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闻欢下扬州
等冯桐灰溜溜的离开,徐佑看到身边的部曲们眼中都有不忿的神色,他微微一笑,没有在此事上借题发挥,火中浇油。归根结底,冯桐只是袁氏的一个奴才,这些部曲对他的敬重有限,但他们对袁氏的忠心却毋庸置疑,徐佑就是从中作梗,引起部曲和冯桐的冲突,对他既没有短期的好处,也没有长期的收益,做来何用?
亏本的生意可以做,但要明白这次的亏本是为了下次的利润,这是他进私募界学到的第一个真理!
“郎君,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这次刺杀,只有杀夭和月夭露面,飞夭和暗夭呢,难道真的在暗处觊觎?”
徐佑双手负后,看着船老大将刚才因为杀戮而四散跑开的纤夫重新聚集起来,庞大的船体在激昂的号子声中重新启动,低声道:“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目前看来,有两个可能性,一是飞夭和暗夭都不在这里,二是这两人贪生怕死,见杀夭和月夭落入陷阱,自顾逃命去了。”
左彣摇头道:“以职下看来,飞夭颇有气魄,应该不是弃友自保之辈!”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飞夭和暗夭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赶不过来,尾随咱们的只有杀、月二人。”徐佑仿佛成竹在胸,一切都尽在掌控之内,言语间不急不缓,但又隐约含有强大的说服力,让人一听就先信了几分,道:“正如邓百将所言,最早月夭射来那一箭,只是为了逼迫咱们不敢夜行,唯有在夹竹码头留宿。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是在夹竹码头动手,肯定要比在江面上方便的多;第二,很可能是因为飞夭和暗夭需要时间赶到夹竹码头,逼咱们在码头留宿一夜,正好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缓冲。”
左彣恍然道:“听郎君一言,职下疑窦顿开。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会不会四夭箭兵分两路,杀夭和月夭跟着船,而飞夭和暗夭其实一直在夹竹码头布置陷阱……”
徐佑笑道:“如果是这种情况,单以跟踪而言,暗夭恐怕比杀夭合适,并且适才这两人也不会如此拼命,非要赶在船只离开红叶渚前,将我杀于此地……如果所料不差,飞夭和暗夭既不在此地,也不在夹竹码头,但应该也不会太远,位置应在百里之内,被某些重要事情缠住,所以才没有及时赶到!”
左彣讶道:“百里之内?郎君何以如此肯定?”
徐佑看了他一眼,道:“从红叶渚往北,一马平川,视线没有阻碍,杀夭放出的烟花,足以远达百里之外……”
左彣老脸一红,才知道徐佑为何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因为这个问题实在问的太蠢。不过也怪不得他,不知为什么,自从徐佑接管指挥权,表现出惊人的布局、谋划和组织协调能力,他已经下意识的习惯了听从命令,自己动脑的地方越来越少,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
他毕竟精明过人,回过神来,立刻扑捉到徐佑话里的含义,悚然一惊,道:“郎君是说,接下来,很可能会再遇到飞夭和暗夭?”
徐佑远眺着江面,船身受到激流的冲击达到了顶点,然后猛然一颤,恢复了平稳,却是安全渡过了红叶渚。
“杀夭见到月夭的尸体,宁可放弃逃生的机会,也要拼死一战。我想,既然杀夭和月夭的尸体在我们手里,飞夭身为四夭箭的大师兄,应该不会那么绝情才是!”
这话说的在理,以杀夭的武功,就算不能在重重护卫下杀死徐佑,但要逃跑,根本没人拦得住,可他被邓滔以侮辱月夭尸身的诡计所困,选择了不死不休的决战,由此可见,人不分善恶,只要不是完全泯灭了人性,内心深处总会暗藏一点柔软的情义。
而对于最擅长玩弄人心的狐帅而言,这点点的情义,就是四夭箭的取死之道!
左彣心悦诚服,道:“郎君真是有留候之才!”
留候张良是世间智者的典范,徐佑斜了他一眼,玩笑道:“军候,溜须拍马可不是你该有的格调哦。”
左彣一愣,道:“这,何为溜须拍马?”
徐佑也是一呆,想了想这词的出处,一时也搞不明白是不是宋朝才有的典故,信口胡诌道:“军候没有听过?曹魏时有位姓丁的长史,对本州刺史阿谀奉承之极,有次餐会见刺史长须沾染了饭污,竟用手擦拭干净,刺史讥笑说‘长史,上州重臣,铨衡人伦,会定九品,主持清议,奏免中正,乃为长官拂须耶?’,这是溜须的由来。至于拍马,则是北魏的传统,北人多骑马,越是骏马越能彰显权力和地位,所以下属看到上官,都会拍着马臀夸赞其雄壮俊美。两者结合,不就是所谓溜须拍马了吗?”
左彣虽是武人,但也识字读书,竟没听过这等轶事,默念了几次溜须拍马,不由的笑道:“郎君言谈之妙,怕是不亚于人称‘空谷白驹’的庾法护。”
庾法护?
徐佑倒是知道在前世的那个历史时空,东晋王朝有个王珣,字法护,但到了这个时代,一切都变了模样,加之搜索融合而来的那部分记忆,也没有找到关于庾法护的只言片语,可见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除了醉心武学,对其他文人雅士不怎么感冒。不过这时也不是寻根问底的时机,道:“军候言重了,我与君同属武人,跟那些口若悬河的名士相比,只不过是一般的浊物而已!”
左彣自忖失言,不管徐氏以前如何显赫,如今也只是一介齐民,自己拿徐郎君与正如日中天的颍川庾氏的杰出子弟进行对比,难怪惹的人家不快。当下不再多言,束手矗立在徐佑身后。两人立于船头,目睹了斜阳点燃两岸红叶的美景,江风尽处,不知从何传来悠扬的歌声:“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江左民歌分为吴歌和西曲,多为清丽缠绵的情歌,这首正是时下最流行的西曲,五言四句,反复咏唱,从水波粼粼的江面之上传荡开来,让人听之如怡。
“这不知是谁家的女娘,又怀春了。”左彣转头回顾,歌声正是从那些被禁止通行的舟船上传来的。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这是秋天,但也有春意,徐佑脸颊含笑,不知为何,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模糊不清的女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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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语道破百将身
过了红叶渚,一路顺风而行,船速极快,除了在右转驶离溪江水道时差点撞上漕河沿岸的石阶,其他再无一丝波澜。左彣布置了严密的防御体系,以此来提防不知身在何处的飞夭和暗夭。尤其在经过夹竹码头时,他更是如临大敌,亲自带着最得力的部曲将徐佑护在舱室之内,且在一二层的甲板上点亮火把,照的夜空亮如白昼,以防被刺客偷黑摸到船上,行那专诸、要离之事。
直到夹竹码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也没有发生异常,邓滔巡视后进来汇报,左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由衷的佩服道:“果然如郎君所言,飞夭和暗夭不在此地。”
一侧的冯桐生生在舱室里闷了一天,心情很是烦躁,听左彣夸赞徐佑,冷哼道:“那是自然,任谁见了我袁氏的武力,还敢再来送死不成?算这两个贼子识相,不然也叫他们有来无回。”
徐佑笑了笑,自顾自的饮着茶水,没有说话。邓滔之前没有与闻徐、左在甲板上的谈话,不明究竟,忙向左彣打听。左彣说了徐佑的论断,邓滔同样赞道:“郎君大才!”
徐佑正色道:“军候和百将都过誉了,不是你们浴血奋战,在下恐怕早已落荒而逃,何来此时的优哉游哉?不过距离晋陵尚有数十里,所谓力能胜贫,谨能胜祸,接下来的每一处水路,飞夭和暗夭都可能出现,诸位不可轻忽大意!”
这是《齐民要术》里的话,意思是勤劳可以战胜贫穷,谨慎能够规避祸端,不过《齐民要术》成书要在北魏末期,此刻尚不行于世。但这两句话浅显直白,一听即明,左彣和邓滔同时站起,甲胄叮当作响,抱拳拱手,沉声应道:
“诺!”
“好了,坐,坐!”徐佑展颜笑道:“又不是军中训话,不用这样讲礼数。我还有事问你们,都快坐吧。”
左彣和邓滔对视一眼,都发现仅仅一天而已,他们对徐佑的观感已经完全变成发自内心的尊重,不然也不会下意识的行起了军礼。
等两人盘膝跪坐,徐佑问道:“船上可有赤马?”
赤马是一种小船的名字,全身漆成红色,船速极快,如马在陆地上奔跑,所以被称为“赤马”。在楚国水军战船船队里,赤马一般充当斥候船的作用,在出征行军时,往前放出二十里,承载十人,既可以观测沿线的水文、地形等资料,也可以侦查敌方动静、在各船之间传递情报等等。
“这又不是战船,哪里会有赤马?”冯桐阴阳怪气的道:“徐郎君从小长于义兴,怕是见惯了各式各样的战船,不知道像我们袁府这样的座舟,从来只讲究稳重得体,干净舒适,怎么会带着赤马出门呢?”
徐佑微微笑道:“冯管事原来见识如此广博,我还当你整日待在袁府内宅,忙于家仆和婢女的琐碎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赤马呢。”
冯桐为之一窒,瞪着眼睛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末了冷哼一声,端起茶水牛饮了一口,黑着脸不再说话。
左彣见徐佑讽刺冯桐,心中快意,道:“虽然不知郎君打算做什么,但我们随船常备有一艘露桡。”
“露桡?”
“对,露桡比赤马船体更小,速度更快,可载三到五人,在袁府的庄园中常用来巡逻各大湖面,防止有些胆大的外姓渔户到湖中偷鱼。如若郎君准备用来侦查,露桡并不比赤马逊色多少,尤其船体涂成黑色,在晚上的隐蔽性更好。”
“哼!”冯桐对左彣这番话十分的不满,听着就跟拆自己台似的:我刚说没有赤马,你就找了艘比赤马更好用的船来,这摆明是给我难堪。行,左彣,你有种,等回到袁府,瞧我怎么给你好看。
“那再好不过!”徐佑根本不搭理冯桐,高兴的道:“军候,劳烦你亲自去选三个胆大心细、水性好、眼力好的人,让他们乘露桡跟大船保持十里左右的距离,一旦发现有异常,尤其发现跟飞夭体型容貌相似的人,立刻回来禀报!”
左彣起身告退,去外面安排挑选。徐佑又对冯桐说道:“冯管事,我有几句话想跟邓百将单独谈谈,不如你先回舱室休息,要是我估计不错,很快还有一场大战。”
冯桐压抑的怒火腾的冒了出来,刚要开口拒绝,却听到邓滔突然咳嗽了一下,准备好的讥嘲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憋的脖子通红,样子十分的好笑。
“那你们谈吧。”
冯桐拂袖站起,砰的一下关上舱门。徐佑不以为意,望着邓滔魁梧健硕的身躯,一时沉吟不语。邓滔眼帘低垂,蒲团大的手掌平放在膝前,静声道:“郎君如有吩咐,职下当万死不辞!”
“没有万死那么严重!”徐佑笑了起来,道:“我只是在想,要是飞夭真的来袭,无论如何,都请邓百将接他三箭。”
邓滔没有做声,片刻后才低声道:“我不怕死,但有句话想请教郎君。”
“你说!”
“我不过区区一个百将,飞夭却是万人皆知的高手,拼尽全力能接他一箭已经是侥天之幸,郎君如何有信心,我竟能接他三箭?”
徐佑眼睛眯起,一道厉芒一闪而过,笑道:“信心总是有的,因为我到现在还看不透邓百将的真正实力。”
邓滔抬起头,愕然道:“郎君何出此言?”
“起先,左军候提到你时,说你是九品上的修为,可先是一槊杀了月夭,又一槊断了杀夭一条手臂。这两人的武功应该在六品中上之间,虽然他们都受了重伤,但以你差了整整三品的修为,就算再怎么出其不意,杀死对方有可能,但很难做到这样干净利落,这是其一;其二,就像你自己说的,不过一个百将而已,放在偌大的袁府,百将的职位怕是有二三百人,可为什么身为袁府大管事的冯桐,却要看你的眼色行事?……别急,我话没说完,还有其三,你对左彣,虽然尊重,却并不敬畏,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他是部曲,而你是主将一般。至于冯桐,你更是没有放在眼里一丝一毫,而他却仿佛对你十分的害怕。”
邓滔默然,过了一会,道:“郎君就是凭这三点,觉得我应该能接的住飞夭三箭?”
“我不敢确定,但袁氏的门第何等高峻,府内有什么隐藏的高手并不奇怪。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放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为什么会甘心在袁府做一个身份低下的部曲?”
邓滔突然笑了,这还是徐佑登船以来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斧刻般的脸部绽放出一种奇特的魅力。他仍旧是刚才跪坐的姿势,一动没动,可给人的感觉,却在刹那之间变成了一座山,一座城,仰不可及,高不可攀,广袤而深远。
“传闻中徐家七郎只是一个不通经、不读史、不习字、不善文的粗鄙、跋扈、无礼之人,整日介的在郡中走马章台,欺压良善,要不是在武学上还有点天分,可以说全身上下,一无是处……”
徐佑拿起茶壶,给自己和邓滔斟满了茶,笑道:“百将辛苦了,能在我这种坏到极处的人身上找出一个优点,真的挺不容易。”
“哈哈哈,”邓滔大笑,极尽豪迈之态,道:“说这些话的人真该到这艘船上来看一看,他们眼中那个粗鄙不文之人是如何反客为主拿走了指挥权,又如何杀一儆百稳定了军心,更是如何步步为营,将杀月二夭轻易的困死于局中……”
“这是战阵之法,不过是家中听长辈闲谈学来的微末之技,不值一哂,百将过誉了。”
邓滔眼眸中闪烁着精光,盯着徐佑的脸,道:“胜而不骄,败而不怨,谦和恭谨,风度翩翩,言出如有华章,足行若似鹤步。郎君,要不是我对你知之甚深,能够确认你不是别人易形换貌假扮的,否则,也真的会以为你是换了一个人。”
徐佑心中一凛,剑眉上扬,没有在换不换人这一点上纠缠,而是直接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道:“知之甚深?”
邓滔轻笑道:“郎君勿怪,自从你跟祭……哦,袁家女郎定亲之后,我曾受命赴义兴数十次,关于你的调查资料足以放在案头三尺高了。”
他语速极快,说到“祭”时迅速切换到了“袁家女郎”,所以徐佑没有察觉。听了他的解释,要是以前的徐佑,肯定二话不说,要把邓滔打的半死,任谁知道自己被暗中窥探,所有**暴露无虞,都会深深感到受了不可原谅的冒犯。但徐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在他那个时代,背景资料调查只是每一次金融行动的基本功罢了,有些时候,手段要比邓滔恶劣百倍千倍。
“受命?受谁的命令?袁公?”
邓滔对徐佑的镇定自若十分欣赏,从他的眼中就能看的出来,道:“这个恕职下无可奉告。不过郎君放心,我对郎君没有一点恶意,或许该告诉你知道,这一次袁府派来义兴迎接郎君的部曲,本来并不是我们这个百人队,是我托人求了郎主,才临时做了调换。”
也就是说,邓滔是刻意出现在自己身边,徐佑笑道:“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不然也不会开诚布公的跟你谈。不过,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护送郎君安全抵达晋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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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夜星寒芒冷如水
既然目的一致,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徐佑并不是对邓滔完全释疑,但此时此地,还要仰仗他来对付刺客,并且自己身无长物,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不怕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
徐佑换了称呼,道:“邓兄,飞夭可能比杀夭月夭更难对付,若想安全抵达晋陵,你从现在起不能再隐藏实力。这个,会不会太为难?”
邓滔为什么要以百将的身份藏于袁府之内,这里面必定有天大的缘故,徐佑的安排很可能会对他的图谋造成影响,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好!”邓滔爽快的应了下来,毫无扭捏造作之态,道:“那就让我来领教一下飞夭让人谈之色变的长矛箭!”
徐佑鼓掌道:“此地无酒,否则就冲这份豪气,当浮一大白!”
正在这时,左彣从外面进来,汇报说一切安排妥当,精心挑选出来的三人已经驾着露桡去前方探查。徐佑和邓滔全当刚才的谈话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三人在舱中反复推算飞夭和暗夭可能出现的时间、地点和方式,并制定相应的应对策略。期间徐佑事无巨细,往往能于两人之前发现己方策略的弱点和不足,思虑之周密,让人叹为观止。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公不作美,先是下起了零星小雨,然后片刻时间,雨点变得又快又急,连绵的雨线打在江面上,仿佛无数鱼虾翻滚,给这幕夜色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意趣。
“报!”
舱外传来一阵人声,左彣当即冲了过去,拉开舱门,漫天的雨随着江风席卷而入,几乎顷刻之间,就将左彣的甲胄打湿。
“讲!”
“前方十五里,发现一艘轻艓,操舟之人高九尺,背负长矛,正顺流而下,估计两刻钟内与我相遇!”
舱内的徐佑和邓滔也同时站起,感受着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的嘈杂,互相对视了一眼。
飞夭,终于还是来了!
“轻艓上只有他一个人?”
“是,钱通潜于水下,等轻艓接近时仔细观望,确实只有一人。”
“如何估计两刻钟?”
“接到钱通的讯号,我和赵正先一步返回,当时距轻艓尚有一里。露桡舟快,轻艓舟慢,而职下观其操舟之术比较生疏,且不熟悉沿河水情,加之大雨阻碍,粗略估计,最快也需要两刻钟才能和我船迎头相遇。”
见徐佑露出仔细倾听的神色,邓滔低声道:“此人名叫李才,是一名伍长,武功不怎么样,但很是机灵通透。跟他同去的钱通,水性无人可比,至于赵正,在夜间能目视数百步。”
怪不得左彣选了这样三人去执行任务,堪称知人善用。徐佑走过去,问道:“你叫李才?”
李才身材瘦小,样貌清秀,尤其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透着几分灵动,听到徐佑的声音,忙腰身俯低,恭敬的道:“正是职下贱名!”
“我问你,我们的船速多少?轻艓的船速多少?水速多少?” 两船相遇是经典数学题,徐佑从初中开始就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只是他不知此时船速水速,所以才询问李才。
此时没有科学的测量速度的方法,全靠经验丰富的水手估算,用绳结测速要到16世纪才出现,但一般来说,经验越丰富的水手误差就会越小。李才飞快报了几个数字,徐佑眨眼间得出答案,眼神微变,喊道:“百将,马上去二层甲板,按计划行事。军候,你随我来,我们最多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快来不及了!”
一刻钟?
左彣和邓滔面面相觑,李才也是愕然抬头, 徐佑来不及解释,何况也解释不来,难道要跟他们讲什么是x、y,什么是方程式?“这是我徐氏秘传的计时之法,绝不会有错,诸位莫要迟疑!”
徐氏虽然已经灭族,可毕竟曾是高门望族,要说有什么秘法,容不得别人不信。邓滔拱了下手,立刻带着人往二层布防去了。左彣则追在徐佑身后,去了另一边的一间舱室。
李才等三人离开,才从地上站起,他自信自己算出的结果可能不是那么的准确,但也不可能跟徐佑相差了整整一刻钟,不过他地位卑微,不敢多言,心中却未必服气。
风雨更急!
十数盏气死风灯升起,将船中间和船头的部分照的如同白昼,唯有再往后方去的桅杆处有点黑暗,看不太真确。
“快,一队守在北面,二队三队护住两翼,四队不要上来,退到桅杆下面……”
“立起盾!不要乱,前四后三,立盾立盾!”
“五人一排,围成偃月。记得,腰挎下坠,脚底前后分开,手握紧,肩头顶住盾身,跟身边的兄弟靠拢,不要留有缝隙。”
“枪都稳住,架好了,架好了!他娘的,谁把枪头对准前面盾手的后脑勺了?斜上指,斜上指知道吗?你们这些蠢货!”
随着邓滔一声令下,各个伍,各个什,刀兵、盾兵、枪兵按照制定好的计划层层布阵,从船头到后侧的桅杆,连绵不绝的军士,密密麻麻的刀枪,以及看似简单却又透着玄机的阵势,将这片不算狭小的空间打造成了充满杀机的地狱。
而在桅杆之上,悬挂着两个人!
准确来讲,悬挂着两具尸体,一个是断了一臂的杀夭,一个是裹在红色大氅里的月夭,两人都是头发散乱,脑袋低垂,双手和腰身上系着粗大的纤绳。
一刻钟,从来没有这么短,却也从来没有这么长!
豆大的雨滴从九天垂直落下,击打在袁氏部曲们的额头,脸颊和身体上,他们睁大了眼睛,靠前的人直直的望着远处黑成一团的江面,后面的人,则只能看着前面战友的身影,但不管怎样,只要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邓滔伟岸的身躯,顿时觉得心安!
邓滔独自站在船头的最前方,单手槊背负肩上,双手垂在腿侧,不动,如山!
“前方一里,有船!”瞭望台上的赵正突然高喊!
刷!
却是众人同时握紧了刀枪,刀身枪身微颤时发出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变成了“刷”的一声响!
“四百步,是轻艓!”
“三百步,有人,九尺高,背长矛!”
“二百步……”
“一百步!”
赵正声音刚落,一艘轻艓从黑暗中出现在众人眼前,一个高大巨汉立于舟尾,手中木桨猛的往后方的水面上重重一击,轻艓的速度忽的加快了数倍。
三十步!
已经近的能看到双方的面目,巨汉身高九尺,背后插着五支长矛,双目大如铜铃,满脸横肉,一道指肚宽的刀疤从右眼眉骨斜劈到左边嘴唇上,唇肉翻开,蜿蜒起伏,看上去十分的狰狞可怖。
望着眼前杀气凛然的大船,他冷冷一笑,力贯足心,轻艓的舟头顿时翘了起来,舟尾几乎浸入到水中,然后像一支离弦之箭,斜斜的凌空飞来,径自撞向大船的船头。
站在邓滔身后的十人都是袁府部曲里最骁勇善战之士,白天血战杀夭时,他们冲在最前,可全部活了下来,战力由此可见一般。可看到眼前这一幕,却几乎肝胆俱裂,手中握着的重盾,不知该如何阻拦。
“来者何人?”
邓滔吐气开声,本来细柔的声线在这一刻也变得雄浑无比,如裂金石,在黑夜里传去极远,隐约还能听到回声激荡:来着……何人……何人!
飞来的轻艓似乎在空中缓了一缓,但这只是眨眼的间隙,除了邓滔之外,无人能够察觉,看在他们眼里,轻艓仍然急速的冲来。
巨汉没有回应!
邓滔往身侧空处伸出右手,肩上的单手槊变魔法似的来到了手中,然后脚下一顿,身子凌空而起,在空中由单手变成双手,牢牢的握住拓木杆,没有一丝花俏的招式,枪头划过一道弧形,以有去无回的壮烈气势,往轻艓侧身的三分之一处扫去。
向来以单手对敌的邓滔,却在甫一见面,就用上了双手!
巨汉视若无睹,真气再次行到足心,以他操控真气之妙,完全可以让轻艓做出精微之极点的往上跳动五寸,不仅能避过单手槊的攻击,还能将自己送到使槊那人的身体上方。
而那一刻,正是使槊者的攻势由顶点转衰的绝佳时机,并且此人的心神也因为这一招的失算而产生细小的变化,他的气息、斗志无不受到影响,而自己正是昂扬无匹的巅峰状态。
胜负已分!
轻艓突然一颤,舟身以肉眼不可见的速率往上方跳去,邓滔一声长笑,道:“飞夭,你中计了!”
刚刚还一往无前的气势顿时消失不见,单手槊不见丝毫停滞,疾如闪电的往上一扬,不偏不倚,正好击中轻艓的侧身三分之一处,就好像它早早的候在那里,等着轻艓送上门一样。
啪!
这艘轻艓本就是飞夭为了以最快速度赶来,在渡口强抢来的普通货色,木板用的最低档的柳木,木质疏松,又经年日久,且被击打在板材的结合处,如何抵挡的住邓滔的重击,顿时四碎开来。
巨汉眉头一皱,知道这人先前出招时只是虚张声势,其实未尽全力,让自己误判了他的修为,所以才想以轻艓引他入瓮,然后一招毙敌。却不料被他将计就计,不仅毁去了轻艓,还占据了先机!
单手槊穿过了侧板,在漫天飞舞的木屑之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无声无息的对着飞夭的丹田要害刺去!
飞夭临变不惊,却也不再托大,脚尖在恰好掠过身下的一块木板上轻轻一点,九尺高的壮硕身躯拔高三尺,好像羽毛一样随着单手槊带来的劲风左右摇摆,堪堪避开了这一刺。然后又飘然落下,如同奔跑在平地上似的,双脚在平直横伸的拓木杆上连点两下,身子平行飞出,五指成爪,抓向邓滔的脖颈!
也是这时,邓滔才明白,为什么这个五大三粗,壮的不能再壮的巨汉,会被称为“飞夭”!
现在的他,根本就是一只老鹰,空中,就是他的领地。
能将轻功练到这个地步的不是没有,可能将轻功练成这样的巨汉,邓滔真的还是第一次见!
邓滔眼看要命丧鹰爪之下,身体猛的往后一倒,同时脚下飞起,踢中单手槊的枪头。拓木杆的柔韧性在这危急关头表现的淋漓尽致,随着灌注了真气的这一脚往上倒勾回来,鞭子般抽向飞夭的脑后。
飞夭眼中冒出怒火,似乎也没想到这个对手如此难缠,不见如何动作,背后突的飞出一根长矛,往枪头迎去。
砰的一声,单手槊一震恢复了原状,长矛也被这一撞弹了回去,飞夭转身接住,却也让邓滔从爪下逃生。
从邓滔扑出船头开始,不过数息的时间,两人已经过了三招,却在鬼门关前来回各走了一次,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好,再接我一招”夜星寒‘!“
邓滔凛然不惧刚才的死里逃生,再次双手握住拓木杆,枪头亮起千万点银光,铺天盖地的往飞夭攻去。飞夭神色冷冽,身子凌空后退,手中长矛激射而出,正好在千万点银光汇聚成一点之前的刹那,破开了层层枪影,准确的击中枪头和拓木杆的连接处。
银光散去,邓滔被这一击之力撞开三尺,一个翻身,稳稳的落在了船头。
飞夭却无处借力,只好无奈的落入水中,江水冰冷刺骨,他却恍若不觉。
“你是什么人?能接我一矛,必定不是无名之辈!”
邓滔往前探出身子,望着隔了十几米远的飞夭,道:“飞夭你错了,我只是袁府一个小小百将,真正的无名之辈!”
他这是进一步打击飞夭的信心,想想也是,如果连袁府一个百将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脸行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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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可怕之极
徐佑坐在暗室里,闭目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外面战况如何,他一无所知,并且在得到飞夭是只身前来的情报后,他将二十具雷公弩也分给了邓滔调派。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除了身边的四个部曲,已经全无凭仗。
对他这个安排,左彣和邓滔起先都觉得不妥,但在他的坚持下,也没有多说什么。一来是因为确实分不出人手,二来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徐佑是十五岁已入了六品的天才高手,真要动起手来,或许经验匮乏,杀敌不成,但自保应该没什么问题。
谁又知道,徐佑竟然失去了一身武功,成了废人?
不过徐佑并没有太多的担心,飞夭既然光明正大的出现,不闯过外面的层层防御,对自己造不成一点伤害。反倒是一直没露面的暗夭,让他心中始终留着一根刺。
左彣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连他都对暗夭一无所知,可见此人有多么的诡异莫测。四夭箭里,月夭狡诈,喜欢偷袭,却也死在狡诈的偷袭之下;杀夭悍勇,敢于陷阵,却被悍勇所累,连性命都陷于阵中;至于飞夭,看他一接到杀夭的烟花警讯,就连夜前来支援,应该也不是什么精于阴谋算计的人物;唯有暗夭,他是男是女,是在别处,还是就在这艘船上,抑或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四夭箭放出的烟雾?这一切的一切,徐佑一无所知。
有时候,无知才无畏,可有时候,最让人恐惧的,正是“无知”!
徐佑摊开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他不想知道掌心的秘密,他只想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依靠别人的胜负生死成败。
从没有一刻,他这么想拥有武功!
当然,武功从来不是一个人生存于世的全部依仗,甚至也不是主要的依仗。但在眼下,徐佑没有权势,没有金钱,没有人脉,没有资源,没有避风港,没有安全屋,却又要面对敌人不死不休的追杀。
他实在别无选择!
只是老天给他开了一个玩笑,连这个最后的选择,都残忍的剥夺了!
“百将?”
飞夭哪里肯信,可看邓滔身上的甲胄颜色式样,确实是袁氏部曲里的百将无疑,心中登时有些犹疑不定,连带脸色也变了几分。
莫非,袁氏的武力已经到了如此强横的地步,比起沈、徐等豪族也毫不逊色,连一个百将都能有这样的身手,自己就算上的了船,又能如何呢?
飞夭本是心志坚定之人,等闲不会受到外界影响,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邓滔这样的怪胎,竟然自降身份,隐藏实力,甘于在一群不入流的部曲里做一个小小的百将。
连眼角的余光都不舍得从飞夭身上移开的邓滔立刻扑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知道机不可失,大手一挥,七张雷公弩出现在船头两侧,扣动悬刀(注:扳机),二十一支弩箭冲着飞夭的脑袋、咽喉、心口以及水下的胸腹急速射去。
飞夭水性不好,踩水浮在江面已经勉为其难,双手双脚无处借力,何况弩箭又快又急,上一秒还在船头,下一秒就到了眼前,根本无从躲避。他闷哼一声,胸前兀的鼓起一团,然后噗的一口吐出,面前的江水仿佛被千斤重物拍打了一下,激起一层高高的水帘,将射来的弩箭的去势微微缓了一缓
趁这一缓的间隙,飞夭闭住口鼻,整个人沉入了江中,头顶上扑哧扑哧之声响起,险之又险的避过了这一轮箭雨。
邓滔也没幻想这么容易就取了飞夭性命,不过看他竟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智计应变,也不禁心中一寒,大声道:“下一组!”
他一早就按照徐佑的吩咐,将二十具弩箭分成了三组,前两组七人,后一组六人,轮流发射,形成三段半回旋式的攻击梯队。虽然比起二十具齐发在威力上有所不如,但在速度上却远远超过,尤其适合眼下这种情况。
不用邓滔发令,已经射过弩箭的七人闪身退回,又七人手持雷公弩交错而上,不过江水深深,一时看不到飞夭的踪迹。邓滔心思电转,抬手一槊挑下船上的一盏气死风灯,然后以真气送到了江面之上,就好像在无边的黑暗中破开了一道光亮,将周边的情形呈现在众人眼前。
“左侧七尺,三尺方圆,放!”
船身左侧的水面出现一个极其细小的弧形波纹,在连绵雨线中一闪即逝,要不是邓滔,根本没人能够发现。
七个弩手毫不迟疑,经过刚才那一战,他们对邓滔的信任达到了巅峰,立刻调转方向,嗖嗖嗖,又是二十一支箭闪电般射出!
如果有人有足够的眼力,会发现这些箭并不是同时迸发,而是互相之间有一点点的时间差,如此一来,就算敌人身手高明,能在方寸之间避开前面的几箭,也会被后面接踵而至的箭射中,并且它们分成前后左右,恰恰将以目标为中心的三尺方圆完全笼罩,不留一点死角。
如此训练有素,让人叹为观止!
一道巨大的人影以螺旋状冲天而起,无数水滴被他带到了空中,然后随着劲气激荡,往四周弹射出去。
以飞夭之强横,在雷公弩这种大杀器面前也被逼的无所隐遁,只好露出了身形,手中长矛同时化出漫天矛影,向迎头射来的箭雨挥去。
当当当当!
连着十一击,以快打快,飞夭将身手发挥到了极致,一呼一吸的时间,将迎头正面射来的十一支全部击落,另十支箭射空。
邓滔等的就是这一刻,大手再次下挥。第三组六个人和第二组交错换位,弩机上举,通过望山(注:瞄准镜)瞄准目标,食指扣动了悬刀!
飞夭此时正处在空中的最高点,身子将坠未坠,而且刚刚使出浑身解数破了雷公弩连射的箭网,气息已近枯竭。
十八支弩箭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生死关头,飞夭不知用了什么诡异的身法,脸色忽白忽青,巨大的身躯竟在空中无处借力的情况下又横移了数尺,成功躲开了大部分弩箭,却也被三支击中了左手手臂和小腿。
箭尖破体三寸,就被肌肉牢牢夹住,再也不能寸进!
飞夭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斜斜的往后方的江水中抛去,似乎已无反抗能力。邓滔放声长笑,身子凌空追去,单手槊从上往下,刺向飞夭的心口。
趁你病,要你命!
七尺!
五尺!
三尺!
眼看就要将飞夭毙于槊下,邓滔突然发觉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冷酷无情的笑意,心中一动,知道中了他的引蛇出洞之计,手腕一收一转,单手槊回到了胸前。
一根长矛从飞夭身下穿过腰肋,悄无声息的激射而出。
锵!
矛槊相撞!
邓滔身体巨震,身子往大船的方向倒飞回去,不过这一次显然没有上一次幸运,距离船头尚有数米的距离,已经要往水中落下。
众部曲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邓滔心里清楚,飞夭受的伤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重,甚至很有可能那一口血,也是故意吐出来引诱自己上当。一旦落到水中,明年今日,不问可知就是自己的忌辰!
电光火石之间,邓滔死中求活,单手槊忽的刺入船身侧面的木板,拓木杆受到重力压迫,往下弯曲了九十度,然后猛的一弹。
邓滔的上半身重新出现在众人的眼中,一个侧翻,稳稳的落在了船上。
他的嘴角,流出一丝血迹!
这一次交锋,却是他吃了暗亏,没想到已经尽可能的高估飞夭的实力,可真正见识了,才知道对方如此强横,实在大出预料之外。
两根长矛如影随形,凌空而至,一根射向邓滔,一根射向另一边的弩箭手。
想必飞夭也想明白了,不先除掉这群箭手,自己根本没有登船的机会。
邓滔还没来得及喘息,见长矛来势汹汹,矛尖发出轻微的抖动,似乎不管自己左右闪躲,还是往前,都会被它死死的盯住,那种感觉,玄妙异常!
“飞夭手掷长矛,用的却是十分精妙的箭术!”
左彣的这句话出现在邓滔的脑海,长矛已至身前,他知道再不抉择就来不及了,脚下一顿,身子微微后仰,仿佛滑行一样,往甲板后方退去。
“立盾!”
盾手的职责之一就是保护弩手,所以一看到长矛射来,七个盾手前后衔接,双脚互扣,将弩手护在身后,一起发出一声怒喝!
“起!”
砰!啪!
第一面重盾粉碎开来,串起盾手的尸体又将第二面盾击的粉碎,到了第三面盾,只是分成了四瓣,然后是第四面,仅仅是穿透了一个洞,再下来是第五面,盾没有透,可那无可匹敌的强大冲力,将盾后的盾手震的七窍流血,往后跌飞,撞的十数人翻滚成了一团。
而这时邓滔已经退到了另一侧的船身尽头,全身真气飞速运转,终于摆脱了长矛的气机牵引,身子原地侧旋,长矛擦着鼻尖落入了江水。
他收敛心神,放眼望去,只见长长的一道血迹从船头蔓延到了甲板中间,仿佛田地里的麦苗,被人用大刀狠狠的犁了一遍!
刚才组成的阵势已经摇摇欲坠!
“交出二弟和三妹,不然,今晚你们都得死!”
飞夭轻飘飘的落在了船上,轻柔的好似纤纤女子,配合他丑陋的脸庞和庞大的身躯,给人一种奇特的强烈冲击感。
这么可怕的对手,邓滔全无信心能够在公平交手的情况下胜过他,所有的希望,只能靠徐佑的奇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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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身死灯灭
邓滔立刻明白过来,杀夭临死前的黑烟传讯,只能表达任务失败、被擒或者警告其他人小心等等,并没有说明自身是生是死,所以飞夭还不知道杀、月二人已经携手共赴黄泉。
“交人可以,但你要保证,今后不许再靠近徐郎君一步。”
飞夭看着邓滔走了过来,对这个无论身型还是修为都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对手,他的心中也有几分惺惺相惜。
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你放了我的人,我饶你这一船人的性命,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至于其他的,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就不必多废唇舌了!”
“是吗?可我觉得这个交易很不公平……”邓滔在飞夭身前十五步外站定,一边说话拖延时间,一边以目示意,让几个什长马上安排人将受伤倒地的十几个部曲扶起救回,另外全员后退到中间,让出船头的位置,重新组起防御阵型。
“你刚才吐了血,想必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左手和左腿也中了弩箭,行动不便,全身功力最多发挥出五成。我想知道,仅仅五成功力的你,又如何夺走我这一百多名精锐部曲的性命?”
船上的部曲现在还有八十多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只不过被飞夭刚才惊天动地的一矛吓的肝胆俱裂,能有多少战力尚在两可之间。
邓滔如此说,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飞夭没有答话,而是从背上取下了一根长矛。邓滔不用回头,都能听到身后部曲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站在前列的几人,甚至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脊背撞到了长枪,枪头一歪,又撞上了大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时有些混乱。
他们不怕死,可一想起刚才飞夭那摧枯拉朽的一矛,心头都会浮上一股不可抗拒的软弱无力。
军心贵在士气,气一散,面对飞夭这样的恶狼,再多的人也只是一群可怜兮兮的小绵羊!
而对飞夭威胁最大的雷公弩,也因为他到了船上,四周都是自己人而失去了该有的作用。
飞夭冷冷一笑,眼中露出嘲讽不屑之意,连着又取下了另外两根长矛,道:“我手中还有三根矛,一矛至少可以杀十人,等三根矛尽,我会全力逃走,谅你们也截不住我。等我逃出生天,剩下的这些人,就可以好好算一算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多少剩余的日子了。我保证,我会用尽一切手段,将今晚出现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你们的家人,一个不留,全部以最残忍的法子除去。”
众人皆面露惧色,邓滔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恫吓,用心理战术来瓦解己方的斗志,可也没办法不让这么多人想一想家人可能会面对的惨状,哪里还敢让他继续说下去,高声打断道:“飞夭,你往桅杆上看,看哪里挂着的是什么?”
飞夭不明所以,抬起头往桅杆上看去。因为前船有灯照明,后船却一片漆黑,桅杆处在明暗的交界处,正是人的视觉盲点,一时有些看不清楚。
邓滔故技重施,又挑起一盏风灯,抛向后船半空,光线一闪而过,照出了杀夭和月夭的身影。
飞夭大手一紧,不知是看到了杀夭的断臂,还是月夭红氅上的斑驳血迹,顿时愣在当场。邓滔要的就是他这片刻的失神,单手槊发出破开空气的嘶鸣,迅猛绝伦的往飞夭当头劈去。
劲风扑面,飞夭回过神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掌中长矛突的往上挑起一个微妙的角度,矛尖正好对着邓滔的腹下丹田。要是他不收手,单手槊劈入飞夭脑袋的同时,自己的下腹也必然会被长矛洞穿。
“他们死了吗?”
这是以死搏命,飞夭是刺客,早死晚死都一样,可邓滔终究没有死志,身形没有停顿,单手槊却由竖劈变成横扫,只不过临时变招,气势较之先前,已弱了三分。
“死还是没死,等我把你也挂上去,你就知道了!”
飞夭嗤之以鼻,长矛同时变向,这一次指向了邓滔的咽喉,仍然是以命换命!
“这么着急死,那我成全你!”
邓滔大喝一声,第三次变招,单手槊划过一道半圆,由横扫改为直刺,直取飞夭的胸口。
一招三变,却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停滞,招式运用之妙,简直出神入化,
飞夭这次不退反进,三根长矛成扇形握在掌中,毫无花俏的踏前一步。他腿长脚大,一步顶的上普通人三四步,落点恰巧在邓滔攻击范围的正中心。
他这一招极为厉害,不仅让邓滔无法继续利用精妙招数发起攻击,而且全身都暴露在对方长矛的阴影之下。
“好!”
邓滔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先手,气势由盛转衰,当机立断,硬生生的停住身形,一口血涌上喉头,被他死死的忍住,然后脚尖在甲板上一点,身子往后飞去。
飞夭何等样人,在邓滔后退的同时,手中三根长矛成品字型飞了出来。一矛追着邓滔,一矛射向人群,还有一矛,却是对着桅杆飞去!
众部曲大惊失色,不知是谁手一软,将手中长枪掉到了甲板上,静等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而站在前列有两个盾手,距离飞来的长矛最近,互相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但当兵吃粮,卖的就是一条命,害怕是死,不怕也是死,牙根一咬,并肩顶住盾身,死命的往前一挡。
噗!
一声闷响,盾牌没有碎裂,也没有被穿透,两个盾手诧异抬起头,看到自己手脚俱在,一时不敢置信,其中一人信奉佛法,忍不住双手合什,感谢诸天神佛保佑。
其实不是佛祖显灵,而是飞夭这三矛,射向部曲的只是虚张声势,他知道这群人已经吓破了胆,虚晃一枪就可以拖住他们,真正用了全力的,是另外两根!
听到背后的嘶鸣声,邓滔运起全身真气,转身挥槊挑飞了长矛,刚才被压下的血气终于按捺不住,噗的喷了出来,将身上的甲胄染的一片猩红。
他没有迟疑,扔掉过重的单手槊,从后面跟着跃上半空,一掌拍向飞夭后心,大笑道:“想救人,可没那么容易!”
飞夭头也不回,手掌往后挥去,和他对了一掌,将邓滔迫回甲板,身子借力又升了数丈。当真气尽时,方才射出的长矛正好送到了脚下,轻轻一点,仿佛飞鸟一样再次拔高,来到了悬挂两人的位置。
飞夭一双铜铃大的眼眸泛起让人不忍直视的哀伤,他感受到杀夭生机断绝,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月夭似乎尚有几分微薄的气息。
聚指成刀,划过吊住两人的绳结,粗大坚固的纤绳顿时断开,切口平整有如刀割。飞夭一手一个,将杀夭和月夭搂在怀中,眉头先是一皱,继而脸色大变!
一支赤色月牙箭从大氅中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刺了出来,破开飞夭的护体玄功,直入心脏要害。
飞夭发出一声充满了愤怒和不甘的吼声,临死之前激发了身体的全部潜能,力求让这个冒充成三妹的人同归于尽。只是没想到此人的武功竟然不在邓滔之下,甚至绵长细腻犹有过之。两人的身体如同从高空抛下的巨石,飞快的往下降落,同时拳来脚往,闪电般交手十余招。
咚!
两人同时落在甲板上,却只发出了一声声响,穿着红色大氅的人身法快如鬼魅,绕着飞夭转了几圈,攻出不知多少招,悠忽立定,已到了一丈开外。
飞夭瞪着那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夭的身体被整个罩在大氅中,脸也被垂下来的头发盖住,加上这里没有灯光,看不太清楚,而自己又被杀夭的断臂身死乱了心神,一时大意,竟然被人所乘!
片刻之后,飞夭推金山倒玉柱般颓然倒下,雨滴打在他的脸上,贪婪的张开嘴巴,痛饮了几口,本来丑陋狰狞的脸上却仿佛闪现出一点柔光,他低声诵道:“六天治兴,三教道行……”
然后声音低弱,终至悄然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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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晋陵城外五更鼓
等确认暗夭没有出现,徐佑从密室出来走上甲板,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一众部曲,才发现刚才跟飞夭的战斗之激烈,远超出自己的估计。他们或坐或躺,手脚无力的垂下,刀枪放于腿侧,脸上犹挂着的惧色,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诉说着飞夭的可怕。
这一战死了八人,伤了数人,比起跟杀夭那一战伤亡其实不算大,可飞夭给众人造成的心理压力和死亡阴影却远超杀夭和月夭的总和。
那从黑暗中飞来的一矛,挟带着刺耳的嘶鸣和无匹的气势,让所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忘怀!
左彣已经脱去了暗算飞夭时穿在身上的那一披红氅,看到徐佑的身影,快步迎了上来。徐佑双手作揖,腰身微微下弯,郑重其事的道:“军候,辛苦了!”
“不敢!”左彣侧了侧身子,避开徐佑的行礼,郝然道:“要不是邓滔和众兄弟一番苦战,将飞夭逼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我也很难偷袭成功。”
徐佑拍了拍他的肩头,没再多说什么,在左彣的引领下走到飞夭的尸体前。看着这一尊有如巨人的强壮躯体,心中暗暗称奇,都说古代人身高比较矮,以他穿越来的所见所闻,可以说是真正的无稽之谈。
“军候跟他交过手,此人修为大概几品?”
左彣后怕道:“不好说,他跟邓滔交手时已经受了内伤,飞到桅杆上又是心神最放松的时刻,可尽管如此,我尽了全力刺出的月牙箭,也差点被他躲了过去。郎君知道,月牙箭上的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救,但飞夭中箭之后又跟我对了十数招,全是没有花招的硬打硬拼,然后才加剧了毒发的速度而毙命……”
左彣的真实实力在六品中,估计跟杀夭不相上下。也就是说,飞夭应该在六品上,甚至已经无限接近五品,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踏入“小宗师”的境界。
不过人力有时而穷,武功并不是决定胜利的唯一因素,只要战略得当,配合合宜,再佐以各种奇谋诡计,以飞夭之强横,不也照样丧命于此?
邓滔在目睹飞夭毙命后,立刻原地坐下,运功修复自己筋脉受到的内伤,直到此刻才调息完毕,起身走了过来,脸色有些苍白,道:“飞夭身手虽强,可换了同等修为的其他人,却也未必如此难缠。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无数次生死关头磨练出来的经验,无论多么危险的绝境,都能顷刻之间找到应对之法,并将计就计做出让人难以预料的反击。”
这是至理名言,几品的修为只能决定你在武学之道上的层次,却不能决定像这样的生死之战的具体胜负。就像失去武功前的徐佑,他在十五岁已经迈入了六品,可真要一对一跟飞夭一战,毫无疑问,死的一定是他!
徐佑似乎有了一丝明悟,隐约中抓到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他对武学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融合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却不过是一个从未真正上过疆场、行走过江湖、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的世家子弟的见解和感悟,不能说一文不值,但比起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思,简直是幼儿园跟博士后的区别。
左彣皱眉看了看邓滔,显然对他起了疑心,不过当着徐佑的面并没有多说什么,准备私下找到空隙,再跟他详谈。况且话说回来,要不是邓滔表现出远超平日的水准,他也未必能将飞夭留下。
每个人都有秘密,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左彣不是嫉贤妒能之辈,只要邓滔的理由足够,他准备一回到晋陵,就向叶校尉举荐。
徐佑蹲下身子,在飞夭身上一阵摸索,果不其然,又找到了一枚同样的令牌,正面刻着“大将军”的字样。
左彣还是初次看到,疑惑道:“这是什么?”
徐佑用手摸索着令牌的边缘,目光深邃不可测探,轻声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想知道……”
夜幕星垂,偶有鸦雀掠过,掀起阵阵江风,袁府的大船平稳的行驶在漕河的河面上,当晋陵城遥遥在望,已经接近丑时。冯桐长长的伸了下懒腰,脸上难掩疲色,道:“徐郎,暮鼓早过,城门紧闭,我等要在城外停泊一夜,等明日五更钟响,再进城不迟。”
自汉魏以来,宵禁便成了常态,曹操做县尉时,曾造五色棒,悬于县门左右,但凡有夜行犯禁者,皆棒杀之。到了魏亡楚立,南北战乱频繁,乱世之中宵禁更加的严格,“昏而闭,五更而启,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醉酒犯夜、拒捕、殴人者,杖杀”。
所谓昏而闭,意即钟鼓楼中的“昼刻”流尽,敲响四百声鼓,城门关闭,禁止行走、宴饮、点灯,也就是冯桐说的“暮鼓”。五更而启,是说至翌日五更,再敲响四百声钟,城门开启,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也叫晨钟。当然,法外也有人情,有公事急速及丧病产育之类,则不在此限。
徐佑对这些了解颇多,所以不以为异,道:“一切听管事安排!”
袁府的大船缓缓停靠在码头边,到了晋陵城外,不虞会有危险,冯桐受了一天的罪,再按捺不住,去了另一间舱室沐浴净身。徐佑也是紧绷了一天,但精神尚好,只是身子虚不受力,腹中饥饿难忍,他前世里熬惯了夜,也吃惯了夜宵,之前在义兴时不敢奢望,现在却动了念头,对左彣开玩笑道:“军候,可有帝王餐充饥?”
徐佑说的帝王餐,是戏称宵夜的意思。其实吃宵夜的传统由来已久,《晏子春秋??内篇杂上》里就有齐景公深夜到晏子家吃喝的记载,只不过这是帝王的特权而已,也就是所谓的“帝王餐”——一日四餐。
至于为什么帝王要一日四餐,汉代班固在《白虎通??礼乐》里是这样解释的:王者之所以日四食阿?明有四方之物,食四时之功。就是说皇帝占据四方,所以要吃四顿,搁到徐佑穿越前的那个世界,但凡爱吃宵夜的人,其实过的都是古代帝王的日子。
至于徐佑要吃“帝王餐”会不会犯忌讳之类的,在这个时代,崇尚自由奔放的思想境界,越是放荡不羁,蔑视礼法,越是被视为名士风采,没人会因此觉得异常。
左彣现在对徐佑很是敬服,别说加一顿夜饭,就是再吃几顿也无妨,立刻就要吩咐亲兵去传令,他身为一等军候,整艘船上除了冯桐,就以他为尊,这点小事还是做的了主的。
“慢,既然做了,就多做一些,给邓百将送一份,也给守夜的军士们送去,让大家都饱食一顿。”邓滔受了伤,徐佑让他回舱室休息,不用值夜。
“这……”
左彣犹豫了下,徐佑目视他道:“军候是怕冯管事怪罪?”
“郎君,你有所不知,袁府向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当兵吃粮,一日能有三餐饱饭,已经是郎主仁心恩赏,何敢再多生奢望?”
不管乱世盛世,对普通人而言,最终还是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徐佑正色道:“无妨,冯管事要是恼怒,自有我出面疏通。就是袁公座前,也不会因为犒赏这些骁勇虎贲一餐饱食而治罪。”
左彣咬咬牙,道:“郎君既然如此说了,职下要是再不奉命,也无颜面对手下的将士。来人,听到郎君的话了吗,还不快去?”
等冯桐沐浴更衣完毕,过来的路上发现众人都在兴高采烈的吃喝,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徐佑的主意,顿时有点怒不可遏,但晋陵在望,正事要紧,他不欲多生枝节,竟掉头自回舱室睡觉,连徐佑都不去见了。
徐佑当然不会理会冯桐的心情如何,不仅自己吃的畅快,还特意让人给秋分送去了一份。白天为了对付四夭箭的刺杀,他让秋分混在袁氏随行的婢女中,躲在了最下层的舱室,这样反而是最安全的。这会威胁解除,知道她担心自己,一定没有入睡,本着多占袁氏一点便宜的想法,也给她准备了夜饭。
吃饱喝足,徐佑又恢复了精力,睡意全无,让左彣吩咐下去,今晚擒杀飞夭一事不许外泄,然后拉着他唠起了家常。左彣虽是武人,但也读书识字,为人精明,见识不凡,跟徐佑倒很能聊的来。这样直到五更,晋陵城的钟声响起,接着是渐渐从无到有的嘈杂人声,码头这边停泊的数百艘船只也陆续走下了许多的行人,开始和城内进行装卸交易和各种各样的买卖。
徐佑带着秋分下了船,登上早已安排好的牛车,缓慢又平稳的驶向不远处的晋陵城。秋分是第一次来,清亮的双眸滴溜溜的四处转动,嘴巴里时不时的评点着这里和义兴的区别:“……城墙矮了一点……不过城门洞倒是挺大。呵,小郎你看,那里还有水门,一,二,三,竟开了三座水门,真是奇怪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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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门阀
晋陵位于长江下游南岸,北携长江,南衔太湖,河川纵横,湖泊密布,又是连接“三吴”至京口、金陵的水路要道,往来商旅繁华,栗、酒、针、糖、葱、布、器、书,但凡生民日常所及,无有不包,无有不纳,所以让秋分惊讶的水门不仅三座,而是整整七座,加上其他城门,共有十二座。
等入了城,更是大开眼界,晋陵城东西十余里,南北七八里,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无空虚之屋。街道上人山人海,大都衣着亮丽光鲜,牛车一刻钟前行不十米,秋分呆呆的道:“这里可比咱们义兴热闹多了……”
义兴是徐氏的郡望,重在养兵,商业上自然没有办法跟晋陵相提并论。徐佑笑道:“快坐好了,要是晋陵都看花了你的眼,等咱们到了钱塘,你还要不要活了?”
秋分忙端正坐姿,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乖巧的模样,心中却在想:钱塘,真的会比这里更好吗,那岂不是到了仙人住的地方?”
牛车行走了不知多久,停在一座气势宏大的庭院面前,徐佑走下牛车,仰头望去,只见门外立有两个高大的乌黑色的石柱,左为“阀”,右为“阅”。而“门阀”就是门第和阀阅的合称,这个“阀阅”,指的就是世家大族门前的这两座石柱,用来标记功勋。而一般民居,就算家财万贯,也不允许建立阀阅,只能墙上开门。
“小郎,这就是袁府了吗?”秋分毕竟也是在徐氏长大的丫头,并不被这里的门楣所慑,好奇的问道。
徐佑脸色平静,道:“应该是了。”
他不是第一次来袁府,那次在城内遇到了袁青杞之后,他就写了拜帖求见袁阶,却被袁阶以公务繁忙婉拒。后来经过家中长辈说和,终于得偿所愿,跟袁氏结下了姻亲,再之后双方往来渐趋密切,只是再没有见过袁青杞。
“徐郎,请随我来!”
冯桐恭敬的束手引路,比起在义兴和在船上时的跋扈姿态简直判若两人。徐佑深谙人心,自然明白像他这类人的心态,不外乎欺下媚上,主人面前谦恭有礼,可一旦背转身去,立刻变得狰狞可怖。
不过这样的人还不放在徐佑心上,他颌首示意,抬步徐行,虽然不是敷粉何郎那样的绝世美男子,但眉清目朗,宽袖翩翩,自有一股旁人难及的坦然自若。
走进府内,眼前顿时一亮,那深溪洞壑,涧道盘纡,有土山、钓台、曲沼、飞梁,配以各种造型别致精巧的亭台楼阁,地形既有起伏,又引来城中活水形成园内的水系,河中可以行船,岸边也能垂钓,杨柳青青,高台芸榭,重楼起雾,花林曲池,真是好一番夺目的景色。
接连穿了十数个园门,来到一座雅致的房舍前面。此时楚国的建筑风格已经脱离了古拙、严肃、以直线为主的汉风,向流丽、豪放、遒劲活泼的曲线审美进化。以这个房舍而言,全木结构,歇山式样的屋顶,檐角生起些许弧度,屋脊的两端装有鸱尾,中间有凤凰,其他则有火焰、花草、鸟兽形状的纹饰,还有卷杀拱、双重楣、八角柱、莲花座等一些饱含了鲜明南楚特色的建筑风格,精致中透着灵动,给人以极致的视觉享受。
“徐郎稍后,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徐佑点点头,负手而站,目光却望着数步开外的一株照水梅花。一直跟在身后的秋分侧脸打量着自家小郎,突然心头跳了一跳,因为无论如何,都从他的脸上眼中看不到一丝的喜悦和激动,冷淡的让人有些害怕。
按说小郎那么喜爱袁家女郎,记得当初得知跟她的婚事定了下来,高兴的连赏了许多下人数千钱,可这会却又如此郁郁寡欢,是为什么呢?
她虽然聪颖,但毕竟天真无邪,如何能想到徐佑心中盘算的却是等下如何跟袁阶讨价还价,好让手中唯一的筹码利益最大化?
过了片刻,冯桐快步走了出来,笑道:“郎主有请。”
徐佑正了正衣冠,转头对秋分道:“你在这里稍候,不要胡乱走动,我一会就出来。”
然后在秋分殷切的注视中,消失在慢慢合拢的两扇朱门之内。
踏进雅舍,徐佑略作打量,房内陈设虽然不算奢华,但也看的见匠心独具。覆斗型的天花已经脱离了汉魏的刻板呆滞,勾勒出比本来面积更深邃的高度,加上周围的朱柱素壁,白顶丹楹,让人身在其中,魂游物外。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东侧那一座造型秀美的三扇屏风榻,坐高一尺二寸,屏高一尺三寸,长七尺,宽一尺五寸,周边设有木格,全是名声满天下的乌程墨竹所制,雕刻有各种繁琐的纹饰。
不过与这张卧榻相比,更吸引徐佑的则是榻前摆放着的青铜禁。
禁,承尊之器,意思是放置酒具的案几,之所以称为“禁”,也有戒酒、少饮的劝诫之意在内。眼前这尊青铜禁,以粗细不同的铜梗支撑多层镂空云纹,十二只龙形异兽攀缘于禁的四周,另十二只蹲于禁下为足,虽然是按照先秦时期的青铜器仿制而成,但技法更加的精湛,整体的流线也更加的趋于生动,做工立意都堪称上品。
徐佑正在暗自观摩,耳中听到脚步声,转头望去,见一人穿着褒衣博带,头戴折上巾,正从另一侧的小门走了过来。
“徐佑见过袁公!”
来人正是袁阶,他年不过四十,身材颀长,面白如玉,颌下蓄有短须,目光凝练,气度内敛,对徐佑十分的热忱,道:“七郎不必多礼,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体可好?”
“劳袁公挂怀,已无大碍。”
“好好,来,坐!”
这个时代坐席以东为主,以西为尊,以北为长,以南为次,袁阶登上东侧的三扇屏风榻,顺手从榻角拿来一个三足曲木抱腰凭几,靠在腰后做支撑,然后舒舒服服的斜坐在榻边,洒脱自然,一副名士风采。徐佑走到南侧,那里有一张涂着班漆的扶手椅,刻香镂采,纤银卷足,竟也是一等一的精巧。
他侧身坐下,目视袁阶,道:“多日不见袁公,忽觉气色更胜往昔。”
袁阶抚须微笑道:“近来少饮早眠,也自感比起以前要康健许多。不过七郎的气色却反而不如上次见你的时候啊。”
“惭愧,我生性跳脱,修身养性的工夫差了点,让袁公见笑了。”
袁阶是有意将话题往义兴之变上引,不过徐佑并不接招,轻飘飘的就推开了。从大处讲,袁阶无论身份地位,都比此时的徐佑强无数倍,可从小处看,袁阶想要达到目的,却必须经过徐佑点头才行,所以攻守之势发生了改变。
接着又寒暄了几句,见徐佑始终不肯上钩,袁阶也没了跟小辈兜圈子的兴致,道:“七郎,你既然来了,也该清楚我找你为了何事,不知心中可有了计较?”
徐佑诧异道:“袁公此话从何说起,冯管事只提到袁公找我有要事相商,却不曾告知具体细节。”
袁阶眼神一顿,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似乎在思索他的话是真是假,接着眉头微皱,道:“这些下人,吩咐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该罚!”
“袁公言重了,冯管事一路勤恳,要不是他的照顾,我恐怕也很难安全抵达晋陵。”
袁阶身子微微前倾,道:“我正要问你,听冯桐禀报,你们在水路上遇到了刺客?”
徐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站起身作揖道:“是有两个江湖客铤而走险,不过仰仗贵府左军候、邓百将以及其他将士苦战用命,贼子已经伏诛授首了。我正想向袁公请命,准备善加抚恤战死士卒的家人。”
“这个不急,以后再说不迟。”袁阶往下压压手,示意徐佑坐下,道:“可知刺客的身份?受何人指使?”
徐佑大概讲了下四夭箭的来历,又道:“……至于说受何人指使,我想袁公腹中应该已有答案了……”
袁阶叹道:“沈士衡果真如此决绝么?”
听到这个名字,徐佑神色平静,道:“斩草除根罢了,没什么稀奇。沈侍中何等样人,做起事来,自然不会瞻头顾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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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将合两姓之好
沈穆之,字士衡,官拜侍中、假节、征东大将军,正三品军方大员,是吴兴沈氏这一代的家主,这一次跟太子合谋,铲除义兴徐氏,就是由他一手策划、发动、并成功实施。
近百年来,楚国的世家门阀之间并不是完全处在相敬如宾、你侬我侬的和平状态,彼此合纵连横,互相攻讦,在朝堂和军方甚至释儒道三教中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不过,一方面鉴于北魏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南下,国之根基不能动摇;另一方面,安氏皇族坐观鹬蚌相争,以求渔翁之利,各大门阀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真的斗的你死我活。所以,这种斗争尚被局限在一个可以掌控的范围内,除了在各个紧要位置安插自己人,并将对手整的罢官、流放之外,很少出现真正的血腥场面。
义兴之变,是顶级门阀之间,第一次动用了军队,并直奔灭族而去的一场权力斗争,也由此拉开了这个庞大浩瀚的华丽血时代的序幕!
袁阶似乎有点诧异徐佑表现的如此淡然,跟往常那个一点就着、胸无城府的粗蛮武夫颇为不同,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又叹了口气,道:“沈、徐两家的恩怨由来已久,谁是谁非,现在也辩驳不清。不过还好七郎你安然无恙,为徐氏留下了一点血脉,等去了钱塘,且好生安置,勿有怨念,兴许要不了几年,主上还会有恩赦,允你重返义兴,再立宗社。”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太子是储君,我徐氏是臣子,生杀予夺之权尽在君手,身为臣子当然不敢有怨望。这次去钱塘,必会牢记袁公教诲,安分守己,遵遁法度。”
“好好,孺子可教!”
袁阶自感话说到这里,也尽了之前的那些情分,接下来开门见山,道:“七郎,这次从义兴请你来晋陵,是想跟你谈一谈你和阿元的婚事……”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故君子重之。”徐佑义正词严的接话道:“袁公放心,佑虽然少不更事,不习诗书,但也懂得君子重诺的道理。与三娘的婚事,既是长辈们议下的,明年三月初七,会按时亲来迎娶三娘过门。”
阿元是袁青杞的小字,徐佑是知道的,他倒要听听看,一向最重儒礼的袁氏,会怎么开口谈退亲之事。
袁阶实在没料到徐佑这个莽野武夫竟然会引用《礼记》里的话,一时十分的为难,连脚上穿的厚台履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他沉吟再三,终还是决定此事不易拖延,神色略显尴尬,道:“按情理说,袁徐两家过了五礼,姻亲之礼已成,将阿元嫁你为妻是合乎礼法的事。但……七郎,事实如何你也清楚,江左门阀之间,行的是门第婚,如今徐氏骤逢大难,被主上除了士籍,以你此时的身份,再要娶阿元为妻,恐怕会激起朝野物议。思之再三,窃以为还是退让一步,方为万全之策。”
徐佑心思电转,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应对。他自己对从未谋面的袁青杞没什么感觉,而原来的徐佑也只是好色慕乂,要说感情,那是绝对深不到哪里去,所以成不成亲,并不是当下的主要矛盾。
换句话说,只要能从袁阶这里得到足够大的利益,退亲是大家双赢的结果。但问题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摆摊卖羊肉串,你掏钱我给串,然后你说你吃到了耗子肉要退货,我说你是讹诈,抱到一起打一架那么简单。怎样处理才能不伤了各自颜面,也让袁阶不至于太轻看了自己,这中间的度,如何拿捏,很考究为人处世的功力。
徐佑突然大笑,袁阶脸色一沉,望着他心生不悦,却也自恃风度,没有开口打断他的笑声。
三声笑后,徐佑径自站起,傲然直视袁阶,道:“袁公的意思,是要悔婚了?”
袁阶为一郡牧守,又是高门世家出身,平日里何等威严,闲杂人等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哪里被人如此放肆的打量,冷哼道:“门第之别,犹如高山险峻而不可攀,不是我袁氏悔婚,而是你徐氏处事不谨,落到如此田地,尚复何言?”
“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徐佑拱手作揖,掉头就欲离开,袁阶呆了一呆,忙从卧榻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一脚没有穿鞋,高声道:“七郎,且慢!”
徐佑背对着袁阶,眼中隐有戏谑的笑意,又转瞬消失不见。他之所以敢如此强硬,是因为《户婚律》的缘故。《户婚律》直白点讲,就是古代的婚姻法,与徐佑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不同,古代的婚姻法规定的十分严厉,原因自然就是《礼记??昏义》所说的那样,婚姻是天地间的第一等大事,儿戏不得。
根据《户婚律》规定,女方仅仅毁约而没有许婚他人,官府要杖责女方六十大板,依然维护原来婚约;女方解除婚约而且别许他人的,要杖责一百;如果女方别许他人且已经成婚者,得服一年半劳役。但对男方就不同了,男方要想解除婚约,只要提请官府,放弃聘礼就行了。虽然放弃聘礼也算是一种惩罚,但充其量不过是点经济损失,不需要负什么法律责任。这也是男权社会,对女方不太友善,但此时走投无路,徐佑所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个筹码而已,所以无耻点,也就无耻点吧!
袁阶疼爱女儿,自不会让她受杖责之苦,况且对女人而言,杖责不仅仅是身体之痛,毁的其实是自己的名誉,名誉受损,以后如何再嫁?尤其对高门望族而言,名誉更是重中之重,当时他由于某种原因,同意跟徐氏结亲,已经引得家族人其他人的不快,偏偏徐氏又不争气,落到现在的困境,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让徐佑亲口承诺退婚,并写下退婚书,才算彻底了结此事。
徐佑转身,道:“袁公还有何吩咐?”
袁阶走了过来,由于丢了一只厚台履,一脚高一脚低,看上去有点瘸,仪态尽失。不过他并不以为意,捉住徐佑的手,将他重新拉回扶手椅旁,道:“你啊,就是性急,三言两语,能谈出什么事来?先坐下,这件事还有得商量!”
徐佑顺势坐下,等袁阶重新走回卧榻,捡起地上的厚台履往脚上套,方才开口道:“不知袁公准备如何商量?”
袁阶穿好了鞋子,直身坐在榻边,语重心长的道:“七郎,照眼下的情势,沈氏未必肯善罢甘休。你首要之务,是韬光隐晦,尽量让自己销声匿迹,来麻痹沈氏之心,如此,加上有主上暗中保全,尚可留的一条性命。可是若娶了阿元,沈氏必定会愈发的忌惮于你,就算一时束手无策,可一年两年,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你过日子也过的不安心。”
这番话说的是正理,徐佑其实也是这般打算,可见这个袁阶心思玲珑,并不是无能之辈,知道他不好糊弄,威逼也不成,立刻改变策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
“君子重诺,有所为有所不为,曾子杀彘,郭伋守信,尾生抱柱,我向来仰慕儒家的礼仪,这一次也要身体力行,为了践诺,死又何妨?”
袁阶心道,君子?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徐氏一门百年来信奉的都是天师道,这在楚国谁人不知,而你徐七郎更是好武成性,书恐怕也没读过几本,也不知从哪里听来这几个典故,说什么仰慕儒家的礼仪,真是亵渎圣人的无知无畏。
“名教礼仪,也多有变通之处,《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不是到了绝路,何言舍弃性命?”
此情此景很是诡异,仿佛徐佑变成了慷概一诺不惧赴死的名教小卫士,而袁阶则成了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市侩之徒,两人的身份发生了根本性的对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
舌 战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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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双赢
浑然没有察觉到身份转变的袁阶还在循循善诱,道:“……七郎,事已至此,我就直言不讳。袁氏绝不会参与门阀之间的内斗,这是祖训,没人敢违背。如果你不同意退婚,惹得沈氏内外不安,从而下定狠心要对付你,我不会提供一点助力。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你身死异乡,阿元成了寡妇。“
虽然大家都知道袁氏恪守中立,一般不会参与内斗,可一旦徐佑真的与袁青杞完婚,对沈氏而言,难道还真的相信徐佑不会从袁氏得到一点的助力?如此便会猜忌,一猜忌就会不安,不安的结果,必然会重演四夭箭刺杀的一幕。
徐佑默不作声,不过神色已不如刚才那么的坚定!
”可寡妇还能再嫁,以我袁氏的门楣,不怕找不到合意的快婿。只是你自己呢,为了这点执念,闹的身死异乡,让徐氏一族就此断了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何对得起天地尊亲?”
这年代不是明清理学猖獗的时候,寡妇再嫁的多了,甚至离婚了再嫁的也不少,徐佑还真怕袁阶把心一横,真的把女儿嫁过来,然后坐等成了她变成寡妇后二次出嫁。
徐佑腹诽了一句,早这样说嘛,我也不用故作铮铮傲骨,演那什么愤愤然的戏码了。神色转作哀怆,靠坐在扶手椅中,好一会才低声道:“袁公所言甚是,先前我思虑不周,一时性急,言语多有冒犯,尚请见谅!”
古人最看重孝道,徐佑在这点上服软,非但不丢人,还显得合情合理。要是他真的一听袁阶提议,立刻就应承下来,反倒显得唯唯诺诺,太容易受人摆布。
他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天下之大,几无立锥之地,要是再不表现出几分傲骨,一旦被袁阶看轻,后面的谋划都要付之东流了。
袁阶摆摆手,示意无妨,见徐佑语气松动,又道:“你是聪慧之人,当知道我不是虚言恫吓。阿元嫁你,是你致死之道,可要是答应退亲,不仅性命得以保全,我还可以承诺,只要与沈氏无关的事宜,在必要的时候,会给予你适当的帮助。”
徐佑心头大定,本来只打算要钱,可现在又多了一份承诺,比起钱而言,袁阶的承诺可要重要太多了。
做买卖嘛,就是要如此这般,进退虚实真假参半,太早露出底牌的人,总会吃点亏!要是搁到前世,绰号狐帅的徐佑最擅长的就是趁胜追击,对方既然主动加码,就说明还有继续压榨的可能性,不把牛角挤出三两油来,就太对不起给他起外号的那些可怜人。但今时不同往日,袁阶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双方的实力对比说出去简直让人不忍猝听,真要逼得急了,谁知道会不会乐极生悲?
所以见好就收,徐佑的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道:“袁公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我不至于成了徐氏宗族的千古罪人。也罢,姻缘天定,既然无缘,也不能强求,这门亲事,我退了。”
袁阶大喜,正要说话,徐佑却为难道:“不过还有些不妥……”
袁阶疑惑道:“哪里不妥?”
“知道的,自然明白退婚一事,袁公是为了我好。可不知道的,还以为袁公嫌贫爱富,反复而做小人之态。所以为了袁公和贵府的声誉着想,若有人问起,我自会言明,退婚一事,是我自知门户有别,先提出来的,与袁公无关。”
这颇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不过徐佑表情诚恳,演技满分,袁阶竟不知他是出言讽刺还是真的为自己着想,轻咳一声,道:“如此再好不过,只是委屈七郎了……”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徐佑见前面铺垫的差不多了,神情仪态更显的极其肃穆,道:“为了让这番言辞更加的可信,袁公是不是可以考虑将聘礼退回?这样一来,外人只会赞袁公是谆谆君子,不沾晚辈一点便宜,就是闹到主上那里,也找不出一点的疏漏来。”
袁阶的眼神微微一聚,他倒不是心疼钱财,只是到这会才明白,徐佑前面东拉西扯说了那么多,其实并非舍不得跟袁府的联姻,而是为了这份聘礼而来。
说来可笑,袁府的嫡亲女儿,在外人看来是何等尊贵,可放在这小子眼中,竟然还不如那些阿堵物重要。
袁阶并不知道后世有句名言叫“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对他而言,此事能以钱财结束,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说老实话,刚才徐佑的虚张声势确实有点吓到了他,生怕再起波折,笑道:“我这就让人去取礼单……冯桐!”
一直在外间侍立的冯桐马上推门进来,听了袁阶的吩咐,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禀道:“单子不用取了,都在老奴的心里记着呢,共璋璧十枚、鹿皮三十张、羊四只、犊两头、雁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百斛、锦彩五十匹、绢三百匹、钱五十万……”
冯桐洋洋洒洒说了好一会,徐佑听着就跟以前相声《报菜名》里的段子一样,也从另一个方面,让他真正认识到这个时代高门望族的奢靡无度。
不过姻亲之好毕竟是了不得的大事,礼单丰盛些也在情理当中,比起魏朝时的著名吃货何曾,一日餐饮费用一万钱,还说没有下筷子的地方,这只是小儿科了。况且礼单里的好多东西,都是《仪礼??士昏礼》规定的,比如大雁,是必备的东西,大雁按照季节迁移南北,用来比喻妇人要不失其节,而雁子飞时行止成列,却是告诉人们要长幼有序,不可逾越。
不过因为这个“大雁”,还闹出不少搞笑的事来。要知道大雁毕竟是飞在天上的高级动物,一般人想要扑捉十分不易,曾经有的民家因为终年打不到一只雁,几乎都耽误了儿女的婚期。有鉴于此,魏晋时经过官府、社会和玄、道、儒、释等各界名流的集体讨论,决定可以用“鹅”来代替。这条法令一出,估计大雁一族要“亦矣歌”,而呆头鹅却得“常戚戚”了。
“冯管事好急才,竟连这么久的礼单都记得一清二楚,袁公府中,真可为遍地英杰。”
在自家郎主面前受到赞扬,可比私下里说上一万句,冯桐极为得意,再看徐佑也变得顺眼多了,起码没之前那么厌恶了。
袁阶皱眉道:“七郎,要是按照原礼单退还,恐怕有些东西今天置备不齐……”不说别的,就是大雁,这个时节去哪里找?
“不用这么麻烦,”徐佑笑道:“除去钱币,其他东西折价五十万,共计一百万钱,这样大家都方便许多。”
一万钱大概可买一百五十石至二百石谷,抑或七只羊、10匹绢布和兑换一两黄金,徐佑开的价,其实是低了的。这倒不是他害羞脸嫩,不敢狮子大开口,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要是现在有官身士籍,就是千万钱也可以拿了就走。但他的身份只是个齐民,处在社会的最底层,要是随身带着巨资,到了钱塘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仅太过招摇,而且极易招惹各种祸事。所以,不多不少,百万钱恰到好处,既可以满足当下的基本需求,也可以为日后的谋划攒下本金。
只要有本金在手,曾经纵横商海的徐佑,根本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归根结底,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社会的本质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一理通百理明,做人、做事、做生意都是如此!
“我岂能占你的便宜!”
袁阶这点风度还是有的,对冯桐道:“去支取一百五十万钱,备好牛车,等七郎动身去钱塘时,直接送到座舟之上。”
既然袁阶非要多给五十万,徐佑也没有拒绝,笑着答了谢。钱财之事议定,袁阶不欲耽搁,让冯桐去取来婚书,又转头望着徐佑,道:“你的婚书可曾随身带着?”
其时婚书一式两份,男方女方各留一份,徐佑摇头道:“那夜突逢大难,一应物什尽毁于大火之中,什么都不曾带出。”
虽说退婚要收回婚书,但实在没有也无关紧要,重要的不是通婚书,而是退婚书。等冯桐取来一个木函,袁阶让他转交于徐佑,道:“打开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木函用黄杨木制成,函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函板厚二分,函盖厚三分,函内宽八分,这是装婚书的木函规定的尺寸,不能有丝毫错失。等木函盖好後,在正中心做出三道路子,然后以五色线缚紧,才算正式完工。
徐佑打量着手中的木函,心中无井无波,伸手解开五色线,掀起盖子,看到里面放着的婚书。婚书须用好纸,以隶书写,不过这个时代的隶书既不是八分书,也不是汉隶,而是后世所指的楷书。
他略一扫过,见字迹刚柔拙巧,气韵生动,心中咯噔一下,口中咦了一声。袁阶奇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猛然见到此物,心中有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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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徐佑支吾一句,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这是正书,有男方的通婚书,和女方的答婚书,不过虚话套话而已,有固定的格式。其外还有别纸,分别记录男女双方的真实情况,要写明往上三辈的姓名、郡望、官职等等,越详尽越好,比后世的人口普查可要严谨许多倍。
徐佑合上盖子,递还给冯桐,道:“正是婚书不假,请冯管事准备纸笔,我来写退婚书即可。”
冯桐没想到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顿时眉开眼笑,忙去备好纸笔桌案,在一边研墨,斜眼乜着徐佑,暗道:听闻徐家七郎摸刀枪的多,摸笔杆的少,不定写出什么样的丑字来,我可要好好瞧着,还能到三娘面前当做笑话说给她听。
袁佑同样奇怪,他可是见过徐佑书法的,那是徐府派人来求亲之后,他辗转要到了徐佑的习作,那一手小儿涂鸦的字迹,可是让他犹豫了好久。要不是因为那件事迫在眉睫,又觉得多一个徐氏这样的武力强宗做奥援,会让家族在未来有所依仗,又如何会答应这门亲事?
想到这退婚书说不定还得给主上过目,字迹太丑难免君前失仪,袁阶劝道:“七郎,你病体初愈,腕力不足,不如由府中书吏代笔,你签字画押即可。”
徐佑轻笑道:“不碍事!”然后提笔凝神,闭目沉思,等再睁开眼,身上气质为之一变,下笔如走银蛇,满纸退婚词,一蹴而就: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等签上名字,按下指印,徐佑在冯桐端来的铜盆里洗了手,微微笑道:“不能跟袁府结亲,是在下的福薄,祝三娘早日觅得佳婿,菽水承欢,琴瑟百年。”
《礼记??檀弓下》:“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这是菽水承欢的出处,袁阶已经来不及思索徐佑是不是在五经中通了《礼》这一经,否则怎么信手拈来,尽是《礼记》中的典故,而是神色凝重的望着那张退婚书,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就是冯桐,也在一旁张大了嘴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虽然不是袁阶那样的大家,可经常在书房伺候笔墨,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徐佑的字,说不上哪里好,可就是看在眼中,只有两个字:
惊艳!
魏晋书法上承汉之余绪,下规隋唐之技法,开两宋之意,启元明之态,促清民之朴,又极富创造活力,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次里程碑。并且在书体演变上,更是篆隶真行草诸体咸备、俱臻完善的一代,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钟繇和王羲之。
钟繇是三国时人,开创了由隶书逐渐到楷书的转变过程,而王羲之的大名更是无人不知,号称书圣,在他的手中,才真正将楷书发扬光大。王羲之的小楷代表作《黄庭经》《乐毅论》等,笔势流丽,神采焕发,尤其《乐毅论》更被称为“正书第一”。
但问题在于,徐佑穿越来的这个时代,琅琊王氏已经在五胡之乱中遭遇了灭族之祸,小小的蝴蝶都能引起一场千里外的龙卷风,何况这样大的变故?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空里,无论是南楚,还是北魏,都没有王羲之这个人!而徐佑刚才看通婚书时之所以咦了一声,正是因为婚书的楷书字体竟然还是两百年前从钟繇演化而来的并不是很成熟的半隶半楷的结构。
众所周知,隶书最典型的用笔是波挑,其形态以蚕头雁尾为特征。这份通婚书大部分波画、挑画的收笔与汉隶没有多少区别,但起笔却用楷法,改逆入为切入,变蚕头形成斜方形。这样一来,波画为中间平两头翘,俨如一叶小舟。竖撇的起笔亦顺锋斜切,却是楷书的写法。而钩画有的像隶书,有的像楷书。点也很有特色,均为三角形,多为方笔,撇、捺、钩多取圆势。
楷隶相参,正如同每一次字体演化过程中都会出现的相互制约和相互影响的过程,这本身没有什么大惊小怪。
徐佑只是感叹,两百年间,世上竟然再没有出现第二个能够领导书法变革的王羲之!
穿越了两个时空,见证了数百年的风云变化,原来,书圣还是只有一个!
发完了感叹,再接下来,徐佑差点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他突然想到,也许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会写王体的人了。
在他的前世,身居高位的徐佑不管是赶国学盛行的风潮也罢,还是自身爱好使然,前后十几年曾拜了多位名师,先学王羲之,后学褚遂良,再学欧阳询,天资聪慧加上勤奋刻苦,一手楷书既得王之媚趣,也有褚之疏瘦,偶尔显出欧阳之险峻,功力不说有王褚欧十成,却也有了四五分的神韵。
更奇妙的是,就在刚刚,他提起笔的刹那,身体和心灵仿佛进入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境界,周边的一切事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在这片无垠的天地之间,只有他手中的笔,和UU小说的字。
所以一蹴而就的退婚书,就连他自己看来,也是发挥了百分之二百的水准,足足有王体七八分的灵动,完全没有一点的生疏和断续。
莫非是因为原来那个徐佑精通武学,腕力和全身的协调力都要比自己强上无数倍,所以两者结合才有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
徐佑不明所以,但也无意深究,毕竟这是向好的一面转变,也是他重生以来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不过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的情绪波动,就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
袁氏以儒治家,十分重视书体,袁阶自小练秃的笔,怕是比寻常文士见过的都多,加上浸淫此道数十年的眼力,所以一看到徐佑的字,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其笔法严谨类似钟繇,但势巧形密、飘逸妙趣却又有不同,更神奇的是,他的这种字体一改汉魏古拙之风,犹如大家闺秀,姿态妩媚雍容,不在古今任何一位书法名家的范畴之内,隐约之间,已有了开宗立派的非凡气度!
其实徐佑再怎么说,笔法也不能当真跟那些传世名家相提并论,但有些时候,创新要远比精熟更加的激荡人心。尤其在袁阶这样的人看来,隶书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可接替它的楷书却迟迟未能真正的成熟,直到今日见到徐佑的字,脑海砰的一声,竟有些狂喜莫名!
“袁公,袁公?”
“嗯?”袁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过这时也顾不得许多,盯着徐佑问道:“七郎,你这字,是从何处学来的?”
“临的钟太傅的字。”
世人皆学钟繇,这样说绝不会错,但袁阶依旧追问不休,道:“何时临,临何帖?”
这个徐佑真答不上来,钟繇的真迹在后世早已经失传,只有摹本传世,他仅仅临过《贺捷表》,可临帖不可能只临一本,所以只能故作高深的淡淡一笑,道:“何时临,临何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临帖的时候,总结了太傅的书法有十二意!”
十二意?
袁阶见识广博,却从未听过有人总结钟繇的书法十二意,立时来了兴致,道:“何谓十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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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韵外生韵,香外生香
“平、直、均、密、锋、力、轻、决、补、损、巧、称,此为十二意!”
袁阶仔细思索,他在书法上造诣颇深,却也一时领会不到其中含义。不过袁氏以儒治学,讲究达者为师,所以放低姿态,不耻下问,道:“能不能详细解说一下?”
他此时已经不敢再把徐佑视作无知粗鄙的武夫,相反,除了心中还有点点存疑,却是将他当成了足堪跟自己坐而论道的书法名家。
徐佑存了折服他的心思,要玩干脆玩的大点,笑道:“口说总归流于表面,府上可有钟太傅的真迹?”
“这个……”袁阶苦笑道:“钟繇的真迹多在五胡之乱中被毁,唯有《荐季直表》、《贺捷表》两表流传于世,被新安太守羊橦收于家宅,等闲不予示人。”
羊橦?
徐佑心想这人是什么来头,竟然能够将钟繇的唯二真迹全都握在手上,不过他害怕言多必失,没有打听此人的来历,只是暗暗记下姓名,等以后再查证不迟。
“没有真迹?那也没什么打紧,有摹本也成。”
“这个好说,《宣示表》、《荐季直表》、《贺捷表》、《调元表》、《力命表》《墓田丙台》、《昨疏还示帖》、《白骑帖》、《常患帖》、《雪寒帖》等,府中全有摹本。”
钟繇流传最广的就是这“五表六帖”,徐佑只临过《贺捷表》,道:“那就取《贺捷表》吧。”
袁阶立刻转身,道:“去书房,吩咐栖墨取《贺捷表》来!”
冯桐应命去了,过了一刻钟,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如冠玉,唇若丹朱,应该就是名叫栖墨的书童,上穿袍褥,下穿裤裙,头戴小冠,全身衣冠皆是白色,虽然都是很平常的布帛,可一身雪白映衬着秀美的脸庞,让人一见不忘。
他低垂着头,手捧着一卷书帖走了过来,单看小之又小心的神态,就明白这卷摹本在袁阶心目中的价值。而在这一刻钟内,袁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伏案望着徐佑的退婚书,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观赏,旁人要是不知道,还当是在看哪一位大家的神作呢。
“郎主,《贺捷表》取来了。”栖墨声音柔和低沉,还有些悦耳动听。
“打开!”
袁阶仍然目不转睛的望着退婚书,对平时一见就欢喜之极的《贺捷表》望也不望,要是钟繇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不会有“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感叹。冯桐赶忙整理好案几,栖墨缓慢的打开书帖,取来一枚青铜卧牛书镇压在上角,然后束手退到一旁。
从头至尾,他的目光都和地面成三十度角,没有抬头看过任何一个人!
“戎路兼行,履险冒寒。臣以无任,不获扈从,企仰悬情,无有宁舍……”徐佑上前一步,轻声读着《贺捷表》的内容,眼中满是赞叹之意。
由于钟繇的真迹失传,流传的摹本也都是后人临摹而来,前后不知经过了多少代版本,夹杂着每一代版本作者的艺术再创作,其实早已远离了真迹的笔意。但眼前的这个摹本却不同,它应该是从羊橦的府上照着真迹临摹而成,也就是传说中的“真二代”,无论立意还是笔锋,都将《贺捷表》的本来面貌一览无余的展现在徐佑的面前。
哦,对了,《贺捷表》是钟繇在六十八岁时,得知关羽败走麦城被孙权砍了脑袋,大喜过望之后挥笔写下的贺捷奏章!
“如何?”袁阶终于舍得从退婚书里脱离出来,站在徐佑身边问道。
徐佑叹道:“敢问这份摹本是哪位大家的手笔?望之顿感一股茂密幽深的古朴之气扑面而来,尽得钟书十二意的真趣!”
袁阶一听就知道徐佑说的是内行话,心中那点点存疑立刻消散,毕竟他是亲眼看到徐佑手书,这可万万做不得假,道:“七郎好眼力,这是内府掌书使陆令姿摹写的《半鱼本》!”
一直垂首不动的栖墨身子一僵,突然握紧了双手,又在刹那间松开,似乎生怕别人发现他的反应,将脑袋垂的更低。不过他有点多虑了,房中四人,袁阶的心思全在书法上,徐佑则在考虑等下如何把袁阶忽悠的生活不能自理,而冯桐的目光一直在袁阶身上打转,没有片刻离开,随时准备揣摩上意,并讨得郎主的欢心。
人生就是如此可悲,你自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可在别人眼中,却连一点尘埃都留不下!
陈令姿,应该是个女郎的名字,不过徐佑并不惊讶,内府指的就是皇宫,自汉以来,宫中就有女官制度,不足为奇。
不过他对楚国的现状不太熟悉,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安师愈称帝以后,宫中百废待兴,所以秉承汉魏旧制,仿效中央官员品阶,然后略加改动,建立了楚国的女官官制。
第一品为紫极户主,统领内宫;第二品为紫极中监,属于副手;第三品为司仪、司政、司衣、司膳、司寝、司工等六司,在每一司下,各有八个掌使,属于四品,分别执掌礼仪、宫务、监察、膳食、衣服、音乐、文史、祝卜、教育、纺织、刺绣、监狱、清洁、守夜、防卫、厨房、库房等各项事务。而在四品掌使之下,还有五品都治、六品参事,七品闺帅,八品堂将、九品女御等等,以及其他各种不入流的杂职。
而陆令姿就是三品司仪属下八掌使之一的掌书使,分管书画等的归类、保存、摹刻以及教授工作,在女官中属于清流品阶,很受尊重。
徐佑这才明白,这位唤作陆令姿的女郎为什么能将《贺捷表》临摹的如此精到,原来她本身就是干这一行的!
要放到后世,绝对是造假界一等一的人才啊!
“为什么称作‘半鱼本’呢?”
袁阶一笑,指着引首处,道:“七郎看这里,是不是钤有‘半鱼’二字的左半小印?”
徐佑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讶道:“果然,这二字点画温润,娟秀清明,虽然跟《贺捷表》的笔意南辕北辙,大不相同,但我猜应该也是陆掌使的亲笔吧?”
“七郎慧眼如炬!”袁阶抚须道:“陆令姿小字半鱼,这便是她独有的印鉴。”
陆半鱼?
这名字怎么有点怪怪的,徐佑心中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惭愧道:“我对朝中规制和人物一无所知,要不是袁公指点,竟不知晓金陵城中有如此奇女子。”
“你年纪尚幼,又长于义兴,不常在金陵走动,对这些自然所知不多。”袁阶倒是没起疑,义兴沈氏是武力强宗,能教出徐佑这样的书法已经让人匪夷所思,真要说他这么小的年纪,却对朝中大小诸事知之甚详,恐怕也没人会相信。
“此女才情高绝,当朝女子中几不作第二人之想。名僧昙千曾给她八字评状‘韵外生韵,香外生香’,无奈身世可悲,被迫没入宫籍,徒惹人叹息不已!”
徐佑前世里身居高位,见惯了太多莺莺燕燕,再怎么绝色佳人,也免不了有相对两厌的一天,所以对女色并不是太过热衷,无从感受袁阶的哀叹,笑道:“能做到正四品的掌使,已经远超世间大多数女子了,袁公未免有些杞人之忧?”
袁阶摇头道:“四品又如何?不过是主上的奴婢罢了……”
这句话似曾相识,徐佑恍惚了一下,想起以前读《旧唐书》,里面有个段子讲的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舒王李元名的保傅让他参拜宫中品级高的女官,李元名很不屑的说“她不过是二哥的家婢,拜个毛啊”,就这种态度得到李世民的夸赞“真吾弟也”。所以说女官终究不是妃嫔,不属于皇族,只是皇宫里的高级打工仔,也就是奴仆而已。至于能不能鲤鱼跃龙门,从女官变成妃嫔,则要看皇帝的心情、体力和审美观了。
见袁阶情绪有些低落,徐佑终于被他引起了几分对陆令姿的好奇心,平时也没听说这位袁左军有什么太过火的风流韵事,何至于对陆家女郎这般上心?
心中作如是想,徐佑口中却转移了话题,道:“刚才说到的十二意,袁公可还愿污了耳朵吗?”
袁阶登时回过神来,将陆令姿抛到脑后,盯着《贺捷表》,眼中微露兴奋的光芒,道:“愿闻其详!”
“平谓横,你看这个‘言’字,值笔连断,触势峰郁;直谓纵,再看这个‘并’字,分简下注,浓纤有方;均谓间,像‘胡’字这般……密谓际,锋谓格……力谓体,轻谓屈……决谓牵掣,补谓不足。损谓有余,巧谓布置,称谓大小……”
徐佑随手指字,信口道来,无不恰到好处的将钟繇的十二意结合在这份《贺捷表》内,说的袁阶叹为观止,如聆仙音,只余下点头的份了。
“运笔邪则无芒角,执笔宽则书缓弱,点掣短则法臃肿,点掣长则法离澌,画促则字势横,画疏则字形慢;拘则乏势,放又少则;纯骨无媚,纯肉无力,少墨浮涩,多墨笨钝,只有悟通了钟太傅的十二意,才能真正学到字里行间的精髓!”
袁阶先是沉寂半响,然后哈哈笑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圣人这句话的含义。”
徐佑揖首下拜,道:“袁公谬赞了,书法一道,至大博深,我也只不过初窥门径而已。再者,要不是知道袁公的为人,大度能容,雅量高致,在下也不敢随口妄言,说这些泛泛之谈以污君耳。”
钟繇十二意,是梁武帝萧衍这个大牛人的理论研究成果,在书法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不仅为品评书法开创了重神韵的审美法则,而且也确定了他在书法史的至高地位。当然,这个历史时空没有了萧衍其人,徐佑把他的成果拿来用一用,也算不让沧海有遗珠。
袁阶对徐佑的谦恭姿态大感满意,眼睛在他脸上不住的打量,然后似有意又无意的扫过另一边的退婚书,眉目间颇有一种奇怪的神态。
徐佑心中一惊,不好,莫不是自己表现的太过分,让这家伙起了爱才之念,想要反悔不退婚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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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站在此亭观此园
袁阶眼神闪烁,显而易见,心中在做着剧烈的斗争,但仅仅片刻之后,还是变得黯淡了下来,放声一笑,道:“今日既得见七郎如群鸿戏海之妙笔,又听闻钟繇书法十二意之高论,真是快哉,快哉!”
徐佑暗呼好险,幸亏袁阶尚有几分理智,不至于生米已经做成了夹生饭,还幻想着吃一口回头草。
说到底,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也是两个家族的大事,盘根错节,牵连甚广。要是徐佑只是平常人家也还罢了,单凭这一笔可能会开创一个时代的好字,袁阶有信心也有能力将他抬入士籍,尽心栽培,谁敢说日后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可偏偏徐佑不是普通人,他身负着徐氏的血海深仇,而仇家沈氏却在太子的扶持下如日中天,袁阶再怎么爱才,或者见猎心喜,在现实面前,依然要遵从现实的法则!
现实的法则是什么?其实只有四个字:趋利避害!
听到群鸿戏海的评语,徐佑不由对袁阶刮目相看,此公虽然没有多少士大夫的风骨,有些太讲究趋利避害,但世家大族的底蕴摆在那里,用无数名家书法磨出来的眼力确实非凡。因为唐朝张彦远编纂《法书要录》十卷,提到王羲之,也只用了四字评语来评价“王体”,就是“群鸿戏海”。这个张彦远可不得了,曾祖高祖祖父全是宰相,一门三相,显赫之极。由此可见,虽然时代不同,人物不同,但殊途同归,对于美和技巧的理解都是一致的!
徐佑谦逊道:“袁公言重了,我于书法之道只是末学后进,岂敢受‘群鸿戏海’的赞誉?只求日后手不停挥,旦夕研磨,方可期盼有一天,终不负袁公厚望!”
袁阶越看越觉得这个徐佑无论言谈、脾性、举止都很对自己的胃口,跟之前派人去调查得来的观感完全不同,可见圣人说“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真是有着深刻的人生道理。
只是……哎,可惜了!
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既然没有可能,就不必耿耿于怀,转头吩咐冯桐仔细收好了退婚书,让栖墨卷起《贺捷表》退下,然后拉着徐佑的手,道:“时辰不早了,七郎陪我用饭如何?”
徐佑以手抚肚,微微笑道:“固所愿,不敢请!不瞒袁公,我的肚子早就在咕咕的叫了!”
要是徐佑彰显才华之前,说这样的话那叫粗俗无礼,可此时说来,看在袁阶眼中,自有一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倜傥气度,心下越发的欢喜,道:“冯桐,你亲自去厨房盯着,让他们拿出全部的手艺,用心做一席好饭,午时我要招待贵客!”
冯桐实在没料到今天会发生这么戏剧性的一幕,本来他打算等徐佑乖乖的写了退婚书,彻底跟袁氏断了关系,就好好的羞辱他一番。区区一个庶民,还不是任由自己挖苦戏弄?虽然看在刚才在郎主面前为自己说好话的份上,或许不会闹的太难堪,但无论如何,以前受的气,都得在今个给补上。
可谁又知道,看这一会的架势,徐佑写了退婚书,反倒比做袁氏的女婿更得郎主的欢心。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了!
等冯桐郁闷的离开,徐佑随着袁阶穿门过院,沿崎岖的台阶上了一座完全用兰江奇石堆砌而起的假山的山顶高处。那里有座造型别致的八角凉亭,可以俯瞰整个袁氏庄园的全景,徐佑不知道袁阶带他到这里有何用意,被秋风一吹,呼吸着前世里绝对呼吸不到的清新空气,立刻觉得心旷神怡,人世间的所有烦恼,顿时都抛开一边。
“这亭子月余前刚刚建成,尚没有命名,也没有题匾。方才偶然想起,所以请七郎上来一观,不知感觉如何?”
“但凡造亭,通泉竹里,按景山颠,翠筠茂密之阿,苍松蟠郁之麓,都是最适宜的所在。我看袁公此亭,地势得天独厚,周边茂林修竹,可以留宿清风,山下清澈激流,也能映带左右,真是幽静雅致,让人一见旋即沉迷忘返。”
袁阶讶然,他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徐佑似乎真的对园林之术颇有见解,有心考校他,又道:“那,你我站在此亭观此园,感觉又如何?”
徐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不拘方向,自有高低,涉门成趣,得景随形,如方如圆,似偏似曲,相地合宜,构园得体!”
此话一出,袁阶顿时惊的呆了,望着徐佑年轻稚嫩的脸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徐佑暗道一声惭愧,因为这一段话不是他的原创,而是出自明末著名建筑师计成的《园冶》。
此书虽然在园林史上地位很高,但由于是专业书籍,流传不广,大多数人甚至听都没有听过。徐佑当年也只是在大学的某个暑假去参观苏州园林时,被那无处不在的文化气息所打动,才在回学校之后,特地找来几本相关书籍翻看了一下,并没有深入细致的做过研究。时隔多年,其他几本是什么,早连名字都忘记了,之所以单单记得计成的《园冶》,是因为这位古代建筑师竟然用“骈四俪六”的文学体来写专业书,读起来很有意思。
可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他也仅仅记得这几句朗朗上口,易于理解和背诵的骈文段落而已!
眼见袁阶还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的苗头,徐佑知道自个的斤两,再多说一句都要露馅,赶紧转移话题,道:“袁公说此亭尚未命名?不知是何缘故?”
袁阶果然被他引开了思绪,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的缘故,只是众人议的名字都不合我的心意,加上工期未定,所以没有急着定下来。后来一拖再拖,竟拖到完工了还没有找到合意的……”
一般造这种等级的亭子,竣工后都会邀请当地的文人名士举办雅集,大家诗文唱和,传出去即为佳话。要是有谁做出好文好诗,立刻就能声名鹊起,而主人家也与有荣焉,所以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人人都乐得参与其中。
徐佑不问可知,从袁阶造亭开始,已经有不少人盼望着举办雅集的那一天。谁成想这都建成一个多月了,却连名字都没取好,私底下还不知怎么编排袁阶呢。要是有那刻薄嘴碎的,说不定会戏谑袁氏吝啬小气,迟迟不开雅集,是怕花钱做这个东道!
徐佑倒是对中国历朝历代的名亭知之甚详,比如号称四大名亭的陶然亭、醉翁亭、湖心亭和爱晚亭,还有兰亭、放鹤亭、历下亭、沉香亭等等等等,但无一例外,这些名亭之所以流芳百世,并不是建筑艺术多么独步,也不是名字取得如何无二,最重要的,其实还是亭子里面的人,以及曾经发生的那些雅事。比如醉翁亭,来自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爱晚亭,出自杜牧的“停车坐爱枫亭晚”一句诗,兰亭更不必多说,没有王羲之的《兰亭序》,它不过是一处普通的古代历史文物而已。
凡此种种,徐佑心知肚明,所以并不打算再出什么风头——那么多人帮忙取名字都不合袁阶的心意,可知此人挑剔到了什么地步。为人处世,最重要是要明白,什么时候可以锋芒毕露,什么时候应该扮愚藏拙。况且,真要说起来,袁阶何等的学识,不说博古通今,但至少在经史子集方面的底蕴上比徐佑强无数倍,取名这种夹杂着私人情感的小事,哪里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见徐佑只是微笑,却并不接话,袁阶以为他是恃才放旷,故意等自己开口相请,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道:“七郎,你既然通晓园林,又有才学,能否施以援手,解我倒悬之苦?”
徐佑坚定的推辞,语气诚恳,态度恭敬。袁阶看出他不是故作姿态,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反倒对他的为人处世更加的赏识,这个倒是徐佑始料不及。
突然一阵风来,吹的宽袖猎猎作响,袁阶笑道:“既然七郎不肯赐名,那只能我来献丑了!”他负手踱步,走到亭子尽头,沉吟片刻,突然说道:“有了,就叫‘戏海亭”!”
徐佑瞠目,这才明白,原来他拉自己上来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群鸿戏海,刚才才用来夸赞徐佑的书法,这会竟然用戏海来命名这座凉亭,袁阶真是给了他好大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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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大小狐狸
袁阶回过头来,笑道:“这名字如何?”
徐佑气定神闲,随口答道:“戏,可知旷远;海,可知博大。听戏海二字,如见袁公!”
袁阶哈哈大笑,语气畅快之极,指着他道:“七郎啊,七郎!”
他之前用群鸿戏海夸奖过徐佑,这会却又问“戏海亭”的名字如何,其实是故意的,也不算为难,更多是考校的意思。这也是当下士大夫中流行的小游戏,喜欢于平常小事的一问一答中审视一个人的言行、才华和气量,若是问的巧,答的妙,立刻就会传于四方,是长者提拔后进成名的不二法门。
当然了,这也得看提问那个人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否则问的再巧,答的再妙,也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除了得一个斜眼的小毛病,并没有任何的实际好处!
正因这句问话里暗藏玄机,所以徐佑赞也不是,赞就显得狂妄自大,不赞也不是,那是摆明了对尊者不敬,如何作答,实在两难。
群鸿戏海,其实是说一群大雁在海水中嬉戏,常用来形容书法的遒劲灵动。但徐佑却抛开“群鸿”二字不提,单单从字面上将戏和海拆开作解释:戏有放荡不羁之意,所以取其旷远,海有容纳百川之阔,所以取其博大,生生把这个词和书法的关联性给剥离了。这样一来,再说“戏海亭”的名字取得好,就没了王婆卖瓜的嫌疑。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见徐佑的急才,但他又有神来之笔,竟然将重新作了定义的“戏海”一词和袁阶的为人联系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拍了一个清新脱俗的马屁。
袁阶自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对徐佑是既爱才,又受用,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既然觉得好,那戏海亭的匾额,就交由七郎来题写了!”
徐佑这次真的吓了一跳,匾为亭之门楣,也是主人家的脸面,以袁氏的地位,不是门第高华的书法名家,根本没资格来题写匾额,何况是他一个编户齐民?
“袁公……”
徐佑自认在书法上承前启后,尚有几分可取之处,但他一无名声,二无士籍,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刚要开口婉拒,却被袁阶挥手打断,道:“此事就这样定了,七郎不必多言。走吧,写了字,赏了景,接下来去尝一尝晋陵的美味佳肴,人生至此,尚复何憾!”
徐佑苦笑道:“我能拒绝吗?”
“你说呢?”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大笑!
袁府的厨子可能受到冯桐监工的刺激,厨艺来了个大爆发,珍膳杂叠,宴此高堂,单单瞧着菜色,就让人垂涎三尺。徐佑略一扫过,只见有醋菹鹅鸭羹,鳢鱼燕,蒸豚,胡炮肉,玉露团,仙人湾,五味脯等等,全都是普通人家一辈子吃不到的东西。比如五味脯,做法十分复杂,一般在十月间,取最细嫩的鹿肉切成长条,放入调味和碎骨熬成汤汁,侵泡三昼夜后取出,晾晒风干至半湿,用手捏紧,这般反复数次,用乌程竹叶包裹半年后才可成型。再有这胡炮肉,是由魏朝时从波斯传入中国,而蒸豚即是蒸乳猪,道道都是做工讲究的名菜。
徐佑先拉住冯桐,问了秋分的去处。他本来以为写了退婚书,立刻就能离开袁府,所以让秋分在外面等候。不想跟袁阶扯起来没完,等出门上山时,没有见到她的人影,想来在这袁府中不会有什么危险,应该是被冯桐安排到了别处。
果然,冯桐见徐佑和袁阶相谈甚欢,知道一时半会散不了场,所以将秋分带到了旁边的别院,这会也都送了饭食,没有慢待了她。
徐佑点点头,谢了冯桐两句,然后盯着满桌的菜,食欲大开,也懒得讲究仪态,吃了个不亦乐乎。袁阶吃的不多,大多时候都在抚须看着徐佑微笑,或者让伺候的下人给他添菜倒酒,往日严格要求家中子弟的苛刻全都消失不见,要不是冯桐知道其中内幕,还真以为这是翁婿之间,其乐融融。
不过,幸好袁阶还要考虑到现实里的各种因素,这场宴席仅仅他和徐佑两人而已,要是真招来家中子弟作陪,看到厚此薄彼的一幕,没来由给徐佑招黑。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兴,等净了手口,袁阶和徐佑重新回到最初那间雅舍。冯桐早已备好朱砂和牌匾,请徐佑落笔题字。徐佑见事已至此,无法推脱,何况吃人的嘴短,便笑道:“还好是木匾,要是石匾的话,我说什么都要力辞的……”
袁阶闻弦歌而知雅意,但笑不语。冯桐却听的一头雾水,见郎主心情大好,也乐得凑趣,问道:“郎君何出此言?”
徐佑在心中默默勾勒木匾的尺寸方圆和“戏海”二字的间架结构,道:“前朝有位书法名家韦诞,最善大字隶书,宫中但凡有新建殿宇,都由他挥笔写就。只不过那时都是石匾,需要在建成后将人吊起到空中题写,十分的危险。后来新建了一座凌云台,高二十五丈,韦诞又被吊上去受了一遭罪,下来后吓的须发皆白。一回到家就告诫子孙,自他以后,韦氏不许学大字,被士林中传为笑谈。”
冯桐听他说的有趣,噗嗤笑道:“这位韦公也着实太胆小了点……”
“倒不是胆小,好好一个名士,天天被吊来吊去,实在有辱斯文,韦诞也是没法子!”徐佑说完了这句,神色为之一凝,挽袖提笔,顷刻间写成“戏海”两字,然后扔笔于案,叹道:“今日兴致尽矣!”
袁阶立于案旁,注目欣赏了好一会,叹道:“笔得墨则瘦,得朱则肥,这是天性使然,所以匾额书常常圆润有余,而苍劲不足。七郎却能反其道而行之,圆瘦兼得,笔力之雄健,使人心悦诚服。”然后吩咐冯桐道:“马上去找晋陵……不,扬州雕工最好的匠人,告诉他,不管是字体还是笔意,都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失,雕好之后,记得贴好金箔。还有,等明日一早,去陈、杨、屈、崔四府送我的名帖,请几位老友过府一叙!”
等冯桐出了房间,袁佑露出几分疲态,转身靠坐在三扇屏风榻上,道:“七郎可知我为何要你来写这道匾额?”
“是袁公抬爱……”
“抬爱你自是有的,但我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袁阶揉了揉眉心,道:“等匾额做好,我会邀请晋陵的名士们前来游玩,我敢保证,他们一看到匾额的字体,必定会追问此是何人题写……”
徐佑叹了口气,道:“先前我想拒绝袁公,正是担忧这一节!”
“无妨!”袁阶的眼中突然流露出几分年轻人才有的顽皮之色,道:“他们越是问,我越是不言明,只说请了一位不愿具名的大隐士。如此,不出数月,以七郎足以引发变革的书**力,加上这份神秘感,必定会传遍江左。到了那时,欲求一睹七郎墨宝之人,当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而你正好借此默默养望。等一两年后,朝中有了变动,或者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再道出你的来历,岂不是顷刻之间,就能名动天下?”
徐佑打了个激灵,这不就是他的那个世界里的营销策划技巧吗,充分利用了人性渴望窥探的本能,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挠的人心底痒痒,然后就能调动起庞大的螺旋效应,传播给越来越多的受众。
这个袁阶,虽然治儒,可不是那种腐儒,肚子里的小九九还真的不少。徐佑前世里搞的就是金融,对这些再熟悉不过,立刻就明白袁阶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
这些是给徐佑的好处,对袁阶自己,当然也有好处,也就是他自己说的一点私心。只要一日不说出徐佑的名字,戏海亭就会成为整个楚国最有话题度的所在,可以想见,除了晋陵郡之外,还有多少州郡的文人雅士会不远千里的往这里聚集。这些人来了,袁府自然要招待,要让人家宾至如归,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而这些人也有自己的社会关系,有同门,有尊亲,有友朋,回去之后略一宣传,戏海亭的大名更是无人不知。
这,不仅仅是名声,也是人脉,更是资源,对袁氏宗族或许益处不算太大,可对袁阶本人,却是受益匪浅!要知道,袁氏一族里,跟袁阶同辈的嫡系男子有十七人,其中四人都身居高位,远非他一个晋陵太守所能相比。而袁氏现任家主已告老还乡,体弱多病,不知何时就会一命呜呼,如果能在此之前提升名望,哪怕不能争得家主之位,至少也会在权力更迭的时候,在家族中的地位不被消弱,甚至能够更进一步。
这不是宗族里的内斗,而是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尽最大努力来维持自己的利益,其实无可厚非!
徐佑的眼睛微微聚了起来,袁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计,可能在谈笑间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还让他后知后觉,水平之高,才是真正使人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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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五言打油诗
将这些细节飞快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徐佑脸上不动声色,似乎并没有被袁阶画出来的这个大饼给勾引的口水直流,反而露出淡然的笑意,道:“要想做到袁公说的这种地步,仅仅戏海两个字恐怕分量不够……”
袁阶眼中闪过一道赞赏之色,能在这样巨大的名利前面保持清醒,别说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就是久经世事的智者也未必能做到坚守本心,自岿然不动。
他轻轻的捶打着有些酸困的小腿,道:“七郎果真聪慧!戏海亭的匾额只是一副药引,要想让名士们趋之若鹜,还得请七郎再开一副药方!”
“药方?什么药方?”
袁阶答非所问,道:“七郎文章作的如何?”
徐佑瞬间明白过来,袁阶竟是要让他为戏海亭写一篇文,虽然胸腹间有无数后世的佳作可以借鉴,但今天的锋芒已经显露的够了,满招损谦受益,过犹不及,道:“只是文理粗通罢了,连半分华彩也没有,根本上不得台面。”
“七郎何必过谦?”袁阶似有不信,皱眉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七郎的将来着想,如此推脱,是不是怕我占了你的便宜?”
这个局谁得益更多,还真的不好说,区别只在于袁阶得的是眼前的近利,而徐佑得的是日后的好处。俗话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所以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乐观其成,苦笑道:“袁公言重了!这样吧,文章一时做不出来,但赋诗一首,请袁公评鉴!”
然后不等袁阶作答,随口吟道:“山高通仙阙,亭深到此间,远目随鹤去,高情共云闲。去波接魏地,归舟扬楚帆。袁公何慷慨,夜夜不得眠!”
这首诗首联写戏海亭,颌联升华了意境,颈联则是描写从魏国到楚国,大家争相前来游玩的盛景,用了夸张的手法,到了尾联,称赞袁阶作为主人的慷慨好客,是徐佑习惯性的拍马屁。此时的诗体刚刚从四言进化到五言,没有一定的格律,不限长短,不讲平仄,用韵也相当自由。因为它既不同于汉代乐府歌辞,也不同于唐代的近体律诗和绝句,所以他信口胡诌的这首打油诗,在这个年代有个通称:五言古诗!
袁阶眉头舒缓开来,道:“曹子建七步成诗,被人誉为有捷才,我看七郎也丝毫不逊色,仓促中能做出这般的诗句,已属难得!”
他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你且在府中留宿一晚,等明日一早,我命人另写一篇《戏海亭记》,然后劳烦七郎手书一份可好?”
徐佑腹中暗笑,想必袁阶听了这首打油诗,也对自己的文才不抱什么希望,他乐得如此,恭敬的道:“佑敢不从命?”
商议已定,袁阶困顿欲眠,吩咐冯桐将徐佑安排至客房休息。两人并肩前行,一路上见到袁府的奴仆进出有序,有事则小声交接,无事则垂首疾行,偌大的庄园竟听不到一点杂音入耳,徐佑叹道:“见微知著,连奴仆都这般知礼,一定是冯管事管教得当之功。”
这时两人行到一座拱门前,冯桐面露得色,刚要回话,一个穿着青色绫罗裤褶的婢女突然从门的另一侧跑了进来,正撞到徐佑的肩膀。
徐佑现在的身体不说弱不禁风,但也实在是气虚乏力,被她一撞,登时后退了三步。冯桐站的靠后,赶忙扶住了他,心中勃然大怒,刚说自己管教的好,就出来这么个冒失鬼,有这么拆台的吗?正要指着婢女斥骂,可话到嘴边,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吞了回去。
婢女似乎并不慌张,黑溜溜的眼睛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清秀的眉目中透着一股子机灵,抿着嘴道:“没撞伤郎君吧?婢子方才只顾着赶路,没听到这边有人声,所以跑的急了些,尚请郎君见谅!”
她的声音轻灵,如同林中雀鸣,让人一听就感到心情愉悦,徐佑自然不会介意,微笑道:“不妨事!”
按照常理,婢女此时应该束手腹下,躬身让到路旁,然后恭送徐佑和冯桐离开后,才能自行其是。但这个婢女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不懂礼数,听了徐佑的话,仍然紧盯着他的脸看,一点不知羞涩为何物。
徐佑视若不见,对冯桐道:“咱们走吧!”
“郎君先请,我稍后就来!”
徐佑点了点头,迈步徐行,过了拱门,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不远处的竹林走去。过了一会,冯桐赶了上来,望着徐佑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刚才那个小婢,是三娘身边的人吧?”
“郎君猜到了?”冯桐叹了口气,道:“府中所有的奴婢,包括其他几位郎君和娘子的人,我都管束的了。可就是三娘身边的两个丫头,被她宠的太过厉害,疯起来无法无天,连我都没办法……”
袁阶有四子三女,袁青杞排行第三,所以冯桐有此一说。
徐佑奇道:“听说袁公以名教礼仪治家,规矩极严,还能容的下这等事?”
冯桐又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三娘她……呃,瞧我这张嘴,说起废话来就没完没了,连听林雅筑到了都没注意。郎君,今晚你就在这边安歇,有什么需要的话,吩咐伺候的婢子们就可以了。”
听冯桐话里有话,似乎三娘有什么秘密,不过退婚书已经写了,徐佑跟这个女子再无任何关系,所以没有探究的心思,道:“知道了,请冯管事派人把秋分送来……还有,能不能邀左军候过来一叙?”
左彣?哼,不是你提起我还差点忘了,一路上对我不敬,早晚要把他整治的服服帖帖!冯桐故作为难道:“除了三百近卫部曲拱卫府邸,其他各部大都住在府外。这会时辰也不早了,进出不便,要是没有重要的事情,不如等到明天,我再安排左彣来拜见郎君。”
“明天还要跟袁公见面,恐怕没有时间。”徐佑语气变得有些低沉,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关于那些战死的军士,我心中始终难安,想请左军候来商议一下,怎么定个条陈让我略表寸心。这事要是做不好,今晚我估计也难入睡,当然了,不睡也没什么,只怕明天精神不济,误了袁公的事……”
冯桐干咳一声,道:“郎君先稍作歇息,我这就去安排。来人!”
八个貌美婢女应声走出,分成两排,屈膝跪地,口中轻唤郎君。冯桐交代她们一番,然后转身离开。徐佑身在众香国,却也无心打量,让她们起来守在门口,自己到卧榻上一躺,舒舒服服的呼出一口气。
从离开义兴开始,先是经历了舟车劳顿之苦,然后又被四夭箭耗尽了心力,接着一晚没休息直接进了晋陵城。再就是跟袁阶的一番斗智斗勇,要不是凭着一口气撑着,早就瘫倒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从深度睡眠中醒了过来,睁开眼就看到秋分以手托腮,坐在榻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长长的睫毛梳拢下来,衬着白皙的脸蛋,看上去充满了天真无邪的童稚和可爱。
徐佑的心底浮上一丝暖意,悄悄坐起身子,想要把她抱到榻上休息。手刚碰到柔软的肋下,秋分猛的一颤,双眸张开,脸上布满了惊恐之色。
徐佑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她一定是又梦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爱怜的把她的脑袋露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发髻,低声安慰道:“别怕,这里是晋陵,我们安全了……别怕……”
秋分伏在徐佑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不知为什么,颤抖的身子立刻变得平静下来,连带着一起平静的,还有那颗始终忐忑不安的心!
“现在什么时辰了?”徐佑看向窗外,天色渐晚。
“申时末了,刚才袁府的人送了饭菜过来,我见郎君睡的香,就没有惊动你!”秋分呀了一声,离开了徐佑的怀抱,道:“左军候还在外面等着呢……”
“军候来了吗?”
徐佑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间走去,秋分呆坐在榻前,小脸蛋不知为何红了一红,双眸露出几分羞意,吐了吐舌头,追着徐佑出来。
左彣屈膝跪坐在桃笙上,看到徐佑忙站了起来。桃笙是用桃竹制成的蒲席,十分名贵。徐佑面带笑容,倍感亲切,差点下意识的就要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到了半途才醒悟过来,时代不同,礼仪不同,顺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军候安坐,我一睡不起,让你久等了!”
左彣垂手一侧,等徐佑入座,方才挺直身躯,安安稳稳的跪了下来,笑道:“我也刚来不久,郎君日来辛苦,歇息这一阵,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徐佑也是一笑,和左彣随意闲聊了两句,突然又陷入了沉默。左彣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不知郎君召职下前来有何吩咐?”
过了半响,徐佑目光一敛,正色道:“军候,你在袁府的前程,已经走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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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何为忠
左彣呆了一呆,道:“郎君说什么?”
徐佑知道他其实听清楚了,只是脑袋里一时转不过弯来,提起几案上的瓷壶,往杯中缓慢的倒水,给他琢磨的时间。
一杯水满了七分,左彣才惊醒过来,忙以手捧杯,连说不敢,接着神色一黯,道:“我等低贱之人,蒙受郎主大恩,但求一生一世以命相报,至于其他的,职下不曾考虑太多!”
徐佑摇头道:“忠心是对的,但忠有精忠和愚忠之别。你跟随袁氏多年,又读书识字,应该也懂一点儒家的经义。究竟何为忠呢?”
左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放坐案上,低着头默然不语。
“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如今呢,袁公别说对你以礼相待,就是想要跟他见上一面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彼此之间的沟通交流,全要仰仗冯桐,可这次义兴之行,因为我的缘故,你把他得罪狠了,想来也不会在袁公面前说你什么好话。”
左彣何尝不知道这些,他在袁府这么多年,就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导致始终无法升迁。后来碰壁多了,慢慢抹掉了一点棱角,也磨出了圆滑的脾性,但骨子里还是跟那些见风使舵、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有所不同,因此才会在船上大大得罪了冯桐。
冯桐何许人也?那可是袁阶最腹心的人,得罪了他,其实已经宣告了在袁府前程的终结,所以徐佑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得罪便得罪吧,”左彣苦笑道:“大不了还做我的军候,只要能领一份饷银,够养活自个就行了!”
徐佑眉头一扬,道:“军候没成家?”按说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虽是贱籍,但依附豪族,位列军候,领的饷银和平时的赏赐早高于普通齐民的生活水准,甚至连某些官府的胥吏也不能比,早该纳有妻室,儿女承欢膝下,何至于还是单身?
“娶过两次妻,都先后病殁了,留下一儿一女,也在五岁时夭折,之后就淡了这方面的心。”
原来如此,这也是个伤心人。不过单身也好,孑然没有牵挂,徐佑叹道:“军候虽然豁达,不计较这些身份物,可我怕事到临头,军候想要退而求其次也不可得!为了对付四夭箭,你带的这个百人队足足伤亡了三十余人,战损高达三成,不用想也知道,府内、军中一定会有人对此提出非议……他们这些人身在高位,不通军务,是不会管四夭箭有多么的厉害,只知道身为楚国顶级门阀之一的袁氏,竟然在对抗区区几个江湖客的时候伤亡了这么多人,一个无能的帽子扣下来,不治罪已经万幸,至于军候的职位和那份饷银,还是不要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左彣悚然一惊,倒不是他迟钝,而是这一天都忙于安顿战死军士的善后事宜,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所以一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会被徐佑提醒,立刻变得如坐针毡,他在袁府内的朋友不多,交心的更少,倒是很多人看他不顺眼,真要上面追究起来,连个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退一万步讲,旁人就算不落井下石,可一定会说些冷嘲热讽的闲言碎语,以他的性格,宁折不弯,如何受得了戏虐?。
“我要去见郎主,将事情分说明白……”左彣腾的站了起来,显然已经乱了方寸。
徐佑有点不忍心,但还是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道:“我刚一见到袁公,就提出对战死军士的抚恤事宜……”
“郎主怎么说?”左彣眼中冒出期待的神色。
“他有点不耐烦,说这件事不急,以后再议,然后就再没有提起过了!”
左彣颓然坐下,神色茫然,他的人生早已经跟袁氏挂上了等号,形而上的尊严、荣耀、建功立业的梦想,形而下的生存、温饱和作为一个人的基本体面,都跟袁氏息息相关,从血液到骨髓全部融合在了一起,所以一旦得知或许有可能会从这个群体里被剥离出去,那种汹涌而来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军候也莫要太过悲观,以你的修为和才智,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徐佑安慰道。
左彣沉默了好一会,低声说道:“我等部曲虽然不完全等同于奴仆,但也不是有户籍的齐民,在郎主的眼中,其实跟奴仆没有什么区别,又哪里会有真正的自由?既然依附了袁氏,自我伊始,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是袁氏的家奴,郎君说天下之大,但也绝没有一个逃奴的容身之地,更何况是袁氏的逃奴,谁敢收留,又谁敢重用?与其如丧家之犬,惶恐不可终日,还不如任凭处置,最坏的结果,不过被贬为佃客,到庄园里耕作罢了。”
这就是时代的悲哀,门阀政治的操控之下,公门有公,卿门有卿,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更何况左彣一个介于齐民和奴仆之间的私人部曲,纵然身手高绝,可在家大业大的袁氏不过寻常,除了认命,又能如何呢?
一想起多年苦修,奋死拼杀,只为不负平生,可谁知一路升做了军候,才知晓这世间最多的是蝇营狗苟之人,且门阀之内,上下疏远,一旦有小人从中作梗,最后的下场就是像他这般,申诉无门,含冤待罪,然后蹉跎了此残生。
一念至此,左彣万念俱灰,正在这时,徐佑突然道:“左军候若真有离开此处的打算,袁公面前,在下可以代为转圜,别的不敢保证,但至少会还你一个齐民的身份!”
左彣猛然抬头,望着徐佑,颤声道:“郎君……”
“只是你要想明白了,一个无依无靠的齐民,虽然自由些,但也未必比得上在袁氏为奴为仆。”
左彣的心态经过这片刻的大起大伏,早就想了个清楚明白,他的性格如此,留在袁氏永无出头之日,何况这一次击杀四夭箭,很有可能无功还要有过,一旦被罚作佃客,可就真正成了奴仆之流。要能恢复齐民的身份,以他六品上的身手,耕田也好,行商也罢,总能吃一口饱饭,何苦在这里低三下四的瞧人颜色?
他是武道中人,处事果断,心念一定,立刻起身,双手交叠跪伏于地,道:“望郎君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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