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纠纠葛屦,何以履霜
徐佑扶他起来,刚准备说话,涤荡的暮鼓一下下响彻了晋陵城,见左彣眼中露出焦急之色,知道他心中不安,柔声安抚道:“宵禁将至,晚了恐有不便。不如军候先回去,明日等我见了袁公,自会向他提起此事!你放宽心,这件事虽然不易,但也不是没有机会,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了!”
左彣大喜再拜,道:“有劳郎君了!”
出门送左彣离开,徐佑负手站在雅筑的门口,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幕,夕阳斜斜的从西山落下,激起的最后一抹红晕也在秋风中缓缓的消散。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但他的征程,才刚刚拉开了一个序幕!目前来看,这个开局充满了让人惊喜的好兆头!
“小郎,你在看什么?”
秋分出现在徐佑的身后,微微踮起脚尖,好奇的越过他的肩头往远方看去,似乎想知道什么东西能让小郎如此凝神驻足,连自己叫了他几遍都听而不闻。
徐佑笑了笑,指着天尽头,大有深意的道:“看,那里有一道光!”
“在哪里?”
秋分又往前走了一步,洋溢着青涩味道的身子几乎要贴住徐佑的肩头,一双清如水的眸子瞪的又圆又大,可惜看的眼睛发酸仍然只能见到黑兮兮的夜色,嘟着嘴道:“我怎么看不到呢?”
徐佑揉了揉她的脑袋,微微一笑,道:“心中有光,眼中就有光了!”说完之后,却感觉这个句型怎么怪怪的,不过也没细想,转身进了屋内。
“喔……”
秋分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她生性活泼,不爱寻根问底,转瞬抛之脑后,追着徐佑问道:“小郎你饿不饿,袁府送来的晚饭还在食盒里放着,要不拿去温一温,现在用吧?”、
徐佑睡了一觉,浑身疲惫尽去,腹中饥饿却随之沓来,笑道:“好,天大地大,没有祭五脏庙大!对了,你吃过了没有?”
秋分不好意思道:“刚刚婢子饿的没忍住,先偷偷吃了点,小郎怪我吧。”要是以前,打死她也不敢这样没规没距,毕竟徐佑虽然待她亲近,可脾气实在不好,一点不如意就要打要骂,真是吓死人了。但自从受伤醒来之后,秋分分明能感觉到小郎对她那份发自内心的宠爱和怜惜,似乎无论自己做了什么事,都会一笑置之,所以无形中胆大了许多。当然不是说她因此恃宠生娇,什么事都由着性子胡来,也只是像吃饭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才会肆意一点,来享受小郎对她的包容。
“哈哈,”徐佑放声一笑,道:“怪你做什么,饿了就吃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来,再陪我吃一点,女娘还是吃的白白胖胖一点好,不要太瘦,太瘦显得人没有精神!”
“真的啊?”
秋分摸了摸自己纤柔的脸蛋,心中暗暗打鼓,难道要胖的像义兴的周婶那样,郎君才高兴吗?可,可是那样真的好丑哦……
等吃完了饭,秋分刚要收拾碗筷,一直侍立在侧、无所事事的八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梳着流苏髻的女子似乎品级较高,伸手拦住了秋分,语气十分恭顺,道:“小娘安坐即可,这些杂务交给婢子们就好了,。”
秋分愣了下,另七个婢女已经麻利的将桌案清理干净,然后貌美女子垂首走了过来,对徐佑柔声道:“时辰不早了,郎君,让婢子服侍你沐浴更衣!”
徐佑打量了一下,这时才猛然发觉此女容貌极其秀美,身材圆润,该凸的凸,该翘的翘,修裁合体的青色衣裙穿在身上,举止间不知为何总透着几分诱人的媚态,可偏偏她的眉眼又十分的端庄,气质也多清冷,如此反差明显,很轻易就能激起男人的欲 望。
这样的尤物,不是收在私室,颠鸾倒凤做闺房乐事,而是安排在客舍,伺候往来的宾客,实在暴殄天物,也实在太考验宾客们的定力。
时下士族间互相赠送婢女很是常见,买卖的也不少,至于让婢女直接委身待客的也不是没有,但相对而言,还是属于少数派,尤其袁氏的门风森严,更是忌讳发生这样的苟合之事。但以此女的姿色,如果在洗浴时略加主动,除了道学严谨的耄耋老者,徐佑很难相信,会有自诩风流、视礼法如无物的所谓名士能够拒绝!像阮咸阮仲容就曾跟姑母家的婢女私通,可见这样的事,时有发生。
徐佑心中一动,似乎闻到了阴谋诡计的味道,眼神故意放肆的在她脸蛋上逡巡不去,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名唤履霜!”似乎感觉到徐佑带着侵犯性的目光,履霜的脸蛋浮上了一层红云,薄唇轻咬,含羞带怯,可身子却有意无意的又往下倾伏了一个微妙的弧度,让胸前和臀后更加明显的呈现出来曼妙的曲线。
徐佑笑道:“纠纠葛屦,何以履霜?起这样的名字倒也有趣。”
这是《诗经??葛屦》开篇里的句子,只要对比下秋分的名字,可知袁氏身为儒宗,真的比徐氏风雅太多了。
履霜微微一颤,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本该是不学无术的人随口就能说出诗经的出处。徐佑何等的眼力,立刻察觉到这一点,也从另一面证实了他刚刚的疑惑:此女对自己的来历貌似所知颇多,应该是受人安排,准备使计陷害自己。只是不知道,设下这个陷阱的是冯桐,还是另有其人?
像履霜这种只看一眼就会让人联想到床笫的女子,能使出的无非是美人计。千万别小瞧了美人计,用计不在险,而在于合宜,对付徐佑这种血气方刚的少年,用美人计简直是不二之选。
况且此计并不复杂,只要在沐浴时引得徐佑动手动脚,甚或翻身上马,剑及履及,然后履霜突然大喊非礼,恐怕立刻就有人冲进来捉个现行。不管事后如何处置,哪怕袁阶将错就错,将履霜许给了徐佑,可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别的不提,只是添油加醋的把他光 屁股的模样描述一番,徐佑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要是再被安一个“光腚徐郎”的名号,日后想要东山再起,岂止千难万难?
这可不是被害妄想症,要知道起绰号这种极其猥琐的习惯,就是起于魏晋,盛于隋唐。比如太原王氏,数代都有齇鼻,被人送了个“齇王”的绰号。齇鼻,也就是酒糟鼻,不就是鼻子大了点吗,至于这么讽刺人家?黄门侍郎卢怀慎好视地,人称 “觑鼠猫儿”。殿中监姜蛟肥而黑,被说成“饱椹母猪”。更好笑的是,舍人吕延嗣头发少,有点类似地中海,结果被人说是“霓虹国使人”,可见拿小霓虹来骂人,自古就开始了。
不过仔细想想,冯桐还不至于这么恨自己,虽然两人一路上相处的不是很融洽,但他在袁阶面前说了冯桐不少好话,应该足以弥补先前的那点不快,最多在口舌上讨点便宜,满足下虚荣心也就是了,应该不会使出这样让人身败名裂的毒计。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走路莽撞又不讲礼数的婢女,还有她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眸里无法遮掩的狡黠!徐佑眉头一皱,说实话,他对袁青杞的认知虽然仅仅停留在融合来的记忆里,但已经足够让他对这个蜚声朝野的奇女子印象颇佳,可实在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她竟然会用这种卑下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尤其还是在他写了退婚书之后。
你不想嫁给一个武夫,可以理解,心中有恨,也很可以理解,但此事到今日已经完满的解决了,有没有必要再搞这么一出?
难道真是最毒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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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如此境界
徐佑暗暗叹了口气,虽然不愿意美好的事物沾染上了尘世的污秽,但人性本就是如此,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洁白无瑕,你之所以看到白,只是因为没有看到污的那一面。
当下之急,不是计较袁青杞为何要这般狠毒,而是如何将履霜的威胁消化于无形。徐佑的脑海里闪电般转过了几个念头,然后一本正经的道:“不必了,按我们义兴的习俗,一月洗个两三次也就够了!尤其我这人不爱水,一年才洗两三次,我想想,上次沐浴还是端午的时候……”
秋分眨了眨眼睛,似乎一时没有明白徐佑在说什么。一年洗两三次?最少一天洗一次好吗,我伺候的还能不知道?不过她经过了那一夜的变故,无形中成长了很多,又对徐佑有着足够的信心,所以明知他在撒谎,却也只是笑吟吟的站在一旁,并不做声。
履霜小吃了一惊,花容失色,忍不住后退了两小步。五月五?现在已经到了十月好吗?而徐佑这两天一夜行色匆匆,身上确实轻微散发着某种让女郎们敬而远之的味道,也间接证实了他的话。
时人爱美,尤其士族男子,穿女人衣服,涂脂抹粉,吃五石散让肌肤白皙如玉,反正怎么美怎么来,谁能想象竟然会有徐佑这种几个月才洗一次澡的奇葩?
履霜眼中露出犹疑之意,心中天人交战,末了却还是把牙一咬,纤细的腰肢以肉眼不可见的频率轻轻扭动了两下,房间内的温度似乎也随着这两下扭动骤然升高,明亮的双眸飞快的瞟了徐佑一眼,悄然升起的红晕沿着耳根直接蔓延到了白嫩的脖颈之下,那种羞怯中带着几分渴望的妩媚,就算是圣人看到了,也要破了禅境,道:“端午到今日已有数月,郎君也到了再次沐浴的时候了。何况我袁府独有匠心,这雅筑里的浴室跟别处大有不同,郎君,难道不想去看一看吗?”
古人沐浴的习惯由来已久,商代的甲骨文里就已经出现了“沐”和“浴”的字形,周代的“虢季子自盘”、战国的“双龙鉴”是出现最早的有据可查的浴盆,再到秦汉以后,逐渐出现了贵族专用的豪华浴室,《礼记》中起先称为“湢”,后来可能觉得这个字不够美型,就直接用浴室来代替了。这种浴室一般都有先进的供水、排水和供暖系统,建造的十分讲究。
“哦,是吗?”
开始赤 条条的勾引了吗?徐佑摸着没有胡须的下颌,眼中很配合的露出几分炽烈的欲 望,道:“你这样一说,我身上还真的有点痒痒了……”
履霜唇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借着低头很好的掩饰过去,道:“那,请郎君随婢子来,浴室就在后面不远……”
徐佑点点头,颇为猴急的站了起来,转头对秋分道:“你也奔波了一天,估计早累了,先去休息吧。”
秋分听话的应了一声,望着徐佑和履霜一前一后从偏门往雅筑的后面走去,走回卧房,抱着双膝坐在榻上。
窗外月光洒了满园的清辉,将这被竹林环绕的所在点缀的如同仙境一般。
只是,
小郎不回来,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连着穿过几条曲折的走廊,来到一间全是石制的圆形房舍面前,履霜回眸笑道:“到了,这里就是君子池。”
“哦,莫非还有小人池不成?”
“郎君惯会说笑。”履霜掩嘴一乐,胸前的嫩肉随着颤了颤,道:“君子池,取自《君子阳阳》,其他二十三间客舍的浴池,分别以采薇、清人、风雨、子衿、南山、蒹葭等命名,却没有郎君说的小人……呵,小人池!”
“那倒是我错了,”徐佑说笑话时总是脸色庄重,如此才更有效果,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没有女人池,自然也没有小人池了!”
履霜按捺不住,笑的伸手扶住了门边,宽大的袖口不经意的落下,露出里面如莲藕般细腻光滑的肌肤,映着月色点点,仿佛闪烁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娇柔无力的腰身同时往前倾去,却将衣裙下的圆臀隆起一个高高的形状,正好背对着徐佑,看起来诱惑之极。
要是这具身体还是以前的徐家七郎,这一刻估计早就饿虎扑食冲了上去,连沐浴都省了,直接抱着履霜做那天地人伦之美事。可现在的徐佑在前世里历遍花丛,定力比起佛寺的高僧也毫不逊让,要是履霜这会能够回头看,一定会发现这个她以为好色的少年的眼中,只见清明和让人心寒的冷厉,根本没有一点的颠乱痴迷。
履霜笑了一阵,直起身子,道:“郎君,请入内一观!”
这里是很典型的波斯风格的浴池,圆形的天花顶分了四条横梁,延伸到屋内的四周,各种浮雕和彩饰将房间映衬的美轮美奂。正中是一座三层莲花石盆,形状精致,栩栩如生,分了三个雕刻着石龟的出水口,任净水从龟口涌出,再流泻入池内。从池边开始,设有一级一级的台阶,最深处可以没过额头。池子下面设有火灶,通过对底部进行加热来保持水的温度适宜。另外在池子周边还铺设着陶瓷的地漏,以及休息用的石床,数十支不知什么制成的蜡烛像是霓虹彩灯一般,忽明忽暗,竟然营造出一种暧昧迷离的气氛。
徐佑猛然想起,这种蜡烛在《开元天宝遗事》里曾有记载,说宁王好声色,有人献烛百枚。每至夜,延宾妓坐,酒醋作狂,其物则昏昏如所掩,罢则复明矣。蜡烛在古代本就是奢侈品,而在豪富之家,所用蜡烛质量和效果更是比普通人家要好上无数倍。
“郎君喜爱什么花?”
徐佑还在打量浴池,随口答道:“菊花吧,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履霜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讶的神色,默默的盯着徐佑挺拔的背影看了良久,然后垂首走到一旁,只是脚步在无形中变得缓慢和沉重了许多。
她从放着的一排竹篮里挑拣出一个,然后提着走到池边,抓起一把,素手一扬,融入了水中,顿时满室飘散着淡淡的菊香。
徐佑毕竟出身义兴徐氏,见多识广,知道这应该是袁氏秘制的香料,制作原料、流程和保存方法都是绝密,除了府中的少数人,外人根本无从得知。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的保密,是因为各大门阀之间时不时的会斗富,衣食住行,无所不斗。而这沐浴用的香料更是斗富场上的明星,出现的概率远远超过其他物品,谁家要是能制出独一无二的香料,立刻就能压过别家一头。
“好香!”徐佑走到履霜身后,探出头去,轻轻的一嗅,道:“只是不知道,是池中的水香,还是小娘你身上的体香?”
履霜的俏脸又是一红,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这种想红就红的技术,已经是徐佑生平仅见。似乎感受到徐佑的侵略性,履霜的玉肩微微一缩,躲了开去,脸颊红的像是被胭脂染过。
徐佑嘻嘻一笑,贴的她更近,伸出手去,撩起肩后的一缕青丝,道:“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关于《诗经》是一部淫 书的论断,学术界向来争执不休,总的来说,见仁见智。比如有人看《齐风》看到了偷 情,有人看《郑风》看到了野 战,至于挑 逗的句子更是多不胜数。徐佑用的这句诗来自《静女》,意思很简单,是说一男一女偷偷在角落约会,女孩故意藏起来不见,让男的急的抓耳挠腮。被徐佑用在此时此地此景当中,好像在说履霜为什么还要欲拒还迎,让他急的欲 火难耐,硬生生的将少年男女的有趣嬉戏,变成了成年男女的暧昧不清。
这,才是**的最高境界啊!
履霜一声嘤咛,似乎被他的情话引的浑身酥软,玉背往后一靠,贴在了他结实硬朗的胸口,却仿佛被火烧了一般,突的逃了几步,然后扭转身子,盈盈而立,一双眸子几乎要嫡出水来,半是哀求,半是暗示的说道:“郎君,让婢子先服侍你宽衣沐浴可好?”
徐佑忙不迭的点头,道:“好好,只是这池子这么大,你怎么服侍我呢?”
履霜白了他一眼,咬着唇道:“徐府的婢子都怎么服侍郎君的?”
“自然是脱了衣裳,乖乖的到池子里面去!”
履霜顿了顿足,不依道:“郎君戏弄我!”
这一下实在太过霸道,连徐佑的定力也差点中了招,忙默念了几句红粉骷髅,道:“不愿意?那我走了……”
说完掉头就走,履霜急道:“郎君,且慢!”
徐佑站住,回身色眯 眯的笑道:“脱不脱?”
履霜委屈的道:“听郎君出口成章,文采奕奕,还当郎君是个雅人,没想到跟别的男子没什么两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解开束带,慢慢脱掉了外面的衫裙,露出里面白袜。
这个“袜”可不是后世脚上穿的袜子,而是此时女性内衣的名称,萧梁时有个叫刘緩的写过一首诗,里面就有“袜小称腰身”的句子,,另外还有一种宝袜,可以束胸,可见当时已经认识到内衣对身形塑造的功能。
徐佑先是一呆,然后控制不住的往前走了几步,手已经伸到了衣服上,做出要宽衣的动作。履霜强忍着羞涩,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手,心跳猛的加快了无数倍。
却听哎呦一声,徐佑露出痛苦的神色,摸着肚子道:“真是苦也,这时候腹中发胀……你先下水等我,待我如厕之后再来。”
走时还不忘拣起履霜脱下的衫裙,一副怕她跑了的模样,道:“记着啊,不许离开,否则我告于袁公,治你不敬之罪!不过,小娘这一身细肉,我有如何舍得?”
说完捂着肚子离开了浴室,并从外面锁死了门,然后回到雅筑,喊来一个婢女,问道:“谁在浴室负责看管火灶?”
婢女说了两个人,徐佑怒道:“一点小事也做不好,里面的水热的都可以煮饭了,快去让她们停了,今晚不用再伺候着了。对了,还有你们,也都到房内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谁要是打扰了我和履霜沐浴,定不轻饶。”
婢女吓的两股战战,忙躬身离开,按照徐佑的吩咐叫回烧灶的人,然后乖乖的和其他婢女一起回了房睡下。徐佑还怕她们会偷偷起来,将连着通往浴室走廊的那扇小门上了门闩。搞定这一切后,才恶作剧得逞般的窃笑着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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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舌如利刃
睡到半夜,被外面嘈杂的脚步声惊醒,徐佑睁开眼睛,侧耳听了听,唇角顿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群蠢才,等到现在才发觉事情不对头了吗?
秋分披上衣服走了进来,神色有点惊慌,道:“郎君,外面不知怎么了,好多人的样子!”
“可能晚间的天气太冷,有人被冻坏了吧,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毫无诚意的说完这句祝福,徐佑坐起身子,问道:“是不是他们吵到你了?”
“嗯……”秋分显然没有睡好,看起来有点憔悴,她屈膝蹲下,细心的为徐佑掖了掖被角,然后仰起头,一脸娇憨的道:“小郎,我睡不着!”
徐佑掀开被子,跳下床,拉住她的小手往外面走去,笑道:“去看看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惊扰我家秋分的好觉?”
“啊?”秋分微微张开了小嘴,被徐佑拉的脚步踉跄,道:“真的要去吗?可我们是客人哎,这样不好吧……”
两人从侧门出去,恰好遇到匆匆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的一行人,借着彻夜不灭的灯笼的亮光,一眼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正是白天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娘身边的青衣婢女。
“这么夜了,诸位不知来雅筑有何贵干?”
徐佑施施然站在那,眼中掠过一道戏虐的神色。青衣婢女似乎没想到他会出现,愣了一下,然后木然走了过来,冷冷道:“这里是袁府,我们想到哪里去,想什么时候去,并不需要外人来查问!”
徐佑讶道:“听闻袁公以礼治家,上至贵介,下至奴仆,皆是知书达理之人,没想到竟还有你这样口齿伶俐的小娘?”
骂人不吐脏字,是文化人的专长,徐佑已经深得其中三味。青衣婢女杏眼一瞪,反唇相讥,道:“敢问何为礼?三世不识字的蛮子,也懂什么叫做知书达理吗?”
此言一出,站在徐佑身后的秋分顿时变了脸色,一直垂在腿侧的双手骤然捏紧。其实倒不是她敏感,而是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徐佑的曾祖,也就是“三定江南”的徐潳,在随安师愈平定天下之后,有一次君臣数十人巡视石头城,因一守城卫卒前夜酗酒,君前失仪,被时任冠军将军的沈景当着众人的面拔刀斩了脑袋。由此安师愈叹道:“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沈卿,你可知此语作何解释?”
这是《大学》里的话,寓意十分的浅显,君子对于优点,要自己拥有了以后再去要求别人,对于缺点,要自己没了之后再去批评别人。自己身上所拥有的不是宽恕之道,却能够去教别人的,是从来没有的。
沈景大汗淋漓,赶紧扔掉还流淌着鲜血的长刀,跪伏于地不敢回答。安师愈又问徐潳此语作何解释,徐潳淡然答道,臣起于江湖之中,三世不曾识字,全仰仗陛下,才有了徐氏的今日。故而我不需要懂这些圣人的道理,只需要懂的忠心辅佐陛下,不二心,不逾矩,如此而已!
安师愈大笑,赏了徐潳千金,对沈景也没责罚,但从那时起,吴兴沈氏开始将义兴徐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非除之而后快。
后来因为这件事,坊间闲人说起徐氏,都爱加一句“三世不识字”,要么是无恶意的调侃,要么是故意的讥嘲,但不管是哪一种,大家都畏惧徐氏的权势,任谁也不敢当面说这句话。
“你……”
秋分上前一步,指着青衣婢女,大为恼怒,要不是顾忌这是袁府,不能给徐佑惹麻烦,她真的会一巴掌抽过去。
青衣婢女冷哼一声,看也不看秋分,只是挑衅的望着徐佑,似乎故意想要把他激怒。
徐佑微微一笑,拉住秋分,俯到她耳边,低声道:“生什么气,狗咬了你一口,你还能咬狗一口吗?”
听徐佑说的有趣,再看看青衣婢女,一副刁蛮凶狠的样子,真的跟恶狗一般无二,秋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刚涌上心头的那股子怒火也随之不见了踪迹。
“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何为礼?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徐佑双手负后,长身玉立,俊秀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道:“你既然自诩知书达理,又是被世人称道的袁家三娘的贴身侍婢,一定熟读五经,通晓经义。可否告知在下,这句话怎么解释?”
青衣奴婢呆在当场,她连这句话的出处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解读释义?可要是答不上来,今夜就要出丑了,仅仅她的脸丢尽了不打紧,可徐佑毫不留情的将袁青杞拉了进来,传出去,伤的可是三娘的颜面。
“谁跟你说我是三娘的侍婢……”
徐佑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望着她,道:“我本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也是一个蠢物。你是何人,恐怕府中无人不知,要不要现在找冯管事来问一问?”
“我,我……”青衣婢女支支吾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要知道她口齿伶俐,巧言善辩,在袁府从来罕逢敌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夜对上了徐佑,三两下就败下阵来。一时急怒攻心,口不择言,道:“不许你提三娘,退婚书都写过了,你现在只不过一个破落齐民,有什么资格提三娘?”
“果然是有备而来,要是徐氏仍在,估计你也不敢如此张狂!总归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女娘,我和你费这些唇舌做什么!”徐佑摇头失笑,然后言语转冷,道:“我谅你一个奴婢,也应该没有读过《左传》。这是《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里的对答,要是不明白,可以回去请教下你的主人,让她解释给你听,也让她好好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礼数!”
青衣婢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舌如利刃,字字刺心,当下不敢再看徐佑一眼,回头怒道:“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说完绕过徐佑的身子,低着头快步远去。在她身后是被三四个人搀扶着的履霜,身上穿着明显不怎么合身的衣服,露出半截光滑的小腿,脸色变得纸似的苍白,浑身瑟瑟发抖,眼睛紧紧闭着,不知是真的昏迷了,还是觉得没面目见到徐佑,干脆一晕了之。
看她如此模样,徐佑心中略有不忍,不过害人者人亦害之,只是小施惩戒,已经对得起她了!
徐佑转身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奇道:“走啊,看完了热闹,还舍不得离开了吗?”
秋分如梦初醒,忙答应着小跑过来,口中不停问道:“郎君几时读过《左传》的,婢子天天跟着郎君,却从没见到房内有这样的圣贤书啊……”
“……你不是睡不着吗,等下回去找本左传给你看,看不完不许睡觉!”
“小郎,我不要看可不可以……”
“不可以!”
“好吧……那婢子能不能一夜只看一点,分个三五十年看完,行不行?”
“你啊,早晚是要懒死的!”
第二天一早,刚和秋分一道用过早饭,冯桐出现在雅筑门口,笑道:“郎君昨夜睡的如何?”
“挺好,风声竹声,声声入耳,冯管事安排的好地方,在下多谢了!”
“那便好,那便好!”
冯桐表现的毫无异样,也不晓得他究竟知不知道昨夜的事,不过他不提,徐佑也乐得装糊涂,吩咐秋分待在房内,和冯桐径自去见袁阶。
“七郎,快来看看这篇《戏海亭记》!”
徐佑刚一进门,袁阶兴冲冲的对他招了招手。等走到书案边上,见桌面上摊开了数尺见长的蚕茧纸,一行行草书如清涧长源,流而无限,又如县猿饮涧,钩锁连环,顿时惊赞道:“好一笔飞白!”
袁阶笑道:“七郎果然是行家,阿元从幼时起开始临池,师从多家,可别的大都不成,唯有张芝的一笔书,学到了七分神韵。”
张芝是汉朝人,以帛为纸,临池学书,日复一日,最后竟然连池水都变的墨黑一片,所以书法也被称为“临池”。而张芝的书法,也叫“一笔书”。
原来是袁青杞的字,徐佑心中一动,再次俯首看去。俗话说由字识人,可仔细看她的笔迹,在飞扬洒脱中透着几分拘谨,又在拘谨中暗藏几分飘逸出尘之气,虽然得了张芝书劲骨丰肌的神韵,却又带了太多犹疑不决和依依不舍。
这是一个矛盾的人,复杂的人,甚至也是孤独的人,在她心中一定有一件十分为难的事,不分日夜的萦绕心间,所以自然而然的就会呈诸笔端。
可袁青杞生在袁氏,富贵清华,唾手可得,又才华横溢,名声动于南北,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为难的事是无法得到解决的呢?
要是以前,徐佑可能会以为是跟他的婚事有关,可现在退婚书已写,两人早没了瓜葛,可UU小说的心声仍然这般的沉重,想来应该是别的事情牵绊了才对。
不过管她如何,徐佑经过昨夜那一闹,连带着对袁青杞的观感也降到了谷底,只盼望着赶紧搞定这一切,然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七郎,七郎?”
“哦,”徐佑惭道:“乍一看到此字,可以想见三娘绝世风华,不由呆了,袁公莫怪!”
袁阶摆手示意无妨,眼中隐有得色,道:“七郎也莫过谦,阿元的书法虽略有小成,但跟你还是差的远呢。”
徐佑立刻明白此公也是争强好胜,昨日见自己为了一笔钱财,毫不留恋的写了退婚书,今日便故意显摆袁青杞的才学。当然了,他也不是有反悔之意,只是略有不甘,想要扳回一城罢了。
徐佑当然不会跟一个老头子置气,笑了笑,这才去看文章的内容,轻声吟道: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晋陵城纵横百余里,唯袁公府内,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深不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沿高山而生寒树,见一亭,名曰戏海,立足观之,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猨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河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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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暗度陈仓
袁阶闭目聆听,等徐佑读完,怡然问道:“七郎觉得如何?”
“璧坐玑驰,竟不能易一字,真乃碎金之文,胜过在下百倍!”
碎金一词出自东晋,有次谢安写了一篇文帝谥议,桓温读过后,对众人感叹说“这是安石碎金”,之后常用来形容优美简短的诗文。
不过在这个时代的楚国还是第一次出现,袁阶眼睛一亮,道:“碎金……嗯,此语绝妙!七郎言语生动有趣,比起庾法护也不多让。”
又是庾法护……看来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下这位空谷白驹才是!
心中作如是想,徐佑嘴上谦逊了两句,袁阶笑道:“动笔吧,我等着瞧那些所谓的大家是如何被七郎的书法惊的三月不知肉味!”
徐佑正欲提笔,突然道:“府上可有鼠须笔?”
鼠须笔用的可不是老鼠的胡须,而是采栗鼠最绵柔的一寸须,按古法秘制而成,笔力挺健尖锐,一撇一捺之中自然而然的显露锋芒,是大书法家张芝、钟繇的最爱。后来王羲之以张、钟为榜样,握鼠须笔写下了《兰亭序》,更使之名声大噪。不过这种笔的制法在后世已经失传,世面上流传的多是紫毫充当,质地相去甚远。
袁阶不明所以,但还是吩咐道:“栖墨,去取鼠须笔来!”
“诺!”
从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个人声,徐佑吓了一跳,扭头看去,这才发现房内竟然还有一个人,还是那一身白衣,比雪还冷,比霜更寒!
徐佑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头,心中不知为什么浮上一层很不舒服的感觉。
栖墨依然低垂着头,小心而又卑微的缓缓往外面走去。经过徐佑身旁时,白玉一般的侧脸没有任何细小的变化,甚至连呼吸都非常的平稳,但徐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然后往下,停留在足底,直到对方消失在门外。
“七郎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徐佑深邃的眼眸似乎迸射出一闪而逝的光芒,轻声笑道:“我看这个栖墨行止有序,又懂尊卑,一定甚得袁公欢心吧?”
魏晋时男色之风盛行于世,《宋书??五行志》上有这样一段话:“自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或有至夫妇离绝,怨旷妒忌者”,可见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士大夫爱男色多过爱女色,并当成时尚,就像后世腐女文化崛起,无论电影小说都要把男男凑成一对,也算颇有魏晋遗风!
徐佑此问,其实有试探之意。
“栖墨啊,”袁阶浑不在意的道:“跟了我三年有余了吧,是阿元在外面游玩时遇到的流民儿,瞧他伶俐乖巧,又识几个字,就送到我身边来听用,做事还算尽心。”
徐佑没有多说什么,虽然袁阶表现的没有异样,但经过了昨天的交锋,他再不敢小看世间人物,人心隔着一层肚皮,谁知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等栖墨取来鼠须笔,徐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气定神闲的接过来,然后照着袁青杞的大作,挥毫写下了《戏海亭记》。不知是不是鼠须笔写王体时真的有加成特效,今天的字看起来,比昨天更加的臻于完美!
袁阶又是一番赞叹,徐佑看他心情大好,适时的提出让左彣脱籍一事,道:“……左彣深知领军不力,坠了袁氏的名声,本来打算负荆请罪,甘伏军法。只是佑于心不忍,对付四夭箭一役,其罪在我,而不在贵府的部曲,所以厚着脸皮,望袁公给我一个薄面,除了他的奴籍,放免为良。”
袁阶沉吟一下,道:“此事我还没来得及过问,只是偶听冯桐提起,说这个左彣狂妄自大,自行其是,御敌前没有章法,临敌时畏惧怯战,以致伤亡了这许多军士。自然,四夭箭也不是一般江湖客,不能责切过甚,但一役死了数十人,还是过大于功,理当按律从事,罚到庄内劳作……”
冯桐果然在袁阶面前下眼药,徐佑早料到这一层,所以并不为异,舔着脸道:“袁府良田千顷,佃客万余,多一个左彣不多,少一个左彣不少,还不如逐出府去,让他自此无所依靠,已经是莫大的惩戒了!”
这话倒也不假,庄园经济构成的社会环境之下,普通的齐民想要生存,十分艰难不易,所以有很多良人自愿放弃户籍,依附门阀为佃客,虽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论起生活质量,却能好上许多。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是要简单的填饱肚子,还是要自由的呼吸,千百年来,摆在普通人面前的,永远是这道选择题而已!
袁阶哈哈一笑,他自不会将区区一个军候的去留放在心上,道:“好吧,既然七郎为他求情,我放他出府就是!”
根据楚律规定,放免部曲、奴婢为良,需要家长给出手书,长子以下连署,然后牒报官府备案才能正式生效。但袁阶即是左彣的家长,又是晋陵的太守,可以省掉这些细节,一句话就放归了左彣的一世自由!
一句话决人生死,一句话定人贵贱,
这就是门阀的权势!
徐佑大喜,一揖到底,道:“多谢袁公成全!”
袁阶看他一眼,笑道:“七郎如此上心,莫不是身边缺少服侍的人?或者先不放免左彣的奴籍,将他转赠给你,此去钱塘路途迢迢,单单一个小丫头在你身边,恐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徐佑拒绝了这个看上去很有建设性的提议,他确实对左彣有收归己用的心思,但这里面只有三分权术,七分却是一片真诚。况且驭人之道,千变万化,多少身在奴籍的部曲也曾弑主造反,又有多少平等论交之辈,可以蔚然一诺,慷概赴死。
是奴,还是良,对忠心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不过,既然提到了钱塘,正好可以打蛇随棍提出另一件事,徐佑低声道:“正如袁公所说,此去钱塘未必一帆风顺,我想向袁公再借一个人!”
袁阶皱眉道:“七郎此话何意?”
徐佑叹道:“四夭箭虽然死了三个,但还有一个暗夭不见踪迹,这是第一个隐患。第二,沈氏要是知道刺杀失败,一定会再次派人前来,一旦到了钱塘,就是进入了吴郡门阀的地盘,顾陆朱张四大姓,哪个沈侍中都得罪不起。所以,他最后的机会,就是在我离开晋陵,前往钱塘的途中动手。”
袁阶点点头,徐佑说的不错,他毕竟是主上保下来的人,又亲自圈定了钱塘作为安身之地,哪怕没有明谕,顾陆朱张却不是蠢人,定会揣摩圣心,将他保护的无微不至,或者通过各种途径对沈氏施压,让其安分守己,莫要撕破脸皮,大家都不好看。而沈士衡更不蠢,派人在水路截杀徐佑,已经担了风险,事后还可以推到剪径贼人头上,可钱塘自古烟花地,治安良好,派杀手过去太过显眼,况且要是成功,也凭白引得吴郡门阀的敌视,可要是失手被抓,更是一身骚难以善后。另外还要考虑主上的反应,虽然脾气好,但也是天子之尊,容得你一次两次,却容不得三次四次的肆意妄为!
权衡利弊,沈氏若要动手,从晋陵到钱塘的水路,确实是唯一的机会了!
“这个……七郎,袁氏从不插手门阀之间的事,护你从义兴到晋陵,还可以说是为了婚事而来,师出有名。但要是再护你至钱塘,无疑是公开跟沈氏作对,我实在为难……”
徐佑笑道:“我岂是不知分寸的人,借的这个人不用离开晋陵城,只需在码头上跟我做一出戏就可以了!”
袁阶疑惑道:“做戏?”
徐佑附耳过去,压低嗓音说了一番话,袁阶抚掌大笑,道:“好一个暗度陈仓之计!说吧,要借何人?”
“军中百将,邓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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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如真似幻
“邓滔?”
袁阶想了想,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所以有点不明白徐佑为什么要点名找他,饶有兴趣的问道:“那是何人?”
徐佑眉头一蹙,想起那天在船上跟邓滔的对话,他曾经奉命到义兴暗中收集自己的资料,当时还以为是袁阶指使,现在看来,幕后应该另有其人。
当下不动声色的道:“是这次去义兴接我的百将,身材高大,武功也还可以,略作乔装,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所以想找他帮忙。”
原来如此,没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袁阶顿时兴致缺缺,道:“等下让冯桐把邓滔传来,你们商量好细节便是。不过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徐佑笑道:“袁公放心,我总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袁阶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徐佑摹写的《戏海亭记》上,惊叹赞赏之意溢于言表,道:“总不能白得七郎一幅好字……这样吧,再赠你一百万钱,权当这幅字的酬谢!”
徐佑虽然爱财,却也知道适可而止,何况袁阶布的这个局对他也有很大的好处,开玩笑道:“袁公莫非也要让我受‘作文受贿’的讥嘲吗?”
昔年司马相如作《长门赋》,让失宠的陈皇后,也就是那位金屋藏娇的陈阿娇重新得沐圣恩。陈皇后为了答谢,送了司马相如黄金百斤,时人讥嘲他“作文受贿”,就来源于此。
袁阶失笑道:“七郎原来如此在意清名……不必多虑,大楚不是大汉,今时也不同往日,以文换金乃是文坛雅事,不会招致滚滚骂名!”
徐佑还真不知道这一层,道:“可有什么说法么?”
“这个要从兰陵萧氏说起,萧氏自渡江以来,一门三公,备受荣宠,宗族子弟也是琳琅珠玉,人杰辈出。尤其那个萧瑜,少有才名,十二岁被封了新浦县侯,二十岁出仕即为秘书郎,又累迁至给事中、黄门侍郎,不过三十岁许,就已经做到了四品的御史中丞,文学、史学、书法皆为世所重。可也是这个萧瑜,竟答应了百济国使者的求书,三日不曾出门,奋笔写了三十纸,从百济获取了六百万钱。世人赞说‘尺牍之美,流于海外’,自此以后,文人不再以议金为耻!”
徐佑恍然大悟,道:“既然世风如此,佑也不用故作清高,便生受了这一百万钱,当做润笔之资。”
“润笔?”
润笔本意是写字时怕笔干不好着墨,要用水润开,后来作为“酬金”的寓意是出自《隋书》,此时尚没有流行。徐佑将典故张冠李戴,从隋朝挪到了西凉,解释道:“是偶然中听来的,说是西凉伪帝姚缙欲封赏左光禄大夫郑祈,令宦者写诏书,宦者提笔戏道‘笔干’,郑祈家贫,苦着脸道‘不得一钱,何以润笔’,所以在西凉有此一说!”
袁阶目视徐佑良久,长叹道:“七郎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将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如果日后……日后……罢了,七郎可在晋陵游玩一日,明天一早,启程去钱塘吧!”
徐佑自然明白他话里没有说完的意思,脸色一正,肃穆拜倒,道:“徐氏骤逢大难,佑仅以身免,惶惶若丧家之犬,却承蒙袁公不弃,折节下交,不仅慷慨资以钱帛,且不吝点拨提携。此恩,佑终生不忘!”
他说的坚定,让袁阶也动了情,伸手扶起,道:“话虽如此,可阿元与你的婚事,终究我袁氏理亏……”
徐佑言辞诚恳,道:“门第有别,这是我等世族赖以生存的根本。徐氏既然没落,就算娶了三娘,也只是徒令大家不快。既然如此,何不各让一步,天地自然开阔。这都是我的真心实话,望袁公莫再以为介怀!”
“好,好!”袁阶赞道:“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七郎胸襟坦荡,不亚于河东柳宁,他能出任中书令,权倾天下,谁又知你将来不能取而代之?”
两人相视而笑,这一老一少,本为翁婿,却不相亲,退而疏远,却不仇雠,彼此间反倒心照不宣,颇为相得,也真是异数!
历来退婚都是撕破脸皮的尴尬事,要是加上索要聘礼,更是闹腾的双方都不得安宁。能像袁、徐如此和谐,恐怕千年以来,仅此一例!
拜别袁阶出来,冯桐陪着徐佑往听林雅筑走去,叹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见过郎主像这两天一样高兴的,只可惜徐郎不能久留……哎,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徐郎还跟三娘有婚约在身,就能在晋陵多住几天了。”
他的话里明是留人,其实在讽刺徐佑没有福气成为袁府的乘龙快婿,并且终于要灰溜溜的滚蛋了。
徐佑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来人往,本是寻常。只盼今日一别,与冯管事还有再见之日!”
冯桐颇为无趣,不管他怎么变着法的激怒徐佑,却总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一点回应,自然也得不到一点胜利者的快感,只好憋着气道:“好说,好说!”
回到听林雅筑,左彣早早的等候在里面,看到徐佑忙站了起来,眼中露出渴望却又忐忑的神色,叫道:“郎君!”
徐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幸不辱命,郎主已经开了口,放你为良,可在晋陵郡所辖七县,择一县安身。军候,哦不,从今不能称军候了,要叫你一声左兄!”
左彣连道不敢,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大半,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在袁氏这么多年,要离开的时候还是觉得有几分伤感。
徐佑看在眼里,有心舒缓一下他的情绪,对秋分道:“明日咱们就要离开这了,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秋分赶紧点头,她第一次出远门,还没见过外面的繁华世界,自然充满了好奇心。徐佑转向左彣,道:“左兄可是地头蛇,带我们出去转转如何?”
“郎君直呼我的姓名就是,左兄的称呼,真的愧不敢当!”
徐佑笑道:“左兄可有字?”
左彣老脸一红,摇了摇头,他之前什么身份,哪里有资格取字,更何况也没有有学识的人会屈尊给一个卑贱部曲取字。
“要是左兄不弃,我给你取一字如何?”
左彣一愣,继而喜形于色,翻身就欲跪下。徐佑伸手虚扶了一下,任由他跪于地,思索了一会,道:“就取‘风虎’二字,左兄觉得可还合意?”
“风虎……”
左彣也是读过书的,知道《易经》有“云从龙,风从虎”的句子,心口一颤,再看向徐佑,仍然是那幅淡然自若的样子。可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就是在这个淡然自若的外表下,名动天下的四夭箭一天一夜死了三个人,脑海中不知翻转了多少个念头,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一脸庄重的道:“谢郎君赐字!”
徐佑望着他,眼神深邃而不可测,唇角溢出笑意,道:“风虎,走吧,让我们从义兴来的乡野之人,也见识一下晋陵城的繁华!”
晋陵的名产有两种,一是梳篦,一是竹刻,徐佑先找冯桐,预支了一万钱,然后在左彣的带领下去了城中最繁华的篦箕巷。篦箕巷位于西郊码头,巷口有跨街楼和接官亭,巷内是鳞次栉比的竹刻店和梳篦店,并且有些店还兼售宫花。
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徐佑叹道:“我在义兴,一日见的人,也没有这一刻的多。”左彣落后一步,轻笑道:“郎君来的不巧,要是以前宵禁不严的时候,一到了晚上,这里家家都挂着宫灯,常常彻夜不灭。晶莹闪闪的灯彩映在河水里,点缀着河中的舟船,站在桥上远远看去,宛如金色游龙,一片锦绣迷人的景象,被称为晋陵八景之一--“篦梁灯火”。”
“你这样一说,我更是后悔没有早些来晋陵了……”
左彣熟门熟路,直接带着徐佑去了巷子中最有名的一家竹刻店,各式各样用留青技法雕刻的笔筒、臂搁、匣盒、扇骨等器物摆满了几个架子,竹器外表色泽莹润,竹肌光滑如脂,近似琥珀,同时花鸟虫鱼的图案也清晰突出,仿佛要从竹器上飞出来似的。
徐佑很是喜欢,给秋分买了一个匣盒,给左彣买了一个扇骨,又给自个买了个笔筒,然后看秋分兴致不高,笑道:“这个匣盒是将来给你放首饰的……不过你这个小娘目光短浅,想必只念叨眼前的好处。这样吧,我在这里欣赏一下店家的雕刻手艺,让风虎兄带你去买一把梳篦,听说这里的梳篦最是精耕细作,齿尖润滑,下水不脱,连内府的贵人们都要用的。”
“谢小郎恩赏!”秋分装模作样的束手行了礼,嬉笑道:“不用麻烦左军候了,反正对面就是梳篦铺,我自己去看就行了。”
徐佑看了看那家梳篦铺,相距不过十数步,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道:“去吧,莫要挑花了眼,买好了赶紧回来。”
秋分高兴的去了,徐佑则同店家攀谈起来,说起竹刻用竹的讲究,技法的复杂,倒也兴致勃勃。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秋分低着头从外面进来,徐佑向她看了过去,诧异道:“怎么这么快,梳篦已经挑好了?”
“嗯,婢子记挂郎君,随意挑选了一个!”秋分听到徐佑问话,忙屈膝跪了下来,双手交叠于胸腹,完全合乎礼仪,让人找不到一丝瑕疵。
“跪下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不让……嗯?”
突然,徐佑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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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易容易骨
“秋分,你的梳篦掉了!”
徐佑笑着说了句,他估计秋分刚才低垂着头,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变化,所以想用这句话拖延时间。果然,秋分的身子僵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是应该回身看一看梳篦是不是真的掉了,还是立刻发动攻击,但当下的这个距离,并不是她有把握一击必杀的范围。
徐家七郎,毕竟是六品上的高手,不能等闲视之!
趁她愣神的瞬间,徐佑飞脚挑起身前的胡凳,然后往旁边的货架间退去,虽然事发仓促,却并不显出一分的慌乱,同时对左彣喊道:“风虎,她不是秋分!”
之所以不说“拦住她”,是因为这样的话,左彣很可能会有片刻的迟疑,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拦。相比之下,直接点出她不是秋分,以左彣的精明,立刻就能反应过来该怎么应对。
所谓细节决定成败,危急关头,徐佑的头脑变得无比的清醒,也是这一点点区别,让他争取到了活命的机会。
假冒秋分的人似乎没料到会这么轻易就被徐佑识破了伪装,维持跪伏于地的姿势不变,裙下的脚尖微一点地,双手在地面上一按,曲起的腿弯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然贴着地面闪电般冲向徐佑。
在她纤细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把朴实无华的黝黑的短匕,最前端隐隐闪烁着一点碧绿的寒芒!
左彣一看她让人惊讶的速度,就知道来不及在她刺中徐佑之前赶到,突然一声长啸,手中长剑的剑鞘嗖的飞了出去,但并没有对准刺客的要害,而是横在她和徐佑之间的空处,不多一秒,一少一分,正好能在她达到这个位置时,硬生生的截断对方的进攻路线。
先不说剑鞘呼啸而去时展现出来的强大修为,单单这份眼力、巧劲和临机应变的果断,简直就是教科书级的防守!
刺客别无选择,单手发出一道劲气击向地面,借反弹之力,身子凌空翻转,手中短匕顷刻间击出了七下,每一下都打在剑鞘最不受力的位置。
叮叮叮叮叮叮!
剑鞘终于一偏,斜斜的飞了开去,啪的一声插入木墙之内,整整半个鞘身都没了进去!
刺客翻身落地,身子大幅度的前倾,似乎要摔倒的样子,可脚尖再次一点,竟趁着前倾的惯性又冲向了徐佑,速度比起刚才更快了几分,犹如鬼魅。
“暗夭,你好大的胆子!”
有这样的手段,又冲着徐佑而来,自然是四夭箭里最神秘莫测的暗夭无疑。左彣攸的出现在暗夭面前,双目神光暴涨,极其缓慢的往身前的空气中挥出一剑。要是不懂行的人看来,这一剑颤颤巍巍,如同百岁老人打拳,没有一点的威胁。可看在暗夭眼中,感受却截然不同,剑尖似左似右,忽上忽下,任她如何腾挪闪避,都躲不过这一剑的劲气所笼罩的空间,牢牢的将她锁死在原地,更别说越过左彣去追杀徐佑。
暗夭忽的停住身形,极动到极静的转换如此轻而易举,连口大气都没有喘一下,可见她的身法惊人到了什么地步。这时看去,才发现其实她跟秋分长的只有三分神似,淡淡的眉,淡淡的唇色,连带双眸也是淡淡的没有一点光华,可刚才却不知为什么,徐佑和左彣都自然而然的觉得她就是秋分无疑。要不是徐佑曾经交代过秋分没有他的命令不许下跪,因此起了疑心,说不定真的会被她诡计得逞。
暗夭突然张开了嘴,一道寒光直奔左彣面门,然后脚下变幻出诡异的步伐,在青天白日的阳光下,竟有了几分阴森森的鬼气。
左彣眉头一皱,气机感应里失去了对方的位置,招式使到一半,无法再有寸进。暗夭趁势脱离了剑气的束缚,然后双臂平伸,仿佛大鹏展翅,倒退着往门口飞去。
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想走?没那么容易!”
侧身闪过了那道寒光,左彣收剑在怀,飞身追了过去。刚到刺客身后,不妨她反手拍出一掌,掌风凌厉,角度刁钻,激荡在耳鼓中,似有鬼哭之音。
左彣被鬼音所慑,来不及换招,和她硬对了一掌!
噗!
刺客吐出一口鲜血,化去了左彣的掌劲,并利用这一掌成功的飞出了屋外,落在了人群中。左彣知道中计,前脚赶后脚追了出来,可放眼望去,却再找不到刺客的影子!
“由她去吧,风虎,救人要紧!”
徐佑叫住左彣,他记挂秋分,快步走向对面的梳篦铺。左彣紧跟在后,右手没有离开剑柄,神思绷紧,警惕的观察着周围,再不敢有一点疏忽大意!
谁能想到,暗夭竟会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敢在晋陵城中对徐佑动手?
四夭箭,真是没一个易于之辈!
这间梳篦铺并不大,前后两进,外面空无一人。转到后面,经过一番搜索,在西北屋角盛放米粮的两口缸子里发现了秋分和女店家。秋分的对襟衫裙被刺客取走乔装,只穿着里面的棉布白袜,徐佑伸手放在鼻端,感受到呼吸的气息,心中安定了一半,脱下外面的衣袍裹住她的身子,略一检查,知道没有受什么外伤,对左彣道:“风虎,你内力深厚,麻烦了。”
左彣也不推辞,握住秋分的手,缓缓送入一道真气。片刻之后,秋分悠悠醒了过来。
“小郎,我,我怎么了……头有点晕……”
“没事,发生点小意外,现在已经安全了!”徐佑柔声道:“你怎么昏迷的,还记得吗?”
“我,我刚一进门,女店家就迎了过来,很热情的带着我挑选梳篦,然后……我就感觉后心一麻,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铺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
“恩,我特意瞧过的,除了我们两个,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徐佑和左彣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之色。左彣低声道:“暗夭一直跟在身后,连咱们在竹刻店里的谈话都偷听的到……”
徐佑点了点头,道:“然后她赶在秋分进店之前,制住了真正的店家,并换上店家的衣服,等秋分进来又制住了秋分,再装成她的样子回到了竹刻店进行刺杀。”
左彣只觉得身上浮上一层寒意,道:“暗夭……真的这么厉害,竟能避过咱们两人的耳目?”
“只看暗夭的身法,就知道她一定会某种上品的隐匿气息的秘法。这个虽然可怕,却也不足为虑,毕竟她的修为比起飞夭杀夭差的远了,甚至连月夭也比不上。”徐佑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起来,道:“真正可虑的,是她怎么骗过了你我的眼睛……”
左彣一惊,道:“不错,这才是最主要的,要说她跟秋分并不是太像,可为什么我当时却觉得那就是秋分呢?”
“你跟秋分接触不多,一时认不出来还情有可原!”徐佑的脑海里一遍遍重复暗夭走进竹刻店的一幕,可无论哪一个细节,都没有发觉在她跪下之前露出什么破绽,不仅相貌,连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口音,都活脱脱的跟秋分没什么两样,道:“可我跟她朝夕相处,彼此再熟悉不过,竟也没有察觉到不对……风虎,你见多识广,可知道江湖上有什么玄功能做到这一点?”
左彣苦思一会,道:“想让一个人变的别人认不出来,这是有的。江湖中有不少人精于乔装之术,通过妆容、衣饰、须发和仪态等的改变,并利用真气运行调整声线,可以在短时间内隐藏自身,不过只要认真观察,还是能够发现破绽,并没有多么的神奇。”
徐佑听明白了,这就是古代的化妆术嘛,想想后世那些美女们,除了极个别天生丽质,化妆前后根本就是两个人。
左彣又道:“不过听说曹魏时有位大堪舆家陈蜃,和一道人山中对饮七日,得授《青乌经》,出山后世上已过七年。之后学究天人,通晓五行、阴阳、天文、卜筮之术,并能千变万化,易容易骨,就是站在面前,连亲朋好友也认不出来,那才是真正的高人。可问题在于,以陈蜃的高明,也只不过变成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而已,所以才能让人无法察觉。可暗夭却不同,她是完全变成秋分的样子,并且瞒过了咱们,以我所知,这根本不可能办到。”
关于改换容貌的记载,古谱里早已有之,尤其佛道两家的记载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左彣说的这个陈蜃,学的《青乌经》就是道人传给他的。而《佛说大乘无量寿**清净平等觉经》中也有“今日世尊,色身诸根,悦豫清净,光颜巍巍,宝刹**,从昔以来,所未曾见。” 的记载,说明佛的样子发生了变化。《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中“诸佛子等,若闻妙色身如来名号,能令汝等不受丑陋,诸根具足,相好圆满,殊胜端严,天上人间,最为第一。”,更是直接说念佛号就能让一个凡人的容貌发生改变。
所以,不管多么的不可思议,眼见为实,暗夭真的做到了这一点,说明世上必然有某一种玄妙的功法可以让她瞒过别人的眼睛!
这何等可怕?
怪不得四夭箭名头这么响亮,其他三人的资料连左彣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却对暗夭一无所知。徐佑苦笑道:“幸好,暗夭的武功远远低于她易容的水准,要是她有小宗师以上的修为,天下之大,谁能挡住她的暗杀?我干脆还是自己了断的好,以免从今往后都要担惊受怕!”
左彣也是一脸苦笑,道:“我们毕竟看到了她的真面目,只要小心防范些,也不用太过……呃……”
左彣话没说完,脸色又是一变,徐佑叹道:“你也想到了?咱们看到的那张脸,谁敢保证,就是她的本来面目?”
突然之间,他们才明白,四夭箭里真正厉害的人,其实是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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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居白屋,葬万余
离开篦箕巷,左彣提议回转袁府,徐佑轻笑道:“不用这么小心,暗夭中了你一掌,受伤不轻,估计两三天内是没办法再来找我的麻烦。何况明日我就要启程去钱塘,有桩未了之事,总要了结了才安心!”
“郎君指的是?”
徐佑叹了口气,他突然发觉从义兴出来之后,自己越来越喜欢叹气了,这种感觉有点未老先衰,可不好,必须得改,道:“那三十多个为了护卫我而死的部曲,他们也有父母妻儿,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心中多么的悲苦……风虎,他们住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吧!”
左彣顾忌徐佑的安危,一心劝道:“既然就食军中,死战不屈只不过是份内事,从做部曲的第一天起,就准备好了有朝一日死于刀剑之下,连我也不例外。郎君能如此心诚,他们就是泉下有知,也定当铭感肺腑。可眼下暗夭窥探在侧,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次动手,为安全计,还是先回袁府为宜。”
“今日回了袁府,明日还不是要出城?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徐佑摇摇头,道:“我意已决,无须多言!”
左彣虎目中闪过感动的神色,他也是慷慨男儿,既然劝不动,也就不再多说,当即带着徐佑和秋分去了位于南城的部曲家属的居住地。这是一大片按照棋盘化分出来的方格式的里坊,每五十户居住在一个坊中,四面开有四门,昼启夜闭,类似于后世的小区管理。大多房屋都是土木混合结构,外观上大抵一致,下层是土,上层是木,开间多为奇数,一般是三或五,造型简洁朴素,缺少装饰物和华丽的色彩,梁架涂以褐、黑色,而外墙多以白青为主。《春秋》说“丹桓宫楹,非礼也。在礼,则天子丹……大夫苍,士黄,庶人则不许,谓之白屋也!”,而宋朝程大昌也说“古者官屋有度,官不及数,则居室皆露本材,不容僭越采画。”,所以可知普通民居以白色为主,是阶级森严的社会制度的一种体现。
入了坊门,左彣明显跟里面的人都很熟悉,不时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言语中虽然恭敬,但也透着几分亲热。徐佑几乎没怎么说话,眼睛却一刻不闲的望着四周,不管是对他而言,还是对之前的那个徐佑而言,最缺乏的就是对这个国家最下层的普通人的了解。如果他没有什么大志也就罢了,但凡有一点想要往上爬的心思,不仅要知晓上层社会的游戏规则,也要更加明白下层百姓的诉求和心态。
只有了解这个时代,才能最终融入这个世界!
“风虎,你要放在战时,足以成为名将,倒是知道待兵如子的道理!”又一个年迈的老翁拄着拐杖过来给左彣行礼,等他离开,徐佑打趣道:“只看这些部曲亲属对你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你为什么能够服众。可不要小看了这两字,将若不能服众,则军心不可用,哪怕再有奇谋妙计,打起仗来也要一败涂地!“
左彣惶恐道:“郎君谬赞了,我最高不过做过区区军候,所领部曲千人,何敢称将?更别说名将了……之所以这些人与我亲善,只因为我等都是卑贱之人,生逢乱世,要是再不互相帮衬,又哪能在世间立足?虽然我位阶略高,但跟手下的部曲却都亲如兄弟,以心待人,人自然以心待我!”
“以心待人?风虎,你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经接近了为将者的项背了!不过单单以心待人还不成,这世上多是狼心狗肺之徒,你以心相待,未必总能够换来别人以心相报!”徐佑有心点拨,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可知什么叫将?”
左彣想了想,苦恼道:“本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很好作答,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哈哈,这个问题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所谓将者有三,一为将礼。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为将礼;二为将德。智、信、仁、勇、严,五者齐备,是为将德;三为将威。诛大为威,赏小为明,令出必行,赏罚必信,如天如地,三军用命。是为将威; 这三者具其一,可以称将,具其二,可称战将,具其三,则是举世无双的名将了!”
左彣虽然一时领会不了徐佑话中的深意,但也觉得心弦一动,似乎触摸到了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那种境界,心悦诚服的道:“郎君一席话,胜过旁人千言万语。只是我实在愚钝,恐怕这一世也未必能做到其中之一!”
徐佑微笑道:“那可未必……”
说话间,左彣停下脚步,望着门前挂着的黄白相间的碎头纸,道:“这是什长李齐的家,当日与杀夭一战,他是第一个带着人围上去的什长,却被杀夭震碎了全身骨骼……郎君要不要进去看看?”
徐佑点了点头,神色转为肃穆,正了正衣冠,由左彣去叫门。来应门是一个垂髫孩童,双眼大而无邪,显然认得左彣,回头叫道:“阿母,左伯父来了。”
急快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妇人走了出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肤色略有黝黑,但眉目清秀,只是容颜憔悴,双眸红肿如鼓,可想这两日丧夫之痛,是如何的锥心刺骨!
她身穿斩衰,也就是不缝边的粗麻丧服,这在“五服”属于最重的规制,一般是子女为父,妻子为夫才能穿的丧服。走到近前,委身行礼,道:“军候……”只说了两个字,言语哽咽,立刻泣不成声。
从来生离死别,为人心最苦之事,并且这等事又无从劝起,只有靠自个慢慢熬,熬的过去也就算了,熬不过去,很多人就此销毁骨立,也都命不久矣。
“李家娘,这是义兴世族的郎君,知晓李齐的事,特地过来探看你们的!”左彣知道徐佑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只是含糊的介绍了一下。
妇人吃了一惊,才知道眼前的人身份贵重,忙跪了下来,双手贴额伏地,吓的一动一不敢动。
男女有别,徐佑也不好伸手搀扶,道:“快起来,我们过来吊唁,死者为大,今天不用讲这些俗礼!”
妇人唯唯诺诺的起身,却低垂着头,很是紧张。徐佑知道身份等级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一时也纠正不过来,当下不再纠结于此,迈步往正房中的灵堂走去。
堂中放着一口厚厚的杉木棺柩,棺前右方用竹竿挂着绛色锦帛制成的明旌,上书“皇楚袁氏部曲什长李齐享年二十有一之柩”。徐佑依照习俗做了拜祭,然后走到棺边,里面躺着的尸体虽然经过了沐浴、栉发,可依然能看到当时身受重击后的惨状。他穿着绫罗寿衣,口中含有珠玉,也称为“饭含”,双足用燕几固定,以便穿鞋。一般停尸三日,等待亲友拜祭后就盖棺下葬。
妇人哭谢答礼,左彣让孩童扶她起身,低声问道:“家中用度可好?”
“军候那日送来的三千余钱,已经所剩无几,可后日下葬,要用的祭奠之具还没有备齐……我,我真不知道……”
“府中定还会有恩赏,且需再等几日!”可再等几日,误了葬期,又如何是好?总归不过四处筹借,有了钱再行归还,只是这次战死的部曲都属于同一个百人队,三十余家,家家悲苦,又找什么人去筹借?
左彣沉声道:“别急,有我在,总不会让李兄弟寒酸下葬!”
徐佑转过身,望着眼前的妇人稚子,虽然对如此重死者而轻生者的做法不能苟同,却无法说出指责的话来。国人重丧葬之礼,自秦汉开始,厚葬之风盛行。而薄葬之风,则是从曹操开始,早在建安十年,“令民不得私仇,禁厚葬,皆一之于法”,就已经明文规定不许厚葬,之后更是身体力行,自己选了埋骨之所,诏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规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因高为基,不封不树”,然后又自制了四箱衣服,注明春夏秋冬,不管哪个季节挂了,马上就可以穿衣装殓。到了曹丕也效法乃父,提倡薄葬,不封树,不立寝殿,不造园邑,不通神道,不许陪葬金珥珠玉铜铁之物,后来害怕子孙违抗自己的意愿,诏书里特别交代“若妄家改变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将不福汝!”
所以不管后世对曹操曹丕父子再多谗讥,但以王者而言,其实已经远超大多数同行了。曹魏灭亡之后,数十年混乱,前朝风气已经衰减大半,等大楚开国,迄今百余年,世族奢靡无度,于是厚葬之风复起。
据称兰陵萧氏的族人有次举办葬礼,亲姻义旧,衰绖缟冠送丧者竟高达万余人,酒犊祭奠之具,填塞门街,制的碑铭,石兽,石柱足足用了百余辆牛车送往墓地。可这样的规模,在世族中还仅仅是中等而已,达官贵人争相攀比,看谁将坟墓修的华丽,要是墓修的不合意,宁可停棺不葬,也要重新翻修墓室。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豪族奢靡,但人家奢靡的起,可寒庶之家,也在这种风气下慢慢的被同化,哪怕家徒四壁,也要倾产殚财,只为风光大葬。前世里徐佑读《梁书》,曾记载张缅的母亲刘氏,因为家贫,葬父时太过简陋,终身以之为耻,不居正室,不随儿子入官府。当时的民风对葬礼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风虎,你饷银才有多少,管的了一户,管不了十家!此事还是交给我吧!”徐佑再次向棺柩行了一礼,对妇人道:“钱财之事不用费心,明日就会有人送钱过来,一半可用于李什长的葬仪,另一半你们留着好生过日子。家里可还有其他亲人吗?”
妇人神色凄苦,摇了摇头,将稚童拉在怀中,眼中垂泪,道:“他方才五岁……却没了父亲,今后,今后……”
徐佑蹲下身子,望着稚童黑白分明,几乎没有一点尘埃的眼睛,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稚童仰着头,轻声细语的道:“我叫豚奴!”
豚就是猪的意思,时人多以贱命名,以为这样会好养活,而奴更是用的最广,像潘安小名檀奴,刘裕更不用说,家喻户晓,小名寄奴,陈叔宝的小名知道的不多,叫黄奴,诸如此类。
“豚奴,你最喜欢什么啊?”
豚奴咬着手指想了想,道:“豚奴最喜欢吃羊肉……
“从今往后,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了,要好好的活着,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照顾好你阿母。等将来你长大了,要是没地方可去,就拿这个东西来找我,到时候天天都有羊肉吃,好不好?”
稚童看着徐佑手中的制钱,左上方不知为什么缺了一角,他自然不懂这些,先抬头望着妇人,见妇人惊喜的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接了过来,小大人模样的拱手行礼,道:“谢过郎君!”
徐佑摸了摸他的脑袋,微微一笑,然后对妇人行了一礼,转身出门而去!
在这个时代,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数万钱不过豪门世族一餐饭而已,可却是这些身份卑贱的人生为之拼命,死为之愁苦的全部意义所在!
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可徐佑站在坊间的街道上,仰望着天,依然想说一句:
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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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男儿生在天地间
之后又走了数家,情况大同小异,只是有的家里还有父母双亲,有的还养着兄嫂叔侄,小到三四口,大到十几口,全仰仗着从袁府领的饷银过日子,现在人一死,整个家也就塌了。
耳边听着一声声痛苦欲绝的哀嚎,眼中看着那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庞,秋分少女心性,最是善良,首先按捺不住,眼泪啪啪的直往下落,最后躲在门外不愿进到院内,实在是因为没有勇气一遍遍的重复看到这样的场景。
左彣从军多年,早看淡了生死,战场上刀箭无眼,活着是运气使然,死了是命该如此,一切都怨不得人。可这些年一来是没有这么大的伤亡,二来也从来没有像徐佑这样一家家的逐个拜祭,再铁石心肠,也难免感到有点戚戚,
又从一家出来,见徐佑心情沉重,左彣低声劝道:“要不先回府吧,天色也不早了……”
徐佑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坚定的继续往前走去,仿佛不知疲倦般的来到门外挂着碎头纸的下一家,他又一次重复之前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先正冠,再抚衣,然后轻轻的敲了下大门!
不管屯长也好,什长也吧,或者是最低层的伍卒,徐佑的态度永远这般的**肃穆,似乎在他的眼中,这些卑微如蝼蚁的人跟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子弟,一般无二!
左彣站在街道中央,夕阳挂在西天,洒出的金光恰巧照亮了徐佑的半边身影,不知为何,他从心底深处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力量,既让人心安,又让人激昂。左彣脸上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感动,从感动到沉思再到坚定不移,突然露出几分爽朗的笑意,对身旁的秋分道:“像徐郎君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秋分抿嘴轻笑,眼眸流出柔柔的清亮,轻声道:“因为小郎,他只有一个啊……”
如此耗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徐佑将战死的三十多人的家里全都走了一遍 ,无一遗漏。等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左彣送徐佑到了袁府门口,徐佑叮嘱道:“明日我会让冯桐送一百万钱到里坊去,你在那边候着,做好交接。但凡这次战死的人,每户领三万钱做治丧和赡养之用。等我到钱塘安顿下来,以后每年都会送钱过来,绝不会让他们缺衣少食,受饥寒之苦。”
交代完正事,徐佑顿了一顿,转过头望着左彣,正色道:“风虎,我和你虽然相识日短,但也算性情相投,此地一别,再见不知何期。男儿丈夫,多余的话不说了,唯愿他日道左相逢,依然不忘今日朋友之情,于心足矣!”
左彣虎目泛红,同样望着徐佑,然后缓缓跪下,道:“郎君,若是不嫌我武功低微,为人粗鄙,请允许我随侍左右,共赴钱塘!”
徐佑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微一用力,却如铁柱一般纹丝不动,知道他下定了决心,欣喜的道:“能有风虎这样的豪杰为伴,实属我的幸事。只是你可要想好,我虽然已不是义兴徐氏的子弟,可身上却背负着徐氏的血海深仇。到了钱塘,一介齐民,无依无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必然千难万难,甚至有性命之忧。你要是现在反悔,我仍旧当你是朋友,绝无一点轻视之意!”
左彣垂首道:“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算待在晋陵,也不过浑噩虚度而已。直到遇到郎君,听从教诲,才恍惚中懂了一点道理,有了些许志向。我知郎君不是池中物,将来定能扶摇青云,以我的微末资质,其实是高攀了的,但只要郎君不介意,愿以性命甘附骥尾,虽死无憾!”
“好好好!”徐佑长声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做个伴,先去钱塘看一看,这个世道能不能容得下我的雄心,和你的壮志!”
“诺!”
左彣抱拳俯首,慨然应道!
两人不过是齐民的身份,处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但这一刻彼此交心,共图将来,一谈一笑中展现出冲天的气概,让尚不通世事的秋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万丈豪情,不由握紧了双手,竟连身子都在轻轻的颤抖着、
金鳞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谁知今日之齐民,不能驰骋天下?
徐佑扶着左彣起身,道:“既然成了自家人,第一件事要记得,从今往后,轻易不许下跪!”
左彣也同当初的秋分一样,不太明白徐佑为什么要郑重其事的交代这样的命令,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又道:“郎君,那明日一早,我在哪里候着?”
“去码头吧……只是里坊那边……”
“不碍事,可以把此事托付给邓滔,他是百将,在部曲中很有声望,加之不爱财,应该可以信任!”,
“也好,反正等下我还要见邓滔,正好把这件事交给他办!”
回到袁府,冯桐候在雅筑,也不知等了多久,一看到徐佑立刻埋怨道:“怎么才回来,明日就要启程,许多事情得跟郎君商议……”
徐佑先净了手脸,坐在胡床上,由着秋分揉按肩头,一天的疲惫潮水般涌了上来,连眼皮子都有点睁不开,要不是毅力足够,这会恐怕就要昏昏睡去。
这个身子,真的太弱了啊!
“管事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议!”徐佑暗暗掐了一下大腿,提起精神,扬眉笑道:“倒是你,什么事这么急?”
冯桐面带不豫,道:“不急能行吗?郎主前后总计赏了二百五十万钱,到底是要包下一整艘中舨运送呢,还是要跟其他船客一起乘坐大艑……”
这时节有专门运输货物的运舫,也可以少量载客,像冯桐说的中舨和大艑都是运舫的一种。徐佑问道:“中舨和大艑有什么区别?”
“中舨扁而浅,船速较快,载物虽然不多,但也能装的下几百万钱。只是一旦风大浪急,容易翻沉。”
“不要这个……”开玩笑,去了钱塘全得指望这点钱谋身立足,要是翻了找谁哭去?可没有第二个袁青杞能退婚退来这么多钱了,徐佑斜了冯桐一眼,这个老家伙不是想故意在运输船的问题上坑我吧,道:“大艑呢?”
“大艑船身坚固,一次可载七千余斛,只是行船太慢,并且一般情况下,船主不载满舱室,是不会起锚的!”
徐佑在心里飞快的换算了一下,七千多斛,也将近**百吨重,问道:“一百五十万钱,重有几何?”
“大概一百多钧吧……郎君问这些做什么?”
汉以来三十斤为一钧,也就是三千多斤,才三吨重人家大艑的船主当然不愿意只做你一笔生意,况且一百多万钱不是小数目,没有一定的底气和实力,也未必什么船都敢接。徐佑头痛起来,在没有银行和纸币的年代,运输也是一个大难题,正苦恼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到冯桐嘴角似乎有几分得意,心中一动,站起身来,道:“既然此事这么为难,我还是去找袁公吧,请他帮忙出个主意!”
冯桐皱眉道:“袁公这个时候正在用膳,最烦别人打扰。”
“无妨,我去去就回。”
徐佑也是这时才想到,袁阶既然让他明天离开晋陵,不会一点安排都没有,几吨重的钱币,不是说装兜里就能带走的,仓促之间去哪找合适的运舫?所以故意试一试冯桐,料想以他的那点城府,三下五除二就全供出来了!
“别!”冯桐颇感无奈,每次想整治一下徐佑,可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己吃瘪,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里犯冲,慌忙拦住他,不情不愿的道:“其实这件事很容易解决,明天正好有一艘经常跟府里有生意往来的大艑要运一批绢帛去钱塘,可以顺路把这二百五十万钱带过去。只是郎主有交代,你不能跟大艑同行,得再找别的船坐……”
徐佑似笑非笑的看着冯桐,直到他干咳一声,尴尬的道:“郎君……”
离别在即,此去钱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转,就是冯桐这张惹人厌恶的脸,这时候看起来也有一点点的可爱,徐佑自然不会让他过分难堪,道:“那是自然,一百五十万啊,人和钱分开走,更安全一点!”要不是已经有了暗度陈仓之计,此去钱塘必会波折不断,人和钱分开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话说回来,幸好这是袁氏担保的船,否则以他对这笔钱的看重程度,要是不在上面跟着,还真的有点不放心。
冯桐这会才发现问题,奇道:“应该是二百五十万钱才对,郎君莫非忘记那卷《戏海亭记》……”
“这正是我要跟冯管事商议的事,”徐佑热情的挽住他的手,道:“明天等我离开之后,请你把一百万钱送给邓滔,让他帮我办点小事……哎,袁公不是让你引他来见我吗,怎么这会还看不到人?”
冯桐没好气道:“早来过了,等不及又走了!”
“那麻烦冯管事再跑一趟,就说我在雅筑恭候,请邓百将务必再来一趟!”
冯桐很不开心的去了,徐佑又躺回榻上,望着秋分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道:“明日就要走了,你怎么不问一问我跟袁家女郎的婚事如何了?”
秋分低垂着头,好一会才道:“婢子不问,是因为婢子知道,郎君不管做什么,都有郎君的道理。”
徐佑招招手,让她走到近前,握着她的小手,柔软的掌心一片冰凉,道:“你都知道了?”
“昨夜听那个凶巴巴的女娘说什么退婚书都已经写了……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到了今日又听郎君要立刻启程去钱塘,还忙着抚恤那些……那些在船上战死的人,我才想明白,郎君其实早就决定要和袁家女郎退亲,是不是?”
徐佑抬起头,天花上用细腻优雅的笔法雕刻着线条唯美的图案,随时随地都在彰显着陈郡袁氏的底蕴和清华,但这种底蕴和清华是袁氏一族用了数百年、十数代人的鲜血和智慧才孕育出来的,因此才会经久不衰,为世人所敬重。
如果自己为了攀附显贵,厚着脸皮强认下这门亲事,得到的也不过是别人的蔑视和羞辱,终其一生,休想抬起头来!
大丈夫何患无妻?
更何况,男儿的权势,不在闺房内,
而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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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郎,邓百将来了!”
徐佑慢慢坐起身,双手交互搓热,捂了数秒眼睛,再睁开时疲色稍减,然后嘟囔了一句“劳碌命”,在秋分轻柔体贴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已经恢复了白天的神采奕然。
到了外间,邓滔刚要行礼,被徐佑抬手阻止,笑道:“都是老朋友了,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坐吧!”
邓滔闻言一笑,却还是坚持拱手作揖,等徐佑入座,方才坐到扶手椅上。只是他身形高大,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座铁塔,让人侧目不已。
“再过一会就是宵禁了,我长话短说,之所以请百将过来,一来是想在离开前叙叙旧,二来嘛,还想请百将帮个忙!”
邓滔神色不变,道:“郎君请说!”
第二天一早,徐佑先去拜别袁阶,袁阶很诚心实意的勉励了一些话,并祝他一路顺风。说话时眼中眉角始终难掩忧色,徐佑本不欲节外生枝,但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袁公何事如此忧虑?”
袁阶叹了口气,道:“被你看出来了?其实告诉七郎也无妨,衡阳王要去徐州赴任,途径晋陵,准备来府中小住几日。”
“衡阳王?他不是封地在湘州吗,怎么要到徐州去?”
徐佑承接以前的记忆,知道楚国皇帝安子道生有二十一子,除过早夭、病死或战死的之外,还有十三子。最年长的就是太子安休明,年二十九岁,最小的山阳王安休渊才不过六岁。而衡阳王安休远是安子道第十子,今年应该是二十岁,少好文籍,姿质端妍,生母杨妃在宫中甚得圣宠。
“难怪七郎不知,这还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袁阶双手负后,走到门口,声音沉重又无奈,道:“衡阳王子凭母贵,颇得主上欢心,前年才刚刚加封了五千户食邑,眼下又受重用,敕令迁任右将军、徐州刺史,都督徐州诸军事,十五日前已经带着侍从自金陵动身。昨晚突然接到他的名帖,说心中对儒学经义有所疑问,想要找我来求答解惑。”
楚国定鼎之后,大封藩王,倚为国之屏障,但凡十五岁以上成年皇子,尽给实封实权,领兵的也不在少数,并且不忌讳跟大臣往来私交。所以众多藩王外镇军府,内结重臣,势焰滔天,对太子构成了不小的威胁。但安休远应该属于皇子中的一朵奇葩,他的母妃杨氏,因为得到安子道万千宠爱,硬生生的把太子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当朝皇后给气死了。有了这笔糊涂账,安休远非但不跟太子离心离德,反倒因为担心将来太子登基后算旧账,竟能放下皇子的尊严,鞍前马后,倾意奉承,生生的与太子交好起来。
除此之外,安休远才名也不错,在金陵时常跟侍中顾卓、中书郎袁灿等有诗文往来,但要说仅仅为一点经义的疑问就要特地行帖来拜访袁阶,却又显得不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袁阶一个五品太守,在袁氏算不上最重要的人物,有什么出奇之处,会让安休远宁可改道也要来拜访的?
徐佑心中起疑,但脸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道:“袁公不愧是儒学大宗,连十殿下都要前来求教,这难道不该是好事吗。何至于忧心忡忡?“
袁阶眼中浮现几分讥嘲,道:“朝中大儒何其多也,哪里轮到袁某来给殿下授业?顾卓、袁灿,谁不是学贯古今,博学多识?我可虑者,只怕其……”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佑脱口而出。
“醉翁之意,不在酒……”袁阶终于露出今天第一次笑容,道:“七郎总有妙语!不错,我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那样,可就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了……”
徐佑猛然想起一件关于安休远的传闻,眉头皱了起来,望着袁阶的侧脸,道:“是不是为了三娘?”
袁阶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能想到这一层,沉默片刻,喟叹道:“是啊,我袁氏世代清虚,一无天下之珍奇,二无世间之瑰宝,又有什么东西能被殿下看中?也无非有一女,色容尚可,略有才名……我也不瞒七郎,在你提亲之前,十殿下也曾私底下婉转说起过此事,不过被我拒绝了……”
徐佑自重生以来,偶尔也会想起这个问题,他其实一直不明白袁阶为什么会同意这门亲事。因为无论从那个方面看,他和袁青杞都很不般配,唯一可以拿出来的只有家世,但江东多少名门望族,又不是徐氏一家独大,要想从中挑选一个无论人品才学都胜过他的并不是难事。
可此时想想,被安休远看上的女人,一般的世家未必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娶进门,也只有义兴徐氏这样的本地豪族,兵强马壮,根深蒂固,哪里会怕他一个小小的藩王?加上能娶到袁氏的大才女,也算门楣有光,这才有了袁徐两家一拍即合,定下了这门被闲人们议论好久的姻亲!
“哈,原来我还是沾了十殿下的光!”
袁阶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摇头道:“七郎也不必妄自菲薄,比起这位殿下,你已经算是三娘最称心如意的夫婿了。只是造化使然,徒呼奈何?”
徐佑见袁阶的言谈中对安休远大为不耻,莫非那则传闻是真?忍不住低声问道:“十殿下跟海盐公主之事……”
袁阶悠忽转身,正视徐佑,眼神中透射出极为严厉的光芒,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七郎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许由闻禅而恶其声,洗耳颍水,巢父仍责其污了犊口,可见贤达连名利之事都不能听,何况是听这样的秽言?况且此事牵扯到了内府,君子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论语》里关于慎言的教诲,你都忘了吗?”
徐佑顿时头大,跟儒宗的人交往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惹来一大通子乎者也,尤其儒家的圣人也多,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让你连还嘴都还不过。袁阶提到的许由和巢父都是上古时代的隐士,尧听说许由的大名,找到他后,说要把天下禅让于他。许由拔腿就跑,赶紧到颍水边洗耳朵。正好他的好友巢父在遛牛,问他怎么了,许由把事情一说,巢父跟着也怒了,大骂许由不去下游洗耳朵,让脏水污染了自己的牛嘴。
这是前面的典故,而后面这一句出自《子路??第十三》,意思是说君子对于他不知道的东西,一般都采取保留的态度。
袁阶是先警告,再劝告,引经据典,要不是徐佑真的在前世里读过几本书,光靠这一世的记忆,早听的晕晕沉沉,昏昏欲睡了!
徐佑腹诽道,你要不是也听说过这个八卦,何至于我刚开了头,就这么大的反应?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袁老头你也真是够了啊!
“袁公教训的是,我读书不精,没有领会圣人的道理,这句话却是不该问!”
袁阶见他恭谨受教,大有孺子可教之赞,语重心长的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此为失言!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已经错了,当初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更是大错。你老实跟我说,到底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话?”
徐佑愣了下神,脑海里浮现一个许久不曾出现的人的影子,当初两人结伴同游,一文一武,却相得甚欢,也是他常居金陵,又常在东宫走动,才能听闻这等宫闱秘事。
可那一夜之后,他再没有出现过,想来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
而自己,也确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在鲜血染就的仇恨面前,少年策马的那些时光,早就变得如斯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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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有美相约
“闲谈中偶然听来的,佑知错了,今后绝不会再提起此事!”徐佑自然不会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或许从今而后,也不会再提起这个人了。
袁阶没有再继续追问,目光又转向门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不过祸兮福所倚,殿下此来,正好赶上戏海亭的冬月雅集,他常以文人自诩,喜爱品鉴人物,眼力也确实有几分,必定会对七郎的书法大加赞赏……”
言外之意,以安休远皇族的身份,又圣眷正隆,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极大的关注,一旦夸上两句,对袁阶的整个计划会产生莫大的推动作用。
徐佑低垂着头,心道:袁阶此人真是不可小觑,安休远这一次公然拜会,很可能再向袁氏提亲,能在这样刺手的情况下,还不忘从中找到将利益最大化的方法,可谓老谋深算!
至于安休远,他当然不知道徐佑跟袁青杞的婚约已经解除,但徐氏衰败如此,对他而言,曾经那个强大的江东豪族的威胁不复存在,哪怕袁氏恪守前约,不顾士族的脸面,非要将女儿嫁给一个庶人,他也有的是法子横刀夺爱。
所以,他此次拜访,有九成的可能性,是为了袁青杞而来!
不过徐佑还能说什么,他的身份和立场都比较尴尬,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再者,袁阶背后站着的是整个袁氏,要是真的不同意嫁女,连皇帝亲自出马都不好使。现在的难题,无非是如何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让安休远死了这个心,想来以袁阶的城府,肯定会有恰当的应对之策!
“袁公也莫多虑,等见到了殿下,探探他的口风,再随机应变就是!”徐佑一揖到地,道:“已经辰时三刻,冯管事安排了运舫,恐怕不欲久等,要是袁公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告辞了!”
袁阶上前扶他起身,眼神中似有不舍之意,道:“去吧,江上风波大,一路小心!”
徐佑拜别出门,暗呼厉害,以他两世为人之心性,竟然在刚才那一刻也被袁阶眼神中的情谊所打动,此公别的不提,单单这份收买人心的功力,实在太值得自己学习了。
秋分候在门口,看到徐佑忙迎了上来,道:“冯管事先去了码头,说是要照看着将箱子运上船。他另安排了牛车在外面等着咱们!”
徐佑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走出府门,再次回头望去,阀和阅的石柱立在两旁,彰显着高门的华贵和威严,一如他刚来时的模样。
千年风雨,多少帝王将相变成了一抔黄沙,唯有这些门阀,久经风雨而不衰,永远站在人间的顶端,掌控着权势、财富和生与死之间的红线!
“走了!“
徐佑和秋分乘坐着牛车,穿街巷出东门,直达城外的公共码头。一艘挂着双帆的大艑正在距离他们数十米远的私人码头装载货物,冯桐站在一旁,老鹰似的目光紧紧盯着袁府的下人往上面搬运钱箱,虽说已经不是袁府的钱了,可毕竟是从袁府的钱库里出去的,真要被人偷拿,也会让他感到肉痛!
对袁氏忠心的不是没有,但忠心到这个地步,也是不服不行!
徐佑微微一笑,并没有跟冯桐打招呼。这是事先商量好的,尽量避开嫌疑,连大艑的船主也只知道到了钱塘等候三日,自会有人拿着约定好的棨牌来取这些钱,其他的一无所知。
“左军候呢?”秋分跪坐在蒲团上,伸着脖颈四处寻找,道:“不知找好行船了吗……“
徐佑他们要另外乘船,跟大艑分开赶赴钱塘,昨晚已经交代了左彣去找合适的船,他在晋陵多年,办点这种小事,不过举手之劳。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未落,左彣从人群中迎了上来,随身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包裹,装着换洗的衣服,和手中的那柄长剑!
“郎君!”
徐佑跳下牛车,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笑道:“几时来的?”
“卯时就过来了,按照郎君的吩咐,找了一艘普通轻舟,船家是父女二人,在这条水路上行船多年,都是身世清白的老船户。”
“你办事我放心,就他们了,船资记得要多给……对了,有件事昨晚忘了告诉你……”徐佑让左彣俯首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左彣面露讶色,但很快恢复了正常,不知从何时起,徐佑已经在他心目建立了无往不利的信心,所以别说是做戏,就是真的死而复生,估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说话间,突然从后面走过来一个青衣绫罗女子,衣着打扮跟那夜设计陷害徐佑的婢女一般无二,眉目如画,芊芊细腰,只是她看起来少了一分机灵狡黠,却多了三分婉约大方,面含微笑,对徐佑恭敬的施了一礼,道:“徐郎君,我家女郎请你到风絮亭一叙!”
风絮亭?
徐佑望向左彣,左彣忙道:“亭子离码头不远,就在沿着河道过去的那个堤坝上,因为两边种满了垂柳,一到风起,遍地飞絮,所以由郎主……呃,由袁公亲自命名为风絮亭。”
他叫惯了郎主,乍一恢复自由身,却还是改不过来。不过当这一刻真的说出“袁公”两个字,只觉得浑身一松,仿佛放下了万钧大山,从里到外,说不出的自在!
“左郎君好学识!”女子美目如水,清澈明亮,加上款款柔声,让人一听就起好感,道:“此亭因地势较高,可以远眺江流,所以晋陵人送别亲友时,大都会去风絮亭驻足遥望,以慰分离之苦!”
又是送别,又是苦楚,莫非郎君只在晋陵小住了两日,就有谁家的女郎动了春心不成?左彣微笑道:“小娘才是好学识,不过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敢问如何称呼,来自何人府中?”
“婢子名唤水希,是袁府伺候三娘的侍婢!”女子有问即答,不急不躁,秀美的脸蛋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不说样貌,单单这份气质,就不是寻常人家养的出来的!
左彣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去看徐佑。他虽然是袁氏的部曲,但身份低微,等闲也见不到府中女郎的面,自然也认不得她们身边的婢女,故而听到她竟是袁青杞派来的人,如何不吓一跳?
虽然楚国不是理学昌盛的明清,对男女大防限制不多,但袁青杞跟徐佑的关系毕竟比较复杂,而且婚约已经解除,如此大胆行事,实在出人意料!
徐佑神色如常,道:“实在对不住,我们和船家约好了时辰,马上就要登船,估计没时间去风絮亭了,请代我向你家女郎致歉。”
昨天刚刚经过了暗夭的刺杀,如何敢轻易信人,虽说此女很可能真的是袁青杞的人,但要是万一不是呢?想想暗夭鬼神莫测的刺杀手段,真的冒充袁青杞的婢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要是被骗到风絮亭发现等候自己的不是佳人,而是要他小命的陷阱,那可真的要把肠子都悔成黑黢黢的腊肠了!
水希抿嘴一笑,并不因为徐佑的拒绝而有任何的不满,柔声道:“来时女郎曾交代婢子,如果郎君有所推辞,她请我告知郎君一句话。”
“请讲!”
“郎君要等一个人,然后才能安然离开晋陵,如果不去风絮亭,那个人很可能不会出现!”
徐佑眼神一凝,终于肯定水希是真的无疑!因为此事只有袁阶和邓滔知道,连左彣也是刚才才告诉他。暗夭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打听到这件事,话说回来,真要是这样都中了招,也他姥姥的认了!
不过,袁阶还真是疼女儿,连这等隐秘事也告诉她知道,如果真的使什么手段阻止邓滔前来,可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想一想那天晚上被陷害的经历,徐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袁青杞说的不是空话。这其实已经是威胁了,只是由水希这个八风不动的说客笑盈盈的说出来,让人想要发火也无从发起。他不是肯吃亏的性子,突然笑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妹,眼睛很大,总是滴溜溜在想鬼主意,她叫什么来着?”
“郎君说的一定是水夷!”水希却没有徐佑想象的那样手足无措,仍然是那个不急不缓的样子,歉然道:“她性子急躁,却胆子极大,要是有得罪郎君的地方,还望郎君大人海涵,莫跟她计较!”
徐佑哈哈一笑,道:“不看在你家女郎的面子上,也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她计较什么。走吧,当前带路!”
水希终于脸蛋一红,不再言语,掉头往风絮亭走去。
要说文才武功,徐佑估计要靠后数,可要说口花花耍流氓,这个时代,还真的没人跟他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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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慕佳人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风絮亭,很美的名字。
不过在徐佑看来,更美的,是人!
通往亭子的青石台阶两侧,站着二十八个碧玉年华的美貌侍女,白素下裾,丹霞上褥,一个个眉如翠羽,肌如初雪,垂腰的青丝绾成最是雅致出尘的飞天紒,站在堤坝下看上去,仿佛九天仙女坠落凡间,让人顿时目眩神驰,心生涟漪!
“郎君,请登台!”
水希侧身让开,笑意盈盈,莲藕般的玉手前伸,让徐佑当头先行。徐佑微微一笑,双手负于身后,一阵风来,吹起了宽博的广袖,尽显挺拔修长的身姿,然然缓缓徐行,抬脚踏上第一层台阶。
“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高台多妖丽,濬房出清颜。”
清越悠扬的声音响起,跟在徐佑身后的水希猛然抬头,望着前方徐佑飘逸的背影,眸中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是袁青杞的贴身婢女,自然也熟读诗文,只听开篇四句,便知道这是仿乐府歌《陌上桑》。起笔“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套用《陌上桑》的开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下接“高台多妖丽,濬房出清颜”,则是夸赞这里有许多美丽的女子。点题应景,对仗巧妙,莫不说仓促之间,能有如此佳句,就是那些号称有诗才的江左俊秀,也未必能在一日夜间做出这等水准的诗作。
“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美目扬玉泽,娥眉象翠翰。”
徐佑每登一级台阶,就会吟诵两句诗,而且当侍立于侧的美貌婢女躬身行礼的时候,他都笑着点头做回礼,丝毫不见桀骜,也没有一点的居高临下。
那种与生俱来的平和自若,配上他此刻的风姿仪态,很是让人心折!
水希凝眸片刻,轻提裙裾,悄然跟了上去,只是眉间笑意更盛。因为这四句诗跟开头四句不同,开头是在夸众女,而这四句却是在单独夸赞一个人:面目皎洁,如初升之日,心思巧惠,却又柔和优雅,更难得的是一双美目,闪烁着玉一般的光泽。
能让徐七郎这样称赞的,除了自家女郎,还有何人?
不知怎的,水希又回想起刚才徐佑调戏她的那句话,耳后微微一热,似嗔似羞的瞪了他一眼,却也知道他背对着自己根本什么也瞧不见,“咯”的一声捂着嘴轻笑了出来。
“鲜肤一何润,彩色若可餐。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
“金雀垂藻翘,琼佩结瑶璠。方驾扬清尘,濯足江水澜。”
徐佑行至半途,已经能看到风絮亭中张开的青绫布障,不知为什么,越接近袁青杞,脑海中那个始终模糊的印象却变得越加的不清晰,仿佛那一日的惊鸿倩影,只是记忆里的一场春梦!
“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南崖充罗幕,北渚盈軿轩。清川含藻景,高岸被华丹。馥馥芳袖挥,泠泠纎指弹。悲歌吐清音,雅舞播幽兰。丹唇含九秋,姘迹凌七盘。赴曲迅惊鸿,蹈节如集鸾。绮态随颜变,澄姿无定源。俯仰纷阿那,顾步咸可欢。遗芳结飞飙,浮景映清湍。”
风絮亭,已经触手可及!
徐佑脚步停下,先是气定神闲的欣赏了一下匾额上由袁阶亲书的“风絮”二字,然后看向亭子正中挂起来的青绫布障,一时静默不语!
所谓青绫布障,是屏风的一种,但跟家用屏风不同,这种布障是专门用在野外,以漆杆为立柱,柱头系着各种丝织物,有的是粗布,有的是绫罗,既可以围设一个私密的空间,供贵人们嬉戏玩乐,也可以像现在这般,隔开男女之间的伦理大防!
水希走了上来,站到徐佑身边,指了指布障前摆放的胡床,道:“郎君且坐,我去给女郎回禀!”
徐佑刚要说话,突然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徐郎刚才所吟,可有诗名?”
徐佑突的一呆,竟有了片刻的失神。前世里虽然看惯了各色莺莺燕燕,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声音能像青绫后面的女子一般,每一个字的抑扬顿挫,每一个音节的平仄起伏,都如同仙音妙韵从九天之外落入尘世,浑不似人间该有的清新脱俗!
“此诗随口所作,还没有想好名字。”徐佑毕竟不是平常人,瞬间就清醒过来,笑道:“不过三娘问起,干脆就叫《慕佳人》好了!”
“慕佳人……”布障后的人发出悦耳的轻笑,道:“倒是好名字!抛开徐郎似似而非的洛生咏不提,单以诗赋论,《洛神赋》之后,美人诗至此尽矣!”
徐佑吟的这首诗是被誉为“太康之英”的陆机所作,全诗主要目的就是拍美人马屁,言辞华美,描摹精细,开了后世宫体诗的先河。袁青杞将之与《洛神赋》相提并论,固然有夸大的成分,但也表现出了一流的眼光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江左才女之称,名不虚传。
不过袁青杞的俏皮之处,在于夸徐佑的同时,还不忘拿他的口音来调侃,说他不是正宗的洛生咏。有这样一句,立刻将现场本来还有点尴尬的气氛扫之一空,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这份落落大方,就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具备。
所谓“洛生咏”,是指魏国时洛阳书生的讽咏声,音色低沉有浊音,也就是当时官方的普通话。自衣冠南渡之后,北人南下,看不起南人的吴语,称其为“白颈鸟做哑哑声”,南人也觉自卑,所以学着北人说洛阳话,“洛生咏”因此成为时尚,谁能作洛下书生咏,越是说的地道,越是被人所羡慕崇拜!
“何以不作洛生咏?何至常作老婢声?”
徐佑笑着回了一句,他何等样人,如何掌控聊天的气氛本就是为人上者必要的天赋,既然对方释放的善意,他也适时的做出回应。
这两句也是有出处的,洛生咏因为音色低沉,跟鼻音类似,南人为了学的到位,常常用手掩鼻来发音,人称三绝的顾恺之不屑为之,说这是“老婢声”,以做讥嘲。当然在这个时空,没有顾虎头,所谓“老婢声”还是第一次被人听闻。
又是一声轻笑,隔着厚厚的青绫,看不到任何的影子,但徐佑似乎能感觉袁青杞笑的很开心,或许连身子都略有倾俯也说不定。
“水希,请徐郎入坐!”
水希恭声道:“喏!”然后低头走了过来,扶着徐佑的手臂,将他引入胡床边安坐。
闻着身体上传来的淡淡幽香,徐佑目不斜视,仿若谦谦君子,笑着道了谢,抬起头,目光落在青绫上,脑中却在勾勒对面那个女子的容貌。刚才虽然只是聊了两句,但他对袁青杞的观感却好转了不少,甚至都有点不相信,那夜被设计陷害的事,是出自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又言谈有趣的女子之手!
可见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实在是至理名言!
正思索间,突然听袁青杞道:“敢问徐郎之志?”
徐佑恍惚了一下,不明白袁青杞突然问起这个有什么含义,但还是答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穷,自然一听即明!不过斗胆再问郎君,何谓达?”
“达即通,通即圣。”
“此言何解?”
徐佑静静的道:“《史记??楚世家》说‘不问通者,可谓无人’,《左传??昭公十三年》说‘晋楚之从,不闻达者,可谓无人’,由此可知达,即是通。而《说文》有‘圣,通也’之解,故而,达即通,通即圣!”
青绫布障后沉默了一会,袁青杞清澈如泉水叮咚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却不是调侃,而是多了几分揶揄,道:“呵,徐郎原来想做圣人?”
“三娘此言差矣!”徐佑正色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所谓圣人,也不过仁义二字!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讲的是先‘修己’,再‘治人’。在下之志,非是做一个被人顶礼膜拜的泥雕塑像,涂抹一层闪瞎了眼睛的金粉,去享受什么千秋万世的祭祀和香火,而是定五经、明六艺,以立己、达己,然后再绪人伦、匡衰乱,去立人、达人!”
“徐郎好辞锋,也是好志向,是我失言……水希,斟茶!”
水希跪坐一旁,执壶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郎君请用!”
徐佑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初沾唇时味带苦涩,但三咂之后却满嘴留香,失声赞道:“好茶!”
这时,袁青杞柔声道:“徐郎可愿听一听阿元之志?”
徐佑心中一凛,不知为何,被这一声“阿元”搞的心跳快了两下,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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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儒道之辩
“阿元之志,在于此生能不失性命之情!”
徐佑身子剧震,望着青绫布障,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讶然,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道:“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三娘原来信奉的是庄子……”
这句话是庄子思想的精髓和根本,简单点解释,所谓至理正道,就是回归本心而又顺应自然的真情。
袁青杞笑着反问道:“那又如何?天下玄学昌盛,既谈玄,又怎能不读庄子?”
“倒不是不能,只是陈郡袁氏为天下儒宗,并且我听闻袁公治家之严,也以五经六艺为首要,所以有点……嗯,有点奇怪……”徐佑苦笑道。
“儒家的经义里,可也没有说过不能读庄子的。”
袁青杞语气轻快,就像清晨的微风拂过了满地的青草,不经意间吹落了翠绿叶子上的露珠,听来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徐佑有些好笑,没想到袁青杞竟然还擅长诡辩,果真是读庄子读出了心得,当下便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道:“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孟子跟庄子处在同一个时代,一个是鲁国人,一个是宋国人,相距也不远,可为什么孟子的著作里从无只言片语提到庄子?传下来的典籍中也从来没有两人碰过面的记载?都是以舌辩之利,称雄战国的圣人,却老死不相往来,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既然如此,身为儒宗的你就不该去读庄子的书。”
“七郎此言差矣!”
袁青杞改了称呼,从更疏远的“徐郎”变成了较亲近的“七郎”,并且学着他刚才反驳自己时说话的语气,道:“孟子汲汲于用世,要正人心,息邪说,距彼行,放淫辞,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而转食于诸侯,这是入世之人所追求的志向。而庄子则不同,他过着衣弊履穿的生活,困窘织履,槁项黄馘,是出世无争的隐士,追寻的是内心的平静和自然无为。至于你说的舌辩之利,或许孟子是这样喜爱教诲别人,但庄子作《齐物论》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那就是大辩无言,而辩,其实无胜!”
庄子确实不是一个爱好辩论的人,他与人辩论,都是因为别人先发难,比如《逍遥游》中与惠施的辩论,《列御寇》中与曹商的辩论。要是仅仅从这个角度出发,是驳不到袁青杞的。
徐佑突然有种前世里跟女友斗嘴的感觉,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前世里斗嘴只是为了斗嘴,而在这个时代,关于儒道之争,却是思想和信仰的碰撞,牵扯到了政治、军事、民生的各个方面,绝不能等闲视之!
不过他这会才明白为什么袁青杞要吩咐水希斟茶,看来从一开始就打定了要舌辩的主意,或者用时下人们最喜欢的说法,这种论辩,也叫做“清谈”。
“庄子只是不喜欢当面辩论,却未必真的不喜欢辩论,要不然为何要在书中多次批评孔子的言论和观点,还把他描写成各种奇奇怪怪的样子?”也就是让孔子人格分裂,按照庄子的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出现,“有时把孔子抬得高高在上,却只是为了彰显他的正确性和高瞻远瞩;有时又把孔子放到比他次一等的位置,也仅仅和老聃、关尹差不多,大肆贬低其地位和成就;有时大发慈悲,终于让孔子作为本来面目出现,却常常被老聃劈头盖脸一通教训;更甚者,竟骂说儒以诗礼发冢,站在坟墓外面指挥盗墓的这个大儒,指的不是孔子又是谁呢?”
作为在另一个时空长大的人,徐佑是典型的无神论者,也没有坚定的宗 教信仰,之所以对儒道的经义了解颇多,只是身为历史爱好者的本能罢了。所以别看他站在儒家的立场上,跟袁青杞辩驳道家的不是,其实内心深处,却未必觉得这样的争论有什么神圣性,只不过顺着对方的话头,聊作谈资而已!
如果袁青杞此刻转变了立场,成为儒家的拥趸,那徐佑其实也不介意倒戈到道家的一方,学学庄子的口 活,逞一逞舌辩之利。
“这是庄子的重言,从黄帝、老聃再到孔子,以及那些子虚乌有的人物,都不过是他借古讽今的器具,用来宣扬道理,压制时论而已。”袁青杞嗔笑道:“怎么被七郎这般一说,却成了刁钻刻薄的小人……”
徐佑固然看不到她此时的模样,但脑海中却自动浮现一幅美人薄怒、风姿绰约的画面,竟有些忍不住想要掀开布障,去瞧一瞧这个连名僧昙千都见之不忘的女子,是如何的“莹心炫目,姿才秀远”。
不过,他的身子,终还是没有挪动分毫!
……
关于儒家和道家的分歧,真要辩论起来,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究其根本,儒家在是非之心的指引下,确定了世间的根本秩序——仁义道德,然后通过尽心、知性、存心、养性等人为的途径来进行扩充、培养,以达到每一个人都遵守仁义道德的终极目的,
道家则认为一旦人有了是非之心,就背离了道,也就是所谓的“去性而从于心”,越是强行推行治理和教化,越是会适得其反,让世间陷入更大的混乱,所以提出要回归本性而任自然,并从自然中体悟到道的境界。
一个想要积极的为世人建立秩序,一个却让世人不要因为外来的任何因素而改变了本性,看似完全不可调和,自然谁也说服不了谁!
“再说回七郎刚才提到的仁义,”袁青杞轻叹道:“自三代以下,天下滔滔,礼崩乐坏,儒家以仁义相激励,呼啸奔走,然而这正是‘以仁义易其性’,造成了秦汉以来的动荡不安,再也无法重现三代的清明盛世。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可名利、家国和天下都不过是千仞之雀,只有这不失本性的生命,才是隋侯之珠。以珠殉雀,何其矫伪?”
徐佑有些惊讶袁青杞的识见如此洞彻,真可谓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把道家的精髓读的通透,正要答话,却冷不防听她话锋一转,问道:“七郎可知衡阳王要来晋陵小住?”
呃?
这是不按套路出牌的节奏啊,大家辩论的口干舌燥,你做了总结陈词,总得也给我一个总结的机会啊。不过不讲理是女孩子的特权,徐佑这点风度还是有的,点点头道:“晨间辞别袁公时,听他提起过。”
“那七郎可知,衡阳王此来,很可能会向阿父提亲。”
徐佑一时捉摸不透袁青杞的意思,笑道:“衡阳王身份贵重,又雅量高致,确是三娘良配!”
袁青杞又是一声轻笑,也不着恼,更不害羞,道:“七郎跟衡阳王有过交往么?不然如何知道此人雅量高致?”
“那倒没有,只是道听途说。”
“所以七郎也一定不知,衡阳王的王妃本是会稽贺氏之女,身体一贯康健,可仅仅嫁过去一年,就面如枯槁而死……”
徐佑皱起眉头,道:“三娘话中的意思,莫非此事别有内情?”
“此事本就隐秘,又牵扯到了内府,所以知晓的人不多。衡阳王安休远性好男色,府中养了众多娈童,其中有一个叫齐小姬,最得宠爱,诸人常常在府内不穿丝缕,于游池林内,公然宣 淫。贺氏女郎虽不善妒,但也忍受不了衡阳王这等行径,所以多次劝诫,有逐齐小姬出府之语。”
袁青杞语气平和,不带丝毫感**彩,更不会让人想到淫 邪之事。虽说这个时代风气大开,但与陌生男子谈到这等事还能镇定如常,倒也不是普通女子能够做到。
“齐小姬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在安休远面前颇多谗讥。后来有一日,安休远喝多了酒,和齐小姬等人行苟且之事,正好被贺氏女郎撞到,言语激愤了些,竟引得安休远大怒,令齐小姬和其他娈童当众奸 淫了她……贺氏女郎出自诗礼簪缨之族,如何受得了这种侮辱,当晚就悬梁而死。事后,安休远为了掩盖丑事,将当日所有在场的娈童和奴仆全都杖杀,只有齐小姬因为恩宠未失,得以保全一条性命,却也无法再留于王府,拿了赏赐的钱财,从此流落民间,杳无所踪。”
徐佑恍然大悟,怪不得袁阶会毫不犹豫的拒绝安休远的提亲。本来以为是为了他与海盐公主的那个传闻,但此时仔细想想,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以袁阶的城府,尚不至于因为一个无法证实的传闻就对一位圣眷正隆的皇子避若蛇蝎,其中定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听了袁青杞的话,才知道安休远还做过这等无法无天的下作勾当。在楚国好男色没什么,甚至都不算缺点,但好男色好到连贺氏的女郎都敢虐待至此,导致红颜薄命,真是无可救药!袁阶必然是因为贺氏女的悲惨遭遇,宁肯和一向看不起的江东本地世族徐氏联姻,也要断了安休远的念头!
不过因为娈童而致妻子于死地的,安休远也不是独一无二。徐佑读《晋书??石季龙载记》,里面就有这样一段记载:“石季龙为娉将军郭荣妹为妻。季龙宠惑优僮郑樱桃而杀郭氏,更纳清河崔氏女,樱桃又谮而杀之。”同样是正妻和娈童之争,石虎竟然连杀了两个妻子,并且这两个妻子都不是一般人,一个是汾阳郭氏将军郭荣之妹,一个是清河崔氏之女,门第显赫,却还是争不过一个娈童!
男风之盛,竟至于此!
“既然他人尽死,齐小姬又不知所踪,安休远肯定三缄其口,绝不会再提起此事,会稽贺氏更是不会说。如此隐秘,那袁公是怎么探得这件事的详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牵扯到的东西比较复杂,我不想信口胡言来骗七郎,所以,还是不答为好!”
徐佑并不追问,沉思道:“想必是袁公派了得力的人前去做了调查,只不过派人得来的情报,没有亲眼所见,未必全都是真……”
袁青杞的语气突然又变得俏皮起来,道:“此话有理,不,是大大的有理。比如关于你的情报,放在案头足有三尺高,可几乎没有一处是正确的……既能布局杀人,也能挥毫写字,更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哪里是情报里说的那样粗鄙不堪?”
徐佑哭笑不得,道:“贵府是不是特别喜欢调查别人……嗯?”
他猛的一顿,嘴巴微微张开,目光瞬间变得犀利起来,似乎要刺开厚厚的布障,看到袁青杞的内心深处。片刻之后,一字字道:“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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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诡异杀机
原来是你!”
徐佑又重复了一遍,一路上萦绕在他脑海中的许多疑问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释。
坐在布障后的袁青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淡淡的道:“七郎此话何意?”
徐佑突然长身而起,迈步往布障走去。水希本来一直跪伏于旁,跟徐佑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此时却不见如何动作,身形一闪,已经挡在了身前,双目注视着徐佑,柔声道:“郎君,请止步!”
徐佑停下脚步,盯着她那双清澈不见底的黑眸,眉头微微一扬,道:“是我走了眼,没想到你这样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娘竟然会武功……”
水希就这么随便一站,气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人仿佛一泓寂灭永恒的潭水,倒映着虚空之上的夜月,风不能吹起一丝鳞波,雨不能激起一点浪花,既看不到水中的深浅,也看不到水的来处和去向。
柔以胜刚,弱以胜强!
徐佑悚然一惊,倒不是因为水希的武功有多高,充其量也才是刚刚入品的修为,但她此刻展露的功法,实在太像他曾经见识过的那一位,所以有意试探,又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碰到她的身子才停了下来。
水希右手轻抬,并指如刀,一股柔软平和、不带攻击性的劲气阻隔在两人之间,轻妙的像是女子的手,让人甘之如饴,道:“郎君,请止步!”
“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徐佑眼中惊讶之色再也掩饰不住,失声道:“你使的,竟然真的是鹤鸣山天师宫的若水诀!”
“水希,不得对郎君无礼!退下!”
“诺!”
水希对徐佑嫣然一笑,刚才的气势骤然消失,螓首低垂,束手退到了一侧。
“亭上风大,七郎不妨走的近些,你我说话也都能听的清楚。”
徐佑缓缓吐出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心情,接二连三的意外状况让他有些乱了方寸,片刻之后神色恢复了正常,走到青绫布障触手可及的地方,沉声道:“三娘,你究竟是何人?”
“哦?七郎这么问,倒是让阿元不解……”
“既然不解,那我就一件件说给三娘听,要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不吝指正!”
却不料袁青杞耍起了赖皮,笑道:“我不听行不行?”
徐佑噎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声音不由高了几度,道:“不行!”
“好吧,听就听啦,这么厉害做什么?”
徐佑简直有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幸好他两世为人,只恍惚了一下就彻底明白过来,这是袁青杞故意在转移话题,插科打诨想要糊弄过去,如此说来,他估计已经接触到了真相。
“这次来义兴接我的船上,有一位百将名叫邓滔,他表面上看只有九品上的修为,却用着一把价值不菲的单手槊,并且连一向看不起下人的冯桐冯大管事,对他的态度也跟别人不同。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邓百将其实是六品的高手,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甘愿隐藏实力,混在袁府的部曲里做一个小小的百将。”
“要仅仅如此,我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毕竟世间多的是奇人异事,与我无关,也就高高挂起。但在面对飞夭的死亡压力时,我和邓滔做过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也是这次交谈让我知道,他曾经奉命调查过我,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在我与你定亲之后的这段时间,多达数十次往返义兴和晋陵,暗中对我进行了事无巨细的全面调查。”
“我本来以为,幕后命令他的人应该是袁公,但在府中提到邓滔时,袁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况且,如果是袁公下的命令,那也应该在定亲之前对我的品行做一番调查,何至于在定亲后才亡羊补牢?”
“于是,我在想幕后主使很可能是袁氏的其他人,那些不太喜欢我们徐氏,也不太喜欢我,更不太愿意让你嫁到义兴的某些袁氏长辈。他们有这个动机,只要从我劣行里找到不可原谅的证据,就可以迫使袁公阻止这门亲事。另外,也只有他们才有这个权势,因为像邓滔这样的高手,来历神秘,可不是能够随意受人指派的。”
“本来这件事我已经放下,只等离开晋陵,不管幕后那人是谁,都跟我再无半点关系。可到了今天,也就是刚才,你说关于我的情报足足有三尺高,我才突然明白过来。”
徐佑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由衷的佩服,道:“原来,邓滔是你的人!”
袁青杞沉默不语,好一会才道:“不得不说七郎心思缜密,但仅仅靠这样一句话就做出判断,未免失之谨慎。”
“三尺高这句话,邓滔也曾说过,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不过一句比喻罢了,就像你说的那样,阿父在定亲之前,自然也做过相关的调查,我为什么不是从阿父那里看到过关于你的情报?”
“不会!”徐佑断然道:“因为袁公同意了这门亲事,而你却未必同意,或者说是一定不同意的,他恐怕藏这些情报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让你翻看。”
袁青杞扑哧一笑,道:“七郎何必自谦,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一定是不同意的呢?”
这又是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论调,徐佑这会没心情跟她扯淡,不,清谈,笑道:“我这个人既不过分高看自己,也不过分小瞧自己。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三娘才名昭昭,长的又绝美动人,心中的如意郎君,不会是我这样的楚蛮武夫!”
“是吗?”袁青杞收了笑意,话中有话,道:“可我看七郎,却更像秀雅的文士多一点……”
徐佑心中一凛,他武功尽废的事到现在还是一个秘密,除非是入了五品的小宗师以上的级别,一般人很难在他不动手的情况下看出有什么问题。就算他现在步伐轻浮,气息柔弱,可在别人看来也只是重伤初愈后的症状而已,根本不会往失去武功这方面想。
袁青杞这句话,只是随口一提,还是说,她的眼力其实已经厉害到足以跟小宗师相媲美的地步?
徐佑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道:“三娘还没有答我,我猜测的这些,到底是,还是不是?”
风从江面上吹来,刮的青绫布障呼呼做响,似乎是一盏茶的时间,又似乎有一刻钟那么久,袁青杞静静的道:“不错,邓滔确实是我的人!”
虽然猜到了真相,但听袁青杞亲口说出来,徐佑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袁青杞再怎么受宠爱,论身份也只不过是袁阶众多子女中的一个而已,又待字闺中,交游的圈子就决定了她跟邓滔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问题来了,两个世界的人,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七郎一定奇怪,邓滔为什么会听我的命令?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打紧,邓滔之所以进袁府做一个百将,是因为我吩咐了冯桐,让他通过叶仙芝为邓滔安排了一个百将的职位。并且叮嘱冯桐不得告诉任何人知晓,连阿父也都瞒过了。”
叶仙芝是袁阶府这一部部曲的老大,冯桐既然知道邓滔跟袁青杞的关系,以他的德性,怪不得会另眼相待。
“至于我跟邓滔如何认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跟七郎并无关系,想必以七郎的雅量,也不会非要逼我说出来,对不对?”
徐佑苦笑道:“也怪我后知后觉,跟袁氏的那些长辈们相比,你才是最希望将我调查的一清二楚的那个人。婚姻大事,本该如此,今天既然说明白了,也就过去了,其他的,我没兴趣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袁青杞轻声道:“不管七郎信还是不信,让邓滔调查你,我没有一丝恶意,也不是为了嫁与不嫁而产生的犹疑。既然阿父决定了跟徐氏联姻,我不会再说反对的话,更不会试图通过调查你的劣行来阻止这门亲事。”
徐佑这倒有点不能理解了,那你派邓滔查我做什么?又不是狗仔队……但知道她不会说,所以也就不问,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水希。若水诀是天师道不传之秘,除了住在鹤鸣山天师宫的当代天师孙冠,以及他的七位嫡传弟子,世间不该再有其他人会这门功法。
”水希的若水诀,是从哪里学来的?“徐佑突然道。
袁青杞终于发出会面以来的第一声长叹,道:‘要是早知道七郎已经高明到能从水希的气息流转里看出她学的若水诀,我或许不会选择在今天此时来见你!”
能把这个无论才情还是心智都高绝无比的女子逼到这个地步,徐佑颇感自得,笑道:“不是我高明,而是早年间修习白虎劲遇到了瓶颈,曾被先父带着上过鹤鸣山,亲身体验过若水诀的奇妙之处。”
“啊,是,我差点忘记这一节!”袁青杞懊恼的嘀咕一声,也是这一刻才有几分小女儿的姿态,接着语气一变,冷冷道:“徐佑,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今日,恐怕你不能活着走出这座风絮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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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情场战场
徐佑微微一笑,丝毫不为袁青杞话中的威胁所动,转身走回胡床,坐下来饮了一口茶,一幅怡然神态。
“哦,”袁青杞饶有兴致的反问道:“七郎是不相信我会杀你呢,还是不相信我能在这风絮亭中杀得了你?”
会不会杀,是态度问题,杀不杀得了,是能力问题,但不管是态度还是能力,徐佑都似乎不放在心上,给出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道:“我跟三娘虽然只见过一面,却也知道有些人虽然嘴上说的凶,其实心地善良,根本做不来恶事,更何况杀人不是杀鸡,哪有这般容易……”
不管这是不是他又习惯性的拍马屁,袁青杞显然不为所动,奇道:“你见过我?”
“道左相逢,惊鸿一瞥,确实有幸见过三娘的芳容!”徐佑很矜持的道:“不然,我又不是那个眼瞎了的登徒子,什么人都可以娶回来做妻子的……”
袁青杞似乎强忍着笑意,道:“世人提及登徒子,皆道其好色如命,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他原来是眼瞎的……”
“这就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缘故,宋玉作《登徒子好色赋》,说登徒子的妻子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而登徒子却喜欢的不得了,和她生了五个儿子。这哪里是说登徒子好色,明明是讽刺登徒子眼瞎啊!”
袁青杞发出灵山空雨般的笑声,再不复之前的冷冽无情,好一会才止住了笑,道:“七郎之善谑,在阿元所认识的人中,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徐佑却把笑容一敛,神色变得平静之极,道:“那我来正经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如果你真的想要杀我,不会选择在这里动手。此地无遮无拦,毗邻江水,不远处就是行人交织的码头,只要不能一招将我杀死,要么我可以跳水逃生,要么就会惊动码头上的人。一个不妙,三娘就会背上谋害亲夫的名声,哦,失礼了,不能说亲夫,但至少是有过婚约的男子,反正传出去总会对你或者袁氏都造成极其严重的恶劣影响。”
徐佑仰起头,望着青绫布障,道:“我不觉得,以三娘的聪慧,会做这样的傻事。哪怕若水诀牵扯到了再多的秘密,也不值得让你为之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
“七郎能在顷刻间想明白这一层,足以让阿元叹为观止。”袁青杞似笑非笑的道:“不过我又有什么本事,能将年青一代中最有可能于二十岁前突破五品的徐家七郎逼的跳水逃生,更别说什么一招之内取你的性命,难道还能在你喝的茶水里下毒不成?”
徐佑的眼睛悄悄眯了起来,望着矮几上的茶杯,唇齿间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清甜,一时默然。
他本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袁青杞不会对他有恶意,因为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她根本没有理由来对付自己。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有时候,千万不能跟女人讲道理!
“七郎肯定在心中笑我无知对不对?义兴徐氏的白虎劲何等霸道,世间没有一种毒能够悄无声息的侵入体内还不被察觉。所以啊,茶杯中当然没有毒,稍前说那句杀不杀的话,只是看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可恨模样,心中着恼,故意捉弄你罢了。”
她这样笑盈盈的说出来,反倒让徐佑猜不透她的真正心意。是捉弄,还是真的起了杀心,却在深思熟虑之后,觉得此地确实不是动手的好时机,这才罢了手?
总之,自从发现水希竟能修习鹤鸣山的若水诀,徐佑对袁青杞再不敢有一丝的大意!
一个出身江东儒宗的世家子弟,为什么会跟一向不怎么对盘的天师道走的这般近?尤其袁青杞还是女子之身,却连身边的侍女都能学得天师道的不传之秘,几乎可以推断,她跟孙冠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
五胡乱华这百余年来,世家大族纷纷南渡,饱受家破人亡、山河破碎的离乱之苦,传统的儒学和玄学已经不能足以支撑士族人心的精神世界,于是宗 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而天师道也是凭借这股千年不遇的机遇,在江东如同雨后春笋般发展壮大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不仅在下层民众中基础深厚,而且跟许多世家以及朝中的大臣名士都有密切的来往。像会稽孔氏、吴兴沈氏、义兴徐氏、颍川庾氏、丹阳葛氏等等顶级或者次等的门阀都是天师道的信徒,管中窥豹,可见身为当代天师的孙冠,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物。
就连徐氏跟天师道的关系,徐佑当年想要见孙冠一面都难上加难,更别说受他青睐传授若水诀了。那一次上鹤鸣山,也只是孙冠座下七位大祭酒中排行第五的李长风用若水诀帮他调和了身上的白虎劲过于霸道导致的经脉郁结之处。
两相比较,徐佑不能不感叹一声:这妹子社会关系很复杂啊,还是少招惹为妙!
“原来是捉弄,三娘可真是差点把我的胆子给吓破了!”徐佑站了起来,拱手道:“时辰不早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此告辞!”
“七郎莫急,还有正事尚没有提起。”
徐佑真想一头撞死到青绫布障上去,都快谈了一个时辰,竟然还没有提起正事。是不是不管是前世,还是在这里,女人都是一个样子,抓不住重点和核心的吗?
“请讲!”
“今日厚颜邀约,是想向七郎问策,究竟如何才能让衡阳王殿下死了心?”
徐佑没料到她转来转去,又转回之前的话题上去了,道:“衡阳王生于天子之家,又是掌管徐州一州军事的刺史,位高权重,我不过一介齐民,实在帮不了三娘这个忙。”
“七郎过谦了!若是因为方才的戏言,惹的你心中不快,阿元在这里诚心向你赔罪。七郎男儿丈夫,且宽饶小女子这一回。”
徐佑现在哪里还敢把她当做什么小女子看待,苦笑道:“我还不至于心胸如此狭窄……只是此事太过棘手,也着实没有良策,总不能带你私奔吧?”
“为什么不能?”袁青杞似乎对这一条提议很感兴趣,道:“卓文君能与司马相如私奔,被世代传为佳话,你我又为什么不能?”
徐佑这次听的出来,她确实又在捉弄自己无疑,道:“卓文君不过一富商之女,三娘却是出身袁氏,受过的教育不同,身上背负的责任也不同。所以她可以私奔,你却不可以。”
“呵,原来你看不起商人之女!”
天师道讲究“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的众生平等观,跟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阶级观有不同之处,只听这句话,就知道袁青杞的思想已经深受天师道影响,而与儒家相去甚远了。
徐佑摇头道:“我不是瞧不起商人之女,甚至相反,商人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其实要比很多所谓的士族都大的多。我只是瞧不起一见钟情,仅仅听了一曲琴音,就放弃一切和人私奔,太过决绝,也太过冒险!”
袁青杞笑道:“虽然明白七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不想给阿元出谋划策,但我还是不争气的被你挑起了好奇心……相比许多成亲前连良人的面都没有见过的女子,卓文君至少亲眼看到了司马相如,也亲耳听到了那一曲《凤求凰》,已经何其幸运。要是七郎觉得这样还不行,那又该怎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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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千里江水东流去
“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女之间的感觉是世上最没有道理也最没有轨迹可循的东西。《礼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连圣人都认为情感一事说不清道不明,源自于人的本性和内心。”
徐佑声音平缓,似乎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娓娓道来,却一字字都能触碰到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道:“我只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可以不受世俗约束的公开的往来,男子可以自由的择妻,当然,女子也可以自由的择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多的是成为参考而不是必须要遵循的规矩。而在成亲之前,两个人能够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互相了解彼此,知道对方的品行、爱好、习性以及生活习惯,真正做到两情相悦,相爱相知,然后才可能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隔着青绫布障,看不到袁青杞的表情,但一直束手立于旁边的水希却悄然抬头,凝眸注视着徐佑的侧脸,片刻之后,又重新垂下,只是在那一低头的瞬间,唇角隐约带着一丝柔柔的笑意。
“七郎此论,委实惊世骇俗。《诗》云‘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男女生来就有尊卑高下,曹大家因之而作《女诫》,训导女子如何敬慎、专心、曲从,若是依从七郎所言,岂不是天地弘义、人伦大节全都要失序了吗?”
曹大家也就是班固的妹妹班昭,博学高才,第一部纪传体史书《汉书》就是由她在班固死后续写完成。徐佑笑道:“三娘这会又站在儒家的立场说话了……其实这也算不得惊世骇俗,太史公作《史记》,惜字如金,何以大段文字描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恋,究其根本,未尝不是为女子在婚姻之中受到的不公平而仗义执言……”
“七郎刚才还瞧不起卓文君,此时又为她说话,可见也不是立场坚定之人……”
徐佑大笑,道:“你倒是不肯吃一点亏……”当然没有办法告诉她,这是用唯物主义历史辩证法来看待问题,古人之所以爱走极端,非此即彼,主要原因就是历史观存在瑕疵,不懂得一分为二的看问题。
袁青杞也是一笑,悠悠道:“不知七郎所描绘的那一幕,能不能真的实现……”
“只要假以时日,必定会实现。不过终你我一生,估计是没有机会看到了。”徐佑歉然道:“说来好笑,这些只是我平日闲来无事的胡思乱想,从没与人说起过,今日却不知为何,一时不吐不快,若有唐突的地方,还请三娘见谅!”
布障后久久无声,好一会才听袁青杞叹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今日能听到这一句话,已经不虚此行。至于衡阳王一事,既然七郎不愿意插手过问,阿元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临别之时,还有一事要向七郎交代……水夷!”
徐佑一愣,那个设计害他的婢女从布障后缓缓走了出来,平日灵动狡黠的双眸里夹杂着惶恐和不安,屈身跪伏于地,颤声道:“婢子少不更事,又因传闻误会了郎君,所以才瞒着女郎,擅自谋划了前夜之事。自知罪不可恕,不敢奢求郎君宽宥,但有任何责罚,婢子甘愿领受!”
徐佑向来讲究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那一晚要不是他足够警觉,很可能要跌一个大跟头。起先以为牵扯到了袁青杞,所以连提都没有跟袁阶提起。只不过经刚才那一番交谈,知道她不可能会是主使者。倒不是说她做不出来,而是说以她的才智,真要挖坑给自己跳,绝不会露出那么多的破绽,也不至于那么的没有技术含量!
但话说回来,有些时候打狗还要看主人,以他现在的身份,就算豁出脸去非要跟一个婢女计较,袁青杞又肯给面子,将水夷从严惩治一番,那,又能如何呢?除了出一口气,别的再没有一点好处,甚至可能适得其反,给人留下量小气窄的不好印象。
权衡利弊,然后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他纵横金融界的不二法门。既然收益跟成本不成正比,不如大度一笑,略过此事不提,全当没有发生过。
“前夜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忘记了!”
水夷浑身瑟瑟,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袁青杞道:“起来吧,七郎既然不再追究,暂且饶过你这一次!”
“诺!谢过郎君!”
水夷起身站到水希的身旁,一色的青衣绫罗,一样的碧玉华年,如同并蹄莲开,灵韵天成,自有无穷的媚趣。徐佑看着这两个人,慨然道:“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原来她们的名字,是这个出处!”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要不是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袁青杞和天师道的关系,一开始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徐佑就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袁青杞不置可否,轻轻一笑,道:“邓滔已经在码头等候,愿郎君此去钱塘,风平浪静,一路平安!另外,我送了七郎一件礼物,到了你离开的时候,会由水希送到船上,还望念及阿元的薄面,不要拒绝才是。”
辞别之后,徐佑从风絮亭走下来,等候在堤坝下方不远处的左彣和秋分忙迎了过来。秋分担心的看了看徐佑的脸色,问道:“小郎,没什么事吧,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事,闲谈了几句!”
徐佑转过头,遥遥望着风絮亭中迎风轻摇的青绫,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水夷,水希,夷无色,希无声,那在袁青杞的座下,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叫水微?
微,号称无形!
毫无来由的,徐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白衣少年的影子,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却连呼吸都没有发生任何轻重缓急的改变,甚至连跨出的每一步都如同尺子丈量的一样,
一步五尺,不多不少!
“水夷,你今天就离开袁府,去观中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观门半步!”
水夷对着布障扑通跪倒,双目泛起了豆大的泪滴,泣道:“女郎……”{
“你生性跳脱,又一向胆大,我不欲拘束你的本心,所以才任你胡闹。没想前夜你竟敢利用履霜去陷害徐佑,可知道此事已经传到了我二兄的耳中,他今晚就要回晋陵,到时找我来要人,我给,还是不给?”
水夷一擦眼泪,仰着头,露出倔强的神色,道:“我不该对徐郎那般,我认错,也认罚!可履霜她……女郎,你要再不救救她,她会死的……况且我答应了她,一定会求女郎救她的……”
“世事纷杂,多少烦恼,可人生又何许短暂,你若是将时光全都浪费在这等事上,又哪一天才能通灵达神,洞观自然?罢了,起来吧,水希,昨晚交代你的事,现在去办吧……”
水希恭声应诺,犹豫了一下,道:“要是徐郎君拒绝……”
“此子森森如千丈松,有栋梁之用,城府心计无不是一时之选,只要将人送到,其他的不用多说,他可能会有疑虑,但必然不会拒绝!”
水希转身离开了亭子,水夷则还是可怜兮兮的仰着头,望着布障没有做声。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要是再敢胆大妄为,定不轻饶!”
水夷吐了吐舌头,伸手拍拍胸口,做了个后怕的表情,道:“诺!”
码头突然爆发出众人的惊呼声,一个巨大无比的身影从人群中凌空跃起,长啸一声,道:“徐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手中的长矛激射而出,角度刁钻无比,转瞬即至,让人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只听砰的数声,巨汉从空中落下,长矛又回到了手中,然后几个起跃,落入江水中消失不见。
“杀人了,杀人了!”
码头拥挤的人潮慌乱的往周边散开,露出中间圆形的空地,徐佑躺在地上,胸腹间印出拳头大的血迹,然后慢慢的扩散,直到弥漫了全身。
秋分跪在一旁,放声痛哭,左彣则是一脸悲愤,抱起徐佑的尸体,飞速奔向城中。
水夷目睹了全过程,回到亭中,低声禀道:“脱身之计成了,也不知徐郎君从哪里找来的血,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女郎,你说他这个法子真的能行吗?”
“他杀了飞夭之后,暗令左彣晓谕众部曲,不得将此事外传。回到晋陵,左彣就将整个百人队安置在营中一隅,全员不得外出。要不是邓滔,连我们几乎都要瞒在鼓里。今日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样一出戏,等消息传到沈氏的耳中,到他们再派人核实清楚,人家的船恐怕早就到了钱塘。你说他的法子行得通,还是行不通?”
到了下午申三刻时,天气变的阴沉起来,一辆牛车从晋陵驶出,沿着蜿蜒的陆路前行了十余里,赶在天色完全变黑之前到了江边一处偏僻的所在。一艘轻舟停泊在岸边,徐佑几人从牛车上下来,刚一上船,水希从舱室中走了出来,微笑道:“郎君,等候你们多时了!”
徐佑想起袁青杞说的礼物,并不惊讶水希如何找到这里,要是袁氏在晋陵地头还找不到一个人,那才是真正的笑话,道:“三娘太客气了,什么礼物要劳烦你的大驾?”
水希轻轻拍了拍手,一个素装女子从后面走了出来,俏生生的站在那,脸蛋娇媚如月,眼神顾盼生辉,映着暮色中的夕阳,真是说不出的清雅秀丽。
徐佑一时呆在船头,再也说不话来!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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