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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全文阅读

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枫桥夜泊人无眠

    袁府一入夜,就会在连接各处宅院的走廊、河道以及林荫路边点起造型精美的灯笼,远远看去,如同满天星辰散落在了此间,点缀着层层叠叠的飞檐画栋,充满了清净归于自然的悠闲自得。

    通往袁府南隅别院的小道上,走过来一个白衣少年,手中提着一盏用桂竹和麻篱做成的风灯,风灯的一面写着府主的姓氏“袁”,一面写着官位“左军将军”。在他的周边,一排排全都是十数米高的黑松,一人环抱,亭亭如盖,四季常青,姿态古雅,是袁府中唯一一处种植了黑松的地方。

    其实松树,跟道教的图腾崇拜有关,汉代的《玉策记》和《昌宇经》里说“千岁松树,四边披越,上杪不长,望而视之,有如偃盖。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寿万岁。”无独有偶,《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也记载了侯道华于松树云顶,凌空飞升。由此可知,通过松树连接人仙两界,印证了道教关于追求长生的玄妙理论。

    这里,自然是袁青杞的住处!

    少年停下脚步,抬手轻叩院门。过了一会,一个婢女前来应门,看到少年,低声道:“栖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少年低垂着头,望着手中的灯笼在脚前的尺寸地打出的光亮,道:“女郎安寝了吗?”

    “天刚入夜,这会尚未安寝!”

    “那劳烦通禀一声,说我有要紧的事求见女郎!”

    “只是这么晚了……”

    “无妨,可先问一问水希,她若说不成,我就等明日再来。”

    婢女点了点头,又关上了院门。袁府中谁都知道栖墨是袁青杞在外游玩时带回来的人,又在袁阶身边伺候多年,身份自然有些不同。要是换了别的奴仆,别说能在入夜后来到女眷的住所,就是随意走动,一旦被冯桐抓到,至少都得掉一层皮。

    这次没过多久,还是刚才那个婢女,开了门引着栖墨走到正中那间房舍的台阶前,道:“请熄了灯,在这里稍等片刻,阿姊会来同你说话。”

    她口中的阿姊指的是水希,说完就转身离开,留下栖墨一人,孤独的矗立在空旷的院落里。秋末冬初的夜风,就像是最爱的人失望离去时的一瞥余光,虽然不那么的凌厉,可让人从心底感受到一股悲凉。

    栖墨将风灯提起到紧抿的唇边,伸出比起许多女子都要修长白皙的手指,从下方的环扣掀开风罩,望着跳闪的微弱火苗,轻轻的吹了一下。

    灯光明灭,攸忽陷入了黑暗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无声而启,明亮的光线顺着门隙泄出,虽然仅仅照出了几步远,可也给待在黑夜里的人一点点的暖意。水希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望着栖墨,轻轻一叹:“你不该来……”

    栖墨柔和低沉的嗓音响起,不带一丝人世间的烟火气,道:“我不能不来!”

    水希知道劝不了他,不再说话,侧过身子,站到了门口的一侧。栖墨弯腰放下已经灭了的风灯,然后一步步踏上台阶,来到水希身边的位置,掸了掸衣冠,头不曾抬起,依然低垂在胸,缓缓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间,伏地不起!

    “你不该来!”

    袁青杞说了跟水希一样的话,栖墨却不能像刚才一样回话,道:“我知道来了会让女郎为难,可这次是我能够抓住的唯一一次机会,如果错失了,我此生活着,也跟冢中枯骨没有什么区别。一具枯骨,又如何能跟随女郎求道、治道、证道。如若是这般,我宁可立刻死于道尊法剑之下,化为鬼魅,不复为人!”

    水希悄悄的看了栖墨一眼,脸上微有焦急之色,却也不敢在这个当口随意说话!

    “可还记得《道诫十律》?”

    “记得……”

    “背于我听!”

    栖墨头垂的更低,几乎把手背压的发白,道:“竞行忠孝,守中和,喜怒悉去,不为式过,诫知止足,与不谢、夺……夺……”

    “嗯?”

    栖墨把牙一咬,道:“夺不恨!”

    袁青杞轻声道:“与不谢,夺不恨!你的过往固然可悲,但从你愿意入我道门的那天起,就不该再记挂尘世间的恩仇。与不谢,恩也是真,夺不恨,怨也是真。那人虽然夺去了你在尘世的所有,但却也留下你的真性,如果单单为了恨,你要求我答应的事,却会毁了你的真性,再也无法学知清静,真思志道!”

    栖墨的身子先是微微一颤,然后抖的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不能自已,汗如雨下。一点点澄净的汗珠从如玉的脸颊落在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仿佛巨鼓重锤,一下下的击打在灵魂的最深处。

    时间逐渐流失,栖墨颤抖的身子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缓慢却又坚定的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屋内,又重重的磕下。

    砰!

    一丝鲜红的血迹从额头与地面的接触点渗了出来,给这个黑夜平添了几分悲情的色彩。

    “望女郎成全!”

    房内传来一声轻叹,道:“后日衡阳王就会抵达晋陵,其余的事我来安排,至于能不能让你如愿……”

    “只要能够接触衡阳王,栖墨会有法子抓住这次机会!”

    袁青杞的声音听来有几分疲惫,也有几分淡然,道:“去吧,我会除去你的‘命籍’,从这一刻起,你不再是我道门中人,今后也不许对外人提起我道门之事!”

    “大祭酒……”

    水希颜色一变,低声斥道:“莫要胡言!女郎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还不速速离去?”她事先已经清空了周边的侍婢,又吩咐了心腹人等在四周的隐蔽处把守,不虞会有人听到。并且之所以不让栖墨进屋,只是跪在门前,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防堵悠悠之口做的有备无患。

    杞墨不再言语,等了片刻,不听袁青杞说话,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挽回,又重重的磕了三次头,再起身时,如妇人一般秀美的脸庞流下来两行清泪,然后决然转身离去,消失在院外的夜色里。

    水希走了进来,关上门,望着屏风后的床榻,低声道:“女郎,栖墨这样做,其实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衡阳王这次来晋陵必然会再向郎主提亲,如果栖墨能……能遂了心愿,至少会让我们应对起来容易一些……”

    “我何尝不知……与不谢,夺不恨,他既想报恩,又想报仇,此心已无清净,不如去了命籍,还他自由自在……况且那人何等的身份,他想利用衡阳王达到目的,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连累道门,去了他的命籍,也好未雨绸缪!”

    水希不敢再说什么,正要过去伺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句呢喃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水希停下脚步,脑中却浮现出了徐佑的身影,以及那句“不看三娘的面子,也要看你的面子,我跟她计较什么!”的调侃。

    这个人,眼睛很温和,可笑起来的时候,却有些让人忍不住扯他耳朵的坏!

    不知道已经被认定为坏人的徐佑正在船舱上生闷气,距离离开晋陵已经两日夜了,可他却没有跟履霜说一句话。不过履霜也不是好惹的,笑盈盈的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浑不在意徐佑的态度,还帮着船家父女准备膳食,又曲意交好,很快跟秋分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连左彣这个大老祖也忍不住暗示徐佑不要太冷落了人家,把徐佑气的直骂他俩都是叛徒。

    这一晚半夜时分,徐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耳边传来沉闷深远的钟鸣,披衣走出舱外,明月高悬,倒映着绿波荡漾的江水,让人顿时浑然忘忧。

    钟鸣一下接着一下,徐佑也没了睡意,坐在船头,双手撑在身后,遥望着岸边的景致,双脚垂在舷外慢悠悠的晃动,真是说不出的惬意逍遥。

    白天的时候问过船家,说要在吴县外停泊休息,估计这里应该离吴县不远。虽然不知道听到的钟声,是不是来自妙利普明塔院,也就是后世著名的寒山寺,但也应该是吴县的寺院无疑。

    此情此景,不仅徐佑,但凡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都会忍不住念出这首千古绝唱,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好诗,好句,好景!”

    徐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履霜跟了出来,终究男人气度,淡淡的道:“你也睡不着?”

    履霜走到徐佑身边,看他悠扬惬意的姿态,低声道:“我也可以这样坐下来吗?”

    徐佑耸耸肩,往旁边挪了挪,道:“坐吧,你既然离开了袁府,已经是自由身,想做什么,都不需要经过别人的同意!”

    履霜小心的撩起裙裾,学着徐佑坐在船头,不过毕竟是女子,双手没有放到身后,而是平放在腿侧。

    “郎君忘记了?水希可是把我的奴籍一同交给了你……”

    徐佑从怀里拿出那份奴籍凭证,随手撕的粉碎,手一扬,随风洒到了河中,道:“现在呢?”

    履霜沉默良久,痴痴的盯着江水中漂浮的纸屑,看着它们被水浸湿,然后被流逝的江水囊裹到了深处,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自由了,

    可她自由了吗?

    钟鸣还在持续,履霜的眸子中泛起了泪滴,哽咽道:“郎君要是真的如此厌恶履霜,我可以立刻跳到江水中,以死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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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乐难清平

    “你这话说的没道理,大家萍水相逢,加之这一次,也才见过两三面而已。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没必要找我来明什么志。”

    徐佑看也不看她一眼,望着水中的明月,感受着冷冷的风顺着鼻息沁入肺腑之间,似乎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冰冻了一样。

    履霜止住了哭泣,低垂着头默然半响,然后盈盈站起,俏脸在月色下露出让人心颤的美态,想起了这短短的一生的许多事,一时心灰意冷,神色转为平静,道:“既是如此,那夜有愧对郎君之处,只望来生再报!”说完纵身一跃,跳入了冰冷彻骨的江水中。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舱室中一阵嘈杂,左彣第一个冲了出来,看到水中快要没过头顶的履霜,大吃一惊,立刻就要下去救人,被徐佑一手拉住。

    “郎君?”

    “由她去!”

    徐佑摇了摇头,目光仿佛凝固了一般,冷厉无情的样子让人从心底感觉到害怕,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左彣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违命,束手退到了一侧。秋分这时穿好衣服跑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小脸吓的发白,刚要开口求徐佑救人,左彣对她使了使眼色,拉着她低声说了几句话。秋分茫然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小郎到底要做什么,但既然他要如此,自然有他要如此的道理。

    只是,只是履霜她……

    船家父女也走了出来,船主姓丁,家中排行老幺,故取名季,快四十岁才得了一个女儿,取了个名叫苦儿。父女两个常年在江面上跑船,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所以并不慌乱,也不上前干涉。

    这是处世之道,也是保命之道,无可苛责!

    时间一秒秒流逝,履霜在江水中挣扎了几下,终于力气耗尽,身子沉了下去。徐佑皱起了眉头,又等了片刻,不见有什么异常,道:“风虎,救她上来!”

    “诺!”

    左彣正要入水,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抢先一步,扑通一下钻进了水中,像是一条游鱼灵活之极,飞快的游向履霜。

    “苦儿,小心些……”丁季大声叮嘱,不过也不怎么担心,在这江上,比苦儿水性好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

    履霜只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冰冷又恐怖的梦,梦里回到了那一夜的荒郊野外,几棵枯树孤零零的立在路旁,不知哪里飞来的老鸦卧在几乎要断裂的枝梢上,一双吃人吃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场血腥的屠杀。

    哭泣声,喊叫声,求饶声,狞笑声,辱骂声,阿父倒在血泊中挣扎着伸向天空的手,阿母躺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浑身的衣裙被撕成粉碎,几个肮脏丑陋的男人争先恐后的爬了上去……

    “啊!”

    履霜猛的睁开了眼睛,一股恶心涌上了喉咙,扭过头哇的吐了出来,胸口的闷气稍稍减弱了几分。

    “行了,这口水吐出来,应该没有大碍了。只要小心照看着,晚上不要受了风寒,等到明天就能完全恢复正常。”

    丁季是专业人士,既然他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秋分还是放心不下,又望向丁苦儿,小丫头才十二岁,又黑又瘦,但眼睛透着伶俐,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不受凉,就没事!”

    秋分松了口气,上前扶着履霜慢慢躺下,给她盖了盖被子。丁季毕竟是男人,久留不便,和丁苦一起离开。

    秋分低声安慰道:“没事了,你先歇着,我去烧点热水,一会就来给你擦洗身子,免得着凉。”

    履霜死里逃生,望着秋分真诚又充满了关心的脸庞,心中的感激溢于言表,道:“我,我不知说些什么好……”

    “什么也别说,也别胡思乱想,安心睡上一觉。丁老伯说了,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的,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秋分下意识的看了看舱外,她不知道履霜和小郎发生了什么,竟然闹到差点死人的地步。可她也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问,也不该问,终究小郎有他的打算,一切听他的吩咐就是了。

    履霜察觉到秋分的异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郎君呢,是不是在外面?”

    “嗯,从把你救起,小郎就一直待在舱外。履霜阿姊,你别见怪,小郎他不会真的要……呜!”

    履霜的手指按在了秋分的唇瓣上,白如雪的指尖映衬着桃花似的红唇,有一种让人痴迷的画面感。

    “我知道,不会有事的。阿妹,能不能帮我请郎君进来?”

    秋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掉头出了舱室。

    门口挂着的布帘从外面打开,徐佑走到履霜跟前,从上往下俯视着她的容颜,突然笑道:“没想你倒是一个狠人,说跳就跳,一点都不拿自个的命当回事!”

    履霜柔声道:“那是因为我知道郎君是心地良善之人,绝不会坐视我命丧于此。”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所以你吃定我了?”

    “不敢!郎君误会履霜的意思了……”

    履霜强撑着要起身,徐佑摆摆手,道:“躺着吧,我既然没忍住救了你上来,就愿赌服输,这一路许你跟着去钱塘。”

    履霜大喜,不顾徐佑的阻拦,起身跪下,道:“谢过郎君!”

    “一哭二闹三上吊,几千年了,就不能换点新鲜的法子?”徐佑无奈的道:“先别高兴,到了钱塘,你就要另寻去处。不过钱财方面不用担心,毕竟相识一场,我会送你十万钱,足够你找到安身之地以前的吃穿用度了。

    履霜静默了片刻,抬起头道:“郎君,是不是因为那夜的事,你才会如此厌恶我?”

    “那倒不是!”徐佑还真不是因为这个理由,道:“我连袁三娘身边的那个水夷都不追究了,何苦来为难你一个听命行事的人?其实对你也算不上厌恶,但凡不怎么熟悉的人,我一向都敬而远之!”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徐佑不是厌恶履霜,而是对她有疑心,毕竟谁也不想身边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尤其此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袁青杞到底为什么要把履霜送给自己,难道仅仅是为了补偿他那晚受到的精神伤害?

    徐佑绝不敢小瞧袁青杞的心计,所以也就更加不能留履霜在身边!

    履霜是聪明人,点了点头,道:“我懂了,也不用到钱塘,明日进了吴县,郎君让我下船即可!”

    徐佑淡然道:“如此也好,只是我身上仅有十万余钱,最多只能先给你三万,等到了钱塘,我再派人送来余数。”

    “不用了,我随身带有体己钱,虽然不多,但也应该能在城中住上一段时日。并且吴县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总会找到容身之地。”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徐佑拱了拱手,转身刚要离开,却听履霜在身后道:“反正只剩半夜时光,郎君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徐佑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一边坐下,道:“想聊什么?”

    “郎君想聊什么?”

    徐佑想了想,突然道:“你姓什么?”

    履霜愣了下,道:“我……我没有姓……”

    “人总有来处,有来处就会有姓氏,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怎么会没有姓呢?”

    履霜没明白什么叫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却也听到了徐佑的意思,眼中掠过一道黯然,道:“幼逢离乱,父母皆死于流民之手,我其时还不到三岁,被遗弃于荒野道旁,要不是齐阿母经过救起,早已经死于狼豸之口。脑海里仅仅还有一点模糊不清的记忆,至于姓甚名谁,却都忘记了。”

    “你也是可怜人……”徐佑叹了口气,道:“后来呢,怎么去了袁府?”

    “我被齐阿母带到吴县的清乐楼,承蒙悉心照顾,并教以诗文歌赋书画琴曲,十三岁尚未梳拢时时被著作郎看中,以二十万钱将我带至袁府做了歌妓……”

    清乐楼,顾名思义,也就是青楼。不过青楼这个称呼在最初可不是妓家的代称,古乐府诗中比比皆是,描绘居住在高楼中的美貌女子,而齐武帝建兴光楼,涂抹青漆,谓之“青楼”,那可是帝王之居。不过在魏晋时,蓄养家妓之风开始盛行,王公贵族,豪富之家,大都耗费巨资筑高楼,养妓以娱声色,这些家妓的形象又与古乐府诗中的女子形象有所重叠,所以逐渐开始将青楼作为声色犬马的风流处所。要说真正将青楼跟倡女结合起来,是南朝刘邈的一首诗“倡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清代大才子袁枚说此诗是青楼“殆称妓居之始”。

    不过,履霜竟然从小在吴县长大,倒让徐佑没有想到,怪不得刚才她说对吴县并不陌生,原来如此!

    “著作郎?”徐佑竟想不起袁府中谁是这个官衔,道:“哪一个著作郎?”

    履霜脸色苍白,鼓起好大勇气,才能说出这个人的名字,道:“是袁二郎,他年初刚迁任著作郎,也难怪郎君不知。”

    徐佑恍然大悟,原来说的是袁青杞的二兄袁峥,字平高,记得前年他还是中书博士,才一年就升做了六品的著作郎,速度可真够快的。

    著作郎是史官,自曹魏以来,史官选人都十分的严格,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担任这个官职,既清且要,前途无量!

    “既然跟了袁平高,以袁氏的门第,不惮再有饥寒之苦,又能诗文相和,红袖添香。你一生孤苦,如此也算终身有了寄托……为何又……”

    徐佑没有说完,履霜接道:“为何又来害你?郎君是想问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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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色龙鸾张不疑

    “我在清乐楼中虽然备受齐阿母疼爱,但我也知道,身为女子,衣绫罗锦缎,居华屋丽舍,只为凝情待价,思尚衣巾,是人世间最最下贱的事。能有机会从那里离开,我的心里很是感激二郎。”

    “只是……到了袁府,我才知道,袁家二郎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可私下里却昏乱妄为,性情暴虐,且,且在房中有怪癖,如同禽兽……”

    履霜娇躯轻颤,双唇发白,几不能再说一句话。徐佑心生怜惜,柔声道:“我明白,不用说了。你是因此才想离开袁府的吗?”

    从古到今,有怪癖的人数不胜数,比如春秋时卫宣公、鲁惠公,西汉时的刘骜、刘欣、刘建,东汉的刘宏,前秦厉王苻生,其他诸如魏晋南北朝的刘子业、高洋,再到五代南平国的第三帝高保勖,南汉的刘龑,后梁朱温,元太宗窝阔台等等等等,无不是这一行里的顶尖人物,不仅男女通杀,聚众联欢,有的连至亲也不放过,从亲姐妹到堂姐妹,从兄嫂到弟妇,从儿媳到岳母,从小姨到舅妈,从臣下妻到民间女,但凡看的上眼的,一个都不放过,更有甚者,把牛狗羊等动物都拉到了这一出丧绝人伦的惨剧里。比起后世许多宅男喜爱的有教育意义的电影,剧情上要更加的离奇和不可思议。

    绝对的权利使人绝对的**,当**不被限制,人性的丑陋和残忍就会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这是文人墨客尽显风流的时代,也是谋臣名将闪耀光华的时代,但在这一幕幕璀璨外衣包裹下的最深处,却是一个流着血,刮去了人肉,熬着骨头下酒喝的最无情的时代!

    履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道:“多谢郎君体谅!嗯,有一次,他……他又在折辱我,恰好被水夷看到。她很同情,也很可怜我,私下说过想要求三娘,看有没有法子让我离开二郎身边,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毕竟三娘喜爱清静,向来不管府中的事,又牵扯到了兄长,水夷也不敢唐突开口。”

    徐佑有意缓和下凝重的气氛,笑道:“直到我来了,你们觉得找到了机会,是不是?”

    履霜惶恐中带点歉意,道:“对不住,是我们太放肆了。”

    “过去的事了……继续说,水夷那个满肚子坏主意的小娘,是怎么给你洗脑的?”

    “洗脑?”履霜轻声道:“郎君是指她怎么说服我的吧?其实也没什么说服的,水夷跟我闲谈时,提到义兴那个跟三娘定亲的徐郎君到晋陵来了,还说,说他……”

    “猜也猜到不是好话,说吧,无妨!”

    “说那个徐郎又蠢又笨,不过是午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一样的山野村夫,还想着攀龙附凤,染指不该染指的人,定要狠狠的整治他一番才能消了心头的火气。”

    徐佑哼道:“水夷连《左传》都没读过几句,更何况《汉书》?想必‘午阳鼓刀’这几句,是你帮她文饰之后的话,原话到底有多难听?”

    午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是《汉书》里形容的四个人,分别是樊哙,夏侯婴,灌婴,郦商,都出身不高,属于贱籍。

    履霜小心的看了徐佑一眼,看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聪明的避过了这个话题,道:“也因此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扮作雅筑的婢女去见郎君。一旦成事,郎君狼狈不堪自不必提,水夷能出了气,而我也必然会触怒二郎,最好的下场,不过死有全尸而已。以三娘的性情,就算她事先不知,事后也会生气,但此事既然跟她有了牵连,定不会坐视不理。到了那时,水夷就有了借口去替我求情,然后死中求活,试试看能不能借此脱离这个让我生不如死的地方。”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两个女娘真是胆大,颇有几分心狠手辣的果断!”徐佑笑道:“要不是我是里面的苦主,都要忍不住给你们赞一句好!”

    履霜被他调侃的不好意思,又欲跪倒在地上赔罪。徐佑阻止了她,道:“以前各不相识,你为了活命,水夷为了出气,都有你们的理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所谓谁对谁错。我既然不跟水夷计较,也不会跟你计较,此事就此揭过,不许再提!”

    “诺!”

    履霜娇怯怯的应了声,过了一会不听徐佑说话,悄悄抬头望去,见他不再是刚才端坐的姿态,而是斜靠在船板上,双腿成不合礼仪的萁坐,也就是双腿向前伸开。表示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没有起先那么深的戒备和疏远,壮着胆子问道:“郎君,能不能再念一遍之前你作的那首诗?我出来的急,其中有一句似乎听的不太真切……”

    徐佑懒洋洋的道:“这也不是我作的,忘记从哪里看来的,正好应景,所以随口吟诵一番,不要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

    履霜有些看不明白徐佑,江东士族之间重玄谈,也重诗文,一有佳作,旦夕之间就能传诵数州,为天下所倾慕。别人要是能做出那样绝妙的诗句,莫说佯装不认,恐怕忍不住逢人都要炫耀一番,何曾会云淡风轻到这种地步?

    正当她以为徐佑不会再吟,有些失望的时候,他却慷慨击掌,高声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清越的声音穿透舱壁,在空旷的夜里荡开了一阵阵的波动,恰好一艘大船紧挨着经过,船头站着一人,负手仰望漫天的月色,突然听到了这首诗,脸上的表情先是讶然,然后变成了震惊,忙喝令停船,快步走到这一侧的船舷边,道:“不知哪位郎君在舟中,在下诸暨张墨,可否过船一叙?”

    诸暨张墨?

    徐佑只是一时兴起,忽做高声语,却不料如此都能惊动天上人,脑海中飞快的搜索了一遍,没有这个叫张墨的人的任何资料。

    张墨,好像是某个著名坑爹儿子的名字啊!

    履霜噫了一声,脱口道:“竟然是他……”

    徐佑知道履霜在袁氏多年,见识非平常女子能比,问道:“你认得此人?”

    “诸暨张墨,如果没听错的话,应该就是人称‘五色龙鸾’的张不疑。”

    “五色龙鸾?此人一定文采非凡,可是吴郡张氏子弟?”

    《文选》有“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 的句子,李善做注说:“鸾龙,鳞羽之有五彩,故以喻焉。”后来常被用于比喻文章华美,辞藻绚丽,所以徐佑一听外号,就知道这个张墨定是三吴地区知名的大才子无疑。而能培养出这等人才的,一般都是世家大族,既然姓张,想来跟吴郡张氏脱不了干系。

    “听闻张墨曾在两年前的吴郡西园雅集中写诗属文作赋,无不拔得头筹,其人又风神清令,被扬州大中正誉为俊才,却因为家世所累,只能定为八品。后征辟为郡丞,辞而不就。至于他跟吴郡张氏的关系,众说纷纭,有说是张氏早就没了往来的远房旁支,也有的说是三代上还在一房,只是后来牵扯到家族内斗,张墨这一支被逐了出去,跑到了诸暨定居。哪一种是真,我就不得而知了!”

    徐佑突然发现履霜有个别人不及的长处,那就是经过袁氏这个儒宗的多年熏陶,又自小在清乐楼长大,对这些文人墨客的雅事,知道的要比自己多很多。他身边有秋分主内,那是第一等的贴心人,也有身手高绝的左彣主外,一应需要动手的事全都不必操心。可钱塘乃至吴郡,自古文风鼎盛,才名昭著之人不知凡几,可他却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要是将来游走其间,遇到人见人爱的明星人物,自己却有眼无珠,得闹出多大的笑话?

    果然是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关键要用到正确的位置。徐佑猛然想到一个问题,袁青杞会不会早就料到了这一层,知道他到了钱塘,人生地不熟,所以才顺水推舟,一箭双雕,把从小在吴县长大的履霜送给了他?

    要真的是这样,袁青杞的心计可就太可怕了!

    徐佑心思电转,先把对袁青杞越来越深的忌惮压在心底,他身处险境,哪里肯在这个时候结交朋友,连舱门也不出,道:“舟中携有女眷,夜深恐有不便,失礼之处,还望不疑郎君莫怪!”

    张墨不是那些罔顾礼法的狂士,听有女眷也要硬闯过来,闻言也不强求,径自赞道:“郎君此诗,不似乐府古曲,也不似曹丕《燕歌行》那样句句用韵,反倒采用隔句用韵的法子,并且字与字间似有韵律,听来有摇曳之美态,让人眼界顿开。初时只觉句法绝妙,似连而断,似断而连。可越品越能从中体悟到扑面而来的荒凉寥寂,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对愁眠’三字,道尽了孤身一人无所适从的苍凉欲绝!时人皆以五言为贵,我却独爱郎君这一首七言!“

    徐佑暗忖此子果真厉害,仅仅顷刻间就能领会到张继这首《枫桥夜泊》的精微细妙之处,更能从中察觉到隔句用韵和平仄格律的规则,要知道在这个时空里,虽然五言诗已经走到了穷途,但还占据着主流地位,七言诗在汉张衡和魏曹丕之后一蹶不振,到此时也没有大的气色。这些都还属于歌行体的范畴,而徐佑吟诵的这首却是声韵已经很成熟的唐代的著名七绝,两者之间在技术上相差了不止数个年代。

    ”郎君谬赞!五言词穷,故而七言达意,实属才尽的无奈之举。“

    ”哈哈哈!“张墨爽朗的大笑,道:”听郎君此言,就可想见其人何等的高逸!不过在下心中有一处疑问,还望不吝告知。”

    “郎君请说!

    “姑苏城中虽寺庙众多,但居此最近,也就是郎君适才听到钟鸣的那座寺院,应该名叫枫桥寺才对。不知郎君何故称之为‘寒山’,可有什么典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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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上策杀人

    听了张墨的话,履霜低声道:“我刚才问郎君,说有一处没听真切,也是以为‘寒山’二字是听错了的。”

    徐佑同样压低嗓音,道:“只是为了韵律合拍,贪求好句而已。若是改寒山为枫桥,不仅重了上一句的‘江枫’,也坏了整首诗的节奏。”

    不过对履霜这样解释还行,对张墨却显得有些轻佻。高声道:“不疑郎君有所不知,我数年前在枫桥寺游玩时,曾遇到一个扫地老僧。他观我气色,察知我心中有诸多郁结难解,故意将一堆枯叶扫到了我脚下,挡住了往前的去路。在我怒不可遏,正欲诘问的时候,突然道“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张墨被徐佑挑起了浓厚的兴趣,道:“郎君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我哪里答的上来?苦思许久,找不到答案。老僧仿若拈花一笑,绕过枯叶,往远处走去,说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

    “谤我,欺我,辱我……忍他,让他,由他……”张墨口中默念了两遍,身子一震,竟忍不住又往前跨出了一步,道:“郎君可知老僧法号?”

    “法号寒山!”

    张墨一愣,继而纵声大笑道:“是极是极,枫桥寺从今夜起,将以寒山名之了!”

    笑声过后,张墨一揖到地,道:“江中偶遇,能得一首好诗,两句妙语,一身疲惫,消融如春雪,实在是惬意!只是在下有急事返乡,不能多做停留,郎君日后若有闲暇,可到诸暨一叙,当扫榻以待。”

    徐佑到现在还没有通报姓名,张墨非但不以无礼,反倒诚心交纳,为人豁达有风度,令人心折。

    “若有机会,定会叨扰。”

    “好,就此别过!”

    大船刚刚离开,秋分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徐佑站起身,道:“你也早点安歇了吧,明日一早进了吴县,风虎会送你登岸。”

    秋分还不知道两人间的谈话内容,听到这里啊了一声,水盆也差点失手掉了下来,望着徐佑,道:“小郎,履霜要跟咱们分开吗?”

    徐佑笑道:“刚才问了才知道,履霜从小就是在吴县长大的,此次随船东来,只是因为她一个女子不便单独远行。既然到了家,自然要跟咱们分开了。”

    “这样啊……”秋分又回头看了看履霜,履霜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郎君说的是,我的家就在这里,以后阿妹要是跟小郎再来吴县,一定记得来清乐楼找我说说话。”

    “清乐楼?”

    “嗯,那里是我的家,既然无处可去,只有回家去了!”

    徐佑离开舱室,走到船头,想着履霜最后说的那句话,心中隐有不忍。左彣也从暗处走了过来,道:“郎君,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左彣是他以后倚为肱骨之人,有些事不必瞒他,徐佑道:“我起先只是不明白三娘为什么要把履霜送给我,所以才想拿着话试一试她。没想到她性子这么烈,竟会跳江以死明志。不过刚才跟她深入的谈了谈,才知道之前的许多疑虑都有很合理的解释。”

    左彣身在袁府,平日见多了赠送妓妾的事,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多想,直到发生了今夜的事,才惊觉徐佑对履霜起了疑心,道:“那,郎君怎么还有为难之色?”

    徐佑苦笑倒:“因为我分辨不了,她说的话,到底有几成是真?”

    左彣一脸诧异,徐佑是什么人,心计和眼力都高明到让人害怕的地步,可怎么会对一个小小的履霜束手无策?

    “郎君若是不嫌我愚钝,可否告知你们谈话的内容?我毕竟在袁府多年,有些事可能比郎君略微清楚一点。”

    徐佑正有这个打算,大概复述了一下履霜的原话。左彣皱眉道:“没听说二郎有这样的怪癖……但他一向在金陵出仕,每年待在晋陵的时日不多……”

    “所以这件事其实无法查证,就算真的如同履霜所言,府中也一定会严密防范,禁止任何人泄露出去。”

    “正是!不过履霜确实出身吴县,这个不假。当年二郎花了二十万钱将她从清乐楼中买回来,被郎主知道后好一顿训斥,还被禁足了数月,让他研习经义,少在外面沾染那些声色狗马的习气。此事闹到府中人人皆知!”

    “这个我料到了,若她撒谎,明日到了城中,随便一试就能试的出来。风虎,你发现没有,但凡重要的事,她说的都无从考证,可无关紧要的事,却又句句是实。所以我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极难分辨。”

    左彣沉思一会,道:“要解决履霜的问题,我有三策。”

    徐佑道:“说来听听。”

    “上策,杀之!”左彣语气冷峻,沉声道:“事毕沉入江中,神鬼不觉。日后若是三娘问起,报一个病殁就是了。”

    徐佑点了点头,道:“中策呢?”

    “中策,可在吴县送她登岸,任她是真是假,也与我等无关了!只是这样一来,她会不会返回晋陵,谗讥郎君的不是,引起三娘的不快?或者再生纠缠,使出妖娆手段,让郎君无法狠心离去?再或者还有什么后手,在我们预料之外,这些都在两可之间!”

    徐佑正是经过刚才那番谈话,对履霜的遭遇不无怜惜之意,所以才一时踌躇难决。左彣江湖老练,又是过来人,对青年男女的心态再清楚不过,准确把握到了徐佑的为难之处。

    “下策如何?”

    “下策就是佯作不知,抛开所有疑虑,任由履霜随侍身侧。等到了钱塘,左右只有她一人,只要严加监视,料她就是有异心,也成了笼中雀,想使也使不出啄人眼珠的本事。”

    徐佑思索片刻,道:“以你之见,自然是选上策为好?”

    这次轮到左彣苦笑,道:“从郎君的角度想,上策最为干净利落,不留后患。真要我选,怕是会选中策!”

    徐佑笑道:“我还当风虎在军中待了多年,一定铁石心肠,没想到也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

    “咳……”左彣神色尴尬,低声道:“我虽是军中部曲,杀人是份内事,但对妇孺之辈也很难下得了手。尤其跟履霜娘子这几日相处,不觉得她像是狠辣歹毒的人……不过,若是郎君有严令,我自当遵令行事!”

    “是我失言!不杀妇孺,是仁心,不该以此调笑。”

    徐佑终于下了决断,道:“钱塘也不是什么平安地,到了那里我们要应付的事情太多,身边再留一个不安定因素,实属不智。至于你的上策,虽然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但切记一点,人命不是韭菜,‘一岁之中,可以五翦’。人死了就再也活不回来,所以,今后不是确有实据,等闲不要杀人。还是明日一早,送她离船!”

    第二天一早,初日喷薄着清冷的光,徐佑刚走出舱门,就看到秋分快步跑了过来,道:“小郎,履霜她浑身发抖,额头烫的厉害,这会都开始说胡话了……”

    徐佑和闻声赶来的左彣互看一眼,都暗呼不妙,真要是染了风寒,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让她离开?左彣拱手道:“郎君,我曾跟随军大夫粗学过一点医术,不如让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徐佑没想到左彣还有这一手,道:“去吧!”

    一盏茶之后,左彣掀开帘子出来,脸色沉重,走到徐佑跟前,低声道:“确实感染了风寒,不是装的。”

    要是普通女子经过昨夜那样的折腾,江水又凉,感染风寒倒不是不可能。只是见识过水希的武功,徐佑下意识的以为履霜应该也是深藏不露才对,这点寒气,尚不至于侵入肺脾。

    可看眼下的情况,难道真是冤枉了无辜?

    “进城吧,找个大夫看一看,总不能见死不救……”

    徐佑无奈说道,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无情无义之人,虽然处在了这个流血无情的时代,却总是保留着心头的一点明灯,不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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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扬帆南下

    吴县,是吴郡的郡治所在,也就是后世的苏州,境内河港纵横,湖荡密布,山水逞一时之秀,向来有人间天堂的美誉。

    徐佑前世里曾经多次来过吴县,但真正看到原汁原味的古苏州,还是觉得倾文字之美,也难以尽述此间之妙。一排排白墙青瓦沿着弯弯曲的小河流往远处散成玉带的形状,拱形的石桥每隔数米就有一座,舟船穿梭其下,仿佛天上的玉女在用人间的凡物编织华丽的天锦。时不时的走过成群结队的衣冠士女,个个体态娇柔,敷粉熏香,竟很难分辨是雌是雄。繁忙的航运造就了更加繁忙的早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吆喝声,装卸货时的号子和唱名,共同组成了这一幅盛世浮华的漫长画卷。

    将轻舟停靠在吴县二十八处码头其中的一座,丁季向守码头的令吏交了厘金,也就是所谓的“落地费”,然后由他这个吴县的常客带着左彣上岸去请附近的大夫,秋分则和丁苦儿一起张罗起饭食来。

    不一会,炊烟袅袅,米香开始弥散,秋分端了碗蒸饭走了进来,笑道:“小郎,用饭了!”

    徐佑除了在刚进城的时候欣赏了一下风景,其余时间都待在舱室中,接过碗,凑过去闻了闻,道:“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饙饎……小丫头厨艺见长嘛!”

    这是《诗经·大雅》里的诗,意思是跑到远处取来活水,那儿舀,这儿倒,蒸饭就是好吃,听起来很得瑟是不是?那是因为蒸饭在以前属于很上档次的食物,就如同现在的燕窝鱼翅,不是普通人家的饭食。秋分从小被徐佑养成了女汉子,字认识的不少,可书却没读过几本,哪里听明白徐佑念的什么,吐吐舌头,道:“小郎说话越来越像袁氏的人了……”

    这意思是不是骂我臭文青呢?徐佑斜了她一眼,道:“你的饭呢?端来一起吃吧。”

    “不不,这可不是我做的,阿苦刚才去旁边的粮码头买了宁州最上品的林邑稻米,特意做给小郎的蒸饭。”

    吴县二十八座码头,已经建立了详细的分类,比如运钱帛的银码头,运米运麦和其他食材的粮码头,还有专门运粪的粪码头。

    “特意做给我?”

    徐佑知道林邑也就是越南中部的某个地方,不过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直属于中国的一部分。这个时空也不例外,归楚国宁州管辖。

    他吃了一口饭,入口香甜滑腻,比起三吴地区的米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感,道:“为什么要特意给我做?”

    说起蒸饭,做法比较奇特,要先下米到锅中煮到半熟,然后才捞起来放进甄中的箪子上蒸熟,这样的米粒胀大,饭粒之间不粘,一粒是一粒。

    诗经中的饙字,就是讲蒸饭的做法。

    秋分抿着嘴笑了起来,却不回话,徐佑指着她道:“一定是你的主意对不对?以后别这样了,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放心吧,你家小郎的身子还没那么娇气。”

    “小郎冤枉我了,真的不关我的事。”

    “那倒说说看,阿苦为什么要对我另眼相看呢?”

    这话要是直接对丁苦说,有点调戏的意思,但跟秋分两人,却是主仆间的玩笑。

    秋分噗嗤笑道:“小郎想到哪里去了,人家可没有对你另眼相看。她跟我说啊,你们小郎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冷着脸的时候真的好吓人,就像领着千军万马的将军,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就要杀人似的。她其实说的也对,咱们徐氏的人可不都是马上征伐的将军吗?只可惜……”

    秋分神色一黯,怕引的徐佑伤心,赶忙低下头去,顾左右而言他,道:“小郎,你快吃饭吧,我去看看履霜。”

    瞧着秋分的背影,徐佑摇头失笑,他固然背负了徐氏的深仇,但真正要复仇的人,都会把那股猩红的**压抑在内心最深处,别说耳边听闻他人提起,就是将来有机会站在沈氏乃至太子的面前,也要表现的若无其事。又怎么会为了秋分的无心之言而浮动心绪呢?

    一碗蒸饭吃完,秋分急急过来,道:“小郎,左郎君怎么还没回来,履霜她,她这会咳的喘不过气来……”

    徐佑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慢慢放下碗筷,道:“耐心等风虎回来,我们急也没有用。不过也不要太担心,风寒不是急症,吴县是三吴精粹所在,随便一个大夫也比咱们晋陵高明不知到哪里去,一定会药到病除。”

    “嗯,郎君说的对。”秋分用力的点了点头。

    过了半个时辰,左彣带了出诊的大夫回船,长髯白面,目光炯炯,身后跟着两个背药箱的侍童,医道如何不得而知,但这个卖相倒是很让人安心。

    又过了一会,徐佑听到左彣送行的声音,知道看完了病。前后脚工夫,左彣掀开布帘走了进来,徐佑问道:“如何?”

    “大夫说是风寒之邪外束肌表,卫阳被遏,故见恶寒……”

    “此病严重吗?”

    左彣沉声道:“很严重,这个病起病急,病程长,痊愈后还得精心调养。她现在只是发寒,气阻,可若是寒气继续偏盛,就会呕吐、涨满,接着留滞经络,形成痹证或痉证,再厉害些,寒邪直中于里,会导致冷厥,危及性命!”

    徐佑料到不会太轻,可也没想到这么棘手,道:“大夫开方子了吗?”

    “开了,麻黄、紫兴、杏仁、桑白皮、茯苓、甘草等各七钱,还有……”

    “你通医术,这方子有没有问题?”

    左彣不敢大意,拿出方子又看了看,道:“大夫断的里寒证,一般都要用到华盖散的方子,按说不会有问题……只是,郎君也知道,我只是粗学了点军中急救的皮毛,对这种大病没什么把握。”

    “用药吧!既然咱们都不懂,那就信任大夫的诊断!“

    煎药的间隙,徐佑去看履霜,道:“大夫说了,这是小病,服三五幅药就能大好,不要多虑。”

    履霜红润的唇瓣由于寒邪而变得有些干裂,虚弱无力的眉眼间,一颦一簇,如同西子捧心搬的柔美,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劳烦郎君费心……”履霜捂着唇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的道:“等会服了药,我要能站起来,还得劳烦郎君派人送我到城中找一间逆旅住下……”

    客栈由来已久,汉代时叫谒舍,在魏晋时一般称为逆旅或客舍。徐佑皱眉道:“逆旅?你不是要回清乐楼吗?”

    履霜从被子里伸出手,紧紧抓住徐佑的手腕,因为用力过大,指尖都有些发白,仰起头,求道:“郎君……咳,咳……我之前那般说,只是不为了让秋分担心,也不让你再为这件事情分神……其实,能从楼里走出来的人,宁可死在外面,也不会再回去……郎君,求你,哪怕把我随便仍在城中就好,千万别,别……”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要不是天生下贱的人,能从清乐楼那样的地方脱身,自然不会再想回去。别说履霜已经不是十三岁的豆蔻年华,就算再回到当日,就算还能找到像袁氏二郎一样合意的人托付终身,那又能如何?

    知人知面不知心,女子的命运,尤其是容颜秀美的女子的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见徐佑沉默不语,履霜的俏脸更加苍白了几分,道:“郎君,我在逆旅中也不会有事的,只要用足了僦钱,今后再熬药以及食宿都会有人照顾,调理一段时日,自能痊愈。那时候不管是找个敦厚老实的人嫁了,还是再谋其他的出路,都不会受什么苦的。”

    僦钱也就是房费,徐佑终于有了决断,拉起她的纤手,赛回被子里,又随手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往外面走去,等到了舱门,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道:“等会秋分会照顾你服药,服完了好好睡一觉。过了这两日,到了钱塘,再给你找个名医诊治。”

    履霜呆了一呆,望着徐佑的背影没有做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拉起被子盖住了头脸,身子微微的颤抖着,片刻之后,发出夹杂着喜悦和极度压抑的闷声低哭。

    徐佑走到船头,左彣迎了过来,低声道:“要不要我去找辆牛车?”

    “不必了,吩咐丁季准备好食材和清水,不要耽误,争取尽快离开。”

    左彣答应一声,并无异样,徐佑看他一眼,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改变主意?”

    “郎君是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事。别人都会选上策或中策,郎君选了下策,自然有他人无法猜度的用意。”

    徐佑哈哈大笑,道:“风虎,早说你不是拍马屁的人才,不过这个马屁拍的不错,有进步!”

    左彣也是一笑,回头看了看履霜的舱室,眼中隐有担忧之色,但更多的却是对徐佑由衷的倾服!

    这个世道,杀人的人有很多,但可以杀人,却能忍着杀心的人,极少极少,

    为了这极少的一个人,他愿意性命相随,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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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泥惊鸿

    沿着江南古河道,轻舟日行数十里,很快过了嘉兴,再往前走就要进入长河水路,丁季请示徐佑后,决定连夜赶路,争取赶在第二天抵达钱塘。

    夜航从来都是考较经验和运气的技术活,不过从苏州到钱塘这段水路的水情比较平和,没有什么险滩和急浪,加上商运发达,各种行船往来繁忙,高悬的气死风灯交互辉映,将晚上照的如同白昼。久而久之,夜航就成了这一带的常态,一般不会出现危险的状况。

    徐佑刚刚入睡没多久,被外面的嘈杂声惊起,起身到船板一看,原来到了一处津口。自魏以来,为了收取关税,即关津之税,在连接三吴地区至帝都金陵的黄金水路上修建了十一座津口,前七津在丹阳郡以西,后四津在吴郡至会稽郡之间,各设津主一人,贼曹一人,直水五人,以检察禁物及亡叛者,“其获、炭、鱼、薪之类过津者,并十分税一以入官。”这种商税一直是政府税收的大头,每一津,低的岁入百万,高的可达四百万之多。

    津口的前后停着一百多艘各式各样的船只,每一艘船上都站了不少人,或者低声议论,或者翘足观望,或者隔着江面互相打听消息。更有甚者,见短时间内无法通关,竟于所乘楼船二层的甲班上铺开数十米长的上等蒲席,用奢华的绫罗绸缎掩盖其上,摆开案几和熏香,点上小儿手臂粗细的蜡烛,不时有衣着精美的侍女端上一叠叠香飘十里的食物和糕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坐在锦缎蒲团上,背后靠着的不是三足几,而是两个美貌侍女的酥软香怀,头戴着进贤冠,身穿宽袍,却解开束带,露出里面的丝绸裲裆,一派贵族风度。

    “这是谁啊,这么大的排场?”

    “钱塘郭大你都不知道?”

    “郭大?钱塘大贾郭勉?”

    “除了他的金旌船,谁有这样的气派用二十斤黄金做帆?”

    “黄金帆?风吹不动,除了彰显财富,有什么用处?”

    “是没用处,可钱塘乃至吴郡,你知否有多少人都想登上这艘船,尝一尝传闻中只有冬日才有的雪泥酒,听一听钱塘最有艳名的孙神妃的惊鸿曲?”

    “啊?原来他就是人称‘雪泥惊鸿’的郭狗奴?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还当是醉月楼里娇柔柔羞怯怯的小娘呢?哈!”

    “慎言,慎言!郭大最烦别人提到这个,真被听了去,当心你的性命!”

    此话一出,顿时人人噤声,倒让徐佑的耳朵清净了不少。他顺着众人目光的焦点望去,果见那艘足足比周边所有船只都大上三四倍的楼船上,在船头竖着一张金灿灿的三尺小帆,帆上刻了一个郭字,数百盏灯火映衬着明亮的月色,将那个郭字照耀的如同万丈金光。

    二十斤黄金,在后世也许还算不上豪富,但在这个时代,黄金作为顶级货币,更多的是收藏价值,足足二十斤,绝对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贾了!

    左彣也在船头看热闹,回头看到徐佑忙走了过来,道:“郎君,你怎么也出来了?是不是人声嘈杂,打扰了清梦?”

    徐佑目视金旌船,道:“这是何人?”

    “应该是钱塘郭勉,整个吴郡,只有他这一艘挂着黄金帆的船。”

    但凡听过西晋石崇和王恺斗富段子的人,都明白不管什么时候,有钱人和有钱人之间的面子比拼从来没有停止过。郭勉的黄金帆既然如此拉风,必定很多同样有钱的富贾会争相效仿。可左彣既然说只有这一艘,那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郭勉郭大郎的背景不简单,至少不是纯粹的商人,所以别人连模仿一下都不敢!

    徐佑以前读过唐长儒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一书,里面说商人为了获得庇护,多投靠贵族和官员,连皇帝身边都出现了御用商人。他们利用对方的权势,赚取了普通人累积数世也不可能拥有的巨额财富,然后用这些财富反而去影响对方,甚至能借之恩倖步入政坛,并将下层的生活习气带入了上流社会。

    等到了北齐,终于**丝逆袭,形成了商人政治的格局!

    从最下贱的商贾之流,经过百年耕耘,开始掌控帝国最根本的权力枢纽,归根结底,决定最终胜负的不是人和人的智慧,而是属于金钱那种余生具有的魔力!

    “郭勉……小字叫狗奴?”

    “是,听说他最恨听别人喊这个小字,听到就要杀人。”

    徐佑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讳自然也不例外,此人性情如此暴躁,能发迹到这种程度,倒也稀奇。”

    左彣压低嗓音,道:“听闻郭勉跟江夏王素有往来……”

    唐长儒将商人分成三个层次,第一等是中央恩倖,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将帅的恩倖,第三等是小商小贩,游食无赖之徒。

    郭勉,明显属于第二等!

    换了别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郡县之地的商人,何德何能跟天潢贵胄拉上关系?但钱塘不同,它属于楚国经济最发达的三吴之地,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凑。史称“贡赋商旅,皆出其地。”有这样的底气,自然有攀扯江夏王的资本和门路,徐佑有预感,到了钱塘,跟这位郭勉郭狗奴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太少!

    徐佑点了点头,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丁季去打听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丁季从搭在前船尾部的木板轻轻一点,猿猴似的跳了回来,丁苦儿手脚麻利的抽回木板,递过去一碗姜汤让他驱寒。丁季接过一口喝完,抬头看到徐佑,赶忙过来,笑道:“郎君醒了?”

    “刚醒没多久,丁老伯,是不是河道又淤塞了?”

    “不是不是,河道通畅着呢。好像是津主接到太守府的急令,要求封关严查往来船只,尤其是通关的大船,每一处都要仔细搜查,每一个人都要查看过所,对比甄别身形、相貌、口音和其他事宜。”

    所谓过所,就相当于普通人的水陆关隘证明,想要通关必须有这个东西。上面写着持有人的各种详细资料,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去往何方,身高几尺,有无胡须,脸部特征等等等等,在没有照相技术的年代,已经算是很有操作性的证明文件了。到了唐代,过所制度更加严格,也因为这个缘故,西天取经的玄奘和尚其实是偷渡出国的,《西游记》里隐藏了这一节。

    左彣奇道:“这像是在搜捕人犯……”

    “左郎君说的是,我跟长河津的贼曹相熟,私下里问了问,好像是在搜捕一个海上的抄贼……”

    抄贼也就是海盗,究竟什么样的海盗能让官府这样宁可封禁一条联通江南各郡的最重要的水路,也要将他堵死在这过往的数百舟船当中?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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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抄贼

    由于舟船太多,通关的速度极慢,有些人等不及了,想要行使身为士族的特权,派人持了过所到津口请求通融,不料毫不留情面的被打了回来,引得周边好一阵嘲讽。

    士族有清浊,门第有高下,虽然有人被驳了情面,但也让其他人看到了彰显自身清贵的机会。徐佑的坐船老老实实的随着大部队慢慢移动,不时看到有奴仆打扮 的人手持过所和棨牌到关隘前报名:

    “巴东成易……”

    “临淮刘望……”

    “南康齐宝之……”

    “琅琊颜真……”

    这些人中不少都是中等乃至次一等的士族,在本地郡望和周边郡县都很有话语权,可平时的威风在这小小的长河津口全都遭到了冷遇。守关的津主虽然语气平和,态度卑下,可不管外面人怎么说,他只有一个回答:“此乃扬州刺史府柳使君亲笔行文吴郡和会稽诸郡,严令沿河各埭、桁、渡、津不得私放船只通关,不管是谁,都必须详加搜查,若有徇私舞弊者,杀!”

    扬州刺史柳权,出身河东柳氏,他的族兄,也就是当朝中书令柳宁,这样的家世和权势,别说长河津口之前的这些人,就是放眼整个楚国,能完全无视他的手令的人,只怕还没有生的出来。

    接连有七八个士人被扫了面子,尤其连琅琊颜氏都无法插队,其他人自知身份还不如颜真,立刻变得老实起来,规规矩矩的排队等候检查。可见从古到今是一个道理,特权阶级并非不能遵纪守法,而是没有给他们遵纪守法的环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那艘无比拉风的金旌船,慢行到了津口前,二十个身穿黑缯黑甲的府州兵沿着搭好的七个跳板依次上了船,手中长刀出鞘,神色谨慎,如临大敌。

    徐佑的船跟在金旌船的左侧后,两者相隔的不远,看到这一幕,他低声道:“这是扬州府的部曲?”

    楚国的军队可以大概分成中军和外军,中军是驻守京师的宿卫军队,也是楚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主要有六军组成,首领分别为领军、护军、左卫、右卫、云骑、游骑六将军。其外还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尉,以及积射、强弩二将所带领的军队。左卫、右卫两军宿卫宫阙,其他各军宿卫京师,有战事时奉诏出讨,战事一毕,还归原处。

    外军则是相对中军而言,有方镇兵、郡县兵、地方乡兵和私兵。方镇兵就是各都督府的军队,但因为都督常常兼任州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因此又称为府州兵,所以徐佑有此一问。

    左彣眼神中透着讶色,道:“应该没错,扬州柳使君曾挑出麾下最精锐的部曲三千人单独成军,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色席卷天际,人称墨云都。奇怪,刚才那些船都是派了几个直水登船检查一下而已,怎么到了郭勉,竟然出动了墨云都?而且如此骁勇的部曲为什么会被派来缉捕一个抄贼,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徐佑的目光停留在依然高坐楼船二层美人窝里的郭勉的身上,虽然不知道他的脾性,但被墨云都欺负到了船上,还能坐着不动,要么真是临危不乱,胸有成竹,要么就是故作镇定,心里有鬼。

    他微微一笑,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我怕抓贼是假,劫富是真!”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徐佑的推测,突然听到一人高喊:“在这里!”紧接着响起刀剑夹杂的金石声,不等周边船上的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全身包裹在青色大氅里的人从一层偏西侧的舱中破开窗户,翻滚落在船舷上,在他身后是追赶而来的五六个墨云都,和漫天飞起的凶狠异常的刀光。

    那人身手倒也了得,沾地即起,脚下展开诡异的步法,堪堪避过了劈来的长刀,然后毫不迟疑的越过船栏,扑通一声扎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擒住他!”

    “人呢?”

    “落水了,没发现踪迹。”

    这时候周边围观的人群才明白发生了何事,惊呼声此起彼伏。有那胆小的,连热闹都顾不得看,抱着脑袋跑进了自家船内。不过也有一些精明的人,立刻发现了这一幕的背后所隐藏的深意,同样带着奴仆悄然消失。

    不管是郭勉,还是柳权,都是一般人惹不起的存在,这样的浑水,别说亲自下场蹚一蹚,就是站在旁边看看,也怕沾惹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三艘水军斗舰从津内驶出,驱开周边的行船,成品字形将金旌船围住,截断了它的退路。过了小半个时辰,不知是不是郭勉放弃了抵抗,还是和领军的校尉达成了什么协议,金旌船在斗舰的监视下慢慢驶向长河右岸,让出了津口前的空档,河道终于大开!

    没了查找抄贼的借口,只清点货物,收取津税,通关的速度快了无数倍。丁季跟守关的贼曹是老熟识,递交过所时还闲聊了两句,自然不会受到为难,很快就过了津,沿江长驱直下。

    经过刚才的所见所闻,众人都没了睡意,徐佑吃宵夜的习惯又实时的发作,丁苦儿去弄宵夜,和左彣对面而坐,秋分在一侧奉茶。

    “郎君,你说柳使君是何意?莫非抓抄贼是假,对付郭勉是真?”

    反正长夜漫漫,闲坐也是无聊,不妨剪烛共话,徐佑笑道:“这个不好说,我对扬州人事不太清楚。不过天下事一理通百理明,可以根据蛛丝马迹进行推断。你也说了,对别的船,仅仅出动了几名直水,可针对金旌船,却是二十名擎刀的墨云都。”

    左彣点头道:“是,这个明显是冲郭勉来的。”

    “郭勉的反应也很奇怪,要是真的私藏抄贼,以他的背景,完全可以阻止这些人上船,墨云都毕竟不是柳权本人,他还不至于畏惧。除非……”

    “除非他不知道自己船上有抄贼?”

    “不错!除非这个抄贼,是别人偷偷安在船上的。”

    左彣眼睛一亮,道:“栽赃?所谓的抄贼其实跟刺史府是一路的?”

    “或许……你看抄贼落水之后,墨云都的人只是在船舷随便看了看,并没有积极派人沿江搜索,反倒掉头去对付郭勉……”

    话音刚落,船身突然一阵摇晃,丁苦儿的声音传来:“什么人?你……”接着是丁季惊恐的声音:“有贼子……郎君小心!”然后瞬时变得寂静无声。

    左彣神色大变,目视徐佑,右手往地上一抓,从不离身的长剑嗖的到了手中,大拇指轻轻一推,剑身离鞘半尺,烛火摇晃,照射的满室寒光。

    徐佑知道左彣心中想的什么,因为他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暗夭!

    难道说离开晋陵数百里,仍然逃不过暗夭的追杀?

    徐佑脸色镇定,站起身拉住秋分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道:“出去看看!”

    三人前后出了舱室,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子低头坐在甲板上,双腿成八字伸开,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拧着上衣的袖口,淅淅沥沥的水渍流淌了一地,在他的脚边,分别躺着苦儿和丁季,眼睛紧闭,但胸口尚有起伏,显见是晕了过去。

    此人的身形样貌跟在晋陵城中遇到的暗夭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左彣并不敢大意,谁知道暗夭究竟有多少化身,走前几步,沉声道:“足下何人?”

    男子嘻嘻一笑,抬起头来,道:“刚才我从郭勉那个老匹夫的船上逃跑的英姿,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没看到是眼盲,看到了却猜不到我是谁,那就有点麻烦了,可能是这里……脑中有疾!”

    徐佑冷眼旁观,此人样貌不算俊美,眼睛细小而狭长,鼻梁高挺,双唇极薄,本是没什么福命的尖酸之相,可偏偏一双斜眉入鬓,就如同画龙点睛之笔,顿时将整个人的气质变的飞扬起来,加上说话时流露出来的玩世不恭的神态,更是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潇洒和蛊惑人心的魅力。

    左彣是老江湖,不会因为对方的言语无理而着恼,也不敢当真相信他就是那个抄贼,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足下既然从金旌船上逃了出来,何不远走高飞?要知道刺史府的墨云都可不是普通的府州兵,被他们缠上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谁能够安全脱身……”

    “远走高飞?呵,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报官,到时候墨云都那群疯狗又追上来,倒霉的不还是我?”

    “咱们素无冤仇,以后想必也不会见面,都是江湖上走动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仇家不如多一个朋友。若是你就此离开,我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给别人知道。”

    男子站了起来,也是这一站,才发觉他的身形很高,手脚更是比一般人长出许多,他的目光越过左彣,打量着一言不发的徐佑,道:“你刚才不是说的头头是道,这会怎么成哑巴了?”

    原来他一直在偷听自己和左彣的谈话,徐佑微笑道:“我这人有点怕生,跟足下初次见面,连名姓都没有通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男子冷冷一笑,道:“有心计,拐弯抹角打听我的名字。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知道足下有没有这个胆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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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八章 借面吊丧,监厨宴客

    “在下洗耳恭听!”

    徐佑唇角挂着微笑,随口跟他胡扯,心中却在飞快的盘算着如何把丁季父女救出来。

    眼前这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思缜密,将丁季和丁苦儿扣作人质,就是要让徐佑和左彣投鼠忌器。并且在跟他们对峙的时候,不管是坐着还是站起,不管是左顾右盼还是静默不言,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腿侧,指尖微微曲起,似开似合,如爪如钩,可以用最短的时间,从最佳的角度,将脚边的丁季和丁苦儿立毙于掌下。

    “那就给我站稳脚跟,竖起耳朵听好了!”男子傲然道:“老子就是溟海盗山宗!”

    徐佑对海上人物所知不多,闻言扭头去看左彣。没料到左彣同样的一脸懵逼,皱眉望着山宗,也不说话。

    山宗等了片刻,没等到什么如雷贯耳、久仰久仰的恭维话,再看两人的脸色,明显没有听过自己的大名,勃然大怒,道:“借面吊丧之辈,监厨宴客之徒,连我山宗都没有听过,简直徒惹人笑,徒惹人笑!”

    徐佑这次倒是一脸惊讶,道:“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入了海,做了抄贼?”

    借面吊丧,监厨宴客这两个典故出自《后汉书》,祢衡以之评价荀彧和赵稚长。因为荀彧容姿优雅,祢衡说他只有一张脸拿得出手,而赵稚长肚子大点,被嘲讽说只会混吃混喝。正好徐佑少年风华,左彣中年大叔,形象跟这两位符合,山宗能这般恰到好处的进行类比,可知不是粗鄙无文的人。

    “放屁,谁说抄贼不能读书?不能识字?溟海中一个个都是当世俊杰,比起你们这些蜂目豺声的禽兽知要雅致多少倍!”

    徐佑重生以来,听到的詈骂之言还没有今天一天听到的多,不在意的笑了笑,并不接话,问左彣道:“溟海是哪里?”

    “在滃洲附近,那片海域的水文反复莫测,又有千百暗礁,进的去出不来,所以有溟海之称。”

    滃洲也就是后世的舟山群岛,这点常识徐佑还是有的。东晋末年海盗祖师爷孙恩挟百万众攻掠内陆,就是以舟山为基地,进可攻,退可守,搞的偌大的王朝都束手无策。

    徐佑暗道,看来这个地方真的是海盗窝的理想栖息地,要不然也不会横跨了两个时空,还是无可避免的被抄贼看上。

    溟海盗……很拉风的外号啊!

    徐佑心思电转,对山宗拱手道:“足下可是河内山氏的子弟?”

    山宗一愣神,眼光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羞惭,道:“什么河内山氏,我没听过。”

    徐佑何等毒辣的眼神,问出这句话,又是有心算无心,早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没听过也无妨,只是山姓不太常见,说不定与足下同出一宗,所以一时有感。”

    左彣跟随徐佑一段时间,已经琢磨到几分这位郎君的行事风格,越是危机重重,越是奇谋辈出,一言一语都有深意,绝不是无的放矢,很知机的问道:“不知郎君说的这个河内山氏,可有什么名士吗?”

    “名士自然是有的,前魏有位山巨源山公,四十岁才出仕,可短短二十年就高居司徒之位,侍奉三朝,慧眼提拔的英才遍及朝中和各州郡,主上依为肱骨,臣下视若模表,至性简净,在事清明,为天下所重。我生平所敬服的七个人当中,山公排在首位!”

    左彣叹道:“这样的人物,想想就觉得风德高远,让人恨不能生在彼时,一睹伟器!”

    “何必遗憾?山公后人虽然不复前朝的迈达,也极少入仕,可听闻一个个洁身自好,安居乐道,隐逸于山林江海之间,机缘到时,自有福分见贤思齐!”

    “郎君说的是,山公既能识人,定也能治家,后世子孙要有一成的家风遗留至今,已经是难得的钟毓神秀。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登门求见。”

    两人正儿八经的说起了相声,山宗在一边听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就跟几千只蚂蚁在上下求索,简直要毛躁的喷出火来。

    “够了!”

    突如其来的大喝,打断了徐佑给左彣上历史课的兴致,山宗狭长的双目暴出冷光,道:“老子只不过借你们的船脱身,哪来这么多罗里吧嗦的废话?靠边停船,老子要上岸!”

    这就对了嘛,知耻近乎勇,看来这儿山宗真的跟河内山氏有点源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士族不做,反而下海做了抄贼。徐佑指了指丁季,笑道:“船家还在甲板上躺着,要是山兄不介意,请退开三步,让我这位朋友去把他救醒。”

    “哪用那么麻烦!”

    山宗抬起一脚,踢在丁季的肩头,顺着足尖送出一道真气。丁季的身子凌空而起,翻转着往徐佑飞来。眼看要砸到身上,左彣闪步挡在前面,轻舒猿臂,接住了丁季。

    一股阴冷狠辣的劲道如同大浪拍岸般从丁季体内蜂拥而至,左彣怒斥一声:“卑鄙!”然后双手轻微一张一吐,脚下不曾移动半分,已经化去了山宗的凌厉攻势,同时步履交错,腰间长剑发出清亮的龙吟。

    镫!

    月夜如雪,这一剑,如同雪中绽放的极光!

    山宗一声怪叫,被耀眼的剑势逼的根本来不及去拿丁苦儿做挡箭牌,只好故技重施,翻身往江水中落下。不过在落下之前,足下轻轻一挑,丁苦儿高高飞起,越过左彣的头顶,越过弯弯的乌蓬,往轻舟另一侧的河边掉落。

    左彣这一剑有剑意而无杀意,气势虽然惊人,却是虚晃一招,目的就是逼开山宗,然后趁机救人。看着他钻进江水,飞掠的身子也到了船边,左脚在船板上一踩,身子几乎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倒飞着追向丁苦儿。

    近在咫尺!

    左彣从上至下,伸出手抓向丁苦儿的衣襟,不料变故突生,山宗从江水中腾射而出,指尖连弹,竟聚水成箭,分成两股,绕开了丁苦儿,从左右两边呼啸闪至。

    左彣没想到山宗有此奇招,从那侧落水,又从这边出现,速度竟然比自己更快,只能自保为上,长剑一劈一削,破开了水箭,可气息已竭,无奈一个倒翻,退回了船上。

    “哼!”

    山宗单手抱着丁苦儿,还没有干透的衣服再次湿了通透,单足点在船尾翘起的方寸之处,身子随风自摇,却又稳如泰山!

    “就凭你这样不入品的修为,还想从我手中抢人?也不用脑子想一想,要是我这么好对付,柳权那个老狗会追杀我了三个月,却还是拿我没办法?”

    经过这一番交手,山宗的实力也仅在六品中下,比起左彣尚有不如,可他常年跟江海湖泊打交道,水上就是他的主场,对付起来着实不易,而且这张嘴实在是够损,一点也不肯吃亏。

    左彣脸色铁青,他刚才动手的时机没错,错只错在低估了山宗的水性和随机应变的能力。这下倒好,不仅把徐佑刚刚费尽心力营造的机会破坏了,还大大惹恼了山宗!

    “郎君,有人上船了,你小心……”靠在船舱外的丁季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先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徐佑,赶紧报警讯。

    徐佑安慰道:“我都知道了,没事的,别担心。”

    丁季慌乱的情绪刚平定下来,秋分扶着他站起,可一抬头却看到了落在山宗手里的丁苦儿,立刻红了双眼,挣扎着要扑过去,喊道:“阿苦,阿苦,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啊!”

    “丁老伯,苦儿只是昏过去了,性命无碍,你放宽心。”秋分死死拉住他的身子徐佑望着山宗,轻声道:“这位山兄真要杀人,刚才有的是机会动手,犯不着费事把人打晕。你去撑船,先找一处水浅的岸边停泊,一切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丁季久经江湖,何尝不知道面对如此险境,自己所能做的实在有限,所以听徐佑吩咐,并没有迟疑,马上掌控着船只,渐渐的偏离航道,往最近的某处岸边驶去。

    山宗的目光在徐佑身上逡巡不去,似乎有点摸不透他的底细,道:“你是什么人?”

    徐佑笑道:“赶路的人,你既然要借船,船借你就是了,其他的还望各留一份薄面,不要伤了和气。”

    山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将丁苦儿拦腰抱起,嘿嘿一笑,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既然借了船,干脆借到底,劳烦诸位送我一程吧!”

    左彣露出怒色,眼睛有如实质盯住山宗的腰肋和心肺处,似乎下一秒就会在那上面戳几个洞洞出来。

    “看什么看?再看我一眼,我脱这个小娘一件衣服……日他阿母的,怎么长的这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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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下至霸

    徐佑目视山宗,自他登船以来,一直和颜悦色的神态慢慢的变得冷冽起来,道:“山宗,我看你也算是个人物,虽然做了抄贼,可言语气度,自有一股旁人难及的卓朗之态。只也没想到竟会自甘下流,轻侮妇人,莫非抄贼在杀人放火、劫掠财物之余,还要行此等禽兽事吗?”

    山宗为之一窒,他向来口舌便利,在溟海众盗里不作第二人之想,可面对徐佑的三言两语,张张嘴,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他本不是淫邪之人,闻言顿觉讪讪,从船尾跳下来,将丁苦儿重新放下,只用单手扶住,连身体都离开了少许。

    徐佑语气更冷,道:“你要是打算安然脱身,就不要挑战我的耐心!真闹将起来,不过死一个无足轻重的船家女儿,但我可以保证,你想从会稽走上虞过余姚,沿着浃口东入溟海的计划必定会泡汤。到了那时,想想墨云都,再想想柳使君的手段,任你奸猾似鬼,水性如鱼,也难逃一死!”

    山宗一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徐佑哂笑道:“你既然顺江南下,又是溟海盗,燕落归巢,自然为的是找出海口。钱塘渎乃至沪渎之间驻扎着庞大的水师,从那里走无疑自寻死路,仅有的选择,也是最安全的选择,无非浃口而已!”

    这些地理知识在后世都不算什么,可在这个时代,天文地理属于帝王术,牵扯到神秘学的范畴,普通人很难有途径学得一二皮毛。山宗初始看这艘船小,应该不是什么华族高门的座舟,所以才选择隐匿其中来脱身。可先是被左彣高明的身手所震慑,又被徐佑忽软忽硬的表现弄的进退失据,再被他如此一恫吓,心下生出悔意,刚才就应该不声不响的悄悄离船登岸,何苦来沾惹这些狗屁倒灶的麻烦!

    不过嘴上当然不能认输,鼻子发出不屑的哼声,道:“猜到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常在这条水路上跑江湖,当然清楚怎么入海。你要真有本事,猜猜老子怎么跟着你们的船从长河津口逃出来的?”

    徐佑目光如炬,观他身后的腰带上似乎插着一个黑漆漆的弯形管状长物,突然想到了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的有关记载,道:“这又何难?不过以手足吸附于船底,先闭气噤声,避过水上的搜寻,然后随船而下,等气息将尽时,借你腰后的东西伸出江面呼吸……”

    《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是一种锡制的弯形空管,在水肺发明以前,采珠人全靠这种简陋装备才能深入水下采珠。在这个时代,虽然锡制品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但这种水下呼吸装备应该没有大范围的运用,还只是某种特定群体专有的宝贝玩意,比如山宗所在的溟海盗。

    山宗对徐佑的无所不知有点惊惧,目光闪烁,打量他好一会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连‘水龙引”都知道?”

    原来叫水龙引,名字起的不错!

    徐佑往前走了两步,山宗低喝一声,道:“站住!”他虽然看的出徐佑脚步轻浮,不像身怀武功的人,但天下奇人异士太多,此人又十分的高深莫测,心里当然不愿意跟他靠的太近。

    徐佑哪里会这般听话,继续往前走去,道:“我知道的东西比你见过的还要多。比如眼下,我还知道你要是再在这里僵持下去,被江面上的其他船客看到,用不了多久,墨云都的人就会纷至沓来,到了那时,你孤身一人,准备如何应对?”

    山宗从徐佑身上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不是真气运作时的气息牵引,而是来自精神层面,仰头打个哈哈,道:“有本事去报官,等柳老狗派人过来,老子早走的无影无踪!不是我说大话,只要有江有水有河流的地方,别说区区墨云都,就是金陵城里的御刀荡士,也只能追着我的后项,喝老子的洗脚水!”

    御刀荡士是皇帝的禁卫,也是整个楚国,乃至整个天下最精锐的部曲之一。徐佑一声轻笑,懒得接他此话,道:“要是打算走,船一靠岸,你东去,我们南下,从此互不相识。要是打算再搭一程,马上放下苦儿,到舱室内安坐说话——我说到做到,只要苦儿没事,绝不跟你为难。”

    山宗冷笑道:“我像是有脑疾的人吗?放了这个黑小娘,你和这个使剑的厨子联手,老子虽然不怕,可也得再跳一次江……一夜跳两次就够了,再多一次,回到了溟海,还不被兄弟们笑死?”

    徐佑听他语气有了松动,厉声道:“你就是拿着她又能怎样,跟我无亲无故,死了也就死了,还真当能做护身的屏障不成?只是这艘船要他们父女两人操舵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行驶,我急于赶路,不愿多生枝节,你急于逃命,也不要横生事端!放了她,分你一间舱室,到了钱塘,你自行离去,我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山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把手指向秋分,道:“放了她可以,不过要用你身后的美貌小娘来换!”

    徐佑的脸阴沉下来,秋分却一点不怕,叫道:“好,我跟阿苦换!”

    山宗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徐佑,船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凝固起来。一阵烈烈江风吹过,刮得众人的衣袍随风作响,正当山宗以为徐佑不会答应的时候,徐佑慢慢点了点头,道:“可以!”

    山宗愕然,扭头看了看丁苦儿,又看了看秋分。他是江面上讨生活的行家里手,一看两人的皮相就知道丁苦儿是真的船户不假,否则还以为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竟让徐佑同意拿自己的婢妾做交换!

    “爽快!你让她走过来,到了老子跟前三尺,我就放了这个黑小娘!”

    徐佑侧身,以背挡住山宗的视线,拉住秋分的手,以山宗能听到的声音叮嘱道:“别怕,他只是求一个心安,不会真的伤害你。等下沉住气,心里默念几遍以前教你遇到危急时该怎么反应的话,胆子大一点,不会有事的!”

    秋分似乎有点紧张,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身子,毅然往山宗走去。到了三尺处刚一站定,山宗将手中的丁苦儿往徐佑推去,同时身形电闪,扑向秋分,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另一侧的左彣。

    徐佑一把接住丁苦儿,却踉跄着退后了三四步,后背撞到了舱板上才停了下来,一口血迹涌上喉咙,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龙吟声再起!

    长剑破空!

    山宗左手抓住秋分的肩膀,右手一扬,十数个银灰色的铁蛋组成密织的大网,往左彣迎面砸去,大笑道:“早料到你们使诈,幸好老子也不是傻……啊?”

    秋分的宽袖中透出一只赤色的月牙箭,紧挨着山宗的腹下三寸刺了过去。她刚一动,山宗在无数次生死关头磨练出来的警觉立刻发挥了作用,却并没有太把秋分放在眼里,一个柔弱弱的小娘,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并且他的主要目标是左彣,仅仅分出一小半真气转运腰部,鼓荡起衣服,准备硬挡这一刺!

    他不知道的是,

    白虎九劲,乃天下至霸!

    秋分虽然只习得白虎九劲的第二劲,可这一击却在无形中带有虎啸山林之威,两者一碰,瞬息间破开了衣服,其势丝毫不减!

    山宗大惊,生死关头,来不及细想,全身的精气神聚在腰腹间,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左右摇摆了一下,月牙箭贴着肌肤滑过,从另一边刺出,这才堪堪从鬼门关逃了出去,惊叫道:“这是什么武功?”

    话音未落,后心一麻,山宗一脸不甘的仰头后倒,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栽在这样一个美貌小娘手里,回溟海后,可能被嘲笑的力度会轻一点吧?

    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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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扬州之重

    一碗冰冷的江水泼在山宗脸上,却没有如徐佑想象的那样立刻醒来。面对左彣充满疑惑的目光,徐佑干咳一声,知道自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山宗是被左彣用内力击倒的,又不是碰撞导致的昏迷,学电视里演的那样泼冷水怎么会有效果?

    “看他刚才火气挺大的,先帮他降降火!”徐佑转回蒲团坐下,道:“风虎,把他弄醒!”

    左彣踢出一脚,山宗随即恢复了知觉,双手双脚被结实的纤绳用渔人结死死捆住,越挣扎越紧,很少有人能够挣脱。他晃了晃脑袋,头上的水流到了嘴边,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怒道:“楚蛮竟敢辱我?”

    难为他湿漉漉的一身衣服,连着钻江水里两次,竟然还知道头上被人泼了水,徐佑淡淡的道:“儒家行有三则,可亲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杀而不可辱。你先劫人而后迫人,这会想起自己‘不可辱’了吗?再说你一个抄贼,上不容于庙堂,下不容于黎庶,人见人憎,狗见狗嫌,儒家的礼仪又怎能用在你这等人身上?”

    “你!”

    山宗气的七窍生烟,张张嘴想要反喷回去,可不知为什么,一向灵活的舌头遇到徐佑就打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大喊一声:“气死我了!”

    徐佑端起一杯热茶,俯首抿了一口,道:“说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到底是什么人?跟郭勉什么关系?又跟扬州刺史府什么关系?”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山宗干的是海上劫财的勾当,什么样的奇葩都遇到过,有些藏钱藏的比百年老龟的脑袋都严实,少不得要动手拷问拷问。所以刑讯逼供那一套不说娴熟,也不敢跟金陵黄沙狱中的酷吏相比,但至少懂的不算少了。可也从来没有听过哪位刑讯大家会这样开篇明义,直至核心的问话,坦白就宽宥?骗孩童稚子去吧!

    山宗呸了一声,道:“想知道?自去问郭勉,问柳权……”

    徐佑放下茶杯,轻哦了一声,道:“或许我该去问问河内山氏……”

    山宗又是一顿,气势立刻衰减了几分,道:“河内山氏是河内山氏,关我屁……什么事,你爱问去问!”

    “以你的样貌,颇有异于常人之处,应该不难打听!真要是山氏子弟,下海从贼,难道不怕连累巨源公的清誉?”

    “哪来的蛮子大放厥词,真是臭不可闻……”

    徐佑唇角翘起,截断他的话头,道:“你要再詈骂一字,我可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山氏的人,即刻派人沿江散布溟海盗山宗出身河内山氏,身上流着巨源公的血脉,可平日杀人劫财,奸淫掳掠,人品下流,无耻之尤,是楚国最恶心最卑鄙最没有人性的禽兽!”

    山宗愕然望着徐佑,好一会才摇摇头道:“我自认不是好人,可跟你一比,甘拜下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骂一字了。

    “彼此彼此!”

    徐佑走了过去,在他跟前蹲下身子,道:“既然不骂人了,咱们权当随便聊聊。你要说实话呢,过了西陵县我就放你离船,决不食言。”

    山宗沉默不语,徐佑知他拉不下脸,不说话就是默认,问道:“我只是好奇,你不是刺史府的人吗,跟柳使君串通来栽赃郭勉,怎么还会害怕墨云都追杀呢?”

    “自作聪明!”山宗翻了个白眼,道:“谁跟你说我跟柳老狗是一伙的?对了,想起来老子……”他还记得徐佑的警告,赶紧换了自称,道:“我就生气,刚从船底上来,准备借你们一点粥饭路上充饥,结果听到你振振有词的说什么我跟柳老狗合伙栽赃郭勉,一时恼怒才动手抓了那个船家和黑小娘,打算好好教训教训你,日他阿母的……结果害的自个被教训了。”

    徐佑眉头一挑,山宗苦着脸道:“这不是詈骂,这是说惯了的话,一时改不过来!”

    徐佑其实对这个山宗没有太大的恶感,此人心思伶俐,言语有趣,手段也厉害,要不是秋分阴差阳错学成了白虎劲,霸道之极,短距离内沛莫能御,换了别的小娘,哪怕身手再厉害一倍,也很难真的对他造成实质的威胁。并且他姿态洒脱,身上带着溟海盗的张扬和野性,不同于文明社会中无处不在的规矩和束缚,要不是两人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徐佑倒是不介意跟他交个朋友!

    “既然不是一路的,那你因为什么事得罪了柳使君?”

    “这个……说来话长!”

    “无妨,到西陵还要一段时日,咱们有的是时间!”

    山宗看躲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他跟柳权的恩怨。原来柳权府中的管事奉命从番禺运送一船珠玉象牙琉璃等宝物到吴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在船上悬挂柳氏的旗帜,于是经过滃洲时被溟海盗顺手抢了。

    本来抢就抢了吧,管你是普通商人,还是世家门阀,人家溟海盗干的就是这一行,看到满船的财富不抢岂不是太没有职业操守?但问题在于,柳权不是普通商人,也不是普通的世家门阀,更不是世家门阀当中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他是扬州刺史!

    考南朝诸史,自宋永初元年刘裕登基,到陈祯明三年后主被隋军所擒,任扬州刺史共有四十九人,其中皇室宗亲达四十人之多,异姓大臣仅有九人。并且在这一百四十年间,这九名异姓大臣任职的时间只有区区二十余年。当年刘穆之谏言刘裕时,有“扬州乃根本所系,不可假人”之句,由此可知扬州乃天下诸州中最为要紧的所在,得扬州,则控京城,继而经略天下,比如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无不是先扬州刺史后扬州牧,然后登上皇帝的宝座。

    柳权是年初才刚刚出镇扬州,很受安子道的信任,既是朝廷的东南屏障,也是江山永固的擎天一柱。

    这样的人,溟海盗敢招惹,真是一脚踢到铁板上了!

    知道宝船被劫,柳权一不出兵,二不讨伐,仅仅派了死士去溟海中下了通牒,要抄贼三日内送还船物,否则溟海再无宁日。溟海众盗自知惹不起,虽然仗着地形之利,不怕他真的派兵进剿,可要是没日没夜的让水军战舰沿海骚扰,实在太影响业绩了,经过商议后,乖乖认怂,在时限内将宝船停到了沪渎口。

    山宗就是因此咽不下这口气,孤身一人潜入内陆,跟着宝船一路到了吴郡。后来发现这艘船是准备运往金陵,于是尾随其后,到了京口某处,找到机会本打算一把火烧了船,可在放火时被发现了踪迹,然后就一路逃跑,一路追杀,其间还跑到太湖中躲了半月有余,好不容易藏到了恰好经过的郭勉的金旌船上,又在长河津口被堵住,也是苦了命了!

    徐佑盯着山宗的眼睛,冷冷一哼,掉头就走,道:“风虎,拿出十万钱,从下一处码头开始,所有郡县都雇人宣扬山宗此人的来历和品行,我要旬月之内,天下咸知!”

    “啊?你说话不作数……”山宗傻了眼,不明白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翻脸?

    “我稍前有言,你必须实言相告,可刚才的话里太多不尽不实之处。为免得你心中不服,我只问一句,单单因为烧船不成,柳使君就亲笔行文各郡,让数十位墨云都追杀你了这么久?要么你太看得起自己,也太小看了柳权和墨云都,如此精锐,哪有时间陪你玩闹?”

    山宗犹豫了一下,见徐佑真的要离开,急道:“算你厉害,我烧船之前不小心摸到了船上的一间舱室里,日他阿母的,谁知道那么巧,竟然碰见了柳权的六女郎在洗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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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密信

    “柳权的六女郎?”

    徐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山宗,似笑非笑,道:“是恰好碰到人家洗沐,还是早觊觎多时,故意挑时辰闯进去的?”

    左彣皱眉道:“六女郎?可是入了九品榜的柳红玉?”

    徐佑毕竟是学武之人,刚才一下没反应过来,听了左彣的话,愕然道:“是那个人称‘游侠儿’的爱舞刀的小娘?”

    山宗讪讪道:“我岂是那样的人?谁知道做男装打扮的家伙脱了衫袍竟是一个女郎?这可怪不得我……”

    左彣点点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柳红玉在柳使君的二十七个子女中行六,爱做男子装扮,一把紫艾刀使的水泼不进,在东南一带颇有名声。”

    “青丝控燕马,紫艾饰吴刀。朝风吹锦带,落日映珠袍……”徐佑笑道:“据说这首游侠诗就是某位文士途径吴县,见柳红玉纵马于街市狂奔后触景而作,从此‘游侠儿’三字广为流传。山宗,你既是溟海盗,平日往来江海之上,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怎么会不知道柳红玉?山宗叫屈道:“我当然知道柳红玉,可又没见过其人,谁知道她会这么巧在那艘船上?

    “传闻柳红玉瑰姿艳逸,端丽冠绝,你一定是见色起意,欲行那狗彘不如之事,被人发现后仓皇逃窜,所以墨云都才追着你不放,对不对?”

    山宗怒道:“我又没看到什么!刚刚摸进房内,隔着屏风就被她发现,然后拿着刀被直直追杀了五十里水路。要不是后来和墨云都的人对骂时提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竟然碰到了柳老狗家的女郎。”

    徐佑摸了摸下巴,目光在山宗脸上打转,似乎在判断他这一次说的是不是实话。山宗气鼓鼓的和他对视,视线不曾有丝毫的躲闪,仿佛在说我这次可是一点都没有隐瞒,你要是再诬赖我,那就真的昧了良心了。

    “风虎,拿十万钱,准备雇人为山兄扬名……”

    山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出离愤怒,破口大骂道:“出尔反尔的楚蛮,无信无义的傒狗,茹毛饮血的貉子!”

    徐佑指了指,道:“堵上他的嘴!”

    左彣寻来麻布,填塞山宗之口,徐佑冷冷道:“我给你两次机会,却反倒以为我年幼可欺,承蒙山兄的福荫,河内山氏,明日起将贻笑天下了。”

    山宗目眦欲裂 ,手脚不住的挣扎抖动,把船板击打的砰砰作响。徐佑头也不回的离开,留下左彣在舱内看守。过了一会,左彣也走了出来,看着徐佑的眼里满是佩服之色,低声道:“他要见郎君,说有要事告知……”

    徐佑笑了笑,道:“此子果然狡诈,接连招供了两次,竟然还有隐瞒的地方!”

    左彣诧异道:“郎君刚刚不是早看出他言之不尽,这才佯怒离开,乱其心神的吗?”

    “我又不是神仙!”徐佑失笑道:“不过是试一试他而已,要是再过十息,他还沉得住气,坚持不说,我已经打算相信他了。”

    左彣还能说什么好,和徐佑重新返回舱室,取掉麻布,山宗连呸了几声,瞪着徐佑道:“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个秘密你不知道,还能置身事外,要是真的知道了,将来遇到麻烦,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说吧,什么秘密?”

    山宗示意左彣,道:“在我裤中的暗袋里,是我从柳红玉的房间顺手偷走的。”

    左彣一阵摸索,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羊皮囊,先打开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什么问题,递给了徐佑。

    徐佑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封面上没有着一字,但火漆密封处已经被撕开,显然是山宗打开看过。

    “十月八日庚寅,臣权言: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

    徐佑眉头一皱,自先秦以来,书信体分为书、奏、章、表、笺等五类,严格按照尊卑上下的阶级礼仪进行区别划分,以表达臣下对君主以及君主之外的皇家贵戚的尊重。而开篇这几句话,符合魏晋时“笺”的行文格式,竟然是柳权跟太子的回信。

    “昔侍左右,厕坐众贤,出有微行之游,入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看起来柳权昔年在京,跟太子往来甚密。再往下看,徐佑的眉头越皱越紧,神色也越来越冷,两页纸,字不太多,很快看到最后:“……轻舟反溯,吊影独留,白云在天,龙门不见……唯待青江可望,候归艎於春渚;朱邸方开,效蓬心於秋实。如其簪履或存,衽席无改,虽复身填沟壑,犹望妻子知归……若登庸初临,俊贤骧首,惟此鱼目,唐突玙璠。顾己循涯,萛知尘忝,千载一逢,再造难答……揽涕告辞,悲来横集,不任犬马之诚,权死罪死罪。”

    徐佑久久不语,等左彣小心翼翼的唤了声郎君,这才收好信笺,纳入怀中,盯着山宗,眼底深处掠过一道急闪而逝的杀机。

    “山兄,此信你看过了吧?”

    “不错!我从头到尾看了七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徐佑微微笑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山兄也对信中所说的内容,知之颇深了?”

    山宗也察觉到了什么,心跳骤然加速,正色道:“我不过是一个杀人劫财的溟海盗,白天出海,夜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就是知之颇深又能如何?金陵城中比溟海还要深不可测,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扎进去连个水花也激不起,自然不会傻傻的往里面跳。”

    “哦,山兄终于肯承认自己跟河内山氏的渊源了吗?不然一个蜗居溟海的抄贼,又怎么知道金陵城的水深呢?”

    山宗长叹一声,道:“反正你早猜出来了,我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

    徐佑望了他半响,道:“山兄说的是!承认不承认,无关紧要。既然如此,这封信我收下了,想必山兄也不会多嘴,是不是?”

    “我这就回溟海去,以曾祖巨源公之名立誓,三年之内不踏入吴郡一步!”

    都是聪明人,真的可以省却不少的口舌,徐佑点了点头,道:“我料想你不会自寻烦恼,缄口不言,对大家都好。前面不远就到西陵县,你趁夜离开,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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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挥手道别

    西陵县在钱塘上游,徐佑目送山宗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草荡之间,左彣低声道:“郎君不是说钱塘渎至沪渎间驻扎着水师,为什么又建议他在西陵上岸,走这条路入海呢?”

    “从上虞到浃口入海确实安全不假,可那只是针对平时而言。山宗现在已经在柳使君面前备了案,我能想到这一层,刺史府多少才智高绝之士,岂能想不到这一层?几乎可以预料,上虞一线早不知布下了多少明刀暗箭,只等山宗过去送死。兵法云虚则实之,正因为大家都认为走沪渎是一条死路,所以才可能尚有一线生机!而且……”

    “而且什么?”

    徐佑回头遥望来时的江面,思绪似乎又回到了昨夜遇到的那艘金旌船上,美女如云,绫罗密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安坐不动的静等墨云都的人蜂拥而至,眼中透着智慧的光芒,道:“而且,柳使君当下的视线正停留在钱塘郭勉身上,对山宗的围捕必然会有所松懈,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未尝不能跳出一路上的层层包围。至于说能不能安全抵达溟海,尽人事听天命,还要看山宗自己的造化了!”

    “郭勉?”|

    徐佑点点头,道:“起先,我以为山宗是刺史府的人,以此来栽赃陷害郭勉。后来想想,这个推断并不成立,因为郭勉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平白无故安插一个抄贼的把戏,一查就能查的明白,以刺史府的手段,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再结合山宗的言词,可以断定,是墨云都的人在追捕山宗的过程中,发现他偷偷上了郭勉的船,报于柳权知晓后,这位手握东南半壁的使君大人便决定将计就计,在长河津口瓮中捉鳖,拉郭勉下水……哈,为了一个商人,竟然出动了水师三艘艨艟斗舰,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左彣对徐佑的思虑周到极为佩服,不过他心中还有一点疑问,道:“既然如此,刺史府又为何疏忽大意,放跑了山宗?就算当时舟船众多,夜黑临江,可刺史府应该有的是法子让山宗不能隐匿身形,束手就擒才对。”

    “这也是最初误导我的判断的原因之一,现在想想,当时墨云都的人确实是故意放山宗离开。究其缘故,无非是害怕被郭勉知道山宗的真实身份,因为那样一来,要是郭勉提出当面对质,或者其他辩白的途径,照样很容易查明白山宗跟他其实毫无关系。与其这般,不如先放山宗逃跑,然后再派人追捕,反正对刺史府来说,一个小小的抄贼,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手掌心。等各自擒获,如何炮制口供就是刺史府手中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左彣恍然大悟,道:“如此就说的通了,亏得郎君洞明烛照,不然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徐佑笑道:“我也是事后诸葛亮……要不是山宗终于变得老实了些,将前因后果一一言明,恐怕咱们还搞不清楚状况……”

    “事后诸葛亮……郎君说话总是简单却又有无穷妙趣。”提到山宗,左彣也是一笑,道:“此人在溟海盗中应该也算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无论身手和心智都不在话下。只是该他倒霉,遇到了郎君,再怎么厉害也只能落个阶下囚的下场。”

    徐佑沉声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山宗虽然入了溟海从贼,但内心深处却未尝不以抄贼的身份为耻,加之他出身士族,心中尚存几分礼仪廉耻,故而被我以河内山氏的清誉死死困住,束手束脚,一身功力顶多发挥出来四成,今后不遇到便罢,要是遇到了,风虎切莫掉以轻心。”

    “郎君说的是,我记下了!”

    了结了此事,沿途再无波澜,这日刚过了午时,轻舟进入了钱塘地界,按照徐佑的吩咐,在一处偏僻的小码头停好了船,丁季拉着丁苦儿跪伏于地,答谢徐佑昨夜活命之恩。

    徐佑忙伸出手,道:“丁老伯快别这样,秋分,扶苦儿起来。”等秋分将丁苦儿拉起来,又道:“千万别多礼,此事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万幸苦儿没出意外,不然我于心何忍?又怎么像老伯你交代?”

    丁季老泪纵横,道:“小人在河路上奔波了数十年,伺候过许多贵人,却没有一个像郎君这样可亲的,也没有一个像郎君这样把我们实实在在当人看的……”

    徐佑摇头道:“我算哪门子的贵人,其实跟老伯一样,都是庶民罢了。况且人生不易,不过乞活而已,何来高下贵贱?千里同行即是有缘,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

    “不不,我不会说话,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也知道郎君不是普通人,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

    徐佑哈哈大笑,道:“承你吉言!这一路千里迢迢,蒙你们父女二人多加照顾,临别之际,无以为赠,风虎!”

    “诺!郎君请吩咐!”

    “去取一万钱来,给丁老伯和苦儿作归途的用度。”

    丁季慌忙跪下,坚辞不受,道:“郎君莫要折煞小人,从晋陵到钱塘的船资给的比旁人要高出五成,如何再要这一万钱?”

    徐佑说了几次见他确实执意推辞,也就不再强求,道:“也罢,反正你常跑这条水路,以后有机会来钱塘,可以来找我叙叙旧。当然了,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无法解决的,也可以来钱塘找我,也许帮不上多大的忙,但至少可以帮忙出出主意。”

    接下来由左彣先上岸,去雇牛车来接履霜,秋分和丁苦儿携手坐在码头边,肩头依偎着肩头,低声说着小女孩的私密话。在徐氏多年,秋分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外面跟她年纪相仿的女郎,交到可以联袂谈心的朋友,可残忍的是,短短数日的相处,这么快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两辆牛车慢慢的行过来,辞别了丁家父女,徐佑和左彣上了前面那辆牛车,秋分抱着履霜上了后面的车,正要掉头的时候,她突然撩起裙角,飞快的跳了下来,跑回船头,和丁苦儿紧紧的抱了抱,再分开时,两人都眼泪汪汪,双手交叠,同时屈身行了一礼。

    “多保重!”

    “嗯,你也是!”

    这还是秋分在船上无聊时教丁苦儿学的,却没想到第一次用,却是在此时。

    在这个交通和通信都很原始的年代,有些时候,分离就意味着永别,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再相见。

    所以,你保重,

    我也保重,

    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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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参差十万人家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自秦皇东游,出丹阳,至钱塘,临浙江,因水波渐恶而从狭中渡经会稽,这座古老又美丽的城市就出现了在世人的记忆里。由秦到汉,再到三国两晋南北朝,历史长河滚滚消逝,而钱塘却在无数先贤箕风毕雨的沐浴中,从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孩逐渐长成了千娇百媚的倾城佳人。顾盼之间,烟涛杳霭,回眸一笑,云蒸霞蔚,远远望去,如同着轻纱,涉溪流,冰肌玉骨,雪肤清颜,说不尽的美态,道不完的风流。

    徐佑举目四顾,钱塘门外的秦皇缆船石巍然屹立,还不是北宋宣和年间被思净和尚雕成大石佛的模样,周边环以湖山,左右映带,风帆浪泊,商贾辐凑。虽然论起繁华,不能跟后世的杭州相比,但那种古色古香的天然味道,却比钢筋混凝土构建成的城市多了不知多少倍的儒雅和灵韵。

    牛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铺设修整齐平的石板路进了城内,在一座造型精致、整洁干净的逆旅前停下。左彣扶着徐佑走下牛车,道:“刚刚雇牛车时顺便打听了一下,这间逆旅在城中名头不小,不如先在此安歇数日,稍后再谋去处。”

    徐佑仰头看去,笑道:“至宾楼,宾至如归,店家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秋分抱着履霜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走到近前,白嫩的小脸还残留着刚才与丁苦儿分别时的泪痕,道:“小郎,咱们今晚要住这里吗?”

    徐佑爱怜的帮她擦了擦脸颊,道:“累不累?想吃点什么,等下让厨子做给你吃。”

    秋分摇摇头,道:“不累,只是履霜身子太弱,这几日在江上只能熬粥下饭,好不容易到了钱塘,小郎能不能给她买些牛乳和鱼羹调养一下?”

    履霜经过这几日的不间断的用药,加上秋分悉心照料,虽然舟船劳顿,但里寒证的气喘、咳嗽等症状略有减轻。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完全痊愈,没有两三个月估计是不行的。这会躺在秋分的怀里,双眸紧闭,半是劳累,半是晕沉的睡了过去。

    徐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就你疼她是不是?放心吧,先安顿下来,午后就让风虎去请名医来诊治。”

    说完刚要迈步,在店门口迎客的青衣侍者却伸手拦住,道:“郎君止步!”

    |徐佑打量自己这一行人的衣着,虽说不上奢华,但也不至于破破烂烂连住店都遭白眼吧?还是说钱塘逆旅的门槛已经如此高了,非锦缎绫罗者,不得入内?

    左彣已经上前一步,挡在徐佑和侍者之间,皱眉道:“何事?”

    能被指派来迎客的侍者无不是眉眼活络之辈,知道惹怒了人,赶紧陪着笑,道:“两位郎君莫恼,鄙店规矩,若有雅客登门,可随性问答一题,若是答的巧妙,鄙店将有薄礼贽献。”

    原来如此,这店家倒是作的一手好营销,徐佑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我等是雅客的?”

    “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听郎君言词,观郎君行至,故知是雅客自远方来。”

    这是《荀子》里的话,徐佑眼中掠过一道异色,却借着大笑掩饰了过去,道:“人皆言天下文章,尽出三吴,今日一见,才知此言不虚。小小的逆旅中有引经据典的侍者,实在让我等武人汗颜啊!”

    武人?

    侍者这双眼每日不知要看过多少南来北往的宾客,要说眼光之毒辣,鲜有人可比。左彣是武人,倒没什么异议,可徐佑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更像是某个士族的文弱子弟,何曾有一点武人的粗莽形状?

    “郎君文武全才,自不待言,何苦谦逊至此?请听我一题:方才郎君所说的宾至如归,敢问出自何处?”

    徐佑再次对侍者刮目相看,仅从他此问,就知道不是事先准备好的题库,而是应景随机出题。两者看似差别不大,可对出题者的素质要求和知识储备,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所谓见微知著,从这个迎客的侍者,就可以看出此间逆旅的主人是何等的厉害。徐佑初来乍到,不欲过多的引人注目,道:“此题真的难倒我了,只是不知贵店有没有将答不出题的客人拒之门外的规矩?”

    侍者一愣,忙笑道:“郎君言重了,请,请进!”然后转头冲着里面喊道:“贵客到!”

    徐佑进了大门,入目的是一处四方的前院,青槐荫陌,绿柳垂庭,涓涓细流弯曲回环,从拱起的木桥下欢快的流过。另一个青衣侍者站在桥的另一头的圆门处,躬身静立,束手相迎。

    “郎君,请!”

    如此三进,才到了住宿的地方,亭台楼阁,窗棂纹饰,无不精雕细琢,别具匠心。左彣过去低语了两句,要了西北角一间单独的院落,里面三五间上房,环境清幽安静。

    秋分自去照顾履霜睡下,徐佑和左彣在一起说话,道:“风虎,等用过了午饭,你且辛苦一下,去访一位名医,给履霜再做一次诊断。另外,打听一下哪里有牙侩,找懂行的寻一处合适的宅子,价钱在五十万上下,不要远离闹市,但也不要太嘈杂,最好古朴一些,雅致一些,别看上去就像是富商大贾的金屋华殿……”

    牙侩的存在由来已久,定物价、通交易,算是从事商业贸易中介的先驱。先秦及汉代,称驵、驵侩,到了魏晋隋唐称牙、牙郎、牙侩,宋元明清又有引领百姓、经纪、行老之称,再后来一般称之为牙人。这种人混于市井之中,交游广阔,能言善辩,每当商人货物至者,游走于逆旅和邸店间,南北物价,凡米、盐、帛、丝、鱼、绢、纸、铁、炭、果等,高低悉听断于彼,然后从中赚取巨额利润。虽多为商人厌恶,可此时货运经水路流转,动辄数百里,人生地不熟,没有牙侩居中说和,许多交易根本无从谈起,所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忍耐了之。

    左彣道:“五十万钱?郎君,会不会太贵了点?”

    《宋书??后妃明帝陈贵妃传》里,在金陵买一所面阔三间并且精装修的瓦房,只需要三万钱而已。《法苑珠林》里也说在钱塘建一座像样的寺院,所费也不过三万钱。由此可知,钱塘房价虽然不低,但也不会超过金陵,五十万钱的数目委实过大,所以左彣有此一问。

    “风虎,目光要放长远,买宅子不能吝啬钱财。有时候,住的好一点,不仅能让自己的身心愉悦,而且,修好梧桐树,才能引得凤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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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鹿脯失窃之谜

    送午膳的侍者依然是一身修剪得体的青衣,进退有度,恭谨有礼,脸上的微笑似乎专门用镜子照着印出来的一样,恰到好处的热情,不多一分,多则谄媚,不少一分,少则生疏,真真让人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徐佑净了手,招呼左彣和秋分一起用膳,食案上摆着酥油、乳腐、鱼生、白菹、蒸藕、瓠叶羹、羌煮鹿头等等十数道菜,有荤有素,有烹煎有蒸煮,精美的白瓷完美的搭配着各式菜色,从刀工到摆盘,从色泽到香味,点点细微之处,可见此处主人的风雅和周到,就如同一笔挥洒由心的好字,还没有入口,已让人垂涎三尺。

    徐佑尝了口白菹,滑腻香嫩,顿时胃口大开,道:“这个好,别处不曾吃过,是你们钱塘的独有的吗?”

    侍者应道:“郎君说的原也没错,时下钱塘人多爱做这道白菹,不过究其根本,却是多年前从北魏的胡人传过江东来的。”

    原来是少数民族的饮食风格,怪不得口味这么重,徐佑好奇问道:“如何做法?哈,若是涉及贵店的秘法,那就不必说了。”

    侍者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白菹的做法钱塘人人皆知,只是看火候做的到不到位。取鹅、鸭、鸡白煮者,夹杂鹿骨,斫为长三寸、广一寸大小,下到杯中,以成清紫菜三四片覆盖其上,用盐、醋和肉汁沃之一个时辰,方才能端到席上。不过此道菜略觉油腻,郎君用过少许后,可再尝一尝蒸藕,舌中肉香未散,辅之藕片的清凉软糯,另有一番不同的滋味。”

    徐佑言听计从,夹了一片蒸藕细细嚼咽,果然如同侍者所说,舌尖的味蕾在两种完全不同的食材的交互刺激下,竟让人回味无穷。

    “蒸藕,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用水和稻穰、糠洗净泥藕,斫去藕节,取蜜汁灌满藕孔,溲苏面,封下头,蒸熟后除去面,洗去蜜,削去皮,以刀截成均片,奠之。对不对?”|

    侍者笑容不减,道:“郎君大才,说的一字不差!”

    “会说话,听起来顺耳!”徐佑哈哈一笑,道:“风虎,看赏!”

    左彣摸出百余钱,刚要递过去,侍者躬身婉拒,语气十分恭敬,道:“谢郎君恩赏!不过我等仆役受郎主恩重,能以卑贱之躯伺候贵人们,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再领这份赏。”

    徐佑笑道:“不是嫌少吧?世间有不爱钱的人吗?”

    侍者一听此言,忙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道:“郎君言重了,小人整日介的食宿于此,夏衣冬裳从来没短缺过,每月还按例领有比别处多七成的俸钱,足够平日的用度。小人也爱钱,但钱真要是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去花,还不如知足常乐。”

    “祸莫大于不知足,你能明白这一层,已经比世上多数人都活的自在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去吧,记得无事不要随意到院子里来,我这人喜欢清静,最烦别人打扰。”

    “诺!”

    侍者离开后,左彣叹道:“现在连我都想见一见这间逆旅的主人了……”

    徐佑笑道:“能将手下最普通的仆役调 教的这般出众,主人恐怕也是钱塘城内数一数二的人物。想要见也不急于一时,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

    用过了午膳,左彣出去找大夫,徐佑和衣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望着窗外夕阳西下,问起秋分,才知道一位姓刘的大夫已经来给履霜瞧过病了,断的也是里寒证,不过换了方子,以药石为主,食疗为辅,开了七天的药,让服完之后再去瞧过。

    “好转些了?”

    “嗯,大夫说幸好用药及时,江面上也没耽搁太久,再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可以痊愈。”

    徐佑放下一桩心事,起来洗了把脸,走到院子中的古槐树下负手仰头,静静的看着最后一抹红云。

    像血肉在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左彣风尘仆仆的推开院门走了进来,看到徐佑忙快步到了跟前,道:“郎君!”

    徐佑这才从凝视中惊醒过来,笑道:“房子找的怎样了?”

    “我托逆旅的侍者介绍了几个牙侩,不过要么是没有这么大的宅子,要么是处在闹市,周边鱼龙混杂,接连跑了五六个地方,没找到合适的。”

    “这件事不急,慢慢找,总会找到合适的。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左彣继续出去寻找牙侩,秋分在照顾履霜,徐佑一人无事,从西北的院子出来,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正中的一栋小楼上,这是对外也对内营业的酒楼,上下三层,座无虚席,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

    侍者帮徐佑在三楼靠窗的黄金位置寻了一个座,徐佑随便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一壶茗汁,也就是所谓的花茶,口感略甜。然后极目远眺,被古往今来无数人称颂的钱塘湖在烟波缭绕之中,若隐若现。

    一直坐到中午,徐佑才下了楼,转过几道回廊,经过一间客舍时,突然听到一阵吵闹的声音:“还说不是你?同舍只有你我二人,我丢了鹿脯,你岂能脱的了干系!”

    至宾楼里并非都是像徐佑所住的那样的独家小院,也有一间间的客舍,根据装饰奢华程度不同,分为上房、中房和下房,以及给仆役和部曲居住的通铺。而有些时候,有些钱财不是太富裕的旅客,又不想去通铺跟人挤靠,就会和其他不认识的旅客共同承担客舍的僦钱。

    自五胡乱华之后,南北对立,早年间的驿站、邮亭大多荒废,逆旅业大肆兴盛。由于其私营的性质,对过往的行人和住店的客人的身份不会过多的留意,这也造成了逆旅中“奸淫亡命、多所依凑”的现象十分严重。

    像这种失物的纠纷,往往一日间就要发生数起,大家都见怪不怪。徐佑暗自摇头,鹿脯不是等闲的食物,拿到市面上甚至能当做钱币流通,也难怪失主这样的恼怒。

    他刚准备离开,一个人从客舍里面撞碎房门摔了出来,徐佑躲避不及,只好伸手抱住,一股大力涌来,他踉跄退了几步,后背撞上了走廊的廊柱,胸口猛的一痛,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客舍内跟着出来一人,身材修长,容貌本来还算俊朗,只是鼻窝内侧有一颗豆大的黑痣,完全破坏了整体的美感。他头带折上巾,身着宽袍,脚下是木屐,满脸怒色,道:“今天要不把鹿脯交出来,我让你离不了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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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破衣难抵万金脯

    徐佑松开了手,往旁边退开两步。摔出来的那人扶着廊柱勉强站立,低声咳了两下,唇角流出一丝血迹,道:“冲撞郎君了,失礼莫怪!”

    “无妨!”

    徐佑回了句,这才看清他的脸,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黝黑,有风霜之色,低垂的眼睑遮掩了双眸,但被人殴打辱骂,神态却很平静。

    他转过身去,对着门口的有痣之人淡淡的道:“足下的鹿脯我从没见过,自然谈不上偷。”

    兴许是被他不卑不亢的姿态刺激到,有痣之人怒极而笑,挽了挽宽袖的袖口,握着拳头,就准备过来继续动手。这时其他房舍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有人看不过眼,道:“他既然否认,说明此事有蹊跷,还是说理为先。真的说不明白,再到县衙具状不迟,何必动手动脚?”

    “这话道理明白,就算他是偷贼,也要证据确切之后才能定论,如此草草听你一面之言,未免不能服众。”

    这两人刚说了一半,就被人拉住噤了口,窃声道:“你们是外郡来的吧?”

    “正是,足下如何得知?”

    “想来也是,这位可是钱塘有名的游侠儿,唤做窦弃,平日不得罪他,还要被欺压三分,更别说今天有人胆敢偷他的鹿脯……你们外郡的人,出门求财求个平安,还是不要贸然蹚这样的浑水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虽然心中不服,但知道这人也是好心,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转头退到人群当中,不再言语。

    窦弃见只凭名声就能让外人闭嘴,越发的自得,道:“既然诸位认得我窦弃,我就跟你们分说分说此事,免得有些人以为我仗着本县的身份故意欺压外来的人。”

    他伸手一指,道:“这个狗辈,长的獐头鼠目,早就心怀不轨,数次暗中觊觎我藏在床榻下的匣子。果不其然,今日一早,我有事外出,只有他一人待在舍里,等我办事回来,榻下的匣子大开,里面的鹿脯不翼而飞。诸位说说看,我找他要还,有没有错?”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大部分都觉得窦弃的怀疑有理有据,并非空口白话,不出意外,十之**就是这个人偷了鹿脯。一时望过来的目光多是鄙夷、厌恶和嘲弄,还有些幸灾乐祸,等着看一向手段狠辣的窦弃如何泡弄此人。

    徐佑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个时代的游侠儿,整体来说,分为三类,一是轻侠放浪的少年。比如《三国志》里说曹操少年时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并且他和袁绍还曾一同为游侠,四处惹事,有次看人新婚之喜,竟然夜间持刀将新娘子劫持。他们二人都出身名门,如此劣行,是典型的公子哥的做派,属于不良青年的范畴。第二种是为非作歹为、危害一方的流氓下作之徒。比如《晋书??戴若思传》“少好游侠,不拘操行,遇陆机赴洛,船装甚盛,遂与其徒掠之。”连陆机都敢抢劫,可见胆大妄为到什么地步。同样的还有《魏书??毕众敬传》“少好弓马射猎,交结轻果,常于疆境盗掠为业。”此类游侠儿开始结徒为党,聚众劫掠,成为地方一害,深受百姓痛恨可又无可奈何;第三种则已经脱离了不良青年和地方一害,成为游侠侠魁之类的人物,比如《晋书》里提到的京师大侠李阳,连假借后宫权势、泼悍之极的王衍的老婆郭氏都很是忌惮。魏孝明帝时的大侠李元忠,朝廷从清河郡抽调五百人戍守西境,后来返回时途中遇阻,李元忠只派一家奴做向导,一路上群盗退避,莫敢招惹,安全回到了家中。像这样的势力和威望,小者于乡间,大者于州郡,已经隐约可以跟权贵们相提并论。

    窦弃应该属于第二种里不太成器的,劫掠世家的胆子估计没有,可欺辱乡邻,鱼肉百姓的本事却也不小,对普通人而言,他这样的败类其实危害更大。

    面对众人几欲剜肉刮骨的目光,站在徐佑身边的这个人依然是那幅不急不缓的样子,双手束在袖中,眼睑低垂,道:“我生性不爱食肉,别说没见过什么鹿脯,就是偷来又有何用?”

    “呸!身上一文钱没有的穷狗还想吃肉?”窦弃恶狠狠的吐出一口浓痰,道:“我看你不是不吃,而是吃不起,所以才打阿爷鹿脯的主意!”

    要说骂人的脏话,现在的人跟后世不能比,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个词,尤其以“狗”及其衍生品最为流行,出现的频率极高。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没有一文钱?”

    窦弃愣了下神,一时没听清楚,瞪着眼睛道:“谁在说话?”

    徐佑往前走了一步, 窦弃打量一下徐佑,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同是南来北往的羁旅中人。”

    一听也是外郡的,窦弃防范之心立去,不屑道:“站一边去,没你说话的份。”

    “任侠放荡,不修行业,一无安身之术,二无立身之本,要是你都能在此侃侃其谈,我想,我也该有说话的权利。”

    窦弃鼻头一跳,那颗黑痣似乎要从肉里面飞出来一样,盯着徐佑狞笑道:“若是存心找死,先找人写好家书,免得做了异乡鬼,还连累你家中妻儿挂念!”

    徐佑笑道:“好大的口气,至宾楼是你开的不成?”

    窦弃神色一变,眼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道:“哼,至宾楼……那又怎样,你还能整日不出门不成?”

    “那是以后的事了,咱们不妨先说说眼前。你既然说自己不是欺压良善的人,又肯细说原由请众人公断,那请问一句,你是如何知道他身上没有一文钱的?”

    窦弃鼻子朝天的一嗤,道:“我就是知道!”

    徐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走到中间,抱手团团一拜,道:“诸位请看,这位郎君的衣着虽然不是上等的锦缎,但也是做工极细的丝绵,而且能住到客舍之内,哪里是囊中羞涩的褴褛之人?”

    见众人都陷入思考当中,徐佑不给窦弃说话的机会,又道:“想要知道他身上有无钱财,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趁他不在时偷翻他的包裹。窦郎君,你说是不是?”

    窦弃没想到仅仅只言片语,自己反倒变成了偷窃之人,立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拳头握的啪啪作响,凶相毕露,道:“狗辈,你们一伙的吧?”

    徐佑自然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强出头,他之所以插话,是因为看到左彣已经从外面回来,正站在身后四五步的距离。并且他隐约感觉到这件事另有蹊跷,要是袖手旁观的话,这个被诬赖偷了鹿脯的人,说不定会下场极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不是伪善,而是人生在世,该守住的,也该有的一点仁心!

    眼看窦弃就要出手,自徐佑搭腔之后一直没有做声的那人突然拉住他的手后退了两步,抬起头,一直藏在眼睑后的双眸露了出来。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啊,明净如墨石的瞳孔中闪烁着深邃不见的幽光,却又偏偏夹杂着大漠黄沙的沧桑和恒远,一层层,一团团,包含着无尽的神秘和读之不尽的故事,让人忍不住想陷入进去,探究其万一。

    他对徐佑感激一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去了身上的襟袍,往地上一扔,坦然道:“这是前日刚作的衣服,价值五百钱,足够抵价你的鹿脯了,拿去吧!”

    窦弃眼睛看都不看地上的衣服,冷冷道:“知道我的鹿脯哪来的吗?那可是扬州治杜祭酒于天云山偶遇通体雪白的神鹿,取其左项肉做成此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吃下即可成仙。我不知用了多少心思,才求来这一块,你这件破衣服,赔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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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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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942/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作者:地黄丸所写的《寒门贵子》为转载作品,寒门贵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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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