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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遥忆别离人

    “放了鱼道真和在场的所有人!”

    “第二个呢?”

    陆令姿神色平静,道:“把左丘守白的尸骨交给我!”

    今夜司苑天宫的行动,救鱼道真是其一,杀徐佑是其二,可陆令姿真正想要的,其实是她弟弟的尸骨。

    虽然左丘守白是自杀,但他对这个人间早就没有了任何的眷恋,杀了安子道和安休远,求仁得仁,再无憾事。可在旁人看来,归根结底,他算是死在了徐佑手里,所以陆令姿今夜不顾一切的来复仇,也是预料中事。

    徐佑笑道:“就这两个条件?我以为你会要我的人头……”

    “将军的人头,是我余生最想要的东西。只是很可惜,我想要,将军舍得给么?”陆令姿秀眸微敛,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似乎并不在意由猎人变成了猎物,重新坐直了身子,可病恹恹的姿态更加让人心生怜意。这和鱼道真的媚术不同,这是天生的,韵外生韵,香外生香,无人可及。

    “我的人头,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的送给天主。不过,天主能在皇宫里忍耐了十七年,与虎谋皮,从容布局,终于把安氏的天下闹的一片狼藉。可是为何这次设计杀我,却显得这般的急促?你要知道,就算我们中了春酒的毒,沙兄也没有临阵倒戈,取了我的性命,恐怕也不能活着离开金陵……”

    陆令姿唇角溢出淡淡的讥嘲,道:“徐将军,你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内有皇帝皇后为依仗,外有扬州门阀为羽翼,据青徐,占淮河,麾下雄兵数万,良将谋臣如雨,出则小宗师躬身为仆,入则名媛良人为伴,故交遍地,高朋满座,自是惜命如金。可我不同,”她艰难的为自己倒了一杯兰生酒,受伤而不停抖动的玉手用力才能握紧酒杯,慢慢的放到唇边,酒水流了出来,点点打湿了前襟,“台城内府之中,人心犹胜鬼魅,我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身为女子,遇到的不堪怕是徐将军想也没有想过的,所以我这条命不值钱。如果能杀了将军,藉慰弟弟在天之灵,我死则死矣,又算的了什么?”

    这时章伦匆匆走了过来,对詹文君低声道:“府主,外面彻查过了,并没有六天的人。前军将军已封锁了出入金陵的河道,台城同时加强了防备,车骑将军正率兵前来,预计半刻钟可抵达。”

    詹文君没有说什么,转头去看徐佑,徐佑沉吟了片刻,道:“去告诉檀孝祖,就说长干里险情已除,不必来这里,且分兵驻守城内各要道,重点看住廷尉狱,以防某些人勾结六天余孽,铤而走险。”

    “诺!”

    等章伦领命离开,陆令姿勉强笑道:“都说幽夜逸光乃天下少有的智者,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今夜我孤身前来,并无援兵,也没什么别的企图,将军大可不必如今紧张。”

    徐佑笑了笑,没有解释,他故意把事情扯到廷尉狱,为得可不是对付陆令姿和六天,拂袖起身,道:“天主既然开了价,我若不允,未免不近人情,但只能允一半,鱼道真放不得,你和你的这三个手下可以离开,令弟的灵柩也可以给你……”

    陆令姿摇了摇头,神色平静的可怕,道:“看来,将军是不想要那两个孩子活着了……”

    “别……”莫夜来哀鸣一声,正要跪求徐佑,被沙三青死死拉住,他的眼中固然伤悲,可也不愿再违背良心做事,沉声道:“交给徐郎君处理吧,我们不义在先,万死难恕,不可再让郎君为难。若真的救不回莫儿,那是他性命使然,怪不得谁。”

    莫夜来泪流满面,死死的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曾经青衣长剑行走江湖、从不在意生死的坚强女子,自从变成了母亲,也就拥有了无法避免的软肋。

    为了孩子,她的鳞甲被剥光,虽然痛,可是幸福啊!

    徐佑没有受莫夜来影响,冷笑道:“天主别忘了,若孩子的命保不住,你也得给他们陪葬。我知道你不怕死,可就这样死了,看着我好生生的活在世上,死得甘心么?不如各退一步,先带了令弟的尸骸回江州去,安葬在潘阳县的葛溪畔,让他入土为安,再不受世间纷扰的折磨,然后再来杀我不迟!”

    陆令姿惊愕的抬头,道:“你……你怎么知道葛溪?”她父母的尸体是由当年父亲的一个故友不知费了多少人情和钱财从司隶府偷出来的,悄悄埋在了潘阳县的葛溪畔,没有立碑,跟荒坟一般无二,除了她和左丘守白,应该没有别人知道才对。

    “令弟服毒之前和我聊了聊,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想要杀他,只是他自己没了活下去的意志,死对他而言,或许是个解脱。”

    徐佑其实很欣赏左丘守白,同样为了复仇,他走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比徐佑更残忍,更艰辛,更虚无缥缈,可他义无反顾的走了下去,直到大功告成,又毫不贪恋的自尽而死,死得坦然且从容。

    徐佑永远不会忘记,晋陵袁府那个白衣如画、沉默寡言的少年书童栖墨,也不会忘记那个躺在他的怀里,望着窗楹外的星光,说着“徐兄,你瞧,这人间景致太美,可若是真有下辈子,我却不愿来了”的孤独的男子。

    “他求我把尸骨运回江州,埋在父母坟旁,生前不能尽孝,死后若能常伴左右,也是幸事……”徐佑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惋惜,可以听得出来确实如他所言,对左丘守白并无杀意,甚至还有些惺惺相惜。陆令姿的眼泪无声的从眼角滑落,晶莹剔透的泪水比初夏的露珠更加的清澈,可在滑落到地面的这段距离,映着月光,照出了人世间的无数血腥和苦难。

    落叶满庭阶,秋风吹复起。

    遥忆别离人,寂寞何堪此。

    久久的沉默之后,陆令姿双手撑着案几站起,道:“鱼道真,将军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了,是不是?”

    “是!”徐佑斩钉截铁,身上散发出骇人的威压,几乎逼得陆令姿喘不过气,道:“我屠戮沈氏满门,妇人孺子不在少数,你若以为拿两个孩子就可以迫我就范,实在太过愚蠢。陆天主,你是聪明人,若答应了我,留得性命,以后还有报仇的机会;若不答应,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忌!好好想想,鱼道真的命,真的值得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好,如将军所言,今夜就此作罢!将军的人头,我日后再来取,望你多加珍重,切莫在我之前被别人所趁!”

    陆令姿直接说出了藏孩子的地点,并不扭捏,也没有再谈条件。这份果断倒是让徐佑刮目相看,诧异道:“天主不怕我救了孩子之后,再与你为难?”他原本以为陆令姿会让他先放自己走,再留一个手下说出孩子的所在即可,没想到这么直接和爽快。

    陆令姿道:“若是我这样的坏人,当然要怕对方出尔反尔,可是徐将军这样的人,虽然狡诈难缠的可怕,却不是卑鄙小人,至少在那些恨你入骨的敌人眼里,徐将军言而有信,真正做出的承诺,还从没有反悔的先例!”

    所以说有个好名声对做生意多么重要,徐佑哑然失笑,转头对沙三青道:“沙兄,还不快去救人?”

    沙三青虎目泛红,来不及说感谢的话,和莫夜来急奔而去。陆令姿整了整衣裙,对徐佑拱手作揖,道:“徐将军,就此别过,守白的灵柩请你派人送到三山浦岸边的凉亭里,自会有人去接手。”

    清明解开那三人的禁制,他们狼狈的跟到陆令姿身后。走到院墙边,纵身其上,陆令姿回眸,嫣然一笑,月光下清丽不可方物,道:“将军可知道,当年你失陷钱塘,落在都明玉手里,是谁请托他对你照拂有加?”

    徐佑淡然自立,道:“若非念及当年那份恩情,还有宁真人的面子,岂会这般轻易的放你离开?不过从今夜之后,你我恩情两消,天主好自为之!”

    “将军错了,我之所以从中斡旋,固然是宁真人为你求了情。可最主要的原因,是要感谢袁公甘冒大险,从黄沙狱运出了我父母的遗体,又在葛溪畔安葬……这是我报答不了的大恩大德,所以那时只有救了你的性命,好让我那个一生只对你一个人动了心的傻妹妹不至于悲痛欲绝……”陆令姿的倩影消失在墙外,柔软动听的声音传来,道:“替我向阿元问好,就说最会画蝶舞双飞的阿姊对不住她。她的意中人,今生注定要死在我的手里,愿她莫怪!”

    徐佑恍然大悟,怪不得第一次在晋陵袁府听袁阶提起陆令姿,他的态度是既惋惜又哀叹,当时还以为这老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没想到竟然和因巫蛊案而衰败的陆家有这么深的渊源。如此说来,袁青杞收留左丘守白也不是什么偶然,对他的身世知之甚深,只是瞒着袁阶而已。

    还有,之前安子道病重,台城封锁了金陵内外,连太子都没有确切的消息,可远在林屋山的袁青杞却明确的告诉徐佑,安子道已经岌岌可危,也是她的这句话直接促使徐佑放下一切进京,参与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当中。

    那时徐佑还惊叹于袁青杞手里情报网的强悍,今夜才知,通知她的必定是陆令姿无疑!

    天下是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丝线构成了自己眼前的生活,殊不知,他的前后左右,每一条丝线通往的终点,都会在某个时刻影响着、改变着并主宰着生活的结局。

    徐佑举起兰生酒,弯腰洒地。

    敬恩情,敬仇怨,敬已知的过往,敬不可知的未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明镜倾城

    最先赶到徐府的竟是李豚奴,他奉上命来探问徐佑安危。徐佑谢了恩,指着院子里的尸体给李豚奴看,道:“六天余孽贼心不死,意欲使毒行刺,台城内极可能有他们的人,你回去后告诉主上,务必小心谨慎。”

    李豚奴并没有丝毫惧怕的神色,蹲着身子,仔细翻看尸体的长相和衣着,过了一会站起来,略带点羞赫的道:“我瞧的清楚些,回宫和主上禀告也好说的明白。只有说的明白,主上才知道将军为朝廷受了多大的危险……”

    做事认真,思维活络,还得懂得拍马和迎合上意,以后宫内的前途,就算没有徐佑提点,估计也要平步青云了。

    天地为炉,万物为铜,只有到这天地间的炉子里经过炼狱的摧残,方可脱胎换骨,李豚奴小小年纪,可眼眸和笑容都不再是孩童该有的清澈无邪,想来却也有几分可悲。

    “我的安危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这些人处心积虑,岂会只为了我一人而来?我已让车骑将军带兵去了廷尉狱,看管好萧勋奇等钦犯,并严密监视庾氏和柳氏的动静。”

    李豚奴惊道:“将军是说,他们和六天勾结?”

    徐佑压低嗓音,道:“勾结与否,并无实据,然而主上只是需要一个由头……”

    李豚奴心领神会,送走了他,紧跟着回来的是山宗和秋分。山宗由于杀俘太多,封了四品的前军将军,却没有具体实职,仅统领本部水师,暂时驻扎在玄武湖。得到秋分传令后,他立刻封锁了长江入河口,并派了斗舰沿秦淮河巡逻警戒,这是明目张胆的逾矩,几乎可以肯定要触怒负责中军水师的狄勇,不过真打起官司来,有徐佑撑腰,他也不怕。

    秋分跨过满地的尸体,来到徐佑身旁,眼睛里满是关心,道:“小郎没受伤吧?”

    徐佑温声道:“没事,又不是孙冠亲临,他们伤不到我!”这话说的轻松自若,可里面暗含的霸气则不言而喻。

    山宗嬉皮笑脸的凑过来,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道:“就这样的蠢物,也敢来触军帅的虎须,简直自不量力!”

    徐佑瞪了他一眼,道:“这里面有两个已经是六品巅峰,只差临门悟道,就可以窥见五品山门的景致。你呢,这么多年了,武功不见精进,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晋升小宗师?”

    山宗舔着脸道:“我资质愚钝,五品小宗师是不敢想了。跟着军帅,这不立刻就四品高位了么?将来朱紫该也不是难事,仕途比武道走的容易,我何必自讨苦吃……”

    徐佑拿他没办法,没好气的道:“幽都军今夜保持战备,等明日一早我见过主上,再收兵回营。”

    说起正事,山宗从来不掉链子,痞赖的笑容顿时不见,俯身听令,道:“诺!”

    留下詹文君和章伦等收拾残局,徐佑和何濡、清明去地牢见鱼道真,她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可看到徐佑这么晚出现,猜也猜得到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陆令姿今夜率众闯入此地,想要救你出去。”

    徐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看似说的漫不经心,其实神照万物之下,已经脱离了表象,直接窥见本质。果见鱼道真毫不惊讶,只是双眸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仿佛有水光闪烁,要不是徐佑,其他人很可能发现不了。

    她轻轻的扭过头去,喃喃道:“这个蠢女人,我就知道……”

    可仅仅片刻之后,鱼道真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低声道:“她死了吗?”

    徐佑点点头。

    鱼道真并无太大的反应,显然早预料到了这个结局,道:“陆令姿冒犯将军天威,螳臂当车,死不足惜。妾只求将军开恩,收殓她的尸骨,不至于扔到荒郊野外,做了那漂泊无定的孤魂……她这一世很是可怜,要是再尸骨无存,怕是下辈子入不得人道轮回……”

    徐佑突然不寒而栗,鱼道真媚术天成,几乎毫无破绽,若非道心玄微夺天地造化,谁也避免不了会受到她的影响。比如现在,她低首垂眉,言辞哀切,真是我见犹怜,偏偏又无处不透着对徐佑的全面臣服和疯狂崇拜。这最容易让男子放松警惕,并产生征服的快感,然后会把对方视为自己的私有物,从而激起动物本能的保护**。

    温柔乡向来是英雄冢,多少帝王将相到头来躲不过色相这个关口,更别说鱼道真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妖媚之人,与其留着她,不如杀之,永绝后患!

    牢房内骤然冰寒!

    鱼道真缓缓跪地,凝望着徐佑,美眸无声而落泪,唇角凄凉的笑意却是从没有过的真切和温暖,声音愈发的柔和,道:“将军若要我死,我可以立刻自尽,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徐佑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竟不由自主的走前几步,伸手拭去她的泪滴。鱼道真微微侧头,娇嫩如初雪的肌肤在徐佑的手背上轻轻的摩擦,闭上了眼睛,似是呓语,又似是倾诉,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受尽人间苦楚,被师父收养后入了无为幡花道,从此修习明镜倾城之术,先有欲无情,后有情无欲,至情、欲两忘,方得大成。然而谁知这才是噩梦的开始,六天要我以此身侍虎狼,忘却礼义廉耻,于暗影中踩着刀尖行走,位高者如太子也好,卑贱者如胥吏也罢,无不贪恋容色,供我驱使,直到遇见了将军……”

    她的眼底深处,异芒乍起,柔胰抱住了徐佑的大腿,以极小的频率蠕动,若有若无的幽香从衣裙包裹着的玲珑娇躯散出来,道:“将军俊美,世所无双,文采风姿,冠绝天下。武力雄居四品,龙蛇起陆,引而不发;兵锋兴于扬州,奇谋神运,乃定青徐。救危救倾,扶弱主而承祧;虎啸风生,继霍氏之嫖姚……如此伟略男儿,我阅尽南北,只将军一人,尤其你不受明镜倾城之惑,心志清净如莲池,我既无力反抗,又仰慕将军,今后愿洗心革面,甘为将军禁脔,允我生则生,许我死则死,再无二心!”

    徐佑双目渐渐失去了焦点,神色恍惚,抚摸着鱼道真的秀发,刚想说话,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脑海里轰鸣一声,顿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幻象之中。

    旁边的何濡仅仅受了一丝波及,也差点中招失去了自控力,清明拂袖击散那股异香,拉着何濡退出牢门,正要拔剑杀了鱼道真,被何濡拉住,道:“别急!再等等看!”

    清明不解,道:“等?”

    “对,等!”

    何濡冷静的道:“你难道没发现七郎是故意诱使鱼道真发难的吗?明镜倾城,这种媚术我闻所未闻,但危害太大。所谓大道如一,媚术无非以‘色声香味触法’来惑人心智,驭为己用。想要破媚术,必须明心定持,以毒攻毒。只有趁陆令姿的死讯乱了她的理智,逼其拼尽全力和七郎一诀生死,才有可能彻底解决这个麻烦。若七郎赢,则鱼道真受媚术反扑,今后为奴为婢,再无法脱离七郎的掌控……”

    “若是郎君输了呢?”

    “别忘了,七郎初入虚境时,于无边幻境之中度过了多少世?鱼道真再神通,也比不过道心玄微,这场争斗,她输定了!”

    透过牢门,可以看到徐佑紧闭着双眼,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而鱼道真俏脸粉腮,红唇微启,娇嫩如新蕊绽放,旖旎的气息弥漫开来,让人再不知是真是幻。

    又过了一个时辰,徐佑露出痛苦之色,苍白的脸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血气,肌肤里的脉络清晰可见,且在逐渐的膨胀和透明化,杀白长绝都不曾颤抖过的手,此时却在无意识的颤抖着。鱼道真恰恰相反,她的体内仿佛正有业火熊熊燃烧,从脸颊到脖颈到双手,全都呈现出斑点状的大范围的嫣红,柔若无骨的身子紧紧的缠在徐佑身上,就像冬天的冰凌雪柱上插了一株妖艳的梅花,诡异莫测又泾渭分明!

    何濡和清明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明镜倾城,到底是何等厉害的媚术?竟然和徐佑平分秋色,较量了这么久不分胜负,并且从外部看上去,徐佑似乎没有占据绝对的上风。

    ……

    天光大亮,鸡鸣喈喈,清明数次忍不住想要介入战局,以他乾坤一体的天性,任何媚术都对他无用,可是谁也不敢保证,介入之后,究竟对徐佑有利,还是对鱼道真有利?

    以何濡的桀骜,都不敢再小看明镜倾城,所以阻止了清明,这个时候,只有对徐佑坚定信心,这是他的战争,生死胜负,一肩担之!

    “噗!”

    徐佑吐出一口血,倒退三步,双目睁开,光明照耀斗室。鱼道真浑身出水,衣裙湿透,萎靡不振的样子如同被暴雨摧毁的雏菊,却还是挣扎着屈膝跪地,双手交叠额头,颤颤巍巍的道:“郞主!”

    没有赌咒起誓,没有大表忠心,可这简单的郞主二字,比方才她夸耀徐佑的那番话真诚了无数倍。整个人也变得全然不同,之前的故作臣服,总隔着一层薄纱,内心深处的疏离和防范,瞒不过何濡的鬼眼经,可如今的跪地俯首,赤落落的把身心放开,任由徐佑予取予夺。

    世间有无数种征服,因利益,因武力,因情感,因恐惧,鱼道真则是四者合一,又从灵魂层面被刻下了徐佑无所不能的印记,再兴不起任何和他为敌作对的念头。

    徐佑扶她起身,微微笑道:“我不会承诺什么,但日后你会明白,跟在我身边,或许是你最好的选择!”

    鱼道真没有说话,回首前尘,好像做了一场大梦,直到现在,梦醒了。可若问平生皆是梦,除梦里,无人知!

    (无边幻境那一章关进去了几个月,最后改的面目全非才重新放出来,所以具体过程只能略写,反正知道这个斗法很牛逼很牛逼就行了,2333)(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借力打力

    从地牢出来,詹文君看到跟在徐佑身后的鱼道真,正奇怪怎么回事,鱼道真盈盈下拜,道:“道真见过夫人!”

    她虽然愿意臣服,但也是仅仅对徐佑而已,不管是六天的天主,还是曾经的神师,都注定她不会自甘下贱,以婢子的身份侍奉主母。

    詹文君还没搞清楚状况,侧身闪过,不愿受她的礼,伸手虚扶,笑道:“女郎请起!”说着眼角余光望向徐佑,充满了询问的意思。

    “鱼女郎今后跟随秘府办事,月例参照清明、秋分,不要约束她的行迹,府内各处皆可出入。”徐佑用人不疑,尤其鱼道真被明镜倾城术反制,近乎全身心的归附,其实比之大多数人都要可靠。

    詹文君没有多问,笑容里多了分亲近之意,道:“我先带女郎去梳洗一下。微之,你该上朝了!”

    鱼道真对徐佑微微躬身,跟着詹文君去了。何濡摸着胡须,狭长的眸子精光闪烁,道:“昨夜七郎让檀孝祖带兵围了廷尉狱,可是准备今天朝堂上对庾氏和柳氏动手吗?”

    徐佑迎着霞光迈步出门,轻声道:“门阀势大,急不得,先借势把谢希文的嘴巴撬开,再谋其他!”

    太极殿分左右站满了百官,徐佑位在安子尚之后,在中书令柳宁、尚书令庾朓之前。安休林高居宝座上,关心的问道:“听闻昨夜有六天死士行刺,骠骑将军没受伤吧?”

    “谢陛下,臣无恙!”

    “可抓到俘虏?”

    “六天皆亡命徒,口藏毒药,事败自尽,极难抓到活的。不过这次还算侥幸,有一个重伤的没来得及服毒,被臣拿住,经他招供,昨夜行刺臣是其一,勾结萧氏围攻廷尉狱,救出逆贼萧勋奇和萧玉树是其二,在京都各处放火制造恐慌是其三……”

    柳宁勃然变色,出列道:“陛下,萧氏绝无可能勾结六天,哪怕有,也只是萧逆二人和六天素有牵连,所以冒死来救,和萧氏无关。”

    由于萧勋奇和萧玉树待罪未决,所有萧氏有排面站在朝堂的官员全都赋闲在家,四大顶级门阀全是过江而来的侨姓,为了和顾陆朱张这样的江东豪族对抗,彼此抱团也比较紧密,更何况怎么处罚萧氏,可以预判皇帝对待门阀的态度,所以哪怕知道会触怒安休林,也绝不能退让。

    “中书令此言差矣!”谢希文道:“萧逆二人,一个没了司隶校尉的权势,只是行将就木的老朽,一个三十年的六品武者,败军之将,对六天而言,毫无利用之益处,若非有人背后推动,且出钱出力,岂会冒这么大的危险来营救?”

    言外之意,萧氏家族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竟敢勾结六天,这帽子扣的连庾朓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座,跪地道:“陛下,臣愿以庾氏全族的性命担保,昨夜之事,和萧氏无关!”

    安休林忙道:“黄愿,去,扶庾公起来。”

    庾朓当了多年的尚书令,朝野威望素著,虽然现在以谢希文和陶绛为主的尚书左右仆射几乎把尚书台的职权夺了去,可这老儿仍旧是门阀安在台省里的定海神针,轻易碰不得。连安休林也不能无视他下跪陈情,伤了君臣的体面。

    魏不屈却不依不饶,逼问道:“尚书令的意思,骠骑将军说谎了?”

    庾朓在黄愿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起,没有搭理魏不屈,道:“陛下,骠骑将军在都城内遇刺,此乃羞辱朝廷的十恶不赦之举,当严令有司追查,抓到主使之人,再明正典刑,岂有谢仆射和魏侍中这般妄加猜度,以无为有,诬陷重臣的吗?”

    这是彻底翻脸的节奏,安休林咳嗽了两声,陶绛察言观色,立刻出来打圆场,道:“车骑将军也并没发现有贼众围攻廷尉狱的迹象,与其在这里争执,不如请骠骑将军把人犯交给廷尉,等仔细审问后再做决议。”

    散朝之后,安休林单独留下徐佑,召入后宫赐宴,这是身为外戚的特权之一,旁人羡慕不来。林光殿里,徐舜华担心不已,拉着徐佑几乎摸了个遍,确认他真的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蹙眉道:“六天这是第二次行刺七郎了,不解决这个麻烦,终究放不下心。”

    安休林道:“这些年每次的动荡,背后几乎都有六天的影子,我准备让廷尉署拿出个条陈,重点针对六天开展围捕,务求在一到两年内,彻底铲除这个隐患。”

    徐佑道:“陛下眼前的难处有三:六天、天师道和门阀。然而六天是鼠,天师道是狼,门阀是虎,六天的危害最弱,只能做点行刺的勾当,藏在阴沟里不见天日,算不得大患。”

    安休林认真的听着,他的资质算不得雄主,可贵在有自知之明,所以很愿意听从别人的谏言,尤其最信得过徐佑,道:“七郎继续说!”

    “捉老鼠,不能兴师动众,听到风声,往巢穴里一钻,我们只能是劳民伤财。唯有私下探访,先找到六天的酆都山,遣一刺史领方镇兵即可剿灭;天师道则不然,天师道盘踞益州,二十四治遍及天下,要择机分而化之,砍掉二十四治和益州的联系,然后再合围益州,去此顽疾……”

    “如何分而化之?”安休林来了点兴趣,盯着徐佑问道。谢希文等人也给他献过同样的计策,只是孙冠对天师道的统治固若金汤,外人极难插手,想要分化,如何容易?可徐佑既然说出来了,肯定有了可用于实际操作的计划,这点是谢希文等人给不了的安全感。

    “陛下,天师道扬州治祭酒宁长意虽是孙冠末徒,但此人胸中有大沟壑,因孙冠醉心世间权势,跟随元凶行大逆不道之事,逐渐的不认同孙冠和天师道的教义……她私下曾和臣交过心,准备自立门户,以神人所授的《上清大洞真经》为本,革新天师道,使其内修慈孝、外行敬让、佐时理化、助国扶命,再不至于沦为孙冠之流膨胀野心,犯上作乱的帮凶!”

    道门自张角率黄巾作乱以来,由于指导思想的很不纯洁,习惯了一言不合就扯旗造反,每每声势浩大,搞的统治者头疼不已,可又不能彻底封禁了之。如果真如徐佑所言,宁长意能让道门的核心思想和朝廷的根本利益结合起来,那么这将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千百年来解决政教矛盾的最伟大的变革之一。

    “好!”安休林兴奋的起身,于宴席间走来走去,末了重新坐下,拉着徐佑的手,郑重的道:“宁长意若真能如此,你告诉她,朕愿封她真人号,尊为国师!”

    徐佑急忙离席,撩起袍服,跪地谢恩。徐舜华突然冷哼道:“听说这位宁大祭酒,就是袁阶的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儿袁青杞?”

    徐佑暗道坏了,徐舜华的性格说好听点那是直爽,难听点叫睚眦必报,当年徐氏败落,袁阶退婚,虽情有可原,但毕竟有些势利眼,徐舜华不可能对袁家的人有任何好感。

    “袁青杞是她的俗家名姓,现在既然皈依道门,过往前尘都不再和她有任何关系,阿姊何必跟她一个方外之人计较呢?”

    徐舜华猛的揪住徐佑耳朵,道:“你说,是不是还喜欢人家?”

    徐佑尴尬的望着安休林,以两人的情分,君前失仪,不算大事,可刚才还指点江山,这会成了被揪耳朵的顽童,反差太大了。

    安休林对徐佑眨了眨眼睛,意思说的很明白,揪你耳朵不算什么,急起来连我的耳朵都揪,咱们老大不说老二,忍着吧。

    被徐舜华这么一打岔,接下来的正事就没法谈了,徐佑胡诌了两句,逗得徐舜华开心放了手,出宫后带着清明去了庾府,见到庾朓,径自说明来意:“……六天的俘虏,我稍后会送到廷尉署,不过有谢仆射他们从中作梗,尚书令想要保全萧氏,怕是难上加难。”

    庾朓笑道:“兰陵萧氏自西汉起就是天下名门,又在江东扎根百年,谢仆射想要杀鸡儆猴,我怕他挑错了对象……”

    “此一时彼一时,萧勋奇附逆,这是诛灭三族的大罪。谢仆射不好相与,尚书令这段时日应该也察觉到了,他认准的事,从不轻易更改,加上这个六天俘虏的口供,萧氏的前景,委实不妙……”

    庾朓沉默了一会,昏花的眼眸透着老年人的衰气,道:“那依着将军的意思?”

    “俘虏昨夜受了重伤,等我回府,很可能已经伤重不治。主上那边,我也可以帮忙说项,杀了萧勋奇和萧玉树作为惩戒已经足够了,杀人太多,有伤天和。”

    “将军需要老朽做些什么?”

    “很简单,我要庾氏、柳氏、萧氏、袁氏全部赞同出兵西凉!”

    庾朓奇怪的看着徐佑,因为这个要求实在太简单了,和他付出的代价完全不成比例,道:“好,我会代表四家,在明日廷议上支持将军……”

    徐佑摇摇头,道:“不仅在廷议上支持,庾、柳、萧、袁必须选家族内优秀的子弟加入西征大军,且提供力所能及的钱财粮草以供军需……”(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为国不惜身

    徐佑现在的境遇很微妙。

    出身门阀,但家族已毁,孤家寡人一个,除了皇后,没有任何的族人可以依仗,相对而言,杀伤力何濡威胁度都比较小。但他身居高位,麾下有兵,又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重要力量。

    这种出身和地位的矛盾,让徐佑可以在各方之间从容游走,而不会受到太多的猜忌。正如他和扬州四姓关系交好,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让其他相关方敬而远之,可放在徐佑身上,对方会想,扬州四姓做到的事,我是不是也能够做到呢?

    所以,庾朓经过慎重考虑,答应了徐佑的要求。如果对西凉开战,为了维系朝野政局稳定,皇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以雷霆手段处置萧氏,震慑庾、柳,要么做出退让,对萧氏网开一面,对两家进行实质性的安抚。

    事关家族延续存亡,和徐佑合作,就能把和六天勾连的屎盆子摘掉,确保皇帝做出一定的退让,哪又何必冒着被打压的风险去和皇帝角力呢?何况徐佑提出要四大门阀出人参战的条件,短期来看,是把诸姓绑在了他的战车上,避免出征之后有人在后方扯皮使绊子,以至于贻误战机;可从长远来看,对门阀的益处更大,既可以立军功,发现和锻炼人才,又可以和新崛起的军方打好关系,何乐不为?

    至于钱?

    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

    于是当廷尉腾子陵亲自来徐府交接的时候,徐佑很无奈的告诉他昨夜抓到的俘虏已经伤重而亡,线索到此也就断了,查无实据,难道真的就凭徐佑一句话对萧氏全族和庾、柳开刀?腾子陵瞧了瞧徐佑,想好的安慰的话没有出口,局势不明,他还得观望观望。对寒门出身,又在底层熬了太久的他来说,站队慢了,顶多吃不到肉,可要站队太快又站错了,吃饭的脑袋没了,那可是悔之晚矣。

    送走腾子陵,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徐佑久等的北魏军报终于由冬至派人送达。同时来的还有苍处和三百名近卫,听说遇刺,苍处瞪大了牛铃眼,骂骂咧咧的要把六天碎尸万段,旋即从詹文君手里接管了长干里的防务。三百名近卫都经过了青徐战场的厮杀,见过血,不畏死,军纪严明,装备精良,又是长年跟随徐佑的心腹,当夜就把府邸经营的铁桶一般,没有一两千人的精锐部曲,根本攻不进来。

    徐佑看过军报,大多是预料中事,和何濡商议之后,几名精明能干的仆从拿着骠骑将军的名帖,从府门消失在金陵的繁华和嘈杂当中。

    第二天廷议,徐佑遇刺一案转给了廷尉署继续追查,不再提及其他,仿佛昨日廷议说的那个俘虏的供词不存在似的,大家都选择性的做了遗忘。然后大鸿胪卿李松闻启奏,说凉主姚晋再次上表,询问楚廷对早前缔结盟约的答复,大鸿胪无法自专,故请廷议给个章程。

    李松闻主掌大鸿胪,由他正式提出议案,合乎朝廷规制,比徐佑直接下场来得高明。谢希文当即表态反对,理由不外乎和徐佑说过的那些,说着还脸色不豫的盯着李松闻,对他没有经过尚书台的审议,就把这样的重大事件拿到朝堂上公开讨论,实在是居心不良。

    大鸿胪自汉代起就开始掌管外交事务,和同样负责外交的尚书台实行的是双轨制。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鸿胪的职权有所下降,逐步沦为尚书台的左曹,但仍然是外交专职机构之一。

    五兵尚书鲁归彦随即拿出了凌晨刚刚收到的关于北魏和柔然的战报,魏国的战亡、缴获、损失以及魏廷内外对战事的主流认知,内容详尽的让朝廷众臣无不侧目。以前司隶府在时,想从北魏取得情报不难,可这般详尽的不多见,何况现在司隶府已经裁撤,军方通过什么途径获得这样的战报,委实让人觉得好奇。

    不过这是军方的机密,皇帝不问,他们没资格问。

    陶绛道:“属实吗?”

    檀孝祖道:“属实!索虏虽胜,可也死伤惨重,最精锐的虎纹具装损失殆尽,五州三十二郡二百六十七个县受柔然劫掠一空,若魏廷没有强有力的举措,这个冬天,将至少饿死三万到十数万人……”

    安休明闻言不忍,可毕竟索虏元气大伤,对楚国大有裨益,没有说什么可怜百姓苦之类的胡话,转头问顾怀明,道:“户部的估算呢?”

    顾怀明回道:“经户部初步估计,索虏五年内无法恢复到去年年末的实力,更无力承担再一次大规模战争的粮草兵甲等所需。”

    朱礼喜道:“如果西征,魏廷的干预顶多会局限在豫州一州之地,不会掀起双方决战。这是天赐良机,请陛下早做决断。”

    安休林犹豫不决,看向徐佑,徐佑眼观鼻鼻观心,还是像上次廷议一样,不直接表态。谢希文道:“索虏究竟会如何,现在不敢肯定,可真要是倾国而出,元光又是无敌统帅,我大楚谁可迎战?”

    他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大多避开不敢直视。元光领军以来,魏国的全盘战略失败多次,可他从未输过一次局部战役,自己又是大宗师,武力值强横无匹,安子道北伐三次,和元光交手的将军几乎全部战死,可以说是楚国上下最大的阴影。

    薛玄莫道:“元光此次转战数千里,屠尽柔然汗庭,又解了平城之危,百姓称为月光菩萨,声威一时无两。他若聪明,交出兵权,或留得性命,若是不知进退,元瑜非仁主,定容不下他,哪里会再给他领军的机会,和大楚对抗?”

    北魏的宗教崇拜比较复杂,虽然现在佛教为国教,但首先祭祀的是天地日月五星等,天地就不必说了,日月五星指的是日、月、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尚书?尧典》中记载道“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所以又合称为七政,也称为七曜。

    其中,日月为首,日者,阳之主,月者,阴之宗。《礼记?祭义》说:“日出于东,月出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至天下之和。”因此,北魏对月神的崇拜超乎想象,自魏太祖立国,就于平城外造四坛,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

    元光,字明月,称为月光菩萨,已经被推上了月坛的神位。可天子也是神,国无二主,两个神仙怎么相容?

    谢希文皱眉道:“元瑜虽非仁主,却是索虏难得的英主,岂会自毁长城?”

    御史中丞张籍冷冷道:“大行皇帝也是英主,然而杀何方明,四海鸣冤,魏人讥笑南人自毁长城,余子无复惮矣。况乎元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御史台负责谏言不假,可张籍这番话仍然太过骇人。何家早就死绝了,你和何方明又没交情,怎么敢这样攻讦先帝,给当今难堪?

    檀孝祖心头微动,下意识的想要看向徐佑,可他毕竟沉得住气,立刻忍住了,垂着头,手指在袍袖里轻轻的颤抖。

    四十年了,何方明的案子,难道真得有翻过来的可能吗?

    魏不屈驳斥道:“何方明谋逆案,当年经多方会审后定谳,证据确凿,并无疏漏。鸣冤者大都是乡野愚民,道听途说,牵强附会,故有非议。中丞举劾案章,申明旧典,受上恩实重,怎么和那些愚民似的发这般恶声?”

    张籍愤然道:“时年司隶府猖獗,法造于笔端,不依科诏;狱成于门下,不顾覆讯。谈何证据确凿?魏侍中,你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清贵之极,然而为人臣者,若主上德行有亏,当拼死力谏,不能罔顾良心,只说曲媚之言!”

    魏不屈向来骄傲,何时被人这么顶撞过,怒道:“主上何曾德行有亏?今日中丞若不说个明白,我要弹劾你不敬之罪!”

    “当着主上的面,用不着你弹劾!”张籍跪在大殿中间,道:“微臣请陛下恩准,责有司重新审查何方明一案,若有冤,当追复原官,以礼改葬,并访求其后,承继香火。若无冤,则晓谕万方,熄民间非议,还大行皇帝圣明。”

    “这……”安休林有点傻眼,不是议出兵西征之事吗,怎么扯着扯到何方明的案子上来了?“中丞先起来,此案我知晓不多,等问过有司再议。”

    张籍不依不饶,道:“陛下以仁孝治国,何为仁?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岂由人乎?事涉先帝,有司谁敢直言?请陛下乾纲独断,明诏复审!”

    陶绛脸色阴沉,直呼其名,道:“张籍,你到底是何居心?四十年前的旧案,与今日所议有什么干系?莫非你自恃出身门阀,同气连枝者众,就敢威逼君上?你以为当今是汉献帝吗?”

    张籍不屑一笑,摘掉头上冠帽,放在左手旁,淡然道:“我为国事,对事不对人,君来攻讦,对人不对事,且言语中多涉不忍卒听的毒谋,实在是小人,我以和小人同朝为耻。如果陛下觉得臣居心叵测,臣愿辞官归乡,但何方明一案,涉及先帝名声,若是不给个说法,史笔如铁,如何记先帝?主上,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

    安休林大为头疼,张籍掌管兰台,谏言是他的本分,若是因此加罪,那就真成昏君了,目光扫过徐佑,见他正襟危坐,还是不说话,再看向谢希文。谢希文其实没拿张籍当回事,何方明被灭了族,而且事情过去了四十年,翻案不翻案的毫无意义,他适才以元光压制了反对的声音,不想节外生枝,徒费时间,急着把议题重新拉回正轨,道:“张中丞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此案确实在民间引起较大的非议,彻查一番,也好给上下交代。”

    谢希文赞同,那就再无异议,安休林走下宝座,亲手扶起张籍,赞道:“卿在朝正色,忠亮至劲,乃朕之杨震。此案就交给廷尉署和御史台联手办理,若真是蒙冤,朕自会还何氏一个公道!”

    “谢陛下!陛下圣明!”

    张籍返回座位,浑然不觉后背已经湿了大半,心里苦笑:若非为了女儿,何苦拼上老命受徐佑驱使?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解决了张籍的突发神经,谢希文继续反对出兵,这时,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徐佑突然开口,道:“不知中书令和尚书令对西征一事如何看?”

    谢希文愣了愣,心头浮起警兆,庾朓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先咳了口老痰,道:“老臣以为,若陛下想统合南北,成万世基业,西征势在必行;若陛下愿偏安一隅,那凉国的归属,大可不必在意。江东二十二州,享乐是够了的!”

    安休林猛然震住,脑海里仿佛有根弦被触动,先是小桥流水的争鸣,然后如黄钟大吕,从九天轰隆而至。

    中书令柳宁站起,道:“臣附议!”

    徐佑起身离席,走至刚才张籍的位置跪下,道:“陛下,谢仆射阻止西征,哪怕有千百个理由,可臣只有一个理由:欲兴诸夏,关陇之地,虽死必争!”

    檀孝祖站起,跪在徐佑身后,道:“臣附议!”

    袁灿、张槐、朱礼、顾怀明、张籍等同样跪在身后,道:“臣附议!”

    然后是依附在庾、柳、袁、顾、陆、朱、张等门阀的五品以上官员共百人,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道:“臣等附议!”

    谢希文微微色变,突然浑身无力,他这时才真正见识到世家门阀的威力,远非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尚书仆射可以抗衡。他所依靠的只有皇帝,可当皇帝也不再支持他的时候,他其实一无所有,连看守宫门的阍者也不如。

    安休林知道不能再犹豫了,果断下诏,道:“好,朕命徐佑为大将军,持节,开府置佐,统筹西征事宜,自中军到各州都督府,皆听令征调。”

    徐佑俯身叩拜,道:“臣,遵旨!”(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推心置腹

    散朝之后,陶绛、魏不屈来见谢希文,陶绛神色凝重,道:“今日太极殿的情形你也见到了,我之前就说过,徐佑的出身决定他绝不是我辈的同路人。现在才过了多久?就完全倒向了门阀,气焰已成,跋扈之极。若不想个法子及早应对,恐怕汉魏旧事,将重现于大楚!”

    “他想当霍光,还是想当曹操?”谢希文笑道:“不用急,天塌不下来。主上的心思你也明白,早晚要对门阀动手,徐佑和他们走得越近,离主上越远,等彻底失了圣心,又缺少真正门阀的底蕴,收拾他如探囊取物。”

    魏不屈急道:“那就由着他领军西征?这次可是真的开府了,不是之前开府仪同三司的虚衔,若再成功占了西凉,兵权在手,声威无人可比,谁能制衡?霍光和曹操在徐佑这个年纪,可没有大将军的权柄……”

    谢希文淡淡的道:“徐佑比元光如何?”

    他的冷静让魏不屈跟着冷静下来,皱眉思考了半响,忽然击掌道:“正是!元光身为大宗师,又是皇子,战功、威名和根基远胜徐佑,可元瑜想要对付他,却也并不是难事。”

    皇权神圣,民心在我,加持的威力非常人可以想象,尤其元瑜是英主,受到八部帅的支持,元光想造反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很低。

    可问题是,安休林是英主吗?和元瑜有可比性吗?元瑜能够置五州之地于不顾,以数百万子民的性命家赀为诱饵,忍辱割让河内郡给西凉小国,甘受朝堂内外的不解和非议,终于一战解决了柔然这个世仇大敌。

    若易其位,安休林做得到吗?

    陶绛不愿深思,那样对主上太不敬,既然谢希文心里有数,他也无可置喙,道:“那,西征一事,我们该怎么配合?”

    谢希文沉声道:“西征是国事!我们反对亦是为了国事!既然廷议已决,全都打起精神来,凡军务所需,不许掣肘,谁要是阳奉阴违,主上饶得,我也饶不得他!”

    陶绛和魏不屈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乐游苑是皇家园林,位于覆舟山西,武帝时建立,算不上奢华,溪涧交过,水石林竹,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和世族门阀的那种单纯的赏心悦目不同,充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想内涵。

    徐佑尚未回府,就被李豚奴传旨召到此苑,安休林独自一人,站在几株摇曳的梅花前,并无其他宦者跟随,冲徐佑招招手。

    “走吧,陪姊夫逛逛!”

    两人漫步其间,北风呼啸,没多久竟飘洒起雪花,密密麻麻,细碎如盐。安休林裹了裹衣袍,他贵为天子,可穿着很是朴素,贵重点的轻裘都不舍得,仅着普通的麻絮衣,和那些寒门庶族并无二致。徐佑往侧边转了转身子,尽量挡住刮来的冷风,安休林觉察到他的好意,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领着徐佑冒着风雪,迤逦在园林盛景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细碎的雪开始变急变大,顷刻间如卷席倾泻,弥漫了天地和视野,安休林吐了口白气,终于开口说道:“……我自幼不受父皇宠爱,骑射不及大兄,聪慧不及十弟,左右逢源,使上下敬服,不及三兄。二十多个兄弟们里,我是最晚封王,出镇外藩后食邑最少,奉诏回京的次数也远远比不过其他兄弟,至于彼此间的情分……帝王家,兄弟间总是有几分隔阂,那倒也没什么,江山有太子,社稷有群臣,我无才无德,若非生于安氏,哪来的锦衣玉食?这般想,其实心气倒也坦荡……”

    徐佑静静的听着,没明白安休林的真实意图之前,他不能多嘴,更不能自作聪明。安休林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来路,两人踩出的脚印又被积雪覆盖,万物白茫茫一片,唯有那梅花绽放,倔强的对抗着天地神威,保留着惊艳的鲜明的红色。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做这个皇帝,原是勉为其难,政事千头万绪,总得慢慢去学着来,可总归是学的慢了些。比如廷臣们有争议,所言各有道理,七郎,到底该如何决断,方能称得上明君?”

    “思虑果远曰明,远虑防微曰明,陛下要当明君,就不能只顾着眼前的利弊。”

    “譬如西征?”

    “正如西征!”徐佑声音很低沉,可话语里透着的坚毅不拔,那真是崩雪不能该其志,道:“谢仆射的担忧不无道理,西征或许会有危险,或许会有许多弊端,甚至可能动摇国家的根基。可十年二十年后,它反哺江东的益处,将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安休林的目光里满是赞赏,看着徐佑,道:“七郎,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吗?你就像是南飞的领头雁,不知疲倦,却又保持着绝对的清醒,遇到岔路,做出抉择,而让人心悦诚服,永远不会出错。”

    徐佑苦笑道:“姊夫过誉了,我曾失陷敌手,曾深陷绝境,也曾让一位知己好友走进幽冥却无法相救,更亲眼目睹一位最欣赏的朋友惨死刀下。我犯过许多错,可这次西征,我敢以性命担保,绝不辜负姊夫的信任……”

    安休林叹了口气,道:“我自是信得过你,可是七郎,你太急躁了。今日朝堂那一幕,谢陶等会怎么想你,会以为你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庾柳等会怎么想你,会以为你野心勃勃,足可利用。可以想见,今后必定会有无数明刀暗箭冲着你来,而到了那时,顾陆朱张真的可以信赖吗?没了徐氏,终究是飘摇浮萍!你是聪明人,要谋国,更要惜身!”

    这番话从帝王口里说出来,真的是推心置腹,徐佑心中岂能不受感动,正要屈膝,被安休林扶住,道:“我们自家人说点闲话,不要跪来跪去的生份。”

    “姊夫,我是迫不得已啊!眼瞅着天赐良机于诸夏,若不抓住,日后肯定要后悔的。为此,我不惜得罪台阁,勾连门阀,宁可受猜疑,也要为将来的北伐一统,打下关中那八百里山川。”

    “我不会疑你!”安休林又重复道:“我不会疑你!反倒因为体谅你这份为国不惜身的孤直,所以封你为大将军,统六军西征。七郎,我虽然无汉武雄姿,却想让七郎做那霍去病,为大楚立功建号。但七郎切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不能再这么鲁莽了。”

    “再有下次,不等谢仆射的弹章,我自去找廷尉领罪!”

    “何至于到那等地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支持你的!”安休林仔细叮嘱道:“接下来几个月至关紧要,你先把大将军府的架子建起来,找那些你用的顺手的人,拟个名单给吏部,户部要囤积粮草,转运牛车,征召劳役,五兵部也要调集军械兵甲,规划行军路线和绘制山河舆图……”

    他唠唠叨叨和徐佑说了将近半个时辰,哪里像是威风八面的皇帝,反而像是不放心自家子弟出门的长辈。徐佑认真的听着,毫无不耐之色,道:“……西征必须稳住朝廷,那萧氏就不能真的处罚过重,寒了庾柳的心,也就是寒了门阀世族的心。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姊夫可否开恩,杀了萧勋奇、萧玉树等首恶也就罢了,免了萧氏族人的死罪?”

    “既然你说情,我自无不允的。萧勋奇背叛父皇,万死难辞其罪,萧玉树对抗王师,死心不改,也一并治罪。且过几日,由廷尉宣读其罪状,推到菜市口明正典刑。萧氏余众,牵扯进来的,皆依律酌减一等,老人妇孺赦免无罪!”

    完成了和庾朓的交换条件,徐佑吃了定心丸,又嬉皮笑脸的道:“我还得向姊夫讨个恩典?”

    “你说!”

    “我想去廷尉狱见见萧勋奇!”

    安休林奇道:“你见他做什么?”

    “不敢瞒姊夫,我想问问萧勋奇,当年是不是他故意蒙蔽圣听,栽赃何方明,以至于酿成自毁长城的惨祸?”

    安休林似笑非笑的道:“张籍廷议时借题发挥,不惜去官也要重审何方明一案,是受你指使的吧?”

    徐佑和张籍的关系近乎半公开状态,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此事和他脱不了干系,很光棍的道:“姊夫可别这样说,张氏的女郎我还没娶到手呢。得罪了老丈人,以后哪里有好日子过?”

    安休林指着他,摇头失笑,道:“要不我给你下个恩旨,把张氏女郎许给你?”

    “嘿,不用麻烦姊夫,等此次战事一了,我准备向张氏提亲!”

    “好,到时双喜临门,我亲自为你主婚!”

    “谢陛下!”

    “怎么又叫陛下,我不爱听,叫姊夫!”

    两人说着不着调的话,直等到风雪大的骇人,徐舜华久等不见安休林,派了人来问,这才结伴往回走。

    派来的禁卫队主是江子言!

    他穿着戎服,革带束腰,御刀斜挎,俊美中透着几分英气,当真是妖孽再世,连徐佑看的久了,也觉得此人真是极美极美。

    “你怎么来了,大冷的天,别冻坏了身子!”

    安休林听着是埋怨,倒也不突兀。他是出了名的仁义,关心关心身边的禁卫也是常理。可对于知道内情的徐佑而言,差点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这是唱的哪一出?莫非徐舜华找来江子言,真的是为了讨好安休林的吗?

    江子言眸光似水含情,笑时粉黛失色,道:“陛下尚在冰雪里,节下岂能坐温室而独乐?”

    安休林显然很受用,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知道你忠心……来,还不拜见大将军?”

    江子言正要躬身行礼,徐佑鬼灵精的人,哪里敢受他的礼,笑着拦住,道:“江队主客气了!”

    江子言只觉得一股轻柔连绵的劲气托住了他的双膝,怎么也跪不下去,抬起头为难的看向安休林,安休林笑道:“好了,起来吧,大将军不受你的礼,这是对你的疼爱,以后你们多多走动,缺钱了就找大将军,他那些买卖这些年赚了不少,比我有钱,饿不死你的!”

    也幸好徐佑了解安休林的脾气,换了别的皇帝说这话,回家他就得把全部家当献出来,现在无非是开几句玩笑,让徐佑关照关照江子言而已。毕竟很多时候,皇帝顾不过来的,徐佑却可以帮江子言的忙。

    一行人走到乐游苑出口,江子言扶着安休林上了一辆不怎么起眼的牛车,然后自去前面骑马开道。此子看似女相,可骑在马上,目不斜视,腰板端正,倒也不失男子该有的豪迈。

    徐佑正要恭送,安休林掀起车厢的帘子,对他招了招手,等徐佑附耳过去,低声道:“明天你去告诉王晏,我的赏赐他尽早收了就是,不要再滞留京城。”

    徐佑心口猛然跳动了几下,脸色丝毫不变,笑道:“姊夫放心,我保证,明天晚上,金陵再无王晏这个人!”(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勿复相思

    离开乐游苑,徐佑直接去找王晏,他留有地址,并不难找。可进门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应门小童说王晏抱病不见客,徐佑亮出了骠骑将军的身份,又经小童通传,得到了王晏肯定的答复,这才引了进去。

    等两人见面,徐佑惊诧莫名,道:“驸马这是怎么了?”

    王晏披头散发,双目无神,憔悴的不成样子,鬓角点点银霜,跟前几日见面时衰老了二十岁。他呆呆的坐在蒲团上,看着徐佑,嘴角抽搐了几下,道:“微之,你来了!”

    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沙哑的声线如同破败的风箱,听在耳中难受极了。徐佑以目示意带他进来的小童,小童低声道:“自昨日宫里来了人,驸马就成这个样子了……”

    “宫里?”

    小童犹豫不敢言,徐佑面色微沉,道:“我和驸马乃故交,还能害他不成?直说即可!”

    “是,主上有旨意,授驸马为广州新会郡太守,封关外侯,并赐金十斤、绢百匹、侍女二十人,另有珠玉象牙琉璃笔墨纸砚等恩赏。晚上族内各房都来恭贺,可驸马突然发了癔症,不仅打砸了皇帝赏赐的笔墨琉璃,还把所有的侍女都赶了出府……郞主怕惹出事端,命小人在这好生照料……”

    新会郡大体是后世的江门市那片,立国都数千里,几乎到了大楚的最南端。虽然封了太守和爵位,可王晏是世族贵戚出身,哪里受得了岭南的苦?与其说是赏赐,还不如说是流放。

    至于其他金帛和侍女,可能在王晏心里还比不上江子言一根头发丝的重量,他自然不是癔症,而是难得的痴情儿,为了争男人连皇帝的御赐之物也敢糟践,传出去就是大不敬,也难怪王家谨慎小心,连徐佑都拒而不纳。

    徐佑打发了小童出去,对面而坐,斟酌着词句,直接说江子言被皇帝看上是不行的,可要打消王晏的念头,不用猛药更是想都别想,婉言道:“驸马何苦呢?今天我在宫里见到了江子言,他已经是禁卫队主,春风得意,备受荣宠。你若真是为了他好,理当放手才是。”

    王晏呆了半响,道:“他心里是不愿的,只是没法子,强颜欢笑,委屈着自己,日夜盼着我救他出来……”

    徐佑神照万物,江子言是不是自愿看的分明,人家或许只是把你当成跑友,你却把人家当成唯一,这种认知上的差别会死人的,知道吗?

    “驸马,广州虽偏远了些,可商旅辐辏,海贸繁盛,什么样的美人找不到?还有那无穷尽的异域风情,更胜我朝百倍。”徐佑苦口婆心,死马权当活马医,道:“我曾听过一句谚语:不要因为一棵树,而放弃了整座森林……”见王晏毫无反应,只好继续加码,道:“今天登门,其实是江子言托我告诉驸马一句话……”

    “什么话?”王晏双眼里终于恢复了几分神采,满怀希翼的望着徐佑。

    若非牵扯到了皇帝,也为了救王晏的命,徐佑真不愿意干这种棒打鸳鸯的龌龊事,道:“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是乐府诗,翻译过来就是我不爱你了。王晏猛然抬头,上身前倾,死死盯着徐佑,双手抓住案几的边缘,由于用力,指关节绷起青筋,怒道:“不会的,他不会的!我们发过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要榖则异室,死则同穴……他不会违背誓言,不会的……”

    徐佑端坐如山,任由王晏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叹道:“其实你心里明白,皇帝的赏赐已经表明了江子言对你的态度!驸马,命里有时终须有,该放手时须放手,强求不得!”

    王晏双目尽赤,掀翻了案几,拔出墙壁上挂着的宝剑,指着徐佑的脖子,状似疯魔的道:“徐佑,我当你是知己,把心底的煎熬和盘托出,妄想着求你成全。可结果呢,你竟帮着别人来逼迫我,啊,你和卫田之那狗仗人势的禽兽之徒,又有何分别?”

    他歇斯底里的叫着喊着,手中的剑距离徐佑的喉咙只有几寸,脸色狰狞,几欲泣血,道:“是,你们有天下最大的权势,可以抢人所爱而无所忌惮,可以用官爵钱帛来让我感恩戴德,可你们忘了,这世上总有人不为钱帛,不为官爵折腰,不为权势惜命……既然子言不见我,我死便是!”

    说着横剑于颈,正要自刎,徐佑弹出一缕指风,击落了宝剑,又轻轻拂在他的颈后要穴,顿时软倒昏迷。

    徐佑头痛不已,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王晏为了江子言连命都可以不要,皇帝赏的这些东西他又怎么会放在眼里呢?

    难办,难办!

    其实,若真是王晏和江子言两情相悦,徐佑说不定还会想辙帮帮他们。可现在的情况,明显是王晏自作多情,他的深情感动的是自己,感动不了江子言。而江子言很可能只把他看成往上攀爬的备胎,和以前东宫的那群人并没不同。

    徐佑无奈之下,只能先见王氏的族长,没有多说,让他今夜之前把王晏带离金陵,若去广州任职更好,确实不愿,就上个表辞官,然后回故里悠哉山林,这辈子都不要再来金陵了。

    王氏族长不敢多问,他好歹也是混了多年官场的老油子,敏锐的察觉到这里面的情况有些诡异,当即保证王晏从此归家读书,绝不踏进金陵半步。

    这都什么事?

    回到长干里,白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早就传遍了金陵,何濡迎出中门,大笑道:“恭喜七郎开府,荣升上将军!”

    徐佑微笑道:“同喜同喜!”

    何濡反问道:“我喜从何来?”

    “主上已经答应重审何公旧案,并允我去廷尉狱面见萧勋奇。萧氏想要脱身,萧勋奇总得给我点好处,若是当年负责此案的司隶校尉亲口承认何公冤屈,再说服主上点头,这个案子就翻过来了,岂不是大喜?”

    何濡的反应却出乎徐佑预料,他面露讥嘲,道:“难为七郎这份心,你的情我领了,但你知道我的志向,并不会因为先父翻案与否而改变。若说在北魏寺庙三十年,青灯黄卷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不要在意生死,更不必在乎名声——人都死了,要名声什么用?他是冤死也好,是该死也好,儿子替父亲报仇,还得看父亲是不是好人吗?”

    徐佑没打算通过翻何方明的案子来彻底解决两人间的分歧,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够看到略微缓和的迹象,只是听何濡的口气,不到南墙不回头,他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

    “你的志向我尊重,但何公不仅仅是你的父亲,他是堂堂征北大将军,是大楚的万里长城,也是百姓心底的信仰,我必须给他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

    何濡沉默了,然后说道:“翻案这个事,还有没有难处?”

    徐佑笑了起来,笑容清俊又温暖,詹文君认识他这么久,该做的荒唐事,在明玉山上被张玄机那个小妖孽撺掇着也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可此时此刻,她竟觉得心跳加快了几分。

    商量完正事,詹文君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一声,道:“沙三青和莫夜来想见微之道谢,这两天你太忙了,我都忘了这件事。”

    “嗯?他们还没走?”

    何濡冷冷道:“我那师兄自诩侠义,平生行端坐正,犯了这么大的错,岂能一走了之?总得找你这苦主求得谅解,才好安心!”

    徐佑苦笑道:“好歹是你的师兄,不要这么刻薄……他为了孩子,算是事出有因,并非不可谅解的大错,你也别太在意。”

    “偏你好心肠……”

    “我连鱼道真都容得下,何况沙三青?”徐佑对詹文君道:“他们住在哪,带我过去见一见。”

    那夜救回来儿子,沙三青自觉没脸见徐佑和何濡,但也不能不顾而去,这两日待在徐府的别院里,真的如坐针毡,彻夜不眠。莫夜来却表现的很自然,该逗弄孩子时逗弄孩子,詹文君吩咐送过来的吃用也不见外,该吃吃,该喝喝,这夜又听到沙三青望月叹息,走过来挨着他身子坐下,摩挲着他掌心那粗厚的茧子,噗嗤笑道:“你啊,就是念佛经念的傻了,徐将军救了莫儿,我们夫妇从此把性命给了他就是。我瞧徐将军总有几分亲切,他绝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若无这点度量,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了骠骑……哦,我日落前出去收衣物,听那小厮说徐将军又升了官,好像是什么大将军……他是站在云端的人,不会和咱们这些苦命人计较的,你且放宽心。”

    沙三青摇摇头,道:“我不怕他计较,我只怕他不计较,越是如此,越觉得自个面目可憎,臭不堪闻!”

    莫夜来抓起他的手,贴着脸颊,柔声道:“三青,你的为人我最是知晓,若不是为了莫儿和我,哪怕身死百次,也不能出卖朋友和良心。但我们错也错了,幸好遇到的是徐将军,过去的不要再多想,只想着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才对。”

    沙三青被她这么点拨,脑海里仿佛亮起了一盏青灯,大放光明,把那漫天阴沉的雾霭一扫而空,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夜来,听你的,等将军抽空召见,我就自愿为奴,侍候左右……”

    “沙兄太抬举在下了,收一位五品小宗师为奴,未免对武道太过不敬!”徐佑笑着推开了房门,沙三青和莫夜来急忙站起,沙三青心中惊骇,徐佑的修为他是知道的,可怎么也不该到了门口还没有察觉,实在太可怕了。

    其实这是道心玄微的锅,和清明的青鬼律相似,隐匿身形和脚步冠绝天下,别说沙三青刚入五品没多久,就是元沐兰的三品之尊,也难以察觉徐佑的踪迹。

    “拜见大将军!”

    沙三青和莫夜来同时跪下,徐佑扶沙三青起来,詹文君去扶起了莫夜来,沙三青满面愧恨,正要开口,徐佑伸手拦住,道:“多余的话不必说了,你是其翼的师兄,那也就是我的兄长,何况昙谶大师对我有恩,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若是无处可去,留下来帮点忙,我自是双手欢迎。若是厌倦了争斗厮杀,寻个僻静的地好生过日子去吧,只是需放着五天主卷土重来……”

    莫夜来早想的明白,留在徐佑身边,既为报恩,也为自保,更为化解沙三青心里的纠葛,道:“大将军,我刚和三青商议过了,就留在将军府打个杂,不管什么事,只要我夫妇可以做到的,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徐佑其实有心帮帮他们,天下不安,飘零江湖不是长久之计,尤其现在有了孩子,更不能随心所欲,留在府里,至少互相之间有个照顾。

    “好!”徐佑笑道:“正好苍处手下那帮小兔崽子修为不成,沙兄的殳法暗合阵法精义,可否屈就大将军府的七品虎威将军,为我操练近卫部曲?”

    沙三青俯首叩拜,道:“愿从大将军效死!”(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金陵谍战

    册封大将军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要经过正儿八经的授节仪式,太常寺马不停蹄的准备数日,于十一月初三,选定吉时,召徐佑入宫。

    安休林面南立于玉阶之上,等中书舍人宣读完辞藻华丽的制文,授徐佑青铜符节和大将军金章,道:“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委以国事,拜以节臣,中外军民,皆从号令。愿大将军勿以三军为重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而勿坐,士未食而勿食,寒暑必同,如此,则士卒必尽死力。”

    徐佑面北受符节金章,跪拜道:“臣闻国不可从外而治,军不可从中而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符节,不敢生还,愿君亦垂一言之命于臣!君不许臣,臣不敢将!”

    安休林道:“许之!”

    徐佑辞而出宫,仪式结束。

    楚国承魏制,节臣分为三等,使持节、持节和假节。假节最下,只可在军中杀违反军令之人;持节为中,可杀无官位之人,若在军中,则与使持节的权力相同;使持节最上,秩比两千石以下的文武百官,皆可无诏而杀之。

    而在三节臣之上,还有假黄钺,假黄钺专杀节臣,不是人臣可以奢望的宝器。

    除过符节和金章,还有大将军专属的曲盖麾幢,鼓吹班剑,以及前圆后方的雉尾扇等仪仗。搞完这些,徐佑另择吉日搬进皇帝特赐的大将军府,位在青溪和丹阳郡城之间,前后七进,占地广阔,亭台楼阁,依山近水,虽院落有致,可景却无远近,槐荫当庭,插柳沿提,栽梅绕屋,结茅竹里,层次分明,巧而得体。

    大门上有鎏金虎头铺首衔环,赫赫生威,入得院内,以纵轴线为中点,东西仿台阁造有若干廊院,分金曹、户曹、兵曹、仓曹、运曹、理曹、车曹、典宾、铠曹、中兵曹、外兵曹、骑兵曹等十二曹。往里绕过月亮门,是司马房、长史房和参军司,再继续往里,是大将军议事的正堂,侧旁有主簿房和记事房,还有校场、马场和武库等。再往后是内眷住的三进庭院,最后是后花园。

    整体建筑风格略微不同于徐佑见过的袁阶府和顾陆朱张的府邸,更显得堂堂皇皇,浩然大度,在扬州的雅致风流之外带了点金陵帝都独有的贵气,又因为是大将军府的缘故,刀枪剑戟林立,平添了几分肃穆和萧杀。

    “这里如何?”徐佑笑着问詹文君。

    詹文君抱怨道:“太大了点,还不如长干里住着舒服!”

    “其翼呢?”

    “甚佳!闲来逛逛,一天逛不到头尾,有益身心。”

    徐佑颌首道:“你喜欢就好,挑一个吧?”他指着二进的司马、长史、参军司等房舍,言外之意,不用细说。

    何濡笑道:“你知道我不愿做安氏的官……”

    “这是大将军府的僚佐,并不受朝廷统御,你勉为其难吧。”

    之前攻略青徐时,几乎所有跟随徐佑的人全都加官进爵,唯有何濡没有接受任何的赏赐,徐佑知道他的忌讳,没有逼他。可这次开府,能用的人不多,必须人尽其职,何濡这样的谋主放在夹袋里未免使明珠蒙尘,太过奢侈。

    何濡也知道这次推拖不得,叹了口气,道:“长史主政,司马主军,要么繁琐,要么规矩多,都不适合我,瞅来瞅去,还是去参军司吧!”

    徐佑笑道:“军谘祭酒一职,正虚位以待!”

    紧接着徐佑从徐州调来谭卓为司马,从钱塘调来鲁伯之为长史,加上何濡,三驾马车初步稳固。又调原彭城郡丞王谳为谘议参军,征辟张桐为记室参军,顾昔为户曹掾,朱信的儿子朱相为兵曹掾,庾氏的庾腾为理曹掾,柳氏的柳平为典兵曹。这是给诸门阀留得坑,全都打了招呼,而其余诸曹的曹掾和曹属则由谭卓和鲁伯之举荐,或从翠羽军和枫营里挑选精明能干的寒门子弟担任。

    这是平衡之道,徐佑不可能全部选用寒门来充斥大将军府,那样是自取灭亡之道。尽管如此,没有分到羹的陆氏据说相当的不满,不满归不满,徐佑对陆氏不待见,那也没办法。

    虽然廷议已经决定支持姚晋,对西凉用兵,三省诸部全都开始围绕这次用兵进行准备,可对外却保持着统一口径,回复姚晋的国书再次拒绝了出兵的要求,只督促他尽快归还梁州,否则大军若至,尸骨无存。

    姚晋的回书很快送来,对楚国的恐吓大为不满,声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再逼迫,就率梁州十万锐卒进攻荆州。

    双方你来我往,罕见的打起了嘴仗,引得各方瞩目,久违的金陵地下世界又再次热闹了起来。这日,东市的蒲中酒肆来了个熟客赵泥,他是地道的金陵人,祖上三代可查,老实本分,穿梭江南江北,撑船渡客为生,平生最好酒,尤其是蒲中酒。

    蒲中酒原产地在北魏蒲中境内,名闻天下百余年,酒香醇厚,入口七日尚有余香,又称为七香酒。赵泥跟往常差不多,叫了三两小坛子酒,掏出家里腌的小黄瓜配菜,坐在门口的胡凳上眯着眼睛小口小口的细品。等喝完了酒,到柜台结账,和肆主说笑了两句,哼着小曲晃晃荡荡的回了家。

    刚进门就被两把刀架在了脖子上,腿弯剧痛,跪到了地上,旁边是他的老婆孩子,都被绑了手脚,口中塞着破布,当中坐着一人,穿着最平常的衣服,样貌普通,身量不高,乍看去,和赵泥儿没有任何不同。

    他笑了笑,亲切的好像多年的好友,道:“赵头,坐!”

    赵泥儿在撑舟人里算是老资格,带了不少徒弟出师,所以行内的都叫他赵头。听这人连诨号都叫得出来,他战战兢兢的半个屁股落了座,嗓子眼似乎要冒出火来。

    “不要紧张,这是你家,放松点,我们不是贼人!”

    赵泥心想:拿着利刃,擅闯民宅,不是贼人,难道是善人来送衣食的吗?赔着笑道:“各位郎君是不是有误会?小人从来老实巴交,连街坊邻居都不敢得罪,更别说各位一看就不是常人……”

    “误会?赵头,你今天又去浦中酒肆了?”

    “是,只要没工,我都会去小喝两口。”

    “蒲中酒三百钱一斤,酒价昂贵,你撑舟一日,能挣几文钱?单单这个月就去了七次,买了五斤酒,共耗费一千五百钱!”那人站了起来,绕到赵泥背后,手搭在他的肩头,声音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悄无声息的缠绕过来,道:“你在两个月前被人诱入柜坊,痴迷樗蒲戏输了万余钱,无力偿还时遇到了蒲中酒肆的肆主,他以三倍之息借了你两万钱,你用一万钱去还了赌债,另一万钱想要翻本,却又输了精光……”

    赵泥的身子开始颤抖,脖颈后的汗滴冒了出来,强作镇定的道:“我,我会还钱的……”

    背后那人笑了一声,道:“凭你撑舟的工钱,何年何月才还得上?赵头,也不瞒你,蒲中酒肆乃北魏外侯官的暗桩之一,这个我们早知道了。你被他们设计拉了入伙,这事我们也早查的清楚。之所以等到今天,是因为今天很重要……让你传递的情报,到底藏在何处?”

    赵泥脑袋轰然巨响,浑身抖如筛糠,强撑着道:“什么侯……侯官,我,我听不明白……”

    刀光闪过,赵泥妻子的发丝飘落了几缕,她脸色苍白,裙裾变得湿润,吓得昏死了过去。那人若无其事的笑道:“下一刀砍得是你儿子,哦,好像你三十岁才有了这个宝贝儿子,向来宠溺的很,如果不小心被刀子伤到了大腿,你赵氏的血脉就这样断了……”

    “别,别,我说,我全招了!”

    赵泥儿心理防线彻底奔溃,痛哭流涕中说了取情报的地点。自徐佑从楼祛疾那拿到了外侯官在江东的所有名单,交给王复先是铲除了扬州,然后又报给司隶府,把金陵和其他地方全扫了一空。外侯官损失惨重,但正如詹文君所预料的,楼祛疾的名单并非全部,侯官曹应该在金陵还留有暗棋,只是不到最关键的时候不激活动用,连楼祛疾这个负责江东的龙雀都不知晓。

    因此,入主金陵之后,詹文君令文鱼司展开密查,经过多次交叉对比之前那些名单上的人员、职业、住所的分布规律,结合他们传递情报的诸多特点,再和那些被拘押在秘府的白鹭官进行验证,抽丝剥茧般锁定了蒲中酒肆。

    然后是十二个时辰的不间断监视,赵泥儿慢慢的进入了文鱼司的视野。他是来回两岸的撑舟人,身份卑贱,便于控制,每天出入城关不会引人注目,用来当传递情报的“过桥马”再好不过。

    蒲中酒肆拉他下水之后,为了避免之前被连窝端的悲剧,情报不再通过蒲中酒肆直接交接,而是用密语告诉他藏匿的具体地点,再由赵泥儿自己前往取出后,于次日撑舟过江,放到江北一个小村镇的预设地点,然后由外侯官的人来拿。

    整个过程相当的隐蔽,没有人和人之间的面交情报,赵泥儿知道的上家只有酒肆肆主,他不知道其他同行,也不知道江北的是谁,就算被拿住,酒肆那边也可以拒不认罪,从而拖延时间,给同伙示警。

    这种手段已经初步有了后世单线联系的先进性,跟楼祛疾时代的吃大锅饭截然不同,应该是北魏那边换了个厉害角色准备重新经略江东,只可惜遇到了秘府,比起徐佑多了两千多年的间谍战的熏陶,这点先进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很好!愿意招供,省了大家的麻烦。赵头,你还想活命吗?”

    赵泥儿拼命的点头,若能活着,谁想死呢?他是楚人,又不是魏人,不需要为蛮族抛头颅洒热血。

    “我再也不敢了,马上和魏人断了干系,求郎君饶命!”

    “想活命的话,不仅不能和魏人断了干系,还得继续和他们来往,且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懂了吗?”

    赵泥愣住了!

    大将军府。

    徐佑听了詹文君的详细汇报,摸了摸鼻子,笑道:“外侯官这个新任龙雀倒是挺贼……文君,辛苦你了!”

    “我有什么辛苦的?”徐佑屁股坐的歪,詹文君可不领情,娇媚的横了他一眼,道:“此皆李木的文鱼司之功!”

    何濡虽精通阴符四相,可对谍报这行不算很了解,忍不住夸道:“原来蒲中酒肆的过桥马不仅赵泥儿,还有另外两个人。三人同时传递一份相同的情报。如果秘府稍有不慎,只捉到赵泥儿,以为大功告成,却还是阻止不了重要情报的泄露。或者更进一步,想利用他发假情报欺瞒北魏,也立刻会暴露……七郎,依我看这个新龙雀不可小觑,秘府当好生筹谋,尽快搞清楚他的来历。”

    “那是自然!”

    徐佑不会告诉何濡,这样搞看似精明,其实把单线又搞成了网状,比如蒲中酒肆暴露,跟他关联的三条线全部跑不了,这对谍报网而言,损失实在太大了。

    “缴获的情报呢?”

    詹文君道:“赵泥儿传递的情报已经抄录,和另外两个过桥马的对照过了,一字不错。不过,情报由密语写成,需要阴书司进行破解……这个,还是让秋分来说吧!”

    从来守着婢女本分的秋分很少在众人议事时发表意见,这次回来正式接管阴书司,虽上任不久,可聪颖好学,已经基本熟悉了司务流程。詹文君有意培养她,既然冠了徐姓,总不能一直当个婢女,别说徐佑不同意,宁玄古那边也没法交代。

    秋分道:“阴书司还在依据之前从扬州和金陵各地缴获的情报寻找这种新密语的破解方法,我估计应该不会太难,毕竟我们手里还有十几个白鹭官,最迟后天就能得出结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破解外侯官的阴书,那就是大功一件。另外吩咐李木,顺着蒲中酒肆这条线继续追查,不可懈怠。”

    “诺!”(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粮草为先

    金陵的地下战场自有秘府去负责,徐佑没有过多的关注,外侯官经过上次的重创,就算恢复了些许,也只是疥癞之患,并不足虑,等摸清楚他们的活动规律,适当的时候可以给北魏送个大礼。

    接下来一段时日,察举、征辟和选拔的人逐渐从四面八方汇聚金陵,大将军府的僚佐全部到位。其中五成是门阀世族,三成是寒门士子,还有两成是从军中选出来的精明强干的庶民白衣,这些庶民只能屈尊佐贰之职。虽然他们的能力或许更强,但出身低贱,这就是原罪,若非徐佑坚持,几乎不可能直接进入大将军府这个帝国的军事枢纽任职。

    这个比例不算最优,徐佑并不满意,可目前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好歹各大门阀举荐过来的子弟都是有才干的,并没有尸位素餐之辈。

    戊辰日,晴,宜祭祀、祈福、议事。

    徐佑身穿朱紫,衣画华、虫、藻、火、粉米、黼、黻 之象,谓之七章,头戴繁冠,加黄金珰,附蝉为文,貂鼠尾为饰,腰佩山玄玉,斜挎玉具剑,在节堂正中升座,堂下左右分立,三十二名僚佐躬身下拜,齐呼大将军。

    他没有长篇大论,简单的说了两句,道:“……我和你们中有些人相熟,有些人还不太熟悉,不过能入得府门,皆是当世俊杰,今后当戮力同心,勇于任事,负起守境安民之责,外御索虏,内慑贼逆,尽忠职守……”

    之后徐佑又进行了一对一的单独谈话,除过以前的老熟人,又有三个人引起他的关注。一个是庾腾,秘书丞庾白的儿子,尚书令庾朓的侄孙,出身门阀,年方二十出头,可不知怎的,性子极为老成持重,徐佑问他的问题,往往想上半天才回答,但言简意赅,直指核心,回答完之后立刻闭嘴,绝不肯多说一字。

    另一个是魏白容,会稽寒门,家人死于白贼之乱,流落钱塘后加入了翠羽军,进虎钤堂七期培训,在青徐战场立过多次战功,长于应变,素有急智,被齐啸举荐给了鲁伯之,成为大将军府外兵曹属。他和庾腾完全相反,徐佑每问一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虽称不上尽善尽美,但是已有几分统筹全局的样子了。

    还有一个是金曹掾蔡喜,金曹掌内外库藏、权衡量度事,十分重要,原本金曹掾的合适人选是计青禾,但鲁伯之离开枫营,计青禾需要留下来配合韩宝庆的工作,所以祖骓举荐了蔡喜。蔡喜是他多年前收的弟子,颇有经济之才,徐佑和他深入聊了聊,确定此子不再计青禾之下,好好历练历练,将来未必不是户部度支司的备选之一。

    谭卓和鲁伯之都是领军的人,秉承徐佑的意志,以军法治理大将军府,每日准时点卯,三通鼓不至者开革出府,并奏报朝廷,永不叙用。又精简了朝廷诸衙署那些繁琐的议事、办事和反馈章程,实行垂直管理,划分责任到人,不许扯皮推诿,奖惩分明,很快就让这个新诞生的军府完美的运转起来。

    何濡领着参军司的众参军,效仿翠羽军旧例,通过沙盘推演,排兵布阵,计算敌我兵力,加上天气、地形、人心、河运等各种因素,制定多套战略战术方案。徐佑则出入内朝,和安休林以及诸台臣们就用兵事宜进行讨论,此次对西凉是灭国之战,如何调动优势兵力,形成雷霆一击,并尚有余力应对北魏可能的干涉,成为内朝最为关切的问题。

    直到十二月初,朝议终于达成共识,决定于明年三月,黄河解冻之后,调集青徐三万人,中军十万人,扬州军三万人,荆州军五万人,水军两万人,梁州和姚晋麾下两万人,共计二十五万人,号称八十万,分四路西征凉国。

    二十五万正兵,加上辅兵和役夫,每天消耗的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虽然以楚国国力之盛,府库充盈,如南阳、襄阳、寿县、汉中和彭城等战略重镇都造有常平仓,可要确保这么长战线的充足供应也颇有压力。为了减轻后勤补给的折耗,徐佑整日介的泡在户蓸和外兵曹,又从军中召来了随军十年以上的老伙夫,从城里召来面食手艺出众的厨子,准备仿造后世搞出一些方便携带的军粮的制作方法。

    比如明军的穿孔烧饼,酥脆咸香,中戳小孔,以绳串之,方便士兵携带食用,很受明军的欢迎。徐佑曾读过明初刘伯温的《多能卸事》,里面记载的很清楚,用两斤白面加入一盏酵汁,和成面团,上面再嵌入一块软面,放在温暖地方醒发。持面起发时,将四边的干面加温汤和好。掺入发面中,再发酵时,添加干面,倒入温水和匀,醒片刽后,即可揪剂蒸用。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是酵汁,古代的面团发酵技术大概经过了五个阶段,第一是东汉时的白饼法,用酒酿和面;第二是魏晋时作饼酵法,用玻浆加粳米等煮熬成粥,得饼酵,再用于和面;第三是宋代的酵面发酵法,相当于现代食品添加剂里鲜酵母;第四是元代的碱酵发面法,用酵、盐、碱加温水调匀后,掺入白面,和成面团,相当于现代食品添加剂里干酵母;第五阶段是明代的酵汁发面法,相当于现代食品添加剂的液体酵母。

    想要作穿孔烧饼,必须把面发好,否则的话就是死面,只能做时人常吃的汤面和面疙瘩糊糊,无法长时间保存和长距离运输,更无法行军携带。徐佑知道用葡萄可以作液体酵母,但是具体的比例和适宜温度以及存放时间都需要试验,所以当他说出想法后,金陵一家老字号食肆的肆主侯长民赔着笑道:“大将军说的这个穿孔烧饼跟餢鍮有些相像……”

    “餢鍮?”

    徐佑还真没听过,经侯长民解释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餢鍮是用发好的面揉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下锅煎炸金黄酥脆捞出来晾干。等外出远游的时候挂在马车上,饿了取下来吃两口,吃完再挂上去。不过这玩意太脆,一碰就断,充作军粮是不行的。

    但有了餢鍮为例子,对徐佑描述的烧饼大家理解起来不难,尤其侯长民对液体酵母大感兴趣,巴不得赶紧造出来。

    除此之外,在明朝,伙夫们将熟米饭脱水晒干,制作成干饭,用餐时热水一泡,就能吃到热气腾腾的饭食,可以最大程度的缩短用餐时间,紧急作战时相当的实用。不过这种方便米饭早在汉代就出现了,当时称之为“糗糒”,不算稀奇物,现在需要研究的是如何提高干饭的保质期,并且加入适当的盐和副食。

    只吃米饭不能保证士卒拥有足够体力和战斗欲 望,必须搭配合理的副食来调节口感。徐佑的设想,是以大酱和腌菜为主,用三升豆豉掺和五升盐,捣烂成泥,做成饼状,曝晒成干,食用时剥指甲盖大小,足以满足调味需求了。这样做的好处仍旧是方便携带,且比惯用的醋布和盐布要卫生和美观,成本也更低。

    解决了米、饼、盐和菜,如果可能,徐佑还想提供肉食,当然肉食不可能保证顿顿都有,也不可能保证所有作战部曲都有,但至少如拔山都这样的重装步兵,还有镇海都这样的特种作战部队得有不是?

    这个倒是好办,徐佑直接照搬蒙元军队的做法,杀一头供食用的麟牛,将上百斤牛肉风干一个月,脱水后重量会明显减轻,生成约一二十斤的肉干,再把这些牛肉放进一个晒干的牛膀胱袋子里,随身携带时食用方便,营养丰富,最难得的是卡路里充足。

    此外还有个军中的老伙夫提出效仿汉朝韩信和魏王豹作战时发明的踅面,他是从北方逃过来的侨民,祖上世居汉中,学会了踅面的手艺,可江东不怎么吃面食,所以好多年没有做过了,要不是听徐佑寻着法子的找那些方便携带的食物,他也想不起来。

    踅面可以算是国内最早的方便面,大概是用荞麦和小麦混合制作,煮成几成熟的大面饼,冲水就能吃了,具体做法后世早就失传,而陕西那些卖踅面的店其实都是经过改良和再创作的赝品,徐佑听闻这人竟然是祖传的手艺,顿时大喜。

    聚在一起进行了好几轮头脑风暴,徐佑很快定下来调子,由侯长民全权负责军粮的研发,户蓸和外兵曹协助。这种工作方法直接打破了人们的固有认知,贯彻了专业的人作专业的事的准则,而平时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府诸曹则成了提供服务和支援的角色。

    刚开始还对徐佑的不务正业颇为不满的谭卓接到户曹的禀报时彻底服了,私下里对鲁伯之道:“昔年宣皇帝(司马懿)劝曹睿说‘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况深入敌境,飞挽不通,粮远难继,行军之大忌’……今若依大将军的计策,人持干粮三斗,可用数旬,大大缓解后方的压力,可称善策!”

    鲁伯之笑道:“这对大将军而言不算什么,我听闻祖骓先生在天工坊造了两种新式舟船,不管是运兵还是运粮都比现在的这些船只更加的迅速和稳健,好似也是听从了大将军的建议方得以成型。”

    谭卓叹道:“大将军真神人也!”

    被称为神人的徐佑正在内室接见吴善从明玉山派来的心腹,他送来了吴善的密信,言及佛宗有异动,竺无漏想要带人回金陵面圣,重开本无宗山门,和部分僧众起了争执,望徐佑示下,如何解决。

    开春之后,大战在即,徐佑觉得有必要回钱塘一趟,许多事需要他亲自安排,并且得和张玄机见见面。旋即向皇帝乞假,留沙三青这个小宗师坐镇大将军府,配合苍处的三百精锐,足可保护詹文君以及何濡等人的安全,他独自带着清明,轻车简从,出金陵顺江而下。(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聊赠一枝春

    抵达吴县后,徐佑先去刺史府见了顾允,顾允满面春风,刚准备下拜行大礼,徐佑忙拉住他的胳膊,佯怒道:“飞卿,你这是要和我绝交不成?”

    顾允笑嘻嘻道:“大将军麟趾驾临,下官自得礼数周到,这不为朋友之谊,是全朝廷的体面!”

    徐佑拉着他往府内走去,没好气的道:“还不带我去见见嫂夫人?说来是我礼数不周,自你成婚后,竟还没有来专门拜见过,只是今日来得急,没准备礼物,容后补上。”

    “礼物不必容后了,等会你给我写几个字,徐大将军的神品书,如今在扬州可是千金难求啊……”

    “嗯?”徐佑停住脚步,诧异道:“什么意思?”

    顾允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反手拉着徐佑走,道:“自你入了金陵,除骠骑将军,整个扬州士林就彻底沦陷在幽夜逸光的盛名之下。等到拜大将军,更是一发而不可收,连孤山顶的雨时楼也因为你曾在此参加雅集成了比西湖更受士子佳人们青睐的名胜之地,每天都有很多人沿着你曾经走过的足迹去观摩,据称这样可以沾染些许才气。当年三都赋造成扬州纸贵,现在的扬州是欲求大将军一字而不可得……”

    徐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娱乐匮乏的这个时代最容易搞出来形形色色的个人崇拜,容色、文章、诗赋、战功,哪怕会说笑话也行,一旦出名,立刻就能传唱天下。

    “还有,你是不是给赵信留过字?”

    徐佑想了想,道:“好像有过……对了,青天有月来几时就是在他家喝酒时戏作……”

    “对,就是这首青天有月来几时!有官宦之家出五十万钱求赵信割爱,后又有人出价到百万钱,全被赵信婉拒了。这原也没什么,赵氏船坊如今在扬州首屈一指,财力雄厚,日进斗金,百万钱虽多,可对他而言九牛一毛,为这点钱舍弃了大将军的墨宝不值当。谁知紧接着从赵家后宅传出来消息,说并非赵信不卖,而是赵信的女儿,一痴迷你的字,一痴迷你的诗,两个妙龄女郎已到了嫁人的年纪,说亲了多家郎君都看不上,日日夜夜抱着你的字入睡,所以坊间传闻,这幅字自带女儿香,价值千金……”

    徐佑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寻个时间让计青禾冒充商人去要了回来,别为此误了人家女郎的终身。

    说话间来到内宅,陆未央出来见客,她一如那日婚礼上的美貌,只是身子变得稍显圆润,脸颊隐约流动着母性特有的柔和,委身施礼,道:“妾拜见大将军!”

    徐佑瞪了顾允一眼,冲着陆未央拱手作揖,道:“不知阿嫂怀了身孕,今日两手空空,实在是失礼,莫怪莫怪!”

    陆未央笑了笑,眼神充满了爱意,温柔的望向顾允。顾允笑道:“自家人,何必这么见外?不过,若是男孩,将来可要拜入你的门下,若是女孩,就拜入玄机的门下,怎样?”

    “顾尚书开了金口,我岂敢不允?”徐佑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随后陆未央招呼着置办了家宴,顾允陪着徐佑同饮,酒至酣时,徐佑让顾允屏退左右,道:“飞卿,你要早做准备,过了年或许就要进京,扬州刺史干系重大,朝廷不可能让它久握于外姓之手。你以吏部尚书兼领扬州刺史,只是时局纷乱的权宜之计,如今新主在位,最好主动提出辞呈,免得……”

    后面的话不必说的太直白,顾允点点头,虽酒意上涌,可眼光愈发的清明,道:“我听你的!过年后朝廷要改元,要大赦,各州也要上祥瑞,我不屑搞那些神鬼之事谄媚君王,以扬州刺史作献礼,估计也该够了!”

    能这样解决扬州的问题,自然皆大欢喜,徐佑和顾允碰了一杯,道:“廷议已定,明年西征凉国,我估计战事要延续五个月到八个月,在此期间,扬州绝不能乱,不管哪位殿下接手扬州,应该还是留在金陵遥领,扬州长史和司马的人选你有没有合适的举荐?”

    顾允心领神会,道:“鲍熙可为长史,李二牛可为司马!李二牛好说,他虽是元凶任命的扬州司马,可毕竟一早就投靠过来,由他继续担任,朝廷不会有异议。鲍先生这个人,微之是知道的,才具自不必提,以前气度略欠缺了些,这些年磨砺的也差不多了,任扬州长史,我是放心的,只是怕尚书台那位谢仆射不会太放心……”

    鲍熙是老朋友了,何濡对他也很是推崇,让这样一个人主政扬州,西征不必担忧后方生乱,徐佑想了想,道:“鲍熙的任命我来想办法。”

    “那感情好!”顾允犹豫了会,道:“未央有事想求你……微之,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但,”他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实在经不住家宅不宁……”

    相识至今,顾允从不曾因为个人私事求过徐佑什么,这次破天荒的开口,徐佑无论如何不能拒绝,笑道:“你我之间,谈什么求字?我和陆氏其实也说不上太大的矛盾,就因为陆绪想要杀我才生了芥蒂。既然阿嫂开口,好,以前的恩怨就此揭过不提,若陆氏有子弟想进大将军府历练,或者要谋军功晋身,把名单交给谭卓,他会酌情处理!”

    顾允大喜,命人请来陆未央,说了徐佑的意思,陆未央同样大喜过望,盈盈下拜,道:“妾替青符兄长谢过大将军恩典!”

    若不是陆未央提起,徐佑几乎忘记了陆绪的小字叫青符,说明这个曾经高不可攀的陆氏麒麟儿,现在已经完全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酒尽兴,人尽欢,顾允抬眼望见窗外一枝寒梅摇曳,文人的痴气发作,伏案泼墨,顷刻而就,一幅梅花诗意图跃然纸上,笑道:“梅花有了,却没诗意,岂不是憾事?微之,该你了!”

    徐佑拗不过他的纠缠,挥毫写了两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顾允瞧的双目发光,道:“以前你的字锋芒毕露,剑气纵横,现在做了大将军,却又光华内敛,不见了杀气,可偏偏无处不捭阖,自有万千气象,韦世南品鉴当世大家,以徐郎书为神品,果得其妙!”

    徐佑自道心玄微大成,书法一道已经无人可及,不过他志不在此,这两年已经极少给人写字。顾允喜字,陆未央则喜诗,纤纤素指轻轻摩挲着两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大将军,这是残句,还是有整诗的?”

    “偶得两句,不值一提!”

    徐佑扭头看时辰不早,欲辞别离开,顾允笑道:“怎么,准备直接回钱塘,不去见见佳人?”

    徐佑低声道:“心所愿尔,无奈不好登门……”

    张玄机既然回了张府,重新认祖归宗,没有由头,这么直接上门去见太过失礼,尤其他已贵为大将军,难免给人以势压人的感觉。张氏就算明知两人情投意合,苟且也不知道苟且多少次了,可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吴郡门阀的脸面总是要的。

    陆未央抿嘴轻笑,命人取来一把卖相极佳的折扇,以象牙为骨,金玉为坠,比起当初徐佑粗制的那一把华丽了无数倍,道 :“月前我和玄机约定,由我作画,请她题诗,正合大将军和夫君今日之雅意。只是我最近身子不适,无法出门走动,可否麻烦大将军代劳?”

    徐郎扇已经风行江东,又经无数能工巧匠的艺术再创作,扇骨有用象牙的,玳瑁的,檀香的,沉香的,粽竹的,以及各种木料的,工艺则有螺钿的,雕漆的,漆上洒金的,退光洋漆的。还有镂空边骨,有镂空通身,更有空圆钉铰中,藏着极小骰子的。

    徐佑大笑,接过了折扇,道:“谢过阿嫂成全!”心里暗道,都说陆未央是镂雕座屏,容貌甚美,腹中空空,可今日所见,她心思灵巧,温柔似水,进退不失气度,原是个极聪明的人。

    等来到张府,报了名字,不一会就听到里面急切嘈杂的脚步声,中门大开,张景隆带着府内上得了台面的诸多子侄全体出迎,场面隆重且盛大。徐佑笑着应酬了一会,无非是些没营养的恭维话,张景隆瞧他颜色,心知马屁拍错了地方,不动声色的让众人散去,只留两个儿子作陪,其中就有张桐的父亲张岳。

    张岳看上去很是沉稳,说话不急不缓,条理分明,不知怎么养出张桐跳脱飞扬的性子。又说了会闲话,徐佑从怀里掏出折扇,道:“刺史府的顾夫人因故无法出门,托我给贵府的张女郎带来这把折扇,张公可代为转交……”

    这可真是掩耳盗铃的典范,但对面的人是大将军,兵权在手,圣眷正隆,谁敢多嘴?张景隆摸着胡须,笑道:“玄机不在府内,说是去春江畔赏冬雪,大将军若是有闲暇,不如去那里直接给她就是。”

    识趣的人总是可爱的,徐佑脸皮的厚度也不可小觑,面不改色的收回折扇,道:“恰好无事,那我就去春江走一趟!”(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各有造化

    锦泛江畔的桃花落尽,光秃秃的枝叶尽显凄凉的冬意,唯有数亩梅花傲骨凌霜,绽放着娇艳的粉红色,还是那扇似乎永远不上锁的柴扉,轻轻一推,就走进了另一个清寂又明媚的世界。

    破阵如今已不需清明出手,徐佑神照万物,自然轻而易举可以找到生门所在,出了阵,走过小桥流水,轻叩院门,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声音:“谁呀?来了哎!”

    开门的是清珞,这个小丫头向来牙尖嘴利,可自从张玄机从明玉山转了一圈回来,她心里清楚自家女郎怕是逃不出徐佑的毒手,而她作为贴身婢女,按惯例免不得要通房承欢,乍然看见徐佑,脸红的胜似院子外的梅花,哪里还刁蛮的起来?

    “徐郎君……啊,大将军!”

    清珞赶紧让到旁边,正要回头大声通禀,徐佑轻轻嘘了一声,道:“玄机呢?”

    “在后院逗鹅……”

    “别做声,我过去瞧瞧!”

    徐佑悄无声息的来到池水旁,听张玄机正和两只呆头鹅说话:“白水,你何时才肯点头嫁给阆风呢?它苦候了你十年,痴情若此,铁石也该动心了吧?”

    徐佑听得有趣,故意不打扰她,又听张玄机道:“阆风,你是好男儿,可惜白水不是你的良人。她高傲又冷,你热情且躁,南辕北辙,怎么合得来?要不然就听我的,从此结义为兄妹,各自安好?”

    徐佑噗嗤笑出声来,这是牵的哪门子的线,愿天下有情人皆成兄妹吗?张玄机闻声回头,眼眸里乍起的惊喜,几乎把钻过枝丫的阳光都变得黯然了。她提着裙裾,从池子边的石头上跳起来,连鞋履都来不及穿,仅着白袜跑向徐佑。

    “你来了!”

    徐佑微笑着张开双手,张玄机咬着唇,微微垂头,发丝从眉角垂落,似有些羞涩,还是被徐佑轻轻一拉,这才紧紧的抱在一起。

    “我来了!”

    两人自徐佑跟随临川王起兵举义开始,将近大半年没有见过面,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在胸腔里疯狂的跳动,徐佑突然明白了詹文君为何要他不能再拖下去,如果真的等到詹文君三年服孝期满再成亲,确实对张玄机太残忍了!

    詹文君主控秘府,每日忙碌的要死,又没有家族和亲眷所累,能够时刻陪在徐佑身边,可张玄机不行,她是张氏的子弟,还要顾及张氏的名声,不能随意出入府邸,所以她只能在桃轩和两只呆头鹅聊天,心里苦苦思念着远在金陵的良人,寂寞和孤独,最能蚕食人心,那是无法形容的痛苦。

    徐佑的目光停留在那晶莹剔透的耳垂上,俯过去轻亲了一口,柔声道:“等我安顿钱塘诸事,返程时请顾长雍做媒,到你家里提亲……”

    张玄机耳朵敏感之极,被他亲了口,浑身微微颤抖,突然听到提亲两字,先是一僵,然后整个人松弛下来,伏在徐佑怀里,双手搂紧腰身,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的道:“嗯!”

    徐佑抬起张玄机的下巴,炽热的眼神似乎要融化了彼此的身子,道:“想好了?从此嫁作徐氏妇,不听话可要打屁股的!”

    张玄机轻啐一口,眼波流转,吃吃笑道:“夫君又不是没打过……”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如此佳人,如此情趣,徐佑的道心玄微顿时失守,把张玄机打横里抱起,轻点水面,飞掠入院,惊的两呆头鹅振翅分飞,嘎嘎嘎的叫个不休。

    只可惜阆风逃得比白水还快,没有展现英雄救美的那一面,想要学徐佑抱得佳人归,估摸着还得再等个十年,呜呼哀哉。

    到了日落黄昏之时,红红的如绸缎展开的霞点缀着天空,像是情人的唇,张合之间,吞吐着远处的群山,徐佑和张玄机在春水畔依依惜别,乘舟连夜前往钱塘。

    ……

    明玉山的冬天没有别的地方那么的凄凉,山川起伏间的常绿植物触目皆是,香樟、枇杷、女贞、木莲、白兰、赤松应有尽有,山腰各处漫出来的庭院的檐角,在烟火缭绕当中若隐若现,曾几何时,徐佑已经把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

    义兴属于过去,金陵属于将来,唯有明玉山,承载了他的过去和将来,把他托到了青云之上!

    简单的梳洗之后,吴善在外面候着,等清明叫他进来,立刻跪下喊大将军。徐佑眉头微皱,道:“起来吧,你也是跟了我近十年的老部曲了,还不知道府里的规矩么?”

    吴善忙站了起来,道:“也不知怎的,这次见到郞主,腿弯直打颤,禁不住就跪下去了。”心里却美滋滋的,骂几句算什么,这是自己人才有的待遇,越客气越透着生分。可话说回来,谁知道郞主当了大将军,以前的规矩还作不作数?跪一跪或许会错,但只是小错,可要是不跪,真是错了,那就完蛋了。

    徐佑忍不住笑道:“不要学外人胡闹,瞧着生厌……说说吧,竺无漏近来都做了些什么?”

    自竺道融身死,大德高僧要么罹难,要么圆寂,六家七宗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实际上都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再到徐佑收拢残余,江东偌大的佛宗,只有玄机书院的尺寸之地可以容身,互相之间同病相怜,虽佛法要义不同,可毕竟都是出自于《般若经》,以竺无漏的手段和心性,趁徐佑不在钱塘,说不定真能重新整合,把散乱成沙的佛宗融合一体。

    然而徐佑早防着竺无漏,故意搬出《华严经》为诱饵来分化佛宗,这本经中之王不仅可以和《般若经》分庭抗衡,世界观之宏大无匹,甚至犹有过之。只要有人禁不住诱惑去读去钻研,注定要和竺无漏分道扬镳。

    吴善所禀告的大事,就是基于这个背景。

    “郞主可还记得心无宗的智现法师?”

    徐佑点点头,道:“记得!”那夜在玄机书院**,智现是最认真也最虔诚,曾受他摩顶加持,彼此间已有师生之谊。

    “智现法师研习《华严经》,欲自创新宗,有大批和尚追随,和竺无漏日渐不和。然而竺无漏有佛子的身份,又是竺道融的钦定的接任者,还有竺无尘这样的小宗师为羽翼,智现力敌不过,双方已分东西院居住。前段时日,我听说竺无漏准备率跟随他的和尚们上京面圣,再造本无寺,复佛宗旧观……”

    对竺无漏而言,钱塘不是久留之地,寄人篱下,难免受制于徐佑。尤其智现受《华严经》的启发,佛理日益精进,双方多次论难,竺无漏已经居于下风,如果再拖延下去,恐怕本无宗要断绝在他的手里。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竺无漏瞧的分明,不离开钱塘,终究没办法重振旗鼓,他打算趁徐佑无暇顾及佛宗的机会,先斩后奏,离开钱塘赴京,京城里还有许多信仰佛宗的居士,他们有权有钱有势,虽然短时间不大可能恢复竺道融在世时的盛况,可至少龙入大海,前程无量,何必困在玄机书院这个小小的樊笼里,和智现那个背师弃宗的家伙争当徐佑豢养的狗呢?

    计划很是严密,除了他和竺无尘并无其他人知晓,对外只说带人去周边村子里宣讲佛法,只是他没有想到,最该信任的竺无尘却心神不宁,觉得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更不该脱离大毗婆沙的领导,自去金陵谋求生路。所以他把此事悄悄告诉了吴善,由吴善通过秘府告知徐佑,静等徐佑的谕令。

    可连竺无尘也没有料到,因为佛宗的异动,徐佑竟放下金陵的军务,亲自回来了……

    “方斯年呢?”

    回山后没有见到方斯年,徐佑还觉得奇怪,吴善干咳一声,犹犹豫豫的不敢说,这就让徐佑更加奇怪了,道:“怎么了?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斯年她这几个月整日夜的呆在佛宗那边,说是听智现**觉得有趣,可每次我去,都看到她躺在莲池里睡觉……”

    “嗯?”徐佑扬了扬眉,道:“在莲池里睡觉?夜里也是么?风雪无阻?”

    “对!”吴善哭丧着脸,显然对方斯年这个行为操碎了心,道:“我劝了她几次,可她就是不听,并且已经七天没有开口说过话了……我问了竺无尘法师,他说让我不要管,斯年是在修行……”

    可以肯定的是,菩提功和受想灭定不需要躺在莲池里修行,唯一的可能就是徐佑从昙谶那拿回来的悟自《华严经》的新功法。

    清明心中微动,望向徐佑,道:“我去看看?”

    徐佑笑了笑,道:“不急,这是她的造化,我们帮不了什么。”

    接着吴善又汇报了近期明玉山的各种事务,张玄机回家,詹文君入京,目前他是明玉山的大管家,负责方方面面,处理的有条不紊,甚是得力。徐佑夸奖了两句,让吴善带路去见萧药儿。

    萧药儿来钱塘后一直居住在东边的偏僻小院里,很少出门,也不和人来往,磨得没了棱角,性子更是判若两人,漂亮的脸蛋全是憔悴,眼神麻木又无神。

    徐佑柔声道:“萧氏附逆案马上可以了结,再过段时日,萧家会有人来接你回京……”他这次回京原本可以带着萧药儿同行,可回京之后萧勋奇就要问罪处斩,这对萧药儿何其的残酷?所以再迟延一段时日,由萧氏派人直接接回东海郡望为好。

    “阿父……他,他要死了,是吗?”

    萧勋奇必须死,这没得商量,也不由徐佑做主。可看着此时的萧药儿,他有些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道:“朝廷自有法度……庾氏、柳氏倾尽全力,也只能保住萧氏不被族诛……萧女郎当节哀!”

    萧药儿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而落。其实她心里早有预感,阿父罪重,又不肯屈膝,死是早晚的事,良久良久,突然道:“我想写封信,麻烦郎君带回金陵交给阿父,可以吗?”

    “好!”徐佑毫不犹豫的答应。

    “请郎君房外稍后,我马上就可写完!”

    徐佑出了屋子,站在天井里,仰头望天。天上玉兔高悬,又是清凉的夜,寒风习习,吹动着柳枝来回摇摆,倒影拉出长长的线,仿佛凝固了青石板的霜,也凝固了满院的月色。

    吱呀!

    房门打开,徐佑应声回头,然后满目的惊愕之色!(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犹如莲花不着水

    月光之下,萧药儿青丝尽去,缁衣罩身,将手中的信递了过来,柔声道:“这是给阿父的信,劳烦郎君代为转交!”

    徐佑接过信,以他的急智,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萧药儿微微颌首,欲关房门,忍不住喊道:“萧女郎……”

    萧药儿低垂着眼睑,轻声道:“好叫郎君知晓,从今以后,再无萧氏的女郎,道容师父已同意收我为弟子,明日就可受具足戒。”

    徐佑默然,道容是佛门著名的大德女尼,因寺庙被毁,也托庇在玄机书院容身,由她亲自受戒,足见对萧药儿的重视。

    不过,萧药儿应该早存了此志,只是等着京城里的消息,如果萧氏被皇帝族诛,她必定会受牵连,就算徐佑肯保她,估计也不会苟活于世;如果家人得以保全,仅是萧勋奇等数人获罪,她身为女儿,无法身替,只好遁入空门,替父祈来世,这是孝心。

    徐佑心中不忍,可劝不得,也阻止不得,曾经那么飞扬跋扈却又心底善良的门阀女郎,终于被这乱世逼成了今日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道:“你想好了吗?”

    萧药儿抬起头,目光柔和且平静,道:“郎君,不必为我忧虑,比起那些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凭借双手辛勤劳作,可还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女郎们,我实在幸运太多。前半生有家族依仗,相逢意气,系马高楼,后半生有沙门寄托,青灯黄卷,诵经礼佛,这一生不惧寒暑,不畏饥惫,已是佛陀佑护,何敢再有贪念?今夜既见了郎君,听了金陵的讯息,此心从未像这般的安宁……”

    徐佑点点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萧药儿骤然放下过往,颇得后世禅宗的顿悟之妙义,倒也不必纠结于入世还是出世。

    他拱手作揖,道:“愿女郎求安则安,终悟至道!”

    “借郎君吉言!”

    萧药儿轻轻一笑,缓缓关门,两人四目交接,光影流转,好似又回到了长干里,那红衣如火的女郎纵马急奔,回眸之间,又是那么的娇美动人。

    门合。

    隔绝了视线,隔绝了你我,也隔绝了俗世和俗世之外!

    徐佑转身离开,前往灵秀山的玄机书院,刚推开院门,听到智现在讲经:“……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此句何解?卢舍那佛坐千叶大莲花中,化出千尊释迦佛,各居千叶世界中,其中每一叶世界的释迦释迦佛,又化出百亿释迦佛,坐菩担树,此为花花世界,也是一真法界,处处是佛,人人成佛,法法相通,法法平等……”

    院子里黑压压的僧众跏趺莲坐,静听经义,徐佑跟着侧立细听,智现确实是得道高僧,研习《华严经》仅仅数月,可对此经的认知已经登堂入室。他眼神逡巡,找到方斯年,正如吴善所说,斜斜躺在衰败的莲花池的枯茎之上,单手托腮,好似卧佛。

    那些枯茎虚不受力,就是婴儿也难以承重,可方斯年闭目而睡,稳稳当当。紧接着又听智现道:“……世界大海无有边,宝轮清净种种色,所有庄严尽奇妙,此由如来神力起。摩尼宝轮妙香轮,及以真珠灯焰轮,种种妙宝为严饰,清净轮围所安住。坚固摩尼以为藏,阎浮檀金作严饰,舒光发焰遍十方,内外映彻皆清净……”

    这是《华严经》里的《华藏世界品》,后来武则天当朝时请法藏大师开讲《华藏世界品》,地面发生了六种呈现吉兆的巨震,徐佑正想着此间世会不会也有异象的时候,方斯年突然动了,从头到脚,奇怪的六次扭曲,然后狂风乍起,身子旋转着腾空,满池的根茎夹杂着无数的水滴随之拔地而飞,月华映射,光影流转,如同万千莲花绽放,说不尽的炫目。

    方斯年双手合什,脸上顿时化出百种慈悲相,先天之炁夺日月之精,入奇经、连八脉,除尽尘心污垢,脱胎换骨。

    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内转大 法伦,

    方斯年入武道十年,终于迈过五品山门,成为小宗师!

    智现的声音持续传来:“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菩萨摩诃萨菩提心灯,亦复如是;入于众生心室,百千万亿不可说劫,诸烦恼业,种种暗障,悉能除尽。”

    清明震撼莫名,道:“郎君,昙谶法师到底从《华严经》里悟出的何等神功?”

    徐佑喃喃道:“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斯年她以菩提功炼佛心,以七身、七手、七安般的受想灭定之法炼佛身,再以《华严经》的功法炼佛相,自此方得大成。”

    不管是菩提功、安般守意法、还有出自《华严经》的尚未命名的神功,都是世间最为精妙的上上品功法,若得其一,即可问道大宗师。方斯年三者齐集,又有何濡这样精通佛法的天纵之才为指点,有清明这样身怀青鬼律的无所不知之人为导向,有左彣这样凭一己之力踏进三品山门的小宗师领着上路,加上徐佑方方面面的照顾和支持,耗时十年之久,才于今夜听智现**而破开五品桎梏,可知武道之难,实难于上青天。

    既入五品,耳目聪明立时成几何倍数的增长,方斯年心有所觉,扭头看过来,登时宝相消散,水势回落,枯茎入池,足尖轻点借力,轻灵如烟的站在徐佑偶面前,双手负后,歪着头,澄净明亮的眼神比月色和莲花更加的无暇,嘻嘻笑道:“小郎,我厉害吧?”

    徐佑刮了下她的鼻尖,道:“比小郎厉害多了……”

    清明跟着笑道:“也比我厉害!”

    方斯年乐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抱着徐佑的手臂跳了跳,道:“那我是不是可以下山去闯荡江湖了?”

    “嗯?”徐佑奇道:“你不是向来不喜欢热闹的吗?为何会这样想?”

    “我也不知道!”方斯年苦恼道:“就是最近突然觉得心绪烦躁,眼前所见无不憎恶和丑陋,似乎有什么声音总在耳边告诉我要去远方走走,看看世间万物……”

    “这个……”

    徐佑毕竟不是修得佛门武功,何濡应该更加清楚,可他人在金陵,远水解不了近渴。智现走了过来,先给徐佑以弟子礼拜见,然后说道:“我虽然不通武学,可方居士从佛法入武道,可厚颜略作分析,若是有不对的地方,再请大毗婆沙释惑!”

    徐佑正色道:“请法师赐教!”

    “不敢!”智现对徐佑份外恭谨,道:“华严经要修止观,修惠,再修出世禅,方居士以止观定心,以惠悟道,接下来要出世修禅,才能开一真法界,让心圆融无碍。所以她要下山游历,不入世,又如何出世?”

    徐佑沉吟片刻,道:“谢法师指点!”转头望着方斯年,当年的黑瘦少女已经长成了风姿翩翩的玉人,可她的心却仿若佛陀座下的琉璃,始终晶莹剔透。

    “好,我准了。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下山!”

    “小郎最好了!”方斯年欢呼雀跃,乐不可支。

    清明问道:“你想去哪里?”

    “北魏!”

    方斯年没有半分迟疑,道:“我想去看看天山的雪,然后再去见一个人!”

    “谁?”

    “元沐兰!”

    直到方斯年先行离开去休息,徐佑的脑海里还在思考她为什么要见元沐兰,可惜的是问了她也没有答案,只能说佛法神妙,和道心玄微各有千秋,或许冥冥中自有安排,要方斯年和元沐兰再次相遇。

    西院涌进来不少人,领头的是竺无漏和竺无尘,他们得到了消息,过来迎接大毗婆沙,一时满院黑衣, 热闹非凡。

    竺无漏和智现的矛盾彻底公开化,当着徐佑的面也不加遮掩,这样也好,徐佑可以直接插手,不用再拐弯抹角。不过没等他开口,竺无漏这方的僧人出来问道:“请大毗婆沙明示,佛经以何者为大?”

    “哦?法师为何有此问?”

    “因智现法师倡议罢六家七宗,独尊华严,说‘华严见无量门,诸大乘经,犹华严无量门中之一门耳,华严、天王也,诸大乘经、候封也,诸小乘经、侯封之附庸也。’我以为此言大谬!”

    “谬在何处?”

    “般若经凡六百卷,不敢称大,华严经区区六十卷,岂敢称尊?”

    徐佑笑道:“智现法师如何说?”

    智现不缓不慢的道:“华严法界,具一切门,于一门中,可演出大千经卷,般若经乃华严宗一门,别说六百卷,就是六万万卷,也是出自华严门内!”

    “你!狂妄!”

    僧人怒目,徐佑摇头道:“法师动了嗔戒!这样吧,理不辨不明,我准备十日后正式开玄机书院,可请智现为都讲,专讲华严经,再请这位僧人为都讲,专讲般若经,谁大谁尊,自有天下人品评!”

    智现对徐佑的吩咐从来不打折扣,应诺道:“遵大毗婆沙法谕!”

    僧人则吓了一跳,忙推辞道:“我何德何能,敢为都讲?该请无漏法师才是!”

    这个提议引来竺无漏一方的僧众们大力支持,见势成骑虎,若是不同意,难免会被认为临阵脱逃,不敢和智现争论何为正宗,那样一来,他怎么在以般若经为根本的六家七宗里立足?

    竺无漏心头滴血,可又看不出徐佑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只能暂时放下回金陵的计划,先想方设法把智现驳倒才是。

    另外一方面,徐佑造玄机书院的目的天下皆知,可正因如此,若是能借此扬名,对他整合佛宗也有莫大的好处。

    徐佑随口一言,就把竺无漏的威胁消弭于无形,这不是他的智慧胜过竺无漏百倍,而是大势已成,借势而为,自然轻松之极。

    智者谋势,能者谋局,然局成于一隅,难敌泰山压顶之势,竺无漏想和徐佑弈棋,可他的赌资实在太小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三教原来一祖风

    秘府强大而有力的情报传递系统发挥了作用,两天之内,徐佑的请柬发送到所有需要的人手里,同时以钱塘为中心,积极筹备开院仪式。

    第一个来报道的是魏无忌,他自细腰台辩诘输给徐佑,甘愿执弟子礼,徐佑也答应他来玄机书院做都讲,主释《春秋》。只是中途恰逢金陵发生剧变,书院的事务陷入停滞,此次重启,魏无忌接到徐佑手书后安顿好家人,迫不及待的连夜赶往钱塘,他真的是一刻钟都不愿意再等了!

    让徐佑没想到的是,第二个竟是袁青杞。

    迎出书院门外,袁青杞没有穿天师道祭酒法衣,而是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裙,素净雅致。她是名誉山长,又要做都讲宣扬《上清大洞真经》,和徐佑的关系更不必提,早点过来支持其实也不算意外。

    “宁祭酒,一别数月,贵体无恙否?”

    “劳大将军挂念,尚安!”

    袁青杞带了宫商角徵四个贴身婢女,还有谷上书、封南山、洛心竹三个灵官以及徐佑化身林通时的老熟人白易。

    徐佑眉头微皱,招了招手,让白易近前来。白易低着头,不敢和徐佑对视,好似颇为羞惭,袁青杞柔声道:“去吧,让大将军给你瞧瞧!”

    白易扭扭捏捏的走过来,伸出了手,徐佑没有给他搭脉,又不是老中医看病,屈指如飞,点了他阴脉海、阳脉海和血海三处,突然变掌猛击关元穴,白易猝不及防,噗的吐出大口的鲜血。

    谷上书勃然变色,他身高八尺,目如铜铃,跟苍处颇有几分相似,手里的连珠三节鞭噼里啪啦的响了数声,正要动手,白易噗通跪了下来,道:“谢大将军救命!”

    徐佑没有多说什么,侧身请袁青杞同行,等两人结伴上山,谷上书纳闷的抓了抓头发,洛心竹咯咯笑道:“师兄,大将军是给白小弟疗伤呢,你啊,真要是敢动手,也不怕祭酒她老人家揭了你的皮!”

    “灵官慎言!”

    宫一低声斥责,虽然在扬州治没有职务,可她全权代表袁青杞,五大灵官也要听令行事。洛心竹吐吐舌头,太玄除鬼剑俏皮的横在腰后,不再八卦自家祭酒和徐佑的那点事,脚步轻盈的跟了上去。

    “白易是怎么回事?”

    袁青杞的语气有些无奈,道:“朱家的那个女郎定亲了,大概今年十月要出阁,白易知道了消息,独自坐在林屋后山的悬崖边三日夜,元炁紊乱,坎离失序,经络郁结,差点爆体而亡。”

    人一生要遇到很多迷障,其中最难过的是情障,白易小小年纪,初开情窦,遇到了朱凌波后再也无法自拔。

    这未必是爱,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可偏偏是这种执念最容易产生心魔。

    心魔生,则元炁浊,别说破五品山门,再持续下去,只怕要掉出九品之外,从此陨落尘埃,再无复起的可能。

    白易修习的是青龙劲,徐佑以道心玄微的无上玄功冲开他的郁结经络,正在恶化的伤势为之一滞,但这治标不治本,心魔不除,再难以在武学上有任何进境!

    “朱凌波定亲了?”

    “你不知道?”

    徐佑摇摇头,朱凌波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定亲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以他和朱礼的交情,又同在金陵为官,怎么着应该通知一声才对,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定的顾、陆、张哪一家?”

    百年来吴郡四姓互通婚姻,这是保持门阀血脉和家族繁盛的根本,朱凌波作为朱礼最疼爱的女儿,选的夫婿不会离开这个范畴。

    袁青杞道:“不是门阀子,甚至连普通士族都不是,她自选的郎君,原是朱义的门客……”

    由于白易的缘故,袁青杞把朱凌波的事打听的清清楚楚。她的意中人叫梅笑古,据称是宁越之地的土著,家中数代经商,资财巨万,然而始终是庶族地主,没有地位,县衙里的胥吏都可以让他们家破人亡。

    到了梁笑古这一代,从小请了名师悉心教导,倒是培养出来了,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尤善画梅,宁越人称梅君子,声名很响亮。

    半年前又不知怎的和朱义拉上关系,远来富春做了朱家的清客,这是很多寒门和庶族子弟改变固有阶层的必经之路,投身门阀为僚佐,若是才干受到赏识,未必没有鱼跃龙门的机会。

    梅笑古长得风度翩翩,和朱凌波年纪相当,异性之间互相吸引,这是天道之常。不过庶族和门阀之间的鸿沟实在太大,两人能够定亲,中间肯定经过了旁人不知道的磨难和挫折,朱礼不愿告诉徐佑,想必正是这个原因。、

    门第婚虽有历史和现实的因素,可违背人性,固化阶层,早该废除。徐佑脑海里浮现那个追着他叫微之哥哥的小女郎,转眼间也已经长这么大了,唇角禁不住溢出笑意,道:“不论出身如何,只要凌波喜欢就好,到了成亲那天,我得送一份大礼……”

    袁青杞转头看着徐佑,美眸透着淡淡的柔光,道:“大将军要亲自道贺?是不是怕朱礼受到弹劾?”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南朝齐的王源因家贫嫁女给富商满氏,就被弹劾“高门降衡,蔑祖辱亲”,要把王氏逐出士族。朱氏乃吴郡四姓,嫁女给宁越庶族,朝堂之内,必有反对之声。若徐佑亲自出面道贺,以他的身份,可以极大的减轻朱氏的压力。

    “男女贵在知心,两情相悦,应该优于门第之别!”徐佑笑道:“当然,画虎画皮难画骨,究竟对方是不是良人,不到白头偕老的那天,谁也不敢肯定。所以说门当户对也有它的道理,至少到了伤心欲绝的时候,只是没了爱情,不必再愤愤然的觉得为了这份爱放弃了太多东西。比如卓文君,被司马相如骗财骗色,吃着老丈人花着老丈人的,一朝成名就想休妻,这种人该死,若不是最后幡然悔悟,其实还不如找个同样大户人家的郎君……”

    袁青杞和徐佑并肩拾阶而上,噗嗤笑了起来,徐佑奇道:“祭酒笑什么?”

    “我笑你最爱提卓文君和司马相如……”

    徐佑这才记起当年在风絮亭和袁青杞有过关于男女自由婚娶的辩诘,他曾调侃过卓文君私奔的事,还没来得及笑回去,听袁青杞悠悠的道:“风絮亭聆听大将军高论,至今言犹在耳:男子可以自由的择妻,女子也可以自由的择婿……然而终你我此世,应该见不到这样的场景。所以,如果梅笑古真是朱凌波的良人,大婚那日,我当和大将军一同前往,为世间有情之人,以壮声色!”

    说话间到了书院门口,大门正中是“玄机”二字,两边是徐佑写的对联,上联是“求实事之是者是,离实事之非者非,备物致用,以为社稷器;”下联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明理存心,须在少年时。”

    对联最早出现于宋代,明清而盛,在如今的大楚还是新鲜玩意,袁青杞驻足细看,忍不住赞道:“大将军之书,十年前,我尚可望其项背,十年后,当世再无人可及了!”

    徐佑轻咳道:“重点不在书法……”

    袁青杞抿嘴轻笑,道:“我正想问,于门侧两旁留字,到底是何意?”

    “这是对联,讲究对偶、韵脚、格律和立意,是从过年时家家户户贴桃符得来的灵感……”徐佑大概讲了一下对联的规则,引得袁青杞大感兴趣,再仔细审视,笑容渐渐收敛,浮现庄重之色,念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家要出世,佛家要度人,儒家要济苍生,这两句言简意赅,真如黄钟大吕,说透了儒家的全部精义,若我是士大夫,到此地当痛哭长跪不起!”

    她顿了顿,目视徐佑,道:“大将军欲借玄机书欲重振江东儒宗,以这……对联来开篇明义,自是无有不当。可这般直白,我道门和佛门在书院之内,又该如何自处?”

    徐佑摇头道:“祭酒依旧没有明白,儒道佛三教同归于善,并无二致。儒曰存心养性,道曰修心炼性,佛曰明心见性。心性者,本体也。儒之执中者,执此本体之中也;道之守中者,守此本体之中也;释之空中者,空此本体之中也。本体之中,本洞然而空也。道之得一者,得此本体之一也;释之归一者,归此本体之一也;儒之一贯者,以此本体之一而贯之也。天得此而天,地得此而地,人得此而人,而天地人之大道,原于此也。本天道立人道,以人心合天心,三教同旨,道同器殊!”

    这是徐佑自化身林通入天师道,化身昙念释义佛卷,又撰写五经正义以来,首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他的真正野心:

    三教同旨,道同器殊,故,三教归一!

    若是当初,天师道百年威名,佛宗借安子道强势崛起,儒门彻底式微的时节,说什么三教合一只会惹来无数的耻笑和嘲讽,可现在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师道盛极而衰,佛宗朝不保夕,原本最虚弱的儒门由于远离是非而变得生机勃勃,三教再次回到了相同的起点。徐佑选择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介入,再以大将军的权势、在儒家的声望、佛宗大毗婆沙的身份以及与道门宁玄古、袁青杞的交情为粘合剂,逐步开展三教合一的宏大计划。

    这个计划不争一时,甚至不争这一世,促使三教在观念和思想方式上不断地进行交流和融合,从而减少摩擦斗法引起的社会动乱和一教独大引起的专横和窥视世俗权力的野心,最终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三赢之局面,让道门不造反,让佛门不敛财,让儒门不绝迹,如鼎三足,身同于一!

    此正是:释门儒户道相通,三教原来一祖风!(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决裂

    “三教归一?”

    袁青杞愕然了片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道:“大将军当真?”

    徐佑笑道:“不必紧张,玄机书院只是为三教提供一个辩诘交流的地方,并不会动用任何辩诘之外的权术来强行整合,何况有宁祭酒在,就算我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量……”

    正如陆令姿所言,徐佑的信誉向来极好,他做出的承诺,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都很放心。袁青杞好看的眸子再次变得柔和,似笑非笑的道:“是吗?我怎么听人说,你可是胆大包天的很呢!”

    徐佑叫屈道:“谁诬蔑我的?祭酒,我这人向来老实,老实人容易受欺负,那些小人欺负我的话,千万信不得!”

    袁青杞噗嗤失笑,如梅花盛开于寒雪之中,又如漫天星光璀璨了大地,让人瞬间陷落在那美不胜收的意境里。

    “德性!”

    徐佑突然想起后世很流行的那句情话:你的笑容里没有酒,可我为何醉的人事不省,刚思索着这样调笑是不是不太好,袁青杞却不再搭理他,轻抬**迈过院门。

    首先入目的是一座照壁,也就是俗语祸起萧墙之内的“萧墙”,普通的堆砌,简单之极,没有白玉须弥座,没有精美的花卉鸟虫砖雕,也没有歇山顶和斗拱,只用红漆篆刻着四个醒目的大字:

    达者为师!

    作为两世为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认知深入骨髓,科学精神则是科学技术的灵魂,然而什么是科学精神?科学不是信仰,不能迷信权威,科学是在不停的质疑和探索中实践出来的符合当时社会文化职能的一种形式,而这种形式就叫做科学精神。

    简而化之四个字:怀疑一切!

    哪怕是这个礼崩乐坏、风气大开、各种思潮激烈碰撞的乱世,徐佑也不敢堂而皇之的把这四个字列为玄机书院的治院之本。君权神授要不要怀疑?三纲五常要不要怀疑?以孝治国要不要怀疑?随便被人搞一搞,书院都办不下去。

    所以徐佑退让半步,不能宣扬怀疑一切,但至少要保证玄机书院的学术独立。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的、自由的,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然而儒学要卖与帝王家,佛学也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道学更别提了,天师道以合气术走高层路线,方立教百年,好生兴旺。儒佛道三学的局限正在于此,他们为了发扬壮大,抢夺信徒,只能俯首为统治阶级服务,这就违背学术的初衷,徐佑希望玄机书院可以做到真正的兼容并蓄,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慢慢的实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听徐佑仔细讲解他的野望,袁青杞负手而立,倩影被照壁的阴影遮掩,良久之后,突然道:“微之,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总是支持你的!”

    徐佑拱手,作揖,正色道:“得祭酒一诺,大事定矣!”

    转过影壁,可以看到书院采用传统的左庙右学的结构,东侧是孔庙,穿过仰圣门,可以看到依周礼旧制,建了庙宇三间,但又为了尊崇至圣先师和复兴儒家,徐佑特意扩建了庙宇外观和院落,采取当世最新的建筑手法,缭垣云矗,飞檐翼张,重门洞开,层阙特起,回廊复殿,但凡入得此间,无不感叹蔚为壮观,敬慕之心,由衷而发。

    正中是明道院,设有明道堂,可容纳三百余人,是各家都讲讲经明义的地方,堂前也有对联:以德育人,千秋示范;因材施教,四海传经。除过正堂,东廊五间精舍,供都讲休息喝茶议事,西廊五间精舍,供学生交流研讨。这是采取“讲于堂、学于斋”的教学方针,再往后是御、晚晴楼、双溪楼、万荷池等等等等

    走西侧是求真门,多座大小不一的院落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分别是儒院、道院、佛院、天经院、玉算院以及百家院,这是供诸家子弟求学苦读诵经习艺的地方,有竟成堂、虎变堂、知过堂、朝闻堂、焉知楼、藏渊楼、星焕楼、养气楼等。

    引着袁青杞参观完毕,她忍不住感叹道:“当世肯以这么大的财力物力建造书院者,唯大将军一人而已!这是千秋之功,圣人之举,不为三教,当为天下苍生谢大将军!”

    徐佑笑道:“我不敢居功,钱物和人力,都是陆氏负责。以后我准备在孔庙边再设一个报功祠,凡对书院有大功者,皆可入祠内供奉。”

    袁青杞冷冷道:“陆绪要杀你,这是陆氏费点钱财可以消弭的小过吗?别人我不管,陆宗周绝对不能入报功祠!”

    我都不介意了,你还没有释怀……

    徐佑苦笑道:“可我很久之前已经邀请陆宗周担任玄机书院的名誉山长……”

    袁青杞淡淡的道:“哦?”

    不能不服气,不管什么时代,女人的语气助词永远能够那么精确无误的表达出任何她们想要表达的意思。

    徐佑立刻表态,道:“那时我的想法还不成熟,没有充分认识到名誉山长这个职位的重要性和特殊性,为了更好的推动玄机书院的发展,我决定把名誉山长永久定为五人,除非是各家各宗的领袖,余者皆不能入选!”

    袁青杞乜了他一眼,道:“小女子人微言轻,发发牢骚,当不得真,大将军可千万别勉强……”

    “不勉强!感谢祭酒的金玉良言,简直振聋发聩!”徐佑表情严肃,道:“为表谢意,今晚万荷池设宴,祭酒务必赏光!”

    “都有谁出席?”

    “没有旁人,只有佛宗的几位法师……”

    袁青杞明白徐佑的用意,只有趁他还在钱塘,压得住阵脚,把佛道两家的冤仇当面解开,否则的话,一旦他无暇东顾,书院这边还纠缠不休,怎么安心?

    “好!”

    袁青杞答应的很爽快,既来之则安之,徐佑想把佛道两门的争论局限在书院之内,长远来看,这对朝廷、百姓和两教的发展都是好事,她没有理由不顺从,甚至打定主意,哪怕要道门做出一定的让步,也要帮徐佑达成所愿。

    当夜万荷池的宴席以戒荤为主,荤指的五辛,葱蒜韭薤等,而肉类属于腥食,楚国的和尚都是可以吃的。真正的荤腥全戒,要到萧衍号令佛门吃素开始,这货自己不喜欢吃肉,害得和尚们也吃不得,良心大大的坏,最后被宇宙大将军侯景困死在台城里,不知道是不是被和尚们诅咒的多了。(常见的说法,萧衍是被饿死的,其实不然,侯景曾送给萧衍几百个鸡蛋,其他的应该也不缺,饿死不可能,重病而死的可能性更大。)

    “诸位法师,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宁长意,人称左神元君,颇受扬州百姓爱戴,想必诸位亦有耳闻。……”

    话音刚落,座内半数僧人赫然变色,竺无漏阵营的一僧腾的站起,道:“大毗婆沙,沙门和天师道势不两立,今日请宁祭酒来此,敢问为了何事?”

    徐佑还没来得及解释,又一僧跪地痛哭,道:“天圣法难皆因天师道而起,诸寺湮灭,不可目见,师尊被乱兵刀斧加身,刮尽骨肉而死,凡沙门尚有一息存者,见天师道众,当如仇雠,彼死我亡,不共戴天!”

    徐佑任由两人喊的慷慨激昂,施施然倒了杯茶。智现虽然也不解徐佑把袁青杞推出来的意图,但他对徐佑有着强烈的个人崇拜,认为此举定有无穷玄机,只是他看不透而已,使了个眼色,师弟智见立刻站了出来,斥道:“天圣乃元凶僭越的年号,今新主继位,岂可再提天圣?况且大毗婆沙早有明断,佛无末法,何来的法难?”

    “智见,你到底是和尚,还是道士?我看你的佛经读成了三天正法经,不如还俗去吧!”

    “如是我闻,万法皆成,三藏十二部经,贯通佛法与世间一切法。区区三天正法经,岂有遗漏?你以为我是道士,以为我的法是三天正法,实则还不懂‘如是我闻’四字,差之远矣,切莫复言! ”

    接下来徐佑大开耳界,和尚果然是精通因明学的辩论达人,舌灿莲花,不带半点污秽,若不是为了正事,听上一夜也不会觉得厌烦。

    徐佑轻轻拨动茶杯的盖子,发出清脆的低鸣,智现心领神会,站出来道:“别争了,大毗婆沙面前,有尔等争辩的余地吗?且细听法旨,再发声不迟!”

    众人闭嘴,就算心有不服者,也不敢真得触碰徐佑的虎须。若大毗婆沙的威慑还不够,加上朝廷新上任的大将军,所营造出来的压力,远比一加一等于二的效果大无数倍。

    徐佑淡淡的道:“沙门自天竺时,已有二十多个派系之别,后来佛陀涅槃后第一次结集,又分了上座部和大众部,再后来是大乘和小乘,大乘又分空宗和有宗……佛法东渐之后,仅仅从般若经就分化出如今的六家七宗……无非对佛法的认知不同,可六家七宗都是沙门同道,诸位可有异议?”

    这谁敢有异议?

    徐佑轻而易举的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微微笑了起来,道:“天师道亦是同理,孙冠要灭佛,那是他的邪见,自然是沙门仇雠。可宁祭酒却并不赞同孙冠的所作所为,她孤身前来,已经足够表明了诚意,诸位法师不如先听听她怎么说?”

    满院皆惊,甚至比刚才听到宁长意的身份时更加的震惊!

    若是照徐佑所说,宁长意无疑是背叛了师门,正式和天师道决裂!(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分崩

    这下连一直没有言语的竺无漏都忍不住瞧了过来,心里暗道:宁长意选择这个时机和天师道剥离,实在是高明的很,眼看着新主稳住了局势,麾下兵强马壮,早晚要跟孙冠算总账,就算大宗师再厉害,那也不过是个人武勇,但天师道二十四治势大,真闹腾起来,不会比白贼之乱的后果小。

    所以,作为上三治之一的扬州治如果投诚,天师道失了财税和人口重地,如同断了羽翼和四足,宁长意可以说功在社稷,乃朝廷的恩人,皇帝怎能不赏识,不器重?

    怕是从今而后,道门要以眼前这个女子为尊了……

    “华夏自春秋战国伊始,诸子百家,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虽小有争执,却与世齐鸣,未曾见有如今日佛道般成为宿仇的。”袁青杞站了起来,于一众黑衣僧之间,翩翩如仙子出尘,道:“诸位大德高僧,无不文理会通,经义克明,却不知想没想过,天师道会同元凶灭佛,到底是何因结成此等恶果?”

    先前质问那僧人冷笑道:“祭酒如此说,定觉得全是沙门的错。我辈比丘,与人为善,被杀被刮,纯属咎由自取,是也不是?”

    袁青杞淡然道:“我闻竺道融宗主曾说过,修行之法,在于雷霆不能骇其念,火燋不能伤其虑,法师这样的焦躁,不如先回去多读几卷佛经,再来问难可好?”

    “你!”

    僧人面红耳赤,正要发怒,“阿弥陀佛 !”竺法识口宣佛号,道:“慧明,退下!”然后目视袁青杞,神态祥和,道:“请祭酒赐教!”

    竺法识现在的辈分最高,那叫慧明的僧人虽然不服气,却不敢顶撞,愤愤然住了口,可眼眸却死死盯着袁青杞,几欲喷火。

    “贵教之寺庙,皆务宏博,竞崇环丽,大则费一、二十万,小则尚用三、五万,略计都用资财何止千万之数?又依附国主,占金陵内外之良田沃地,谷麦烂仓,奴婢满坊,钱帛金绣,积聚不可胜计!”袁青杞正身似法界临凡,清丽不可直视,道:“这样肆无忌惮的敛财、占地、蓄奴,天下财十有其七,却不纳税,不服役,我斗胆问一句:法师若为人主,容得下否?”

    “融佛焚经,驱僧破塔,宝剎伽蓝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人主容不得啊!然而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顽僧任役,未足加兵;寺地给民,岂能富国?宁祭酒,数十万比丘,百余万托庇佛祖座前的可怜人要安身、要吃饭,无寺无地,放出去作了流民,就于国有利吗?”

    “法师的辩驳,当初自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可结果如何?”袁青杞摇头道:“元凶不肯听,灭佛诏出,四海哀哭,又于事何补呢?”

    竺法师轻叹道:“天师道分江东为二十四治,设祭酒,置道官,收租米钱税,每岁聚敛的财物想必不是小数。沙门礼佛度人,受香火供奉,乃经不轻授之意,和贵教的法信如出一辙……”

    “故两教皆要革新!”

    袁青杞的声音清澈如水,可听在众人耳中,却发出铮铮剑气,响遏行云,道:“天师道要革除陋习,佛宗也要返归清俭,如若不然,佛门之昨日之难,天师道之今日之灾,就是日后佛道两教的下场!”

    竺法识默然良久,忽而莞尔一笑,口宣佛号,低首垂眉,不再言语。但他的态度无疑表明了支持袁青杞的提议,这让很多原本对道门充满敌意的和尚变得摇摆起来。

    其实天圣法难的降临,佛门里也有不少人在进行深刻的反思,如果不是竺道融牵扯朝局太深,以至于脱身不得,岂会引来天师道的疯狂反扑?可若是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这又是抉择的问题,一时半会辨不清怎么是对,怎么是错!

    竺无漏突然发问,道:“大毗婆沙,不知你意下如何?”

    徐佑哪里会上他的当,他如今过了亲自下场撕逼的阶段,稳坐钓鱼台,充当的是裁判的角色,道:“佛宗的路该如何走,我做不得主,需要佛子和诸位高僧一起商量。但佛陀曾说我法非外道天魔能破,而僧人不守戒律,破坏僧团,不守清规,如狮子身中虫,自食狮子肉,方有大劫。宁祭酒要革新天师道,佛宗到底该不该革新?想必各位自有见解!”

    竺无尘双手合什,满面慈悲,道:“狮子身中虫,自食狮子肉!佛宗沦落至此,怨不得他人,不除尽己身之虫,就算没有天师道,早晚也有这一场劫难!我同意宁祭酒的高论,佛宗亦当革新!”

    竺无尘的表态让竺无漏彻底陷入了被动,他城府森严,并不会公开和自家师弟翻脸,想了想,道:“敢问宁祭酒,你口口说要革新,然而兹事体大,该如何革,又如何才算得上‘新’呢?”

    他到底是聪明人,想借此断了袁青杞的后路,如果她只是夸夸其谈,实则毫无见地,那不用驳斥就没了说服力,可要是真的有备而来,敢革天师道,势必要自绝于孙冠,也为将来埋个不好的种子。

    袁青杞笑了笑,道:“佛子不问,我也要说的……”她大概讲述了改革天师道的几大核心法则,制订乐章,诵戒新法,规范斋醮科仪等等,不仅言之有物,而且革新除弊的力度之大,展现出非凡的决心和魄力,应该是思虑布局了许久,这也正说明她确实有和佛宗修好的诚意。

    竺无漏此时的想法没人知晓,但智现深受触动,当他们这些幸存的僧众还沉浸在仇怨里无法自拔的时候,天师道里竟然有宁长意这样的人已经开始筹谋进行革新,境界之宏大,谋略之深远,让人敬畏。

    “阿弥陀佛!若宁祭酒真的要脱离鹤鸣山,另立道门,贫僧不敢为佛宗作保,但至少我个人愿意和道门重归于好!”

    智现的心思徐佑最清楚,他苦研《华严经》,隐约中有了脱离《般若经》之六家七宗的想法,只是并不成熟,今夜听袁青杞一番话,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孙冠尚在,余威不倒,宁长意就敢背师叛教,自创新宗,而竺道融已死,六家七宗名存实亡,他以《华严经》之浩瀚,怎么不能效仿宁长意呢?

    有了智现为榜样,众僧对袁青杞的敌意稍减,基本达成了徐佑今夜万荷池设宴的目的:让双方坐下来吃顿饭,聊聊天,互相说说理念和分歧,求同存异嘛,在平等尊重的基础上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不可能立刻解决佛道之间的问题,以后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但从长远来看,它拉开了佛道和解的初幕。

    是夜,袁青杞一行人宿在道院的精舍里,离开时她送徐佑到院子门口,漫不经心的问道:“方斯年呢?这次来怎么没有见到?”

    “斯年数日前破了五品山门,要感悟世间种种,已下山修行去了!”

    “恭喜大将军麾下又添凤翼!”袁青杞并不惊讶,笑道:“那夜我看她围堵白长绝时颇有章法,天资卓绝,不同凡俗,说不定孙师之后,她是我辈当中最有希望晋升大宗师的人,或许也是唯一一位女子大宗师……”

    徐佑的脑海浮现出元沐兰的绝美容颜,女子大宗师,其实未必只有方斯年,口中却道:“祭酒何必妄自菲薄?我倒是最看好你,旦夕之间破五品、升四品,李知微定九品以来,怕是破天遭的第一人!”

    袁青杞修行至今,位高权重,几乎很少喜怒形于色,唯有面对徐佑,总会时不时被他气得露出小儿女的姿态来,这次也不例外,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胳膊,道:“你还笑我?这才多久,我怎么觉得你又蠢蠢欲动,要入三品了呢?”

    徐佑练成道心玄微时破五品,观孙冠和竺道融决战,杀鬼师时突破了四品,之后又和元沐兰交过手,更在领军北伐西征的过程里感悟良多,况且他的修行方式和世间所有武者都不同,仅仅化炁的效率就在别人的十倍之上,积累数年,要破三品并不算夸张。

    “侥幸,侥幸!”

    徐佑打个哈哈,袁青杞松开了手,眸光透着几许无奈,微微叹道,道:“方斯年心志无暇,是她该有的造化,可白易……白易行差踏错,实在可惜……”

    徐佑沉吟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放不下朱凌波的劫,他今生的成就将止步于此,要不然……让他和朱凌波再见一面?少年情思,终归由于求而不得才变的痛彻心扉,说不定真正的接触了,会发现那股执念份外的可笑……”

    “可我答应过朱礼和朱信,不会让白易接近朱凌波周遭十里之内!”

    当年白易试图偷窥朱凌波洗澡,打伤了朱信的儿子朱相,袁青杞付出好大的代价才平息了此事,不让他再接近朱凌波,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正当防范。

    徐佑苦笑道:“我来想办法吧……”(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于斯为盛

    接着抵达的是西湖社的周雍、巫时行、王戎、杜盛、沈孟、鲍虎,六人一个不拉,接到请柬后悉数相聚钱塘。他们这些年各有际遇,王戎和巫时行经过察举入了仕途,不过由于出身,担任的大都是郡县里的浊官,周雍居家讲学,门生过百,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儒家,鲍虎则闭门苦读,不为名利所动,学识愈加的精进,沈孟四处游历,观山水、见世情,读万卷书,亦行万里路,精华内敛,举止沉稳,杜盛却还是那个曾经的少年,保持多年前的纯真和开朗,没有多大的变化。

    见面后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热情,只是如今徐佑和他们的身份差别巨大,不同的性格表现出来的相处方式也不一样,如鲍虎难免显得拘谨,周雍反而略觉疏离,王戎和巫时行赔着小心曲意奉迎,沈孟则谈笑如常,杜盛是最自在的,嬉皮笑脸的道:“大将军有什么好关照小弟的?”

    其实他无心仕途,要什么关照?只差上来搂住徐佑的脖子喊一声兄长你混的不错,这股子发自内心的亲切让徐佑笑了起来,道:“听说你要成亲了?需要什么告诉我,千万别跟我客气。”

    杜盛和同乡士族家的女郎定了亲,双方知根知底,脾性合得来,明年迎娶过门,也算是幸事,闻言大喜,道:“大将军若肯拨冗来喝杯酒,寒家上下,必定铭感五内!”

    “你我自家兄弟,成亲怎能不去?”徐佑笑着应承下来,心里却知道杜盛极有分寸,不会拿着他的许诺信口开河,这样的朋友交往的放心,也比旁人更加的可靠。

    把六人安排在书院的斋房里,这些是徐佑微末之时的知己,和别人待遇不同,由他亲自设宴款待,并特地邀请了袁青杞作陪。佛道和解起来很困难,但儒道之间同源同种,彼此没有什么世仇,倒是可以先结个盟,联络联络感情。

    见到左神元君,杜盛激动的脸蛋通红,站起来不敢落座,问了才知道,杜氏一门笃信天师道,杜氏家主对袁青杞的道法神通推崇备至,每次见到都执礼甚恭,以杜盛这个辈分根本没有凑到跟前说话的资格,更别说像今日这样对坐共饮了。

    徐佑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袁青杞,这个在他面前从来保持不了高冷形象的女郎,面对外人时却是飘然尘世之上的仙风道骨,强烈的反差很容易给当事者一种骄傲的错觉和独占似的快感。但徐佑道心玄微已成,不会像普通人这样的俗不可耐,只是觉得很有趣,或许人世间所有的高高在上,都源于自我伪装和所要扮演的身份角色,帝王有无奈,贵人有凄苦,道士无清净为却要争锋,和尚四大皆空可求财求地,这是仰望的那些人看不到的另一面。

    宴席进行了一个时辰,袁青杞平易近人,说笑不忌,给足了徐佑面子。杜盛得以和心目中的女神近距离接触,简直乐得三月不知肉味,悲惨的喝多了酒,直接吐在了衣服上,被人抬下去休息。王戎和巫时行对袁青杞并无多少热忱,因为他们知道天师道和朝廷的那些龌龊事,又刚进仕途不久,顾虑的是自个的前程,若不是徐佑招呼起来的饭局,根本不会和袁青杞坐在一起。至于周雍全程兴致不高,鲍虎寡言少语,唯有沈孟察觉到了徐佑的意图,每每恰到好处的插入话题,引经据典,把儒家和道家的源泉和相同之处点评的十分精彩。

    散席之后,徐佑也宿在了书院的斋房,简单洗漱了一下,听到了敲门声,果不其然,周雍推门进来,闷闷不乐的道:“微之,你召我们前来,只是为了给三教归一摇旗呐喊的吗?”

    徐佑笑道:“元和看出来了?”

    “佛宗在灵秀山住了大半年,这不是秘密,宁祭酒又突兀出现在书院,且屈尊我就是再蠢,也该猜得到!”周雍何止不是蠢人,他是真正的聪慧,看似呆拙,实则通达,只是不喜欢揣摩人心那些破事,沉醉于自我的世界里,不染尘埃。

    徐佑道:“三教归一现在还谈不得,玄机书院只是提供一个让三教可以和平共处的地方,互相问难、辩诘、学习,然后再融会贯通。此是后话,不急一时,请你们来,只是为了四声切韵!”

    周雍这些年讲学时不忘大力推行四声切韵,只是他人微言轻,影响力局限于一郡一地,并没有太大的进展,每当念及这是张墨未尽的遗愿,无不痛彻心扉,连带着对徐佑也有了点不满,所以今天表现的疏离了些。不过听了徐佑的话,所有的不满立刻抛之脑后,兴奋的几乎眼睛都在发光,道:“真的?”

    “我还欺瞒你不成?”徐佑目光深邃,似乎想起了往事,低声道:“这是西湖八子社成立的宗旨,也是不疑兄的梦想,无论如何,都要推行下去。”

    周雍重重的点点头,道:“为了不疑!”

    “为了不疑!”

    五日后,玄机书院正式开院,大典仪式搞的无比的隆重,扬州刺史、大中正、诸姓门阀、诸太守、诸令以及各郡的小中正和知名的文人士子尽数前来,山上山下,人头攒动,几近千余之众。

    近三十年来,钱塘从未有这等的盛况!

    顾长雍、张景隆、陆宗周和朱仁等四姓宗主亲临祝贺,庾朓、柳宁也派最受器重的子弟们送了不菲的礼单,而袁氏来的人不是袁阶,这是为了避免和袁青杞见面后尴尬,来的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蔚。当初为了进京见崔元修,徐佑找袁阶求了袁蔚的荐书,结果差点被坑惨了,袁阶说袁蔚的性情有点古怪,这次见到真人,除了不苟言笑,却没发现有什么古怪的,宽袖青衫,白面长髯,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卓尔不凡。

    袁蔚代表袁氏,而袁氏代表天下儒宗,所以这个名誉山长必须要给,不过以袁蔚的才学,做个名誉山长倒是名副其实。

    另外的名誉山长分别是袁青杞和竺法识,袁青杞代表了道门,竺法识代表了佛门,这两人的当选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最后一个名誉山长祖骓。

    祖骓虽然也算是世家出身,可他常年混迹在将作监,主掌舟车、兵械、厩牧、农器等奇技淫巧,和书院这样高大上的氛围格格不入,很多人不怎么理解,徐佑的解释是:祖骓只负责天经和玉算两院,凡不喜皓首穷经的学子,或者说没有读书天赋的人,又对术算和杂学感兴趣,可以选择进入这两院修习。这似乎在说别人不要的废材,祖骓要了,读书不成的笨蛋,可以去学学不入流的杂学。其实周王朝开始官学要求学生必须通五经贯六艺,六艺乃礼、乐、射、御、书、数。

    数,从来都不是杂学!

    只是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千百年来,儒家慢慢的以四书五经为上品,六艺已沦为杂学,徒呼奈何?

    不过,所有人都不知道,儒佛道三院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天经和玉算院在徐佑心里的重量!他要通过玄机书院,在十年之内,把天经玉算拔高到显学的地位,就算不能凌驾诸学之上,也要并驾齐驱!

    明道堂里挤得几乎没有空隙,徐佑高站在讲经台上,开始发表他身为山长的第一次公开演讲:“今日,玄机书院开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鄙人德薄能鲜,蒙诸君厚爱,推举为山长,实在是备位充数,当之有愧……现海内向平,文风日起,曾有人问,玄机书院之于其他书院,可有异同?我回说书院者,教书育人之地,大同小异。唯有的区别,玄机书院不再是世家门阀的私学,复古礼,尊孔圣,秋夏读书,冬春狩猎,以有教无类为根本,无论门阀子还是寒门庶子,皆可入院求学。学什么?立言、立功、立德,需先立志:有猷、有为、有守,学必有师。因此,玄机书院广邀鸿儒、大德和真人们法驾莅临这山水灵秀处,不拘一教和夷夏,不拘显学和末学,兼容并蓄,传道受业解惑……然而又有人问,该如何传道呢?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诗书礼易乐春秋,虽富贵不易其心,虽贫贱不移其行,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此即是道……”

    徐佑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全方面的阐述了玄机书院的核心教学思想、教学方法以及教学目的,以复古礼为旗帜,搬着孔孟为靠山,悄无声息的把数百年来门阀世族牢牢控制的学习文化知识的铁幕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整座明道堂鸦雀无声,有人皱眉,有人张目,有人激动万分,有人敬服不已,只听到徐佑清越又充满了威严的声音道:“玄者,道也,机者,变也!玄机书院之立,将变革旧制,弘道江左,欲培植非常之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希翼诸君协力,凭吴会灵秀,聚四海英杰,于斯为盛!”(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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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