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贵子TXT下载寒门贵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贵子全文阅读

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章 铁衣刀光满帐寒

    赵信的船坊距离钱塘渎不远,送别丑奴等人之后,徐佑径自去了船坊,在那见到了祖骓。祖骓更加消瘦,颧骨高耸,双目深陷,让徐佑吓了一跳,道:“先生这是病了吗?”

    祖骓嘿嘿笑道:“病?我身子骨好着呢……郎君,你来的正好,今天正好海龙船出坞试航,我们一同上去瞧瞧。”

    “海龙船?”徐佑诧异道:“其翼说你搞出来个宝贝,就是这什么海龙船吗?”

    “何止宝贝?”祖骓兴奋的难以抑制,道:“有了此船,就算荆雍有失,敌军顺江而下,京城和扬州也并非无抗衡之力。”

    荆雍据长江上游,西接巴、蜀,北控关、洛,故楚国开国皇帝安师愈曾有无荆襄不可以立国于南的精辟论断,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一旦荆雍失守,敌人的水军可以沿着长江直奔金陵,几乎无还手之力。

    这是由古代的船只操作方式决定的,顺流而下,省心省力,总归比逆江而上要占便宜。所以安休若虎踞荆雍,哪怕安休明龙蟠帝京,也照样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等天亮后上了船,亲眼目睹祖骓的杰作,徐佑还是不得不说句牛逼。海龙船就是徐佑前世里又被称为车船的桨轮船,它区别于之前以划桨摇撸为主要动力输送的船只, 把桨楫改为桨轮推进,利用皮带和铁齿轮作为传送介质,把桨楫的间歇推进改为桨轮的回旋推进,不仅可以连续运转,而且转向、进退都方便快捷,不必太过依赖风力和风向。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桨轮船的出现,都代表着船舶推进技术的一个革命性的巨大进步,要知道欧洲直到公元15、16世纪才出现桨轮船。

    徐佑还没来得及跟祖骓探讨一下亚里士多德的《机械问题》,他就已经把齿轮传动运用到了战船的发明创造当中去,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下属总是这么招人待见。

    试航的结果相当震撼人心,今天北风呼啸,水文环境并不好,可海龙船逆风而行,半日行进八十余里,躲在舱底踩着轮轴驱动船只的船工们也纷纷表示省力许多,且不用像摇撸那样必须得掌握复杂的技巧,哪怕没有划过船,只要经过简单训练,就可以开动战船任意东西。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从来不会过时!

    海龙船只是祖骓的试验品,没有建造成巨型斗舰的样子,长宽高只算得中型,但以此船为蓝本,开发斗舰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赵信的船坊在徐佑的暗中支持下,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可以算得上扬州私人船坊里规模最大,但跟官方的造船厂比起来,那可就小巫见大巫了。

    不说楚国建在庐江、建安和夏口等地的大型船坞基地,单单扬州就有永宁和横阳两座官方船坞,若战时不计代价的产能全开,日产船只可达百余艘,从飞云、盖天斗舰到赤马、赤候小鳊都能建造,熟练工匠不计其数,根本不是赵信这样的私人船坊可以比拟。

    大乱在即,若有这样的水军利器,真可谓及时雨,是老天给的造化。徐佑召来赵信密谋,道:“不日扬州都督府将大批建造海龙船,我会去找顾刺史说项,其中两成的订单交给你的船坊来做,然后还可以用海龙船的造船技艺为资财入股,永宁和横阳船坞每造一艘海龙船,都给你造船所费之资的一成。”

    赵信点点头,他心知肚明,这钱是徐佑过他的手,最后的流向还是明玉山。不过他的船坊从中分一杯羹,倒也没亏待他。

    “郎君,你给我透个底,都督府那边能造多少只船?扬州水军这些年没什么战事,仅余的五十艘斗舰还在湖水里泡着呢。”

    “具体数目我不方便透露,不过至少不会少于两千艘……”

    赵信彻底惊呆,道:“这么多?这,这是要打仗了吗?”

    返回山里,徐佑只来得及和张玄机、詹文君互诉衷肠,又和萧药儿谈了谈,让她安心住下,权当是自己家中,不要有什么忌讳和拘束,若有任何需求,找张玄机和詹文君都可以。萧药儿屡次受惊,神色恍惚,那个纵马金陵城的天真烂漫的女郎不复再见,反而望着徐佑,眼眸里全是忐忑和疏离。

    徐佑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元沐兰会是冲着於菟母女而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倒是让萧药儿知道了他隐匿修为、装病欺瞒的秘事。不过让她知道了也无关紧要,将来一旦举义起兵,少不得战场厮杀搏命,他功力尽复的消息瞒不了太久,何况萧药儿人在明玉山,无依无靠,短时间内传不到别人耳中。

    然后,他去见了宋神妃。

    宋神妃自重回钱塘后,独居在山中清净处的一所院子里,没有要婢女伺候,仅留了左丘司锦为伴。

    “见过郎君!”

    左丘司锦迎了出来,领着徐佑往院内正房走去。徐佑问道:“宋夫人心情如何?”

    “瞧着烦闷的紧,今日已经砸碎了三个青瓷瓶,连詹夫人也不见。每日只进些许稀食,可饮酒却不下数十杯,除过昏睡,就是沉溺其间……”

    徐佑知道宋神妃的心结,可这是郭勉自己的选择,谁也无法干涉,咚咚敲了敲门,没听到里面有回应,推门进去,隔着薄薄的纱帐,宋神妃身着小衣,肌肤纤毫可见,正斜靠在榻上仰头往红唇里倒酒。

    徐佑眉头微皱,道:“司锦,去,把酒夺了!”

    左丘司锦听令上前,捉住宋神妃的柔荑,取走酒具,轻声道:“郎君来了,夫人醒醒。”

    宋神妃也不挣扎,任由左丘司锦施为,醉意朦胧的眸子乜了徐佑一眼,掩口笑道:“徐郎君,来,我请你饮酒,这是最上品的雪泥酒,寻常可喝不到……”

    徐佑拿着散落地上的裙装,扔到宋神妃腻白的胸前,冷冷道:“郭公明知留在江陵城里凶险万分,却还是执意留下,是因为他对江夏王忠心不二,不愿主公危难时弃之而去。这是郭公的仁义和智勇,我虽不苟同,却敬佩有加。郭公对你,向来疼爱,珍之重之,视若亲眷,所以才让我带你回钱塘安置,以解后顾之忧。你若一心寻死,我也不拦着,今夜就有船只回江陵,只是到时候郭公因你而落入颜婉的算计,可别后悔!”

    宋神妃沉寂良久,默默的穿上衣服,美人穿衣和脱衣时同样的动人,可此时此刻,徐佑无闲暇欣赏,道:“既然知道轻重,那就别整日的作践自己,悲春伤秋是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女们才会有的可笑心绪,你世情历尽,什么道理不明白?既然不愿死,又不愿走,苦是一日,乐也是一日,我看不如乐的好。”

    说完徐佑扭头就走,到了门口停住,背对着宋神妃,道:“还有,我府内不养闲人,从明日起,在果园新开一酒坊,你负责酿制雪泥酒,少许留下自用,多余的拿出去贩卖。大战在即,处处都要用钱的,你也出份力,别混吃等死,让人看了厌烦。”

    左丘司锦愕然看着关上的房门,这时的徐佑是她从未见过的刻薄,生怕宋神妃承受不住,回过神来忙劝慰道:“郎君也是为了夫人好,他有口无心的……”

    宋神妃笑道:“我对他的了解比妹子你更多,徐佑算不上君子,但可以称得上良善。他肯不计前嫌,答应郭公庇护于我,其实已经特别的大度了。你可知道,当年我是怎么逼着文君远离他的么?”

    左丘司锦好奇的眨了眨眼,被宋神妃柔软多情的嗓音带回了徐佑初入钱塘时的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过往。

    离开明玉山,徐佑马不停蹄的赶往流民屯营。放眼望去,设营而陈,立表辕门,木栅围护,箭楼屏藩,森严肃穆的气象让人不敢高声,屯营已然成型。因屯营设在翠羽湖边上,又称为翠羽营。营内一应建筑,全按照两万人的规模部署,分前、后、左、右、**五军,一军四千人,设四部,一部一千人,之下设十曲,一曲百人。下营之时,先定中心,往南北东西四方,各丈量六百七十步,并做好标记,取周三径一之法,确定整个营区的面积,再然后按照每军纵十八数、列二十七数分批建造营舍,每营舍之间隔开十五步,称为营街。前后左右四军分别占据道口、关隘、险峻等要地,拱卫中军。

    此乃李卫公安营法,徐佑之前曾亲授此法给左,他别无所长,唯领兵多年,于兵法一道造诣颇深,早已融会贯通,如臂使指。

    入得营来,不闻人声喧哗,不见行走无状,左引徐佑到了中军营帐,见到了恭候多时的齐啸。

    长生盗两千余人已尽数投奔钱塘,这翠羽营中的主力就是齐啸这些年呕心沥血带出来的善战精兵。

    除此之外,还有近百名曾经的徐氏旧部,都已接到号令,穿过群山群海,如狼群般汇聚在徐佑的身侧。

    “少主!”

    “参见少主!”

    “少主,可算见到你了!”

    “老天不死,我徐氏不灭,天幸之,今得以见少主,节下死而无憾!”

    众人里有徐佑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可这些人,是徐氏百年望族留下的最后的血脉,也是徐佑即将扶摇直上青天的羽翼和根基。

    乱世有英雄出,谁能笑到最后,且看这满帐的寒光似雪,照耀着即将被鲜血染红的时代!

    (第五卷完)

第一章 轻悍尽吴风

    诸将见礼毕,徐佑命他们各安其职,专心练兵,只留下左、何濡、齐啸、韩宝庆、明敬、鲁伯之和王士弼等人。

    韩宝庆,和名字相反,消瘦如麻杆,脸长似驴,齐啸麾下八名长生盗首之一,为人心细如发,严谨稳健,百事不发一言,可每言必中,向来被齐啸所重。

    明敬,八盗首之一,容貌俊秀,如翩翩公子,口齿伶俐,平时劫道全靠他忽悠那些富贵人家的妇人女子进入埋伏圈,但是千万不要被他容貌欺骗,此人善使双刀,勇猛无比,每逢战阵,常赤膊杀入敌军,浑身染血,如鬼可怖。

    鲁伯之,七尺身,三尺髯,双目狭长而有神,原义兴徐氏的旧部,是虎跳将军徐梓的腹心之人,善数算和度支术,曾被徐佑祖父私下赞誉为有萧何之才。当年大难逃脱,遁入宁越之地,短短数年,积财逾千万钱,今得知徐佑复起,遂安置好家眷,孤身远赴重山来投,忠心可鉴日月。

    王士弼,原徐氏旧部,跟随徐佑父亲身边多年,和齐啸交好,也是徐佑的老熟人之一。他身量矮小,粗壮,鼠须三两根,眼如绿豆,观人常以眼角余光视之,帐中诸人,以他的气质最为猥琐和丑陋。

    然而这个人,却是徐佑今日来翠羽营最主要的目的。

    “兵可用么?”徐佑问道。

    齐啸看了眼左,左笑道:“齐兄弟有话直讲,郎君面前,无须避忌。”他是屯田校尉,也就是这翠羽营里统军的人,齐啸初来乍到,不愿喧宾夺主,所以发言之前,征求左的意见,这是聪明人的处世之道。

    “长生盗两千余人,尚可算骁勇,给足时日操练,上阵可堪一战。但从五千流民里挑选出来的那一千余青壮虽然轻悍,好斗,但任性易怒,不受约束,敢犯上,又无畏军法,各级主官都大为头疼……”

    徐佑望向左,左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这些也在预料当中,吴阻长江,自春秋秦汉以来就民风轻悍,练得好了,锐不可挡,是可用之兵。可若练不好,各自为战,再好勇也只是乌合之众,两军阵前,徒送死而已。”

    后世皆以为南人柔弱,不比北人善战,其实纯属拍脑门子幻想后的误解。江南自春秋伊始,民风就极其轻悍,崇尚武力,好勇斗狠,仗义任侠,有仇必报。比如吴越两国相争,吴国人刚猛勇毅,百姓习于战守,明法行令,而越国人则随性简单,以舟为马,来去如风,虽不听令,可锐兵任死,其锋不可御。到了秦汉,这种民俗依旧让很多人头疼,周亚夫曾经感叹吴人的强悍:“吴兵锐甚,难与争锋”。

    而楚国从朝廷到民间,时人大都觉得江南精兵,北土所无,可一人当十人之勇。这是千百年来无数次战争打出来的信心,而战场之上,必胜的信心是三军士气的主要来源。

    总结就是,这些人是好兵,但现在还不可用!

    练精兵,是所有将军的梦想,无兵的将军如同没有了臂指,还怎么打仗?但梦想之所以是梦想,就因为知易行难。头脑简单的人会以为练兵不难,招人进来,严明军纪,教习战阵之法,然后就可以拉出去百战百胜,若真的这么容易,千百年来也不会只有区区七十二人配享武庙,流芳百世。

    徐佑沉吟了一会,站了起身,道:“走吧,带我四处看看!”

    军营里尚有半数兵卒,其余半数在外面屯田里劳作。刚开始时为避人耳目,白天要全部外出屯田,夜里再偷偷摸摸的操练,现在经过三个月的忙碌,基本完成了前期的开垦准备,等墒情差不多了,就可以播种等待收成,所以近来每日只放半数人出去劳作,另半数人在营中抓紧操练。

    午后兵卒们大都在营舍里休息,徐佑进去探看时,他们无不觉得惊诧。像左、何濡、齐啸这些都是大人物,可跟在这个年轻人身后亦步亦趋,上下分明,谁也不知道这位看上去丰神俊朗的男子是谁,目光里透着戒备和疑惑。

    一间营舍安顿二十人左右,两排大通铺,中间一条仅容一人过的小道,脱下来的脏衣物扔的满床都是,光着膀子的,露着大腿的,最夸张的是还有个**的,天刚开春,也不怕冷,就那么横七竖八裹着被子或躺或坐,看到上司们进来并不惧怕,更别提行礼,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徐佑等人,显得桀骜不驯。

    民风轻悍,以至于斯!

    这些人身体不算健硕,但也不是瘦骨嶙嶙的羸弱,甚至有几个脸色康润,称得上白细。徐佑笑着问道:“平时大伙都吃得饱么?”

    众人鸦雀无声,末了有个胆大的鼻孔朝天的问道:“你是何人?问我等吃不吃得饱有屁用,难道你还能多变出粮米来么?”

    “大胆!”

    齐啸勃然变色,这个营房不是他长生盗的兵,而是新招募的流民兵,向来不怎么服管束,可也没想到竟敢这样跟徐佑说话。

    “无妨,今个来就是听听大家的心里话,有什么说什么,不必藏着掖着,也不必怕你们齐将军责罚。”徐佑笑着挥挥手,对那人和颜悦色的道:“若是吃不饱,我自有法子多弄些粮米来。”

    那兵卒愣了愣,他是直肠子,吃软不吃硬,这会倒不好意思,道:“吃是吃得饱,上头也不克扣口粮,只是日日吃那些没油水的饭,嘴里淡出鸟来。山上有兔子和鸟雀不让抓,湖里有鱼有虾也不让抓,我不服!”

    徐佑点点头,道:“好,这个我记下了,还有吗?”

    兴许见徐佑好说话,而出头这人又没被责罚,其他人登时活泛起来,叽叽喳喳的大吐苦水,道:“郎君若是做得主,能不能把这劳什子的操练给免了?我们来屯田种地,又不是上阵厮杀,学什么队列行进后退,学他奶奶个卵子哦……”

    “就是,我大字不识一个,只会伺候土地,结果每天犁地累得半死,还得听伍长给我讲那些狗屁军纪。动不动就是杀,就是斩,就是鞭打,就是杖责……我日 你姥姥,谁敢打我一下试试?耶耶跟他拼命!”

    “是啊是啊,我自幼就记性不好,又不识字,现在还学不会听鼓声看旗语,可这过错岂能算到我的头上?结果昨日伍长带我去见了队主,狗东西竟打算分我去辎重营洗衣做饭当苦力……我好歹也是会稽郡有头有脸的人,要是灰溜溜的被开革,还不如杀了我呢!”

    满舍二十人,十几人大吐苦水,另外几人帮腔,几乎算是百分百的不满意率。徐佑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旁边站着的左和齐啸,他俩身为主管屯田军务的人,都觉得脸上无光。

    “你叫什么名字?”

    徐佑看向第一个发言的那兵卒,他警惕的身子后缩,双手握紧,做出防御的姿态,道:“怎么?郎君要事后找我算账不成?”

    徐佑笑道:“不要慌张,我说到做到,今日言者无罪,哪怕指着我们的鼻子骂娘都可以。当然,只限今日,以后意见照样可以提,但骂娘不允许,不仅不允许你们以下犯上骂上司,也不允许上司肆意打骂士卒。”

    众人齐声哄笑,这怨不得他们,自古当兵乃贱职,若非走投无路或者被强拉入伍再或者世代兵户没得选,良家子谁来干这个裤腰带上别脑袋的活?更别说楚国立国以来,除过中军,其他部曲几乎成了世家大族的私人奴仆,不许打骂?随便打杀也没关系,他们的命甚至不比一头牛值钱。

    就是此刻的翠羽营里,打骂也是常有的事,让这群轻悍的农户拿起刀枪变成精锐的兵卒,岂是易事?不打不骂,就不记教训,牛年马月才可堪一战?

    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军营里被打骂是天经地义的事,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郎君不晓世事,还大言不惭,简直笑掉大牙。

    徐佑等他们哄笑声渐渐停下,声音温和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道:“正是,不许打骂!你们来当兵,是为了保国护民,不是为了当伍长、队主和军侯们的奴仆。这一点,请大家放心,我说到做到!”

    许是见徐佑的认真不像是随口胡言乱语,众人面面相觑,再无人做声。徐佑又问了一次,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杨冈。”

    “好,杨冈,我和你约定十天之期。十天之后,你们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若是解决不了,你尽可来找我。”

    “啊?”杨冈腹中不信,口里问道:“郎君究竟是何人?”

    齐啸道:“这是徐郎……”

    王士弼接过话道:“这位徐郎君乃尔等的军帅,左校尉和齐将军皆是徐军帅的左膀右臂,日后凡见到军帅至,而无故不站立者,斩!”他长的矮小,可这会却杀气毕露,阴冷的气息几乎弥漫整间营舍。

    杨冈吓了一跳,想从床下跳下来站好,又觉得丢了面子,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听话,不服从,大不了干一架。

    斩?

    人头是那么好取的么?

    何濡笑而不语,王士弼是聪明人,徐佑既然回来,这支军队必须彻底掌控在他的手里,适当的让兵卒们知道谁是正朔,不仅很有必要,而且具有长远的意义。

    徐佑笑了笑,抬手示意今个不必多礼,道:“累了半日,都歇息吧。”

    出了营舍,左低声道:“我治军无能……”

    徐佑摇摇头,道:“这不是谁的责任,时间紧迫,就是韩信白起再世也不可能拔苗助长。不过,有问题不要怕,解决了就是。走,再去别的营舍里看看,多听听士卒们的意见没有坏处。以后这样的事要形成规制,你们每旬都要抽工夫来和他们聊天谈心,掌握他们的喜怒哀乐,再有针对性的进行疏导和安抚。爱兵如子,不能流于表面,切记!”

    “是,遵军帅令!”

    王士弼给徐佑安上的名头,大家都不是蠢人,立刻改了称呼,徐佑笑道:“军中也还罢了,平时还是叫郎君的好。”

    又接着走访了十几间营舍,徐佑基本了解了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只听汇报看不到最真实的情况。这些兵不管是流民还是长生盗,都还没有完成身份和思想的转变,流民还当自己是民,长生盗还当自己是贼,而贼和民又是天然对立的矛盾体,所以这三月来练兵之所以效果不太显著,一方面是因为屯田耗费了太多精力,得不到良好又系统的训练;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他们没有完成思想上的统一!

    没有思想武装的军队,是没有灵魂的!

    又进了一间营舍,徐佑准备随后结束这次调查研究,问了些问题,得到了不少反馈,有一个人成功引起徐佑的注意。当别人大大咧咧的告状诉苦的时候,他没有言语,安安静静的坐在最里面角落的床榻边上,衣衫干净,被褥也叠的整齐,双手规矩的放在腿上,腰板挺直,目光没有别人那么多的戾气,显出这座军营里难得的平和气息。

    “你呢,对营中诸事有什么不满?”徐佑突然分开众人,走到最里面,笑着问道。

    那人站了起来,道:“并无不满!”

    这话出口,立刻惹得其他人不高兴,个头最大的兵卒扭头恶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吐沫,道:“叶珉,你别装好人,我们全都拼着责罚为兄弟们谋公道,你要是一边想讨好上司,一边又想享受我们犯上得来的好处,天底下没那么好事。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旁人乱糟糟的轰然响应,叶珉丝毫不为所动,眼神平静无波,迎着徐佑审视的目光,声音不急不缓,道:“我,并无任何不满!”

第二章 军法何足持

    “你读过书?”

    “读过!”

    “出身何处?”

    “会稽句章。”

    叶珉问一答一,绝不多说一字,颇有惜语如金的架势。句章在白贼之乱里被毁于洪水,百里无人烟,民户十不存一,徐佑望向何濡,他胸有天下,大至军国韬略,下至一郡一姓,皆藏于腹中,可以说无有不知。

    何濡道:“句章有叶氏,前魏时曾位列中等士族,后来家道败落,早已是一介寒门,声名不彰。”

    寒门并不等于饥寒交迫的贫苦农家,只是不入士族、门第较低的庶族而已,叶珉能读书识字,说明还有前人的家风流传,看他举止气度,和这营舍内其他人截然不同,。

    “你叫什么,又是什么出身?”徐佑问身后站着的那个高大的兵卒。

    他咧咧嘴,冲着叶珉不屑的道:“我叫董大海,也是会稽的流民,曾在街巷里为邻里解决纠纷为生,不识字,可有的是力气,真到了沙场,比那些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娘们要厉害多了。”

    为邻里解决纠纷?他么的还不是惹是生非的游侠儿?

    徐佑笑道:“是吗?我不信!”

    董大海急了,道:“军帅若不信,我和来叶珉过过手,三息之内不打趴他,我从此给他叫耶耶!”

    “三军如一体,个人勇力不足道,你再能打,战场之上打得过十人还是百人?这样吧,虽然营中严禁私斗,可免得你不服气,我破例给你们一个机会。此舍内共二十人,你们各挑九人,也就是分为两队,一队十人,甲队以董大海为队主,乙队以叶珉为队主,给你们三天时间各自操练,七天后允许你们两队交锋,败的人不许再生事端,而胜的队伍,所有人皆升一级!”

    董大海兴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道:“军帅可当真么?”

    徐佑看着叶珉,叶珉犹豫了片刻,道:“可以,只是我不需要九人,只要五人即可!”

    徐佑沉声道:“军中无戏言!”

    叶珉点点头,道:“军中无戏言!”

    “好!”徐佑抚掌大笑,道:“有志气!王士弼,七日后由你为监察,负责两队的比武事宜,不许任何场外的因素干扰,明白了吗?”

    王士弼绿豆样的目光从叶珉脸上扫过,皮笑肉不笑的答道:“诺!”

    出了这间营舍,还没走开几步,两个人从对面的营舍里破门而出,尽是赤膊,披头散发,辱骂着打作一团。

    徐佑停住脚步,站在路边静作壁上观。瞧了瞧他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明智的没有出面制止,而等齐啸看清打架的人之一时,他的眼眸里迸射的怒火几乎要把那两卒子烧成灰烬。

    “我在盘蛇山什么狠人没见过?亲手割下的人头比你的头发还多,敢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吃饱了撑的,还是活的不耐烦了?”

    说着拳头直冲着面门招呼,对方躲闪不及,正中一拳,鼻子飒得飙血。这挨打的人年纪轻轻,可头发稀疏,最恨别人拿这事嘲讽,咬着牙眼神里透股狠劲,抬脚横踹,道:“江州打家劫舍的山贼,竟然摇身成了扬州的屯兵……陈恒,你觉得当山贼祖上光彩是不是?呸,我庄千山乃清白人,羞于尔等为伍!”

    “清白?”

    陈恒被踹翻于地,疼的额头都有了汗滴,抽着冷气大笑,道:“前夜子时和周安吉家的女人在营外的树林里偷偷摸摸的是不是你?”

    “你……血口喷人!”庄千山急红了眼,抄起破碎的门板往陈恒的头上砸去,这一下要是砸结实了,非死即残。

    “够了!”徐佑淡淡的道。

    左挥挥手,四名近卫扑过去把两人反手擒住,陈恒正待挣扎,抬头看见了齐啸,神色瞬间呆滞,低着头不敢作声。

    “左校尉,营中私斗,该当何罪?”

    “当斩!”

    “齐啸,你说呢?”

    齐啸躬身道:“校尉所言即是军法,奸舌利齿,妄言是非,喧闹不禁,私自刁斗,四罪犯其一,当斩!今庄千山、陈恒四罪皆犯,杀无赦!”

    陈恒太了解自家这位山主,平时不算严苛,但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浑身发软,扑通跪下,磕头道:“山主,山主,我被这狗才庄千山整日里嘲讽是无恶不作的山贼,实在气不过才有今日的莽撞,绝非有意触犯军法……山主,我跟你了这么多年,你是了解我的,死都不怕,可我绝不能这样去死……”

    庄千山也彻底吓昏了头,瘫坐地上一动不动。他只是有些呆气,自认为是良家子,看不得山贼竟能变成朝廷的官军,又仗着孔武有力,并不把陈恒放在眼里,所以肆意挑衅,多次口舌不饶人,平时也没少推推搡搡,今日双方憋不住火气大打出手,却好死不死撞到了这么多上司的手里。

    斩?

    好像是听队主宣读军法时里面有一个连一个的斩字,可那么多斩,谁晓得连打个架都得砍头?

    齐啸阴沉着脸,若是在盘蛇山里,斗殴不算大事,骄兵悍卒,没点火气血性还得了?可在翠羽营里,又当着徐佑的面,哪怕是为了杀人立威,陈恒今日也活不了了。

    “男儿死则死矣,怕个逑!”齐啸冷冷道:“你先走一步,日后黄泉再见,兄长给你磕头赔罪!来人……”

    徐佑突然问王士弼,道:“营中军法,斩刑总计几许?”

    “依前魏旧例和大楚现律,共六十八斩!”

    “法条过苛,执行必然不严,真要按着军法去砍,不出三月,翠羽营只剩你们这几位主官了。”徐佑平静的道:“到了最后,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大和稀泥?斩刑越多,越是儿戏!况且杀与不杀,操于主官一念之间,令自上出,随心所欲,官如主,兵如奴,浓郁的腐朽气,谈何纵横江海,威震南北?”

    左和齐啸赶紧俯身请罪,道:“节下无能,有负军帅厚望,甘令责罚!”

    “你们的过失,我先记下,容后再惩处!”徐佑指着陈、庄两人,道:“他们私自斗殴,起因乃长生盗和良家子之争,虽有过,但过不致死,可每人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从砍头变成杖责,陈恒和庄千山犹如翻山倒海了一番,顿时感恩涕零,跪地猛的磕头不止,高喊道:“多谢军帅开恩,多谢军帅开恩!”

    “并非我的恩典,军法不会容情,然而军法首在公正,否则人心不服,杀再多也没用。从即日起,原来的军法全部作废,新军法由何濡、王士弼、鲁伯之结合汉魏规制和我大楚的实情重新拟来交给我审阅。首要之处,是便于部曲们理解和记忆,便于执行和落实,要以训诫和惩处为主,无须太过残暴。当然,斩刑还是要有,但不再是那种高高挂起、供人瞻仰的泥雕神主像,而是一旦违犯、定斩不饶的果决和震慑力。”徐佑郎朗清音,似远似近,却一下下撞击在所有人的心门,道;“记住我一句话,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兵卒能练成什么样子,要看将帅们有什么练兵的法门,万事一斩了之,或者有法不依,都是无能之举,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齐呼。

    徐佑抬头望着不远处广阔的演武场,径自走了过去,左等不知他的用意,互相看了两眼,忙跟在身后。登上高台,旁边分两列站着众人,徐佑道:“擂鼓!”

    鼓声就是命令,一通鼓过,只有稀稀疏疏的一两百人来到场地里,两通鼓过,好不容易聚起了七八百人,等三通鼓过,整整一千下鼓声,经过查点,演武场内站满了一千一百五十三人。

    还好,三个月的操练,让队列基本成型,不至于松松垮垮的真的像是扛着锄头的农户。

    “左,点卯应到多少人?”

    “一千五百九十八人!”

    “实到多少人?”

    “实到一千一百五十三人。”

    徐佑身着青衫,映着夕阳,脸色坚毅如赤铁,道:“余下未到者,四百四十五人,即刻除去战兵之列,编入辎重营,罚关禁闭一日夜。至于禁闭是什么?马上你们就会知道。”

    台下顿时哗然,他们的吃穿用度比辎重营那些苦力要好的多,如果这时有鄙视链的话,无疑战兵的眼角远高于辎重营,所以徐佑一开口就开革四百四十五人,对他们造成的震撼可想而知。

    没来的那些兵要么骄纵,要么懒散,要么不守规矩,但这些人也是有朋友和亲友的,当下就有人不服,跃跃欲试,探头观望着,看有没有同样心思的敢齐声呛回去。法不责众,大不了干一架,生在吴越,谁怕谁啊?局势就像沾染了火星的棉花堆,一阵微风,立刻星火燎原。

    “今日凡来应卯的人,每人的晚膳多加一碗猪肉,再额外加赏十文钱!”徐佑冷静的声音仿佛浇灭火星的冰雪,再次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道:“以后但凡操练出众的兵卒,不问出身,皆可提拔为伍长、什长、百将、军侯甚至一军之主……有人或许不信,左!”

    左往前一步,道:“在!”

    “这是朝廷亲命的屯田校尉,他曾是晋陵袁氏的家奴,出身甚至还比不过你们这些编户齐民。但他侍上以忠,御下以仁,为人方正,不怕苦,不畏难,凭借自身的努力,现在的境遇你们也看到了,如何?”

    左屈膝跪下,双手抱拳过头,道:“若非得军帅提携,节下怎敢奢望能有今日?”

    只要有托,就能让徐佑的话充满了煽动性,道:“我之用人,不拘一格,出身士族门阀,也多有无能的蠢猪。”台下轰然大笑,门阀和贱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让他们只觉得这位年轻军帅说话很对脾气,“而齐户庶民,乃至奴仆佃客,其中也不乏能人异士。翠羽营不是都督府,不是金陵中军,只要你有本事,管得了五人,就做伍长,管得了十人,就做什长,管得了三五千人,就让你作军帅,我退而让贤。”

    台下再次大笑,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倒也淡了,有肉吃,有钱拿,将来似乎还有说不清的好处,闹事并不急于一时,先瞧瞧再做决定。

    “不过,”徐佑话锋一转,台上来回踱了五步,声音转为严厉,道:“丑话说在前头,翠羽营是练精兵的地方,这里不要孬种、不要懒鬼、不要猾头、不要卑佞。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立下的规矩,必须严守!违者自有军法,屡教不改者,莫非以为我的匣中刀不会杀人吗?”

    清明腰间的宿铁刀应声出鞘,寒光凌冽,高台旁边一株碗口粗的松树从中间被斩断,哗啦啦倒在地上,偌大的演武场鸦雀无声,小宗师的武力配合宿铁刀的锋芒,简直霸道的不像人间该有的样子。

    “好了,今日和各位初次见面,叙叙旧,说说话,以后就是一个锅里讨饭吃的袍泽,我的后背就是你的刀枪,那是以性命相托付的恩情!”徐佑拱手行楚**礼,从左至右遥遥相拜,然后负手而立,道:“散了吧,各归各处,这几天不必操练,也不必垦田,好好休息,再过几日会有新的操典教给你们。相信我,你们的好日子要来了,你们的苦日子也要来了,只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今往后,想出人头地,想光宗耀祖,想富贵荣华,想建功立业,想保国安民,就跟着我好好干,别的不敢说,可保你们前程似锦,若有虚言,如同此树!”

    徐佑在翠羽营的第一次亮相不算完美,但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从今天起,无人不知徐军帅的大名。解散之后,徐佑命左把队主以上的主官全部叫到中军营帐外候着,包括正在外开垦的部曲,按先后顺序列队,一个个的等候面谈,从名姓、出身、长处谈到练兵的困顿、未来的迷茫和家国、南北大势,甚至家长里短、妻子儿女父母皆是话题。这些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军帅,可在徐佑的循循善诱之下,倒也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不仅从感情上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让徐佑掌握了大量的中下层军事主官们的心理状态。

    这很重要,他要掌兵,首先要用对人,谈话只是了解一个人的第一步,有他两世为人的毒辣眼神和道心玄微的无上奥妙,再有研究《鬼眼经》到了出神入化地步的何濡暗查秋毫,几乎可以对近八成的人做出初步的准确的判断,谁人不可用,谁人可用,谁人可大用,不一而足。

    幸好,徐佑这个身体的前主人出自义兴徐氏,江东豪族,武力强宗,自幼接受的军事教育堪称一流,只是局限于时代,称不上天下独步,可加上徐佑后世的一些见解和知识,两者结合,产生的变化正悄悄的改变着一切。

第三章 末法

    离开军营已经到了午夜时分,徐佑和清明、何濡、鲁伯之、王士弼踏着银色的月辉回到明玉山,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隐藏在若隐若现的群峰之中,满山的松韵和竹涛声如同宋神妃妙手弹奏的惊鸿曲,为归人的脚步奏响着轻快的节奏。

    詹文君和冬至还在山腰的密室里候着,初春的寒气扑面而来,角落里点燃的炉火闪烁着明媚的光,让炉火边的伊人更平添了几分属于家的烟火气。

    徐佑已入四品,几乎感受不到季节变换带来的寒冷和酷热,但还是下意识的搓了搓手,站在炉火边招呼众人随意落座,然后转头看向冬至,问道:“有消息传回来吗?据萧药儿说金陵城里发生了叛乱,到底实情如何?”

    “小郎回来之前,我刚收到金陵传回来的讯息,经过这段时日的追加和整理,基本弄清楚大概的情况。月前,金陵突发叛乱,主要参与者有皇后王氏的弟弟、开国县子王篙,皇后的侄子、奉车都尉王平,内府黄门华源,长水校尉魏朴,谒者仆射何康,谢、曹、范、章等七个中等士族,还有商人费成昌,僧人竺法深以及中军里十几个幢主和两千军卒。是夜,皇帝宿在太极殿,被心腹黄门华源和两名宫女联手用绳带勒颈,差点窒息而亡,若非鱼道真出现及时,这次叛乱几乎就要成功。随后,王篙和王平借外戚的身份,由谒者仆射何康假太妃旨意里应外合骗开了宫门,和魏朴带兵攻入台城。同时谢、曹、范、章等士族部曲也在城中四处放火制造混乱,阻碍中军救援。而商人费成昌则提供了将近千万钱,用来作为赏赐和激励军卒参与叛乱的资财。叛乱发生后,萧勋奇和沈穆之联手,仅用了一天一夜就完全平乱,除王氏子弟外,余者尽诛。安休明差点死于阉人和宫婢之手,可以想象会有多么的恼怒,竟用谋逆者的数千颗人头在朱雀大道堆砌起九层楼高的景观,以之震慑朝臣和子民,同时金陵实行历年来最为严酷的宵禁,违者可不经刑曹审议,立斩于街市。中军也由司隶府进驻,开始筛查和整顿,不少战功卓著的将领都被误杀……”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望着飘忽不定的炉火,思绪再次回到了数月前和朱智在江州刺史府里的那番对话。朱智答应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来练兵和合纵连横,只是没想到采取的手段会如此的激烈和决绝,行刺于深宫,谋乱于军伍,连皇后的家族都成了棋子,加上谢、曹、范、章等七姓,让安休明惊惧难安,自以为稳固的金陵再次风声鹤唳,若论拖延的效果,那是再好不过了。

    截止目前,朱智的出手还从没让徐佑失望过一次!

    只可惜那数千条性命……

    或许他们也知道必死,可求仁得仁,为家国正道而死,死而无憾。楚国立朝百年,国祚正隆,虽有安休明这样的逆子,可节义忠贞之士,何其多矣?日后攻下金陵,这些死难之人,当立碑立传,传芳名于万世!

    鲁伯之奇道:“商人费成昌?是何许人?”王嵩等人谋逆不稀奇,可夹杂在众多外戚士族将军里的商人,听起来就觉得很不一般。

    “费成昌,历城费氏这一代的嫡长子,随着家主费抟逐渐的淡出,家族中的生意全都交给他打理。从益州到金陵,费氏的手里握着丝绢布匹行业最赚钱的门路,而这条让很多人都眼红却又无可奈何的门路,却是南阳王安休铄给费氏的恩典,更是费氏为安休铄效力的根本和底气。”

    后世学者唐长儒曾将古代商人分成三个层次,第一等是中央恩,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将帅的恩,第三等是小商小贩,游食无赖之徒。

    郭勉是第二等,费成昌也是第二等!

    安休铄不仅仅是南阳王,还是尚书令庾的乘龙快婿,也是庾氏曾经力推要和太子争夺帝位的后备储君的人选,若论在安子道和京城贵戚们心里的地位,可是远胜江夏王安休若。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费成昌比郭勉更加的强大!

    当然了,这只是某种意义而言,郭勉行商只是掩盖身份,真正的实力是暗地里发展壮大的泉井和船阁。

    这点却是费成昌远远不可比拟的!

    王士弼沉吟道:“此事十分蹊跷!这些人看似毫无关联,却牵扯到内府、外戚、士族、中军和市井,几乎将金陵各个层级全都网罗其中。密谋大事,意图作乱,竟能瞒过司隶府的耳目,岂是普通人的手段?再者,凡明眼人都知道,安休明已经基本稳住了金陵的局势,除非自外而内以强大的兵力彻底击败之,单单从内部搞风搞雨毫无可能成功,顶多给安休明造成点麻烦。我看背后谋划之人智计通天,怎么会愚蠢的选择这个时候犯上作乱?”

    徐佑笑道:“你们初来乍到,对有些事情不太熟悉。其翼,你来说一下。”

    何濡虽然桀骜,但对真正有本事的人向来不会有排挤之心。鲁伯之还好说,这个王士弼却非凡夫俗子,徐佑对他将来有大用,何濡心知肚明,态度算不上和善,但也不至于刻薄,道:“此乃小诸葛朱智的大计,目的就是为了打乱安休明的步伐,让他深陷金陵,无暇他顾,好给远在荆州的江夏王整军备战创造机会,也给咱们在扬州屯田练兵留出充裕的时间。”

    王士弼一点就透,恍然道:“原来如此!此招绝妙,尤其拉了王篙和王平下水,安休明若要追究,皇后的后位不稳,这是国本,一旦摇动,金陵再难平静……”

    “已经摇动了!”

    冬至以眼神请示,徐佑点点头,她略带压抑的嗓音说道:“萧勋奇欲为萧氏谋后位,拉拢了柳氏为奥援,应该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可郎君们也知道,由于执掌司隶府,萧氏在四大顶级门阀里的名声向来不怎么好,若是后位落到萧氏手里,怕是庾氏和袁氏都不会满意。”

    鲁伯之抚髯笑道:“袁氏不满意,尚不足虑,毕竟袁氏偏安晋陵,崇尚清虚,与世无争。可庾氏却是金陵城里最不可忽视的派系之一,尚书令庾连脸都不要了,委身投逆,哪能坐视萧柳二姓操控国本,扶摇而上?”

    “庾自身难保了!”何濡眯着眼,道:“费成昌可不是自愿参与此次叛乱的,若非朱智派兵抓了历城费氏满门老幼,以之逼迫费成昌赴死,他正当盛年,钱财女人权势一样不缺,怎么可能选择这条死路?”

    王士弼忍不住赞道:“朱智当真不愧是小诸葛!费成昌区区商贾,可又是南阳王的嫡系,这样一来,安休铄也被拉入了泥潭,就看安休明到底还顾念几分兄弟之情……”

    詹文君淡淡的道:“安休明连亲生父亲都杀得,何况安休铄这个谈不上多少感情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别忘了,当初安休明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庾可是力荐安休铄接任太子的。要不是金陵之变后,安休明为了收买人心,安休铄想必也活不到现在!”

    鲁伯之不善权谋,听到此刻才悚然一惊,道:“朱智故意如此,就是为了让安休明杀掉安休铄?”

    冬至叹为观止,道:“小诸葛之计,向来环环相扣,若仅仅费成昌一人,安休铄未必会死,庾还可找萧氏和柳氏说合,以三姓之力,安休明怕也无可奈何。但王篙、王平两个蠢货受人挑拨造反作乱,从而连累了后族,让萧勋奇对后位动了念头。这样一来,庾氏万万不会听任萧氏女入宫,那就没办法三姓联手,自也没办法保全南阳王。”

    何濡冷笑道:“所以安休铄必死!先弑父,后杀弟,安休明残暴不仁的恶名算是坐实了,倾尽长江之水也洗刷不去。朱智,厉害的紧!”

    徐佑双手架着炉火,听着众人商议探讨,没有做声。朱智的谋算大气磅礴,却又毒辣狠绝,必要时可以放弃任何人,视人命如草芥,视众生如棋子,若是将来成了敌人,又该如何应对?

    王士弼绿豆般的眼睛闪烁着精光,微微笑道:“我想,安休明现在是不是连睡觉都不**稳?”

    金陵,显阳宫。

    安休明何止是睡觉不安稳,他现在看着身边的宫女和宦者,仿佛全有悖逆之心,因此敕令凡入睡后,御榻七尺之内不许近人。称孤道寡,无人可信,他连皇后都不再见,衡阳王安休远虽然可以夤夜入宫,可觐见时宫内侍卫林立,刀斧在手,虎视眈眈,那架势让衡阳王暗自心惊,从此哪怕十万火急,也不再夜里进宫。

    唯独一人例外,神师鱼道真,安休明为她在台城里新造元妙观,可以不必通禀,直入寝宫。宫人们私底下议论,早把鱼道真当成了后宫之主,王皇后就算没有此次王篙王平的牵累,也已经失去了宠爱,空有虚名罢了。

    “南阳王在狱中可认罪了么?”这夜安休明大发雷霆之怒,身边伺候的宫女被斩了三人,其他人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唯恐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鱼道真轻轻的为安休明揉捏肩头,妖媚的脸庞透着几分冷峭的寒意,道:“他怎么会认罪?可从王府里搜出来的书信是铁证,表明他和那群叛贼确实有联络,这就足够了!”

    “逆贼,逆贼!”安休明抬脚踢翻了案几,怒不可遏,道:“你说我对他怎样?当年和我争太子位,我既往不咎,赏他,重用他,每事优给,而终不知恩,他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蜂有毒,豺狼反噬,主上仁心,可耐不住费成昌之辈日日蛊惑。今南阳王犯上之既彰,反噬之情已著,饶他活命,只会徒留祸患。”

    安休明脸色阴沉,好一会才到:“杀他也非易事……”

    “主上担忧庾反对?”鱼道真的玉手悄然没入龙袍深处,吃吃笑道:“萧勋奇想让不见了踪影的女儿当皇后,庾急得的都要跳脚了,主上正好可以答应庾,杀了安休铄,不让萧氏女郎入宫。而对萧勋奇则说由于庾坚决不允,故而难以和萧氏结亲……”

    安休明闭着眼,仰着头,露出舒服的神色,不一会发出低沉的吼声,伴随着的还有一道杀气腾腾的旨意,道:“来人,赐南阳王勿念酒。”

    宫中御赐的毒酒取名勿念,颇有黑色幽默的味道,侍卫领旨而出,鱼道真搂着安休明脖子,坐到腿上,手指捻着发梢,道:“南阳王不足虑,可虑者,是那群心不死的秃驴!”

    “嗯?”

    “竺法深和他那几十个徒子徒孙,看着不成气候,但天下二十二州的僧人何止数十万?竺道融身死之后,其他僧人并不服膺主上,私下里串联密谋,早晚要造反生事。”

    安休明和竺道融斗法多年,对僧人深恶痛绝,要不也不会在金陵之变的当夜屠了本无寺。佛门各宗自此后闭门隐居,绝不干涉政事,也不传道授法,摆出雌伏归顺的可怜模样,没想到背后竟然还在意图谋逆。

    找死!

    安休明抓住鱼道真的玉手,放到唇边轻轻嗅着,道:“神师觉得该怎么对付佛门?”

    “主上又是怎么对付那些谋反的士族?”

    “尽灭其门!”

    “佛门亦可!”

    安休明一惊,抬头望着鱼道真,见她玉容淡漠,不像是说笑,眉心凝重,道:“你的意思是?”

    “主上,佛自西来,本是胡教,凭邪法而立足上国,不知感恩济益,反而大兴土木,封山占水,僧人不事劳作,取民脂膏而豪富,聚天下铜铸金身,寸绢不输官府,升米不进公仓,家休大小之调,门停强弱之丁,甚或蛊惑圣听,玩弄权柄,欲谋废立,其心当诛。我听闻寺庙之中无不暗藏刀兵,习武者众,四海承平,那又是何居心呢?今若主上灭之,令逃课之党,普乐输租;避役之曹,恒忻效力。则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此乃强国富民之策。主上用之,可为千古圣明君主!”

    鱼道真的声音如同仙音妙乐,让人不由自主的聆听而顺从,她低语诱惑,道:“天下十分财,寺庙有其八,况且白长绝也已征得孙天师的同意,天师道会竭力达成主上的心愿。”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安休明目露凶光,咬着牙道:“好,召沈越入宫,拟诏。朕,要灭佛!”

第四章 云动

    江城,刺史府。

    朱智在金陵发生叛乱后不久就接到了安休明的敕令,要他出兵把历城费氏满门族诛,自费抟以下,不分男女,全部剥皮剜心,示众三月,以儆效尤。费氏的生死原本就握在他的手里,接到了皇帝的谕旨,却奇怪的按兵不动,只是严密看守费氏老宅,不许一人一犬进出。

    等安休铄被赐死的消息通过秘密途径传来,正和朱智在府内的假山凉亭里弈棋的祝元英笑了起来,道:“一切尽在使君预料之中,只是又死了一位皇子,难免可惜!”

    “南阳王该死!”朱智的语气透着杀机,可脸色平静如常,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心意,道:“别人可以投逆,唯独建安王、广陵王和南阳王不成!他们三个都曾进入先帝的候选之列,成为太子被废后的储君,却在先帝被弑之后贪生怕死,既不肯自裁,又不敢反抗,这等无君无父的小人,留之何益?”

    祝元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道:“南阳王既死,费氏满门再也无用,是不是可以官子了?”

    朱智手拈白棋,于中腹落子,摇头道:“江州士族,成气候的有五姓,而五姓里又以费氏为首,彼此间盘根错节,岂能说无用?此次费氏勾连南阳王谋反,我谅他一家一姓未必有这样大的胆子……”

    祝元英想也不想,跟着在腹地放了颗黑子,道:“使君的意思?趁此机会,将五姓一网打尽?”

    “那倒也不必,杀人太多,有伤天和。去年收成不好,都督府缺兵缺粮,你命人请他们资助些,识趣的呢,就是自己人,不识趣的,费宅里诸姓密谋串通的书信还怕找不到吗?”

    祝元英打趣道:“使君变得和善了,莫非近日读佛经有所悟?”

    朱智轻笑道:“我劝你抽空也读上几卷,再过段时日,只怕想读也读不到了!”

    祝元英微微惊诧,道:“莫非……今上真的要灭佛?”

    两人边聊边下,落子如飞,朱智看着交织在一起的两条大龙,忽地走了招绝妙好棋,将祝元英的大龙屠杀殆尽,抬起头望着远处白雾苍茫的江水,道:“鱼道真心怀鬼胎,白长绝志大才疏,两人都巴不得佛门灰飞烟灭。孙冠闭关不出,有心无力,安休明若受二人蛊惑,以他的心性,连父亲都杀得,何况那群碍手碍脚的秃驴呢?”

    祝元英弃子认输,道:“所以使君故意设计诱竺法深参与谋乱,就是给今上定决心时再添把火么?”

    朱智淡淡的道:“竺道融信奉‘不依国主,法事难立’的道理,却不明白国主轮流坐,如同博戏,就算是大宗师,也不可能次次都站在胜利的一方。愿赌服输,他死了,可佛门尚在,要让安休明发狂,这是最好的诱饵。”

    “是啊,灭佛必然激起天下惊变,佛门及其教众将彻底和今上决裂,到时我们可以收为己用。佛门千百年发展,这是何等庞大的力量?”

    朱智唇角浮出笑意,道:“正是因为庞大,所以我们吞不下,会噎死的。不过,有个人倒是可以吞的名正言顺,还不怕撑着肚皮……”

    “哦,何人这么厉害?”

    “别忘了,徐七郎可是竺道融生前亲自尊崇的大毗婆沙!”

    “徐微之?”祝元英先是一愣,继而恍然,无不叹服的道:“使君智虑深远,元英差的何止以道理计?”

    朱智笑道:“你心中何尝不明白,只不过从来慎言,不愿出风头罢了。走吧,去见见宁真人,匡庐山交给他来做山门,将来必定留名后世,总比留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要合乎天道自然。”

    “使君很看好宁玄古?”

    “佛门即将迎来末法,天师道盛极必衰,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也不可一日无教,日后重振江东道门者,必是宁玄古无疑!”

    祝元英奇道:“我原以为使君不喜欢宁玄古,所以百般刁难他,却没想到竟给他这么高的评价。”

    朱智的脸庞被伸出的竹叶遮挡了半边,光线的斑驳映衬在鼻梁和眉梢之间,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萧瑟,道:“我辈蝇营狗苟,浮沉浊世,将来身死而灯灭,与这天地间的道越行越远。宁玄古自淤泥中濯而不妖,面对孙冠这样的人,还能够坚持己见,力图走一条有别于历任天师的不同的道,这点实属难得,我不能不服!”

    “要是这么说,匡庐山给了他,真倒是此山扬名于后世的莫大机缘!”祝元英笑道:“那可比费氏用来沽名钓誉好得太多。”

    几乎同时,远在西凉的河东郡也是暗流涌动,大将军兼渭州刺史姚吉亲领西凉大马十万骑逼近北魏的河内郡。河内郡的戍主长孙襄大骇,急报平城,接到敌情的北魏皇帝元瑜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大殿内站着数十人,八大人官、六部大人、三十六曹的诸令、诸尚书以及诸多常侍、中散官等齐齐在列。

    首先发言的是永康县公、太尉长孙狄,他是元瑜的心腹,尤善理政,并且十分痛恨汉人,冷哼道:“姚琰找死!有长孙襄镇守河内郡,又有轵关天险,就是百万军也坚若磐石。主上可再令晋州刺史侯敬率兵支援,不出旬月,臣担保必破凉军大马。”

    尚书左仆射、南平公奚斤反驳道:“西凉五十年未有战事,粮草充足,兵力强盛,西凉大马号称具装无敌,哪里像太尉说的那么容易?兵者,国之大事,长孙襄志大才疏,哪里是姚吉的对手?太尉为了自家子侄扬名,竟敢蛊惑圣听,贻误戎机,该当何罪?”

    长孙狄并不着恼,奚斤和他向来不睦,站出来驳斥实属正常,道:“长孙襄戍守河内郡,是主上钦点的镇将,他能察敌于先,速禀于后,堪称尽忠职守,是否是我长孙氏的子侄,又有什么关系?奚尚书若惧西凉大马,在这金殿之内大放厥词,实则无一策应对,贻误戎机者到底是谁,主上心中自有公论。”

    奚斤冷冷道:“臣以为,当务之急,严令长孙襄避敌锋芒,闭关坚守,必要时可以放弃轵关和沁水,只要守住郡治野王城,诱敌深入,再调兵围而歼之,则大胜可期。”

    陆狄嗤之以鼻,道:“惧敌、避战、溃逃,置两县百姓于不顾,还自以为得计,真是可笑之极!尚书大人可知那轵关为太行八陉第一陉,两山夹峙,尺径独行,号称封门天险,我大魏在此屯兵,依仗地势之利,困住姚凉五十年无法东进寸许,你说丢就丢,何以对祖宗,何以对陛下,何以对臣民?”

    “你!”

    西凉在四国中最为弱势,信奉的是积极防御的被动国策,从不敢挑衅生事,每年都要给柔然和魏国进献大量的美女和钱帛,皇室联姻更是多年没有断绝。所以长孙狄口中的轵关早已荒废,年久失修,工事破败,仅有的几十个守卒无不老弱,如果姚吉率大军进攻,一个冲锋就能破关而出。

    奚斤的言辞不比长孙狄犀利,但他自有羽翼为助,转头望向崔伯余,道:“临渊,你怎么说?”

    崔伯余,字临渊,因出生在二月,故小字叫桃月。北魏司空崔玄的长子,母亲出自范阳卢氏,连姻皆士族。自幼博闻强识,精于天人之会,于经义、玄象、百家无不通晓,时人称之为独步。除此之外,尤为津津乐道的是,崔伯余的容貌织妍洁白,如美妇人,常以汉初三杰之一张良自比,因为其性情敏达,长于谋断,所以又被称为小张良。

    不过,此时的小张良还只是魏主元瑜比较赏识的宠臣之一,爱他的书法和玄象术,时常召入宫中询问天象、谶言和吉凶,但汉人在魏廷举步维艰,地位不高,以崔伯余的才干现在也仅仅混到左光禄大夫的官位,并且这只是加衔,没有实职,远远称不上国之重臣。

    奚斤的小儿子娶得范阳卢氏的女郎,论起关系来和崔伯余算是表亲。在北魏朝堂之中,鲜卑族古老的部落族群结构仍旧占据着主要地位,哪怕崔伯余无意和奚斤成为盟友,他的出身也让他别无选择,否则的话,两头不讨好,政治上将毫无作为。

    元瑜的目光随着奚斤点将转到崔伯余的座位,笑着颌首,道:“崔卿,你意如何?”

    崔伯余的嗓音偏向中性,配合他的容貌显得别有魅力,道:“两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然而臣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讨论派兵与否,而是彻底探明姚吉的真实意图。西凉十万大军屯兵河东郡,河东贫瘠,军需皆需从长安运过来,正逢初春,冰河将融而未化,道路泥泞,河中冰凌未消,转运十分艰难。若真的要开战,姚吉只能隐蔽行军,速战速决,拖延一日,便是无法估量的给养消耗。可他偏偏大肆宣扬,扎营数十里,旌旗招摇蔽日,又不发动攻势,以臣拙见,姚吉此举,只是意图牵制我南线诸军不得妄动,并非决意东侵。”

    散骑常侍、神部令刘狸和崔伯余是好友,立刻声援道:“崔大夫所言极是!我若是姚吉,兵贵神速,此刻早已攻下轵关,再控制沁水,太行山的出口尽在手中,往东全是平川,西凉大马可纵横直入,那么,姚吉是知兵的人,还在等什么?”

    奚斤眼睛一亮,道:“姚吉在虚张声势……”

    崔伯余摇头道:“是不是虚张声势,还要看侯官曹打探的消息,非我等坐在朝堂可以知晓。”

    八大人官之一、山阳侯陆宏淡淡的道:“你们也知道兵贵神速,坐等侯官的情报,和守株待兔又有何分别?还是太尉所言,命长孙襄出兵轵关,御敌于国门之外,再命侯敬调集晋州十二郡的雄兵合围,我谅那姚吉小儿不敢出太行半步!”

    “敢问陆大人,若晋州兵马全部防御西凉,伪楚的荆雍整军而出,单单以豫州的兵力,固难相抗,到时该怎么应对?”发问的是五兵尚书贺屈,他是奚斤的直属曹官,为人刚正不阿,哪怕八大人官,也轻易不敢惹他。

    陆宏脸上浮现杀气,道:“晋州防西凉,豫州防南楚,各司其职,若豫州刺史贺党不堪重任,辜负皇恩,可另选贤才接替。”

    其他七位人官纷纷表示赞同,朝议各抒己见,乱作一团,元瑜始终静听,不轻易发表意见,等所有人都说的差不多了,宣布退朝,改日再议。出得太极殿,有人拍长孙狄的马屁:“太尉远见卓识,非常人可知,窃以为守轵关乃上策。崔桃月幸进得宠,与军务并不熟稔,岂可和太尉论起戎机?”

    长孙狄笑而不语,方才崔伯余看似两不相帮,其实主要目的还是禁止出兵,无疑打了他的脸面。这些人个个精明,知道奚斤得罪不起,那就拿崔伯余给太尉大人泄泄火气,反正动动嘴皮子,又不掉根头发。

    忽有中曹吏急奔而出,截住崔伯余,恭敬的道:“崔大夫留步,主上请你到内朝议事!”

    崔伯余平静的点点头,和奚斤施礼之后,跟着中曹吏远去。长孙狄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奚斤远远看到,特意走过来笑道:“太尉可是嫉妒了?”

    长孙狄眼睛微微聚起危险的光芒,低声道:“奚斤,你这个猪头狗身的蠢货!主上如今以外朝治理普通和琐碎的国政,但凡祭祀、军机或突发的大事,皆自内朝密议而决。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你我看似位高权重,一插手不到神部的祭祀之权,二无法干涉军务,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扫马粪一般扫出平城。崔伯余,汉人,虽和你有表亲,但绝不可靠,你莫要觉得他受到主上赏识是好事,他是他,你是你,要是想不明白这点,早晚你得死在这个竖子手里!”

    说完拂袖而出,奚斤默立良久,回首望着西宫,那里正是内朝所在,春风拂面,阳光正好,可心中却没来由的烦躁起来。

第五章 月痕

    北魏的内外朝制度缘起于部落时代的游牧民族特色,外朝的八大人官和诸曹尚书,由各大姓分别出人、共同治理国家,而内朝官则是拓跋家族自己的直属机构,多用鲜卑良家子和依附的汉人子弟充当,他们听从皇帝的命令行事,忠心耿耿,权力极大,和外朝官互相制衡,形成了独特的北魏官制。

    内朝分曹治事,排第一的是内行曹,主官为内行令,职责为拾遗应对、察举百僚、摄行祭祀、典长内库、典领诸曹。

    元瑜继位之后,对内朝做出的最大改变,就是内朝官里开始有宦者出任要职,而三年前内行令病死,接替的就是一位年轻的宦者高腾。

    高腾原来是皇后冯清宫中的大长秋,元瑜和冯清青梅竹马,夫妻恩爱,所以爱屋及乌,将高腾提拔成了内行令,可谓权势熏天,无人可及。

    崔伯余进来的时候,不仅高腾在座,还有侍中穆寿、内秘书令李冲、内大将军尉迟金雀、给事中游濯以及龙牧曹、侯官曹、中曹和监曹的主官和几名得力的曹吏等。

    除此之外,大和尚灵智也赫然在列!

    崔伯余还是第一次参与内朝廷议,坐在最下首准备多听少说,元瑜直接点将道:“桃月,适才我见你似乎意犹未尽,现在房内都是可信之人,你若有宏论,可直说无妨。”

    崔伯余躬身道:“主上圣明!姚琰此次用兵太过蹊跷,我料来是楚国在背后筹谋布局,故而不得不防。”

    “你也觉得贺五兵之言有理?晋州兵不可轻动,要和豫州同气连枝,谨防岛夷趁机挥师北上?”

    崔伯余摇摇头,道:“恰恰相反,我认为楚人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北上,所以才说服姚琰陈兵河东,对我进行牵制和威慑。”

    尉迟金雀大笑,道:“威慑?就凭西凉羌人那些瘦弱的跟老鼠似的大马?”

    “内大将军,西凉大马纵横西北多年,不是等闲之辈,可对上大魏的控弦勇士,不用交手,我也知道对方必然大败。但是,此役的关键不在西,而在于北!”

    “嗯?”元瑜眸子里含着几分赞赏,道:“你是指柔然?”

    “是!楚人既然联络了西凉,柔然又怎么可能安坐不动?那群蠕蠕视大魏如寇仇,凡有良机,从不会错过。”

    柔然在阿尔泰语系里原意是指“聪明、贤明”,然而魏主元瑜认为柔然人智力低下,打仗只靠蛮劲,没有计谋,往往败多胜少,却不知进退,所以嘲讽他们是不会思考的虫子,下令全国称柔然为“蠕蠕”。

    这是极具侮辱性的称号,据说柔然可汗闻说后在汉庭折箭立誓,今生必杀元瑜,割他的肠子和心肝喂食虫子。

    元瑜笑道:“你是方正君子,没想到也会骂人蠕蠕,哈哈哈。”

    崔伯余无奈,道:“主上赐柔然的名号,臣不敢不从。但两国交战,胜负之争在国力、军力和民心,倒也不必逞口舌之利!”

    内侍长高腾阴阳怪气的讥嘲道:“哎哟,崔大夫是对主上不满喽?大夫的仁心,别用错了地方,蠕蠕是我朝数百年来的最大死敌,别说改个名字,就是再羞辱他们百倍也不为过。”

    崔伯余闭口不语,和一宦者争执,就算赢了又能怎样?不仅毫无名声,还可能后患无穷。不过他这样不理不睬的态度更让高腾恼火,心里给崔伯余涂了浓浓的一笔,寻着机会,再跟他算账。

    元瑜对高腾甚是宽容,轻言斥责了一句,道:“皇鸟,把你最新得到的情报念给崔大夫听。”

    皇鸟是侯官曹的主官之一,掌管内侯官,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出身来历,仿佛凭空出现在元瑜身边。另外还有一名鸾鸟,掌管外侯官,从来不在平城露面,只听说是个女子,却几乎没人见过真容。

    皇鸟面无表情的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声音冰冷如金属摩擦,让人听着难受又不安,道:“蠕蠕异动,半月前已越过意辛山,大军逼近武川镇,或不下三十万之众。”

    三十万……

    殿内顿时哗然,其他人也是初次听到这份情报,侍中穆寿皱眉道:“鬼方军风驰鸟赴,倏来忽往,踪迹难辨,侯官曹得来的情报会不会误判?”

    皇鸟冰冷如金属的声音再次响起,道:“为了得到这份情报,侯官曹死了七名白鹭!他们以国姓之尊,效死于外,难道还要受内廷的质疑吗?”

    穆寿不为所动,别人惧怕侯官,他却视若奴仆,道:“哦,那为何姚吉的兵马始终不能探明真伪呢?”

    皇鸟冷冷的看了眼穆寿,道:“西凉不足虑!”言外之意,西凉不是侯官曹监控的重点,柔然才是。

    穆寿笑了笑,不再发问。

    “桃月,你有何想法?”元瑜有意考验崔伯余,也有意让他在内朝诸君面前露个脸。这个问题若答得好,对他将是莫大的机会。

    崔伯余不敢大意,没有立刻回奏,而是沉思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元瑜也不急,静坐等待着他的见解。

    “主上,当前局势看似腹背受敌,凶险异常,其实福祸相依,能否彻底击败柔然,夺取漠北草原,解决百年边患,正取决于今日!”

    高腾乜着眼,道:“可别吹大气伤着舌头,蠕蠕的鬼方军和我大魏鏖战百年,虽说败的多,胜的少,却从来没有真正的伤筋动骨。这次三十万大军南下,来势汹汹,并非易于。崔大夫不要为了讨主上的欢心,反而成了误国害民的佞臣……”

    崔伯余不知道自己几时得罪过这位宫里的红人,不卑不亢的道:“内行令说的极是,正因为对鬼方军足够的警惕和重视,所以我敢断定,此次只要运筹得当,必能除此心腹之患。”

    元瑜大喜,道:“崔卿,速速禀来。”

    西凉大营。

    姚吉只有二十三岁,是西凉国主姚琰的第八个儿子,臂垂过膝,雄武盖世,好学博能是西凉屈指可数的大将之才,现任左部帅,统兵。他斜靠在毡毯上看兵书,旁边点燃的炉火将整座营帐的寒气驱去,一文弱书生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笑道:“部帅好闲情!”

    姚吉现任西凉国左部帅,故有此称呼。

    姚吉看见来人,高兴的扔掉兵书,翻身跨过跟前的案几,抱着书生重重的拍了拍后背,道:“子攸,你总算回来了,我心里忐忑,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父皇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进来的这人叫温子攸,是姚吉幕府里的谋主,奉命回长安向姚琰密报军机。双眉狭长,眼睛颇有光华,唇薄而颧高,只是太瘦了些,连风大点就能吹得起来,闻言轻咳了几声,道:“部帅慎言!”

    姚吉立刻收了兴奋,对旁边伺候的两个部曲道:“你们出去,三丈之内,不许有人!”打发走闲杂人等,他拉着温子攸的手共坐一席,道:“父皇可有旨意?”

    “主上没有明旨,只要你随机应变,若魏廷出兵轵关,就先行打下来守住,观对方动静,再图后算。”

    姚吉抓了抓头发,苦恼的道:“只给我一万人马,却要宣称十万,若吓得魏廷倾晋、豫、洛、秦四州之力来援,我就算打下轵关,又怎么守得住?到时候退就是败,败就是罪,我那几个哥哥会轻易饶过我吗?”

    温子攸笑道:“此番出兵,主上虽然模棱两可,语焉不详,但我估计应该是楚国派了使者前来游说。既然游说了我们,柔然那边必不会错过,若是数十万鬼方军逼近云中,魏主绝不敢轻启战端,说不得还要派人前来和议,军帅无须忧虑,只要稳住阵脚,战后必会大受主上赞赏。”

    姚吉于是大安。

    温子攸回到自己的帐篷,等到入夜时分,月色刚刚洒下银辉,没有点蜡烛,幽黑的帐篷内出现了三个人。两人着戎服,挎腰刀,身躯雄壮,显然修为不低,另一个穿着黑袍,带着幕篱,脚步轻盈,却并无任何修为。

    温子攸斟了杯热茶递给中间那人,道:“进营没遇到麻烦吧?”

    “有主给的牌,并无人拦阻。”说话的声音低沉又嘶哑,可听得出来是个女郎,她接过茶杯,挥了挥手,后面两人齐齐躬身,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 沮渠乌孤答应了吗?”温子攸走了过来,亲手摘掉女郎的幕篱,指尖温柔的抚摸着她脸颊上那道长长的刀痕,黑夜里看不清晰,但他的眼神满是春水般的怜惜。

    “主以张掖公之位许之,他极为心动,只是忌惮主上,不敢答应的太确定而已。”

    温子攸拉着她的手,感受到彻骨的凉意,捧到嘴边轻轻的吹了吹,道:“张掖公是 沮渠乌孤绝对拒绝不了的诱惑,当年他的祖父沮渠成业以张掖公的官位起家,短短三年内建立燕国,囊括六州七十余郡,南面称尊,威风一时。后来燕国被本朝太祖所灭,沮渠氏从此衰败,对姚氏俯首称臣,甘为奴仆,这么多年来, 沮渠氏所掌控的卢水胡仍旧是战场上最勇猛的部曲。若有他们的投诚,单凭长安城里那几个废物皇子,根本不是部帅的对手。”

    “等宫里的消息确凿无误,我再去见一见沮渠乌孤,这次定让他无法拒绝!”

    “说起宫里,我此次回京见到了那个小宦者骆训,你和他打过交道,其人可靠吗?”

    “可靠!骆训在宫里只是最卑微的宦者,可他野心很大,欲攀附部帅,搏一搏荣华富贵,所以略加恩惠,足可促使他效死。”

    “那就好,骆训在御药房伺候,主上的身子骨究竟如何,还得看这个小宦者够不够机灵!”

    “主放心,总归不过七八日,骆训那边就会有信传出来。只是,真的要瞒着部帅吗?”

    温子攸走到门口,掀起帐篷的一角,抬头望着明月,道:“部帅太天真了,以为拼命的立功就能博取主上的欢心,就能被立为储君,成为凉国继位的天子。他却不明白,自古可有整日领兵于外、远离朝堂的储君吗?”

    “我们原本都是要死在臭水污泥里的奴隶,蒙部帅不弃,救我们性命,赐我们衣食,给我们荣宠。月痕,我们无以为报,那就送给他这凉国的天下把!”

    女郎跟在身后,低垂着头,然后似有怯懦又犹豫的学着温子攸望向夜空,明月如玉盘闪耀,淡淡的银光照出了她的容颜,却是失踪多年的百画。

    曾经的青涩远离了眉梢,双眸里深沉如渊,左侧脸颊那道可怖的刀痕仿佛宣示着她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无论如何,时光在变,人也在变。

    她现在的名字叫月痕。

第六章 军魂

    何濡几人依据《尉缭子兵令》、萧何《九章律》以及前魏的《军中令》和楚国的《擅兴律》等前后绵延千年的各种军法,以他们的认知和理解,重新制定了翠羽营军令,共包括十七斩三十六条。

    虽然经过了大幅度的精简,去芜存菁,可操作性和威慑力并存,却依旧显得繁琐和教条主义。徐佑皱着眉头翻看着,没有说话,王士弼和鲁伯之对视一眼,都摸不透徐佑的心思。

    王士弼扭头看向何濡,见他悠哉悠哉的躺在靠枕上捉虱子,知道这位谋主孤高桀骜,这时指望不上,只好试探着问道:“郎君可是觉得不妥么?”

    徐佑将新章程扔到旁边,笑道:“你们觉得呢?”

    这话问的,我们草拟的章程,肯定觉得妥当无比才呈上来的啊。不过回话当然不能这么回,鲁伯之道:“斩刑十去其三,鞭刑和杖刑也分级而定,比起之前可谓宽仁了许多。若是郎君还要减免,我怕失于威慑,容易引起众兵卒骄纵之心。假以时日,或会生变!”

    “严刑峻法,从来不是约束部曲的上策!”徐佑道:“伯之你精研史书,古今多少兵变因之而起?可见单靠斩杀和鞭挞逞威,并不足以确保人心安稳如磐石。至于你担忧的威慑不足,我准备变革当前的军法旧制,不再单设军正官,更不许军主以下的各级主官掌控生杀惩戒赏罚之权,而另外成立监察司……”

    军正是汉朝设立的专门负责行军法的武官,魏楚承汉制,所以也有军正来审核军纪,赏功罚过。但由于各种原因,大多时候,真正掌控军法的还是各级军事主官。

    鲁伯之赫然变色,猛地上前一步,王士弼拉他没有拉住,吐沫星子直接喷到了徐佑脸上,道:“郎君万万不可!”

    “哦?”徐佑擦了把脸,笑着摆摆手,道:“坐,坐,这不是商议吗?不必着急,先说说你的想法。”

    鲁伯之惊觉失态,忙稳住身子,道:“郎君,魏有内外侯官,楚有司隶府,凉和柔然亦有谍报,然而凉国小打小闹,柔然不成气候,这两家暂且撇开不论。只看内外侯官和司隶府,白鹭和鹰犬都能直承上意,行事百无禁忌,监察百僚,任意杀戮,自贵戚以下,乃至街头小民,皆惶惶不可安,谁也不知道何时就被捉拿而去,死在无人知晓的秘牢之内。这样的谍报组织,若设于军中,分明对将士不信任,又怎么能让将士用命?故而大楚立国以来,只在战时偶尔指派监军,司隶府之权焰,尚不敢光明正大的进驻诸军营地之内。若郎君欲效仿司隶府,以我之见,那还不如严刑峻法……”

    徐佑不置可否,望着王士弼,道:“你觉得呢?”

    王士弼绿豆的眼眸转了转,道:“郎君此议绝非心血来潮,伯之太急躁了些,监察司应该和内外侯官、司隶府等不同……”

    何濡捉够了虱子,伸个懒腰,眯着眼睛道:“七郎别卖关子了,监察司到底是什么东西?”

    监察司不是东西,可以说是自秦汉初步成立监军制度以来,华族大地上从没有出现过的一种特殊的监军制度。何为制度呢?易云: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王者以制度为节,使用之有道,役之有时,所以规而有制,行而有度。

    军队是暴力机器,朝廷握在手里,则四海安宁;军阀握在手里,则称霸一方;一家一姓握在手里,那就是立足百年望族的底气。然而军队又是一把双刃剑,控制不当,不仅伤人,还会伤己。因此历朝历代都有监军制,形形**,可万变不离其宗,大概分为两种:一是文官监军,比如当初的白贼之乱,出任监军御史的王纯就是文臣,还有一种是宦官监军,这个比较常见,就不赘述了。

    这两种监军制度优点和缺点都像不穿裙子的美女那么的直白,文官和武将向来水火不容,以文监武,容易用外行统率内行,导致上下离心,功败垂成;而内宦那更是不用提了,缺根的奴才,宫中被压抑的久了,一旦放出来无不作威作福,性情又和正常人大不相同,且军务多是充满阳刚和杀气的,连气场都不合,如何统军监军?

    至于某些朝代以文官和宦者领兵打仗弄出名堂的,放在庞大的监军数字里属于极少数的概率,从数理统计的角度不太具有参考价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究其根本,监军制度从诞生之日起,就饱含着对军队怀疑一切的目光,是人主对领军将领的权力钳制和遥控指挥,是和军队制度完全对立的两种不同制度的生硬融合,所以注定弊大于利,要被历史淘汰出局。

    徐佑想做的,是让监军彻底融入军队!

    “监察司区别于之前所有监军的一点,那就是监察司属于军中内部的编制,监军司的人首先要是骁勇的军人,临战之时要无畏,危急之时要效死,而不是拿着监军之权,作威作福,凌驾于兵卒和主官之上的存在。除此之外,他们又比普通军人多出了监视刑赏,奏察违谬的职责,并承担起教化军法、考核战功等诸多原本属于主官们的各项事务。”

    “譬如这次即将颁布的新军法,会由监察司教导兵卒们知晓,领会并了然于胸,然后交给各级主官进行严格的训练。若有违犯者,主官无权进行任何处罚,而必须由监察司依照军法条例进行初步评估后,做出处罚意见,呈给上一级的监察司审批和复议,然后才可以动用军法。再譬如战后关于有功人员的升迁和选拔,由各级主官提出举荐的名单,再由对应的各级监察司负责调查核实,同样需要呈给上一级审批和复议,只有监察司通过的人选,才能真正得到提拔和重用,但监察司没有提名权,主官不提名的人,监察司绝不能越俎代庖。”

    “另外,无论平时和战时,监察司都无权干涉主官的指挥,对所有命令只能服从和执行,如有疑虑,可以事后向主官进行问询,并上报等候裁决。”

    “各级主官的护卫亲兵都由监察司的人担任,只要主官不谋逆,不违命,他们就要以性命保护主官不受伤害,一息尚存,奋战不休,就算死,也要全部死在主官的前头。”

    “监察司不仅要对功过是非明察秋毫,还要接受兵卒们对主官的各种诉状,安抚他们的情绪,解决他们的麻烦,想方设法鼓舞士气,真正做到袍泽之情,大于天地!”

    …………

    “而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监察司的触角直接深入到什这一级,每什设一什监,每屯设一屯监,每五百人设一都监,每千人设一监正,每一军设一监军,而主掌监察司的人为监军使!监察司融入军中,又独立运作,自下而上,只对自己的上司负责。”

    何濡眼睛猛然亮了起来,道:“中书,门下、尚书?分权制么?好,甚好!”他兴奋的击掌道:“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一个将领可以养兵自重,别说谋反,营门未出,就被监察司拿下问罪。而监察司无法插手军中指挥和升迁提名,自然也没办法掣肘军务,贻误战机。最妙的是,监察司设在什伍之中,层层叠叠,无有穷尽,领军者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通过架空或贿赂监军来蒙蔽上听,自行其是。七郎果真乃天人,这样的手段,我看连号称楚**神的沈度都要甘拜下风!”

    无视何濡的马屁轰鸣,徐佑沉声道:“不是简单的分权,三省是为了分宰相权柄,固帝王之位。可监察司建立的本意,只是为了防止各级主官手握麾下兵卒赏罚升迁之利刃,行奴役**之恶事,勾连结社,沆瀣一气,贪渎婪墨,这样的军队,只有皮,没有骨,只有虚假的强大,没有摧不毁的军魂!”

    鲁伯之奇道:“军魂?”

    “对,军魂!万物生而有魂,军队也是如此,我希望翠羽营的军魂是奋勇、无畏、自信、爱民。如果真的锻出这样的军魂,就可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一挡百,以王道胜霸道,那将是比安师愈的南都军更加强大无数倍的雄军,足可和鬼方军、和西凉大马、和百保鲜卑一较高下。”

    徐佑的话充满了煽动性,道:“唯有新设监察司,将古往今来军队里的弊政一扫而空,然后让每个兵卒的奖罚公正,让每级主官的升迁公平,让生者有光耀,让死者有尊荣,养善战之气,育勇决之心,铸不屈之骨,锻常胜之魂!”

    在座的脑海里浮现徐佑描绘的场面,无不感觉热血沸腾,连最反对的鲁伯之都瞬间被徐佑说服,忍不住道:“真能如此,那可是千年未有之变革……”

    王士弼道:“若要实现郎君的伟略,监军使的人选至关重要,不知郎君可有属意之人?”

    徐佑笑道:“正是你,王士弼!”

第七章 枫营

    可以想见,未来很长的时间之内,徐佑集团里监察使的位置定然极高。王士弼隐约露出几分激动的神色,却很快压抑了下来,手心微微出汗,连口舌都感觉有几分干燥。

    对权势的执念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这无可厚非,但真正的聪明人会知道如何控制并利用这份执念去达成最后的成功。

    王士弼正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所以他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瞬间给自己泼了盆冷水,脑海里思索着即将要面临的困难,以及当下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郎君若用我,请给我到各军任意挑选各级监司人员的权限,但凡我看中的兵卒或队主,各位军主不许阻扰,更不得故意刁难!”

    新设机构,首先是人才,可人才在任何地方都是抢手货,这就产生了矛盾,这个矛盾王士弼无法调和,只能由徐佑出面颁下钧令才行。

    “好!”徐佑很爽快的答应,道:“军侯以下,可以让你肆意挑人,但你切记,监察司不是混日子的地方,人选要慎之又慎。身子强健,精明通透,忠心耿耿,这三点是根本,在此基础上可以优先选择识字的、年少的、孤身的、族系和裙带关系少的,诸如此类,你自行领悟。”

    身子强健,才可以冲锋在前,精明通透,才可以明辨功过,绝对可靠,才可以监察别人而不至于自陷樊笼。

    这是监察司立足之本,其他的选项固然重要,但都是可以克服的,也是可以替代的,唯有这三点绝不能松口子,必须严抓死守。徐佑对王士弼的人品和能力相当的认可,唯一担心的就是他能不能完全领会监察司的职能,千万别搞到最后搞成了他徐某人的司隶府。

    不是矫情的说司隶府不需要,可那是冬至的职责所在,监察司要成为军队的定海神针,让这支军队初步拥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那样才可能在铁血和战火中成长为徐佑想要的样子,让他在这个乱世拥有足够的实力去做他想做而未必能够做完的事!

    “诺!”

    王士弼站起身,缓缓屈膝,双目罕见的露出真诚的神色,道:“若负郎君厚望,士弼愿以死谢罪!”

    “不要轻言死字,我对你有期许,也有信心。”徐佑扶他起身,道:“自古名将皆知要赏罚分明、爱兵如子,可名将不常有,所以我要用监察司把名将才能做到的事变成可以执行的法度,让人人可为名将。你身负此等重任,放手去干,不要顾忌什么,其他事自有我来为你担当!”

    监察司看似位高,其实是个得罪人的差事。首先得罪的就是各级主官,然后还要得罪提名升迁却被监察司否决的人,更可能得罪被处以军法的那些将士,但他们可以赢得基层兵卒的信任和爱戴。这是平衡之道,固然主官们无法养私兵而自肥,监察司也没办法挟威权而尾大不掉。

    何濡的评价之高,正在于此。

    鲁伯之也为这个老友由衷的欢喜,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说笑道:“以后可要蒙监察使多多照拂。”

    王士弼翻了个白眼,道:“从今后我六亲不认,鲁老弟莫要攀扯交情了!”

    众人大笑,徐佑对鲁伯之道:“你的担子并不必士弼轻……鉴于目前垦田种地已严重影响到了正常训练,我准备在枫湖另立新营,将除过三千精卒之外的所有流民安扎其中,主要负责屯田开垦之役,并为翠羽营准备膳食、浆洗衣物、缝制兵甲,擦拭器械等等,将这些兵卒从繁忙的农活和琐碎的内务里解脱出来,集中全部的精力和心神去习练战场技战之术。”

    当初朝廷封赏有三湖二山,二山分别是明玉山和玄霜山,三湖分别是翠羽湖、枫湖和青棠湖。翠羽湖因湖水成羽毛状,翠绿如春草,故而命名。枫湖的两边种满了枫树,传说是黄帝杀蚩尤,兵刃染了血,于此湖中清洗,那些血水化成了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树,繁衍至今。青棠湖则来源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青棠还有个名称叫合欢树,树冠开阔,枝叶婆娑,向来被视为吉祥之状。原本这座湖的周边从来没有合欢树,直到钱塘本地一对少年男女为情所困,相约投湖而死,之后不知怎的,独独在湖水东岸长了一株,所以叫青棠湖。

    三湖之中,翠羽湖面积最大,其次是青棠湖,枫湖最小。只因枫湖挨着玄霜山,地形平整,具备建营的条件,又依据山势,易守难攻,所以徐佑将新营点在此地。

    “不过,枫营并不是豢养劳役的地方,无分男女老幼,皆为羡卒,可以领取翠羽营五分之一的粮饷。同时还要制定教阅之法,挑选里面的壮勇之辈定时进行操练,操练的强度可以参照翠羽营略减一等,只要操练出类拔萃者,就能补入翠羽营为正兵,领取比在枫营高出五倍的粮饷和其他更多的酬劳。”

    这就是徐佑设想的预备役制度,当然这不是什么稀奇的创造发明,《周礼》记载“凡起徒役,毋过家一人,以其余为羡”,说的就是古代的预备役制度的雏形。

    所谓羡卒,就是后备军。

    以微薄的几乎不可计的薪酬,承担了所有杂务,干活之余还要进行严苛的军事训练,然后为主力军输血。看似凄苦,实则让很多不愿意加入军队的流民趋之若鹜,因为这样至少有房住,有饭吃,有钱赚,不必流离失所,更不必冒着立刻丧命的风险上战场。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缓冲,让他们去了恐惧之心,再经过系统的训练和洗脑,总会有人想要混的更好,于是奋力想往正规军里去。而那些正规军里受伤致残或者由于各种原因失去战斗力的人也可以回到后备军里凭借经验成为教习,也可以做些杂务发挥余热。

    如此一来,就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从社会学的角度,只有可以完美的实现从低到高和从高到低的阶级流通的制度才是最好的制度,否则的话,将某些人困死在某些特定的身份里,比如各种军户乐户匠户等等,要不了多少年,没有流动性的上层建筑开始腐化,下层建筑开始不满,于是社会逐渐的动荡不安,合久必分,就是这个道理。

    徐佑以分营之法,区别正兵和羡卒,从而构建了军队里极其简单的阶级流动方式,再在正兵里利用监察司操控更精细和具备导向性的垂直流动,保持着整支军队的活力和创造力。

    分营,就是设一个安全阀,既可以人尽其才,也可以减少阶级冲突,更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兵员!

    “枫营交给你主管,主要抓两点,一是委积,一是练兵。委积要屯粮草,要聚财货,要护辎重,乃军务之首要,你手里没有合用的人,我先给你派一人协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徐佑对着门外喊道:“计青禾!”

    等候在门外的计青禾急忙进来,行礼后束手而立,这些年他跟着船队东跑西跑,又负责明玉山的财务,终于历练了出来,身着青衫,气质沉稳,目光如炬,唇角笑意融融,浑身上下透着股精干的味道。

    徐佑指着他,笑道:“这位计郎君跟随我多年,才干是有的,对委积之术也只是学了点皮毛,今后跟在伯之身边多看多听,日后好歹算是个得力的人手。”

    鲁伯之心怀坦荡,不会以为徐佑故意安插亲信来监视,反倒热情的和计青禾打着招呼。两人都是生意场上练出来的活泛,三言两语混的很是熟络。

    徐佑笑着看他们联络感情,道:“至于练兵,则由韩宝庆协理。之前在翠羽营你已经见过他了,他是齐啸亲自练出来的,我试过他,是个将才,这么些年窝在盘蛇山实属大材小用。”

    鲁伯之犹豫道:“韩宝庆未必肯屈尊……”

    徐佑大手一挥,道:“服从,是军人第一天职!我知道韩宝庆想留在翠羽营,将来打仗了说不定还想做先锋,但是枫营练兵同样重要,韩宝庆来了我才能真正放心。他那边你不必操心,我自会去说服他,想得通要来,想不通也要来。伯之,你需要考虑的,是居中调度,是统筹全局,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让整座枫营成为注入全军的血脉和源泉。一日枫营不倒,翠羽营永远都在!”

    鲁伯之潇洒的抚摸着长髯,笑道:“郎君安心,我虽然不是萧何,却也能把枫营变成小关中,要人有人,要粮有粮,绝无二话!”

    “好!”徐佑大喜,道:“你是枫营之主,先授予你度支校尉之职,和左同品阶。韩宝庆为左都尉,计青禾为右都尉。当然,和左不同,这只是我等私相授受,为了平时里行事便利,朝廷那边的正式任命暂且不必考虑,等到风起之时,区区校尉岂能成军?自然会水涨船高,再行授职就是。伯之,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既然入伙,就明白干的是平叛大业,不会纠结于一时的利益得失,鲁伯之立刻投入了角色,道:“最急需解决的困难,那就是牛畜不足,徒耗人力,且收事倍功半之效。可钱塘周边可以购买的耕牛都已被买了来,其他的都是各姓士族所有,他们不会卖,我们也总不能到人家家里硬抢啊?”

    “这个容易!”徐佑笑道:“我稍后去见祖骓,一夜之间,即可解决你的这个难题!”

第八章 金玉策和虎钤堂

    “曲辕犁?”

    祖骓认真听了徐佑关于曲辕犁的解说,还有计青禾画的详尽的图纸样式,双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只差留着口水把徐佑的脑袋解剖开来仔细研究,道:“我原以为郎君只对军器和兵械等杀人之物有兴趣,却没想到竟然连农具也这般的精通无二。”说着忍不住在屋里来回兜起圈子,道:“自汉武推行代田法,首创二牛三人的耦犁以来,再到汉末慢慢的演变成二牛一人的犁壁之法,这种直辕长辕的犁具已使用了几百年的时光,它弊端很多,转向不便,起土困难,对人力畜力要求太高,直接导致贫困之家或者人丁不旺的齐户无法通过种地来自给自足,最后逐步沦落为士族和富贾的佃客,土地兼并由此而盛。可几百年来,始终没有任何一种犁具可以取而代之,直到今夜……”他顿了顿,俯首下拜,道:“若以郎君造的曲辕犁来耕作,只需一牛一人就可以轻松的回旋深耕,不仅受力均衡,而且操控稳定,简直是国之利器,民之大幸……此犁具的功用远远大于那些锋利无比的刀枪铠甲,单此一物,郎君就堪称圣人,足以流名百世!”

    徐佑扶他起来,摇摇头道:“我不通农事,怎么可能自创这样的农具?前几年我经过钱塘郊外,偶遇一老农,闲谈间听他说起这般形制的犁,只是忙于俗务,始终没有把它当成正事。这次要不是屯田急需耕牛,我几乎要忘掉了!先生所言,佑实不敢当!”

    祖骓现在已经摸透了徐佑的脾气,但凡这位主不愿意承认的,你逼他也没用,笑道:“不管怎样,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郎君,我知道你要谋大局,但曲辕犁能否不仅仅限于我们的屯田之内?或者可以先向钱塘、扬州全境推行?等日后局势稳定,再考虑面向整个江东的老百姓们?”

    “那是自然!”

    徐佑连造纸术都毫不保留的送了出去,何况曲辕犁这种对农业社会而言极具先进性的生产工具,道:“不过,这不是凭你我可以做到的的事,先解了屯田燃眉之急,我自去向飞卿陈说此事,然后由刺史府出头,既能去百姓疑心,也可免后顾之忧。”

    何谓后顾之忧,徐佑没有明言,祖骓也不是傻子,不外乎收买人心那些上位者忌惮的权术,他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领着徐佑来到天工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库房。

    天工坊这几个月几乎炉火不熄,从扬、江、广等州郡召来的数百名工匠没日没夜的赶工经过重新改良设计的宿铁刀。这种新型的军队制式刀和送给徐佑那柄不同,加长了刀柄和刃身,可双手把握,长四尺有余,像唐横刀,却又不太一样,略宽略轻,能劈砍,能斜刺,近身战时破甲断刃,锋锐无比,故命名为锐刀。

    自从高炉炼钢成功之后,各种低碳中碳高碳钢都可以造的出来,单单以冶金术而言,已经完全领先这个时代不知道多少年了。加上有顾允的全力支持,锐刀的成本降到了七百文,初步具备了大规模列装的可能性。

    另外还有类似于唐陌刀和宋棹刀的长柄大刀,刃首上阔,长柄施,形如山字,徐佑称之为山刀。不过南朝马军不盛,这类***仅仅装备五百口。并仿造宋代步人甲而造新铠五百具,完全不同于两档铠,标配头盔,披膊,束甲绊,金漆铁甲,袍肚,护臂,革带,胫甲,长靴,

    身甲前后片用带联扣,两肩所覆披膊作兽皮纹,腰带下垂有两片很大的膝裙,上面叠缀着几排方形的甲片。当然,鉴于炼钢技术的跨越式发展,步人甲没有宋代那样高达六十斤的重量,减轻了将近一倍,可防护能力犹有过之。而装配了山刀和步人甲的五百重装步兵,可以陷阵,可以拒止,可以斩马,足以在局部战场成为中流砥柱的存在。

    除了步人甲,还准备另造明光铠、山文甲以及皮甲等,再加上从刺史府、都督府和顾陆朱张处化缘来的楚**用铠甲,徐佑计划在起兵时尽量把披甲率维持在七成到八成左右,这已经大于汉朝和唐朝的披甲率,更远胜于南北两国现行的披甲率。

    徐佑的治军思路很质朴,如果兵不够硬,那就让装备硬一点!

    不过,天工坊最主要生产的还是长枪,规模以上的阵列战斗,长枪阵远比刀阵强大。一是刺的距离短于劈砍的距离,二是枪的致死率要强于刀,三是便于队列阵型的变化和持久作战的能力。不管是太白阴经还是武经总要里,唐宋军队里列装最多的都是长枪,只是长枪对枪杆和枪头材质要求很高,大多时候,军队里的长枪只是削尖了头的木棍罢了,多用杂色轻木,易折易断。而适合作枪杆的,比如稠木、牛筋木、乌木、拓木、剑脊木等,又受地域环境、运输条件和数量成本的限制,并不适合大规模使用,而扬州最多的便是竹子。

    于是徐佑采用后世的积竹木之法,以长江流域常见的枫木为芯,外贴竹片,再以丝线、革带或藤皮缠绕,最后外涂生漆,紧密结合之后可到达弯而不折的效果,刚度韧性兼具,头软、腰硬、尾粗,堪称这个时代的复合材料枪杆,不比稠木和牛筋木差多少。

    而枪头长三寸三分,重七钱,中脊高厚,两刃尖薄,真正做到了枪头不过两,进锐而退速,再装上犀牛尾涂以红色为缨,用来扰乱敌人视线,并且防止敌人的血流到枪杆导致滑溜不牢。

    徐佑随手抓起一把长枪,挽了个枪花,闪电般刺出,又戛然而止。枪尖如蛇头般微微颤抖,枪杆纹丝不动,不由大喜,道:“好枪!”

    祖骓是当世最厉害的将作大匠,学了徐佑的天经玉算,造出的军械不仅实用而且极具数学曲线的美感,无论古朴卓雅的锐刀,还是威猛刚劲的山刀,抑或徐佑手里的这把长枪,都让人过目难忘。

    “请郎君赐名!”

    徐佑轻轻拂过枪杆,道:“既然以枫木为芯,又要在枫湖开营,那就取枫枪名之!”

    枫枪齐列成阵,锐刀近距障身,山刀披甲破敌,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徐佑提供了最好的装备和后勤保障,接下来就要看左、齐啸等人如何把这群不服约束的轻悍吴民训练成如狼似虎的常胜精兵。

    忙了彻夜,曲辕犁交给祖骓打造,然后由鲁伯之和他对接,徐佑不再插手。等到天光微亮,徐佑虽未眠,可精力充沛,召来何濡和左,笑道:“其翼,当年你说有万人敌的兵法,可法不轻授,现在时机成熟,总该拿出来了吧?”

    何濡也是一笑,从怀里掏出装订成册的兵书,道:“法不轻授只是戏言,料知七郎要问,我早已手写《何公金玉策》三卷,请七郎和风虎不吝指教。”

    左忙道:“岂敢?我对兵法尚未入门,愿聆听其翼教诲。”他对何濡向来尊重,今日得授兵法,更是恭谨的以师礼对待。

    “何公金玉策?可是故老令公的遗训么?”徐佑站起身,脸色庄重,双手接过卷册,听何濡道:“对,这是先父将兵数十年的心得,被金陵那狗皇帝诱杀之前刚刚整理成卷,结合千百年来诸多兵家先贤的法门而自成一家。窃以为古往今来关于兵战的谋略诡术尽在期间,若学而习之,得三成可安一郡,得五成可定一州,七成于胸,则南朝无战事,存乎十成,可平天下!”

    何濡的父亲何方明曾被誉为楚国长城,如今的军神沈度,当年也不及何征北的名头于万一。若非被安子道忌惮加以残害,也未必有后来第三次北伐的仓皇逃窜,说不得魏国早失去黄河两岸,被逼和柔然争抢大漠去了。

    徐佑翻开卷册,竟小吃一惊。所谓何公金玉策,共有三十六条目,以刚柔、奇正、攻防、彼己、虚实、主客为名,每目之下含有六策。高屋建瓴之外却又言简意赅,多引自太公、孙武、吴起、尉缭子等人的实际战例和精辟见解,再用毕生征战的经验来注疏和深入。虽然和另一个时空假托檀道济而作的三十六计不太相同,可也差相仿佛,各有千秋。

    “果真是金玉策!”

    徐佑深读之后,大为叹服,不管是战略还是战术,这卷金玉策都到达了不逊色于历代兵法大家的水准,他放下卷册,道:“其翼,我准备在灵秀山的玄机书院择一僻静处设立虎钤堂,由我任山长,你为山副,选军中良才者入堂修习兵法。除过这卷《何公金玉策》,孙子、吴子、尉缭子、六韬、三略皆在开讲之列。”

    左奇道:“郎君要公开宣讲兵法吗?”

    “不错!”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自古连普通的手艺人都将自家那点技艺敝帚自珍,秘不外传,何况可以左右国家生死存亡的兵法,道:“我告诉过王士弼,要以监察司严控军法,使得人人为名将。可单单靠监察司还不成,严明军法,爱兵如子,只是得以为名将的根基,若要如虎添翼,脱胎换骨,还得靠虎钤堂,教他们万人敌的金玉策!”

    (檀道济的三十六策出自宋书和南齐书,尤其三十六策走为上策流传甚广,直到明清时甚或民国时,方有人或者是先后多批人撰写了三十六计,再到41年被偶然发现于是大行其道。就真正兵法思想而言,三十六计相形见绌,但就具体战术而言,还算比较厉害。毕竟文明是在逐步发展,对战争的识见也在发展。)

第九章 各谋各路

    又是一天的马不停蹄,徐佑亲自接见韩宝庆,对他晓以利害。韩宝庆为人稳健,讷言少语,听了徐佑的话并没有表示任何不满,主动去和鲁伯之、计青禾碰面,开始着手枫营的具体事务。

    得知白天不必再进行劳作,翠羽营的部曲们欢呼雀跃,纷纷赞颂徐佑是个大善人,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即将来临的魔鬼训练将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严苛和系统化,远远超过劳作那点可怜的强度。

    而点卯未到的那四百四十五人也经过了一日夜的禁闭,没有声音,没有阳光,没有水和食物,绝对的黑暗和静寂带来的那种对身体和心理的无止境的鞭挞,是区区杖责二十根本不能比拟的痛苦。等放出来看到太阳的瞬间无不崩溃跪地大哭,引得旁人指指点点,不停嘲笑这群家伙没挨打没挨骂,就关屋子里吓成了这个熊样,简直丢尽了三吴子弟的脸面。

    只是很快他们就明白今日的嘲笑是多么的天真,作为军中最主要的惩戒手段之一,关禁闭直接代替了杖责成为全军最为恐惧的刑罚。再轻悍骄纵的兵油子,关上一周禁闭立刻变得老老实实,关键是禁闭不伤害身体,比如杖责之后,得好生休养,养不好的话致残率很高,而关禁闭只需要睡个觉吃顿饭做下心理疏导,马上可以拉出去训练开战,作为军法之一,经济实惠,简单好用,堪称天才的发明!

    好不容易出了禁闭室,还没来得及庆幸,四百四十五人全部被打入枫营成为羡卒。要知道这些人可是正而八经的战兵,经过了三个多月的军事训练,里面还有近百人是跟随齐啸穿山越水来到钱塘搏一搏富贵的长生盗,顿时群情滔滔,齐聚到中军营帐前叫嚷着找徐佑讨个说法。

    齐啸披甲而出,阴沉着脸,望着眼前几乎要哗变的几百人,只说了四句话:一,敢不从命者,禁闭一周;二,进枫营只要好好练,全都可以重新回翠羽营;三,枫营照样有饷银,不会让兄弟们饿肚子;四,点卯不到,依律当斩,军帅仁心,给你们条活路,再喧哗闹事,良心可安?

    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刑之以法,众卒无不心服口服,随后韩宝庆出现,命列队后前往枫湖畔,积极投入到新营建造当中去,每个人都寻思着好好表现,争取点回到翠羽营。否则的话,到时候打起仗来,别人前面立功受赏,光宗耀祖,自己却在后面洗衣做饭,跟个娘们似的,丢不丢人?

    等到夜深,徐佑刚回明玉山,还没来得及和张玄机、詹文君卿卿我我,清明来报,说严阳叩门求见。对这个从钱塘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徐佑还是很看重的,换了身衣裳来到外堂,见他跪在地上,疑惑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严阳跪着不起,额头触地,鼓足勇气道:“郎君,我……我想到翠羽营去当兵!”

    徐佑愣了愣,笑道:“先起来,这事不是不能谈。”

    严阳扭扭捏捏的站了起来,低垂着头不敢看徐佑。这群自微末之时和徐佑相依为命的部曲里,吴善机灵,李木沉稳,唯有严阳向来稳重,突然这个样子,倒让徐佑觉得有趣,故意逗他道:“要是厌烦了在我身旁,想去军中效力,建功立业也是好的。”

    “没,没有……”严阳猛然涨红了脸,道:“能跟在郎君身边是我的福分,只是,只是……”

    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徐佑这下真是奇了,还待继续追问,张玄机从后面转出身来,解了严阳的窘迫,笑道:“是不是芄兰的意思?”

    严阳头垂得更低。

    徐佑却知道张玄机猜对了,芄兰原是府内的婢女,和严阳不知怎的勾搭上了,既然两情相悦,经冬至禀报后他亲自玉成了这段因缘。只不过偶尔听说芄兰成婚后相当的厉害,别看严阳手下管着数百精锐部曲,可在家里十分惧内,被芄兰管教的服服帖帖。

    想必是芄兰觉得做个看山护院的部曲没有前程,还不如趁乱世风起云涌,到军中求个出身。其实留在徐佑身边,安全系数大大提高,将来的前程也未必就黯淡了,只是小女子的见识总归疏浅,眼瞅着李木前几年外放出去,天南地北的四处办差,颇受徐佑重用,又跟着冬至负责机密事宜,更是风光的很。至于吴善,稳坐明玉山部曲老大的位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别人争不得,也攀咬不得。就连苍处那个南蛮子出身的徐家人也比严阳更得徐佑的宠信,除过清明,就数苍处常伴在徐佑身侧,那是心腹里的心腹。

    如此一来,严阳在明玉山争不过吴善,比不过苍处,还不如学学李木,寻机到外面做事。他也有他的优势,这些年身手最好的李木东奔西跑,略微次之的吴善俗务缠身,只有严阳潜心修行,经过左的教导,已是八品上的高手,不仅超过了李木和吴善,和苍处也在五五开之间。

    正是因为修为的突飞猛进,给了芄兰更大的期望,恰好翠羽营初建,她便逼着严阳来找徐佑求情,想到军中谋个职位。严阳拉不下脸,又怕徐佑觉得他好高骛远,甚或起了异心,所以能推则推,直到今日再也推不过去,只好无奈前来。

    徐佑笑道:“你自个呢?翠羽营可是要上战场的,上了战场,生死各安天命,你想好了吗?”

    严阳抬起头,道:“郎君是知道我的,我不怕死,如果能去军中效力,死也无憾!”

    “既然你想清楚了,那就这么定了!”徐佑不介意给手下人安排出路,窝在明玉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等着主得道鸡犬升天,那是没出息的人的思路,严阳愿意到军中以命相搏,自然要成全他这份勇气。

    “拿我的手谕,去找左,你先进拔山都当个屯长,能管好五十人,再提拔你做百将,能管好一百人,就让你做拔山都的幢主。不过,我明白告诉你,拔山都的五百步卒要披步人甲、执山刀去陷阵,是我最倚重也最得力的精锐,训练比别的部曲辛苦百倍,战时伤亡也大……”

    严阳屈膝下跪,一字字道:“我是府里出来的人,可以百战而死,但是绝不会给郎君抹黑!”

    目送严阳离开,徐佑站在院门叹了口气,张玄机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俏脸贴着后背,低声道:“心疼了?”

    徐佑的大手覆上张玄机如玉光滑的手背,轻轻摩挲着。摇曳霜寒,吹不尽春意料峭的落寞,明月浮上山巅,照亮着多少不归人的夜行之路。

    “只是略有点感慨,看着这些跟随我多年的人要一个个走向各自的战场,将来未必还有再活命相见的机会,或许当年不遇到我,他们还能安然终老……”

    张玄机将身子贴的更紧了些,仿佛要融入到徐佑的灵魂里去,柔声道:“男儿自横行,壮士轻死生,他们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骁勇之辈,岂肯终老乡间籍籍无名?夫君仁心固然是好,可也别阻了别人上进之路”

    徐佑转过身,低头看着张玄机璨若星辰的眸子,那里光华流动,倒影着他的鬓角和眉梢,忍不住吻了吻,脸颊微触,呢喃道:“有你在,真好!”

    “那我呢?”

    话音未落,詹文君踏过院门,素衣如霜,巧笑倩兮,歪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亲热。徐佑哈哈大笑,张开手将她拉了过来,左拥右抱,软玉温香,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笑道:“你也跑不了!”

    雨疏风骤之后,徐佑看了眼熟睡的两女,披衣起身,到外间倒了杯茶。入了四品后,他的精力越来越充沛,几乎感觉不到疲倦和困顿的睡意,坐定一个时辰,比之前睡足四个时辰还要神清气爽,道心玄微的神妙,正在逐渐改变他的所有习惯。

    “睡不着吗?”

    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詹文君,她穿着小衣,玉骨冰肌若隐若现,青丝洒在肩头,赤足踏着斜斜越过窗楹的月光,仿佛梦里走出来的仙子。

    詹文君猫一样蜷缩在徐佑的腿上,听着如意郎君的充满了节奏感和生命力的心跳声,道:“辗转反侧,寤寐求之,可是又喜欢哪家的女郎了么?”

    徐佑刮了刮她的琼鼻,道:“有你们两个红颜知己,此生足矣,怎敢得陇望蜀,贪心无尽呢?只是突然想起临川王,他麾下人才济济,若日后来钱塘立霸府,如何让左齐啸王士弼鲁伯之他们和对方好生相处,这倒是个头疼的难题!”

    詹文君直起身子,衣襟的小口透着光,全是勾心夺魄的诱惑,徐佑的眼睛往下方瞟过来,忙用手捂着,佯嗔道:“登徒子!”

    “登徒子好色,谁人不知?”徐佑从衣襟探手进去,片刻后詹文君几乎不能自抑,隔着衣服死死按住他的手,哀求道:“好夫君,且饶了我,人家还想给你聊聊临川王的事……”

    徐佑笑着答应,詹文君娇媚的白了他一眼,整理好衣服,却不敢再坐到大腿上,起身挪到对面的蒲团,道:“夫君,其实你想的差了,你是明玉山、翠羽营和枫营以及其他所有从属们的天,只有你想好该怎么面对临川王,左齐啸他们自然明白该怎么面对临川王的部下。你若恭谨,对临川王侍奉如主,左齐等人又岂敢放肆?”

    她顿了顿,美眸涟漪乍起,盯着徐佑的眼睛,道:“夫君……可是真心奉临川王为主吗?”

第十章 秘府初成

    徐佑笑了起来,蹙起的眉间细纹透着几分难得的可爱,温润如玉的笑容比这满庭的月光都要融化人心。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真的头后长着反骨吗?为何从何濡到你们,都觉得我不肯忠心奉主呢?”

    詹文君笑的前仰后合,好一会才忍着笑,道:“我偷偷摸过的,夫君头后并无反骨,可心志气魄、言行举止都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

    “哦,你竟然偷摸我,看我不偷摸回来……”

    “别,别闹!”

    又是一阵疯狂对线,詹文君气喘吁吁,道:“夫君要是再这样,我就把玄机叫起来,今晚拼了不睡,联手对付你啊!”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人,哪怕套着曲辕犁也不行,徐佑马上投降,道:“好好,你说,你说!”

    “哼!”詹文君娇俏的瞪了瞪他,道:“夫君的经义诗赋自不必再提,隐约已有儒宗之实,以一人之名,渐可和晋陵袁氏分庭抗礼。然而造纸术、雕版术、冶金术、筒车乃至曲辕犁和天经玉算,这些却是真正济民利国的圣人之举,夫君制而造之,换了任何人,都无法拒绝这些东西带来的难以估量的荣华富贵,可夫君偏偏弃之敝履,甘愿普泽万众……请夫君试想,若你是主上,会怎么看待这样一个人,不要清名,不要富贵,家中又从不蓄养歌姬,可以说不好女色,那他要什么呢?怕是唯有滔天的权势才能够满足了……”

    徐佑默然不语,过了良久,突然道:“我欲整合冬至手里的情报机构,新设秘府,秘府下设罗生司、文鱼司、阴书司、鸣篪司、业镜司,具体司职,稍后再和你详说。秘府要独立于翠羽营和枫营之外,不受他人节制,可以潜察内外,密行四方,采听明远,纤悉必知。但和司隶府不同,秘府对外刺探敌情,可便宜行事,对内并无拿人刑讯之权,更不得使人幽系囹圄,横罹楚毒。”

    詹文君露出讶色,显然对徐佑这个提议很是震惊,道:“夫君,请三思!军中既设监察司,互为制衡,可保三军无异动。军权在我,又何苦另设秘府,惹人猜忌?”

    徐佑目光幽深,寒意彻骨,和刚才的温润完全不同,摇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举义功成,新主继位,司隶校尉必不会由我担任。阿,你掌管泉井多年,自然明白司隶府的威势,若不及早应对,一旦旁人动了心思,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实在不得不防!秘府的作用,不在军中,而在朝野!”

    詹文君也沉静下来,仔细思量之后,道:“夫君所言有理!那,你是打算让冬至负责秘府事宜么?”

    “不,我想让你执掌秘府!”

    詹文君再次愕然,犹豫了半响,问道:“夫君信不过冬至?”

    徐佑笑道:“这些年冬至过手的钱怕是有千万之巨,我从不过问,她手下直接养着几百人,其他各种眼线和暗桩更是不计其数,凡任用、升迁、调派和赏罚,我也从不干涉。权位之重,无非财和人,若这是不信任,哪里还有信任呢?”

    詹文君委婉劝道:“信而见疑,岂能无怨?依我看,那还不如让冬至顺势接管秘府,免得多生事端。”

    “秘府日后壮大,必然权势极盛,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由你出任府主,身份不同,可免去冬至受谗讥之苦,防暗箭之伤。这是爱护她,而不是信而见疑!”

    徐佑已经不止一次听何濡左等人说过要适当的限制冬至的权力,从来不搭理这些俗务的清明也在金陵时明确提出给冬至安排副手,连这些朝夕相处的亲近之人都如此想,可以预料冬至执掌秘府的话,将来要面对多少的嚣谤和诋毁。徐佑不是圣人,不敢保证待她之心始终不变,更不敢保证冬至之心一如初见,所以与其亡羊补牢,不如防患于未然。

    詹文君以前管理过泉井,又是冬至的旧主,加上徐佑内室的身份,显然比冬至更合适执掌秘府。除此之外,还有不可为外人道的理由。詹文君毕竟是郭氏的遗孀,詹氏又在白贼之乱里伤尽了元气,现在连寒门士族都不如,无法和张玄机的家世相提并论。固然明玉山里其乐融融,大家相安无事,不分尊卑上下,但明玉山之外,这个世界依旧门第森严。张氏同意张玄机下嫁,已经算是出格的举动,徐佑要想让詹文君和张玄机为平妻,必须给詹文君足够的地位和权柄,秘府之设立,三成的用意在于此。

    虽然平妻在古代并无律法明文,但实际上朝廷是默认的,比如唐代王毛仲的妻子已经邑号国夫人,赐妻李氏又为国夫人;每入内朝谒,二夫人同承赐赉。这说明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无法避免。

    “只是辛苦你了……”

    “我懂得夫君的心意!”詹文君勃然情动,香风入怀,耳鬓厮磨,低声道:“其实能为夫君做事,我心里欢喜的紧!”

    “是吗?”徐佑对着她晶莹的耳垂吹了口气,道:“那让夫君看看别的地方紧不紧致……”

    终于还是没忍住再次对线,詹文君软瘫如泥,她和张玄机不同,看似英姿飒爽,床笫之间总是羞涩难当,欲拒还迎之中,自有无穷妙趣。

    “夫君,我主秘府可以,但你得应我一事!”

    “好,你说!”

    “玄机呢?你怎么安排?我若忙碌起来,她一人呆在山里未免凄清,最好给她也找个事做,否则我宁可留在山里陪她。”

    詹文君这是怕冷落了张玄机,徐佑笑道:“等大局笃定,玄机书院招纳天下才,玄机满腹学识,自有用武之地!”

    “嗯,你有计较就好!”詹文君想了想,道:“明日我先去找冬至,稍后夫君再和她详谈!”

    明玉山,泉井之下。

    冬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道:“幸好有夫人来接手,说心里话,眼下这一大摊子我都觉得力有未逮,真要立秘府,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更为广泛,我顾虑不周,恐犯下大错,现在总算可以松口气。”

    詹文君轻笑道:“你能做如是想,我就放心了。冬至,我不会待得太久,只因秘府草创初成,定然举步维艰,所以七郎让我来坐镇挂个虚名。今后凡有什么为难,尽可找我来解决,府内诸般事务,还由你全权负责。最主要的是,秘府或许会引来外界的不满,如果有人使坏,我帮你们顶着,你只管做事,不必考虑其他。”

    “我明白,夫人都是为了婢子好!”

    枫营的设立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毕竟前朝旧例很多,就算枫营改良了部分职能,看上去略有不同,但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其实还是羡卒和后备之用。至于监察司,开始时引发了特别大的非议和忌惮,可是等到职司和章程颁布之后,倒是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而虎钤堂则是受到最为热烈的追捧,只要训练达到规定的标准,或者战时立功,都可以进虎钤堂学习兵法,这让很多出身寒门、无幸进之路的有志之人欣喜若狂。

    当今之世,门阀世族之所以屹立不倒,很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家里有大量的藏书、有系统的教育方法、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传承,再依靠这些去谋取巨额财富和社会地位,然后再进行教育反哺,子子孙孙,来回往复。而寒门乃至齐户和奴仆等,没有受教育的条件,或者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生生世世,只能沉沦下僚,挣扎求存。

    任何时代,知识永远都是第一生产力,不管是民族还是家族,就算毁于一时,仍旧会浴火重生。

    所以,可以想象,徐佑设虎钤堂,公开宣讲兵法,给这些靠着从军来谋生的部曲们多大的冲击力。无分贵贱,不论尊卑,只要努力、奋进、勇敢、忠诚,就有接受改变命运的机会。

    不过,和枫营、监察司、虎钤堂不同,秘府在泉井之下悄然而立,几乎无人知晓。徐佑亲授冬至为罗生司司主,李木为文鱼司司主,阴书司原本最合适的人选为履霜,现在只能交给秋分,只是秋分在江州未归,暂时空缺。杨顺为鸣篪司司主,章伦为业镜司司主,此二人都是冬至的下属,杨顺在金陵的表现很受徐佑赏识,所以提拔他做了鸣篪司的司主,而章伦则是来自于冬至推荐。

    罗生司,罗生为人世与地狱之门,可以区别真实和假象,正是秘府设立的根本目的;文鱼司,文鱼是传说中有翅膀会飞的鱼,既可翱翔九天,也可潜游四海,主要负责监察内外,打探任何需要打探的情报;阴书司,阴书即为密码,徐佑发明的反切码经过这么多年的运用,已经极其纯熟和方便,主要负责各种卷宗、书信和谍报的归档与整理,同时也负责度支方面的事务;鸣篪司,鸣篪取自北魏的典故,河间王府内歌姬三百人,尽国色,有婢女朝云,善鸣篪。河间王为了平定羌族叛乱,让朝云扮作老妪鸣篪行乞,吹走羌曲,诸羌听闻,流涕而降,故当地流传“快马健儿,不如老妪鸣篪”。徐佑借此典隐喻,鸣篪司的任务主要是收买、策反和劝降敌人,并安插暗桩和眼线;业镜司,业镜为诸天与地狱中照摄众生恶业的镜子,故有业镜台前无好人之语,主要负责刑罚和审讯。

    罗生司统领诸司,其余四司各安其职,共同对詹文君负责。同时修改后的新军法颁布,简单明了,只有三条九则,军中立时轰动。

第十一章 今之韩信

    三条:第一条,令行禁止。第二条,秋毫无犯。第三条,缴获充公。

    九则:忠诚勇敢之则,守家卫国之则,官兵平等之则,买卖公平之则、军容整洁之则等等,每一则还可细分为三至五个条目,并可在实际操作中随时进行增补和删减。

    这三条九则的军法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比如令行禁止可保证战斗力,秋毫无犯可争取民心,缴获充公的好处更是数之不尽,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练兵无非练胆气、练服从、练上下一心,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然后才能练战技、练军阵、练兵法,攻城争先登,野战争先赴,强军乃成。

    王士弼雷厉风行,疯狂从左和齐啸手里挑人,大多识字,素养拔尖,竟在五天之内基本搭起了监察司的架子,然后一边进行司内的培训,一边下放到基层开始宣讲新军法,力求在最短时间内,让全军对新军法倒背如流,并深刻理解。

    又过两天,约定好的比斗开始,结果出人意料。仅仅只有五人的叶珉在七天之期刚过了子时的那天凌晨,趁着月色朦胧,将正在呼呼大睡的包括董大海在内的十人俘虏,也就是说比斗刚刚开始,眨眼间就落下了帷幕。

    董大海不服,王士弼作为裁判也有点为难。叶珉出其不意,踩着时间点发起攻击,正好暗合兵法诡谲之要旨,也不能说错。可他毕竟钻了规则不严谨的漏洞,当初徐佑说的是七天后进行比斗,但是没有说明具体什么时辰。董大海死死揪住这一点不放,以叶珉深夜违犯宵禁为由,要求判决胜负无效,再次比过。

    在监察司刚刚挂牌成立的三层主楼里,王士弼想了想,徐佑的原意当然不是为了帮他们解决私人纠纷而安排了这次比斗,估计主要是想试试叶珉的斤两,所以谦和的征询叶珉是否同意董大海提出的方案。叶珉很冷静的表示同意,但提出要分舍而居,以便讨论应对之法。

    王士弼答应了,并重新制定了方案,决定于翌日午时,在营区外的翠羽湖东侧的果林里进行第二次比斗,且双方自此刻起可以不遵守平时的军法,参考实战进行各种战术安排。

    董大海这次学聪明了,不管训练还是吃饭,都死死盯着叶珉,见他毫无异动,倒也渐渐放松了警惕。不过吃过亏就要长记性,吩咐手下找两个厚重的木桩子来。他手下有个叫金谦的,问道:“什长,找桩子干嘛?”

    “顶住房门,以防叶珉再不要脸的来偷袭。”

    金谦挠挠头,道:“他偷袭过一次了,还会来?再说了,这天寒地冻的,去哪找现成的木桩子?要不今晚弟兄们别睡了,轮流值守。叶狗真的敢来,我不拔掉他两颗牙,我就是狗养的!”

    “明天要比斗,总不能不睡觉吧?”董大海瞪了一眼,道:“那个阴险的家伙正是要让咱们疑神疑鬼,轮番值守,睡不好觉,明天怎么跟他斗?那就上了他狗娘养的当了!”

    金谦一想,是这个理,带了两人跑到伙房借了两个切菜的大木墩,再用棍子顶住,连只老鼠都休想进来。

    果然一夜无事,卯时正,天还未亮,董大海拿着木棍挨个敲醒手下,骂骂咧咧的让他们穿衣列队。金谦不情不愿的道:“什长,干嘛起这么早?鸡都没打鸣呢……”

    董大海一棍子抽在他屁股上,道:“就你牢骚多!赶紧起来,我们趁天黑偷偷出营,先到果林里埋伏着,等午后叶珉带人过来,给他来个关门打狗……嘿嘿,老子今天要让他知道马王爷到底几只眼!”

    金谦听的目瞪口呆,好生佩服,连什长这样的粗坯都会用兵法了,哪还有输得可能吗?众人穿戴一整,由于比斗限制,不能披甲和执刀,更不能用弓弩,所以只有平时练习的木棍为武器,猫着腰悄无声息的出了营。

    当第一缕天光照进碧波荡漾的翠羽湖畔,听着鼓声走出房舍准备开始列队训练的兵卒们看到了难得一遇的奇景。平日里嚣张强横的董大海垂头丧气的被绳索捆着手,身后是串成一串的九个手下,各个鼻青脸肿,显见的吃了亏。

    叶珉的眼神依旧平静,看不到喜怒,只不过但凡有俘虏走歪了队列,手里的木棍立刻砸了过去,这就是为何刚被擒住时他们骂不绝口,这会却敢怒不敢言,乖巧的像是钱塘城里蹒跚学步的孩童。

    恶人自有恶人磨!

    再次来到监察司的小楼里,董大海还是想不通,叶珉怎么就能算到他的前头,竟在当夜带着人去了果林,彻夜不眠,布置了大量陷阱,然后又趁自己分兵的时候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将手下一个个擒住。

    他是神仙?

    王士弼欣赏的看着叶珉,暗道主就是主,眼神毒辣的很,道:“董大海,这次你可服输?”

    董大海张了张嘴,他只是脾气暴躁爱欺负人,可不是说话不算话的无赖子,悻悻然道:“算是我输了,可我不服气。叶珉只是比我狡诈,两军对垒,靠的是勇气和体魄,真要是面对面的冲杀,他这瘦的跟竹竿似的小身板,绝不是我的对手!”

    王士弼皱眉道:“怎么?你还想再比?董大海,你当军帅的口谕是儿戏吗?”

    董大海憋的脸红脖子粗,不敢做声,可他的神色写满了浓浓的不服。叶珉静静的道:“可以,不用计谋,不用偷袭,现在你我到外面列阵,各凭本事厮杀!”

    董大海惊讶的看过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你可别反悔!”

    叶珉摇摇头,没有搭理他,对王士弼道:“请监察使允许我和董兄再战一次。此次过后,无论胜负,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王士弼站起身,道:“好,难得你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胸怀,我允了!董大海,要是你再次输了,可还要纠缠不休吗?”

    董大海心里对叶珉已经有点佩服了,不是任何人都会把已经取得的胜利拱手相让,毕竟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徐佑亲口说的,胜的队伍所有人各升一级,这是实打实的利益和前程。

    他脸一热,大声道:“我若是输了,从今往后,愿为叶兄弟的马前卒,刀山火海,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王士弼冷冷道:“看来这几日宣讲新军法你没有认真听,翠羽营不是你们游侠儿讲义气的那套说辞,你需要效忠的对象有且只有一人。等此间事了,自去向本什的什监报到,每日利用休息时间学军法两个时辰。”

    董大海顿时头大,无奈苦着脸应了。

    小楼外是紧邻营街的宽敞地,董大海所部一字排开,董大海身位靠前半步,全什上下齐齐憋着劲,目露凶光,准备报两次被羞辱之仇。单看体格,董大海的胳膊比叶珉的大腿都粗,手下九人也个个如狼似虎,完全占据上风。

    叶珉挥了挥手,麾下五人迅速列阵,一人在前,两人在侧,两人于后,围着叶珉在当中,结成锋矢阵。

    董大海讥笑道:“怕了?躲在自家部曲身后,你怎么带兵……”

    站在最前的那人叫魏虎斑,也是叶珉麾下臂力最强的兵卒,因少时脸上被野猴子抓了几道痕,所以取名虎斑。他和叶珉是邻里,自**好,从军后也分在一处,算是性命相依。

    话音未落,叶珉冷静的道:“杀!”

    六人如一体,迅速的往董大海冲过来。董大海一愣,木棍刚刚抡起,魏虎斑的棍就刺了过来,他闪身欲躲,左边又是一棍,也亏得董大海身手不错,临机应变,木棍竖起,重重砸落地上,挡住了左边这棍。同时借力,准备凌空弹踢,只要击中魏虎斑的头,他敢保证让对方三天起不了床。

    可偏偏邪门的很,刚欲起跳,右边一根木棍狠狠的从下方扫来,正中小腿胫骨!

    钻心的疼!

    董大海闷哼一声,叶珉的棍钻过魏虎斑的肋下,毒蛇般刺了过来,胸口顿时剧痛,没想到这家伙看着瘦不拉几,手底下还有几分劲道。

    董大海踉跄退了两步,他的部曲才反应过来,怒骂声中蜂拥而上,长棍纷杂,打成一团。叶珉的队伍却始终保持着阵型不乱,左、右、后方以抵挡为主,出手皆是枪法,以刺为主,和金谦等人又是抡又是劈的全然不同,而叶珉和魏虎斑则盯紧了董大海,双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把他打的连连后退。

    董大海被逼的站不住脚,没空也没指挥手下应对的经验和智慧,接连退了十余步,身上吃痛的受不住,双手一松,被魏虎斑挑飞了长棍,暗呼不好。

    叶珉果断下令,道:“变阵!”猛然窜前两步,和魏虎斑并列,一左一右,双棍挟持住了董大海。其余四人成半月形护在身后,虽然他们各个脸上身上挂伤,还有一人伤的不轻,可毕竟守住了对方的攻势,给叶珉和魏虎斑创造了机会。

    “董兄,命令他们放下兵器投降!”

    “你休想……啊!”

    魏虎斑的膝撞仿佛攻城车的坚锐不可挡,董大海捂着小腹几乎要昏死过去,叶珉淡淡的道:“董兄,这要是战场上,我手中有刀,你已经死了!”

    董大海悚然一惊,顿时没了斗志,颓然道:“好了,都给老子住手!我认输!”

    这只是不到二十人的超小规模战斗,但是徐佑明显很感兴趣,接到王士弼的奏报后,单独接见叶珉,笑道:“石之美者为珉,你取这个名字,可见令尊对你大有期许!”

    叶珉不卑不亢的道:“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若无巧匠妙手打磨,终究还是一块无人问津的砾石罢了。”

    这是《荀子》里的话,叶珉借之向徐佑表明心迹,愿为千里马,只求伯乐慧眼赏识。终究再有本事的人,若无出头的良机,十数载载后,泯然众人,数十载后,烟消云散。还不如放下桀骜,追随真正值得臣服的人,去赢得封狼居胥的荣光。

    徐佑摇头道:“玉,固然美,可终究只是贵人手里把玩的物什,碰之易碎。反观珉石,千锤万凿,焚而不毁,那才是朝廷的柱石,黎庶的希望!”

    叶珉的眼中闪过感动的神色,低下头去,没有做声。

    “你治军有方,短短七日,竟能练五人成阵,且临敌不惧。又深谙兵法,第一次偷袭,不拘常规,善出奇兵;第二次埋伏,料敌于先,制敌于后;第三次对阵,擒敌擒主,果断勇决。以正合,以奇胜,将兵之道,见利不失,遇时不疑,赴之若惊,用之若狂,当之者破,近之者亡,故莫能御之!”

    徐佑对叶珉的赏识毫不遮掩,径自问道:“这次给了你一伍,你胜了一什。我若再给你一屯的兵力,你可能胜过一百人队?”

    “能胜!”

    “我若给你百人,可能胜五百人?”

    “能胜!”

    徐佑笑问道:“哦,那你能将兵几何?”

    叶珉抬起头,目光深远而幽澈,道:“多多益善!”

第十二章 月黑如墨

    韩信的名言出自叶珉这小小的伍长之口,换了别人,肯定要以为他是大言不惭,轻浮无状,就此冷落弃用也不无可能。

    但徐佑以神照观人,向来重意不重形,叶珉有没有韩信的本事,另当别论,可他心平气定,言语中充满了自信,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胜过这世间大多人了!

    何濡事后曾对徐佑说:“叶珉此人,容以七尺为度,貌合两仪之论,胸腹手足,实接五行,耳目口鼻,全通四气,站如乔松,端如华岳,进则不疾,退则不徐。可当大用!”

    徐佑并没有拔苗助长,只给了叶珉五十人,提拔他当了屯长。可奇怪的是,没有再让叶珉参与翠羽营的日常训练,而是在果林里另外开辟了一处封闭的营寨,单独供叶珉练兵使用。

    枫营立,军法成,监察司上马,关于军队的基本制度改革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专注于练兵和实战。徐佑以资深戚粉的名义将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这两本兵书集大成者择其要点重新撰写而成新的练兵之法,然后召集左何濡齐啸韩宝庆明敬等人进行商议修改,以便于操作执行。

    理论必须结合实践,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这是徐佑穿越以来深刻体会到的真理。全盘照抄戚继光的兵书肯定是不行的,毕竟时势不同,环境不同,敌人不同,因地制宜才可以生存,生存了才可以谈强大,强大了才可以谋胜。

    经过五六天的激烈讨论,正式颁布《练兵操典》,共分为束伍典、鼓钲典、行军扎营典、枪典、刀盾典、弓弩射典和攻城野战器械典,因为翠羽营的缘故,这部操典又被称为翠典!

    翠典的实施不同于军法,军法要自下而上,直接普及到每一个兵卒,但翠典却要自上而下,逐级的教会军事主官们融会贯通。

    因此,虎钤堂落成的次日,没有什么声势浩大的开学典礼,没有什么披红挂彩的妆点祝贺,静悄悄的坐落在玄机书院西北角的院门吱呀呀打开,包括左、齐啸、韩宝庆、明敬、叶珉在内的第一批学员,共一十七人,前后结伴入内。

    主讲的人,正是徐佑!

    徐佑没有讲先贤的兵法和具体的战术,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打仗,打仗就要分出胜负。可想要争胜,首先得知道什么是战争!”

    “战争不是无目的,无主张,无诉求,无规则的冲动!战争也不是孤立的,极端的,绝对的兽性的搏杀!什么是战争?战争,是政 治的延续!”

    《战争论》并非战争学的圣经,但是和《孙子兵法》的宏观又玄妙的战略思维相比,战争论更关注于微观的细节描述和政治经济民生的互相作用,也更适合课堂教学这种形式来普及战争理念。

    “可能你们要问,那什么是政 治呢?”

    徐佑缓慢的踱步来回,道:“《左传隐公十一年》说‘政以治民’,政和治要分开来看,政就是国家的权力、制度、秩序和法令;治就是修身、齐家、教化百姓、四境祥和。所谓政 治,就是要为我们效忠的国家和黎民的根本利益着想,而战争,则是实现这一目的最后的手段。”

    接下来徐佑详细的讲解了政 治和战争的关系,两分法和唯物论以及对立统一的哲学思想,让这群只知道当兵打仗的家伙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坐在学堂里听的如痴如醉。

    “刚才我们说了战争的本质。那,谁能告诉我,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台下顿时嘈杂起来,徐佑这才忘了交代课堂纪律,拍了拍手,等大家安静,笑道:“以后谁想回答问题,请先举手,喊山长,等我允许,方可答题!”

    徐佑给他们做了怎么举手的示范,可能是因为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好一会才有个人试探着举起手,道:“山长!”

    “好,耿布,你来回答!”

    这人叫耿布,招募来的流民里表现优异,被左推荐入了虎钤堂,他相貌敦厚,身量高大,尤其双手如蒲扇,指节有力,可连开七弓,百发百中。

    “打仗嘛,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要是上战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敌人击溃,每战皆胜!”

    “不错,你坐下。还有谁要回答吗?”

    又有三个人同时举手,反正耿布带了头,再举手也没感觉那么的羞耻。徐佑再次点名,道:“焦孟,你说说看。”

    焦孟和耿布相反,是跟随齐啸的八名盗首之一,精瘦如猴,机灵通透,常常妙计百出,在长生盗里负责对外侦查和统领斥候队,尤其马术堪称绝妙。

    “胜利只是战争的结果,而不应该是战争的目的!有时候每战皆胜,也未必可以达成目的。听山长刚才讲的那些,我觉得不仅要击溃,而且要消灭,每场战役敌人死的越多,威胁就越小。然后要尽量在敌人的国土作战,对房舍、耕地、粮储、农具、牛马、布帛等民生所需进行大肆破坏,战后敌人需要恢复元气的时间就会越长……”

    “好,焦孟想的更深入了。”徐佑点点头,道:“权四车,你有没有补充?”

    权四车是王士弼从数千流民里第一个选出来的监察司成员,据说出生后不久家门前就接连摔坏了四辆牛车。后来不知哪个算命先生出的馊主意,权父干脆给他取了这么个倒霉名字。目前徐佑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王士弼对他很是赞赏,极力推荐入虎钤堂深造。

    “山长,如果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那最上乘的莫过于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兵力对决之外的手段,或诱或逼,或诈或力,形成威压之势,从而制敌于场外,取利于敌国!”

    徐佑鼓掌道:“你们三人所言,各有道理,可见是动了心思的。战争的目的其实不是唯一,而是要随着政治目的而变化,需要你击溃,就去击溃,需要你消灭,就去消灭,需要你烧杀抢掠,就去烧杀抢掠。战争只是手段,要遵从政治趋向而动, 超越了政治需要的战争,虽胜尤败,完成了政治诉求的战争,虽败犹胜。通俗点说,我们打仗,就是要用武力迫使敌人的意志服从我们的意志,敌人的利益服从我们的利益!”

    他顿了顿,道:“不过,战争最终目的,是要消灭敌人,占领敌国,并且全面的抹杀他们的反抗意志,将敌我双方的利益,变成共同的利益!”

    “为此,我们要不惜流血,不怕伤亡,不择手段,不计一切代价,从胜利走向全面胜利!”

    第一堂课完满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徐佑主要讲的是战争理论和战争艺术,之后开始讲战略意图、战略计划和战略行动。由于白天还要练兵,所以虎钤堂的课都安排在入夜后。

    “战略上最重要又最简单的法则是什么?”

    为了方便教学,徐佑命人做了块大大的长方形木板,涂上黑漆挂到了墙上,又把白烧成汁液倒进提前准备好的模具里,凝固之后取出晒干就成了粉笔。徐佑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集中优势兵力!然后在“优势”两个字上重重的点了点。

    “什么是优势?就是对方有一百人,我就得有一千人,冲过去不用刀枪,光用脚踩也踩得死你!”

    焦孟举起手,道:“山长!”

    徐佑捏断粉笔,嗖的扔了过去,砸中焦孟的额头,骂道:“还没到提问时间,你个瘦猴子急什么急?”

    不知是不是发明粉笔之后产生的恶趣味,徐佑喜欢用粉笔头砸人,回答不正确,上课跑神,不遵守课堂纪律,几乎一半人都被砸过。尤其焦孟性格活泼,被砸的次数最多。

    众人哄堂大笑,焦孟也讪讪着放下手,徐佑没好气道:“站起来,问!”

    “是!”焦孟腾的站起,腰杆挺得笔直,大声道:“山长,要是每战都得所有人压上,那还要不要后队?后队若是不要,一旦出现战机,可前军力疲,如何应对?”

    “问的好!谁还有同样的疑问?”

    徐佑环顾四周,向来极少说话的叶珉举起手,这也是听课以来他初次举手发问,道“叶珉,你说!”

    叶珉站起,语气平静,道:“春秋两棠之役,晋楚争霸,楚庄王设战车四十乘为游阙,突入晋军左翼,楚从而大胜于晋。此等游阙,游弋左右,未入战场,却可窥敌薄弱时以万钧之力破阵。而孙膑也说,斗一、守二,只可用三分之一的兵力去战斗,留三分之二的兵力为后队。这,岂不是和山长所言背道而驰?”

    多读书的好处显而易见,叶珉既有兵家名言为论点,又有春秋战例为论据,比焦孟的瞎问更有针对性和说服力。

    徐佑有意在众将面前为叶珉长脸,赞不绝口,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这点你们以后要多跟着叶珉学。这样吧,叶珉,回去之后把你所知道的古往今来的著名战例集结成册,交给天青坊印刷后发给大家,然后等何山副讲完金玉策,由你为都讲,为大家宣讲古今战例!”

    虎钤堂目前只有徐佑和何濡两个人具备讲课的资格,叶珉是第三人!这话一出,别说耿布焦孟等人,就是向来沉稳的韩宝庆也不由侧目,扭头打量着坐在后排不吭不响的叶珉。

    大家都知道叶珉和董大海三战成名的事,还有徐佑给他另立营寨,不知天天在练些什么,可那毕竟是小打小闹,并没人真正的关注过。直到今日才看出来徐佑对叶珉的赏识非同一般,不出意外,日后他也是军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是!”叶珉不动声色的应了下来,就好像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单单这份养气工夫,就让众人好生佩服。

    徐佑笑道:“我现在来回答你们两个的疑问。集中优势兵力,可以细分为时间和空间,也可以粗说为战略和战术。战术上可以递次使用兵力,就是你们说的前队和后队之分,手里没有后队的将军缺乏主动权,看似稳如泰山,实则危若累卵。可战略上却一定要保证兵力同时使用,并且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正当徐佑准备详细讲解的时候,清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虎钤堂虽是学院性质,可也效仿后世白虎堂设有层层关卡和哨位,任何人非请示不得入,强闯者可以就地擒住,依律严办。

    而清明是唯一的例外!

    他走到徐佑耳边,低声道:“竺法识前来求见!”

    竺法识?

    徐佑记得这个漆道人,当初为顾允贺喜,曾在扬州城和竺法识桥上偶遇,他是竺道融的关门弟子,为人却风趣的很,和竺法言、竺无漏等人大不相同。

    “何事?”

    “安休明下旨灭佛,荆、益、雍、湘、江等各州郡皆应诏开始焚毁寺庙,驱逐沙门僧众,尤其在益州、梁州和雍湘之地,死于刀下的僧人几近两千余人……”

    明月清冷,徐佑目光幽远,却比明月更冷了几分,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内心到底想些什么,过了一会,道:“今夜先到这里,你们散了吧!其翼,你随我回明玉山!”

第十三章 天圣法难

    竺法识一身黑袍,僧人那标志性的光头也严严实实的包裹在头巾里,平日里黑的发亮却也光滑整洁的脸庞带着难以明说的风尘和沧桑感,那个举止潇洒的漆道人已和最普通的农夫没什么区别。

    进密室见到徐佑,竺法识不再像往常那样双手和什,口宣佛号,而是径自屈膝跪地,以佛门弟子的大礼拜见,恭敬的道:“大毗婆沙!”

    既然在金陵受奉了大毗婆沙的称号,徐佑也没必要矫情,端坐不动受了他的礼,笑道:“法师请起,今夜从何来?又为何行色匆匆?”

    竺法识跪着不动,片刻后抬起头,已泪如雨下,道:“回禀大毗婆沙,弟子从益州来……益州、荆州、雍州、江州、梁州等地,毁寺、焚经、烧像、杀僧,尽成沙门地狱!”

    益州是孙冠的老巢,当初竺道融依仗安子道的支持大肆侵占天师道的地盘,硬是在益州腹地也造了六座寺庙,僧众共计千余人。不过比起其余各州的寺庙和僧众之广,这点小打小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孙冠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们在眼前如跳蚤般活动,未加阻止。

    可时过境迁,此次灭佛发生的时候,佛道的大势已经截然不同。趁他病要他命,这是孩童都知道的道理,所以安休明的旨意,益州必定首应,也必定清算的最为厉害。要说别的州郡还可能阳奉阴违,或许会烧毁寺庙,夺占庙产,但寺里的僧侣大都勒令还俗,驱逐了事,甚少制造血骇人听闻的血腥屠杀。

    然而益州,孙冠闭关,不问世事,白长绝命令鹿堂和鹤堂出手,从日到夜,不眠不休,动辄人头落地,目前活着的僧人恐怕十不存一!

    至于荆雍,江夏王安休若为了麻痹安休明,对他的旨意更得坚决执行,丝毫不打折扣。而江州刺史朱智背负人屠之名,杀几个和尚简直不要太轻松。对他们两人而言,大局为重,什么都可以牺牲,并且可以从中夺得难以计数的财富、土地和人口,反正骂名和后果都由安休明担当,利益则是落到了自个手里,这样的买卖,不干的是傻子。

    另外,梁、湘、青、徐等地都控制在安休明的手中,也是除过益州之外灭佛最卖力的地方。这些上州奉命,那些本来还想观望的中州和下州不敢怠慢,同时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大有席卷江东、灭尽胡僧的浩荡无匹。

    唯有扬州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截止今日,只是往属地各郡县发了公文,晓谕民众的事并没有统筹安排,更没有大肆宣扬。刺史府的兵象征性的拆了几座庙,众多僧人也未尽数还俗,而是大多分散到附近的信徒家里进行安置。

    顾允上书朝廷,言说扬州百年来都是天师道的布教重地,佛门自竺法言在钱塘建大德寺伊始,方能在扬州立足,后来经过白贼之乱,又元气大伤,至今尚未恢复,拆毁那几座庙已经是十之七八,余下的正在徐徐推进,不日将克全功。朝廷也不好多说什么,回文催促扬州继续加大灭佛力度,且不可懈怠轻纵,尤其明法寺要尽快拆除,首恶如竺道安等人要捉拿问罪,该杀则杀,该徒则徒,不必奏请,更不必有司审讯,可掌便宜之权,行杀伐之事。

    这种套路徐佑曾经见识过,顾陆朱张每次面临站队的抉择时,总会两边同时下注,这样可以保证永远占据着主动,不会全部沉沦,然后可以等风头过去,拉倒霉的那边一把。江州那边既然由朱智大开杀戒,扬州顾允便反其道而行之,千年世族的生存之道,从中可以窥得一二真谛。

    可扬州不过江东二十二州之一,抛开益、荆、雍、梁、江、湘、青、徐八州,尚有十三州至少维持着表面上对朝廷的臣服和效忠,所以也就没办法完全无视安休明的旨意。更何况灭佛不仅是政治,更是生意,佛门的财富之广不知引得多少人垂涎欲滴,可以预计,要不了多久,大楚疆域覆盖之内,将会迎来佛门的最为严酷的末法时代,自汉以来数百年的香火繁盛,恐怕就此落入尘埃。

    佛门当然也要应变,安休明灭佛的旨意刚出金陵,佛门就得到了消息,竺法识立刻启程前往益州,想要将那里的僧人提前救出。没想到鹿堂下手太快,等他到了成都,已经来不及了,寺庙的大火十里可见,滚滚的人头陈列街市,流淌的血迹几乎染红了江水,只好连夜仓皇逃离。可没想到局势急转直下,荆州竟也回不去了,只能如丧家之犬,四处躲藏,途径江州时被朱智派人暗中点化,要他来钱塘找徐佑求援。

    作为佛门公认的大毗婆沙,竺法识十分仰慕徐佑的学识和风姿,可也不认为他有魄力敢和朝廷公然作对。

    当亘古未有的法难降临的危机之秋,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呢?

    可竺法识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抱着侥幸试试的心态前往钱塘。他其实也不知道徐佑可以做些什么,但就如同溺水之人可以抓住的任何的稻草,总以为那微弱的浮力足以救命。

    听竺法识声泪俱下的描述着各地正在发生的惨状,徐佑神情悲怆,叹道:“犹忆秋月之时,僧主开讲,帝亲临幸,王侯公卿莫不毕集,黑白观听,士女成群,那是何等的盛况?谁曾料到,去冬今岁,竟人鬼见分,哀泣涕零,心胆俱碎!若法师不弃,可在钱塘久住,我就是拼却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

    想起这一路千里行来遭遇的那些世情淡漠和险恶人心,徐佑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竺法识感动莫名。

    大毗婆沙,师尊果然没有看错徐佑!

    “弟子一人,死不足惜。可如今那暴君要把沙门连根拔起,六家七宗的大德,我的几位师叔,师兄还有无漏、无尘等师侄,凡是略有虚名的皆在缉拿追杀的名单之内,活要缚了人送到金陵,死也要把人头装匣送到金陵,我和大毗婆沙叙话的这盏茶工夫,又不知多少人头落地。万望大毗婆沙施神通妙法,救我沙门于水火之中啊!”

    徐佑沉吟不语,显得极其为难,于房内踱步了快一刻钟,眉头紧锁,脸色凝重的宛若骤雨将来时的重重云幕,谁也猜不透里面是电闪雷鸣,还是风平浪静。

    竺法识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睛眨都不敢眨的看着徐佑,他知道此事千难万难,或许会导致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别说犹豫这一刻钟,就是仔细思量十天半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竺法师,你也知道,我早就是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乖乖听话,或许还有生机,若贸然插手这样的国策,怕是明日司隶府的鹰卧虎就要拿着旨意来取我的性命。”徐佑停下脚步,站在竺法识跟前,沉声道:“然而我是你们的大毗婆沙,法难既临,岂能畏死而袖手旁观?你且安心,此事交给我来处理,不敢说挽天之将倾,至少也要尽力为佛门保留点种子,以图将来。”

    竺法识先是满头冷水倾泻而下,继而大喜过望,猛然直起身子,道:“当真?”

    徐佑笑道:“我身为大毗婆沙,还会骗你不成?”

    竺法识的头叩了下去,咚咚作响,道:“多谢大毗婆沙,多谢大毗婆沙……”连日来的高度紧张和惴惴不安,加上这乎悲乎喜的大起大落,他终于煎熬不住,还没说两句,倒地昏迷不醒。

    命府内的大夫看过没有大碍,吩咐下人好生照料,徐佑和何濡密谈之后,又召来詹文君和冬至,说了欲援手佛门的打算。

    詹文君没有表态,冬至急道:“小郎,那些秃驴可也不是好人,管他们死活做什么?安休明要杀就随他去,连荆州和江州都在灭佛,小郎就算不顾及安休明,也要顾及江夏王和朱刺史的脸面啊……”

    由于当初大德寺竺无漏残害高氏一门的缘故,冬至对佛门的观感差到了极致,别说援手,甚至乐见其成。

    徐佑摇头道:“江夏王被安休明死死盯着,不做点样子出来,怎么蒙混过关?不管他杀的再多,日后登基为帝,扶植佛门再起,也不过几道旨意而已,难不成还有僧人敢记恨他么?而朱四叔这般做,若我所料不差,正是为了给咱们制造机会来收拢佛门的人心。千万别小瞧了佛门,天师道眼看着衰败在即,而佛门却蒸蒸日上,前途无量。灭佛?灭的尽吗?”

    “灭不尽!”

    何濡接过话道:“佛道两教,道门的主张总是和皇权背道而驰,弱则俯首,强则争锋,所以盛不过百年,就要被朝廷和士族联手打压。佛门却乖巧的多,以因果论来哄骗愚民苦修来世,被压迫被奴役被剥削被当成和牲畜等价的奴仆都是你的业,唯有忍耐和修行,来世自然会有福报,这样的佛法更合为上者的心意。所以,灭不尽的,今朝灭,明朝生,与其如此,还不如雪中送炭,和那帮秃驴们结个善缘。”

    每次听到何濡骂秃驴二字,都让人啼笑皆非,冬至想了想,道:“那我听小郎的!”

    “文君呢?”徐佑转头看向詹文君。

    她显然一直在深思,听徐佑问起,柔声道:“夫君可知江东共多少僧人?要救他们,单靠我们之力,无疑于杯水车薪……”

    徐佑和何濡同时笑了起来,徐佑淡淡的道:“我只是大毗婆沙,可不是佛祖,没有那么大的神通救下这百万僧众。况且佛门这么多年敛财无数,侵夺细民,广占田宅,蓄养的佃户和奴仆更是无可计数,称为‘佛图户’而不称‘齐户’,俨然是独立于国家法度之外的存在。这些人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更不必征调服役,以至于其中大多数僧人都是偷奸耍滑之徒,为托庇罪行而剃发的有之,视佛法为进身之阶的有之,好吃懒做,骄奢淫逸,乃杀之可也的硕鼠蛀虫。今勒令还俗,实乃国家之福,江东之幸,若彼辈还冥顽不灵,恋恋不去,别说杀了两千多人,就是杀两万人,也不值得同情!”

    “我们要救的,是那些数十年如一日枯坐译经的高僧,是那些守戒律、修禅法、究妙义的大德,有名望有声势有追随者的贤师,唯有如此,才能保佛门火种不灭,日后起复,当不费吹灰之力。”

第十四章 谁家国运可悠长

    等竺法识醒来,由何濡和他商议定下来具体的名册,以及名册上的人现在大概所处的位置、可有伤病、安全与否等等,凡生死不明、情况未知的暂且押后,先想办法解救那些身在危境、尚且存活的人。

    梳拢下来共计三百一十七名僧侣,这些僧侣算是目前佛门尚存的菁华和骨干,只要他们活着,佛门就还有希望。然后徐佑聚齐众人,协力制定了详细到可怕的计划,光预备方案就有三套之多,原则上由秘府主导这次救援行动,江州方面会暗中寻找朱智配合,荆州则由郭勉襄助。

    徐佑把冬至介绍给竺法识,郑重的道:“这是冬至,我最得力的部曲之一!解救众僧的事,交给她全权负责。切记,她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凡事听其吩咐,不可妄为,更不可觉得她是女子而有所轻视。”

    竺法识满口答应,他是聪明人,知道徐佑不会派平庸之辈来糊弄应付,因为那样毫无意义,当此危急关头,正该上下一心,否则的话,佛祖也救不得了!

    经过连夜准备,徐佑怕冬至实力不足,把清明和方斯年交给她临时听调。出发时正值凌晨破晓时分,霞光万道,刺破了远处的天际,徐佑望着冬至隐在明暗闪烁中的俏脸,道:“秘府初成,就接下这么艰巨的任务,还要你冒险外出,万事要仔细,慎思而后行……”

    冬至决然道:“请小郎放心,我宁死也会完成任务,绝不会给你丢脸。”

    徐佑凝视着冬至的眼眸,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任务可以失败,但你……必须活着回来!”

    冬至的眼眶瞬间红透,咬着唇,重重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徐佑全身心的投入到练兵当中去,每天凌晨的负重越野,每半月一次的长途拉练,每一个月进行的分批次对抗实战演习,以近乎严苛的队列和内务制度将这些来自各方的流民、山贼、农户和游侠儿练成机器一样的精确,体力、智力、服从力和执行力全方面的提升,不再是一盘散沙的各自为战,而是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出鞘如寒锋,归山如卧松,在新军法、监察司和结合了后世训练标准的翠典的加持下,翠羽营已经初步具备了新型军队的骨架和血肉,欠缺的只是战火砥砺后的不灭军魂!

    而其他方面的形势也在发生着剧荡,鉴于柔然大军压境,魏主元瑜令大将军元光即刻离京,赶往武川镇统领边军御敌。元光以面疽未愈,不便骑马为由,悍然拒绝诏令。元瑜由是大怒,颁明旨晓谕天下,剥夺元光所有赏赐的封号和官职,贬为庶民,幽禁平城家中,不得见客,不得外出。

    另命太尉长孙狄为使持节、大将军、统领中外诸军事,调集司、定、幽、冀、燕、安、并等州共三十万兵力急赴武川,于六镇合并一处,和柔然正面交锋。然后元瑜竟亲率三万宿卫军御驾亲征,并调集晋州、豫州、恒州、肆州、汾州的镇戍兵十万人,号称二十万,入驻河东郡,和西凉大马遥相对峙。

    西凉国主姚琰得知消息,立刻令左部帅姚吉抢先占领轵关,又遣使往楚国求援。楚主安休明听信鱼道真的谋划,遂命江夏王安休若整饬军务,严加防范,以免魏军假道伐虢,说是和西凉交战,却虚晃一枪,纵马窥江而至。

    并且必要时可出兵袭击魏军后方,既解西凉之危,也可趁机在黄河以北占据几个军事重镇,从而将战线从淮河、长江一带推进到黄河北岸,那时可攻可守,大楚将重新夺取战略主动权。

    安休明在诏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愿吾弟虎视鹰扬,建此奇功,待得胜归来,朕携弟手共同告祭太庙,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江陵。

    颜婉拿着安休明的诏书,满脸清冷的笑意,道:“今上好算计,让我荆州出兵,一不给粮草,二不给军饷,三不给抚恤。若侥幸成了,开疆扩土的功绩自然是他的,可还要面对索虏的疯狂反扑;若是败了,自不必多说,我们损兵折将,他正好背后捅刀子下手。哼,以鬼邪妇人为谋主,今上真以为别人都是白痴不成?”

    安休明称帝以来,拜鱼道真为神师,倚为腹心,言必听计必从,已经成了不公开的秘密。可别人明面上不敢说,私底下早都传开了,说安休明雌伏于青萝裙下,筹谋于深宫床笫,历代帝君,从无如此荒淫无道者。

    “那,我们怎么办?奉诏,还是不奉诏?”安休若闭目靠在床榻上,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颜婉笑了起来,目光闪烁,道:“当然要奉诏!不过,今上想借刀,刀却握在殿下的手里,先磨的锋利就是,日后砍向哪里,我们说了算!”

    安休若旋即以防范魏军南侵为名,厉兵秣马,囤积粮草,公开征募兵卒,大造战船,并派出使者至河东郡面谒魏主,痛陈利弊,警告他不要轻启战端。若肯退兵,江夏王愿从中说合,让魏、凉永结同盟之好。

    魏主割了来使的鼻子,要他带话给安休若,说黄口孺子,大言不惭,且扫干净了庭院,等他灭了凉国,再往荆州做客!

    安休若大怒,遣折冲将军、南阳郡太守薛玄莫领三万精兵出鲁阳关,逼近伊水畔,摆出决战之势。元瑜毫不畏惧,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领,驻扎在沁水县,一路交内朝都统长,也是他最信任的大将斛律提婆率领,进驻洛阳。

    而在太行山脚下的西凉河内郡,姚吉却没有安休若这样的果断,犹豫再三,按兵不动。以他的判断,元瑜这般孤注一掷,很可能下定决心要和凉国分出胜负,牵扯百年国运,必须谨慎再谨慎。

    温子攸已经在中军营帐陪了姚吉一日夜,并无丝毫疲惫,等他终于从焦躁不安中冷静下来,再次劝道:“部帅,三军之灾,狐疑为大,当断不断,一旦轵关天险被魏军加固加防,别说国主那边无法交代,我们也将进退两难,实为智者不取。”

    “哎,哪有这般容易?元瑜号称二十万大军,我仅有一万兵力,真要是抢占轵关,再无缓和回旋的余地。可真的要开战,我们又毫无胜算……”

    温子攸突然笑了起来,前仰后合,以手捶地,姚吉不悦道:“子攸有话何不直言?笑我作甚?”

    “我笑部帅英雄一世,竟被元瑜小儿所欺!”

    “嗯?”姚吉神色微动,身子前倾,道:“子攸细细说来!”

    “部帅以为,魏国除过六镇的二十万边军,其他的中军和镇戍军有多少兵力?”

    “五十万不足数,三十万有余!”

    “柔然自攻破敕勒诸部落,尽据燕然山一带水草丰茂的地区,势力益振。接着又袭破西北的匈奴余部拔也稽,尽并其众。如今已统一漠北,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尽有匈奴故庭,威服西域,控弦之士何止百万?”温子攸道:“若非元光乃不世出是将才,阴山之南,早就尽归柔然所有。今次率众来攻,元光被罢黜,长孙狄志大才疏,单靠六镇之兵绝无抗衡之力,所以元瑜征调诸州的镇戍兵前往支援,中原腹地几乎空虚,哪里还有二十万精锐悍卒?”

    姚吉犹豫道:“可据探子回报,魏军十几万人还是有的……”

    “不过强拉民夫的小手段,真上了战场厮杀,百人不抵一人,何足为惧?”温子攸冷笑道:“我料定元瑜此来,是虚张声势,甚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迷惑柔然那群蠢货。”

    姚吉眼睛一亮,道:“子攸是说?”

    温子攸低声道:“元瑜雄略之主,岂能弃明月而逐萤虫?长孙狄乃诱饵,用他为大将军,只是为了骄柔然之兵,引其纵马南下。而元光此时此刻,说不定早率精骑绕道柔然大军背后……”

    姚吉摇头道:“不可能,柔然和魏国交战多年,阴山中段的大青山沿线大大小小重镇数十座,所有的关隘和路口皆已探明,并无什么阴平小道可无声无息的绕过。再者说了,兵贵神速,若是不经大青山,其他地段皆路途遥远,扶突也不是笨蛋,麾下四十万鬼方军,逼近武川,旦夕可平,就算元光从别处越过大漠,怕是没等赶到战场,长孙狄这个诱饵就被扶突吃进了腹中。”

    温子攸目光如吞噬万物的黑夜,道:“所以我又想到了一个疯狂的主意……若是元光的目的,不是绕道扶突的背后,而是抛开这四十万鬼方军,直奔柔然汗庭呢?”

    姚吉震惊当场,久久没有做声!

    若非深悉柔然境内的路况,贸然深入,想在茫茫草原上找到柔然的汗庭,不必大浪淘沙容易多少。元光确实如温子攸所料,亲率五万轻骑,丢掉了辎重和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单人双马,从西侧的大娥山穿过险峻的山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柔然的腹心。

    随他同行的,还有从钱塘返回的於菟!

    多年后的重逢,元光和於菟两人并没有因为容貌被坏、身子被辱而产生距离感,反而经过了时光验证后的爱情变得比神圣的大鲜卑山还有永恒。

    元光是真的生出了卸下肩头重担的心思,甚至也真的拒绝了元瑜请他参与到这个足可改变柔然和北魏攻守大势的惊天战略当中的请求。可元沐兰得知元光拒绝后连夜过府说的一番话,让他从避世的迷梦里彻底清醒了过来。

    无论如何,这一战,他必须成为最闪耀的那颗星!

    “师父,或许父皇拿你没有法子,可是於菟和丑奴呢?她们这些年无名无姓的受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回到家,需要的是安稳平静的生活,而不是天子随时降临的盛怒……就算不为了鲜卑,也不为了魏国,仅仅为了她们,你在军中的威权只能更高,而不能消弱分毫。此次倾尽国运之战,若能胜,师父的名望将无以复加,到时再向父皇辞官,可保阖家今后无虞……”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942/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作者:地黄丸所写的《寒门贵子》为转载作品,寒门贵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贵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贵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贵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