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三面合围
来得自然是山宗的溟海盗!
徐佑平定徐州,准备北上青州之时,得知京口这边战事不遂,于是派人前往溟海,通知山宗即刻整军备战,同时让詹文君将赵信船坊新造的海龙舟尽数送往溟海,给他提前熟悉操控。过了十余日,备足兵甲粮草,离开溟海,在长江入海口附近的胡逗洲停留驻扎。
等接到郭勉的信,在江宁决定推举新帝,徐佑回京口面见安休林时,再命秋分拿着信物赶赴胡逗洲。
出兵乃大事,单单信物还不足以为明据,所以需要秋分亲自和山宗见面。两人是钱塘故旧,感情深厚,又拿了徐佑的信物,山宗再无疑虑,马上调集所部一万三千余人,浩浩荡荡,溯江而上。
而左丘司锦和秋分结伴同行,秋分去了胡逗洲,她却南下到吴县和顾允碰面,只说徐佑诏安了溟海盗,赐以幽都军的旗号,精通水战,可为奇兵,助张槐一臂之力。以顾允和徐佑的交情,加上左丘司锦手里还有临川王的密信,哪怕是溟海盗,也可以信任,顾允随即行公文各郡,允许溟海盗途径扬州沿岸各城时,如海阳、南沙、利城等,可以就地补给,凡兵甲、箭矢、器械和粮草,要多少给多少,怠慢贻误者军法从事。
扬州不缺物资,缺得是善战的兵卒!
所以当山宗率领溟海盗——哦不,应该叫幽都军,出现在行将绝境的平江军面前时,很多连死都不皱下眉头的将士们激动的差点落泪。
战斗再无悬念!
中军水师单论兵员素质和战斗力,远胜平江军,要不是祖骓发明了海龙舟这样的水战神器,平江军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也不可能给中军水师造成这么严重的损失。可幽都军纵横溟海,所向无敌,比只在玄武池里练兵演习的中军水师的战斗力更加强悍,又装备了五十艘足以决定战局的海龙舟,锐气正足。
相反中军苦战一日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兵疲将乏,作为最主要的水战器械的拍竿损毁近九成,箭矢也不多了。萧玉树急令外围的十几艘斗舰前去拦截,被幽都军的几十架拍竿齐放,瞬间成了齑粉。然后直接冲撞进了战场,每艘海龙舟的船头装着形状类似铧嘴的犀利铁尖,比中军水师常用的冲角破坏力翻了几番,碰者立毁,如犁地般割开了中军的战线。
这不是战术和计谋可以改变的结局,随着幽都军灵活堪比小宗师的操舟技术,秀的中军头晕目眩,又被平江军趁机反扑,内外夹击,只撑了半个时辰,终于兵败如山倒。
追杀溃逃的船只更是幽都军的看家本领,时急时缓,时快时慢,像是群狼捕猎,又像是猛虎独食,好好的给平江军上了生动的一课。中军有近两万多人全是在溃逃中被杀被俘和投降的,萧玉树仅以身免,带着一千多名近卫逃回了金陵。
梁山洲之战,双方投入了数千艘船,十几万的兵力,鏖战一日一夜,是楚国立国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水战。萧玉树以自己的威望和中军数万部曲的尸骨,造就了张槐的名将之路,以及山宗彗星般的崛起。
江山代有才人出,萧玉树之于张槐,沈度之于檀孝祖,这次讨逆,仿佛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新旧交接,冥冥中自有天意,玄妙莫名。
在张槐向萧玉树发起进攻的当夜,檀孝祖带精兵五万从陆路偷袭金陵南面的秣陵县,薛玄莫率荆州水军一百多艘斗舰大摇大摆的游弋在查浦垒附近的江面,摆出向曹淑叫阵的架势。
石头城和查浦垒成掎角之势,地形险要,想要攻克千难万难,还不如放弃水路,直接从新亭沿着陆路进攻秣陵。于是徐佑献计,由薛玄莫仅率三千人虚张声势,陈舰列营,周亘江河,多置旌旗,擂鼓助威,然后以主力采取压倒性的优势占据秣陵,再攻取金陵南郊的越城和丹阳郡城,和中军决战于秦淮河畔。
澹台斗星提出异议:“此计太过弄险,一旦曹淑识破,和陈述联军出战,薛玄莫的三千人覆没是小,新亭也将不保,我军后路会被彻底切断。而秣陵驻扎着两万守军,城坚墙固,若一夜不能克,曹淑追过来,和守军前后夹击,我军必败无疑。”
徐佑反驳道:“曹淑胆小如鼠,只求无过,不求有功,陈述也非将才,夜黑风高,水深浪急,他们绝不敢出城作战。若澹台将军心存疑虑,可率五千人埋伏在秣陵城外,从新亭到秣陵,必须经过远头山和聚宝山之间的狭窄山道,如果曹淑胆敢来追,正好由将军大破之。
澹台斗星怒道:“曹淑麾下雄兵有八万之数,我以五千人如何破之?骠骑将军神勇无敌,不如将军来当这个伏兵?”
徐佑笑道:“若将军怕了,我来伏击亦可!”
眼看双方起了争执,谢希文皱眉道:“君前议事,各抒己见,两位将军不可失礼。澹台将军的担忧也是正理,可若是不依骠骑将军,澹台将军可有别的妙计打破目前的僵局?”
“这……”澹台斗星哑口无言,好一会才愤愤然道:“请主上给我三万人,若五日不克石头城,我提头来见!”
魏不屈嗤笑一声,道:“将军的人头倒也无妨,但三万锐卒不能随你去送死。石头险要,易守难攻,与其在石头城碰的粉身碎骨,还是骠骑将军的妙计更合我的胃口。打仗哪里有不弄险的?你不敢,请主上另择勇将为伏兵……”
澹台斗星气得火冒三丈,道:“我哪有不敢?好,就依骠骑将军,我愿率五千人断后,定让曹淑寸步难行!”
徐佑和谢希文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笑意。请将不如激将,澹台斗星骁勇善战,由他断后可保万无一失。
檀孝祖沉声道:“卫将军今夜要和萧玉树决战,我们只能行险一搏,主力出秣陵,吸引金陵的中军无暇东顾,和平江军遥相呼应。这是大势,不管想不想得通,都要坚决执行!”
薛玄莫和澹台斗星当即应诺,安休林扫过众人,道:“好,既然大家都无异议,现在去准备,今夜戌时,全军开拔!”
出了府,徐佑请薛玄莫同行,道:“将军此次身负重任,也最是凶险,还请小心为上。若曹淑真的出城,你可以避而不战,往白鹭洲退却,优先保存实力。”
薛玄莫何等人物,立刻明白徐佑话里的亲近之意,保存实力是假,保住性命是真。他心里纳闷,按说和这位当今天子的心腹重臣并无交情,他也犯不着来关照自己,交浅言深,所为何来?
当然,打死他也想不到,徐佑竟是因为郭勉死的那天他抱尸痛哭的事而生了好感!
“骠骑将军小看薛某了,我并不怕死……何况若是不抵力死战,由得曹淑取了新亭,将主军置于危险的境地,大战之后,车骑将军也要砍了我的头给死难的将士们一个交代。与其受军法而死,何若战死来的痛快?”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不是让你畏敌逃跑,而是这样佯作诱敌深入,反倒让曹淑觉得有诈,不敢冒然进攻新亭,为主军攻克秣陵争取时间。”
薛玄莫想了想,徐佑所言有理,又道:“末将斗胆,将军说曹淑不敢出城,可有几成的把握?”
徐佑笑道:“曹淑性狡而胆弱,打打顺风仗还行,可要是敌我双方势均力敌,他就会先求稳,再求胜,只会正兵而不用奇兵,我至少有九成的把握他不敢出城!”
薛玄莫点点头,冲徐佑抱拳行礼,爽朗的道:“既是如此,我更不必担心战死在今夜。等明日金陵城下再会,我请将军痛饮!”
“好,不醉不休!”
目送薛玄莫远去,徐佑自回住所,盘膝入定。他的心里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的笃定,曹淑胆小不假,可安休明却是个暴躁脾气,要是得知薛玄莫率军挑衅,说不定会直接下中旨要曹淑出城会战。
这个时候,他迫切的想念何濡和朱智,两人都是智绝无二的战略家,应该可以给他提供更好的兵略。只可惜何濡留在翠羽军,协助左彣稳住青、徐的局面,而朱智却在荆州军途径浔阳的时候,觐见江夏王之后径自去了梁州。
徐佑大概猜到了朱智的谋划,可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真要是如他猜测的那般,朱智几乎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把棋局布到了今日。
这样的手段,别说他,就是何濡也比不过!
是夜,檀孝祖率军偷袭秣陵,薛玄莫率军围困查浦,新亭只剩下一座空城。秣陵守军和很多人的想法一致,自认荆州军绝不敢在新亭面临曹淑的巨大压力时来攻城,夜间防备松懈,巡防的兵卒都窝在城墙上的藏兵洞里睡觉,被徐佑、清明、竺无尘三个小宗师带着一百人的敢死队爬上城头,死死守住了阵地,接应后续兵卒登城后又打开了城门,当檀孝祖纵兵入城的时候,胜负已成定局。
秣陵守将和所部两万人全部投降,檀孝祖毫不停留,率七万大军直奔越城。越城只有两千人,看到城外数不清的人头,魂飞魄散,不战而降,丹阳郡城见大势已去,也跟着投降。
而曹淑果真如徐佑所料,被薛玄莫的虚张声势吓到,彻夜紧闭关门。等到了天明,接到秣陵失守、越城和丹阳郡城沦陷的消息,竟吓得连查浦垒也不要了,甚至忘记通知石头城的陈述一声,带着所部数万部曲径自逃回了金陵。
陈述得知曹淑逃跑已是午时,他原本还想据石头天险以顽抗,却得知萧玉树被张槐大败,平江军已经到了玄武湖,万念俱灰之下,打开石头城的西门,自缚双手,向薛玄莫投降。薛玄莫只带了三千人,兵不血刃,连克查浦垒和石头城,名声大振,他以陈述是金陵之变的主要领军人物为由,请了安林林的旨意,把他枭首示众,余者皆免罪不问。
曹淑逃回金陵,被安休明当庭拔出御刀砍了脑袋,萧玉树聪明的多,回京后住在司隶校尉府,托庇在萧勋奇的羽翼下,安休明奈何他不得,遂命魏敬、张楚等沿着淮河树栅固守,可城内的男丁尽数逃散,只留有妇人和孩童,全都抓来充当劳役使唤。
九月十七日,台城以南,檀孝祖陈兵于朱雀航;台城以西,薛玄莫陈兵于竹格渡;台城以北,张槐陈兵于覆舟山。
三面合围,安休明的伪朝正式吹响了覆灭的号角!(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长安易主
经过两日夜的权衡,青州刺史卜天终于决定归顺,徐佑的《与卜天书》并不是简单的劝降信,在信里给了他足够的台阶和承诺。以徐佑现在的文名,这封信不久就可以传遍天下,成为卜天的护身符,他思前想后,于清晨时分,开营门,穿青衣,捧着冠军将军印和关内侯印,负荆而至翠羽军大营。
左彣迎出辕门,在卜天下跪之前扶住他的双臂,道:“我家军帅盼将军如久旱盼甘霖,自今往后,当亲如兄弟,共御索虏。”
“罪臣归义来迟,深感羞愧。蒙征北将军不弃,苦心劝诫,贻书以赠,幸而迷途知返,自今而后,甘受驱使,再无二心!”
左彣收了印绶,宽慰道:“冠军将军和关内侯是逆贼休明封赏的官位,我暂且收回二印,将军仍是青州刺史,一应官吏,皆由将军任命。不过将军请放心,等奏报临川王和江夏王两位殿下,自会另有加恩,绝不会让将军受半点委屈。”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卜天爽快的交了印绶,和左彣把手入营,畅饮达旦。又过了十余日,派去京口的信使回来,说江夏王薨,临川王新亭登基,封卜天为镇北将军、青州刺史、招贤亭侯,受徐佑节制。
青、徐乃定!
西凉,定城迎来了最残酷的一天。
姚吉经过多日准备,从周边五县征发了数万役夫,伐木采石,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又杀牛宰羊,重赏三军,激励士气,并不惜民力,让这些役夫在城东垒砌比城头还高的土山,死伤了数千人,两座土山终于垒成,于凌晨破晓开始发起总攻。
土山上的五百名弓箭手用强弓不间断的连射,压制住城头的敌人。千百名敢死先登之卒架着云梯勾住女墙,再以木幔为防御,冒着密麻的木擂、矢石和烧得滚烫的开水,灵敏的如猿猴般攀援而上。
几辆轒輼车也趁乱推到城墙下,蜂拥而出的兵士们拿着铁锸、镢、锄顺着墙根挖起了地洞。发现他们意图的王薄枝立刻命人用陶罐灌以胡麻油,点燃后扔到车上,可轒輼车连用三层生牛皮革包裹,中间还填满了泥土,火攻不能凑效,又用弓弩射击,同样伤不到分毫。不到一个时辰,他们挖到了地基,然后以木柱撑起,往里面挖了三米左右,泼上油,点燃木柱后快速的撤离。
等木柱焚尽,轰隆声中,城墙倒塌成斜向上的土坡,露出七八步宽的缺口。姚吉大喜,令旗一挥,等候多时的三千精锐呼啸着冲了过去。早有准备的守军立刻用木栅栏堵住了缺口,前后五排的长枪兵依次而立,最前排蹲在地上,长枪从栅栏下面探出,第二排略微前倾,长枪从栅栏中间探出,第三排站立着,长枪架在栅栏最上面,后面两排持枪待命,将缺口武装成了张开獠牙的铁刺猬。然后数百枚串着绳子的铁蒺藜沿着斜坡扔了出来,踩住的人无不崴断了脚,哀嚎着在地上翻滚,大大延缓了行军的速度。
好不容易接近了缺口,突然从两侧冒出来许多手持劲弩的弩手,机括响动的声音伴随着死神的狞笑,冲在最前的人像是被迎面而来的巨锤撞击了一样,如同电影的慢镜头,人往后飞出,和前冲的同袍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翻滚着跌入了飞扬的尘土里,呆滞的眼神望着天空,抽搐几下身子再没了动静。
“举盾,举盾!”
“冲,不要停!”
撑过两波箭雨,左部兵已经冲到了缺口,上中下三排长枪狠狠的刺了出去,胸口和侧腰顿时钻出三个大血窟窿,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顿时毙命。随即拔出枪尖,再次刺出,迅捷、整齐、刁钻,显然经过专门的针对性训练。
但左部兵是凉国最精锐的部曲,悍不畏死,连御朵卫都无法比拟,更别说定城里这些兵卒。一个左部兵的腰身插了三根长枪,却还是憋着口气,整个人扑到了栅栏上,让对方无法顺利拔出枪尖,然后挥舞着长刀砍掉了一名枪兵的脑袋。
只数息的时间,缺口处堆满了双方的尸体!
城墙上下,烽烟处处,墙头上已经站满了人,缺口也在进一步扩大。又经过半日苦战,城内各处突然燃起大火,先是粮仓,然后是民宅,再是武库,守军惊疑不定,再顶不住,纷纷退却。姚吉亲率五千骑兵从缺口处纵马入城,王薄枝在城内组织了五道防线,可军心已乱,无力抵抗,都被姚吉轻而易举的突破。
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长安以东最后的关隘定城失陷!
定城攻防战最关键时刻燃起的大火,自然不会无缘无故。那是温子攸在姚吉击溃长安的援军时,故意放了五千溃兵入城,其中夹杂了几十个月痕手下的人。这些人就像是胡椒面洒进了渭水,入了城四处一钻根本不起眼,可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一颗钉子,可以颠覆一个帝国,更别说几十颗钉子,只是用来倾覆一座城。
随后,秦州刺史、镇东将军王薄枝自杀殉国,所部剩余的七千多人集体投降,被姚吉收编后稍作休整,乘舟船数百艘,沿渭水直抵长安城北的渭桥。
如今的长安城还是承袭汉朝长安的模样,直到隋初迁都到大兴城,唐朝又重新改名为长安,这才有了后世所谓的长安城。
汉长安的面积不足唐长安的一半,可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难得的大城,同样的难于防守,并且城内有三十万人口,一旦被围困,要不了多久就会粮绝。所以潼关定城陷落之后,长安就是不穿衣服的美女,谁都可以来蹂躏蹂躏,后世唐长安三百年内作为帝都被攻陷了七次,这是任何都城都没有过的心酸往事,西凉也不会例外。
姚晋束手无策,据城死守是斩监候,出城野战是斩立决,麾下没有能够对付姚吉的大将,臣子们又众说纷纭,有说弃城的,有说投降的,有说议和的,反正没人能够破解当前的危局。正慌张不知所措的时候,安定郡太守沮渠乌孤率一万五千名卢水胡来援,姚晋慨然道:“国难知忠臣,大凉六州八十七郡,肯奉命勤王的,竟只有卢水胡一支!”
当即开东门迎沮渠乌孤进城,姚晋亲自出宫迎接,温言勉励一番后加封沮渠乌孤为凉州刺史,犒赏卢水胡钱帛千万。沮渠乌孤主动请命驻守平朔门,也就是长安城的北门,北门正对渭桥,而姚吉的大营驻扎在渭桥畔。
这是正面对敌,不畏战,有担当,姚晋大为欣慰,当即允了所请。当夜子时,沮渠乌孤打开城门,放了姚吉入城,自率所部佯装败退。等接到消息的姚晋急忙命右部帅姚辛率两万御朵卫来支援的时候,被沮渠乌孤突然从侧翼切入,和姚吉前后夹击,御朵卫战死三千人,姚辛弃械投降。
姚晋匆忙间只带了三百骑逃出了长安,一路仓皇如丧家之犬,举目旷野,竟无处可去,忽的想起姚琰临终前告诉他的那句话:真到了那日,记得去找朱智……梁州,就是你留得性命的凭借……
朱智!
可是现在又去哪里找朱智?
姚晋咬了咬牙,最后回头看了眼雄浑壮观的长安城,道:“走,去梁州!”
从长安到梁州的州治南郑县,总共有四条路,但都要经过八百里秦川,分别是子午道、骆谷道、褒斜道和陈仓道,陈仓道绕行太远,时间来不及,褒斜道水深林密,跋涉艰难,骆谷道虽然最近,可途中翻越的几个高山比其他各道都要险峻,尤其骆谷关附近的十八盘和老君岭,素来有黄泉之称,自姚凉称霸关中,隔绝南北,此道早已荒废。
所以选来选去,其实只有子午道可走。
连续二十余日,从长安河谷顺流而下,沿火地塘、西腰岭关、宁陕老城、关口和汤坪入石泉县境,过青草关、斩龙垭、堰平、两河口到西乡县子午镇。马不停蹄,人不安枕,当灰头土脸、满面尘烟的西凉之主姚晋看见汉水时,忍不住泪洒江畔。
一艘双层大鳊停靠在汉水北岸,船头走出来一人,头戴卷荷冠,身着宽袖衫,虽身形瘦小,双眉倒垂,可那双眼睛平静如渊如海,微微笑道:“姚国主,朱智在此等候多日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白骨无人收
漠北.
柔然境内的鹿浑海已是哀嚎遍野,整个汗庭被彻底摧毁,极目所见,全是燃烧的帐篷,散落的马羊,哭泣的妇孺,还有高悬在刀刃上的滴着血的脑袋,以及堆积成山、惨不忍睹的尸体。
二十多万金翼军死伤殆尽,沿着鹿浑海伏尸百里,柔然可汗郁久闾丘伐仅以身免,可身边赖以侍卫的七名小宗师都死在了元光手里,带着三千残骑沿頞根河远窜至高车境内的北海,方敢停下来喘口气。
站在烧成了废墟的汗庭王帐穹庐之前,参军穆梵建议,将所有尸体扔入了鹿浑海,从鹿浑海而出的栗水和菟园水必定会被瘟疫污染,然后放火烧点草原。如此在未来数十年内,以此地为中心的方圆数千里不再是柔然各族繁衍生息的乐土和牧场。
这是绝户之计,元沐兰强烈反对,道:“凡两军对战,生死胜负,各安天命。败军者死,乃天经地义之事,可若是为了惧怕敌人复起,污其祖先神湖,烧其百年牧场,实属懦夫的行径。我大魏受祖灵指引,造就当今的基业,是无数勇士们骑着骏马,拿着刀枪,用血肉拼出来的,而不是靠着这些天怒人怨的毒计……”
穆氏向来和元沐兰交好,要不然她化名潜入江东时也不会取穆来作为假姓,但牵扯到魏国国运和军机大事,穆梵自有坚持,不会故意来讨好她,道:“正因为柔然是我鲜卑族的世仇,数百年来多少族人死在了蠕蠕的马蹄下?这时候绝不能妇人之仁,若没有了菟园水和栗水哺育的千里沃野,蠕蠕不可能在此立足,只能往北迁徙到高车的北海湖畔,和高车族争抢栖息地;或者往西越过燕然山,于唐麓岭周边的阿伦水和剑水重新寻觅牧场,可不管向北还是向西,距离六镇防线何止远了千里?这样可以极大的减轻北线的压力,我们就能够抽调六镇兵力攻略江东,匡合天下!”
这番话太有说服力,穆梵对柔然的情况知之甚深,对地理水文更是如数家珍,这样的人才别说魏国,就是江东也万里无一,连元沐兰都张了张口,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元光身为大将军,没有犹豫太久,决定采纳穆梵的建议,道:“传我军令,让那些活着的妇妪老叟投放尸体到鹿浑海里,敢违命不从者,有子,先斩其子,再断其双足双手,挂于旗杆上示众!”
穆梵正要离开,元光叫住了他,道:“对外就说这是我的主意,等回到平城,我自会向主上为你请功!”
穆梵心生感激,跪地道:“大将军,此计是我所出,凡有毁谤,我愿一力担之!”
“你还小,将来的路很长,积毁销骨,未必顶得住。”元光笑了笑,英挺如燕然山的脸庞充满了魅力,道:“像这些臭不可闻的恶事,还是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做吧!”
没过多久,幸存的柔然族人被魏国骑兵驱赶着搬运尸体,当她们得知尸体要扔到鹿浑海,顿时变了脸色,无不浑身瘫软,哭天抢地,更有很多人喊着听不懂的柔然语,似乎在祈祷上神拯救。
“搬不搬?”
一个年轻的妇人蜷缩着,紧紧抱住怀里尚不足六个月的婴儿,恐惧的眼神,颤抖的双手,表明了她现在多么的害怕,可还是对着明晃晃的刀尖摇了摇头。
婴儿的哭声骤然尖利,又瞬间消失,妇人哀嚎着死命的扑过去,却被死死按在地上砍去了双手双脚,然后用绳索绑着腰,高高的挂到了旗杆上。
“搬不搬?”
再次摇头,再次砍手断足,随着各队队主的命令,凡是拒绝的全被剁了手脚,高高的悬在旗杆上,数百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任由湍湍的鲜血随风流淌,痛苦的悲鸣和呜咽飘荡了不知多少里,直到血流尽而死。
残酷的虐杀终于击溃了人们心头的信仰,没有人再反抗,麻木的如同牛畜般机械反复的搬运着尸体,扔到柔然族赖以生存的神湖里。
整整一天一夜,鹿浑海里漂浮的尸体一眼望不到边际,湖畔站满老弱妇孺,那些尸体里有他们的儿子、父亲、丈夫和兄长,如今残缺不全的浸泡在湖水里,仿佛地狱里的景象。
老人、妇女们都没有哭,就连几岁大的孩子也只是呆呆的望着,如同行尸走肉,彻底没了先祖们的骄傲和野性。
此役不仅挖断了柔然的根,还打断了柔然的骨头!
元沐兰戎服飒飒,绝美的身姿倒影在朦胧的月光里,比星河还澄净的眸子透着淡淡的哀伤,她低声道:“师父,我知道这是国运之战,任何的心慈手软都会遗祸无穷。可这样戮尸毁湖,虐杀妇孺……只怕今夜过后,我再不能安睡至天明了……”
元光走过来,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顶,就像从小到大,每当她迷茫和困惑的时候做过的那样,他身材颀长,壮美,如同巍峨的大鲜卑山,静静的看着那近六万名柔然的俘虏,道:“征战杀伐,总不尽是那些诗人的笔尖叙述的金戈铁马的鼓角横吹曲,死伤在所难免……不过,我领军多年,从未杀过妇人和孩童,此次不得已而为之,回京之后,自去向大和尚求法,闭门诵经,以赎己过。万方有罪,罪止我一人,你只是听令行事,切记不要钻牛角尖,伤了武者的道心!”
他转身离开,虎目里深藏的痛苦再也遮掩不住,战争,无论对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是人世间最残忍的惩罚。
两天后,西北风起,魏军借风势放了一把大火,在火光蔓延了整个草原的氤氲之中,驱赶六万柔然人和数十万头牛羊南迁。
长长的队伍像是折翅的候鸟,不知是谁先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深山解谷口,白骨无人收。”
然后是数万人的合声:“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深山解谷口,白骨无人收。”
悲怆、苍凉、泣血,
闻之泪下!
元光让左卫将军长孙炁领两千骑兵负责押送俘虏,自带三万精骑连夜疾驰,绕道阴山,突然出现在三十万鬼方军的背后。
自长孙狄节节败退,元瑜和西凉签订城下之盟,回京后立刻解除了他的职务,任命斛律提婆为领军将军,收拢长孙狄败兵,然后在朔州和司州周边,依据地形逐步诱敌深入,但败多胜少,伤亡极大,最后坚壁清野,退守平城。
鬼方军距离平城二十里外的御河畔扎营,一边派出队伍四处劫掠民户和钱财粮草,一边驱使这些民户赶造攻城器械。等平城周边百里再劫掠不到人口和物资时,以五千魏国百姓为前驱,对平城发起试探性的攻击。
第一波箭雨把这些毫无防御的百姓杀伤了六七百人,表明城内绝不会因为怜悯而出现防守漏洞。紧跟百姓后面的鬼方军撑着简陋的木盾,背着装满土的布袋,挥舞着刀枪直接把百姓们赶下了护城河,箭矢和滚石纷纷自城头抛出,砸死和射死的尸体很快就充塞了河道,然后是数万鬼方军扔下土袋,成功将护城河填平,之后借助竹飞梯和云车,开始蚁附攻城。
作为马背上的民族,精于骑射的鬼方军并不擅长攻城,也没有像北魏鲜卑族那样进行汉化和融合,所以守城方准备充足,各类器械应有尽有,而攻城方只有最简单的云梯,连抛石机都造不出来几架,还没把巨石掷出去,就被压得散了架,己方的兵卒砸死了几十个,严重影响士气。
统军大将乌勒祁虽是柔然的俟利发,除可汗之外,掌控军权,可并无太强大的军事才能。柔然军作战,就是仗着兵强马壮,人多势众,野战谁也不怵,只有魏国的百保鲜卑勉强可以称为对手。
所有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枉然,因此造成了柔然的将军们都不爱什么战术兵法,这也是为何元瑜看不上柔然,轻蔑的把他们称为蠕蠕。
而平城的攻城战彻底暴露了这一缺陷,面对北魏的帝都,城高墙坚,接连苦战了五日,伤亡了两万多人,可是连墙头都爬不上去,更别说破城而入。
乌勒祁改变策略,决定围城,同时分兵三路,各率两万人,南下肆州、汾州、燕州烧杀抢掠。这样做既可以减轻粮草压力,也可以通过袭扰地方,逼平城里的守军出城决战。
各州的镇戌兵哪里挡得住柔然的铁骑,只能学着平城将百姓迁入大城和坚城固守不出,可仍然有大量的百姓和财产被劫掠一空,短短的半月内,整个北魏境内烽烟四起,被摧毁的村庄数以千计,损失无比惨重。
元瑜龟缩防守的战略受到了朝野内外的巨大非议,可他乾纲独断,处死了两个上书劝谏的大臣,然后命令内侯官全城搜捕,凡妄言议政者,全部抓起来。不过也下了密诏,外紧内松,看似凶神恶煞,实则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相反在狱中好吃好喝照顾着,就此压住了反对的声浪的,继续龟缩,任由柔然涂毒四方。
九月十一日,终于等到跟随元光出征的外侯官秘密回京,转呈了元光的奏报,知道了漠北汗庭的战况。元瑜依崔伯余之计,贻书乌勒祁,书里极尽言语侮辱之能事,并约他七日后,也就是九月十八日午后在方山以东、御河以西的堆积平原地带展开决战。
乌勒祁见元瑜肯出城,还以为是他分兵劫掠各州的策略起了效果,又被战书里的骂詈之言激怒,当即回书答应,并扬言大胜之后,要屠城三日,并取元瑜的头骨做酒器。
元瑜将乌勒祁的回书晓谕全城,激起满城军民的同仇敌忾之心。乌勒祁同样派出传令兵,将三路兵马召回,反正肆、汾、燕等州郡已被蹂躏的不成样子,榨不出更多的油水。等全部兵马集结后,又主动后撤十里,留出给魏军排兵布阵的空间。
从某种意义上说,柔然尚武勇,轻诡计,近似春秋遗风!可是这世道太老实,注定要吃大亏!
经过周密的准备,于九月十七日夜,斛律提婆率二十万精锐悄然出北门,奇袭鬼方军大营。起初,鬼方军由于约好了明日午后才要决战,今夜放松了警惕,杀猪宰羊,犒赏三军,不少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连守寨门的巡卒都懒洋洋的窝在栅栏后打瞌睡,所以被突然杀入营里的魏军占尽了上风。
但游牧民族的好处就是不需要太过严明的军纪,对阵列的依赖也不像南朝那么的严重,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作战单位,上马就可给予敌人不可轻视的杀伤力。
短暂的失神之后,反应过来的鬼方军立刻凭借精湛的骑射和过人的骁勇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轻骑兵绕道两侧,不断利用距离射杀敌人,并引得魏军分兵来追。又因为夜黑无月,虽然成功掩盖了魏军的偷袭,可也阻碍了偷袭之后的指挥系统的运转,几个冲锋之后,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全靠着本能和直觉作战,凶猛的攻势为之一滞。
斛律提婆知道这种状况绝不能持久,数次令台军的精锐铁骑进行中间穿插,可付出了两千条性命的代价,始终打不透柔然的军阵,反而逐渐的泥足深陷,被三十万鬼方军一步步反向包围了过来。
双方开始缠斗!
柔然重视经略西方,从西域的精获取了大量的精铁和良马,又奴役金山一带(阿尔泰山)的突厥人作为锻奴,因此拥有大规模的具装骑兵。具装骑兵多使用木框、皮面的马鞍,耐用的双边金属马镫。他们的盔甲既有中原式的札甲,也有游牧风格的鳞甲,骑兵喉间还有多层薄铜片穿制的护喉,马铠分皮制和铁制,覆盖面积非常高。
作为长期的对手,柔然和北魏的具装骑兵非常相似,也是宿命之敌!
“阿那夜,该你了!”
乌勒祁的眼中冒着凶狠的光,显然他被不守信义的鲜卑人彻底激怒了,但盛怒并没有影响他的理智,直到此刻,才命令具装骑兵出动。
阿那夜是扶突的大儿子,如果於菟在这里,会认得出这个人,毕竟当年在汗庭嫁给扶突后,阿那夜是她名义上的儿子,身为柔然王族,阿那夜是个难得的异类。他崇慕汉人文化,喜爱读书,精通音律和佛学,彬彬有礼,深受可汗的喜爱。
这次出征,为了锻炼他,也为了培养他,可汗亲自任命阿那夜为柔然具装骑兵铁横流的军主,跟随乌勒祁作战。
阿那夜站了出来,辫发,衣锦,小袖袍,小口裤,深雍靴,长相俊美,尤其双目深邃,鼻梁硬挺,冲着乌勒祁施了柔然的军礼,转头回到具装骑兵军中,发出号令披甲。等全军披甲完毕,他放下面帘,马槊横架在马鞍侧,轻夹马腹,马蹄离开地面,先是慢跑,仿佛细碎的鼓点夹杂着铁甲碰撞的响声,然后至中段变成驱步,意味着开始提速,鼓点骤然急促起来,等到三万铁横流将长枪竖起在胸前,由驱步变成了袭步,那声音已经如同千万吨的冰雪从燕然山的顶端倾泻而下,席卷一切,吞噬一切,摧毁一切!
天地之威,莫可沛御!
在此世,能对付具装的,只有具装!
斛律提婆几乎和乌勒祁同时下令,观战良久的北魏虎纹具装披甲列阵,五万重装冲着铁横流呼啸而去。
从高空俯瞰,柔然的铁横流如深黑色的长矛,而北魏的虎纹具装如银白色的猛虎,自南而北,自北而南,只等着看是长矛够利,还是银虎生威。
这是南北诸国最强大的具装骑兵之间的碰撞,几乎在交错的瞬间,阿那夜的马槊狠狠的插进了对面那个敌人的胸膛。
强大的冲击力让他还没有来得及呼喊,胸前的盔甲凹陷了下去,涂着猛虎纹脸的头盔里,眼鼻和耳朵同时迸射出鲜血,整个人倒飞着撞翻了后面几个骑兵,然后抱团落地,又被无数马蹄踩踏而过,成了一堆稀烂的肉泥。
阿那夜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闯进了敌阵,重达三十多斤的马槊在双手间比绣花针还要轻巧灵活,他的眼前只有快若飞鸟的敌人的影子,仅靠着双腿控制马匹的前进方向,冷静又残忍的把一个又一个北魏的精悍骑兵击倒、杀死,再击倒,再杀死!
具装骑兵的冲阵只有这一次机会,跑的太远,马会累死,跑的太快,马也会累死。所以斛律提婆和乌勒祁的目光紧紧的落在两支具装骑兵的对冲上,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力量和勇气的较量,没有任何花俏,没有任何投机,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阿那夜勇武过人,所向披靡,铁横流在他的带领下直接击溃了虎纹具装,以三万敌五万,取得了惊人的战果。
只是很可惜,他们战胜了敌军,却也只能停下马来,等着其他袍泽跟进收割人头。可在这时,从东边的侧翼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还有熟悉的柔然语的凄厉的呐喊:“俟利发,俟利发,明月将军攻破了汗庭,可汗战死,穹隆被焚,金翼军的尸体填满了鹿浑海!”
“俟利发,俟利发,日神降下了天罚,草原被大火淹没,菟园水不再清冽,栗水也不再甘甜!”
乌勒祁脸色剧变!
军心大乱!
阿那夜猛的掀起面帘,双眸倒映着远处元沐兰的鬼脸面具,由小变大,越来越清晰,直到能够看到那疾驰的骏马和马上将军的英姿。
她领着两万精骑从东侧的右翼斜斜切入了鬼方军,直接凿穿了横截面,让敌人首尾不相顾。然后兜转回头,对已经疲惫不堪的铁横流发起单方面的屠杀。
而元光另带一万人从左翼直奔乌勒祁所在的中军,柔然人看到元光的军旗就先怯了三分,又被那四面八方哭泣的呐喊声乱了军心,防线顿时崩溃。元光迅速接近了中军,还不等乌勒祁反应过来,身子消失在马背,刀光闪闪,破开数百名近卫的防守,砍下了乌勒祁的脑袋。
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天下唯有元光一人而已!
鬼方军兵败如山倒,三十万大军最后逃回漠北的只有两万人,阿那夜侥幸逃脱,被推举为主帅,领着残兵途径鹿浑海时看到了湖里的惨状,他没有哭,只是举刀划破掌心,让鲜血流入湖里,对天盟誓道:“杀尽拓跋氏,鹿浑海复清!”
两万人跟着滴血而誓:
杀尽拓跋氏,鹿浑海复清!(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不怕脏的刀
九月十八日夜,乌云密布,似要下一场大雨。
安休林发出诏令,全军对金陵发起总攻,以劝降和诏安为主,尽量不要多造杀伤,更不要殃及百姓。要避免火攻,且重点保护朱雀大道两边的太庙和太社,约束各军,不许骚扰百姓,也不许以任何借口劫掠诸姓门阀世族,哪怕从逆有罪,也要交有司定谳后再做论处,严禁乱杀无辜!
金陵毕竟是帝都,银子铺就的路,金子妆点的树,谢希文等人害怕三军入城后无法约束,趁机烧杀劫掠,那样平定之后恢复起来太难,所以严明军法,防患于未然,委实是老成谋国之道。
战斗先由张槐的平江军打响,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从覆舟山侧的北篱门渡过了潮沟,推进到了青溪里。
沈庆负责防卫金陵北部,然而低迷的士气让他根本无力组织防御,和平江军甫一照面,就整个溃败下来,狼狈的从建春门逃回了台城。
不过比沈庆更惨的是屯骑校尉魏敬,他在金陵之变时背叛左卫将军梁秀,将其刺杀,然后打开城门放了太子入城,可以说罪大恶极。
梁秀把他从寒微里提拔成禁军的军候,恩遇不可谓不厚,他却行此禽兽之事,名声早就臭不可闻,只是平时没人敢显露出来罢了。这次眼看着义军合围金陵,安休明败局已定,中军里上至校尉军候,下至伍长兵卒,无不怀着别样的心思。
压垮骆驼的稻草是何正,他是安休明亲封的辅国将军,在新亭之战时归义,直接导致了沈度的惨败。当何正出现在秦淮河南岸,高喊招安的煽动性口号,并以自己为例子,说明归义后的封赏之厚,魏敬的手下再也按捺不住,首先动手的竟然是魏敬的贴身侍卫,从后面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毫无防备的魏敬可能倒死也不知道善恶终有报的道理。所部禁军打开了栅栏,并在秦淮河上架桥,迎接荆州军过河。
张楚见魏敬部哗变,知道不妙,主动自缚双手向薛玄莫投降。薛玄莫把张楚绑了,送交安休林,接收了张楚部的禁军,通过后渚篱门,沿着六桥北上,准备进攻西州城。
到了城门,才发现里面已空无一人,只有零零散散的七八十个禁军军士不愿意回台城送死,偷偷离队等在这里。于是分出两百人看好守西州城里的谷仓和府库,率兵包围了西明门,堵死了安休明西逃的路。
原本是炮灰佯攻的薛玄莫,一刀一枪未动,先收查浦垒,又克石头城,杀陈述,擒张楚,占西州,陈兵西明门外,战功卓著,但无论怎么看都颇有戏剧性,堪称福将
荆州军主力越过秦淮河,从朱雀道直奔宣阳门,途中分兵保护御街两侧的太庙、太社和百官府舍,然后和张槐、薛玄莫回合,将台城团团围住。
沈穆之全身披甲,闯进太极殿,抓住一个小宦者的襟口,怒问道:“主上呢?”
宦者战战兢兢的指了指殿内,道:“主上和神师在里面……”
话没说完被沈穆之掼在地上,气冲冲的不等通禀就闯了进去。小宦者低垂着头,双手的拳头握了握,无声的退出了大殿。
“陛下,陛下!”
沈穆之推开紧闭的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哭笑不得。鱼道真穿着奇异的道家法服,设有神案,摆放着蒋候像。安休明正跪地叩首,双手虔诚的祈告:“……愿中都侯助我退兵,若得偿所愿,贼兵束手,朕封你为相国、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蒋侯,名为蒋子文,三国吴时曾任秣陵县尉,捉贼受伤而死,死后成神,屡现神迹,孙权加封为中都侯,并在钟山为他建了一座祠庙,深受金陵人的爱戴和崇奉,香火很是兴旺。
沈穆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兵围城,不求筹谋着如何破敌,如何突围,反而求助于虚无飘渺的鬼神,这还是人主吗?
连一亭长都不如!
沈穆之跪劝道:“陛下,外面该降的都降了,没降的也在观望,台城守不住的,随老臣杀出去吧,运走宫内的宝货,远奔海外,将来未必没有复起的时候……”
安休明头也不回,口里念念有词,足足又祈告了一刻钟,这才好整以暇的站起来,神色不悦的斥道:“慌什么?神师尚在,天塌不下来!连老三都受不了神罚而死,老六那个秃了发的独眼豚更躲不过!”
沈穆之愤然道:“神师就算杀得了安休林,可是杀得尽荆州、扬州的十数万雄兵吗?如今已成山崩之势,哪怕安休林死了,还有别的皇子,就算安氏的皇子死完了,贼军还可再立天子,神师杀的尽吗?”
安休明大怒,道:“沈穆之,连你也要叛了朕吗?”
沈穆之仰头大笑,笑声中透着几分英雄末路的凄凉,道:“早知你是这样的昏聩之主,当初我就应听大将军的话,不该拼上沈氏全族的性命助你登基为帝。”
鱼道真咯咯娇笑,道:“后悔了?沈穆之,别以为陛下是楞头鹅,当初要不是你急着灭了徐氏,背后撺掇着陛下动手,又怎么会让先帝心生了厌恶和警惕,导致后来储君之位也差点保不住?千错万错,都是沈氏为了私欲害了陛下,却还想倒打一耙?”
“我不跟妇人争论短长!”沈穆之看也不看鱼道真,道:“陛下,你要么现在随我突围,要么自求多福,我看这台城之内,除了沈氏的三万精兵,谁还会为你卖命?”
安休明气的浑身乱颤,拔出挂在墙上的御刀,指着沈穆之,道:“大胆!”
沈穆之面无表情的抱了拳,冲着鱼道真轻蔑的吐了口吐沫,转身大踏步的离去,咣当的铁甲撞击声在空阔的大殿里回荡着,像极了为这王朝而鸣的丧曲。
安休明扔了刀,颓然坐到椅子上,道:“神师,上神真的会帮我打赢这场仗吗?”
鱼道真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头,柔声道:“陛下太累了,睡吧,睡一觉醒来,这天下还是你的!”
安休明鼻端传来异香,紧紧崩着的弦变得松弛了许多,不知觉中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宫外成了乱世,喊杀声越来越近,他猛然惊坐而起,左右四顾,没有任何人,走出房间,大声呼喊:“来人,来人……”
只有之前和沈穆之多话的那个小宦者慌忙跑了过来,扑通跪在地上,道:“陛下!”
“人都死哪里去了?神师呢?沈穆之和殷素呢?”
“神师半个时辰前从殿里离开,交代奴婢们不可去打扰陛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沈车骑带着沈家的兵正向广莫门外突围。至于殷右卫,他,他投敌了,打开了宣阳门,领着荆州军到了大司马门,过会就要攻进来了。还有……还有陛下的侍卫,也都不见了踪迹……”
小宦者跪趴着候了片刻,没听到安休明发话,偷偷的抬起头,却见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已是换了个模样,好似被这两句话弄丢了魂魄,浑身再无丝毫的生气。
“好好好,你们都很好,很好……”
安休明没有搭理宦者,转身往房内走去,孤单的身影被宫灯拉出长长的影子,然后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宦者没有离开,依旧跪在门外,又过了片刻,安休明走了出来,他褪去天子常服,换了宫内宦者的衣裳,有点惊讶的道:“你怎么还不逃?”
宦者怯生生的道:“小人自入宫,就在太极殿里伺候,离开了这,也没地方去。还不如候着,万一陛下有什么吩咐,好着急去办。”
安休明忍不住自嘲道:“我自诩天子,没成想到了落败时,竟只有一个卑贱的阉人忠心不弃。好,你随我一道走,趁着大乱,咱们这衣裳不碍眼,消无声息的混出去。等入了长江,自有好去处,亏待不了你!”
宦者却道:“陛下,现在出去太过凶险,若遇到不开眼的随手劈过来几刀,伤了龙体可怎么办?小人知道含章殿的后院僻静处有个多年不用的枯井,里面杂草丛生,可偏偏打横里还有个可容人的小洞,藏在里面,外面的人无论如何找不到。等过了今夜,贼军还以为陛下早逃了出去,放松了警惕,我再引着陛下从宫墙角落的洞里悄悄出去,人不知鬼不觉……”
安休明犹豫了,他这会想要出城,其实不太难,毕竟也是修为在身的八品武者,身强体健,腿脚便利,双方几十万人搅和一起,大半夜的分得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都够难的,想要精准的抓住换了衣服的他,可能性并不大。
但问题是敌人中有好多个小宗师,若是分别把守各处,还是有一定的风险,听这小宦者的躲一躲,未尝不是暗度陈仓的妙计。
“前头带路!”
沈穆之选择广莫门突围,原因很简单,广莫门是台城的北门,据探没有敌军围困。这是典型的围三阙一的兵法,避免城内守军拼死抵抗,可以瓦解斗志。这正中沈穆之下怀,他没有打算守城,外无援兵,守个死城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只要从广莫门逃出去,没多远就是玄武湖,湖里是朝廷水军的训练基地,存储着大量的战船,只要夺一百艘船,就可能顺长江逃出金陵这个死地。之后是跑到南边找个地方继续造反,或者直接投靠北魏混个一官半职,都可以慢慢的考虑。
广莫门果然没有敌军,但沈穆之是知兵的人,围三阙一不是真的放你逃跑,而是在城外埋下伏兵,衔尾追杀直到整支队伍崩溃,再从容的收割战果。所以他特地加重了两翼的防守,命沈庆断后,全军成雁形阵略显慌乱的往玄武湖挺进。
可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没遇到任何的阻拦,直到看见湖畔听着的密密麻麻的战船,还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沈庆低声道:“阿父,感觉有点不妙,这些船的拍竿都被拆掉了……”
沈穆之决然道:“没了拍竿,至少还有船。留下来是等死,现下没别的选择了。庆儿,传令登船!”
有了船就有了逃离金陵的希望,所有人争先恐后的自寻船只,跳板挤得不少人掉了湖里,再游着爬着往船舷上攀登,各部主将已经约束不了部曲,声嘶力竭的训斥也无济于事。沈庆拔刀杀了几个,又命督战队列阵,砍了五十多个人头,这才勉强控制住局面。
好不容易全员登船完毕,可是当这一百多艘战船陆续启动的时候,二十多艘小船却被拉扯的侧翻,大船也东倒西歪,无法顺利航行,经查验发现在船头和船尾不易察觉的地方都用巨大的铆钉和碗口粗的纤绳前后相连,若非整齐划一的娴熟船工,根本开不走这些船。
接到奏报的沈庆气急败坏,刚准备带人把纤绳砍断,突然看到远处的黑暗里亮起了点点渔火,由远及近,越来越快,呼吸之间,已经到了面前。
火船!
五十多艘火船也用纤绳连着,一头扎进了湖畔停靠的船队里,甚至都来不及反应,砰的一声,冲天大火弥漫了玄武湖,无数沈氏的子弟惨叫着跳入了湖水中,仿佛沸腾的汤锅里丢进去了千百头着了火的猪羊,场面蔚为壮观。
“胡麻油……船底里的舱室都是胡麻油……”
隐隐绰绰的海龙舟跟在肆虐的火船后面盘横了玄武湖的东西两面,映着火光,当中一船的山字旗迎风猎猎作响,船头站着一人,浑身黑衣黑袍,虽然身材瘦小,可气势惊人,正是原溟海盗的盗首、现幽都军的军主山宗。
“放箭!”
“下水!”
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轻松的带走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数千水鬼穿着紧身水靠,拿着分水刺悄无声息的搂住落水人的脖子,对着后腰和心口狠狠的刺进去。被火攻摧毁的沈家军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反击,更何况溟海盗纵横海域,这点小场面对他们而言简直不要太简单,哪怕没有火攻在先,单单以双方的水战实力对比,沈氏也落在绝对的下风。
血花打着旋从湖底喷射出来,不消片刻就染红了湖面,到处漂浮的尸体夹杂着烧毁的船木。沈穆之被大火烧了发须,熏得乌黑的脸上露出英雄末路的伤感,叹道:“天亡我沈氏……”正欲拔刀自刎,被沈庆死死抱住,然后率亲卫队拼死护着沈穆之回到了岸上,正欲觅路疾行,突然从鸡笼山那边冒出来三千人,覆舟山冒出来三千人,将他们和还在顽抗的余部团团围住。
“杀!”
“杀!”
“杀!”
战斗力关乎人数、装备、训练和心理,但最重要的是军心,一旦部曲们的胜负心消失了,再好的装备、再多的人数、再严格的训练都是无本之木。
而沈氏经历了围城的惶恐,突围的惊喜,中计的沮丧,最后落到天罗地网之中,哪里还有胜负心,扔了兵甲,四处逃窜,兵败如山倒!
这不是战斗,这是毫无人性的屠杀!
天光渐亮时,玄武湖的厮杀声归于无闻,山宗紧了紧衣领,从容的登岸,岸边跪着的大概有一万多被解除了武装的沈氏兵卒,沈穆之、沈庆以下的沈氏重要族人全被生擒。
“你就是沈穆之?”
沈穆之被反绑着双手,两名悍卒押着他的肩膀,挣扎不得,抬起头道:“足下啸聚溟海,又何苦来趟金陵的浑水?门阀世族可对溟海盗素无好感,就不怕兔死狗烹,害得你这数万兄弟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吗?”
山宗笑道:“我以为吴兴沈氏何等厉害,今日一战,才知道厉害的只是舌头罢了。我辈豪杰,逍遥溟海,只是看不过昏聩之君役使江东父老,今上乃仁义之主,上应天命,下合民心,溟海盗自当归顺,何必怕什么兔死狗烹的胡话?”
沈穆之离间不成,又道:“我是车骑将军,吴兴沈氏的家主,哪怕战败,你也不能如此折辱我……”
山宗好整以暇的把左脚踩在石头上,手里的刀拍着腿弯,俯视着沈穆之,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面圣!”
山宗摇摇头,道:“主上你见不到了,不过骠骑将军倒是想念你的紧,先在这里候着吧,估计你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看看周遭的景致,以后到了地府,灰不溜秋的,难免会想念人间的好……”
“骠骑?”
山宗阴冷的目光让沈穆之打了个寒颤,道:“骠骑将军……就是被你杀尽满门的徐郎君!”
沈穆之颓然坐地,再无反抗的心思。
凤东来站在山宗身后,低声问道:“这些俘虏怎么处置?”
山宗淡淡的道:“砍了脑袋,扔到玄武湖里去!”
“这……一万多人?全杀了?”
凤东来吓了一跳,他素来胆大包天,可也没想到山宗竟然敢在京城地界公开杀俘,这要是传出去,千辛万苦立的功劳说不定都给重新抹平了。
“怎么?”山宗笑了笑,道:“你不敢?”
这几年山宗的脾性越来越不好琢磨,就算和他是生死兄弟的凤东山都逐渐的不敢再和他当面戏谑,被这个笑容搞的有点忐忑,忙道:“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杀人吗?我亲自去砍……”
“好了,哪有堂堂一军的军副去行刑的?告诉兄弟们,除恶务尽,把这些逆贼杀光,扔到湖里去喂鱼。”山宗拍了拍凤东来的肩膀,道:“记住了,我们是郎君手里的刀,有些时候,握刀子的手脏不得,可这把刀却不能怕自个脏了。”
凤东来终于明白了山宗的用意,脖子后的汗毛猛的倒竖,望着他的背影,竟不由的毛骨悚然!(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玄武湖畔鬼夜哭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秋意,摇曳的柳条婀娜多姿,
徐佑骑马入台城。
跟在旁侧的是安子尚,竟陵王虚胖了点,可骑在马上还算健硕,望着台城内的惨败景象,老眼垂泪,道:“金陵帝王州,迢递起朱楼,谁成想会有今日?”
徐佑眯着眼睛,没有做声。
上次来台城是深夜,没有仔细的看这座城中之城的风景,这会踏着遍地的青苔和尸骨,瞧那房栊对櫎,连阁相经,雕栾镂楶,青琐丹楹,当得起瑰丽雄奇四个字。
到了太极殿,殿门已经被毁,殿内也是一片狼藉,徐佑翻身下马,坐到台阶上,安子尚气喘吁吁的凑了过来,和徐佑并肩而坐,倒也不怎么讲究。
说实话,徐佑对这位露鸟王爷的观感其实还算不错!
“微之,究竟该怎么处置伪帝,主上可私下给了你章程吗?”
徐佑道:“主上只是让我跟着来看看,并没有旨意,太尉可自行处置,我绝无异议!”
“哎,”安子尚额头的汗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有点滑稽,他却不自知的凑的更近,肥肉堆砌的脸蛋一颤一颤的,道:“别人说杀也就杀了,可伪帝好歹坐过那把椅子,杀之恐不详……”
徐佑唇角微扬,似有讥嘲之意,道:“伪就是伪,坐了龙椅却无天命,杀之乃顺天应人,此大德,何来不详?”
语气一顿,扭头看着安子尚,道:“太尉,听闻你一门七子被安休明残害,莫非竟无报仇之心?”
安子尚痛苦的抓了抓头发,道:“我恨不得亲手挖了他的心肝,看看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竟这般的无情无义!”
“那就是了!”徐佑轻声道:“太尉何不想想,厮杀事自有檀将军做主,干吗偏偏要让太尉来台城走这一遭?你和安休明的杀子之仇,主上岂能不知?”
安子尚猛然呆住,过了会眼眸里露出几分狠辣,道:“我明白了!”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中军大部于原地放下武器投降,檀孝祖忙着收拢败兵,四处搜捕逆党,过了大半个时辰,来太极殿见徐佑和安子尚。
安子尚从台阶上跳了起来,难为他这么胖还能跳这么急切,问道:“捉到了吗?”
“没有,找遍了各殿,也询问了宫人,可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伪后呢?伪皇子呢,其他逆党呢?”
“伪后和三个皇子已被控制,众逆党也尽数就擒,只有伪帝找不到踪迹!”
“这怎么办?绝不能让他跑了!”安子尚急的直拍大腿,原地转了两圈,道:“车骑将军,安休明肯定已逃出了城,请立刻遣得力的人率兵分路追赶,若真让他跑了,后患无穷。”
檀孝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先看向徐佑,徐佑沉默了一会,道:“别急,如果他孤身出城,现在去追,天大地大,哪里还得上?反而向天下宣告我们的无能和失败,日后定会有人拿此来作文章,不管谁想造反都竖着安休明的大旗,那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相反,若是我们不动声色,先集中力量搜寻城内,等确定城内无人,再暗中派人去查访,真的一无所获也不要紧,可以对外宣称已将伪帝诛杀,就算他在别处再次复起,我们也能说那人是假冒的,把水搅浑,足以安民心军心。”
檀孝祖显然和徐佑想的差不多,道:“太尉,骠骑将军所言,我觉得有理,现在派兵去追,兴师动众,捉到还好,要是捉不到,对我们太过不利……”
安子尚也不是傻子,他虽是太尉,兼着领军将军,是名义上的三军统率,可手底下无一兵一卒,荆州军全在檀孝祖手里,幽都军是徐佑的,平江军也和徐佑交好,他们两个意见一致,那就代表着最后的决定,别说是他,就是皇帝怕也反对不得。
“对对,是我老糊涂了,就按微之说的办!”
正在这时,亲兵进来禀报:“军帅,有个小宦者拿着这个东西,说要给骠骑将军看,还说有天大的事要禀告……”
檀孝祖接了过来,是枚小小的制钱,缺了半个月牙形状的角口,看似陈旧,不知有什么名堂。他转手递给徐佑,徐佑只看了一眼,立刻说道:“速请那小宦者进来!还有,不许对他无礼!”
亲兵吓得半死,他刚才推搡了小宦者几下,还踢了屁股两脚,听骠骑将军的语气,似乎真的和小宦者关系匪浅,他心里苦笑,我哪里还敢无礼,得把人当大爷供起来才是。
片刻之后,小宦者垂着头走到跟前,刚要屈膝,被徐佑扶住了胳膊,道:“是李豚奴吗?”
听着那温柔似青溪水的声音,小宦者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好一会才抬起头,家破人亡,受刑入宫的苦也没流出的眼泪却奇怪的不受遏制的顺颊而下,道:“郎君,我是豚奴……”
徐佑的心底浮上无法言说的哀伤,道:“豚奴,你娘呢,又怎么会进了宫?”
“我……啊,郎君,我的事以后再慢慢说,我,我知道皇帝藏在哪里……”
“什么?”安子尚惊呼道:“他藏在何处?”
李豚奴引着众人来到含章殿后院的枯井,指着里面,低声道:“这样看不到,其实下面还有个可藏一人的小洞……”
檀孝祖命五百人擎刀握盾,将枯井团团围住,然后往里面扔了十数个火把,点燃的井底枯草瞬间散发出呛鼻的浓烟,见一人从里面踩着井壁飞身而出。
不必徐佑出手,竺无尘身影一闪,空中和那人交手半招,直接封了他的丹田,扔到了地上,果真是安休明。
安子尚怒从心头起,重重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道:“我背逆归顺,有何大罪,你竟杀我七子?”
安休明嘴角流血,叹道:“杀死诸弟,是我负了叔父!”他目光扫过徐佑、檀孝祖等人,最后落在李豚奴身上,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盘膝坐起,闭目不言。
安子尚更怒,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位曾经当众露鸟的王爷张嘴就是市井味,骂的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安休明终于受不了了,厉声道:“何必多说!杀也杀了,还能活过来不成?我死罢了!”
“好!我成全你,来人!”
安子尚当即下令,斩了安休明的三个儿子,轮到安休明时,他犹豫了几分,可见什么弑帝不详的念头仍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徐佑笑了笑,道:“我来为太尉分忧!”拔出腰间宿铁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刀尖抵住了安休明的心口,俯视着他,一字字道:“戮我徐氏满门,终有今日之祸……安心去吧,黄泉之下,不知多少冤魂等着把你挫骨扬灰!”
安休明死到临头,恐惧突然填满了心口,忍不住求饶道:“不要杀……”
宿铁刀削铁如泥,几乎不怎么用力,就能清晰的感觉到刀刃破开肌肤,在层层的皮下组织里推进,从骨头的缝隙里准确的穿过,直到突然一松,把心脏刺了个通透。
安休明猛然张大了嘴巴,像是脱了水的鱼,满脸的痛苦之色,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消散,垂头死去。
抽刀而出,血溅青石。
满院的人,从安子尚到普通兵卒,全都寂静无声!
徐佑转身,笑道:“太尉,幸不辱命!”
安子尚觉得喉咙有点发干,竟下意识的挤出几分讨好的笑容道:“全仰仗骠骑将军……”连微之也不叫了,又转头吩咐道:“将逆贼父子四人枭首示众于朱雀航,尸身挂在东西市曹,曝晒十日!”
徐佑翻身上马,扭头望着檀孝祖,道:“车骑将军,我现在去玄武湖,如果没有意外,沈氏已成瓮中之鳖,台城诸事由你和太尉商议决断,且不可麻痹大意,该杀则杀,午后迎主上入城,要确保万无一失!”
檀孝祖肃然听令,道:“诺!”
骠骑将军位比三公,更在车骑将军之上,但未必就能号令檀孝祖。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实力对比,安子尚是空头太尉,所以他的话,檀孝祖可听可不听,徐佑不同,徐佑手握重兵,关键和檀孝祖还有外人不知的深厚联系,他的命令,檀孝祖自当遵守。
徐佑孤骑驰出台城,等到了玄武湖,看到的是烧毁的船只、满湖的尸体和弥漫了天地的血色,刺鼻的血腥味笼罩着方圆数里,仿佛踏入了阴森鬼域。
“山宗,你好大的胆子!”
饶是徐佑波澜不惊,也被眼前的景象震的无言以对。这可是金陵,是帝都,就算要杀尽沈氏,也完全可以把他们押送到城外的山野里悄无声息的处置,如此这般,太过明目张胆,也太过骇人视听。
山宗跪地俯身,痛心疾首的忏悔,道:“此事是节下胡作非为,若主上怪罪,愿一力承担。”
徐佑哭笑不得,幽都军已经打上了他徐某人的烙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还能分得那么清楚,没好气的道:“起来吧!你以七百多人的伤亡全歼沈贼三万精锐,这是大功,主上赏你还来不及,岂会怪罪?至于其他人,谁敢饶舌,割了舌头就是。”
山宗爬了起来,嬉皮笑脸的道:“郎君,沈穆之还有沈家的余孽都抓起来了,你看,要怎么泡制他们?”
“走吧,去看看这位沈大家主!”
见到沈穆之,徐佑让山宗给他送了绑,扶着坐到椅子上,又端了杯热茶,笑道:“沈公,渴了吧?先吃茶,吃完再聊!”
沈穆之也不客气,张口饮尽,抹了抹嘴还没开口,身后跪着的沈庆梗着脖子喊道:“徐佑,想怎么折磨我们,赶紧来吧,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沈氏的子孙!”
“当年你们攻入义兴,肆意淫 辱虐杀为乐,将我七叔斩断四肢,驱赶他爬出三十余步,血流尽而死;将我尚有身孕的九叔母轮见断气,割破肚皮,挑出已然成型的婴儿,悬挂枪尖夸耀;将我几位姑姑脱光了衣裳,让她们奔跑,从后面射箭,比试谁射中的多;至于我那些还未嫁人的姊妹,下场更是凄惨无比……你们沈氏的子孙,无非和禽兽同类,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
徐佑的语气很冷静,仿佛在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可听在沈穆之的耳朵里,却难以抑制的手脚颤抖起来。
灭徐氏是政争、是权斗、是铲除异己,他不后悔,其实杀便杀了,可杀人不过头点地,故意放纵部曲犯下这些无可饶恕的罪孽,徐佑就算把沈氏全族凌迟都不为过。
“不过,我和你们这些禽兽最大的不同,就是尚存几分人性,从不以折磨人为乐事。”徐佑静静的道:“只要沈公愿手书一份奏表,把你和安休明、孙冠等密谋冤杀徐氏满门的阴谋详尽的写出来,我保证,你和你的儿子以及族人,都会有一个体面的死法。”
“好,我写!”
沈穆之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落到徐佑手里,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他们身上重演当年徐氏子弟受到的那些折磨,如果写份奏表就可以体面的死去,那未必不是大幸。
“山宗,为沈公取笔墨!”
沈穆之提笔几次,可心绪烦乱,无法顺利写字,无奈的道;“可否让越儿来代笔?”
沈越从旁边跪着的人里被带了过来,破烂的衣服,披散着头发,鼻青脸肿,显然受到了非人道的待遇。他低垂着头,没有看徐佑,捉笔在白纸上写了罪臣穆之谨表以拜的开头,默默的等着沈穆之口述。
这是曾经最好的朋友,悠游山林,无话不谈,终究是相对无言,拔刀相见。徐佑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多看沈越一眼,国恨家仇,早把过往的情谊碾压的面目全非。
他姓徐,他姓沈,这是无法改变的血脉!
也是无法调和的血仇!
等着沈穆之将他们如何暗中筹谋的勾当口述完毕,又签押按指印,徐佑收了纳入怀里,拱拱手,微微笑道:“沈公,一路好走!”
山宗大声道:“行刑!”
沈穆之以下,沈氏所有人都被拉到了湖边,跪成一排,随着手起刀落,人头纷纷滚入湖水里,为这玄武湖又添了几十个亡魂。据闻多年以后,仍有老百姓在玄武湖畔听到百鬼夜哭,所以玄武湖又被称为鬼哭湖。(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开国县侯
虽然徐佑说的轻松,可真的要给山宗收尾并不是容易的事。一万多名手无寸铁的战俘被杀,且全部扔进了玄武湖——这是皇家用来训练水师的演武场所,这样简单粗暴,根本是在打安氏的脸,况且玄武湖又紧挨着乐游苑,直通城内的各大水系,尸体泡烂了,引发疫情怎么办?
可屁股该擦还是得擦,徐佑知道山宗的心思,这是为了给他出气,抢着先把脏活给干了,这样的手下要是不好好罩着,以后谁还敢跟你混?当老大没那么容易。
“去,把尸体都捞出来,湖里的沉船也弄干净,堵住往乐游苑去的水道……你这个猪脑子,只顾着杀的时候痛快,不想想善后起来会有多么的麻烦?”
山宗赔着笑,道:“捞出来是烧了、埋了?还是就地筑个京观?节下愚钝,请郎君明示才好!”
旁边的凤东山瞧得目瞪口呆,山宗这些年为了整合溟海盗,杀人无数,喜怒不形于色,自少海以南,率数万亡命之徒纵横数千里的海域,称霸一方,过往海商称之为海阎王,而不敢直呼其名,那是何等的威风?
可在徐佑面前,乖巧的就像是端茶递水的丫鬟,前后反差也太大了点。
“京观?你还想筑京观?”徐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马鞭指着他的婢子,道:“来来了,你干脆把我的脑袋也取了,筑你的京观去,省的主上动手。”
山宗躬着腰,讪讪的道:“懂了懂了,我这就找个地把尸首都给烧了,骨灰撒到长江里,也算是个好归宿!”
徐佑瞪了他一眼,吩咐道:“记住,你暂时率部留在玄武湖,牢牢控制入江口,除我将令,不受任何人节制!等我见过主上,择机会召你陛见。”
山宗点头表示明白,送别时问道:“清明呢?这么多年未见,倒是有点想念他那张死人脸了。这次没跟着郎君吗?”
徐佑翻身上马,目光遥望远处,道:“他有他的事……山宗,不要以为战争已经结束,其实,你死我活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提高警惕,金陵的水,不比溟海来得清浅。”
回到台城,檀孝祖已经扫荡完毕,都城内外各处要道皆驻兵把守,各王公贵戚,各朝臣百官,诸台阁府库,由张槐的平江军负责看管,整座城处在严密的监控当中。然后由安子尚领着袁灿安排相关的仪式,徐佑返回秣陵,迎接安休林入京。
浩浩荡荡的车辇缓缓行驶,安休林召徐佑入銮驾陪同,问起安休明,得知被徐佑手刃于含章殿,叹了口气,道:“没想安氏弄至如此!”
旁边的徐舜华嗤笑道:“怎么?要不是七弟杀了他,你进城之后还要给他封王不成?”
安休林忙道:“我哪里有责怪七弟,只是感慨……”
徐佑神色凝重,突然跪了下来,道:“臣死罪!”
安休林跺了下脚,道:“七弟别往心里去,快快起身。大兄咎由自取,国法容不下他,你替我担了干系和骂名,为兄岂能不知?”
“杀伪帝,臣心底无私,愿受天下和史笔诘责。可是幽都军在玄武湖大败沈氏后,由于兵力不足,恐生反复,将那一万多个俘虏尽数砍了脑袋,导致湖水尽赤,或会污了乐游苑的水……这是臣顾虑不够周全,幽都军原是溟海盗归顺而来,散漫惯了,识见也不足,不懂朝廷稳定局势的大略。若是引起朝野非议,臣愿就此去职,回钱塘专心操持玄机书院,也免得陛下为难。”
安休林听闻幽都军在玄武湖杀了一万多俘虏,瞬间变了脸色。双方交战至今,不管伤亡再重,可只要投降,从无杀俘的先例。毕竟同根同种,说的直白点,这只是安氏的内斗,不是对抗异族的抗争,于这些大头兵们关系不大,屠戮殆尽,尤其徐佑和沈氏有私仇,实在无法向天下和臣民交代。
可一听到徐佑要辞官回钱塘,安休林腾的站起,急道;“万万不可!”他以天子之尊,同跪在徐佑面前,抓着双手,推心置腹的道:“若非七弟,我在临川已被大兄所害,哪有今日南面称尊的际遇?况且沈氏乃元凶首恶之一,就算七弟不杀,我也要尽诛其族……”
徐舜华冷冷道:“算你还有良心!七弟,你不必忧虑,沈氏所有人都该死,杀俘就杀俘,谁敢攻讦你,我连他全家一起杀!”
徐佑连连叩头,道:“阿姊,国有国法,有司讽谏,那是有司的职责,千万不要为了我犯了众怒。我去意已决,等主上入城,这就奉表辞官。”
“大业初成,正要仰仗七弟的才干,岂可不顾而去?”安休林毅然道:“杀俘一事,自有朕为你担待,起来吧!”
他改口自称为朕,这是正式下了诏令,徐佑不能抗旨,只好接受。等入了城,朱雀大道两边跪满了迎接新主的民众和百官,这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人,以免有逆党行刺。不过安休明暴虐无道,不得民心,看到銮驾出现,沸腾的欢呼声听起来倒也足够的真心。
先拜祭了太庙和太社,安休林过台城门而不入,直奔位于青溪北部、东岗西麓的长宁陵。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哪有不先谒陵而急着登基的道理?
长宁陵周围三十五步,高一丈八尺,阙门、石像生、碑刻组成总神道,阙门前有天禄和麒麟把守。天禄居东,目嗔口张,昂首宽胸,五爪抓地,双角高耸,有须子和双翼,翼呈鳞羽和长翎状,卷曲如勾云纹,身披蕙草,光彩照人。麒麟居西,体态形状和天禄相似,只是头往后仰,更显得卓然不凡。
用来祭享的殿堂,也称为上宫,安休林伏地恸哭不已,说了思悼之情,说了不得已,说了要继承父志,说了要当个好皇帝,直到夜幕降临,才哀哀戚戚的离开了长宁陵。
当晚安休林没有进入台城,而是歇息在山阳王府,百官以庾朓、柳宁为首,依次觐见请罪,安休林好言宽慰,皆免罪不问。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庾、柳虽附逆,但他们代表的是两大顶级门阀,在即将对萧氏展开围剿的时候,团结可以团结的大多数,这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日,诏令伪后王氏以下,俱赐自尽。王氏在狱中问奉旨监刑的袁灿,道:“袁太常,我等何罪,何故枉杀?”
“受册为后,怎得无罪?”
王氏凄然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宠信不过鱼道真,恩幸不过江子言,欢爱不过始安公主,放浪不过李青雀,再等几个月,后位就是鱼道真的了。”
袁灿默然不语。
他能说什么?
王氏也知道袁灿帮不了自己,随即用白帛悬梁自尽,后宫诸女妾媵也全部自尽,这对她们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始安公主,安休林念及兄妹之情,原想留她一命,可谢希文秘密进言,道:“当初颜婉的檄文已宣扬了安休明和始安的丑事,若不赐死,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安休林犹豫不决,徐舜华道:“始安不死,安氏永远要被世人指指点点,兄妹 秽乱的名声好听吗?更可甚者,外人会不会以为,你也和那死掉的伪帝一样,偏爱亲妹的床笫呢?”
谢希文听的大汗淋漓,恨不得把耳朵藏到袖子里去,心里不无忧虑,这样的皇后,真的可以母仪天下吗?
安休林这才下了决心,赐始安公主毒酒,并把李青雀押送东市,鞭挞至死,挫骨扬灰,为后来者诫。其余殷素、张楚等,跟随安休明尽心尽力,作恶多端,故赐自尽,因念及他们最后时刻弃暗投明,故而赦免其家人,也算慈悲为怀。
然后遣山阳王和袁灿赴江陵,迎接尤媛入京,尊为皇太后,册封王妃徐舜华为皇后,追赠顾卓为司空,追赠梁秀为开府仪同三司,毁掉安休明旧日东宫所在的宫殿斋室,改造成普通的园池。
之后轮到给众臣叙功,安休林想要封徐佑为开国郡公,这是臣子可以受封的爵位最高等级。楚国上承魏制,爵位共设置了王、公、侯、伯、子、男、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郡侯、开国县侯、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等十八级。其中,王爵非皇子不封;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专封宗室;功臣封爵为开国诸爵及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
尚书右仆射陶绛出面阻止,道:“骠骑将军虽战功卓著,可他在吴兴时为私仇虐杀沈氏满门妇孺,又在京都纵容幽都军杀俘万余,朝野非议众多,若封爵太高,恐怕难以服众。”
辅国将军朱礼沉声道:“右仆射说的轻巧,战场上拿命去搏,谁手软就是个死,骠骑将军杀人是多了点,可要不是杀的多,你现在未必能坐在太极殿议事!”
新任户部尚书顾怀明也道:“以贼人之伤亡,诘责勇于任事的将军,日后谁还敢战场用命效死?此例绝不可开!”
陶绛反讽道:“顾尚书的意思,是杀俘为乐,连妇孺都不放过的行径,就是将军用命,部曲笑死的理由吗?”
谢希文支持陶绛,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也是为了骠骑将军好,玄武湖的水还是赤色,百姓们议论纷纷,
狄夏瓮声瓮气的道:“骠骑将军功劳是大,可也不见得比得过卫将军和车骑将军,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众人都以为檀孝祖会替徐佑说话,没想到他只淡淡的道:“左仆射说的是,王者之职,在于量材任人,赏功罚罪,骠骑将军为一己私欲而杀俘,自当交付有司论罪。”
朱礼冷哼一声,没有说话。顾怀明若有所思,抚须闭目,仿佛沉睡了过去。
张槐则表示中立,不支持任何一方,道:“雷霆雨露,皆自上出,我辈厮杀汉,只听主上的命令行事,主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其实已经站在了徐佑的对立面,形势如此,安休林做不到乾纲独断,所以只好把徐佑的封爵改为开国县侯,但又命他都督青、徐、兖、冀、豫五州内外诸军事,假节,给班剑二十人,加鼓吹一部。
徐佑自入京后就称病,没有住进安休林赏他的骠骑将军府,而是还住在当初来金陵时的长干里的那间宅院里,外界的纷扰仿佛和他无关,亲手给李豚奴倒了杯茶,道:“这几日忙,没空和你说说话,今个好容易闲下来,咱们多年不见,该好好叙叙旧……你怎么会入了宫?”
李豚奴说起往事,忍不住流泪不止。原来自父亲李齐死于杀夭之手,家里也没别的亲眷,徐佑命人送去的钱财足够度日,可挨不住他母亲受一个浪荡子的蛊惑,很快就花光了积蓄,又被浪荡子卖给了一个商人为妾,辗转来到金陵。
那商人是费氏的远方亲戚,依托在费成昌门下发点小财,却牵连进了南阳王谋逆案里,费氏被族诛,那商人自也逃不过,被拉到东市砍了脑袋。李豚奴的母亲罚没为官妓,自觉羞辱,投河而死。李豚奴是商人的螟蛉义子,因年岁尚小,被阉割后入宫做了宦者,因他样貌清秀,聪慧伶俐,深受大宦者的喜爱,这才调到了太极殿听差。
徐佑叹了口气,李齐因保护他而死,费氏虽是中了朱智的计,可也间接和他有关,可以说李豚奴的人生惨剧完全是他一手造成。
“豚奴,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回晋陵,或者去别的地方安居都行,你什么都不用顾虑,钱财方面有我来处理……”
李豚奴安静了一会,抬起头,清秀的小脸透着坚毅的神色,道:“我是不全的人,也知道郎君不会薄待了我,可是穿华衣、吃美食,不必劳作,不必辛苦,就这样终老一生,又有什么乐趣呢?我还是想回到宫里,说不定日后还能帮到郎君几分……”(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一神一鬼
鱼道真易容后趁夜色逃出了金陵城,沿着秦淮河南下,到了方山附近的葛桥,桥中间站在一人,青袍负手,就跟幽灵似的,若不是他故意显出身形,估计擦肩而过也未必能够发现。
“你是谁?”
鱼道真停住脚步,心中惊疑不定,她的行踪向来隐秘,为了确保没人跟踪,还在城内故布疑阵,穿梭在四个一早就布下的宅院里,并从其中一间宅院的密道进入青溪,潜游到秦淮河,经过土山后再上岸疾行。
她自认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可眼前这人却仿佛特地等候在葛桥,算准了她会从此经过,实在可怕。
“神师匆忙离京,欲往何处?”
那人转过身来,平淡无奇的死人脸,正是山宗念念不忘的清明。
鱼道真娇笑道:“我还当哪来的剪径小贼,原来是清明郎君……”
“哦,你认得我?”
“郎君可是骠骑将军身边第一等的可人儿,我就是想不认得,可也止不住旁人拼命的向我提起呢。”
鱼道真扭着腰肢,款款走进,烟视媚行的样子就算是神仙也要动了凡心。清明平静的道:“既然认得,那就省得麻烦,神师随我回城吧!”
鱼道真侧过头,轻吐香舌,似小鹿受惊般舔了舔红唇,明眸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道:“我若是不肯呢?郎君舍得对小女子动手么?”
换了别人,面对鱼道真这样的绝代尤物,实在不好说舍不舍得,毕竟以徐佑的定力,当初在太子东宫初见时也被荡的心绪不宁,偏偏清明非男非女,早没了凡人的爱欲,鱼道真的容貌,对他而言,和猪狗并无二致。
清明微笑道:“神师若是小女子,世间哪还有须眉?”说着笑容不减,烛龙剑攸忽出鞘,剑尖轻颤,似乎有黑色的烟雾缭绕周身,刺耳的金属交击声响起,把迎面而来的数十枚暗器击落。
鱼道真纵身跃入河中,正要借机遁走,清明凌空飞掠,烛龙剑沉入河面三寸,轻轻一搅,卷起的水墙扑头压了过去。
鱼道真如遭雷殛,无奈的重新回到桥上,清明仿佛没有动过,还站在刚才的地方,微微笑着,落在鱼道真眼里,真是讨厌极了。
“郎君舍不得我走,那我就不走了。”鱼道真浑身湿透,袍襟大开,胸前的那抹白腻比月光还要耀眼,袅袅走来,湿衣勾勒出美妙的腿部的轮廓,开合时若隐若现,天香国色,不外如是。
到了近前,越发的惊艳,青丝滴着水珠,妩媚和清丽夹杂在一起,如梦如幻的眸,如泣如诉的唇,当真是风情万种,我见犹怜。
欺霜赛雪的玉手搭上肩头,若有若无的香气从鼻端钻入,鱼道真柔弱无骨的身子缠上了清明,秀美的脖颈高傲的扬起,喉咙里发出细若管弦的低吟,千般情思起于容成,万般依恋终于玄素,附在他的耳边喃喃私语:
“郎君,郎君……”
清明木然,道:“媚术就是这样?很无趣!”
鱼道真惊呆当场,差点被媚术反噬。她的御魅魔功不善打斗,可最擅长惑人心智,出道至今,只要是男子,还从没有失过手,就算是小宗师也躲不过去,除非不给她全力施为的机会,在御魅功发作之前出手将她杀死。
所以看到清明这么托大,站立不动任由她摸到了身子,心里早把对方看成了死人。只要清明露出半分色授魂消的神色,立刻就会被她的双手插入心脏,可没想到清明不是托大,而是根本没有受到媚术的影响。
“这……这不可能!你是不是男人?”
“我不是!”
鱼道真愕然的表情还在脸上,胸口剧痛,彻底昏迷了过去。
等她悠然醒来,置身一个小小的地牢里,手脚用铁链拴着,两盏油灯忽闪忽闪,环境还算干净,也不潮湿,和廷尉狱、黄沙狱截然不同。
鱼道真蜷缩在墙角,双手抱膝,下巴放在膝盖上,褪去了平时的妖媚,安静的如同冰封了千年的白莲花。她不言不语,枯坐了不知道多久,房门打开,徐佑走了进来。
清明跟在身后,搬了食案和热腾腾的食物,摆放完之后,给她松了手链。鱼道真整了整衣裙,正襟危坐,容颜冷冽,像极了名门世族的大家闺秀,和那夜在葛桥上和清明的对峙判若两人,可偏偏恰到好处的把肩头到臀后的起伏曲线展现了出来,吃饭时更是仪态端庄,浑身上下没有露出半寸的肌肤,却把人勾的口干舌燥,几欲冲上去把她揉碎了吞进肚子里。
这是媚术大成的标志,已摆脱了色和相的低级诱惑,举手投足,无不照应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想要释放的那种求之不得的渴望。
徐佑轻轻拍手,道:“神师能以女子之身,不到六品的修为,将金陵城里那些眼高于顶的男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媚术,不仅对清明没用,对我也没用!”
他突然一把捏住了鱼道真的脉门,歹毒奇诡的朱雀劲侵入肺腑,逆转真气,断绝生机,如千万只虫蚁在腐烂的肌肤上爬行,然后一点点的啃噬干净。
鱼道真发出凄厉的惨叫,瞬间汗透重衣,俏脸苍白如纸,萎靡于地,身子由于疼痛变得有些扭曲,纤纤玉指抓着石板的缝隙,指尖碎裂,却还是死死的咬着牙,任凭鲜血流出唇角,没有求饶。
徐佑坐在椅子上,静静的俯视着挣扎翻滚的鱼道真,足足一刻钟,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才渐渐停止。鱼道真几乎脱了水,匍匐地面,像是快要窒息的人浮出了水面,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已经变得青紫的脸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神师若肯如实回答问题,不再用媚术和谎言来挑战我的耐心。我可以答应,刚才万蚁噬骨的滋味,不会再有下一次。”
“好……”
鱼道真没有犹豫,她自认见识过世间太多残忍的刑罚,可无一能和徐佑的手段相提并论,那种陷入最可怖的噩梦里无法自拔的痛苦,她绝没有勇气承受第二次。
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痛苦,徐佑足足受了三年!
“神师请坐!”
鱼道真规规矩矩的坐着,再不敢有丝毫的媚态。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小人可以晓之以利,最主要的是,天下男子无不见色起意,这些都不难对付。可徐佑不同,他心如磐石,意志坚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偏偏又极有手段。
刚开始交锋,鱼道真就充满了无力感,隐隐觉得没法子和徐佑对抗。徐佑之所以一上来就施展雷霆手段,就是为了以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摧毁鱼道真的心理防线,对付她这个层次的人,其他的都没用,只有绝对的强势,才能让她臣服。
“神师,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自幼江州长大,夫死后随异人学道术,从而结识了始安公主和太子,这才入了京……”
“我没问你的出身,我问的是……”徐佑微微前倾,凝视着鱼道真的脸,道:“你在京城搅风搅雨,到底属于哪一方的势力?”
“我?我孤身一人,若说有属,自然属于安休明……”
徐佑叹了口气,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鱼道真心口猛然一跳,玉容失色,道:“别……”
两指点在了肩头,朱雀劲开始肆虐,这次持续了三刻钟,鱼道真直接昏迷了过去,可哪怕昏迷,身子还在受不住的颤动着,可想而知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再次醒来,鱼道真头发散乱,满身脏污,跟之前的顾盼生姿判若两人,徐佑冷酷的声音传入耳中:“神师,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谁?”
“我是司苑天宫的五天主,奉命接近安休明,博取他的信任……”鱼道真虚弱的回道。
“很好!”徐佑笑了笑,道:“神师,看来你终于有了点诚意。”
鱼道真见徐佑毫不惊讶,顿时如五雷轰顶,道:“你早就知道了?”
徐佑显得高深莫测,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又道:“你们的计划,就是诱使安休明学的乖戾不堪,为皇帝所厌恶,最终弑父谋逆?”
“是!”
“为什么?安休明若是顺位登基,四海宾服,你们岂不更好?”
“顺位登基,江东不会乱,六天就没有机会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徐佑冷笑道:“就凭你们?”
鱼道真抬起头,忍不住辩道:“若非都明玉擅自率七非天宫在钱塘起事,提前暴露了六天的实力,引来朝廷和各方的围剿,只需再等几年,安子道被杀,安休若定要夺嫡,中军和荆州军两败俱伤,再合六大天宫之力,占扬州,据江州,裹挟青、徐,进而席卷天下,并不是难事!只可惜六大天宫各行其是,貌合神离,大天主统御无方,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终至回天乏力……”
这倒也是,都明玉以七非天宫扰乱了江东半壁,实力之强,有目共睹,真等到安氏内斗,六天突然发难,结局怎样,还真不好说。
“既然都明玉提前暴露,六天伤亡惨重,想要起兵夺取天下的构想不再可能,更应该助力安休明坐稳皇位才对,毕竟有你这位安休明言听计从的神师在,对六天大有裨益……为何我看你们的出招,似乎不仅仅坑了安休若,连安休明一起坑了呢?”徐佑道:“安休若是被你们的人毒死的,这个我也知道了。”
“金陵之变的当夜,六天负责谋划一切的鬼师被人所杀……”说到这里,鱼道真停顿了一下,看了徐佑一眼,显然六天已经找到了正主,又垂下头去,道:“等新鬼师接任,局势已经生变,大天主受了重伤,其余各宫的天主也接连生了异心,六天求取天下之志,已然成了痴心妄想。所以新鬼师改变了策略,退而求其次,先让我误导安休明采用错误的兵略,给荆州军可趁之机,以此消耗中军的兵力。等荆州军占了上风,再杀了安休若,引得荆州军动荡,让中军反扑……如此,可以达到把中军和荆州军同时消弱的目的!等到了恰当的时机,由我杀了安休明,让荆州军取得最后的胜利,这样一来,继承大统的只能是受到扬州门阀支持的安休林。他若登基,徐郎君自然水涨船高,以你和天师道的不解之仇,孙冠别无选择,只能在益州起兵造反……彼时,中军已在内斗里伤亡殆尽,荆州军也元气大伤,扬州军不足为虑,朝廷急切间奈何孙冠不得,双方若对峙经年,正好给了六天休养生息的时间……只要等到大天主伤势尽复,重新整合六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仅可以灭了天师道,终结三天正法和六天故气的仇怨,说不定还有争一争天下的机会……”
“好毒辣的手段!”
徐佑听得心惊不已,幸好郭勉足够厉害,尽早发现了六天的踪迹,又和他联手稳定了局势,保存了荆州军的大部分实力,加上中军丧失了斗志,投降多过死战,没有造成双方太大的伤亡数字,否则的话,一切都如鬼师所料,真正称得上算无遗策!
“这位新任鬼师……是谁?
,(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存亡贵贱付皇天
“我不知道!新鬼师是上任鬼师推荐给大天主的,说是他的弟子,可从来以面具遮脸,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名姓,不会武功,也没见显露过文采,不爱言语,但每言必中。上上下下,都很信服!”
鱼道真说的是实话,徐佑听得出来,六天当真是人才济济,死了一个鬼师,又来一个毫不逊色的继任者。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酆都山在何处?”
“汉中北三十里,甲水河畔。”
“哦?传说酆都山乃道门北极地狱,位于癸地死户,怎么会在汉中郡?”
“天地之大,何为北极?汉中癸地,酆都幽府,出自《六天素灵大有妙经》的记载,这是六天千年来的立教之根,郎君学究天人,可也未必事事都知晓呢!”鱼道真轻笑道:“譬如《大有妙经》,我敢肯定郎君没有读过。”
徐佑总不能说地球是圆的,北极是个点,汉中绝不可能是天地北极癸地,不过和鱼道真这些宗交人士谈科学,无异于对牛弹琴,他饶有兴致的道:“《大有妙经》?六天的教义皆从此经中来?若有机缘,倒是要拜读一二。”
“那只有等郎君成了绝阴天宫之主,才有机会看到《大有妙经》,像我们这些别宫的天主,连看都没有看过。”
徐佑笑道:“是吗?等我攻上酆都山,捉了大天主,让他交出来便是了!”
“汉中属梁州,被割让给了西凉,郎君想要大举攻山,怕是不易。”
“割让梁州,只是权宜之计,要不了多久,梁州将重回大楚疆域。”
和朱智在汉水北岸遇到已经过去了三日,姚晋还觉得如在梦中,朱智并没有告诉他怎么会等在汉水,可正是这种无法解释的神妙,让姚晋对朱智又惊又畏。
直到进了南郑城的刺史府,当初驻扎在这里的一万御朵卫是姚晋最后的希望和底气,沐浴更衣之后,他才从惶惶不可终日的忐忑不安里解脱出来,可接下来该怎么办,依旧没有头绪。
“国主思虑的如何了?”
朱智施施然走了进来,姚晋又想起两人在船上的那次彻夜长谈,苦笑着起身相迎,道:“朱公莫逼我,兹事体大,我总得好好想想……”
朱智道:“我不是逼国主,只是金陵大局已定,新君登基,若国主立刻献表归附,以梁州为贺礼,主上定然龙心大悦,那样派遣精兵良将助国主复国一事,朝野的阻力也不会太大。”
姚晋在室内徘徊往复,不知过了多久,道:“结成兄弟之邦,我尊楚主为兄长,年年纳贡,两国同攻守,共进退,以御索虏……仅仅如此,不再有别的条件?”
“是!”
“好!”姚晋咬了咬牙,道:“我这就具表恭呈!”
朱智从怀里掏出写好的奏表,笑道:“国主离开长安时,凉主之印随身带着的吧?”
徐佑离开了地牢,屁股刚刚挨着椅子,沏好的青雀舌就送到了手边,他望着秋分笑道:“还是你在的好,清明这个惫懒的家伙,从来不知道怎么照顾人。”
旁边站着的清明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听见。秋分噗嗤笑道:“这是婢子们的活,若是清明郎君抢了去,我们歇着,还不被小郎扫出门去?”
“哎呀!”突然出现的何濡,大笑着迈过门槛,道:“跟着宁玄古五年,别的长进没看到,至少口齿伶俐了许多。”
“其翼郎君!”
秋分兴奋的跑了过去,何濡张开双手,紧紧的抱住她,世间最快意事,莫过于兵凶战危之后的久别重逢。
“长高了!”
何濡松开秋分,抬手比划了一下额头,叹道:“五年了,昔日的小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我也老了……”
秋分看到何濡鬓角藏着几根白发,想想他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心头一酸,低声道:“郎君才不会老,郎君要长命百岁!”
何濡微微笑道:“傻丫头,自称天命授之的皇帝也活不过百岁,何况万岁?我只求再有十年光阴,于愿足矣!”
说完冲徐佑挤了挤眼睛,道:“安休林真是好小气,七郎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才给了开国县侯的爵位!”
徐佑笑道:“开国县侯,已经是人臣之极,算不得小气!”
“曹操、曹丕两父子,可都当过魏王……区区县侯,怎么算得上人臣之极?”
徐佑叹了口气,道:“你们先出去!”
等清明和秋分离开,徐佑苦笑道:“其翼,八年前至宾楼初次见面,你以天纵之资,为彷徨无计的我指明了复仇的方向,直至今日,所有的变化和进展,都在你八年前的预料之中。那时除了你没有人看好的临川王,也成了大楚的新主……其翼,我相信你的眼光,你也应该信得过自己,主上绝对会是一个好皇帝……”
“安休林或许会是好皇帝,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何濡随意的半卧在蒲团上,伸入怀里搓起了灰,眯着眼睛,轻声道:“八年前,我问七郎之志,七郎回我说杀太子、灭沈氏、报徐氏之仇。如今安休明身死,沈氏灭族,义兴徐氏眼见得就要取代萧氏成为江东顶级门阀之一,七郎的心愿,全部实现。可是七郎,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徐佑默然。
“我说,我要这安氏王朝一点点的崩塌,我要这大楚改易日月,我要安氏断子绝孙……”何濡闭上了眼睛,淡淡的道:“谁当皇帝都好,是不是好皇帝也无所谓,但这个皇帝,不能姓安!”
良久。
徐佑目视何濡,道:“安子道死于亲生儿子之手,三皇五帝以来,可有天子得到这么凄惨的下场吗?杀了何氏满门的,并不是安休林,其翼,放不下旧恨,你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安宁?不,不,我不需要安宁,我只需要复仇!安休林身上流淌的是安子道的血,安氏不死尽,我怎么到地下去见父亲?”
徐佑沉声道:“安氏的国祚未绝,此时造反,得不到士族和百姓的支持,终归是黄粱一梦!你是天下少有的智者,为何看不透这层迷障呢?”
何濡睁目,光华流转,明照斗室,笑道:“我从不曾逼过七郎做你不愿意的事,可你当初还不愿杀安子道,后来又如何?安氏的国祚当不当绝,现在看不出来,但我敢保证,安休林死后,楚国必亡!”
徐佑皱眉道:“为何?”
“安休林无嗣!”
徐佑不以为然,道:“主上还年轻……”
何濡森然道:“我当年混迹江州时买通了给他看病的大夫,临川王精气虚弱,不能使女子受孕,否则的话,这么多年,徐王妃却无所出?”
徐佑张口欲言,又忍住了。
“七郎或许会以为是你阿姊的问题,其实徐王妃虽然善妒,可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她不许临川王纳妾,那些貌美贤淑的女子却没少往殿下的房里送……当然了,若谁能有幸诞下麟儿,那女郎的性命自然保不住,徐王妃就是名正言顺的亲生母亲……”何濡顿了顿,道:“然而呢?临川王依旧无嗣!”
这种事若无十足把握,何濡不会说的这么肯定,徐佑想起徐舜华对安休林的态度,以及安休林超乎寻常的忍让,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就算无嗣,总归有解决的法子……”
“是,解决的法子很多,只要老天肯多给安休林二十年阳寿,让他立君威于门阀,施恩典于节镇,布仁政于四方,再从宗室里择贤良子过继为皇子,也可借人生子以避朝野耳目,就算有人从中作梗,也未必掀得起多大的浪头。可我怕他没有二十年,别说二十年,三年都是一大坎……”
徐佑悚然惊问:“主上的面相?”
“早年我已看出安休林非长寿之人,自研读了《鬼眼经》,再看其人,活不过三十五岁!”何濡冷笑道:“他现在已三十有一,来不及慢慢布局挑选和培养皇子了……储君乃国本,连国本都没有,谈什么家天下?所以我断定楚国再传二世,必亡!”
相术一道,自有神妙的地方,何濡精通阴符四相,又得到了《鬼眼经》的传承,他既然敢说安休林活不过三十五岁,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可能性。
但这样的话只能宣于密室,不可对外人言,徐佑断然决定结束这个话题,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今上待我不薄,我只要尽人臣的本分,其余听天由命即可!”
何濡从怀里搓了泥团,弹指飞到了门口,唇角微微扬起,笑道:“我只是给七郎提个醒,你要做忠臣,我不会违背你的意志,自然尽全力辅佐。可真到了安休林死后的那天,出现了改易日月的时机,七郎也不可逆天命而为,妄图以一己之力为安氏延续国祚……”
听着他似劝诫又似威胁的话,徐佑还能说什么,注视着杯中的清茶,倒映着冷冽如霜雪的目光,道:“其翼,我智不如你,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无力阻止,只望你念在多年知己相得的份上,万事留点余地……”
何濡懒洋洋的爬了起来,长长的衣袖甩在背后,拉开了房门,突然道:“七郎,若日后我真的做了什么忤逆你的事,你会杀我吗?”
“不会!”徐佑摇摇头,道:“若道不同,不如相忘于江湖,但我始终记得,曾经那么艰难的路上,有你和我携手而行!”
“七郎,不管是至宾楼中的那个破落子,还是今日的骠骑将军、开国县侯,你的良善之心,从来没有变过!”
何濡弯腰作揖,道:“我先谢过七郎的不杀之恩。”然后放声大笑,走入淅淅沥沥的秋雨里,沧桑的歌声随后传来: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意在关中
和何濡的争执并不会太过影响两人的关系,何濡偏激又极端的性格不是今日才形成,早在认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正如他所言,只要不是安氏当皇帝,谁当皇帝,哪怕是个暴君也无所谓,什么天下,什么生民,什么夷夏之争,于他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活着,只是为了复仇!
这点跟徐佑有很大的不同。
徐佑的复仇之路始终夹杂在楚国朝局的大势里,安子道要废黜太子,安休明要弑父谋逆,安休若要起兵夺嫡,这都是大势之下的必然。他所作的,只是局部的推动和细节的改变,就算如此,还要小心翼翼的维系江东的基本盘,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将战争局限在金陵周边,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动乱,让江东不至于生灵涂炭,让楚国不至于被北魏趁机南下侵吞……
他要复仇,也要百姓安乐,也要楚国强盛,也要汉人重新屹立在各民族之顶端。重生一次,如果仅仅为了复仇而活着,那未免太无趣,也太凄凉了些。
与何濡相比,徐佑想要的太多,很多时候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不能全凭一己的好恶行事,妥协和退让是前进和胜利的伴生矿,正因为有底线,所以不能肆无忌惮。
若安休林真的天不假年,局势将如何发展,现在谁都不能预料,至少眼下,安休林是个好皇帝,于国于民都有利,这就足够了!
秋分从门外探出脑袋,略带担忧的看着徐佑,道:“小郎,其翼郎君他……你们没事吧?”
徐佑长身而起,道:“能有什么事?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臭又硬,过会我去斟茶认个错,马上雨过天晴!”
清明出现在门口,道:“何郎君去了地牢见鱼道真!”
徐佑扬了扬眉,冲秋分笑道:“瞧,连斟茶都免了!”
争执归争执,不能误了正事,这点何濡分得很清楚。他见了鱼道真,问了和徐佑差不多的问题,出来后径自来见徐佑,道:“鱼道真说谎!汉中绝非癸地,甲水畔的酆都山,要么是诱饵,要是死棋。”
徐佑并不惊讶,他根本就没相信鱼道真的鬼话,道:“鱼道真深知说谎的秘诀,九真一假,实难分辨。并且她看似老老实实的没有施展媚术,其实媚术无处不在,透过神态和言语,自然而然的就能博得别人的信任。”
“她摆明了是欺梁州现在不属大楚,说了咱们也没法子处置。不过哪怕明知是诱饵,也得去瞧瞧,六天应该在那里留有布置,雁过留痕,只要有布置,总会有线索!”
“先等着吧,我估摸要不了多久,朱四叔就会传来好消息了!”
朱智的密信和姚晋的降表同时送抵金陵,降表给了朝廷,梁州失而复得,西凉甘为属国,歃血为盟,以兄侍之。密信给了徐佑,看完信里的内容,徐佑感概道:“无双国士,舍朱智其谁?”
何濡接过信看了看,笑道:“小诸葛果然记挂着关中六州八十七郡的地盘,我说为何不参与金陵决战,反而无声无息的跑到梁州去……若按他的谋划,三路攻凉,一年之内应该可以吞下来,只是要防范元魏的动静,以免腹背受敌。”
“魏和柔然这次国战,就算能胜,也是惨胜,应该没有余力南顾。所以若要吞并西凉,获取关陇地带的养马地,此乃百年仅遇的的良机!”徐佑转头望着清明,道:“冬至可有北边最新的战报回来?”
清明摇头,道:“冬至还在徐州,亲自负责青、徐乃至沿淮一带的谍报网,短时间内恐怕无暇关注北边。”
“文君呢?她的船队走到哪里了?”
詹文君的船队几乎和迎接尤媛的船队同时抵达金陵,徐佑作为骠骑将军,自得去后渚篱门迎驾,接詹文君的事交给了秋分。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站成两排,秦淮两岸更是聚集了上万的百姓来看热闹,安休林和徐舜华站在最前,和安子尚低声说着什么,过了会回头望着群臣,笑道:“微之,你近前来!”
徐佑出列至安休林身后,道:“陛下!”
“不知怎的,心里有点忐忑……你说我该和太后亲近点好,还是疏远点好?”
徐佑哭笑不得,低声道:“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尚书》也说一人之庆,兆民赖之。陛下乃天子之尊,当为臣民做出表率,事父以敬,事母以爱,臣以为,亲近点好!”
安休林频频点头,徐舜华噗嗤轻笑,只是顾忌皇后的仪态,没敢笑的太大声,抿着嘴道:“以前在义兴时,听七弟说的最多的是如何打杀了别人,如何折辱了对方,现在满口的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真有点不习惯!”
安休林和徐佑同时露出无奈的表情,徐舜华凤眼圆睁,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两人同时怂了,互望一眼,又同时点头:“对,很对!”
安子尚嘿嘿笑着,没有说话,他是粗鲁,可不是傻子。安休林故意当着百官的面把徐佑叫出来,这是示下以宠幸,可能是对朝议只封了他开国县侯觉得愧疚,反倒刻意的加恩作为补偿。
义兴徐氏,生子如此,当真是好造化!
等船靠岸,尤媛在安玉仪的搀扶下登了岸,她年过半百,容颜端庄,风韵犹存,安玉仪站在身旁,更是唇红齿白,逸态神飞。再后面是山阳王安休渊和太常令袁灿。
“参见母后!”
安休林行跪礼,庄而重之。徐舜华跟着后面跪下,然后是文武百官伏地齐呼:“参见太后!”
尤媛的眼泪顿时就到了眼眶,强忍着没有流出来,轻扶安休林的手,把他拉起来,笑道:“自家人,别跪来跪去的,显得生分。”
她原打算追随儿子到黄泉相伴,可想到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孙子,又被安玉仪寸步不离的守着,等熬过了最悲戚的那段时日,寻死的心也就淡了。可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活在了惶恐之中,直到安休林登基,表态要尊她为皇太后,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但也仅仅松口气而已,心里的忐忑始终存在,安休林究竟会如何处置她和孙子们,去了金陵,是假惺惺的明尊而暗抑,或者等朝局稳定,再赐毒酒,对外宣称病逝?这些都是模棱两可之间,帝王心术,谁也不知道安休林的真正意图。直到此刻,看着安休林当着百官和万民行跪拜礼,心里再无疑虑。
徐舜华也乖巧的搀扶着尤媛的另一侧,柔声道:“母后远来劳顿,先起驾回宫,咱们再好好说说话。”
“好!让大家伙都起来吧,地上凉,可别伤了身子。”
车驾缓缓而动,卤薄仪仗鼓吹羽盖齐全,全依皇太后之礼,隆典祀、重朝章、明等威、彰物采,浩浩荡荡,回了台城。
忙碌了大半日,先是祭庙,然后赐宴,宫廷里的繁文缛节让人烦闷的要死,好不容易挨到所有仪式结束,徐佑得出空来策马往长干里赶,刚过了朱雀航,有一人等在渡口,冲着徐佑招手喊道:“微之!”
徐佑遁声望去,轻咦道:“王都尉?”他翻身下马,将绳子扔给清明,走过去作揖道:“都尉回京了?”
当初王宴把始安公主府的那些龌龊勾当告知徐佑,立刻离京自保,现在时过境迁,又突然冒了出来,活得很是通透。
“昨夜刚回,还没恭喜微之加官进爵……”
徐佑笑道:“故友重逢,不要说这些没劲的话。都尉在哪落脚,稍晚些我去找你,今夜不醉不归!”
始安公主已被赐死,府邸也被收回,王晏想回也回不去。不过王氏也是江东大族,没了公主,王晏在金陵也不会没有宅子住。
“微之,吃酒不急,等了却心愿,只要微之有空,哪怕天天我请吃酒都无妨。只是今天厚颜前来,是有事想求微之帮忙。”
徐佑看着周边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好奇的往这边看过来,显然认出了他的身份,还有几个年轻女郎跃跃欲试,顿时勾起了之前被扔香囊和果蔬的黯淡经历,捂着嘴干咳两声,道:“都尉,不如咱们边走边聊?”
“微之请!”
找了家酒肆,徐佑还没开口,王晏撩起袍衫,扑通跪到了地上,道:“微之救我!”
徐佑心里纳闷,虽然始安公主被赐死,可和公主有关的一干人等全都没有问罪,更别说他这个驸马和公主貌合神离,世人皆知,更是牵连不到他的头上。
“都尉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据我所知,主上并没有问罪你的旨意……”
“不是我,是江子言!”
徐佑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江子言是谁。不就是那个王晏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子吗?被卫田之和始安公主合谋抢去献给了安休明,后来应该被安休明纳入了宫里作为禁脔,之后就没听过此人的消息了。
“江子言现在何处?”
“现在廷尉狱!”(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花如玉人点无尘
秦汉以来,廷尉主掌天下刑狱,颜师古云:“廷,平也。治狱贵平,故以为号。”永安朝因为萧勋奇和安子道的铁杆关系,司隶府的黄沙狱完全压住了廷尉狱的风头,世人只知司隶校尉,而不知有廷尉。
安休林登基后,将萧勋奇、萧玉树等一干人犯押在廷尉狱,暂时封禁了司隶府和黄沙狱,由原来的廷尉左平腾子陵担任新廷尉,里正廷尉署的职责,凡律令事,皆归于廷尉,重新接管了断讼诸事。
“清明,拿我的拜帖,请廷尉来此间小叙!”
廷尉是九卿之一,正三品,食两千石,可依着徐佑如今的权势,要他过来见个面,绝对没得商量。
腾子陵,字乐水,其人眉清目秀,颇为书卷气,面相上看不像是明镜高悬、审谳治狱的严峻之人。他出身寒门,蹉跎仕途二十载,方熬了个六品的廷尉左平,不过腾子陵和陶绛是同乡,经过陶绛的推荐,安休林直接火线提拔他当了廷尉,负责金陵平定后的各种狱讼。固然有千金市马骨的味道,可背后暗藏的政 治寓意,却也值得人深思。
安休林为了对抗门阀,开始重用寒门子弟。他身边的嫡系如谢希文、陶绛、魏不屈、狄夏等重臣,无不是寒门出身,他们犹如璞玉,埋在瓦砾当中不见光彩,可一旦破瓦而出,皇权加持周身,发挥出来的力量足以和扬州士族分庭抗礼。
“见过县侯!”
称职务不如称爵位,盖因骠骑将军百年来数十人为之,可开国县侯却寥寥无几,只听这一句话,就知道腾子陵是个玲珑心窍的可人儿。
其实圆滑世故点好,世故的人知道怎么办事,不至于学什么强项令,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徐佑笑道:“请廷尉过来,是有点私事想要请教,不知方便与否?”
“县侯尽管垂询,我自是知无不言!”
“听闻元凶极为宠幸的江子言,现被关在廷尉狱,可有此事?”
腾子陵暗道不好,莫非这位风流名声在外的徐开国也好男色?苦笑道:“确有此事!只是县侯晚了一步,昨日……昨日有人提了江子言离狱……”
谁来提的人,他支支吾吾不敢说,徐佑立刻明白过来,面不改色的道:“我知道,找廷尉来是想问问,江子言的来历调查清楚了吗?”
腾子陵松了口气,道:“江子言来历清楚,他是湘州邵陵人,家世寒微,自幼母亲病死,父亲把他养大。十六岁时遇到了驸马都尉王晏,得以离开湘州来了金陵。再后来,被始安公主送进东宫,跟随元凶身侧,直到主上平乱诛逆,经宫人举报,被抓入了廷尉狱。”
既然身份没有问题,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徐佑又和腾子陵闲聊了两句,亲自送他到了酒肆外,转身回到房内。王晏从屏风后出来,显得失魂落魄,黯然道:“微之,他是被宫里来的人提走的,是不是?”
能让腾子陵模棱两可,不敢明说的地方,也只有宫中台城,徐佑安慰道:“我再打听打听,等有确信再和都尉商议。”
王晏强忍着泪,又欲跪下答谢,徐佑赶忙扶住,道:“都尉不要多礼,我也只能尽力而为,究竟如何,还是看他的命数了!”
回到徐宅,詹文君倚着房门,素手提着红裙的裙裾,正踮着脚去闻从窗楹那边探过来的拒霜花,娇媚的侧颜在树木斑驳的光影里若隐若现,真个是淹淹润润,袅袅亭亭,胜似江南风景美如画!
“哎呀!”
“小心!”
徐佑身形如电,在詹文君踏空跌落台阶的刹那赶到,揽腰入怀,四目相对,詹文君唇角微翘,道:“我看你还要偷窥多久……”
“夫君看看,能叫偷窥吗?”徐佑在她的耳垂边轻轻吹了口气,道:“那是在全神贯注的欣赏你的美,并在脑海里为刚才那惊鸿倩影写了首诗……”
“哦?”詹文君推开徐佑,站直身子,似笑非笑的乜着眼,道:“说来我听听,若写的不好,今晚我就去和秋分聊体己话……”
徐佑长身玉立,爽朗清举,轻轻吟道:“小窗疏影弄妆罢,花如玉人点无尘。暮江寒绝朦胧月,君前相看一笑温!”
詹文君骤然情动,杏脸红娇,桃腮粉浅,倒退着进了屋内,咬着唇,双手放在腰间纨素带子,悄悄作了个解开的动作。
徐佑攸忽消失在原地,砰的一声,房门紧紧关闭。远处的清明小吃了一惊,郎君这是入三品了吗?怎么身法比平日快了许多?
其实是清明不懂,你这个时候说自家郎君速度快,他可未必开心。
夜幕垂临,点着红烛的房间内透着几分柔柔的春意,詹文君缩在徐佑的怀里,香肩微微露出小小的分寸,雪腻的肌肤发散着清冷的光,隐约的汗珠从慵懒的青丝里渗出少许,娇怯无力的俏脸是无法言说的娇媚毕露,她柔声道:“玄机回了吴县张府,她是大家闺秀,总不能也像我似的没羞没臊的跟着你。之前兵凶战危,朝不保夕,张氏不会多说什么,可现在大局已定,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几时去张氏提亲?”
徐佑把玩着詹文君的秀发,道:“等我从西凉回师,立刻就去张氏提亲。还有你,我会请主上下旨,封你们两人相同的诰命……”
詹文君抬起头,认真的道:“你知道我的心,我不在意这些,为妻为妾,都无关紧要,只要陪在你身边,那就足够了!”
美人恩重,更不能负恩,徐佑轻声道:“你不在意,可我在意。我曾答应过郭公,要好好照顾你一生,如果连个正妻的名分都给不了你,将来怎么见他于地下?”
詹文君往徐佑怀里钻的紧了紧,好一会低声道:“这也正是我想给你说的事,我打算为家舅守孝三年……别,你先听我说,”葱白玉指按在唇上,“家舅无子无女,对我恩遇实厚,他不幸离世,我自当尽儿女的孝心。此事夫君不要劝了,我意已决,等西凉事了,我会去江陵墓前结庐……”
在徐佑来自后世的思维里,三年守孝,睹物思人,日夜哀怆,形销骨立,其实并没有必要,可又不能说这种守孝制度是封建糟粕,百善孝为先,无论怎么做都不为过。
可死去的毕竟死去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思念逝去的父母是贯穿终生的不能忘却的记忆,单独抽出三年来沉淀痛苦,折磨自己,双亲泉下有知,也不能安心。
但他知道詹文君的脾性,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沉吟了片刻,道:“你若执意如此,我自然全力支持你。只不过玄机和你姊妹情深,岂会在你守孝时答应我的求亲?只能再委屈她些时日……”
话说的婉转,其实还是在试着劝她回心转意,詹文君握住了徐佑的手,凝望着他的眼睛,道:“正因如此,我才要你出兵西凉之前赶紧去张氏求亲。夫君,我为家舅守孝,是我自己的私心,何况我是嫁过人的寡妇,又无亲无故,几时嫁你,我们心知即可。但玄机不同,她有父母逼迫,有族人观望,有四方非议,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误了她的良辰……”
张玄机比徐佑还大两岁,搁到当今,那是妥妥的大龄女青年。和徐佑纠缠这么多年,加上在崔元修府里闹出的那一幕,以及为了他与家族父母决裂的惊世骇俗,更是天下传为风流韵事。再拖下去,张籍的脸面不好看,对张玄机的名声也有损。
徐佑苦笑道:“我理解你的苦心,只能试试吧,我没有把握说服玄机答应……”
说完小儿女的情事,还得把注意力放到天下大势,詹文君直接把秘府的核心搬到了金陵,以骠骑将军的威势,激活之前布下的那些暗子,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完全取代司隶府之前在京城的情报网络。
第二日一早,徐佑进宫见徐舜华,直接问起江子言的下落。徐舜华漫不经心的道:“是我叫人把他带进宫的,怎么了?”
“江子言不过是安休明的玩物,于国于民并无大恶,阿姊可否把人给我?”
徐舜华娥眉倒竖,揪住徐佑的耳朵,道:“你要他干吗?好啊,让你带张玄机和詹文君来给我瞧瞧,你推三阻四,要起男人来倒是急得很呢?”
徐佑跟她掰扯不清,委委屈屈的道:“疼疼……阿姊,我好歹也是骠骑将军,不要颜面的吗?”
“颜面?”徐舜华松了手,坐直身子,瞬间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端庄模样,冷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啊?咱们徐氏现在只有你一根独苗,再不开枝散叶,我依得,祖宗也不依你!”
徐佑这次不仅耳朵疼,脑袋也开始疼,谁能想到穿越了千年,还遭遇家长式的逼婚,断然道:“最多一年,我给你娶两个弟妇回来……”
“哎哟,听口气,你还挺骄傲啊?”徐舜华越瞧越生气,腾的站起来,指着徐佑的鼻子骂道:“顾陆朱张那些和你同年的男子,谁不是妻妾成群?家养的歌姬数百人,玩弄过的女郎比你见过的都多,你到底是不是有隐疾?有就跟阿姊说,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给你治好了!”
徐佑整个人都被徐舜华念叨的晕了,好不容易想起进宫的目的,道:“打住!先别说我,说江子言……阿姊,我要江子言是为了帮个朋友……”
徐舜华微微一笑,竟有点莫测高深的意思,反问道:“王晏找你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飞雾流烟江子言
“嗯?阿姊知道王晏?”
“赏雪驸马,谁人不知?”徐舜华带点厌恶的道:“此人品行低劣,上不能治家,下不能谋身,你不要和他来往。哼,好好的始安公主不要,偏偏喜欢男人,也难怪始安偷男人偷到了自家兄长身上!”
这个……阿姊你是不是三观不正?男风盛行于世,可乱轮不是啊……
徐佑嬉皮笑脸的道:“我之前在金陵孤立无援的时候承过他的人情,所以没法子拒绝。阿姊若是要那江子言无要紧事,还不如把他给了我呢……”
“二品的大将军,没个威严,出去怎么带兵?别人谁会服你?”徐舜华点了点他的额头,没好气的道:“我只是听宫里的老人提起江子言,说他貌若天仙下凡,比秦淮河的崔元姜和冯钟儿还要美三分,既能让王晏喜爱的死去活来,还能让安休明这个不好男色的也甘之如饴,更能让鱼道真那妖道也自荐枕席,所以好奇心起,想看看这位美江郎君究竟俊俏到何等地步,命人把他从廷尉狱里悄悄提了出来,然后扮作小宦者带入了台城……也罢,来人!”她拍了拍手,自有宫女躬身退了出去,然后横了徐佑一眼,道:“我昨夜睡的早,还没来得及见,你这催魂的人就来了。等下咱们一起瞧瞧,等解了阿姊的好奇,人交给你带走便是!”
“谢过阿姊!”
两人说着闲话,方才出去的宫女带着个人走了进来,他穿着淡蓝色的宽袍,没有束发,身量颀长,尤其五官精致的如同丹青妙手历经多年雕琢而成,气质阴柔淡然,唇角似乎常常含笑,眼眸里点漆如墨,偏偏飞雾流烟,真是风姿特秀,独树一帜。
徐佑见惯美男子,可看到江子言,心里也暗暗称奇,不由想起当初王晏如何形容他这个心头挚爱,所谓“容貌艳丽,纤妍洁白、螓首膏发、自然娥眉”,这十六字道尽了男人所能达到的某种审美程度。
他和顾允不同,顾允虽然美,却双眉入鬓,目光澄明,还是正常的男子形象,没有美的这么妖颜祸水,不是女人,胜似女人。
怪不得王晏念念不忘,怪不得安休明横刀夺爱,怪不得鱼道真容他共存……
“你……近前来!对,再近些!”
徐舜华的声音难得的透着几分温柔,徐佑奇怪的转头看去,只见她双目呆呆的看着江子言,身子微微前倾,瞳孔骤然发散的光,似乎可以驱尽深宫里的所有凄凉。
有些人,从见到的第一眼,就如同执子之手,幸福的度过了万年的时光!
徐佑低下了头,平静的看着宫殿里的地砖。他明白,今天不可能再带走江子言,以后能不能带走,估计还要看徐舜华的心情,必定大费周章。
可是无论如何,留这样一个男人在宫里,是引火烧身,哪怕后宫被徐舜华经营的铁桶一般,终究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若被安休林得知,还不定闹出怎样的风波来。
徐佑退开几步,躬身施礼,然后出了皇后居住林光殿,而徐舜华的目光始终落在江子言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弟弟的离去。
刚出林光殿,有个宦者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远远看到徐佑,顿时笑的份外的亲近,道:“骠骑将军,骠骑将军,主上请将军到西殿议事……”
这人是安休林在临川王府时的管事宦者,名为黄愿儿,年不过三十,最是贴心可靠,现为统领宫中诸宦的大长秋。不过南朝和北朝不同,北朝的宦者多封侯拜相,领军征战,执掌要职,是正治生态里不可缺失的重要一极,南朝的宦者却只是皇室的家奴,平日里伺候日常起居,不能染指机要,许多东汉以来由宦者担任的高级内廷官职也都和外廷合并,权势和地位下降到了最低谷,比如眼前的黄愿儿,看似在内廷位高,也受宠信,可如果得罪了徐佑,对皇帝说一句刁难外臣,骄横无状,欲效仿东汉权阉染指政事,马上就会被处死。
但徐佑滴水不漏,纵然是小人物也不轻易得罪,何况黄愿儿?他拱了拱手,笑道:“劳烦大长秋!”
黄愿儿从没遇过有二品重臣对宦者这般客气的,受宠若惊,腰弯的打个对折,道:“将军折煞小人了,这边请!”
西殿里人不少,安子尚、朱礼、谢希文、陶绛、狄夏、檀孝祖和张槐、顾怀明等人都在,这是目前新朝的骨干和核心力量。见到徐佑,除安休林之外,全都起身迎接,安休明笑道:“见过皇后了?”
外戚的优势之一,就是可以不用皇帝召见而进出宫闱,徐佑笑道:“是,昨夜微臣府中有人从钱塘来金陵,带了几砖青雀舌,念起皇后还没有尝过,特送进宫来让皇后尝尝鲜。”
“好啊七郎,心里只记挂着姊姊,却没我这个姊夫。说吧,该怎么罚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各有所思,谢希文的心直接沉到了秦淮河底,安休林对徐佑的恩幸超出他的预期,从来没有天子在朝堂议事的时候以亲戚关系来调侃臣子的,这有失人主的威严,可也从侧面印证了徐佑在皇帝心里的地位。
可徐佑是外戚,位列二品骠骑将军,开国县侯,又有皇后撑腰,再得到皇帝无条件的信任,若是别有心思,朝野将无人能够制衡。
这不是猜疑他,而是老成谋国的法术,换句话说,也是为了保全徐佑。从来没有人天生反骨,唯有不受遏制的权势才最容易乱了君臣纲常,到了某个位置,野心自然会膨胀,这无关于人格,而是**的本能。
徐佑苦着脸道:“听闻陛下藏有十年期的兰生酒,赐微臣几坛,饮尽之后,受那头痛欲裂之苦,算作惩罚。”
安休林开怀大笑,指着徐佑,道:“七郎啊七郎……好,依你!黄愿,等廷议后送骠骑将军十坛兰生酒。”
黄愿儿应了声,知道接下来要议事,弓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谢希文道:“徐将军来得晚,适才我们在议姚晋的降表,关于是否出兵,大家存在不小的异议……”
朱礼沉声道:“送上门来的肥肉,焉有不吃掉的道理?八百里秦川,是王霸之地,姚氏侥幸据有数十年,今若归我主,再养兵十年,足可统一南北,开承平盛世。”
陶绛驳道:“辅国将军或许搞错了,姚晋上表,是要结兄弟之邦,归还梁州,而不是纳土。关中虽好,却非楚地,我们若出兵,只能按照盟约助姚晋复国,损兵而不得利,以我拙见,得不偿失。”
朱礼皱眉道:“以仆射的意思,连梁州都不要了?拒绝姚晋?”
“那倒不是!”陶绛笑道:“梁州是元凶割让出去的,今陛下登基,自然不会容忍西凉羌狄长久占据我大楚的州郡。可以发明旨告诉姚晋,若肯主动献上梁州,尚不失公侯之爵位,若是负隅顽抗,待天兵至,恐性命不保!”
朱礼冷冷道:“姚晋好歹是一国之主,岂肯受这等的折辱?若一怒而去,投靠了北魏,你猜魏主元瑜会不会趁机发兵吞并了西凉?到时候陶仆射就是江东父老的罪人!”
陶绛不为所动,道:“将军也知道索虏在侧虎视眈眈,岂会坐视凉国落入我们手里?我只怕潼关未克,后路已被魏军的铁蹄淹没,重现永安年的北伐惨败!试问那时,谁才是罪人?”
两人交锋不下,谢希文转头问顾怀明,道:“打仗,打的是钱粮,对西凉用兵,顾尚书掌管户部,粮草可充足吗?”
顾怀明确实有才干,当户部尚书才几天,就把国家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道:“别的不敢说,若把战局控制在一年之内,动用兵马车船不超过十万之数,臣以人头担保,可保粮草无虞。”
楚国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安子道在位时将国家治理的很是兴盛,粮库武库财库充盈,只要在战略重镇建立稳固的后勤基地,维持转运粮草所需的水路畅通,加上可以在关中就地征粮,问题应该不大。
谢希文对朱礼道:“粮草充足,只是解决了第一道难题。第二道难题,魏国若大举出兵,辅国将军可有对策?”
朱礼对战事不算擅长,之所以支持出兵,是因为朱智的要求,可最后一次和魏军交战惨败的经历笼罩着楚人的心头不曾消散,闻言喃喃道:“兵来将挡,总不会怕了他?”
谢希文摇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怕与不怕,你我说了不算,若无十足把握,贸然和魏国交战,后果实难预料!不如先稳住姚晋,让他交还梁州,朝廷承认他为凉国之主,为他在金陵或梁州造府邸,以之为棋子遥制篡位登基的姚吉,我们左右逢源,从中谋利,待时机成熟,再谋取关中不迟!”
众议纷纷,始终谈不妥,安休林听的头都大了,对徐佑道:“七郎,你怎么不发一言?不管心里如何想的,都只管道来,廷议正是要各陈己见,兼听则明嘛!”
徐佑的目光从谢希文、陶绛的脸上扫过,朱智给他密信里说的清楚,谢、陶二人书生见识,必定瞻前顾后,不会支持现在就征讨西凉,所以要他务必说服安休林同意,否则的话,百年良机,毁于一旦。
“我还在等北边的战报……”(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针锋相对
廷议没有结论!
虽然檀孝祖和张槐代表军方都支持攻略西凉,可徐佑不表态,安休林就不能最终下定决心。但谢希文清楚,朱礼代表的是朱智的态度,朱智的态度就是扬州门阀的态度,徐佑几乎和扬州门阀穿一条裤子,不管魏军和柔然谁胜谁败,徐佑必定还是要支持出兵的。
当夜是陶绛轮值尚书台,谢希文休息,他命人在院子里备好食案和菜肴,管事觉得奇怪,问道:“郞主要待客吗?要不要小的去备点好酒?”
谢希文笑道:“再好的酒,好不过宫里的兰生酒,客人自带,咱们就不要献丑了!”
暮色初临,徐佑果然提着刚刚从宫里送来的兰生酒登门拜访,看着院子里怡然自得的坐着的谢希文,笑道:“玄晖兄,不请自来的恶客,千万别拒之门外!”
谢希文做个请坐的手势,道:“兰生酒等闲可吃不到,今晚借着微之的光,一醉方休!”
徐佑拍掉塞子,酒香扑鼻,道:“来,一醉方休!”
两人推杯换盏,只谈风月,不谈政事,很快喝完了整整一坛酒。谢希文醉眼惺忪,已有几分醉意,袍襟散开,击筷而歌,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微之,你的这首诗飘逸不群,气概万千,颇有仙家气,人称你是当世诗赋之宗,我看还是评的太低……”
徐佑笑道:“诗赋小道,何足挂齿?玄晖兄坐镇中枢,执宰天下,这才是我辈读书人的典范。”
谢希文放下筷子,淡淡的道:“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若无微之合纵连横,若无诸将效死用命,我一介白衣,出身寒微,素无名望,何来的资格坐在台阁里发号施令?白捡来的尚书仆射,可未必人人心服!”
“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出身和名望从来不是赢得别人敬重的筹码。何况玄晖兄乃国之六翮,所谋在兴利除弊,选官得才,朝有著定,下无觊觎,不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诡算和战场中的争锋可比。”
谢希文仰着头,月光挥洒在鬓角,竟也有了几丝白发,低声道:“微之,我愿忘身徇难,成主上中兴之业,使赋役宽平,刑罚清省。然而当务之急,不在外,而在于内。主上初登大宝,京城内暗流涌动,庾氏和柳氏不会甘心失去在朝堂的地位,都在等着看朝廷怎么处理萧氏一门,稍有不慎,刚刚平定的局势将再次分裂动荡。你出身豪族,岂不知门阀之力,足可和皇权分庭抗衡?而军人素来以战功得恩幸,所以檀、张两位将军力主出兵关中,而不顾朝廷的难处。胜了还好说,可兵凶战危,万一败于魏军……”
谢希文神色凝重的可怕,仿佛晚霜打湿了的眼神,直直的盯着徐佑,道:“你可知道,文帝渐失朝野之心,给了安休明和萧勋奇谋逆的胆量,正是从第三次北伐失败开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虽无管、乐之才,可也明白主上威名受损,正好给了那些人趁势而起的借口,什么穷兵黩武,什么清君侧,你我的人头,都是他们蛊惑民众的筹码……关键还有益州,天师道多年来把益州经营成了铁壁,那孙冠又该怎么处理?都知他早晚必反,可当下是以安抚为主,静待时机再寻思解决?还是直接讨伐之,把益州重新纳入朝廷的统治?不管采取哪种策略,至少先机在我,但是只要出兵西凉,先机则到了益州那边,我们将投鼠忌器,腹背受敌……微之,内忧如此,险恶如此,你还支持出兵西凉,和魏国开战吗?”
徐佑慢慢的饮尽杯中残酒,推心置腹的道:“玄晖,你居庙堂之中,所思所虑比我们要深远,可关中这块骨头,再硬也得啃下来,不要计较死多少人,不要怕魏国干涉,哪怕庾、柳生了二心,哪怕益州造反,也要趁此百年不遇的良机,不惜一切代价的夺取关陇的马场和通往西域的商路。”
谢希文叹了口气,道:“微之,你怎么还不明白?若是主上坐不稳这个皇位,你就算拿了西凉,也守不住的!”
“拿了西凉,不管是庾柳门阀还是天师道,都不会再对主上构成丝毫的威胁!”徐佑犹豫了一会,道:“玄晖兄,跟你直说了吧,为了营造这个机会,朱刺史殚精竭虑,谋划多年,楚、魏、凉、柔然全是棋盘上的棋子,数十万最精锐的部曲杀的血流成河,他赌上了所有,谁若阻止,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人屠的名声,可不是吟诗作赋得来的……”
四国为棋盘,众生为棋子,这是要把朱智捧上神坛么?谢希文心里压根不信,唇角微微扬起,道:“哦,朱刺史威胁我?国家自有法度,人屠杀得了手无寸铁的百姓和失义无道的白贼,却未必杀得了朝廷的三品台臣!”
这确实是朱智的意思,谢希文很难说服,这是预料当中的事。凡能成大业者,无不是心智坚毅之辈,认准的事情极难更改,所以朱智在信里明白的告诉徐佑,将他的原话一字不差的转告谢希文,坚决表明他的态度,甚至不惜彻底撕破脸面!
“这不是威胁,而是好言相劝!”徐佑不见如何动作,手中的竹筷嗖的掠过谢希文的脸颊,咄的一声,插入了后面槐树的树干里,深入数寸,筷尾颤抖不止,道:“比如刚才,我要杀玄晖兄,你绝无侥幸的可能。可同样的,如果坐在我对面的是朱刺史,我刚要动手,只怕还没有拿起筷子,死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谢希文终于变色!
徐佑的语气从未有过的诚恳,道:“大家都是为了国事,万万不要因此生了嫌隙,再大的分歧总有解决的法子,不至于走到兵戎相见的这一步。我之所以支持朱刺史,是因为权衡利弊,出兵固然有风险,可收获的益处远远大于这点风险。玄晖兄请看,”他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几上画出了几道线,“北魏和柔然打成了国战,就算胜,也是惨胜,根本无力南顾。西凉姚吉得位不正,姚晋在我们手里,凉国上下离心,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至于你忧虑的庾、柳,只要先留着萧氏不动,他们就会持续观望,并不足虑。唯一可虑的是孙冠,天师道自知末日临头,必会孤注一掷,所以出不出兵,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可择一良将为南蛮校尉,领两万精兵驻守夷陵,扼住益州的咽喉,孙冠就是瓮中之鳖,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等平定了西凉,再遣两路大军,一从汉中出白水关,逼近成都,一从从夷陵出江关,威迫涪陵,以雷霆万钧之势荡平巴蜀,四方可安……”
“纸上谈兵!”
谢希文冷冷道:“微之想的太简单了……”
“瞻前顾后,会错失良机的!”徐佑算得上推心置腹了,苦苦劝道:“等北魏缓过气来,姚吉也坐稳了皇位,将再无图谋西凉的可能。此消彼长,北魏既无柔然的边患之忧,又拥有最广的土地和最多的民户,只需二三十年,江东拿什么去阻挡南下的百万铁骑?”
谢希文哈哈笑道:“微之未免故作耸人听闻之言!我大楚有青、徐二州固守淮河,又有荆、襄险地扼控长江,今上又是贤明之君,只要文臣以廉慎为师,武将以忠贞立朝,同心辅佐,明纲纪、革弊政、整吏治、轻徭赋,索虏纵有百万军,也难逾江淮半步!”
两人话不投机,再说下于事无补,反而陷入僵局。徐佑适时的起身告辞,等出了宅门,清明看他脸色,道:“没有谈妥?”
徐佑苦笑道:“他以眼前利弊为重,始终觉得西进太过凶险……”
“鼠目寸光!”清明道:“这样的庸人忝居相位,早晚是心头之患,不如想法子尽早除去!”
徐佑回首望着这座简陋的只有两进的小宅院,摇头道:“谢希文持身正,尚节俭,连主上赏给他的原南阳王的华宅都不要,租了这间普通之极的民宅落脚,若为相,是大楚的幸事!只是彼此的立场不同,谢希文想要用一两年的时间来稳固国内的局势,然后再徐徐图之,这不能他说错了。可朱四叔好不容易才撕开了这个百年来一直勒紧江东脖颈的铁链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某些人的反对而误了汉人的复仇大业!”
两人走出巷道,清明忽道:“刚才夫人派人送信,说其翼去了本无寺祭奠昙谶大师,担心他过于伤怀,让我们事了之后过去看看。”
徐佑闻言,望着本无寺的方向,那里几乎成了废墟,曾经的佛门盛景皆如梦幻泡影,道:“不必了,他这个时候肯定不想任何人打扰。走吧,咱们去烂灶船,李豚奴出宫门不易,别让他久等了!”
李豚奴立有大功,留在宫里做了奚官署的奚官令,主管守宫人、药物、疾病、罪罚、丧葬等事务,算得上肥差。烂灶船被徐佑包了一夜,停靠在青溪中桥附近,李豚奴先上了船,徐佑后至,见了面没有什么寒暄,径自问道:“江子言昨夜进了宫,你可知晓?”
“原本不知,不过今日郎君们西殿议事散了之后,主上刚回林光殿歇息,皇后就把江子言引荐给了主上……”
“嗯?”徐佑有点懵逼,哪怕现在有了神照术,可他依旧猜不到徐舜华真正的想法,从小到大,从无例外,道:“主上怎么说?”
“主上似乎……似乎颇为欣喜,赐了宴,和江子言把臂长谈,听说还要让他去宿卫军里作个队主……”
徐佑的何止懵逼,头也疼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别去经年,人心易变
好男风不是问题,汉魏以来,没有不好男风的皇帝。汉哀帝刘欣把董贤、董贤妹妹和董贤老婆全弄到了床上,时人称为和窠爵;一代雄主苻坚更是把慕容冲姐弟俩同时纳入后宫,长安歌谣传唱:一雌复一雄,双 飞入紫宫。(所以老司机们千万不要以为两女一男是双 飞,分明是一男一女一娈童,这才是双 飞的由来)
到了楚国,风气大开,达官贵人和门阀世族的家里若是没有几个美貌若妇人的男子,出门都不好意思给人打招呼。可问题是徐舜华主动给安休林找男人,这种贤妻良母的架势,跟她的一贯作风实在搭不上边。
叮嘱李豚奴随时关注江子言的动向,有消息随时联络。目送李豚奴消失在夜色里,徐佑准备离开时,驻足想了想,掉头往本无寺的方向走去。
本无寺的建筑全部焚尽在那夜的大火当中,四周的院墙也被元休明下令拆除,只余下半截子生机断绝的银杏树,乌黑残破的躯干矗立在空旷的石砾堆里,见证了曾经的佛法昌隆。
昙谶圆寂之后,尸身和万佛楼一同被烧毁。他南渡而来,等于说被竺道融囚禁在寺里,没有弟子,更没有人脉,加上乱兵凶残,所以死后无人收集骨灰,就这么烟消云散,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
何濡跪在万佛楼原址前的地上,尖利的石头硌着膝盖,浑然不觉,点了三炷香,随意的插在土堆里。离得远远的,隐约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众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可若一念心起,则有善恶二业,有地狱天堂。若一念心不起,既无善恶二业,亦无天堂地狱。在凡即有,在圣即无。圣人无其心,故胸臆空洞,与天同量……”
徐佑来到旁边,和何濡并排跪下,恭恭敬敬的叩首,然后望着戒定真香的烟雾缭绕,轻声道:“佛陀说迷之则生死始,悟之则轮回息,昙谶大师乃悟道的人,看破生死,跳出轮回,其翼不必过于伤怀!”
“我并不伤心师尊之死,只是看到这遍地的断瓦残垣,念及师尊南渡时,唯有师兄清鸾和我陪侍左右,我是冷心冷肝的不肖弟子,可师兄向来心热,最是敬重师尊,若知道师尊圆寂,怕是会痛断肝肠……”
徐佑想起当年刚到钱塘和何濡结识,得罪了游侠儿窦弃,带了几十个兄弟在至宾楼里被左彣打的吐血,所使用的沙门殳法好像就是何濡的师兄清鸾所传授。只是何濡那时不愿意和清鸾相见,并没有刻意寻找,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话音未落,清明猛然转头,道:“什么人?”
西北方的黑暗里缓缓走出来两人,一男一女,男子穿着布衣芒鞋,可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身边跟着的女子青衣窈窕,貌美如花。
清明轻咦一声,没有出手阻拦,附到徐佑耳边轻声道:“郎君……”
徐佑诧异的转头来看,认出两人,竟是几年来不见踪影的沙三青和莫夜来。不过徐佑是以林通的面孔和身份与沙三青相识,现在的真身他应该并不认得。
不过,能够走到这么近的距离才被发现,沙三青的修为比起在钱塘时更加精进,已入五品,成为小宗师。
这个憨厚豪爽的汉子双目血红,泪流满面,扑通跪地,膝行至何濡身边,重重的磕头,悲戚之情,足可让冰川融化,道:“师尊……徒儿来迟了……徒儿该死!”
徐佑突然想通了前因后果,窦弃他们学得清鸾的殳法,而他化身林通第一次登门拜访,差点被沙三青的竹殳打到脑袋,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却是何濡的同门师兄。
世间很大,也很小!
缘分很奇,也很妙!
何濡静静的跪着,等沙三青哭声渐消,道:“师兄节哀!师尊勘破世情,得道飞升,我们身为弟子,该喜不该悲才是……”
沙三青呆呆的看着戒定真香,突然道:“师尊的舍利子呢?”
“没找到,或许毁于乱兵之手……”
“五色舍利自得佛性,不可能被毁,会不会被人藏了起来?”
“或许吧!”
“师弟,我们要不惜一切找到师尊的舍利子,再于此地造塔供奉……”
何濡摇头道:“皮相是空,舍利也是空,师兄着相了!”
沙三青默然了一会,再次伏地磕头,道:“师弟说的对,是我着相了!”
何濡扶着他起来,问道:“你几时来的金陵?”
“从广州乘船过来,今日黄昏刚到的金陵!”
沙三青望向何濡,眼眸满是血丝的虎目里有和师弟重逢的欢喜,有对师尊的愧疚,有江湖漂泊的沧桑,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道:“师弟,十年了,我们都老了!”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伸手,紧紧的抱在一起。
十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何濡把徐佑和清明介绍给沙三青,说了他现在改名何濡,是徐佑幕府中的谋士。沙三青没有起疑心,徐佑和林通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无论气质还是谈吐,林通热情而细心,但终究出身下层,徐佑温润且矜持,但上位者不怒自威,毫无契合的地方,除了天师孙冠,其实没人可以勘破。
“这是我内人,莫夜来!”沙三青牵着莫夜来的手,道:“夜来,这就是我经常给你提起的师弟,论才智,我不及他万一,这天下胜过他的人,也不会超过三五之数……”
莫夜来毫无扭捏之意,大大方方的施礼,道:“我经常听三青说起何郎君,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俗。”
何濡笑道:“阿嫂过誉了……走吧,你们在金陵也无住处,先随我们回长干里,多年未见,正好徐徐别情!”
长干里的院子摆好了酒席,因为有女客,沙三青也不是外人,詹文君出来作陪。何濡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叹道:“……我离开师尊之后,辗转多地,一事无成,若非遇到七郎,现在也许还在落魄江湖,蹉跎岁月……”
徐佑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遇到你才是我的幸事!”
这么雅致到无可比拟的言辞,足可撩动世间大多数女子的芳心,可竟然是一个男子对着另一个男子所说。莫夜来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表情,悄悄的看了詹文君一眼,又无声的垂下头去。
在座的不是小宗师,就是人精,她的小动作瞒得过谁去?詹文君笑道:“夫人莫怪,微之喜谑,他和其翼相逢于微末之时,两人托以生死,是良师益友。”
莫夜来这才了然,道:“骠骑将军二品之尊,如此平易近人,住所也是这般的简陋,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别人怎么说都不会信的!”
长干里虽是普通居民区,可徐佑的这座宅子绝不能说是简陋,当然和他骠骑将军、开国县侯的身份比,那是差得远了,毕竟青溪里那片富人区的宅子更加的奢华无度。
徐佑笑道:“功名富贵身外物,吃饱穿暖即可,过于奢靡有伤天和,这点我倒是颇为赞同天竺的苦修之道……不过释迦牟尼认为苦修无用,所以东土佛寺无不大兴土木,痴迷金身造像,累积的钱财堪比世族门阀……”
沙三青解释道:“师尊非这等人……”
“我知道!”徐佑正色道:“昙谶大师乃真正的大德高僧,从其翼和沙兄就可见一斑。对了,冒昧问一句,其翼离开佛门,是为了他心中的大志,不知沙兄又为何重入了凡尘呢?”
沙三青露出痛苦之色,道:“我跟随师尊身边多年,在北朝时尚有国师弟子的身份加持,不觉得佛门有何苦楚,反而沾沾自得。南渡后被困在本无寺的万佛楼里不得外出,不得理事,如同囚犯,备受折辱,又见师弟离开,心魔顿生,再耐不住日夜诵经译经的枯燥无味,于是禀告师尊,也想学师弟出去闯荡一番。师尊没有拒绝,找了竺道融,放了我离开本无寺,临行时曾说‘沙门是修行,俗世也是修行,修行皆苦。等你历经九苦而犹未悔时,可不必再回来,若是心生悔意,再回这万佛楼,师父仍在’……我入世之后,不懂营生,又不能以武欺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先后遇到了许多难事,后来受人算计,重伤将死之际遇到了她……”说着看向莫夜来,爱意横生,道:“她救了我,也让我不再后悔以更卑微的姿态行走在这残酷的血腥人间。佛陀度人,为了登西天极乐,而遇到她的那日起,我的极乐世界已触手可及……”
詹文君大受感动,亲手为两人斟满酒,端起杯,道:“《诗三百》以来千年,再无如沙郎君这般动人的情话。谨以薄酒一杯,祝两位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徐佑何濡跟着起哄,沙三青和莫夜来对饮一杯,气氛十分的融洽。詹文君又以追更的心态问道:“之后呢?你们就结伴去了宁州吗?”
“没有,夜来是钱塘人,我和她回去住了一段时日……”
何濡笑道:“怪不得我瞧那窦弃竟会沙门殳法,定是师兄教会他们的,对吧?”
沙三青和徐佑在东城的义舍里做邻居的时候,并没有和何濡照过面,只是方才听他说起这些年的经历,才知道两人竟同在钱塘生活过,苦笑道:“是,刚到钱塘,我们两人都不会耕作,也没别的手艺,几乎饿死。那天有个不长眼的游侠儿戏弄夜来,被我教训了一顿,恰好被窦弃看到,阴差阳错之下,由他出钱找我教他的手下修习殳法……”
“原来如此!”何濡饶有兴致的道:“那又怎么去了广州?”
“在钱塘呆了一两个月,教殳法攒了点钱,想着去广州看看有没有机会出远海做点买卖,就和夜来离开了钱塘。你和徐将军抵达钱塘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不在那了……”
徐佑微微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否则的话,我早认识贤伉俪,不至于相见恨晚!”
清明负手而立,平静如水的眼眸乍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新 群:1 0 4 9 0 9 2 9 1 0,想聊天的可以进来常驻)(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春酒一杯,请君入瓮
夜凉如水,更漏声中,暗色蚕食了秦淮河的灯影,精致的各色菜肴流水般端上席,喝着宫廷御赐的兰生酒,众人谈兴愈浓。
趁着醉意,何濡击节唱道:“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把蒲,竟日不成把。”
沙三青跟着唱道:“金陵三千三,何足持作远。书疏数知闻,莫令信使断。百思缠中心,憔悴为所欢。与君折终始,折约在金兰。”
一人忆起儿时的同舟把蒲,一人遥念多年的音讯断绝,吴歌的曲调萧瑟,听着让人忍不住悲从心来。莫夜来忽然拔剑,倒纵而起,青衣裙摆,摇曳如台城柳,剑走银蛇,光耀庭院,落英纷纷而下,清越的嗓音驱走了屋顶的寒鸦,随着振翅声悠荡左右:
“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零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
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零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反复数次,歌罢收剑,明月悠悠,玉人亭亭,徐佑何濡争先恐后的鼓掌叫好,哪里还有骠骑将军的威势,哪里还有将军谋主的冷峻,全是市井无赖子的起哄,可此情此景,又是如此的温馨和快意。
莫夜来躬身施礼,入席时脚步有些踉跄,詹文君忙伸手扶住,她不好意思的道:“我不胜酒力,还是先去歇息吧,免得扫了郎君们的兴致。”
沙三青关心的道:“要紧吗?”
莫夜来笑着摇头,双腮浮上少许嫣红,道:“不碍的,可能是刚才起舞散出了酒力。你知道我的,向来酒量不佳,歇息一夜就好了。”
沙三青点点头,对着詹文君歉然道:“又要劳烦夫人……”
詹文君笑道:“沙郎君放心,把阿嫂交给我,保准照顾的妥妥当当。”
莫夜来握着詹文君的手,道:“文君妹妹,我和你一见如故,不如今夜你我同榻做个伴?他们师兄弟多年未见,定有聊不完的往事,就让他们在此间痛饮,好好叙旧。”
詹文君虽然觉得有些突兀,但瞧着她醉意朦胧,想必是常年在外漂泊,除了沙三青,没有什么说得来话的闺中知己,倒也不好拒绝,道:“好啊,我对阿嫂这些年的江湖事也极感兴趣,正好多听你讲讲那些趣事。”说着刚要搀扶莫夜来离席,清明走了过来,道:“我也去吧,有点私事想和夫人商量。”
詹文君觉得奇怪,清明再有私事也轮不到她来处理,抬头望向徐佑,徐佑笑道:“让他跟着吧,安顿好沙夫人,清明还有事情和你禀告。”
詹文君心知有异,不再言语,扶着莫夜来去了后院客房,吩咐婢女准备好梳洗的东西,道:“阿姊先歇着,府内俗务繁多,我去去就来!”
莫夜来的手指轻轻握紧,笑道:“好,我等着妹妹!”
出了房门,站在廊下的清明示意詹文君来到院子正中,远离了客房,低声说道:“这两人有鬼,夫人今夜留在这里不安全,稍后找个由头离开为上。”
詹文君知道清明从不无的放矢,也不问原因,略加思索,道:“若真是这样,我今夜离开反而不妥……”
正在这时,黑衣肃穆的章伦出现在月门口,脸色很是凝重。自秘府成立,章伦主掌业镜司,行踪向来神秘之极,几乎从不出现在外人面前,除过詹文君、冬至等寥寥数人,连业镜司的手下也很少见到这位章司主的踪影。
可谁人都知道,只要章伦露面,肯定发生了大事!
詹文君秀美微挑,和清明前后走了过去,章伦躬身道:“夫人,出事了!”
詹文君敏锐的察觉到和沙三青、莫夜来有关,回头看了眼客房,她此时应该在梳洗,还有时间,道:“走,去密室!”
作为冬至以前花费重金打造的金陵基地,自然不会缺乏密室,章伦带着詹文君和清明来到其中一间,房内跪着一个妇人,二十岁许,长得不算漂亮,可收拾的清爽干净,做得一手好扬州菜,是平时主要负责徐佑、詹文君等主人们膳食的厨娘。
“把你刚才交代的事跟夫人再说一遍!”
妇人虽然身子颤抖着,声如蚊蚋,可说话清晰明白,道:“前天是婢子依府规回家的日子,可回去后发现外子和刚满三岁的稚儿都被人锁住,他们以家人的性命要挟婢子,等郞主待客的时候,将毒药放入膳食里……”
章伦拿出小琉璃瓶递给清明,道:“就是这个毒药!”
清明打开瓶塞,往烛龙剑尖上倒了少许,他以精纯无比的先天之炁裹挟着毒药,形成近乎真空的气团,不惧它遇到外界的气息发生挥散。
“此毒名为春酒,普通人食之会当即暴毙,小宗师食之,为了逼毒和对抗毒性,几个时辰内动弹不得,稍有不慎,也要中招身亡,是天下少有的奇毒!”
“春酒……好名字!”詹文君越是遇事,越是冷静,道:“华娘,给你毒药的是什么人?”
“是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女郎,戴着幕篱,看不到样子和身形,可声音听着年岁不大,谈吐举止,该是出自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詹文君若有所思,又问道:“郞主总不会只待客一次,若是接连待客,你怎么知道要在何时往膳食里下毒?”
这是问题的关键!
华娘哽咽道:“她说的很详细,若来客是一男一女,男子魁梧,女子娇媚,穿着布衣青袍,颇为简朴。最重要的是,要我听到有女子歌‘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时,就把毒药分成多份放进膳食里去。若是没有按照她的吩咐,放的迟些或早些,我就再见不到家人……”
清明猜得不错,沙、莫二人果然是狼子野心!
詹文君亲手扶起华娘,道:“你这样据实以告,难道不怕那些贼子伤了你的家人性命吗?”
华娘咬着唇,血丝渗入齿间,眸子里满是痛苦之色,口中却还是毅然说道:“我受郞主大恩,哪怕赔上了全家的性命,也绝不能做出这样背主的丑事!”
詹文君紧紧握住她的手,入骨冰凉且僵硬,可知她的心里焦虑到了什么程度,柔声道:“你不负郞主,郞主自不会负你!清明,你去华娘家里瞧瞧,若是贼子还在,全都拿住,且要确保她的夫君和孩子无恙;若是贼人已挟持两人另投他处,即刻回来,不要打草惊蛇……”
“诺!”
“离府前先去见秋分,让她悄悄离府,即刻去找山宗,要他封锁长江和秦淮水域,严查所有过往船只,凡有可疑者,不问出身和官位,全部拿下,等候审问!”
“诺!”
清明离开之后,詹文君对章伦道:“今夜必定生变!传我命令,所有部曲披甲执锐,守住所有进出的要道,但切记藏好身形,不许闹出任何动静。外松内紧,严阵以待!另派人去车骑将军府,请檀孝祖亲率两千精兵,等到长干里有异变,立刻支援。同时示警台城,锁死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诺!”
这瞬间的詹文君杀伐决断,眉宇间英姿勃勃,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统领船阁的日子。她轻声安抚华娘,道:“若是他们不在家里,满城去找只会引起贼子的警觉,反倒对他们不利。只有等这边的事情解决,抓住了对方的主谋,再逼问出你夫君和孩子的下落。你放心,无论如何,我担保他们不会有事!”
华娘跪地叩头,已是珠泪盈盈,道:“谢过夫人!”
詹文君再回到偏院的客房,莫夜来已经梳洗完,却并没有换上为她准备的宽松衣服,还是穿着来时的紧身青衣,装扮的甚是利落。
“我去厨下要了点青雀舌,此茶清冽可口,正好给阿姊醒醒酒!”詹文君不动声色的解释了去了这么久的原因,为莫夜来斟了杯茶,然后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莫夜来放下杯子,刚要说话,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急忙运功,丹田里真气不聚,四肢软弱无力,竟是连动都动不了分毫,唯有眼眸里射出的疑问和怒火,在表达着心里的不满和愤恨。
詹文君淡淡的道:“这是山鬼,中者无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猪羊,虽然没有你们的春酒那么霸道,可对付尔等,也足够了!”
莫夜来先是惊骇,然后是慌乱,似乎拼命的想要说什么,可就是无法开口,眸子里的光逐渐的黯淡下去,分明是心丧若死的模样。
“万棋!”
万棋应声进来,搜罗莫夜来全身,并没有找到什么东西,詹文君道:“你抱着她,随后过来,若院子里情形不对,可以其为质,逼沙三青就范!”
“诺!”
万棋经过这些年的潜心苦修,功力大进,已非吴下阿蒙,只是性子更冷,曾经偶然被拂动的心门早已重新紧闭,左手抱住莫夜来,轻飘飘的如同无物。
詹文君再次出现在酒席间,徐佑并不惊讶,神色如常,沙三青微微变色,没有说话,何濡倒是奇道:“夫人怎么回来了?”
詹文君笑而不语,徐佑把玩着手里色泽如玉的白瓷杯,道:“沙夫人安顿好了?”
“中了山鬼,已经睡了!”詹文君道:“现在只要招呼好沙郎君,应该可以问出其中的端倪!”
何濡闻言色变,骤然转首,望着沙三青,目光如利剑,道:“师兄?”
沙三青知道事情败露,默默的站起,提起案几边的竹殳,惨然笑道:“师弟,为兄身不由己,只能得罪了。等此间事了,我会自刎谢罪!”
听他话语,似乎别有内情,何濡皱眉道:“师兄,万事好商议,你若有难处,说出来大家参详,定可寻到更好的解决法子。这可是骠骑将军府,闹出事来,不是你自刎就可以平息的,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头要落地,后果你承担不起的。还有,你不惧死,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莫阿嫂也随你一同去死?”
“箭在弦上,顾不得那许多了!”沙三青摇头,竹殳遥指徐佑,显然决心已下,道:“清明不在这里,你们三人没有修为,只需拿住这位徐将军,想来让夜来脱身不难!”
徐佑恢复武功的事,如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但他也不再刻意隐瞒,比如之前就在谢希文面前露了一手,只是道心玄微**自有神妙的地方,不运功时,旁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竹殳瞬间抵达面门!
四平式!
徐佑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举起手中筷子,轻轻的夹住了殳尖。这一招举重若轻,非小宗师不能为,沙三青大惊,左手化掌,击中竹殳的尾部,殳身如蛇般摆脱了筷子的束缚,缓慢刺向徐佑眉心。
跨剑式!
徐佑端坐不动,头部微侧,竹殳和筷子摩擦出的火花,点燃了眉宇间的冷意,擦着耳边飞了出去。沙三青纵身而起,掠过徐佑头顶,足尖点住竹殳,翻身落地,这是骑马式。
然后双手握住,脚步踏地前冲,青石板纷纷碎裂,夹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如巨浪滔天,疾刺徐佑的后背。
劈山式!
山在前,殳可破!
沙门殳法,谈不上多么的玄奇,可胜在中正刚直,大开大合,勇烈不可沛御。当年窦弃那帮游侠儿只学得皮毛,都逼得六品的左彣几乎收不住手,打残了好几个人。现在由身为小宗师的沙三青使出来,威力何止厉害了千百倍?
徐佑反手竖在后心,两指捏着筷子,不早一分,不晚一秒,仿佛约好似的等候在这个位置,殳和筷再次交击。
如同蚂蚁经过青草,踩断了叶子上的纤维发出的细微声音,竹殳从正中碎成四瓣,抽丝剥茧般被筷子从殳尖洞穿到殳尾,碎成齑粉。
沙三青身子不停,以殳法入拳法,握指成拳,轰在筷子上,却悚然察觉如泥牛入大海,感觉不到任何的反抗力量,耳朵边听到徐佑叹气声,眉心忽的一痛,浑身运转不息的真炁顿时被截断,软绵绵的瘫坐到地上。
“你……你这是什么武功?”
沙三青虽师从昙谶,可能够单修沙门殳法迈入五品山门,不说多么的惊才绝艳,至少也是世间难得的天赋异禀,可面对徐佑的那种无力感,仿佛交手的不是小宗师,而是孙冠!
道心玄微**,单以功法的层次而言,碾压世间所有,连清明的青鬼律也无法比拟。徐佑除了钱塘江畔围杀白长绝倾尽了全力,就是对付三品的元沐兰,其实也不曾真正的无所保留。
徐佑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沙三青,道:“不是我厉害,而是你刚入五品不久,尚不能完全领会山门内的妙义,只知刚,不知柔,所以殳碎而败。等你何时能将腰间素带使出殳法的勇烈,再用竹殳使出素带的阴柔,周身万物,无不是殳,才算真正窥见了武道之上的景致!”
沙三青身子一震,望向徐佑的眼神颇为复杂,道:“若非时机不对,我原本可以和徐郎君交个朋友……”
想起化身林通的那段时日,薄酒数杯,连菜也没有,就能开怀畅饮至深夜,无论脾性还是其他,真正的意气相投。徐佑屈身蹲下,眸子里带着几分沙三青看不懂的恳切,道:“现在还不迟,只要沙兄肯据实以告,到底谁在幕后驱使,我还是可以交了你这个朋友!”
沙三青闭上眼睛,淡淡的道:“背信一次,已足够了!郎君还是杀了我吧!”
詹文君拍了拍手,万棋押着莫夜来走了过来,章伦也带了五十名携带神臂弩的部曲隐藏在院子周边。徐佑屈指弹了几道指风,解了山鬼之毒,莫夜来幽幽苏醒,看到沙三靑被擒,眼泪顺着双颊坠落,哀莫大于心死,道:“三青,是我拖累了你……徐将军,何郎君,今夜的事,是我逼着三青做的,他是男儿丈夫,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出卖兄弟,都是我的错,杀了我吧,放过他……”
沙三青露出悲哀的神色,好一会才睁开眼睛,望着莫夜来,语气说不出的怜惜,道:“夫妻本一体,谈何拖累?人终究要死,我背弃师门情义,诡计图谋无辜,实是罪有应得,只恨……只恨没能救得了你们……”
徐佑再蠢,也看得出沙三青受人所制,不是这场变故的主谋,只不过此人迂腐,短时间内难以探听明白。他想了想,命万棋和章伦暂时看守沙、莫,和詹文君、何濡进了正堂。
徐佑先说了林通和沙三青认识的经过,何濡恍然,道:“巧合之下,必有其因!我回金陵没几日,今夜刚去祭拜师尊,师兄恰好出现,确实引人疑窦……”
“沙三青分明在钱塘住了许久,直到杀人之后,为了避祸和莫夜来消失无踪。此次金陵再会,显得突兀异常,何况你们师兄弟久别重逢,正是一诉离情之时,为何偏要遮遮掩掩,刻意避开钱塘生活的经历呢?清明正是因此起疑。”
徐佑道:“而莫夜来也并非不知分寸的人,却拉着刚刚认识的文君要同榻,这更加印证了清明的猜测,所以他跟着文君离去,以防万一。”
詹文君接着说了华娘的事,道:“清明说春酒乃奇毒,等闲根本无从配制,所以极有可能是六天在幕后操控一切!”
徐佑得罪的人太多,想要他命的人也太多,可不管是六天还是天师道,此时都应该偃旗息鼓才是。徐佑正得势,谁敢冒头,必定会是最优先被打击的对象,孙冠也好,鬼师也罢,皆是智者,按照常理,应该不会选在这时布局对徐佑动手。
可从另外角度分析,徐佑刚走上人生巅峰,正是麻痹大意的时候,他的嫡系如左彣等还在青徐两州驻扎,连苍处等贴身侍卫也还没有调回来,唯一可以依仗的是清明这个小宗师。
若是不计任何后果,杀徐佑,正当其时!
六天当中,又有谁会不计后果的来杀徐佑呢?
华娘说了,那人是个女人,其实答案并不复杂!
徐佑道:“其翼,你和沙三青朝夕相处二十余年,应当了解他的为人——我们可以说服他反水吗?”
何濡叹了口气,突然意兴阑珊,道:“曾经的光头僧,如今结发娶妻,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人心易变,谁又真的了解谁呢?”
“孩子?”
徐佑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腾的站起,对詹文君道:“去把华娘带来!”然后来到院子里,走到莫夜来跟前,故意用了诈术,道:“沙夫人,你以为擒住了我,就可以救回你的孩子吗?六天素来心狠手辣,毫无信义可言,你们与虎谋皮,委实可笑!”
莫夜来骇然抬头,惊恐之色溢于言表,下意识的反驳道:“没……什么孩子……我,我没有……六天,我不知道六天……”
徐佑已经不需要再问下去了,莫夜来关心则乱,如何是他这个小狐狸的对手,径自解开了沙三青的禁制,让他恢复了武功,道:“沙兄,六天的残暴,你在钱塘时也见过了,今夜哪怕真如了他们的意,你们也没有活命的可能。但是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只要你说出所有内情,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引对方入瓮,等拿住首要人物,再想办法交换孩子,成与不成,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沙三青从内心深处对徐佑大为钦佩,不说武力,单单这份通晓人心的智计和对敌从容的气度就非常人能及。可牵扯到六天,还涉及莫夜来的过往,仍然有些犹豫。
这时詹文君带着华娘走了进来,由华娘亲口说了经过。同样是家人被胁迫,华娘区区妇人,却宁死不肯负主,沙三青自诩英雄,相比之下,两者差的何止道里计?
何濡双手抄袖,冷冷道:“师兄,七郎对你仁至义尽,事已至此,就算你不肯合作,六天顶多再次隐匿,七郎更是不伤皮毛。何况,你的孩儿是孩儿,华娘的孩儿就不是了么?当务之急,你和我们联手,抓到了主谋,或可救你全家,也可救华娘的夫君和孩子。若不然,你我师兄弟义绝于今夜,你要死,莫夜来要死,你的孩子自然也得死。三十年青灯黄卷,三十年暮鼓晨钟,你六根不净,贪恋红尘,做不做得成和尚,这无关紧要,可至少不要忘记了师尊教你的道理!”
沙三青大汗淋漓,既羞且惭,几乎无地自容,不再迟疑,说出了前因后果。原来莫夜来曾是司苑天宫的一名夫人,排行第三,最受五天主的宠信。后来她观六天行事越来越诡异暴虐,又厌倦了勾心斗角和亡命厮杀,生了离去之意,于某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故意制造了死亡的假象,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直到偶然遇见了垂死的沙三青,大雨倾盆,一时心软,救了他后两个孤身飘零的男女慢慢的相知相恋,双宿双飞。等回了钱塘,原想要过那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却无意和林通有过一段平淡却又不平凡的交往。再后来,沙三青杀人之后为了避祸,加之莫夜来有了身孕,两人离开钱塘,到江州寻了个山清水秀却十分偏僻的村庄住了下来,半年前生了儿子,取名沙莫,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着神仙般的美好日子。
然而厄运还是来了,一个多月前,沙三青出门劳作,莫夜来在家里照顾孩子,操持家务,二十多个黑衣人闯了进来,打伤了她,抢走了沙莫,如同往昔的噩梦重现,她在血泪朦胧当中再次见到了五天主。
其实五天主要找的人是沙三青,当年昙谶南渡,正是借助风门的力量逃出了魏国,双方的渊源很深。之前沙三青只是小人物,生死无关紧要,也没人关注,可是当五天主需要找到他的时候,只要愿意,哪怕天涯海角,无非耗费点人力和时间,总是找得到沙三青的踪迹。
接下来顺理成章,莫夜来和沙莫的存在让给沙三青有了致命的软肋,五天主以之要挟他借师兄弟的名义接近何濡,从而混入防守严密的徐府,再择机生擒徐佑,并通过操控华娘下毒进行双线推进,确保万无一失。
只是人算有时而穷,华娘不过金陵城里最普通的妇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郞主家帮厨讨生活,回自己家相夫教子,她的人生简单的可怕,一眼就能够看穿最后的结局。可谁也不知道,遇到这种天塌下来的大事,她却比五天主想象的更加勇敢,更加无畏,也更加忠义。
当然,徐佑等人的狡诈奸猾也让人头疼万分,总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气不得,怨不得,全都是命!
“五天主不是鱼道真么?”徐佑转头去问莫夜来,他当然知道鱼道真只是假的五天主,这是为了再次诈一诈莫夜来,看这两夫妻究竟说没说真话。
“司苑天宫和其余五宫不同,司苑天宫有两位天主,一位是鱼道真,另一位……”莫夜来犹豫了片刻,道:“另一位天主的身份是绝密,我虽然以前很受宠信,但也从来不知她到底是何人……”
“六天这些天主,最爱装神弄鬼,可笑之极!”何濡讥讽道:“怪不得被天师道赶到了老鼠洞里,再也见不得天日。”
徐佑没搭理他,又问道:“她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五天主此次要我们混入将军府,其实是为了搜寻鱼道真的下落……”
鱼道真出城时被清明擒获,此事原该鬼神不知,但六天就是这么强大,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很可能只是猜测,但他娘的就是蒙对了这么准!
徐佑目光沉静深邃,道:“搜寻鱼道真是其一;其二,她是为了报杀弟之仇!”
这就说的通了,只有为了复仇的女人,才会不计任何后果的发动对骠骑将军府的攻击。
这个疯女人!
何濡道:“你们得手后如何和五天主联络?”
“等你们中毒,我捉住了徐将军,然后发这个火鸣砲,埋伏在附近的五天主就会带人直接杀进来。”
何濡接过来瞧了瞧,笑道:“七郎还记得当年在红叶渚遇险,杀夭临死前射到空中的那个东西吗?原来叫火鸣砲……”
徐佑不用看也大概猜得到其中的原理,不外乎硫磺、雄黄和硝石、松香等易燃物和某些奇怪的物质,火折子引信遇风即燃,然后爆裂发出大量黑烟,凝聚不散。
这时清明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对詹文君轻轻摇头,华娘紧张又期盼的的心瞬间沉到了底,再也建熬不住,昏倒了过去。詹文君吩咐章伦带人抬她下去好生照料,徐佑沉声道:“看来只有请这位神秘的五天主到府内相见,才能问出孩子的下落。沙兄,清明已饮了春酒,我和其翼、文君都被你制服,鸣砲吧!”(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香风诗韵,红粉骷髅
火鸣砲飞上高空,在明月的光辉里绽放,凝聚的烟雾惊动了长干里的雀鸟,盘旋在徐府的周边低鸣。
无情最是枝头雀,不管人愁只顾啼。
几道黑影逾墙而入,迅若奔马,却又翩若惊鸿,赶在府卫发现并调动之前,五天主出现院子里,她只带了十五人,全是六品之内的高手。
这不是率兵正面攻打骠骑将军府,何况就算真的想攻打,六天经过多次的内争外斗,今非昔比,实力消弱的厉害,根本不可能在金陵城里聚拢起大规模的兵力。唯有靠奇兵突袭,擒贼擒王,若拿住徐佑,则万事大吉。所以兵贵精不贵多,十五个入了六品的高手,已经是司苑天宫现在能够调动的最强大的武力。
按照他们的计划,竺无尘已回钱塘,清明若再中了毒,没有小宗师掠阵,哪怕徐府有二百名精锐部曲,也足可在群狼环伺之中强势的稳定住局面。
“沙郎君,辛苦二位了!”
沙三青虎目里射出深入骨髓的恨意,站立一旁,没有说话,莫夜来双手抓着裙裾,想要上前,又死死的停住,颤声道:“五天主,求你把孩子还我……我们照你的吩咐,作了这等泯灭人心的恶事,今后再不敢和天主作对,你留着孩子也无用……”
“不急!”五天主整个身子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头上戴着幕篱,看不清任何的外部特征,但声音如涓涓春水流过,婉转悠扬,轻柔动听,道:“等我了却心事,再告诉你孩子的所在!”
院子里一片狼藉,清明盘膝坐在远处,口鼻流血,面目忽青忽白,正是中了春酒的症状。衣衫破裂多处,肩头可以看到圆形的伤痕,应该是被竹殳击中留下的痕迹。徐佑、何濡、詹文君等被点了穴道,身不能动,可口尚能言。
五天主在徐佑对面坐了下来,语气轻柔的不像是敌人,反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道:“骠骑将军的才名,我仰慕已久,只是没想到你我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场合,实在是造化弄人!”
徐佑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慌乱,演戏要演全套,以他如今的地位,遇事不崩于色才是正理,道:“五天主大驾光临,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既占尽上风,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五天主轻轻笑道:“哦,将军想瞧瞧我的脸?怕是会大失所望!我容颜丑陋,既不如这位詹女郎英姿飒爽,也不如吴县那位张女郎胸怀锦绣……对了,听闻将军和天师道的宁长意交情莫逆,宁大祭酒出身名门,莹心炫目,姿才秀远,又师从孙冠,备受恩宠,乃至统领扬州治,号左神元君,士民敬仰,小女子更是万万比不得……”
“五天主话虽如此,其实听得出来自视甚高。”徐佑言辞犀利,直指本相,道:“只不过身世凄苦,命途多舛,又误入六天贼教,一生见不得天日,所以惯常用自讽来掩盖内心的傲然。其实你容貌如何,我并不在意,今日红粉,明日骷髅,皮相转瞬成空。我在意的是,天主机关算尽,今夜到底为何而来?”
“将军爽快!”
五天主以手托腮,袍袖滑落,露出素手芊芊,皓腕晶莹如玉,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似乎透过幕篱可以窥见徐佑的灵魂深处,笑道:“那我就直言了,鱼道真虽然是六天的人,但她并没有得罪过将军,她蛊惑太子,杀死安子道,岂非正合将军的心意?说来无罪,反而有功,不如将军赏我个薄面,放了她如何?”
徐佑的眼神颇为玩味,道:“我很愿意和天主结个善缘,但我确实没见过鱼道真……”
五天主坐直了身子,笑声愈发的温柔,道:“看来将军还没搞清楚当下的状况!来人,杀了清明,用小宗师的人头给徐将军提个醒!”
清明中了毒也是最大的威胁,先除掉他,可保证大局稳稳掌控在自己手里,这种谈笑间翻脸杀人的做派,和她的吴侬软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身后一黑衣人抽出短刀,毫不迟疑的飞身砍向清明的脖子。刀刃的寒意激起肌肤上的细微颗粒,清明忽然睁目,烛龙剑后发先至,划破了黑衣人的喉咙。沙三青同时动手,竹殳如龙出水,卷起满地的枯叶,缠住另外十四人。
五天主反应极快,玉手如鹰搏兔,闪电般抓向徐佑的头顶死穴。徐佑缓慢的抬起右手,竖起单指向天,极慢和极快的反差撕裂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让眼前的所有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天旋地转!
五天主只觉得视野开始模糊,胸口被千斤巨石压着,瞬间就会窒息而死,哪里还来得及变招应对?
指尖正中掌心,朱雀劲瞬间侵入,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浑身如被无数根藤蔓缠住,然后烈焰焚身,从骨骼到血液都痛的无以复加,可偏偏意识清醒,动弹不得。
刚入五品的沙三青还能和徐佑过两招,可五品以下,根本连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清明鬼魅般的身影加入战局,和沙三青两个小宗师联手,弹指间分出胜负,剩下的十四个高手被杀了十一个,活捉了三个。
这就是小宗师的威力,江湖搏杀,可以轻易的决定战局的走向!而经过金陵之变的洗牌,江东各方势力,除过深不可测的袁青杞,只有徐佑麾下的小宗师最多,所以想要对他下手,难度极大,必须择机、择地、择时,然后成与不成,还得看天命!
“摘了她的幕篱!”
清明应声出剑,幕篱从中破成两半,露出一张倾城绝世的容颜,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江南独有的诗韵,完全凝聚在她的眼角和眉梢,从发丝到裙摆,仿佛吹拂着汉魏的风,滋润着楚地百年沉浮的烟雨,掩映着秦淮河的明月,轻轻盈盈,走入你的梦!
只要看上一眼,徐佑就知道她必定是陆令姿无疑。
韵外生韵,香外生香。
若非陆令姿,谁能有这样的天香国色?
名僧昙千的品状从不会出错!
“小宗师……你会武功?”陆令姿香汗淋漓,双手艰难的撑着案几,微微扬起的俏脸苍白如纸,道:“那夜袭杀鬼师的人,果然是你……徐佑,你藏的好深!”
徐佑笑道:“那也比不过陆天主,藏身深宫大内,以六天逆贼的身份升任了朝廷的四品掌书使,在下佩服之极!
“你知道我是谁?”陆令姿显然很吃惊,她的真实身份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可徐佑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是其中之一。
“不如我先问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杀的鬼师呢?”
“那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人抢走了血诏和玉玺,后来血诏出现在江夏王的手里,当时已经有些怀疑你。不过你掩饰的实在太好,病怏怏的虚不受力,在京城时身边又只有清明一个小宗师,可动手的是两人,功法诡异,修为高绝,所以并不能确定。再后来你从青鱼腹中钓出传国玉玺,这自然是蒙蔽世人的把戏,玉玺早就在你的手里,这才几乎确定鬼师之死和你有关……只是我们仍旧以为,是佛门派了小宗师和你联手,今日方知真正厉害的人是徐将军……”
“见笑了!”徐佑淡淡的道:“那也比不过陆女郎,养了你十七年的师父,说捅刀子就捅刀子。由来人心可惧,但心狠手辣如女郎者,纵览史书,却并不多见!”
提到林霜虎,陆令姿的眸子里全是难言的哀伤,终于敛去了柔柔的笑意,声音变得低沉和冰冷,道:“大道之行,断七情,绝六欲,方可跳脱樊笼之外,通炁、通神、通灵,直至通真!师尊与我道不同,杀师证道,于情有罪,于心无悔!你不懂真法,妄加指责,殊为可笑!”
六天洗脑的威力从当初四夭箭的时候就知道了,都明玉兵败,几千信徒以为他兵解水仙,扶老携幼,追随其后,共同赴水而死,比起陆令姿,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徐佑并没有因为陆令姿这可怕的逻辑而动怒,道:“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我虽不是圣人,可也读过《道德经》。老君说大道之行,惟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你性迷情执,颠倒邪见,是谓盗,而非道哉!”
陆令姿放声大笑,却不小心牵动了经脉的伤势,又吐了两口血,艰难的反驳道:“道在天地,无天人之别,无物我之分,本不难行。只因不能体无为之妙,所以离道日远,而大道废矣。夷路是道,径路也是道,大道从一而来,复归于一,你以盗和道分,才是邪见!”
徐佑叹了口气,真理愈辩愈明是个绝对的伪命题,每个问道的人,都坚定自己的道是对的,可真正能够走到最后的寥寥无几,等折戟沉沙之时,回头再看所谓的杀师证道,心里真的无悔吗?
“既然如此,话不投机,多言无益!”徐佑弹指点在她的璇玑穴,解了朱雀焚身之苦,道:“敢问天主,那两个孩子现在何处?可安然吗?”
“孩子无恙,不过想救孩子,将军需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
(我尽力写好每一章,但无法满足每一个人,若真是看着厌烦,好聚好散,寄希望以后能写出得到诸位喜爱的文字。不过呢,这本书应该不会再写太多,也许还有三五十万字就会完本,前文挖的坑,能填的都填了,基本会保证前后的完整和整体的流畅。其实心里确实还有很多想写的东西,魏晋南北朝是个改变、冲突、融合的伟大时代,门阀制度的终结,寒门士子的崛起,佛教的东渐,儒教的复兴,道教的沉浮和革新,以及三教的对立统一,加上南北各族的经济文化军事的剧烈碰撞,这是深层次也很有趣的东西,可惜鉴于各种因素,只能浅尝辄止,加上丸子笔力确实不足,写不出这样的波澜壮阔,堪称憾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