,徐佑也不和他计较,道:“其实不需要老刘头的口供,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转头去问清明,道:“冬至那边有消息了吗?”

    “截至昨夜,祝元英还没松口!”

    “真是铁打的骨头!”

    徐佑赞了句,虽是对手,可祝元英能熬到现在当真让人意外,尤其他还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这份忍耐力没几个人比得过,道:“派人去通知冬至,今夜带他进城,我也该和这位祝先生再好好谈谈了!”

    回到大将军府,谭卓问起遇刺的事,徐佑打趣道:“吃了碗合口味的好面,见了个不怕死的凉人,算是不虚此行。对了,沮渠乌孤怎么说,答应了没有?”

    “以大将军给他开出的条件,实在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谭卓很难得的说了句笑话,道:“并且张掖公听话的很,出府后直接回家去了,连西市都没敢去凑热闹。”

    众人大笑,鲁伯之抚须道:“卢水胡毕竟也有刺杀大将军的嫌疑,他还是别去的好,这个关头,容不得半点闪失……”

    其实真要栽赃,去或不去,都没有意义,但低调些不张扬总归是好的,徐佑打算让沮渠乌孤接手凉州,必定会引起朱智的反弹,博弈之中,把柄更少的那方才能获胜。

    当夜冬至从定城秘密押解祝元英进入长安,之前留他在定城,是想在那里布局设伏,吸引六天的人前来营救,毕竟长安守卫森严,可能六天有心无力,谁知在定城等了这么久,六天还是没有动作,反倒是长安这边出了乱子。

    “祝先生的气色还不错,比我预料的要好些!”

    后堂之内,祝元英换洗了干净衣裳,头发也束到了脑后,没有捆绑,跪坐在蒲团上,单从脸上看不出动过刑的痕迹,但只要仔细观察,就知道这个人的心志已经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随时都可能决堤。

    “托大将军的福,吃得香,睡得着,自然气色差不到哪去。”祝元英的嗓子由于受刑太过完全毁了,如锈迹斑斑的斧头慢慢的划过皲裂的铁板,听着让任抓心挠肝,很不舒服。

    “如此就好,我还怕冬至手重,伤到了祝先生。”徐佑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来祝元英的嗓子出现问题,水刑的后遗症,避免不了的。

    祝元英听到冬至的名字,眼眸不经意的聚敛,可想而知,这短短几日,冬至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白日在长安西市,我遇到了刺杀……”徐佑突然直奔主题,凝视着祝元英,观察他任何细微的变化。

    果然,祝元英的身子在那瞬间紧绷起来,只是幅度极小极小,若非徐佑明照万物,也基本难以察觉,他淡淡的道:“所幸大将军无恙!”

    徐佑心里有底,道:“刺杀我的人,是个老态龙钟的厨子,不会武功,家世清白,他知道杀不了我,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拿着全家老少的性命来冒险。祝先生,你可否告诉我,他背后是谁人指使的呢?”

    祝元英漠然道:“身为阶下囚,如何知道天下事?”

    “祝先生谦虚了!这样吧,我来说说推论,如果不对,请祝先生指正!”

    “大将军请!”

    “西市,普通民众聚居的地方,白天,众目睽睽之下,我又多带掾属和近卫,并随意选择沿街的店铺入内,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刺杀的良机,可偏偏我被刺客摸到了跟前,并成功的刺出了那一刀。”

    “这其实不是刺杀,而是警告!警告我六天无所不能,这次派一个老厨子,下次就能派一个小宗师,我在明处,始终防不胜防!”

    “为什么要警告我?自然是为了祝先生!你在我的手里,六天想救你,可也知道强攻定城只能坠入秘府事先布置好的陷阱,所以用这样的法子来示威,示威之外,还有想要谈判的意思,实在是绝妙之极!”

    祝元英沉默。

    “不过,六天百密一疏,正因为这次刺杀,让我惊觉祝先生原来如此的重要,重要到六天不惜刺杀楚国大将军也要救你出去……你纵然不是照罪天宫的四天主,地位应该也不低……”

    徐佑顿了顿,略带调侃的道:“祝先生不反驳,说明我的推论还算可以。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是乖乖的和六天谈和,再把祝先生交出去换个平安呢,还是摸着黑走路,继续留着祝先生,等六天来自投罗网呢?”

    沉默,依旧沉默。

    “祝先生,给你半个时辰考虑清楚,我军务缠身,没有太多时间和你耗着。半个时辰之后,如果你还不开口,那就对不住了,明日一早,我会命人把你押解到西市,赤着身子绑在旗杆上曝晒……徐某别的不成,可就是胆子够大,六天想要杀我,尽管来杀就是。我倒要看看,你这么重要的人物,赤身在众人眼前受辱,他们忍不忍得住不出手?”

    徐佑站起身,毫不犹豫的掉头离开,他言辞如刀,又真正的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给祝元英造成的压力甚至大于遭受冬至的酷刑。当他走到房门口时,听到后面祝元英的声音:“我是风门的两大供奉之一……”

    “风门?供奉?”

    徐佑停住脚步,唇角溢出笑意,道:“祝先生想通了最好,免得闹得斯文扫地。夜色这么美,不急,我们慢慢聊。”

    祝元英能想不通吗?他自家知自家事,就算今夜徐佑不来,他也顶不了几天了,早晚都得招供,与其被绑到西市备受羞辱,成为捕杀同伴的诱饵,还不如和徐佑合作,换一线生机。

    六天和他有大仇,风门却没有!

    何况,他的手里,还有一张底牌没有亮出来,关键时候,应该可以保命!

    “风门受哪一宫的天主统领?”

    “风门名义上和五大天宫并列,受绝阴天宫的统领,实际上从二十年前就独立于六天之外。不过,大天主的命令如果没有和风门产生太大的利益冲突,可酌情听从……”

    风门一直很神秘,徐佑在钱塘曾和他们打过交道,原以为是六天的下属情报机构,可听祝元英解释,才知道有点想当然了。

    六天内部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几大天主心怀鬼胎,各行其是,类似于共同信仰组成的松散联盟,而不像天师道那般由孙冠绝对的集 权。

    “供奉属于什么品阶?”

    “风门有风主一人,其下有供奉两人,再其下有……”

    也就是说祝元英是风门里除过风主的二把手,怪不得会有人筹谋来救,要是换了别的小角色,看理不理你的死活?

    “风主是谁?”

    祝元英道:“风主姓葛,名松乔,绰号小仙翁,乃丹阳葛氏的子弟!”

    “葛松乔?他不是死了吗?”徐佑听过这个名字,丹阳葛氏也是江东高门,道家最重要的分支之一,百年来名士辈出,这个葛松乔精研丹术,被称为小仙翁,后来据说中了丹毒而死。

    “葛氏信奉天师道,葛风主则入了无为幡花道,只能诈死离家,免得遗祸宗族。”

    “原来如此!”

    前前后后又问了七八个问题,把风门的底子摸的差不多了,徐佑问道:“你潜伏在朱智身边,到底为了何事?”

    祝元英犹豫了片刻,道:“为了一张藏宝图!”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可怜痴情人

    藏宝图?

    不会怎么巧吧?

    徐佑故意作出耻笑的样子,道:“风门兜售着南北天下的生意,日进斗金,积财巨万,怎么会觊觎藏宝图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古往今来流传的藏宝图多不胜数,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然而这张图不同。”祝元英神色无比的凝重,道:“此图乃天公将军张角病死前所留,藏着黄巾军席卷天下所搜刮的无数财宝的秘密,别说小小的风门,就是六天加上天师道、佛门以及江东四大顶级门阀的累世家资,与之相比,也不过九牛一毛。”

    “张角?”

    “对,此图名为天公神祝万方图,大将军试想,太平道传道数十年,上至公卿,下至庶民,多少人散尽家财,千里投奔入教,再后来黄巾乱起,攻城夺邑,劫掠八州,聚敛的财物如恒河沙数,全藏在这一张图里……”

    徐佑代入幻想了一下,呼吸都开始有点急促,他固然不贪财,可当财富数字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圣人也得动心,怪不得祝元英以风门供奉的高位,竟甘愿潜伏朱智身边十年之久,若藏宝图是真,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恐怕也值得。

    “张角的藏宝图,怎么到了朱智手里?”

    “风门追查藏宝图多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终于梳理出大概的脉络。东汉中平二年四月,张角病重,自知天不假年,开始为太平道安排后路,秘令义子张独步率亲信部曲前往某地掩藏巨额财物。张宽完成任务后杀尽部曲,准备回去复命的时候得到了张角病死的消息,紧接着短短两月之内,张梁、张宝也先后战死,黄巾军覆没,张宽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再回去,而是孤身一人,带着藏宝图流落江湖,后来不知何故突然暴毙,从此藏宝图辗转落入多人之手,可山高云深,九州万里,始终没人能够真正找到宝藏的所在。”

    徐佑叹为观止,中平二年,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风门竟然还能查的这么细致,甚至精确到了张宽这样一个毫无名气的小角色身上,可想而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天公神祝万方图再次出现,是在天师道第四代天师邵景仙手里。那时曹魏已经统一天下,天师道被朝廷打压的奄奄一息,期间将近一百二十年没有公认的天师出现,大都是自称天师,布道数郡之地,直到邵景仙横空出世,重新整合四分五裂的天师道众,再次立二十四治,延续了三天伪法的所谓道统。也因为这样的威望,正平十一年,益州治有道众敬献天公神祝万方图,邵景仙从此无心教务,开始痴迷于发掘天公遗宝,可惜蹉跎毕生也没找到,临死留下遗言,凡天师道之人,不得再寻觅宝藏。随后,此图在天师道又传两代,到了第六代天师裴庆手里……”

    “裴庆?就是那个登上天师宝座仅仅五个月就被行刺而死的河东裴氏子弟?”徐佑想起当年从鹤鸣山盗宝而归,分赃时从六代天师裴庆的神龛里拿到了一块刻着“槿”字的普通石头,别的神龛要么是丹经、功法,要么是金冠、神兵,只有裴庆陪的陪葬品是块不值一文的石头,让他印象深刻。

    “是!风门也是从这时起,才首次得知天师道有一张天公神祝万方图……”

    徐佑恍然,道:“裴庆的死,是不是跟你们六天有关?”之前就有过这样的猜测,现在想来,裴庆之死,藏宝图很可能是直接原因。

    “不错!裴庆出身高门,文才武功当世无人可及,但他自诩风流,生性多情,是唯一可以利用的弱点。恰逢六天司苑天宫的五天主慕槿以容色冠绝江湖,受大天主指派故意接近裴庆,准备伺机窃取天公神祝万方图。裴庆果然为情瘴所蒙蔽,对慕槿迷恋之极,两人琴瑟和谐,凤凰于飞,时人称之为神仙眷侣……如此过了大半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慕槿却也对裴庆动了真心,和盘托出六天的计划,裴庆惊怒交加,失手错杀了慕槿,后伤心欲绝,数夜白头,竟抱着慕槿的尸体于戒鬼井里坠落殉情而死。”

    原来,那座似乎可以吸人魂魄的戒鬼井里还埋葬着这样一对用情至深的苦命人!

    祝元英虽寥寥数语,但徐佑几乎可以感受到裴庆杀了慕槿之后心丧若死的惨烈和凄凉,忍不住叹道:“可惜!”

    祝元英奇怪的看了眼徐佑,心想你一个杀人无数的大将军,听这样的男女情事竟然还心有戚戚,是不是脑子有病?

    徐佑瞧破他的腹诽,笑道:“人间有三可惜者,月下无酒,雨中无诗,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祝先生以为然否?”

    祝元英摇头道:“此二人或许有情,但裴庆身为天师,持三天正法,反被女色所惑,慕槿身为天主,受六天教义,却因敌背信,这样的人,算不得英雄,更算不得可惜!”

    徐佑没和他争辩,道:“后来呢?”

    “天师道深以此事为耻,严令不得对外传扬,只说裴庆是遇刺身亡,准备由他的大弟子接任天师。谁想当时的阳平治祭酒陈泷暗中也对慕槿情根深种,恨裴庆杀了她,单人只剑独闯鹤鸣山,将裴庆的三个师弟、五个亲传弟子全部杀死,踏着血海登上了天师宝座,而引起这一切的天公神祝万方图更是遭陈泷所恶,公开设坛,当众把图烧毁……”

    现在徐佑能够肯定的是,他和清明从戒鬼井里偷出来的那张藏宝图就是天公神祝万方图。陈泷根本就没有找到真图,烧毁的只是用来糊弄世人的假图。因为裴庆吸取四代天师邵景仙的教训,对宝藏毫无兴趣,早早的把藏宝图放进了为邵景仙打造的神龛里,又在慕槿身死之后,怕此图再引起纷争,用玄铁铁链将神龛锁死,且没有对后人留下只言片语。

    这也符合徐佑当年的推断,用铁链锁神龛的主意出自裴庆,所以连孙冠也不知道晓藏宝图的下落,可为何时至今日,风门还在继续追查藏宝图,且查到了朱智身上呢?

    祝元英解释道:“六天也以为藏宝图毁于陈泷之手,并且以一个背叛了信仰的五天主引发天师道如此血腥的改朝换代,怎么说都是划算的买卖,对此没有再过多的关注。直到三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风门在云梦泽深处救了正被天师道鹤堂追杀的妙龄女郎——这是风门经常干的事,只要天师道不高兴,我们就高兴——女郎名叫秦容婴,被救时受伤太重,已经奄奄一息,就是大罗金仙也活不了命,为了让风门帮她传递消息,拿出了所谓的天大的秘密作为交换……”

    “哦?这个天大的秘密就是关于藏宝图的下落?”

    “大将军料事如神,秦容婴拿出了陈泷成为天师后写给好友的书信,里面明确提到他没有找到藏宝图,只是恨世人重宝而轻诺,所以佯称毁去,以断痴念,而真正的藏宝图应该还在鹤鸣山某处,不过他懒得找,也不会让任何人再去找。秦容婴就是以这封信为据,偷偷潜入了鹤鸣山,想要寻找藏宝图,却不慎行踪暴露,逃跑途中被风门所救……”

    徐佑沉吟道:“三十年前,正是魏元思身死,孙冠接任天师的时候……”

    “对,那时孙冠刚刚接任魏元思的天师之位,虽貌不出众,可修为已深不可测,想从他眼皮子底下偷藏宝图,秦容婴死的不冤!”

    祝元英说了这么久,口干舌燥,徐佑为了他斟了茶,道:“歇一歇,慢慢来!”祝元英喝光了茶,休息了片刻,徐佑问道:“秦容婴要给谁传消息,舍得拿这么大的秘密来交换?”

    “朱智!”

    “朱智?”徐佑脑海里轰然炸响,道:“朱智和秦容婴什么关系?”

    “秦容婴临死前,让风门传给朱智的只有简单的四句话:赤水初识,沧海遗珠,无人可托,莫辜莫负。”

    “三十年前,朱智只有十六岁,秦容婴彼时多大?”

    “二十有三!”

    “差了七岁……风门把话带到了吗?”

    祝元英仿佛受了侮辱,声音都高了几分,道:“风门做生意全凭一个信字,答应了苦主,岂能反悔?何况那时也不知道这四句话有什么深意,隔日就派人到富春县告诉了朱智。”

    徐佑眉头紧皱,道:“那秦容婴什么来历?风门肯定查过她吧?”

    “查过,秦容婴家住益州,自幼在蜀郡长大,其父打渔为生,老实巴交,并无奇特之处,其祖据说是从外地逃难来的流民。大将军也知道,百年来南北纷乱,千里无人烟处数不胜数,益州受战火最少,所以逃来的流民也最多,很多人三代以上查无可查。不过,她拿出来的那封信,验证后确是陈泷真迹,也就是说八成的可能性,天公神祝万方图仍然藏在鹤鸣山……”

    祝元英苦笑道:“三十年前,天师道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节,此消彼长,为了六天自身发展,这笔庞大到神佛都要动心的黄巾遗宝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可奇怪的是,经过风门多方打探,鹤鸣山从上至下,似乎对藏宝图毫无所知,并且秦容婴的话也有问题,她并不是因为偷入山中寻图被发现后遭到鹤堂追杀,应该另有缘由……反正前前后后耗费数年时间,六天死伤了多人,钱帛流水似的花出去,最后却发现鹤鸣山里根本没有什么藏宝图,如果陈泷的书信没有胡扯,秦容婴很可能早把藏宝图盗了出来,所以那夜将死之时,假借传递消息,用这四句似是而非的话告诉了朱智隐匿藏宝图的地点。也就是说,风门亲手把藏宝图送给了朱智,还徒费了数年的精力,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由此,风门开始重点关注朱智,可小诸葛何等人物,这么多年,始终找不到他的马脚。直到十年前都天主在钱塘起事,我才奉风主之命,混到了朱智身旁潜伏……”

    徐佑和祝元英密谈彻夜,直到凌晨时分,东方泛白,才走出了房间,清明站在台阶下的树旁,冬至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小郎,你怎么没留住百画呢?”冬至双手抱膝,仰头望着破开夜幕的那缕晨光,幽幽说道。徐佑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同样的抬头望天,柔声道:“人各有志,她走的道和我们全然不同,强留下来,不仅于事无补,连以前的情分也彻底断绝了。冬至,放过她,也是放过自己……”

    良久之后,冬至咬着唇,清泪顺颊而下,道:“是我对不住她……当初,当初要是我早点发现她哥嫂的心思,何至于流落江湖,受那么多的苦楚……”

    “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她是,你是,我也是!”

    徐佑揉了揉她的脑袋,两人一站一坐,一抱膝一负手,初日绽放,疏影斑驳,遥望着亘古以来永存的天。

    天亦无言!

    (这章可结合第四卷第九十八章分赃大会一同看,很多坑压缩在这一章填上,时间线逻辑线都要前后呼应,可能要看得细致点,鞠躬!)

第一百一十二章 放虎归山

    “大将军,府外有人递拜帖求见!”

    清明接了过来,古雅质朴的黑色拜帖上只有一个端端正正的“风”字,和别家拜帖满满当当的姓名籍贯出身官职爵位等等比起来,简直低调的过分。

    不过,聪明人都知道,低调才是真正的高调!

    徐佑笑了笑,道:“谈判的人来了,请他进来吧!冬至,再去请其翼也过来,祝元英点名要见他。”

    冬至从台阶上站起,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若是被秘府其他人知道罗生司司主刚才那种小女儿的情状,估计都得吓掉怀疑人生。

    风门派来谈判的人很平凡,平凡的和你打个十次照面都记不住他的长相。这人自称段江北,风门另外一个供奉,和祝元英职位相当,还没开口,直接奉上了长安东市一间规模很大的锦缎行,地契房契和货物加一起,市价将近六百万钱,出手相当大方。

    “贵主客气了!”徐佑笑道:“无功不受禄,不如段供奉先谈谈你们的条件,做得到呢,这钱我收下,做不到呢,我也不占你们的便宜。”

    “这点小钱只是为了犒劳楚军远道乏累,并不在谈判之列,大将军尽可收下。”段江北表现的相当谦卑,和祝元英的受刑不屈完全不同,道:“无论成与不成,风门都想和大将军结个善缘。”

    敞亮!

    徐佑心里赞叹,难怪风门能把生意做成百年老店,果然出手就没得说,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段江北笑了笑,看着冬至收了地契房契和货物清单,静等徐佑开口。徐佑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水,何濡接过话头,道:“祝先生在大将军府做客,来去是自由的,”先定基调,人,可以放,“但大将军和祝先生一见如故,还有许多事情想要请教,”放人可以,必须得拿东西来交换,“风门若是无紧要的事,也不必急着召祝先生回去,大将军再留他几日……”交换的东西不合心意,人你还是带不走的。

    段江北听出话外之音,赔着笑道:“确实门中有急务非祝供奉不能解决,大将军若有想知道的任何事,问小人便知。论起消息灵通,小人在风门主管四方情报,比祝供奉更合适。”

    “是吗?”徐佑道:“酆都山在何处?大天主是何人?”

    段江北露出无奈的神色,道:“祝供奉的命加上我的命,都不值得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大将军若是这么做买卖,那小人无话可说,只能甘愿领死!”

    徐佑知道段江北不会说,只是故意给他一个错觉,那就是到目前为止,官府还不知道六天酆都山的真正所在,这样可以为回京之后的官子阶段放出迷雾,以骄六天之心。

    徐佑淡淡的道:“既然六天不能提,我对风门又不感兴趣,段供奉,你请回吧!”

    段江北也不急,笑道:“大将军要价,我还钱,做买卖,总得慢慢来才对。除过六天,难道大将军就没有别的感兴趣的事吗?”

    徐佑摇头。

    段江北又道:“大将军立霸府,灭西凉,所谋在家国天下,六天不过区区江湖教派,又和天师道世代为仇,龟缩沟渠,难成大器,实在不劳大将军过多的费心。小人以为,大将军下步必定要北伐索虏,正好风门在魏国做了多年的生意,知晓一些旁人无法探知的秘闻……大将军今日若肯由小人接祝供奉离府,风门愿告知大将军一件足以改变魏国局势的大事!”

    徐佑把玩着杯子,过了一会,和何濡交换下眼神,笑道:“段供奉是会做买卖的……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应你什么,先讲来听听,若是当真重要,该你的,自不会昧了你。”

    段江北还是那个谦恭的样,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够心动魄的味道,低声道:“北魏号称内相的内行令高腾,原是皇后冯清宫里的大长秋,此人是个假宦者,且和冯清有苟且之事。”

    何濡冷笑两声,徐佑淡然如故。

    段江北诧异道:“两位以前知道此事?不可能!这是风门标注三个绝字的情报 意思是除过风门,尚未被其他情报机构所掌握,而且在风门内,也不超过五个人……”

    何濡讥嘲道:“楚国号称上承华族衣冠,照样有兄妹乱德之不忍言,魏国原是索虏,妄篡神器,皇后秽乱后宫又有什么稀奇?”

    段江北无言以对,尴尬的望着徐佑,敢这么公开讽喻楚国皇室的人不多,尤其当着大将军的面,不过就算他听了去对何濡也没影响,身为六天逆贼,说出的话没人信。

    徐佑的神色颇为玩味,道:“风门可有实证?”

    “宫闱之间,杀机四伏,何况牵扯到内行令和皇后,若非机缘巧合,风门也难以得知这样的秘闻,怎么可能会有实证?”段江北苦笑道:“但我敢以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魏主元瑜还不知道自己的后宫已经被人鸠占鹊巢,大将军如果北伐,或许可以想些办法从中取栗……”

    听到这里,何濡的眸子突然冒出炙热的火焰,阴符术最擅长搞风搞雨,几乎顷刻间就有七八种足够让北魏大乱的谋局,段江北的这个情报,远远大于那几百万钱的锦缎行,甚至远远大于刚才徐佑问的关于六天的那两个问题。

    和庞大又强势的北魏比起来,六天不过是沟渠里的老鼠,不值一提!

    “除此之外,风门可以退出日后大将军和六天的所有争斗,保持绝对中立,互不相帮,并且大将军若是有财货、运送等方面的需要,风门也能鼎力相助……”

    徐佑不置可否,站起身,道:“走吧,先去见见祝先生。”

    祝元英的状态让段江北彻底放心,他是见惯生死的,落入敌手,被如何折磨都可以接受,何况祝元英只是穿了琵琶骨,其他肢体没有残缺,这已是侥幸之极。

    “大将军,小人刚才的条件……”

    何濡摇头道:“还不够!六百万钱的锦缎行,不知真假的魏国宫闱秘事,一个无足轻重的两不相帮的承诺, 听起来似乎不错,其实并不具备多大的价值。”

    段江北犹豫了下,和祝元英四目相对,咬咬牙,刚要开口,祝元英打断了他,盯着何濡,道:“何祭酒可还记得当年怎么从北魏逃出来的吗?”

    何濡笑了笑,道:“多亏了风门襄助,铺沼泽九十里,不收分文,我和师父师兄三人才得以逃离北境,这份恩情,我一直记挂心头。”

    这是糊弄鬼的话,他是记着这件事,可从来没把这事当成必须回报的恩情,何况昙谶圆寂,沙三青跟了徐佑,风门没有任何凭此要挟他的手段,只能取决于各自的人品。

    人品?

    这玩意何濡什么时候见过?

    祝元英一字字道:“如此,是何祭酒还恩情的时候了!”这就是他保住性命的底牌,风门货殖南北,广结善缘,有钱的收钱,没钱的收一个未来可期,为的就是这种当钱和物都没有用的时候,人情,会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何濡脸上的笑意慢慢的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徐佑熟悉的刻薄,不过没等他开口,徐佑微微笑道:“好,就这样说定了!”

    段江北松了口气,祝元英的眼底重新浮现了生机,他们都不认为徐佑是个好说话的主,可正如风主所料,以利益打动徐佑很难,可以人情来约束他,他就会变得不那么的可怕!

    祝元英被段江北用马车接走,何濡提议让清明尾随跟踪,看能不能找到风门的所在,然后一网打尽。徐佑拒绝了,道:“风门似乎想和六天进行割裂,我们不招惹就是,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何濡眯着眼,道:“祝元英身上还有继续压榨的价值,不该为了当年南渡的旧事放了他,反正骂名我来担着,七郎何苦答应他们?”

    “不仅仅为了你!”徐佑沉声道:“昙谶大师与我有恩,若他老人家尚在,岂会昧了风门的这个恩情?祝元英放就放了,无关大局,也无足轻重,其翼,你的目光,应该在南北天下,而不是风门或六天……”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白甲白马

    送走祝元英之后,朱智前来拜访,问及秦州刺史一事考虑的如何,徐佑笑道:“我正要请四叔过来商议,这是庾腾给朝廷的奏疏,我命人摹刻了一本,你看看,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

    朱智接过来,只看题目就觉得心中不妙,轻声念道:“《为朝廷议分秦凉二州疏》……”翻开来看,内容赫然是请朝廷分西凉六州为秦州和凉州,理由洋洋洒洒,不仅条理分明,而且极有说服力。

    良久,朱智放下奏疏,轻轻的揉了揉太阳穴,道:“七郎以为呢?”

    徐佑苦笑道:“四叔也清楚,大将军府里有各方势力安插的人,庾腾是庾朓的亲侄孙,他的上书并没有经过我的许可,而这究竟是他个人的政见,还是受了庾氏的指使,鲁伯之尚在查。要把西凉分二州,干系重大,台省里的诸位宰辅必定还要商议,四叔先不要急,静等朝廷的旨意……”

    朱智默然不语,徐佑也停下来没有再说话,房间内的气氛陷入莫名的难堪。疑心就是生长在沙漠里的千年兰,只要点点风雨就能够贪婪又倔强的存活下去,拔之不尽,毁之不绝!

    不知多了多久,朱智叹了口气,道:“谢希文拿了庾腾送去的这把刀,正好对着西凉动手,台省诸公们的眼光永远盯着身前三尺地,看不到山水之遥的景致。我想,等是不必等了,朝廷会允了庾腾的奏疏,身为臣子,自当遵旨行事,但是七郎,”他顿了顿,站起身,目光幽深又平静,道:“秦州刺史,是我最后的底线!”

    受了这样的愚弄,没有怒而弃官,不愿回京任职,仍旧坚持要当秦州刺史,哪怕现在的秦州已不是他盘算里的秦州……

    究竟为什么?

    徐佑沉吟道:“只是委屈了四叔……”

    朱智笑了笑,道:“为国而已,死且不惧,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徐佑同样笑了起来,道:“是啊,为国而已!”

    望着朱智离开的背影,知道两人自从相识至今的蜜月期彻底结束,彼此间已经产生了深深的隔阂,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的信任无间,至于会不会走向对抗,并且反目成仇,那要看朱智到底走的多远!

    这是徐佑无法掌控的事,他固然念着旧情,可也不能陪着朱智站在悬崖边上跳舞,关中八百里秦川,可能是朱智毕生所求的目标,可对徐佑而言,这里只是途中的驿站,是短暂的停歇,他的终点在黄河以北,在平城以北,在阴山以北。

    向北,向北!

    汉人的根被戎狄挖断了太久,久得连北地的汉人都忘记了身上流淌的血液,徐佑没有时间再和那些心怀异志的人虚与委蛇,同道则行,分道则别!

    只是希望,这种分别,不要变成刀兵相见的生死之别!

    何濡从后面的偏室走了进来,道:“既然和朱智挑明了,我看就由大将军府行文,要朱睿速速带兵回长安,不许再在外郡游荡就食!若推诿不来,误了时辰,军法从事!”

    朱睿率白马铁骑出子午道,说是袭扰西凉大后方,也确实把数郡之地搅的天翻地覆,可对长安方向的大战局并没有产生多么重要的作用。毕竟西凉的雄兵毕集长安,粮草也填塞太仓,不需要再从其他地方调兵调粮。

    攻克长安之后,谭卓以大将军府司马的身份向朱智询问朱睿军的位置,并要求他尽快归队,朱智答应的爽快,可到现在还不见朱睿的影子。

    这是朱智绝对控制的部曲,又游离在大将军府的指挥系统之外,属于言不清道不明的变数。何濡的意思很明白,之前那是给朱智面子,现在面子里子都撕开了,干脆严命朱睿回师,不听从则法办,至少得把这个变数消灭在萌芽状态,然后杀鸡儆猴,让朱智仔细想想利弊。

    徐佑也有点奇怪,根据秘府的情报,朱睿的白马铁骑此时应该在西北陇东郡和平原郡之间,按说朱睿没有滞留不归的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点了点头,略显疲惫的道:“让谭卓去和朱智交涉,七日之内,我要见到朱睿,对了,还有白马铁骑!”

    安定郡,治所在高平县(现宁夏固原,不是山西的高平),县城东南是名声遐迩的萧关。萧关依托泾河谷地而建,山势险峻,景色秀丽,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千百年来,见证了无数白骨和征人泪。

    温子攸勒马关前,青袍锦绣,目若朗星,轻吟道:“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堠多。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月痕,你瞧,这就是诗里所说的烽燧,它们筑在高处,呈品字,既能和关内遥相呼应,又能俯瞰泾河河谷,里外五里方圆,尽收眼底。这样的险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何可破?”

    “破关难,破人心易!”月痕抿嘴笑道:“郎君莫非忘记了,萧关守将胡稼可是收了冥蝶司近百万钱,连他身边最受宠爱的姬妾,也是冥蝶司安插的绢蝶……”

    “哦,是了,刚把冥蝶司交给秘府那位很不好打交道的冬至司主,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温子攸大笑,猛夹马腹,道:“走吧,入关!”

    从萧关进高平,早得到消息的沮渠乾归迎出公府大门,利索的屈膝跪地,道:“不知军师将军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沮渠乾归是沮渠乌孤的五子,也是唯一活着的儿子了,卢水胡做得是马背上讨生活的买卖,死人只是平常事,沮渠乌孤七个儿子,两个没长大,四个战死,只有五子熬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战争,成为他最信任也最重用的接班人。

    此次沮渠乌孤带两万骑兵前往长安,给了沮渠乾归三千人马守住安定老寨,温子攸扶起他,低声道:“遣散不相干的人,找个隐蔽的所在,我有话和你说!”

    沮渠乾归愣了愣神,对着身边的几名亲兵挥了挥手,急忙领着温子攸往府内走去,来到后院一间密室,问道:“军师,到底怎么了?阿父在长安可好?前些时日他来信说军师也归顺了大楚,曾和他多次把酒言欢,甚是相得,让我以叔父之礼侍之,若是长安发生了变故,军师万万不可瞒我。”

    温子攸从怀里掏出碧玉紫金刀,郑重其事的交到沮渠乾归手里,道:“徐佑假仁假义,骗了我们,他根本信不过凉国的降臣,张掖公已被秘府抓了起来,两万卢水胡也让山宗引到城外的山谷里屠戮殆尽,我幸得有冥蝶司及时探知了情报,这才侥幸脱身,只可惜没有救出张掖公。不过,事发当夜,他命死士突出重围,带给我这把刀,说是信物,你见刀就如见父面……”

    沮渠乾归惊怒交加,手抚宝刀,目呲欲裂,吼道:“徐佑小儿,竟敢这般下作,欺我卢水胡无人耶?”

    “兔死狗烹,何况胡汉之别?”温子攸趁热打铁,道:“张掖公让我转告你,马上举兵造反,割据安定,声势闹的越大,他在长安反而越安全,若是能据萧关之险,打败来征讨的楚军,他的命也就保住了!”

    “啊?这是为何?”沮渠乾归学得了胡人的武勇,却没学得其父的狡诈,眼巴巴的看着温子攸,请他指点。

    “徐佑为何现在动手,是因为他觉得长安已经渐趋稳定,不再需要我们这些凉国的降臣来帮他收买人心,可若放归地方,又怕反受其害,所以囚禁张掖公,屠戮卢水胡,为的是永绝后患。然而你在安定郡还有三千兵马,沮渠氏根深蒂固,深得民众爱戴,又有萧关为屏障,易守难攻,徐佑之所以不杀张掖公,就是留着以防万一,只要你掀起声势,再败楚军,他必然要请出张掖公来招降你……”

    “呸!入他娘!”沮渠乾归骂道:“上了南蛮一次当,还上第二次不成?”

    “降肯定不能降,但是可以和徐佑慢慢的谈条件,你守的越稳,其他郡县难道就甘心被南人骑到头上?我只需让冥蝶司四处游说,至少能够再拉拢七八个郡共同起兵,局面越乱,徐佑越急,那时就能想办法救张掖公回来……”

    温子攸的口有苏秦张仪之利,沮渠乾归手捧宝刀,在密室里来回踱步,辗转了十余圈,唇都被咬出了血,却浑然不觉,想来思去,也只余温子攸指得这条路走,猛地停住,道:“军师,不是我信不过你,兹事体大,我还是再派人前往长安打探,若当真阿父被抓,我立刻起兵反了他耶耶的!”

    “来不及了!”温子攸无奈道:“朱睿已经带兵前来抓你,估计两个时辰之后就能抵达萧关,你若不反,他以大将军的钧令为由,要求入关修整,你放是不放?”

    “什么?朱睿?他的白马铁骑不是还在陇东郡就食吗?”

    温子攸摇头道:“那是欺你呢!白马铁骑应该昨夜就过了乌氏,抵达凡亭山脚下,算算脚力,今天也该来了!”

    沮渠乾归冲出密室,大声道:“来人,令胡稼闭关,不许任何人进出。再派斥候,速探明凡亭山方向可有骑兵前来!”

    一个时辰后,斥候回报,果然有千余铁骑鬼鬼祟祟的往高平而来,多走小道和隐蔽处,若非斥候仔细,差点错过了。

    “好贼子!好贼子!徐佑,我入你娘!”

    沮渠乾归再无疑虑,当即命人搭台竖旗,斩羊头立誓,以光复凉国为号,起兵造反。同时接受温子攸的建议,派了使者将讨徐檄文送往长安,好让徐佑投鼠忌器,不敢动沮渠乌孤的毫发。

    “我认为将军还是前往萧关坐镇,朱睿的白马铁骑是楚军建制里最厉害的骑兵,只要大败之,定可大大的震慑徐佑。”

    “好!听军师的!”沮渠乾归作战骁勇,并不怕打仗,闻言正合心意,当即把高平城托付给温子攸把守,自带了一千骑兵往萧关增援。

    午后,阳光刺目,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远处的地平线传来,白甲白马,头戴红缨,在朱字大旗的招展之中,如白练滔天,汹涌而至。

第一百一十四章 平定

    沮渠乾归站在萧关城头,望着白马铁骑悠哉悠哉的停在弓箭射不到的安全地带,随即散乱了阵型,骑兵纷纷卸甲坐地,放开缰绳,任由战马随意的吃草和饮水,丝毫不把卢水胡放在眼里。他的双手紧紧抓着女墙,脸上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目光几欲喷出火来——那欢腾的奔跑着的马蹄,扬起和落地的每一下起伏,都是朱睿的蔑视和羞辱,狠狠践踏着沮渠氏的尊严和荣耀!

    守将胡稼怒而请战,道:“将军,朱睿欺人太甚,我愿率五百兵马,定取朱睿的人头献上!”

    其他偏将校尉也受不了楚军的狂妄,跟着胡稼要求请战杀敌。沮渠乾归牢牢记着出发前温子攸给他说的话:朱睿骑兵前来,兵力不足,又不善攻城,只能使诈诱我军出关,将军切莫上当,须严令众将固守关隘,示弱以骄敌,待楚军师疲气竭,再用夜色为遮掩,趁敌不备,出关袭击,则大局可定。

    “闭嘴!你们仔细看,关前散乱的战马有多少匹?”

    胡稼探着脖子看了一会,道:“七八百匹总是有的……”

    “白马铁骑是楚军里少有的配备一人双马的骑兵,如果说这里有一千匹,那另外千匹在哪里?”

    “这个……”胡稼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道:“将军的意思,朱睿还有伏兵?”

    “不错!”沮渠乾归的视线越过关前数里的平整谷地,再往南去五里,是都卢山,山的拐角会不会藏着伏兵?

    虽然看不见,但肯定有!

    “可白马铁骑只有千余人……”

    “你敢保证眼前这些人是真正的白马铁骑?”

    “啊?”

    “朱睿劫掠数郡,收编一些郡县兵夹杂在里面冒充白马铁骑不是难事,若我估计无误,他至少还有五百精锐骑兵藏在都卢山后的山坳里,只等你们这些蠢猪带兵出关,再佯败退走,引入伏击圈后割了你们的脑袋请功!”

    卢水胡是雇佣兵出身,和那些只知道挥舞着马刀嗷嗷冲的胡人不太一样,他们打仗会动脑子,沮渠乾归的推断不仅符合逻辑,而且也符合大家普遍的对朱智那个老狐狸的认知——朱睿既然是朱家的人,深得朱智的真传,这般诡诈用谋,正是他的手段。

    “将军英明!”

    胡稼做恍然状,道:“幸得将军识破了朱睿的计策,否则节下们吃亏事小,失了萧关可就事大了。”

    “听闻那朱睿用兵了得,纵横数郡,打了十几仗,还没败过,这次倒要让他好好见识见识我家将军的厉害!”

    “朱睿只是啖狗粪的竖子,焉敢和将军相比?”

    “对对,论统兵,论兵略,论厮杀,无不是将军更胜一筹!”

    “朱睿小儿,今日死在萧关!”

    众人颂词如潮,马屁翻涌,沮渠乾归心中得意,不由自主的腰杆挺拔,暗暗思忖是不是得给自己勇将的名声再加一个智将的前缀?却忘了能有这样的见识,全仰仗温子攸的提点。

    人贵自知,无自知则必定自辱!

    见关内不为所动,关外的楚军开始破口大骂,各种江东詈言层出不穷,好几次沮渠乾归都被骂的心态崩了,差点不管不顾的带兵出关和朱睿决战。就这样僵持了几个时辰,等到太阳西斜,楚军放弃了诱敌,果真有五百铁骑从都卢山后转了出来,之前那些脱甲散坐的部曲也重新披甲,收拢战马,在关前安营扎寨。

    这下可好,沮渠乾归料事如神,从胡稼起,众人又是一波连环马屁。他也逐渐的得意忘形,失却了谨慎之心,再听胡稼献计:“朱睿白日想要诈将军出关,可将军不为所动,朱睿肯定以为我们胆小怯战,加上楚军远道而来,人马疲惫,今夜防守不会太严密。以节下拙见,不如趁夜色掩杀过去,端了楚军的大营……”

    沮渠乾归奇怪的打量胡稼,道:“汉人有句话怎么说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胡稼,看来这段时日你也没有闲着,长进不小。”

    胡稼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节下这点出息,还不是从将军的鞶囊里偷拿的吗?”

    沮渠乾归倒也不疑有他,手摸着下颌认真思索起来。温子攸给他的建议是先依托关隘,虚耗朱睿几日,等楚军攻城受挫之后再实施夜袭,胡稼的想法则是趁敌初来乍到骄傲自满,干脆利落的毕其功于一役。

    两人都有道理,温子攸稳扎稳打,老成持重,胜算更高,胡稼勇猛无畏,速战速决,更利军心,相较之下,沮渠乾归喜欢后者!

    “好,就依你之计!今夜子时,由我亲率一千五百人出关袭营,你率五百人留守萧关!”

    胡稼忙道:“还是节下率军袭营,杀鸡何用牛刀,将军亲自出战,未免太给朱睿面子……”

    “听令就是!”沮渠乾归叮嘱道:“朱睿善用骑兵,又号称武痴,马背上的修为不在咱们卢水胡之下,可不是仰仗父荫的等闲之辈。袭营若成,一切好说,袭营若不成,还得靠你派兵接援我入关,旁人我放心不过,由你守着,万无一失。”

    “是,节下领命!”

    夜里静悄悄的,月光被乌云遮盖,时不时的听到山间的树林里传来各种鸟兽的低鸣,沮渠乾归率千五骑兵,偃旗裹甲,钳马衔枚,成功摸到了楚军大营左近,他拔出腰刀,重整队列,狞笑道:“冲!凡穿白袍者,一个不留!”

    萧关城头,虽然看不清远处的情形,可胡稼心里委实纠结,他对沮渠氏有感情,也感激沮渠乌孤的提携和重用,可再大的恩情也比不过自己的命,连天天睡在一起的宠妾都是冥蝶司的人,温子攸想要杀他,实在太容易了。

    何况这些年他中饱私囊,收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钱,只要温子攸把来往的账簿交给沮渠乾归,以这位少主的多疑,定容不下他,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把命握在自己手里,胡稼当即叫来心腹数人,分析当前利弊,楚国二十万雄兵,据关中数百座城池,而沮渠乌孤身死,单靠沮渠乾归,如何抵抗?他愿拿出所有家资犒赏军士,弃暗投明,等事成之后,大家共享富贵,岂不美哉?

    财帛动人心,加上这些部曲皆是跟他多年的兄弟,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立刻达成共识。此时的沮渠乾归还不知道萧关已经成了埋葬他性命的虎口,志得意满的率众冲进了楚军大营,谁料营内堆满了柴薪草木,并无人马,心知中计,刚准备撤退,听到左后有朱睿的笑声:“沮渠小儿,乃父等你多时了!”

    乃父就是你爸爸我,从刘邦开始,就是骂人的不二法门,和入你娘堪称詈言界的两大神器。同时三面擂鼓,火箭点燃了草垛,喊杀震天,尘烟滚滚,竟不知有多少人,沮渠乾归奋起余勇,手持弯刀,向朱睿冲去。

    擒贼擒王,只要拿下朱睿,尚能反败为胜。

    “来得好!”

    朱睿使得长约丈六的马槊,凌空一击,四周的空气仿佛塌陷,凝聚在枪尖那方寸的点,如泰山压顶,呼啸而至。

    沮渠乾归大惊,侧身闪过,马槊狠狠砸在胯下的骏马头部,发出刺耳的凄厉惨叫,轰然倒地,连挣扎都没挣扎,瞬间死去。

    沮渠乾归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双脚脱离马镫,弯刀劈中马槊,借力倒翻升空,然后把紧跟在侧的亲卫撞落马背。朱睿虎目圆睁,道:“再吃我一槊!”他哪里还敢接话,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道:“撤,撤!”

    力拔山兮气盖世,西楚霸王转世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仅仅交手片刻,沮渠乾归就彻底失去了继续和朱睿鏖战的勇气,狼狈不堪的杀出重围,身边仅余五百多人,心里很是懊悔,不该不听从温子攸的建议,导致今夜大败。

    不过,胜负是兵家常事,只要萧关还在,任朱睿有霸王之勇,也破不开这浑若铁壁的天险!

    仓皇逃至关前,沮渠乾归大呼:“胡稼,快开门!”

    嗖!

    突兀一箭射来,沮渠乾归挥刀劈落,胡稼出现在城头,身后竟竖起了楚国的大旗,道:“沮渠乾归,你为了逞弄个人野心,竟要拉着安定郡数万百姓为沮渠氏陪葬,今大楚王师在近,民心依附,你若负隅顽抗,终究难逃死罪!还不下马受降?”

    沮渠乾归气得差点吐血,道:“胡稼,我誓杀汝!不,杀汝全家,杀汝全家!”

    胡稼冷冷道:“放箭!”

    城头射出密集的箭雨,关前没有遮掩,顿时有百余人中箭落马,攻城是不用想了,后方朱睿也追赶过来,前后夹击,毫无意外的全军覆没,沮渠乾归被朱睿生擒,从敞开的关门,驰骋入内。

    接到萧关失守,沮渠乾归被擒的消息,高平县内人心惶惶,几名副将问计温子攸,温子攸沉默半响,道:“降了吧!大势如此,我们顶不住的!徐佑杀的是沮渠氏,和你们无关,现在投降,既能保全妻子,还不失官禄……”

    众将面面相觑,全无主意,由着温子攸安排投降事宜。等朱睿率兵抵达县城,城门洞开,留守的千名部曲自缚双手,跪在道路旁边,等候发落。

    温子攸站在最前,朱睿缓缓驱马来到身边,四目交叠,竟同时笑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脱身

    将投降的卢水胡集中安置,收了武器铠甲和马匹,又派人送去好酒好肉,该吃吃该喝喝,但是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出营。

    朱睿表现出来的姿态相当和善,亲自接见了什长以上的各级主官,对他们说暂且委屈两日,等确保城内诸事顺当,再让大家各归其职,朝廷的封赏也不会吝啬,但唯一的要求是,必须听话,不得心怀二志。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大多数人逆来顺受,倒也甘之如饴,不过还是有部分聪明人心中忐忑,怕被秋后算账,隐隐有串联暴乱的迹象,这时胡稼主动站出来为朱睿背书,和这些曾经的同僚们谈心打气,拍胸口保证朱睿和楚军绝对信得过,让大家稍安勿躁,日后还在一个锅里讨饭吃,互相照应云云。

    由于胡稼现身说法,这才打消了俘虏们的疑虑,安心在营房内喝酒吃肉,没得节制,很快就醉倒了大半。而朱睿则趁着夜色让温子攸带他来到沮渠乌孤的家宅,望着高门重楼,目光似有不忍之色,道:“全在这里吗?”

    “是,沮渠氏九族统共六百七十八口,全关押在这里!”

    朱睿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着门口的气死风灯的余光,闪烁着明与暗的独特魅力,他沉默良久,低声道:“没得商量吗?”

    温子攸淡淡的道:“朱公的原话:沮渠氏,夷九族!”

    “可是……这些都是上不得战场的老弱妇孺……”

    温子攸神色平静的可怕,道:“老者有岁月凝聚的智慧,妇人会孕育和延续家族,孺子也会悄无声息的长大,变成马背上最凶狠的狼崽子!”

    朱睿压抑着声音,听起来似有怒火在胸腔间翻腾,道:“我们自诩英雄,还怕妇人孺子不成?”

    温子攸笑了笑,道:“子愚,项羽英雄盖世,结局如何呢?刘邦痞赖游侠,结局又如何?听我的劝,乱世不要学那英雄气,朱公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做你该做的事,千万别让朱公失望!”

    朱睿手握刀柄,巨大的指关节蹦起青筋,就这样枯立了大半个时辰,猛然转身离开,冷然道:“动手吧!”

    早有准备的五十名亲卫四散开来,点燃数百支火把扔进院子里,院内各处早已泼上胡麻油,顷刻之间,烈火熊熊而起。幸好沮渠的豪宅是独栋,周边没有和老百姓的宅院相连,可就算这样,大火也烧了将近三个时辰。

    正门、偏门、小门和后门全被铁链锁死,凄厉的惨叫声和撞门声此起彼伏,有那侥幸的妇人抱着幼子爬梯逾墙而出,被候在墙外的亲卫一刀一个,砍死了重新把尸体扔回去,个中惨状,犹如人间地狱。

    朱睿翻身上马,温子攸叫道:“你去哪里?”

    “先生守在这,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当朱睿带着武装到牙齿的白马铁骑冲进兵营的时候,胡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滚带爬的扑过来,死死拦住朱睿的马,哀求道:“将军,我拿性命担保,他们都诚心归附大楚,但凡将军有令,冲锋陷阵,绝无二话……”

    朱睿低头俯视着胡稼,眼神如同刺骨的寒风,道:“你全家四十九口已被我保护起来,今夜要么跟着我进去杀人,要么你和你全家一同陪葬。我给你三息的时间,好好考虑!”

    “将军开恩,将军开恩!”胡稼双膝跪地,咚咚磕头,迸射的血迹流淌了满脸,惨不忍睹。

    朱睿摇了摇头,低声道:“胡稼,我没得选择,其实你也没得选择。起来吧,拿着你的刀,带着你的人,跟我走!”

    胡稼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的可怕,挣扎了三息,无力的松开了朱睿的马缰,道:“我……我听将军的!”

    朱睿毫无操弄人心的快意,国字脸平静无比,拔出百炼刀,斜指前方的营帐,发号施令道:“杀!”

    是夜,在营里醉生梦死的一千三百名降兵被坑杀,其中将近三分之一死在胡稼和他的亲信部曲手里。

    这可以理解,不管哪个朝代,对自己人最狠的,永远是自己人!

    高平县的百姓听着喊杀声和看着满天的火光,担惊受怕了彻夜,翌日醒来,突然发现屹立安定郡百余年的沮渠家烧成了断壁残垣,城郊的兵营里也空无一人,整座城的街道都能看到白马铁骑来回巡逻,就是再蠢笨的榆木脑袋也明白:安定郡,天变了!

    “卢水胡有三姓门阀,沮渠氏已族诛,胡氏收归麾下,还有彭氏盘踞朝那县,可让胡稼带兵前往征剿,他杀的胡人越多,越是对将军忠心,可以信任并且重用。”

    “安定郡最重要的是萧关,要继续加固关隘,派心腹之人防守。兵力不足,可召当地汉人入伍,稍加训练,守关足够了。”

    “朱公谋秦州刺史之位,如无意外,将以你为安定郡太守,要尽所有努力,把此地经营的固若金汤,成为你的臂膀和羽翼。”

    “沮渠氏搜刮多年的财物堆积如山,这是你赏赐部曲、招募新卒和收买人心的底气。”

    “汉人被卢水胡欺压久了,只需略施恩惠,就能效死用命,这是你在此地立足的根本。”

    “高平西北有红崖马场,卢水胡的战马皆出自那里,好生经营,至少可养出万余精锐骑兵。”

    温子攸又详细交代了关于怎么治理安定郡的大致方略,看着窗外微微泛白的,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子愚,我就要走了!”

    朱睿惊诧道:“啊?这么快,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向先生请教……”

    “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温子攸背对着朱睿,眸底深处不可见的地方闪过了几分可惜的神色,似有某些话想说,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朱睿沉默了会,笑道:“也好,长安那边更需要先生……”

    温子攸站起身,推开窗户,闭上眼睛,全身心的沐浴在清晨的空气里,道:“不回长安!我打算云游四海,去看看各地的山川景致。”

    “这个……”朱睿犹豫了片刻,道:“先生,四叔之前没说你要离开……”

    温子攸轻笑道:“朱公交代过你,不许放我走吗?”

    朱睿忙道:“怎么会?四叔对先生很是敬重……”

    “那就好!”

    温子攸转过身,拱手作揖,道:“请告诉朱公,当年富春县死牢里的活命之恩,子攸没齿难忘,只是这么多年忠义两难全,为了朱公的大业,负了姚吉,负了凉国,也负了太多太多的人,今时今日,身心俱疲,只愿和良人为伴,悠悠山水间了此余生,还望朱公成全!”

    朱睿郑重回礼,道:“我虽和先生是初识,可从四叔那听过太多关于先生的事,心中仰慕已久,不管再大的恩情,先生用了十年光阴来偿还,早该两清了。先生安心且去,四叔面前,自有我一力担之!”

    “谢过子愚!”

    朱睿孤身送出城外,望着温子攸青衫如画,和月痕策马同行,消失在远处,高大的身子仿佛凝固在了炽热的阳光里,渐渐的朦胧起来。

    羡慕吗?

    也许吧!

    可他还有他该做的事,男儿丈夫,自当立功名于马背,留清芳于青史,岂可效那小儿女状,终老于床榻之上?

    过了萧关,一路往西,温子攸突然加快了速度,道:“辛苦些,今夜要赶到开头山脚下的月支镇。”

    月痕的眉心露出忧色,道:“郎君是怕朱睿反悔么?”

    “朱睿有英雄气,不屑做这等事,但朱智可未必愿意放我归隐山林。我料定他在朱睿军中安排有后手,此时想必正追赶我们而来……”

    月痕惊道:“那可如何是好?要么郎君先走,我阻拦一阵!”

    温子攸的目光温柔似水,从马背探过去,握住月痕的小手,笑道:“没关系,只要不是朱信亲至,别的人尚不放在你家郎君的眼里。”

    “朱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露面了,冥蝶司搜集不到他的任何情报,莫非郎君以前和他打过交道么?”

    “没有!”温子攸叹道:“可我知道,如果朱信出手,你我必然逃不掉!”

    “朱信……真的有那么可怕?”

    “一个正当壮年的门阀子,曾骁勇号称万人敌,可这些年却跟死了似的无声无息,抛却繁华,忍耐寂寞,不计名利,难道还不可怕吗?”

    月痕若有所思,忍不住道:“我还以为朱智把郎君当成知己,可没想到堂堂江左诸葛,心胸竟这般狭窄,还是要做那鸟尽弓藏的下作勾当。”

    “智者谋局,有始有终,我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了,又怕我会被徐佑抓到,如果不死,怎能安枕?”温子攸倒是不以为然,易地而处,他也要赶尽杀绝,道:“其实论谋略,朱智犹胜徐佑三分,可论格局,却差徐佑远矣!徐佑以大将军之尊,仅仅念及旧日情分,就当真放了你我离开长安,没有欲擒故纵,没有口是心非,这是人主才有的气度,哪怕是对手,我也为之心折!”

    月痕认真的道:“大将军是好人!”

    能在沉沦浮世,受尽疾苦,窥见人性的丑陋之后,依然给予徐佑这么高的评价,可知在月痕心里,对这位相处其实并不太久,交往也其实并不太深的郎君,始终抱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孺慕之意。

    温子攸懂得她的心,紧紧的握住那冰凉的手,感受着彼此血脉相连的微微颤动,同时笑了笑,然后回首遥望长安,道:“朱智在长安的谋划还需要朱信协助,他应该没时间跑来追杀我们。走,先到月支镇,不管追兵是谁,都要他死无葬身之地,也算是为我和朱智之间彻底做个了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涉彼归兮,跃之千里

    张掖公府。

    沮渠乌孤白天从徐佑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分秦、凉二州的奏疏已呈报金陵,等台省批复后,将由他出任新规划的凉州刺史一职,并允许从卢水胡的两万骑兵里挑选一万锐卒入编凉州镇兵的序列,意味着这些临时征召的私兵会有半数转正,朝廷拨军饷养着,可以省出多少财力物力?

    这是徐佑的信任和重用,沮渠乌孤心里感概,像他这种反复之人,为上者要么弃若敝履,杀之永绝后患,要么处处限制,架空以防不测,但徐佑量才器使,毫不以过往的那些事对他稍有鄙夷和防范,这份恩情,饶是他心性凉薄,都觉得有些动容。

    当然,沮渠乌孤清楚,徐佑并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而是拥有绝对自信的实力,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控卢水胡的生和死,而不用害怕遭到反噬。

    其实没有人愿意当那被世人唾弃的三姓家奴,可卢水胡毕竟太弱小了,想要在夹缝里生存,必须避害趋利,审时度势,方能勉强维持祖宗的血脉不至于断绝。

    瞧瞧关中消亡的其他几十支胡人,现在还有谁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

    如今背靠楚国这棵参天大树,又有徐佑大将军的赏识,虎据凉州,大权在握,成一方诸侯,卢水胡的存续有了保障,谁他娘的愿意反复谁反复去,反正沮渠乌孤对徐佑是又敬又畏,暗自打定主意,只要大将军得势一日,卢水胡就不会反了!

    回府后沮渠乌孤兴奋不已,大摆宴席,召来歌姬,和属下众人饮酒作乐,折腾到天微微亮,这才回到卧室休息。刚刚合眼,突然听到窗外有人低声呵斥:“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接着是几声闷哼,沮渠乌孤翻身坐起,斜靠着床头,并不惊慌,因为他知道府内暗中供养的小宗师于涉归从来不会离开左近,以他的修为,等闲刺客根本不值一提。

    房门咯吱推开,于涉归站在门口,穿着粗布麻衣,容貌清癯,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目光却仿佛能感觉到大浪滔天的压迫感,他把黑衣人直接扔了进来,淡淡的道:“此人说有要事向郞主禀告,我已封了他的经脉,郞主可放心询问,没有大碍。”

    沮渠乌孤知道于涉归脾气古怪,跟在身边近五年来,几乎不和任何人接触,平时只是练功打坐,如非必要,连话都不肯多说,脸上非但没有因为他的无礼露出愠色,反而和善的笑道:“先生辛苦了!”

    于涉归微微颌首,转身离开。

    数名近卫听到动静,匆忙赶了过来,拔刀架在黑衣人脖子上,沮渠乌孤披衣下地,来到刺客面前,道:“说吧,深夜入府,见我何事?”

    “张掖公,我是冥蝶司的人,以前跟随军师将军,曾和公见过几次。”

    沮渠乌孤定睛看去,果然是认得的,知道此人是温子攸的心腹,忙命近卫扶他起来坐到椅子里,只是被于涉归封住的经脉解不开,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问道:“是不是军师还有话交代?”

    “军师将军离开长安时曾吩咐我等,要用心多留意公府这边,若是有大难,则不计一切出手相助……”

    “有大难?”

    沮渠乌孤骤然一惊,顾不得感谢温子攸的有情有义,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少将军听信胡氏和彭氏的谗言,在高平县造反,誓师自立,发了讨徐檄文,并派遣使者传檄长安,现在整个安乐郡全乱了,有观望的,有跟随的,有反对的……”

    “乾归,反了?”

    连问了三次,确认没有听错,沮渠乌孤气得手脚颤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大骂沮渠乾归是蠢猪,可再怎么骂,那也是自己仅余的儿子,血脉相连,脱不了干系。

    怎么办?

    自缚双手,找大将军请罪?

    还是趁机逃出长安,进入卢水胡在北门外的驻地,然后再谋良策?

    “冥蝶司仅仅早了秘府半步得到情报,我赶紧来通知张掖公,但也只争取到片刻的先机。张掖公还是早做决断,迟了,恐有不测之祸……”

    沮渠乌孤咬了咬牙,他的身家性命不能寄希望于徐佑的慈悲,必须想办法先回到驻地,有两万骑兵在手,心里也有底气,然后再迅速查明高平之变的真相。若沮渠乾归真的造反,那万事休矣,只能率兵赶回高平,先依托萧关守住安定郡,再和徐佑谈条件,真要是没得活路,大不了北上投靠魏国,至不济也能划拨一县之地,给卢水胡安身。

    之前还决定不再做反复小人,转瞬就被抛却脑后,大丈夫行事,岂能效仿那腐儒之见?

    仁义道德?

    乱世之中,活着才是最大的仁义道德!

    “走!趁现在宵禁刚过,城门大开,正好混出城去!”

    沮渠乌孤当机立断,带着于涉归以及百余名近卫驰马出城,为了避免引起徐佑的怀疑,全部家当和数百名姬妾全被瞒在鼓里,留在府中成了抛弃的牺牲品。

    刚离开不久,徐佑接到了秘府关于高平之变的线报,担心沮渠乌孤闻讯后会惊惧生疑,冲动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急忙命谭卓亲到公府进行抚慰,没成想人去屋空,竟大早上就去了卢水胡的营地。

    “大将军,要不要让翠羽军和幽都军做好出动的准备?”谭卓略带忧色的道。

    翠羽军驻扎在卢水胡右翼,幽都军可以封锁渭水和泾水河道,堵住卢水胡北上的道路,这是防患于未然,可一旦让两军动起来,沮渠乌孤不反也得反了,得不偿失!

    徐佑也没想到好端端的沮渠乾归造什么反,更想不到沮渠乌孤竟然比秘府还早得到消息,他敏锐的察觉到这里面有股阴谋的味道,既然是阴谋,就不能照着对方的剧本去演。

    “不必大动干戈,沮渠乌孤应该没有反意……备马,我单独去营里见他谈谈!”

    “大将军,慎思!”

    “万万不可!”

    自谭卓以下,节堂内密密麻麻的跪倒了大片,鲁伯之心思灵泛,拉过守门卫卒,低声道:“速去请何祭酒、左刺史和齐刺史前来!”

    卫卒领命去了,鲁伯之跟着跪下,劝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将军一身所系,不仅有这数十万部曲的性命,还有朝廷和百姓的殷盼,岂能孤身犯险?”

    庾腾也道:“卢水胡反复无常,大将军孤身前去实在太过凶险。节下愿代大将军往营中说服张掖公悬崖勒马,如若不成,提头来见!”

    徐佑态度坚决,道:“沮渠乌孤之所以没有马上率兵回转安定郡,就是在等着我给他满意的答复。尔等忠心,我已尽知,只是此事非我亲力亲为不可……”

    众人苦苦哀求,庾腾更是上去抱住徐佑的腿不肯松手,徐佑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名门子弟,这样成何体统?”

    庾腾怒道:“大将军刚愎自用,关中大计眼看要毁于一旦,还要什么体统?”

    徐佑一时无语。

    正闹腾间,何濡、左彣等人匆忙进来,也加入了劝谏的大军,望着堂下乌压压跪倒的人群,徐佑知道他没办法再像当年单刀赴会劝降卜天那样任性,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庾腾作为全权代表,前往卢水胡营地面见沮渠乌孤。

    卢水胡的驻地充满了西凉胡独有的风格,和汉人大有不同,进了中军大帐,庾腾被周遭的铁甲刀枪环绕,面不改色,叹道:“张掖公,你犯了大错啊!”

    沮渠乌孤看到庾腾,心底也有几分佩服,听闻此人曾孤身入仓垣和魏将穆梵舌战不落下风,端的有几分胆气,丝毫不顾脸面的开始痛哭流涕,怒斥沮渠乾归不忠不孝,表态愿带兵平叛,亲手取了儿子的人头向徐佑请罪。

    庾腾则转述徐佑的话,沮渠乾归造反之事疑点重重,但他相信此事绝对与沮渠乌孤无关,可请他手书一封家信,劝沮渠乾归投降,然后派有司往安定查明原委,再酌情处置。至于沮渠乌孤,若是不放心,可以暂住卢水胡营中,等真相大白再回城不迟。

    徐佑的条件仁至义尽,沮渠乌孤也不是真的傻子,听得出来徐佑确实不想和卢水胡撕破脸,当即就坡下驴,挥毫写了封信,只有三句话:尔父还没死呢,兔崽子赶紧投降,自缚双手等着长安派人调查。

    庾腾拿了信,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沮渠乌孤亲自送到了营门外,道:“劳烦理曹多美言,节下绝无反意,对大将军唯有敬重和效死之心。”

    庾腾又宽慰了几句,骑马回城,禀告了会面经过,说了他自己的看法,沮渠乌孤不像是有预谋的样子,且反意不浓,应该能够和平解决这次变故。众人心中大安,这时来自安定郡的讨徐檄文也到了长安,徐佑连看都懒得看,直接令外兵曹属魏白容为使者,持沮渠乌孤的亲笔信,带百余精锐部曲,前往安定招降沮渠乾归。

    突然有近卫疾冲入节堂,道:“禀告大将军,卢水胡两万骑兵四散而出,似有突围北上之意!”

    满堂皆惊!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灭族亡种

    沮渠乌孤送走庾腾,眉心稍稍舒展,虽然还不知道安定郡到底发生了何事,导致沮渠乾归这般不知轻重的举兵造反,但徐佑毕竟不是那些愚昧可欺之主,明白他是追逐利益的人,造反怎么看都弊大于利,绝不会是他的本意,彼此间尚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回到营帐,凝望着悬挂在穹顶横梁的狼头,那是八岁那年卧雪两日夜,设下陷阱,亲手猎杀的黑狼王,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些,就像这些年遇到的无数难关一样,总会让他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且带领卢水胡更加的强盛。

    信心和勇气重新回到胸膛,沮渠乌孤坐在主位,锐利的目光扫过帐内神情严峻的二十余名校尉以上的将领,这是卢水胡的精粹所聚,也是他掌控部曲的爪牙和耳目,笑道:“大将军英明,没受宵小蒙蔽,这场仗估摸着打不起来。”

    众将齐齐松了口气,跟着拍起了徐大将军的马屁,这在豪横的六亲不认的胡人里很少见。究其根本,楚军经过魏军和凉军的生死检验,赢得了被尊重的资本,不管是数量、战力还是后勤远胜卢水胡,真要开打,那就是鱼死网破,别说什么功名富贵,留不留得住性命都要看祖灵是不是开恩,如非必要,又有谁愿意放着大好前程去送死呢?

    沮渠乌孤也是看明白这点,知道对抗没有出路,所以真心求和,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平息徐佑的怒火,保住沮渠乾归的性命,他愿意完全放弃安定郡的郡望,献出大半数搜刮的家资来赎刑,且允许沮渠乾归留在长安为人质,替大楚和大将军好好经营凉州——以徐佑的心胸气度,应该会同意这样的条件!

    “吩咐下去,让兄弟们卸甲,先吃饭休息,静等大将军的钧令就是!”

    传令兵刚出去一会,从不在军中公开露面的于涉归掀开帐门走了进来,沮渠乌孤诧异道:“先生怎么来了?”

    于涉归缓步走到跟前,低声道:“刚才在外面巡视,发现一件重要的事禀告郞主……”

    “何事?”

    沮渠乌孤凑了过去,突然心生警兆,还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弯刀,喉咙一痛,细微不可见的血线从无到有,迸射四溅。他双目睁大,呆呆的看着于涉归,透着不可置信的光,浑身的力气转瞬逝去,几乎没有挣扎,一代枭雄,就此毙命!

    帐内众将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于涉归身如鬼魅,没入人群之中,骤起刀光如月洒山河,伴随着阵阵惨叫,顷刻间把这二十余人杀的干干净净。然后趁守在帐外的近卫冲进来前放了把火,从后面划破篷布钻了出去,随手扯掉身上的青袍,露出和卢水胡普通兵卒一样的戎服,悄然转过了几座毡帐,消失不见。

    “有刺客,抓刺客!”

    “来人,快来人!”

    “郞主!醒醒啊郞主!”

    “救火,救火!”

    然而一切都晚了,自沮渠乌孤以下,卢水胡的主要将领全部覆没,中军帅帐付之一炬,连带着矗立在大帐旁的玄旄也被火烧毁。

    消息传出去后,两万骑兵瞬间炸了营,都以为是徐佑派来的刺客,那紧接着肯定朝廷大军围剿,谁还敢留在这里等死?

    有人喊着去杀徐佑报仇,有人想着赶紧离开保命,也有人茫然无措,随波逐流,瞅着哪人多跟着往哪蹿,反正营地是不能待了,冲出去再说。

    大将军府。

    接到卢水胡异动的消息,庾腾愤然怒骂,道:“言而无信!胡人当真是禽兽种!”

    徐佑脸色阴沉,事情似乎超脱了他的掌控,这种感觉相当的不好。谭卓及时进言,道:“还是出兵吧,若放沮渠乌孤回去,战事连绵,对关中大局不利!”

    何濡叹了口气,分秦凉二州,再以沮渠乌孤来牵制朱智,这是他的谋划,现在看来要竹篮打水,道:“我赞同!”

    霸府司马和军谘祭酒达成共识,几乎等同于板上钉钉,徐佑深知犹疑不决是兵家大忌,再怎么想保全卢水胡,眼下也不可能了,道:“令檀孝祖坐镇中枢指挥,左彣从旁襄助,山宗封锁泾水和渭水,弥婆触守住北门,明敬和薛玄莫合围东西两翼,周石亭和曹擎于外围搜捕逃卒,其余各部把守四方道路,绝不可放走百人队以上的卢水胡骑兵,这些悍卒很容易变成流寇,为祸一方。至于沮渠乌孤,尽量活捉……”他顿了顿,战场上刀枪无眼,这样的命令是让将士们绑着手和敌人作战,建文帝的傻事不能在这个时代重演,道:“算了,见机行事吧,活不活命,看他的造化!”

    仅仅过了两个时辰,北郊传来捷报,徐佑和谭卓等面面相觑,卢水胡的战斗力虽然比不上西凉大马,但是作风彪悍,弓马娴熟,也不可小觑,怎么会这么快就奏捷了呢?

    等到檀孝祖和左彣回城交令,细细询问,才知道沮渠乌孤在开战前遇刺身亡,同时身死的还有麾下诸多将领,卢水胡无人统率,毫无斗志,形如散沙,而率先出兵围剿的也不是明敬和薛玄莫的大军,而是姚昉的御朵卫。

    御朵卫全副铁甲,冲入卢水胡营地,简直如砍瓜切菜,且游牧民族擅长捕猎,分割包围、衔尾追杀那套玩的纯熟,两万卢水胡死在御朵卫手里的高达一万三千多人,还有五千人顽抗被翠羽军和幽都军联合斩杀,最终被俘的仅有两千人左右。

    可以说,作为西凉国数十年来不容忽视的一方势力,卢水胡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族内青壮尽没于此役,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朱智……”

    徐佑目光深沉,隐约可见里面翻滚着可怖的雷霆,道:“谭卓,你立刻召见西凉众降将,说明沮渠乌孤生乱的前因后果,让他们不必惊惧。”之所以动用弥婆触守北门,就是为了这一层考虑,连骂过徐佑如妇人的弥婆触都能领兵,别人自然不会忧虑。

    “鲁伯之,你负责安抚长安城内的羌族世家和三教名士,重审朝廷对关中的国策不变。”这些人其实并不关心沮渠乌孤的死活,甚至对这个三姓家奴的死拍手称快,但他们担心大将军府会因此迁怒其他西凉旧臣,适当的安抚很有必要。

    “魏白容前往东西市,设高台命人宣读沮渠乌孤的罪状,什么罪状你们自己想,勾结魏人也好,图谋神器也罢,要让百姓明白,卢水胡是罪有应得。”

    众人皆俯首领命,徐佑从主位站起来,静静的道:“还有,请朱刺史来见我!”

    朱智来得很快,清明引着他去后花园,湖心岛的凉亭里见到徐佑,笑道:“大将军好雅致!”

    “坐!”

    徐佑为朱智斟茶,开门见山,道:“今天的事,四叔怎么看?”

    朱智摇头,道:“听闻卢水胡异动,我尚在南门梁州军营内,没得大将军钧令,不敢出兵。幸好檀刺史威武,及时剿灭叛乱,没有酿成大祸!”

    “此役非檀孝祖之功,而是姚昉率御朵卫杀敌盈野,平了卢水胡之乱!”

    “姚昉?”朱智恍然,道:“御朵卫驻扎在西城,和卢水胡营地相距不远,他能有这份忠心,倒也是难得!”

    “可我同样没有令他出兵……”

    朱智笑道:“姚昉乃粗鄙之人,性急而躁,又是投靠过来的西凉降将,定是存着立功报效的心思,虽无令出兵,犯了大错,可念他杀敌有功,功过相抵,还请大将军免了责罚吧!”

    徐佑默然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清明走了过来,递上了秘府的情报,他展开看过,唇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放下情报,突然问道:“四叔知道子愚兄现在何处吗?”

    朱智再次摇头,道:“之前接谭司马的照会,要朱睿收到命令后七日内到长安,现在……应该正在赶往长安的路上吧……”

    “四叔错了,子愚兄给了你我好大的惊喜,看看吧,他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朱智接过去,见上面写着朱睿攻克萧关,兵不血刃收服高平,然后杀了沮渠乾归,族诛了沮渠氏和彭氏以及其余附逆,安定郡诸县皆已归附云云,不由大喜,道:“这小子……估计是回师途中得知沮渠乾归造反,顺道北上,解了安定之危!”

    徐佑凝视着朱智,朱智坦然相对,盏茶的时间,两人同时大笑,徐佑道:“子愚兄立此大功,四叔以为当怎样封赏才好?”

    “赏功罚罪,是大将军的权柄,我不好置喙。不过,朱睿毕竟是我的子侄,斗胆多嘴一句,既然他在安定,而安定郡刚逢大乱,局面尚不稳固,不如赏了他安定郡太守一职,大将军以为如何?”

    “好!就这么定了!”徐佑言听计从,道:“请四叔这几日做好准备,等朝廷的批复下来,就可正式就任秦州刺史,关中八百里沃土,以后就托付给四叔照料了!”

    “大将军放心!”朱智又问道:“那,凉州刺史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情之一字

    “我准备上奏朝廷,举荐韩宝庆接任凉州刺史,此人稳重内敛,尤善练兵,翠羽军和赤枫军能够有如今的局面,韩宝庆居功甚伟,只是他理政非所长,莅任之后,还望四叔多加提点。”

    “好说!”

    韩宝庆一直在钱塘的枫营里练兵,名声并不彰显,没想到徐佑对他这般看重。朱智原以为徐佑会举荐薛玄莫或者明敬,对这两人他知之甚深,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谁料徐佑出其不意,选了这个根本没打过交道的韩宝庆来主控凉州,倒是颇有些麻烦。

    离开了大将军府,回到南郊军营,刚推开住处的房门,却见里面的窗户边上站着一人,负手眺望着院子里的景致。

    朱智随手关门,来到他的身旁,并肩而立,道:“五弟,想什么呢?”

    那人扭过头,双眸平静如渊,竟是直接造成卢水胡覆灭的于涉归,话里话外,暗含禅意,道:“我在想,四哥苦心筹谋三十载,终于得偿所愿,灭沮渠全族,夺其郡望,当此时也,不知是欢喜多些,还是哀伤多些?”

    仁义礼智信,五兄弟撑起了吴郡朱氏的百年基业,而于涉归就是五兄弟里最神秘莫测的老五朱信。他隐藏在沮渠乌孤的身边,有功法方面的原因,需要常年在西北各地经受大漠黄沙的锤炼,另一方面,就是作为朱智安插在卢水胡心脏腹地的毒针,于关键时刻发挥最大的作用。

    他没有让朱智失望!

    “五弟潜心武道,抛却了世间繁华,如今破开二品山门,距离大宗师一步之遥,不知是欢喜多些,还是哀伤多些呢?”朱智笑着反问。

    朱信莞尔,道:“区区二品,何足道哉?”

    朱智唇角上扬,道:“是啊,区区沮渠氏,又何足道哉?”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好一会,朱信合上窗户,拉着朱智坐到蒲团上,恳声道:“四兄,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凡是你决定的事,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要对付卢水胡,好,我帮你,可现在卢水胡死伤殆尽,再无回天之力,秦容婴的家仇已报,九泉之下想必该瞑目了……四兄,今上虽是善主,可徐佑世之枭雄,得罪他实属不利……依愚弟浅见,还是就此收手吧!”

    朱智眯着眼,语气冷冽,道:“家仇虽报,尚有国恨!”

    “国恨?”

    朱信驳斥道:“五胡乱华以来,国起国灭,岂非常事?仅仅关中这块地,先后有前秦、前赵、后赵、后燕、北凉、西凉六朝,前者不论,后赵刘氏怎么灭亡的?还不是氐族的杨伏都背叛了刘氏,变生肘腋,起兵造反,这才建立了燕国?而后他重用沮渠成业和姚昶,依为左膀右臂,却被沮渠成业背叛,累及全族被诛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再到沮渠成业建立北凉,只过了三年,再被姚昶以替杨伏都报仇为由推翻,方有了西凉这数十年的国祚延绵。若是他们都像四兄这般记挂着什么国恨,天下哪里还有宁日?”

    这番话憋在朱信心里许久了,不过以前沮渠氏在西凉势大,世世代代享有尊荣,朱智绝对不会听得进任何的劝告,现在初步目标达成,或许有可能让他回心转意,道:“秦容婴,不,或许该称她为杨容婴才是,其祖是杨伏都最小的儿子,侥幸逃脱了那场灭族的劫杀,又过两代,只有她这个独女存续,复国复仇的重担全压在一个弱女子身上,这是疯子似的妄想和执念,怎么可能成功?”

    “当年耿弇献策平山东张步,光武帝以为落落难合,可结果呢?有志者,事竟成也!”朱智的心志何等坚韧不拔,自杨容婴死后,为了完成她复仇的遗愿,三十年来夙夜达旦,别说朱信,就是大兄朱仁亲来,搬出家主的架子,他也不会摇动分毫。

    朱信也没打算这么容易说服他,叹道:“四兄,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为了一个女子,不惜赌上所有,值得吗?”

    朱智笑了笑,似乎想起了往事,眸底里柔情似水,道:“你不懂的!”

    朱信确实不懂,在他看来,情爱之事,诗经写的很明白,思春、苟合、私奔、宣 淫、负心、弃妇、见色起意,这些才是情爱的常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碌碌众生渴求的不存在的完美,女子之于男子,一为繁衍后代,一为联姻借势,一为宣泄纵 欲,何至于这般的情深似海,只因死生一诺,三十年须臾不忘?

    “我虽然不知道杨容婴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药,但我知道徐佑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做好承担大将军府的怒火的准备了吗?”

    “徐佑现在不会和我明面上翻脸的!”朱智的神色轻松自若,道:“他崛起太速,根基不稳,不管是朝中还是军中,都需要吴郡四姓的大力支持。我要做秦州刺史,顾、陆、张乃至朝廷都乐见其成,徐佑驳不得,也不敢驳,只能分秦、凉二州作为牵制,但沮渠乌孤和他的两万精锐葬送在长安,手里丢了最大的筹码,他又不可能在凉州驻扎太多的楚军,征人思乡,久必生乱,我却有一万御朵卫在手,此消彼长,若想关中安定,他必须小心的笼络我,而不是赫然和我翻脸……”

    “徐佑年少气盛,忍得住吗?”

    朱智流露出赞叹之意,道:“五弟,江东百余年来人物,各逞风流,然而我纵观南北,只有徐佑当得起‘不世出’三字!此人不仅能忍,相反,还会对我愈发尊重,骄我之心,磨我之志,等到放松警惕的时候,再发出致命一击!”

    “可毕竟大势在彼,徐佑有朝廷的正朔,兵力雄厚,麾下谋臣良将无数,相持下去,我看不到四兄有丝毫胜算!”

    “所以,徐佑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

    “嗯?”朱信奇道:“为什么?”

    朱智的目光越过窗楹,看向遥远的北方,道:“徐佑最大的错误,就是攻陷洛阳后,又大胜斛律提婆,从而低估了北魏反击的决心。他以为魏廷粮草不济,兵力折损过大,肯定要休养生息,等到冬季黄河结冰才会大举南下,可兵者诡道,元瑜是知兵的人,岂会如了敌人的意?我料定魏军不日就要兵临城下,徐佑必率大军前往增援叶珉,无论怎样猜疑,关中的防务,除了交给我,他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朱信接过话道:“等徐佑离开之后,以四兄的手段,整合关中诸多世家,收拢汉人和胡人而为己用,哪怕徐佑战后腾出手来,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呼奈何了?”

    “不错!”

    朱智道:“索虏和我,谁是真正的敌人,徐佑心里分的很清楚。他的当务之急,是击退魏军,或者以战促和,给大楚和他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发展壮大,否则的话,坐拥关中又能怎样,瓮中之鳖尔!”

    朱信叹了口气,道:“四兄神谋万里,算无遗策,可有没有想过,这是汉人对胡人的战争,不是一家一姓的得失……”

    朱智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然,和容婴的遗愿比起来,夷夏之争,他已经顾不得了,然而生在江东,受诗书礼乐熏陶,又怎能隔离的干干净净,道:“等徐佑带兵赶赴洛阳,我会送他最后一份大礼,帮楚军度过最危急的关头。此后,各安天命吧!”

    朱信放弃了劝说,苦笑道:“然而这些都是四兄一厢情愿,睿儿一无所知,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复这个虚无缥缈的燕国,他愿不愿意做这个注定要承担太多的皇帝?”

    朱智愣了愣,淡淡的道:“这是他生来就要担负的责任,他没得选!”

    ……

    大将军府内,何濡分析道:“结合冬至搜集的各方情报,几乎可以确定,温子攸和朱智暗中有来往,怪不得作为西凉的军师将军,却无一良谋奉上,甚至蛊惑姚吉穷奢极欲,温子攸离开长安,前往安定郡,随即沮渠乾归造反,外面滞留月余不归的朱睿突然率白马铁骑赶到萧关,这里面的勾连,不问可知。”

    冬至恶狠狠道:“温子攸找死!念及百画的情分,小郎好心放了他离开,没料到竟然恩将仇报,倒打一耙,要不要让秘府往西去寻找此贼下落?”

    徐佑没有答应,道:“能瞒过我,是他的本事,咱们答应放人,岂能言而无信?何况,朱智不会放过他的,吩咐下去,若是恰好遇到,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酌情帮一帮……”

    冬至急道:“小郎,不找他麻烦就好了,何必再搭救这种小人?”

    “温子攸没什么要紧,可他是百画后半生唯一的依靠,不是帮他,而是帮百画!”徐佑叹道:“如果两人能安全逃过朱智的追杀,日后有缘,我倒是想喝一杯他和百画的喜酒!”

    何濡冷笑道:“七郎有没有想过,温子攸正是算准了你的心态,所以把百画带在身边当护身符?”

    徐佑微微笑道:“你的鬼眼经可以窥破人心,却窥不透一个情字,温子攸对百画情根深种,两人早已互托生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辈子,分不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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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