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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 离别

    决议已定,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由颜婉出面,和左丘守白虚虚实实的谈条件。江夏王归顺可以,但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保留荆雍两州的军权,梁州、江州和南豫州交还朝廷,朝廷平日里的政令只要不影响荆雍局势,可以照令遵行,历年节庆大典,该有的礼仪不会缺失,诸如此类。

    安休若都督荆雍梁江豫五州内外诸军事,可梁州远在汉中,接壤西凉,就算安休明派人接任刺史,一旦兵乱,还不是安休若手里的软柿子,任意揉搓?而江州自朱智到任,经营的铁桶一般,早就游离在掌控之外。况且朱智通过徐佑暗中投靠,在不在手里无关紧要;至于南豫州,紧挨着金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安休明必须吞入腹中,他要是不交,说明根本毫无谈判的诚意,所以交出去也罢。

    江东二十二州,真正占据战略地位的只有扬州、益州、荆州、雍州四地,益州在天师道手里,也等同于在安休明手里,可安休若明里暗里却占了另外三州,这是他敢于起兵的底气所在。

    至于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双方心知肚明,安休若不敢进京,安休明也不敢真的让他在荆雍坐大,和平只是短暂的蜜月期,最后是不是还得开战,就要看各自的发展程度。

    混社会,比得是够狠、讲义气、兄弟多;争天下,比得是天时、地利、人和!

    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君弱君死,臣弱臣亡!

    “徐佑竟然有先帝的血诏……”血诏的事必定要对下面的人公开,所以不算什么秘密,八夫人很容易就打探的到,不过朱智投靠的事比较机密,只有徐佑、安休若、尤媛和安玉仪四人知晓。

    “徐佑……我还是小看了他!”左丘守白回想起初次见到徐佑时,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和袁阶勾心斗角,不过是为了拿回当初送给袁氏的聘礼。没想到几年时光,曾经一无所有的少年开始插足决定江东命运的乱局里,且成为不可忽视的一方。

    “那,接下来怎么应对?徐佑和临川王之事要不要告诉金陵那边?”

    “不必!”左丘守白笑了笑,道:“安休若这不是要反了么?只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不管是通过什么途径,什么人,那都无妨!”

    八夫人点点头,道:“你准备答应殿下的条件?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会不会太伤主上的颜面?”

    “早晚要撕毁的盟约,无谓对哪一方更有利。主上心知肚明,他和江夏王之间,必有一战,先谈和,再找时机永绝后患,不管我们和江夏王达成什么约定,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没人当真。”左丘守白转身往柴房外走去,轻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由得他们斗生斗死,搅乱了这门阀和皇室共有的天下,才有六天取而代之的将来。八夫人,你在江夏王身边蛰伏,是天宫最重要的棋子,若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还望你不要犹豫。于我辈而言,男女情爱只是过眼烟云,沉溺其中,乃取死之道!”

    暗影里藏着的八夫人身子微震,声音虽然保持着镇定,可依然可以听见点点的不安,道:“水官此话何意?”

    左丘守白停下脚步,笑道:“只是好心提醒罢了!江夏王人中龙凤,又对你宠爱有加,或许还承诺过你,等日后废了王妃,娶你为正室,荣华富贵,几乎唾手可得,岂不比求证六天大道的艰难险阻更加的合乎心意?八夫人,司宛天宫上下和睦,五天主御下不严,你可能会冒出其他的念头,这都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千万别忘了,照罪天宫掌六天刑罚事,四天主何许人也,对付叛教之人的手段远在司隶府之上,别还没来得及享受荣华富贵,自己却先受了剥皮抽筋之苦!”

    左丘守白悄然远去,八夫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靠着墙缓缓坐地,双手颤抖不停,额头的汗滴随着白皙的脖颈流入衣襟深处,慢慢的将她淹没在恐怖和绝望的窒息当中。

    照罪天宫……

    两天之后,可以暂时维持和平的塑料协议完满达成,以颜婉为代表,率都督府众人礼送使者团离城。顺江而下三五里,两岸风景怡人,左丘守白立于舟头,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见那低矮起伏的山丘上站着一人,青丝长发,绿裙翻飞,那英挺又不失秀美的容颜把心底尘封的弦猛然拨动。

    月色高悬下的临川,清凉的流萤飞舞在耳边,总是梳着小辫的女童牵着手,跌跌撞撞的绕着密密麻麻的银鹊树钻来钻去:

    “无止,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追上我了……”

    “嘻嘻,笨死了,怎么又摔倒了?”

    “啊?疼不疼?阿姊给你吹口仙气,眨眨眼就好了……”

    阿姊?

    是阿姊吗?

    左丘守白突兀的前冲两步,似乎想要纵身飞到岸边,却又瞬间停滞。滔滔江水,并不能阻止修为不低的他,可背负着多重身份,经历了多少残忍的折磨,才有了在这盘棋局里行走的资格,稍有不慎,他这颗小棋子会轻易的被毁灭。

    左丘司锦,以前是临川王的属臣,现在是临川王的义妹!

    没人知道他和左丘家的那段过往,也不会因为姓氏联想到对方,这样两不相见,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左丘司锦。

    他强忍着内心深处无可压抑的悸动,目光最后一次贪婪的掠过左丘司锦的脸庞,将她的眉眼、她的鬓角、她的裙裾牢牢的记在心里。

    然后,平静的离开!

    舟船远去,左丘司锦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码头的隐蔽处,徐佑看着颜婉礼送的那个男子,忽然笑了起来,道:“清明,还记得你在晋陵城扮作秋分刺杀我的那次吗?”

    清明笑道:“郎君是要秋后算账吗?我可不会认,要算账请找暗夭!”

    徐佑翻了个白眼,道:“不找你算账,只是觉得世事奇妙,我们每个人都被一条无法看到的线牵引着,看似漫无目的的向着无数个可能性去爬行,可结果还是在同样的终点遇到。”

    “我不懂!”

    “若你知道左丘守白是谁,就懂了……”

    清明奇道:“郎君认得他?”

    徐佑的眼神颇为玩味,道:“他是袁阶身边伺候笔墨的书童,名叫栖墨,据说是袁青杞在外游玩时偶然遇到的流民儿。”

    “嗯?袁青杞的人?怎么成了衡阳王的郎中令?”

    “所以说,袁大祭酒,当真好手段!”

    徐佑并不知道当初发生在袁府的事,也不知道栖墨故意接近衡阳王,为此被袁青杞逐出了天师道,所以还以为是袁青杞安排进衡阳王府的暗桩。

    诸事已定,徐佑和安休若辞行,安休若知道时间宝贵,也不留他,说了许多赞美的话,显然对徐佑大为欣赏,末了沉吟了片刻,道:“微之,你离开之前,可否再为我献一策?”

    “请殿下之指教!”

    “若那逆贼整顿好中军,直接撕破盟约,先发制人,我该如何?”

    截止目前,各方其实都没有准备好,扬州方面还在征兵练兵屯粮,江州方面连后院都没有稳固,至于荆州,多达三万军马尚在武陵等地平定和震慑蛮族,不管是统一三军思想,还是军械粮草船只的筹集,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可现在很明显的是,有司隶府萧氏和武力强宗沈氏的协助,安休明很可能成为最早整合完毕的一方,那时候主动权就会握在他的手里,进可攻退可守,转圜的余地很大。

    徐佑斩钉截铁的道:“殿下放心,我离开浔阳时,朱刺史曾说他有良策可拖延逆贼掌控金陵的脚步,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去安排布置。”

    安休若沉吟道:“朱刺史号称小诸葛,微之觉得可靠吗?”他和朱智不怎么打交道,虽然名声在外,可也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以更偏重听徐佑的意见。

    “若说天下还有一人,能够算无遗策,决胜千里,窃以为,非朱刺史莫属!”

    颜婉阴森森道:“徐郎君未免太高估朱刺史了……”

    徐佑默不作声。

    安休若这时露出几分雄主的气度,道:“好,既然微之这么推崇,我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愿此去鹏程,你我金陵再会!”

    徐佑跪伏于地,道:“惟愿我主令大楚之德,光于唐虞;明公盛勋,超于桓文。然后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以揖许由,岂不盛乎?”

    这声“我主”叫的安休若通体舒泰,亲手扶起徐佑,抚其肩,道:“若有日太极殿称尊,殿前必有君位!”

    徐佑心如止水,脸上却狂喜不止,俯首再拜,道:“谢主隆恩!”

    颜婉傲然侧立,对徐佑的人品大为不齿,这般轻浮草率,擅自以人主称颂,既不合规,也谄媚太过。

    之后,徐佑留下宗羽在江陵,作为三方联络的纽带,又偷偷和檀孝祖密会,商议了如何保持信息畅通的法子。离开当夜,再次去拜访郭勉。

    “七郎要走了?”

    “是!”徐佑保持着对郭勉的尊重,道:“事情办完了,时不我待,早些回扬州为上!”

    郭勉为徐佑斟茶,若无其事的道:“王府之内,似有六天余孽的踪迹……”

    六天无孔不入,徐佑固然意外,却并不吃惊,道:“找到了吗?”

    “我从金陵回江陵之前,颜婉送给殿下一名歌姬,这歌姬容色美艳,歌舞双绝,偏偏又最懂得如何讨好男子,堪称可心如意的解语花,没多久就深受殿下的宠幸,这段时日竟连王妃都不搭理,夜夜宿在歌姬的房中……”

    要不要脸?

    之前颜婉鄙夷他拍安休若的马屁,徐佑都看在眼里,这倒可好,你丫的直接送女人,还有脸鄙视我说几句客套话?

    “我还以为颜婉再不济,至少还有几分君子的风骨……没想到,哈!”徐佑毫不客气的嘲讽起来,不过嘲讽归嘲讽,正事不能耽误,问道:“这里面有问题?颜婉是第一次给殿下送歌姬吗?”

    “不,他每半年就会送一到两次,要不然府内养着数百歌姬干什么?大多是为了调理好之后,送给殿下赏玩。”郭勉淡淡的道:“殿下于军务,英略纬天,于政务,沉明内断,然别无所好,只好女色!”

    世人皆好女色,这并不是大罪过,可作为人主,作为天子,若好女色而无节制,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安休若连属下送的女人都要,可见百无禁忌,这个弱点不会只有郭勉知道,很多时候,弱点,几乎等同于死穴!

    “既然不是第一次送,郭公怎么断定这名歌姬是六天的人?”

    “我还不能断定,因为派人查过,她的出身来历清清白白,毫无破绽,但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那味道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莫非是资深谍报人员的第六感?

    对能够一己之力搞出船阁的牛人的专业性,徐佑从不怀疑,脸色变得沉重,道:“必须尽快确认此女的身份,若真的有问题,尽早解决!”

    郭勉点点头,道:“此事我亲自来办,七郎不必多虑!”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倒是另有一事,七郎莫非还不打算言明?”

    徐佑笑道:“今夜过府,正是为此而来。”

    他离席站立,命清明拿出一枚玉佩,轻轻用力,从中折成两截,一半递给郭勉,道:“这是我为文君下的聘礼,日后但凡有人持这玉佩来找我,哪怕天大的难事,也必定尽力去办。”

    郭勉接过玉佩,纳入怀中,放声大笑,笑声里透着发自肺腑的快意,道:“好,得七郎一诺,胜过万两黄金,这份聘礼我收下了!以后善待文君,她是可怜人,千万莫负了她的心!”

    “不敢相负,也不愿相负!”

    月上枝头,满城静寂,郭勉送徐佑到了门口,徐佑作揖道:“郭公,我已备好船只在码头等候,咱们就此别过!”

    郭勉拍了拍手,门后走出来一人,穿着黑衣,戴着笼冠,背着小小的包裹,青丝挽成男子才有的发髻,光滑的脸蛋涂着黯淡的灰色,乍看去好似是个普通的男子,可那双灵动明媚的眼眸,分明是徐佑的熟人。

    宋神妃!

    “七郎,带她走!”郭勉低声道:“颜婉始终不死心,留在这里,我怕是无力保全她。跟在你身边,日后和文君做个伴,也算寻个托付。”

    宋神妃咬着唇,望着郭勉,双眸泛红,却终究未发一言,屈膝跪地,磕了三下头,起身走到徐佑身边,静静的道:“郎君,走吧!”

    莺声柳色,第闻亥豕鲁鱼;凤管鸾筝,莫辨浮沉清浊。

    徐佑依稀记得何濡这样说过宋神妃的筝,还有她的惊鸿曲,雪泥酒,这样的妙人,终究被这世道泯灭了原来的颜色。

    “走吧!”

    一直到了街巷口,徐佑回首,月色氤氲之中,郭勉苍老的身躯,越发的苍老,可他的影子,却和院子里的松树一样的挺拔。

    或许,这是两人最后一面,

    徐佑突然有了明悟。

第七十四章 初见

    顺江而下时的风景和逆江而上时完全不同,逆流时像是置身在一帧一帧播放的水墨动画里,映入眼帘的东西并不十分连贯,却更加的清晰和让人回味;顺流时像是观看五倍速播放的某种著名动作电影,只能跳着看那些最有吸引力的片段,然后疯狂的刺激着多巴胺和肾上腺,再然后索然无味,归于贤者时间。

    可要说那种旅行更适合观风景,徐佑一定推荐逆江而上,不管怎么说,水墨画总比动作片来的高大上。

    四人组队分成两拨,左丘司锦和宋神妃同路,由清明为她们乔装打扮后乘坐郭府暗中控制的货船直接去往钱塘。而徐佑目标太大,则和清明一道,另外乘坐专职客运的双层大船光明正大的离开。

    不过,上了船后徐佑就开始呼呼大睡,晚上没人的时候才走上二层的甲板透透气,毕竟整艘船搭载了几十名乘客,龙蛇混杂,尽量少接触为上,只要平安回到扬州,此行就算功德圆满。

    如此过了二十余日,停停走走,没人不长眼的来惹是生非。距离金陵八十里时,徐佑和清明中途下船,尽量捡偏僻的路段越过金陵地界,直到京口重新找了一艘客货两用的大鳊乘坐。

    长江沿途关津众多,尤其金陵周边更是层层关卡,走陆路相对安全点。京口上船之后,没过多久,清明从外面回来,低声道:“萧药儿在船上!”

    萧药儿易了容,清明要不是和她打过交道,又是易容界的祖师爷,应该很难认的出来。她并不是单身,还有一个女郎同行,那女郎身量很高,比詹文君还高半头,应该到徐佑脸颊的位置,放在江东温婉柔美的女子当中,真真称得上鹤立鸡群。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女郎的修为,估计已经是小宗师的级别!

    徐佑眉梢微扬,道:“小宗师?”

    自重生以来,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郎,但小宗师却从未见过,修为最高的是袁青杞,可她也只是徘徊在六品巅峰,还没有破开五品的山门。虽然徐佑有预感,袁青杞只差临门一脚,机缘到了,随时可以再进一步,可不管怎么说,今天偶遇的这个女郎,是他知道的第一位女子小宗师!

    武道艰难,若非有资源有悟性有背景有毅力有机缘,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走到五品的山门外。所以按照可以习武的男女比例来说,女子小宗师数量奇少,属于科学范畴内的正常数值。

    再说了,要不是这个时代风气大开,对女性的束缚和歧视降到了历史最低,就连女子武者都不会出现,更遑论小宗师。

    “人在哪里?”

    “和我们隔了三间舱室!”

    这是运货的大鳊,底仓是货物,上层只有二十多间可以住人,抛开货主和船工等,也仅有七八间可以搭载乘客。当然,在交通不算十分发达的时代,每间舱室的每一寸空间都很宝贵,不可能有什么硬座软卧单人间双人间之类的vip待遇,只要愿意乘坐,塞七八个人都无所谓,徐佑掏了十个人的钱,才落得耳根清净,独占了一间小舱室。

    只是萧药儿为什么易容离开金陵?

    “出外游玩?”清明猜测。

    “风雨欲来,自扬至益,从徐到广,处处危机,步步惊心,萧氏不可能这时允许家中子弟外出游玩。或许金陵城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萧药儿不得不隐匿身形,偷偷外逃?”

    可萧氏扶助安休明登基之后,现在正处于世家门阀的巅峰状态,要不然也不可能给她安排个女宗师随行,这比安玉仪都有排面,身为公主,被囚禁时身边的护卫小宗师也不过是个糟老头子。

    这样的背景,谁又能逼得萧药儿外逃?

    两人互相对视,清明问道:“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

    徐佑和萧药儿虽小有牵扯,但彼此间谈不上交情,自然也没必要多管闲事。至于金陵到底发生何事,回到吴县,冬至手里会有详细的情报,不需要找萧药儿打听。

    “不用,我们尽量少出舱,到了吴县,各奔东西即可!”

    然而世事哪能尽如人意,清明去灶房取晚饭时,路过萧药儿的舱室,似乎不经意的听到里面两人的说话。他耳目通明,又善于隐匿形迹,轻轻站在门外,不怕会被里面的小宗师发现。“你真要往钱塘去?”

    “嗯!”

    “可你也说和那叫徐佑的郎君只见过两次,还闹的并不愉快,找到他也不一定能帮到你!”

    “我也不知道……”

    萧药儿的声音透着满满的疲惫和彷徨,道:“我无处可去,离城时红玉阿姊让我去找徐郎君,说这世上只有徐郎君有胆色收留我……”

    另一女郎沉默了一会,道:“好吧,既然让我遇到这样的事,总不能袖手旁观,送佛送到西,我随你去钱塘。等你找到徐佑,我再离开!”

    “多谢阿姊……”萧药儿感激道:“要不是你昨夜在野外击退那些追兵,又帮我改变容貌上了这艘船,恐怕我还没到京口就已经被抓了回去……”

    “举手之劳!江湖儿女,最爱管不平事,有我在,保你安然抵达钱塘,放心吧!”

    听到这里,清明悄然离去,回到舱室,将两女的对话告诉徐佑,徐佑听得莫名其妙,道:“她找我干嘛?我们又不是很熟……”

    清明摊摊手。

    徐佑有罕见的抓了抓头发,道:“这样说来那个小宗师和萧药儿并不认识,只是萍水相逢,见她落难故而拔刀相助?这就怪了!”

    是很怪,萧药儿的父亲是司隶校尉萧勋奇,这个在金陵时就从冬至口中得知,作为萧氏的核心子弟,天下间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对她产生威胁,何至于如丧家之犬这么狼狈?

    未知是最大的危险!

    若萧药儿真到了钱塘,明玉山家大业大,根本避无可避,与其让这份未知的危险尾随而至,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徐佑苦笑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走吧,相请不如偶遇,咱们去会会这位紫艾军的小丫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里面传来萧药儿略显紧张的声音,道:“谁?”

    “萧女郎,可还记得金陵城里的黄华吗?”

    “啊?”

    舱室内先是死一般的静寂,然后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接着舱门砰的打开,萧药儿急促呼吸的脸颊看不到表情变化,跟以前那股子童颜巨孺的甜美模样完全不同,可在徐佑眼里再逼真的易容术都瞒不过神照万物的直指本质,果然清明没有看错,确实是萧药儿无异。

    “徐……”

    “许久未见,女郎可好?”

    徐佑笑着打了岔子,萧药儿也不是蠢货,顿时明白徐佑不想表露身份,跟着改了口,惊喜却么也遮掩不住,道:“黄华,真的是你!”

    她猛的扑上来,双手紧紧抓住徐佑手臂,毫不介意柔弱的娇躯和这个男子来了个亲密的接触,道:“老天,我不是做梦吧?”

    这时,船舱内那女郎也走了出来,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视野!

    青丝如瀑,随意的用布束在脑后,充满着无法言明的野趣和灵动。双眸如墨,似有点点星光闪耀着亘古以来的寂寞,眉梢细且长,既不过分的妩媚,也不过分的英挺,脸颊带着恰到好处的红晕,却仿佛枫叶染透了整片整片的天空,层层叠进,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她的腰身纤细,双腿笔直,从肩头到足尖,如同丹青妙手借了天地间一缕灵秀描绘出来的完美身段,可又不像江南女子那样的柔弱和娇俏,反而多了几分塞外孤烟的绝傲与巍峨。

    不错,巍峨!

    这个美得天怒人怨的女郎,给徐佑的感觉,并不是皮相上的诱惑和享受,而是心里突如其来的触动和某种奇怪的凌厉的压迫感。

    她就站在那里,别人看去,如风如柳,徐佑看去,却如山如岳!

    袁青杞美的出尘,张玄机美的无暇,两人胜在内敛和娴静,这女郎美则美矣,可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连发丝都带着喷薄欲出的攻击性。

    这不是小宗师该有威压,她的修行法诀定有奇特的地方,若和同品阶的小宗师交手,单单这份威压就足够让她的胜算多出三成!

    女郎的目光掠过徐佑,直接盯住了清明。不过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好奇的打量,仿佛在说:哦,原来你也是小宗师啊……

    清明冷着脸,没有任何回应。

    徐佑拍了拍萧药儿的肩头,然后拉开了距离,这样不会显得生硬,也不会太过失礼,道:“我这随从认出你来,所以过来打声招呼。马上年关了,这时候离开京城,要去游玩吗?”

    萧药儿双眸泛红,泫然欲泣,咬着唇道:“我……我……黄华,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不知该怎么办,红玉阿姊让我来找你,我也知道不该给你添麻烦,可我,我真的无处可去……”

第七十五章 连手推舟下扬州

    金陵发生了叛乱!

    具体情况萧药儿并不清楚,可也知道这几天城里抓了不少的人,其中有中军的将领,有士族的子弟,还有宫中的宦者,以及几个大商贾。

    叛乱掀起的动静并不大,但造成的影响却十分恶劣,安休明不敢再相信身边的人,因为里面有的将领还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而有些士族也刚刚受过他的封赏……只可惜得位不正,世间又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功名利禄收买,也不是所有人都怕死!

    参与叛乱的还有皇后王氏所在的士族子弟,安休明自有了鱼道真后,向来不怎么待见皇后,这次分封,王氏所占的比重远远低于萧氏和沈氏,也正因此惹得族内子弟不满,参与到叛乱中来。

    安休明惊怒之际,秘密进行了大清洗,并借此机会筹谋废后。萧勋奇立刻起了心思,和柳宁柳权协商,准备联手把萧药儿推到皇后的宝座上,此事原本绝密,却被柳红玉暗中得知,掩护萧药儿逃出了京城。

    “阿父派人来追,要不是遇到这位阿姊,我怕是早被抓了回去……”

    徐佑再次把视线投到那女郎身上,拱手道:“还未请教女郎名姓?”

    女郎淡淡的道:“小女子陋名,何足挂齿?”她原可以报个假名,反正也无人知晓,然而连假名都懒得虚与委蛇,这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骄傲,想必出身来历都绝非等闲。

    徐佑笑了笑,也不追问,对萧药儿道:“既然出来了,不如到吴县暂住一段时日,等令尊消了气,再回金陵不迟。再说了父女哪里有隔夜仇……”

    话音未落,船只猛然一阵摇晃,好像被长江里的某种巨型生物拦腰撞击,舱室里的案几和木床都随之离位,清明闪电出手,抓住徐佑往甲板上方冲去,女郎也同时抱住萧药儿,紧跟其后。

    外面夜黑如墨,狂风骤起,船身开始倾斜,不少人惊慌的从各自休息的舱室里跑出来,妇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夹杂着一个女童奶声奶气的哭喊,让这一切变得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幸好这是艘货船,运货是主页,载人只是顺道,包括徐佑他们在内,仅有不到三十个乘客。船主经验丰富,也沉着冷静,高喊着让所有乘客手牵着手,不要分散,不要乱跑,同时安排五六个船工们把众人疏散到船尾,那里有两艘逃生用的的小艇。

    “船怎么了?”有人大声在问。

    “左侧破了大洞,进水太急,救不过来了,只能弃船!”船工回答。

    徐佑虽然不能夜里视物,可眼力毕竟比普通人强出太多,站在甲板上看周边并没有什么礁石、铁器和破损的坚固物体,这艘大鳊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破了这么大的洞。

    不过这时候没时间考虑那么多,先救人要紧,徐佑本来排队靠前,主动让到旁边,让其他人上船。他一身修为,真到了危急关头,随便找块木头就能效仿达摩一苇渡江,算不上舍己救人。可跟周边急躁躁的拼命争抢上船的其他男子一比,形象立刻伟光正起来,那女郎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随着萧药儿坐上了其中一艘小艇。

    小艇两侧挂着几个腰舟,所谓腰舟,说白了就是个大葫芦,属于古代独有的救生圈,里面可以放衣服和干粮,夹在腋下或者放在胸前抓住就可以浮水不沉,一直到后世黎族人迁入海南岛用的就是这种渡海工具。

    等所有乘客上了艇,船主发了狠,身上套了两个腰舟,亲自操桨,剩下的船工也全部下水,分别护在两艘赤马旁,这会江风越来越大,浪头也一波比一波高,不拼命还等着死吗?

    “起!”

    “哟、嘿!”

    常在长江行船的人都明白,这是裤腰带上别脑袋,所以有“一声号子一声令”的说法,号子起,就是军令,船工们必须高度紧张,调动情绪,跟着节奏丝毫不能乱。

    “江风吹,冷飕飕。”

    “连手推舟下扬州。”

    “门阀子,家头坐。”

    “哪知穷人苦和愁。”

    “哟、嘿!”

    “推舟原是咱的命。”

    “阎王来了也不收。”

    “哟、嘿!”

    “推舟原是咱的命。”

    “阎王来了也不收。”

    随着粗犷又煽情的号子声响彻这千里横波,两艘小艇艰难的稳住了船身,随着风向往下游的岸边靠过去。正在这时,从水下飞出十几条铁爪,勾住两艘小艇,用力一扯,当即翻了一艘,徐佑所在的那艘由清明和女郎同时发力,那些水鬼拽了拽,没有拽动。

    可就算这样,场面也危险到了极处,那艘船上的十几人齐齐掉落江里,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徐佑冷冷道:“清明!”

    清明会意,他精通水性,不会比这些专业的水鬼差,纵身入水,几个呼吸之间,水下冒出大股大股的血迹,跟着浮出十几个穿着黑色海蛟皮水靠的尸体。尚存活的水鬼彻底吓破了胆,一人抓住抱孩子的妇人,短短的分水刀架在脖子上,慌不择言的喊道:“你,你敢杀人……我们是中军水师……”

    这群水鬼确实隶属于中军水师,正好驻扎在京口训练。司隶府的追兵被女郎狠狠教训了一顿,知道实力差距太远,可又不敢不完成萧勋奇的命令,只好到水师借调了一队精锐水鬼,要他们乘蒙冲快舟追赶,且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大鳊离开这片水域,然后紧急回京禀报,请求小宗师武力支援。

    眼看大鳊就要进入扬州地界,而司隶府的支援还没有来,无奈之下,水鬼只好先凿沉大鳊,再掀翻小艇,反正司隶府有令,不惜一切代价,夜黑风高,长江上翻个船,死几十个平民,一句水难就能糊弄过去。

    这样的事,他们也不是没有冒充抄贼劫掠时干过,可是没想到,平时做惯的营生,今夜却踢到了铁板上!

    水下还在不停的浮上尸体,很明显中军水师的名头吓不到别人,水鬼登时慌了,厉声道:“快出来,否则我杀了她,还有这个女童……啊……”

    那水鬼瞬间睁大了眼睛,仿佛真的见了鬼,喉咙露出针尖大小的窟窿,直接贯穿脑后,软弱无力的松开妇人,慢慢的沉了下去。

    无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徐佑看到安坐舟中的女郎手腕微微晃动,竟从袖中飞出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金色丝线,拈花摘叶,伤人无形,内力精纯深厚自无需多言,手法更是奇巧莫测,能够击碎喉骨、切断食道的力度,竟没有半点风声破空,细细思量,可怕之极。

    清明已经清除完剩余的水鬼,船工们也在船主的吆喝声中四处救起落水的乘客,多亏腰舟准备的够多,常走水路的人大都会游泳,人手一个,没被风浪吹开的太远,只要全依附在尚完好的小艇周边,不用怕耗尽体力后溺水。

    “当心!”

    萧药儿突然扑到船头,一边焦急的大喊一边探手往江里抓去,原来是那个抱着女童的妇人由于受到惊吓,在劫持她的水鬼死后也昏迷了过去,女童脱离了母亲的怀抱,顺江往下游冲去,这样的深夜,一眨眼就可能再也找不到。

    清明只来得及将沉入江水的妇人救起,不须徐佑吩咐,女郎再次出手,金色丝线闪电般划过夜空,如同长着鹰眼般准确无误的缠绕住已经不知落到何处的女童的腰,破水而出落回船上,轻轻的抱在怀里,毫不嫌弃女童身上湿透,柔声道:“乖!”

    说也奇怪,嚎嚎大哭的女童顿时止住了声,瞪着纯净无双的眼眸望着女郎,突然咧嘴一笑。

    女郎的唇角微扬。

    清明将昏迷的妇人送到船上,萧药儿帮忙扶着,另外还有几个人受到惊吓,手脚酸软,不适合在水里泡着,徐佑带头系上腰舟跳入冰冷的江水里,把有限的位置让给需要的人。

    可不管怎样,骤然遇到这样的事,整船人都吓坏了,个个面无人色,又冷又寒的江风似乎要冰冻住灵魂和身体,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有人牙齿颤抖着说:“中军……中军水师为什么要杀我们……”

    “是啊,我们又不是贼人。”

    “到底怎么了?”

    “会不会是抄贼假扮的?”

    “这里距离京城不远,抄贼没这么大胆吧?”

    听着这些人惶恐不安的讨论,萧药儿低垂着头,神色黯然,心里内疚极了。要不是因为她,这艘船平安无事,这些人更不必险死还生,遭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厄运。

    船主欲哭无泪,这次生意反正赔的底掉,千万不能再死人了,否则的话真是倾家荡产再翻不了身,他摇摇头,苦笑道:“以前听人说过水师里的少部分人偶尔会扮作抄贼劫掠商船,若非这两位高人出手相助,我们今夜都得死在这了…… ”

    “是啊,是啊,真多亏了两位。”

    “若能脱险,回家给两位恩人立长生位……”

    萧药儿越听越内疚,刚准备站起来说是我连累了大家,却被徐佑拉住手阻止。她疑惑的望过去,一只手抓着船舷的徐佑低声道:“少一言是恩,多一语是仇,你若坦诚致歉,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惹来众人责骂,反而添乱。真要于心不安,等脱险之后,暗中派人给他们送点钱财就是。”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旁人听不太真切,那女郎绝对可以听的一清二楚,不过她正专心哄着怀里的女童,并没有任何的表示。

    萧药儿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消散,徐佑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道:“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女郎突然抬头,清明同时转身回望,一艘全身涂满红色颜料的赤马如离弦的箭,破开起伏动荡的江水,向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然后越过即将倾覆的大鳊,骤然凌空。

    在赤马的舟头,负手站着一人,灰袍凌冽,袍摆后露出半截银枪,正是曾出使过临川郡的小宗师:

    高阖!

第七十六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舟到半空,高阖脚尖轻踩,飞起数丈。赤马以四十五度角的倾斜加速下坠,落点在萧药儿他们乘坐小艇的左侧三尺之内,可以想见,以赤马的冲击力,激起的水浪足以将整艘小艇掀翻。

    银枪攸忽在手,映着月光,发散出夺目的光芒,高阖紧随舟后,气机凌空锁定萧药儿身旁的女郎,枪意决绝而苍劲,如同星河倒卷,俯冲而下。

    艇子里的众人仿佛见到了神迹,张大了嘴巴,呆呆的望着天空,没有人发出惊呼和呐喊,一个个鸦雀无声,仿佛被抽干了肢体里的血液,静静的等待着神的判罚。

    清明面如止水,拔出宿铁刀,宛若苍龙出水,刀身发出阵阵吟啸声,冲天而起。

    冷冷的残月悬挂在夜幕之下,形成了绝美的背景墙,两道黑影一上一下,如同两支射月的箭,极快又极慢的接近着,在他们之间,隔着扁长的赤马舟!

    高阖没料到船上还有一名小宗师,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斗志。枪法最重意志的锻炼,银枪在手,一往无前,别说两名小宗师为敌,就是白长绝,他此时此刻也有信心一决雌雄。

    何况按照距离测算,清明必定先碰到赤马,等他的刀击碎轻舟,气势必定受损,和枪意正浓的高阖此消彼长,未曾交手,已落下风。

    这本是对付女郎的,换了清明,并没有什么不同!

    铮!铮!铮!

    三条金丝后发先至,掠过清明身旁,扎进赤马的头部、船身和尾部,然后那女郎屈指轻拂,裂金碎玉的琴瑟之音砰然作响,赤马顿时四碎。

    恰到好处,不早一息,不晚一息。

    正好在清明即将碰到赤马的那一瞬!

    高阖心头微凛,眼神却依旧坚定,他的战意不受遏制的抵达最高,枪尖轻微的颤抖起来,前方的空气也仿佛受到了共鸣,急剧的凝缩成一点,如果肉眼可见,枪尖三寸处,可以看到有空气形成的弧光。

    清明毫无障碍的穿过漫天碎屑,宿铁刀眼看要和枪尖互击,竟忽然变招,如羚羊挂角,刀刃贴着枪头发出刺耳的金戈声,划向高阖的脖颈,同时借这相交之力,身子鬼魅之极的横切,双腿连环踢向胸腹要害。

    他从开始就没有打算和高阖硬碰硬,姿态做足只是欺骗,其实早存了变招的意图,否则的话,绝无可能在对方气机牵引下还能这般轻松如意的奇招迭出。

    高阖先后算错三次,一次是没料到清明的出现,一次是女郎的出手,还有一次就是清明的临阵急变,气势顿时一滞。可他毕竟成名多年,身为司隶府的鹰犬,战斗经验无比丰富,左手劈出,眨眼间和清明的双腿硬碰了十数次,右手握枪,枪身从中段发生奇怪的弯曲,像是钢鞭狠狠的抽向清明的头顶。

    挞字诀!

    高阖自创枪法七诀,虽然比不上谭尧使双枪的出神入化,可也到了入微的境界,这一挞反守为攻,攻敌必救,一力降十会,让清明不得不收刀成托天式,硬接了此招。

    咣!

    清明只觉得从刀刃上传来龙象交加的力量,闷的他差点吐出血来,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往下方的江水落去。

    高阖受力回升,脸上闪过残忍的冷笑,脚下无处借力,看你如何躲过我的点字诀。心念到处,银枪一抖,挽出万千梨花,好似突然天降冰雪,寒彻入骨。

    四品巅峰!

    徐佑眯着眼遥望夜空,正面交锋,单打独斗,清明绝不是对手。五品以下,品阶的压制并不算太明显,虽然越级很难,但至少还有一战之力。可五品以上,山外自有青山在,不破山门,根本连一战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清明的长处不在苦战,若能够提前踩点布局,然后不择手段的进行暗杀,以青鬼律的包罗万象,他有七成的胜率取下高阖的首级。

    只是清明作为徐佑的贴身侍卫,总不能永远藏在阴影里,早晚要和各种对手明刀明枪的过招,今夜一战,若能不死,对他的裨益远远超过想象。

    铛!

    清明凝神屏气,看似随意的出刀,却穿过漫天冰雪和梨花,玄妙之极的命中银枪的枪头。

    一刀破万法!

    高阖再次升高,清明继续下坠。

    他接连硬抗了高阖两招,身处下方,困于劣势,没有地方借力,体内的先天一至此已然断绝,在将生未生之时听到高阖放声大笑。

    “刺字诀!”

    高阖等的就是此刻,突然加速,抛却了所有的花俏动作,人枪合一,笔直的刺向清明天灵要穴。清明可以感觉到头皮被劲气炸开,浑身汗毛倒竖,生死关头,脑海里却无比的平静,只要尽力避开头部,以肩胛骨硬接这一枪,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徐佑自然不会让局势发展到那一步,肩甲若碎裂,就算能恢复旧观,也必然会影响武道前行的脚步。他刚准备出手相救,四条金丝再次凭空出现在清明的脚下,选择的时机妙绝巅峰,不仅有着对战局洞若观火的高明眼力,还有及时入局改变结果的超强战力。

    “多谢女郎!”

    感受着金色丝线传来的真气,如大江大河,连绵不绝,清明厉声长啸,气息流转往复,生生不息,身子竟在女郎的助力下直窜三丈有余,越过了高阖,占据了上方的有利位置,攻守之势再次逆转,刀光如练,泼天袭来。

    高阖脸色剧变,银枪突然从手里消失,下一刻从腋下反向穿出,身形同时倒转,头上脚下,握住枪杆,瞬间划出无数个圆圈。

    缠字诀!

    铛铛铛铛铛……

    夜幕之下,银枪发散着夺目的光芒,蕴藏着无穷变化,将清明牢牢笼罩在枪影之中。清明如同苍鹰盘旋在枪影里,宿铁刀快若奔雷,普通人根本看不清他劈出了多少刀。

    乍看上去,两人依旧僵持,甚至高阖似乎还占据上风,可枪法最重势,纵马提枪,所向披靡,高阖接二连三的出错,气势由盛转衰,不仅要应付清明,还要提防女郎的偷袭,分心二用,就算高了一品也完全无法应对这样的险恶局面。

    就这样被清明从天空直逼着坠落江水,然后再破水而出,银枪从中间折成两截,身上赫然挂了七八道刀伤。高阖终于心生惧意,他到现在还摸不透船上女郎的深浅,加上清明悍不畏死,手里的刀又不知是怎样的宝物,竟能劈断他这杆百年拓木。

    今夜托大了,不该独自前来……

    高阖使出挡字诀,用两截枪身阻挡清明三秒,然后双掌击水,掀起巨大的水浪,直接掉头逃窜。

    所谓小宗师,战力固然厉害,可更厉害的是当机立断的魄力,只有活着的小宗师才是小宗师,死了的,一文不值!

    徐佑看出高阖欲逃,却没有出手,而是眼角的余光望向女郎,如果所料不差,她不会坐视不理。最重要的是,徐佑到现在还没有看透女郎的品阶,只有等她全力出手诛杀高阖才能一览究竟。

    果不其然,清明刚刚举刀破开水浪,五十条金丝如漫天花雨洒向人间,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局限,瞬时出现在高阖周边,上下左右前后八方,编织成水泼不进的天罗地网。

    玉指翻飞,琴音骤起。

    高阖的脖颈、肩膀、手腕、胸腹、大腿、膝盖和脚踝等全身五十余处关节和要害部位猛然出现一道道细不可见的划痕,然后迸裂开来,鲜血四溅,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落入江水不知流向了何处。

    从高阖驭舟出现,到他转身远遁,再到被金丝分尸,其实不过几十息的时间,一位四品巅峰的小宗师就这样葬身长江,尸骨无存。

    满船乘客瑟瑟发抖,无人敢作声,连旁边的人都下意识的离开那女郎。清明飞回船畔,执礼甚恭,问道:

    “敢问女郎这是什么兵器?”

    女郎怀中抱着已然入睡的女童,轻柔的生怕惊醒了她,微微笑道:“锦瑟!”

第七十七章 备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传说黄帝命**鼓五十弦瑟,闻之哀从心来,所以破五十弦为二十五弦,从此五十弦瑟再不现于人间,只因为瑟音太过悲怆,连黄帝都忍不住,何况凡人呢?

    今夜算是大开耳界,五十弦瑟的威力超乎想象,高阖贵为四品巅峰,也在这瑟音之下魂归地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神秘的女郎至少也是三品的修为。

    风华妙龄,位居三品,尚不为人知,江东诸姓门阀,谁有这个实力?

    以袁青杞的家世,拜孙冠为师,现在也不过是六品巅峰而已,虽然很可能她在故意留级,但六品就是六品,距离这女郎差距明显;以方斯年的天资,修习的还是佛门最顶级的功法,有徐佑、清明、左、何濡和山宗为师,如今刚刚六品:秋分同样是可造之材,跟随宁玄古五年有余,倾力栽培,进境神速,可也仅仅突破了七品的山门……

    眼前的女郎就算从娘胎开始修行,三品小宗师,也未免有点太过骇人听闻……

    事情似乎逐渐变得有趣起来!

    单独存活的小艇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艰难的抵达岸边,互相扶持着跌跌撞撞的走到距离京口最近的瓜州。瓜州是个小镇,没有外围城郭,应该很容易找到里正,只要说明被抄贼劫掠的事,自会妥善安置。

    徐佑四人没有和其他人同行,分开的时候,女郎给那个她亲手救起的女童送了份神秘礼物,具体是什么没有看清,并告诉她将来若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难可以拿出来示人,或许能消灾解厄。

    旁人都以为是天师道符之类的东西,取个祈福保佑的心理作用,但徐佑明白,此物必定珍贵异常,绝非普通符可比,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女童有这样的缘法,算是没白遭这个罪。

    目送众人安然无恙的进入瓜州,他们转身消失在东去的苍茫的夜色里。行至十余里,来到一处山脚下,女郎停住脚步,道:“追兵暂时不会赶来,你身边有这位黄郎君,想来并无危险。药儿,我们就此别过……”

    萧药儿依依不舍,拉住她的手,道:“阿姊,你还有别的事吗?”

    女郎笑道:“我出门游历,兴之所至,去哪里都是一样!”

    萧药儿喜不自胜,道:“那感情好,阿姊若无要事,可和我们一道去扬州。我和阿姊投缘得很,恨不得再多些时日相处……”

    女郎负手远眺,久久没有做声。

    萧药儿满怀期待的望着女郎,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身子下意识的靠近徐佑,拉着衣袖摇了摇,眼眸里透着哀求的神色,要他出言挽留。

    徐佑摸了摸鼻子,他有预感,对方并不会搭理他,方才要不是清明表现出小宗师的非凡实力,也不可能从这个傲骨天生的女郎口中问出武器的名字。

    不过徐佑脸皮够厚,就算被拒绝了也无所谓,笑道:“女郎……”

    “好,早听闻扬州山水甚佳,借此机缘,随你去看看!”女郎果然连看都没看徐佑一眼,直接把他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堵死在肚子里,对着萧药儿笑了笑,道:“只是我对扬州不熟悉,屈尊妹妹作个向导。”

    天际边亮起初日的第一缕阳光,厚重的夜幕好像是遇到了暗恋多年的心上人的羞涩女子,飞快的逃的无影无踪。江风吹拂着女郎的发丝,光影从眉宇间点染了雪白的脸颊的颜色,让此刻笑起来的唇角,美的惨绝人寰。

    徐佑欣赏美,却不会被美色迷惑,他始终保持着警觉,女郎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萧药儿身边,绑着她一起同行,至少可以看看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昼夜兼行,抵达吴县之后,徐佑把萧药儿和女郎安置在自家产业的酒肆当中为了收集情报,每个重要城市都有这样的据点,茶肆、酒肆、食肆、胭脂水粉铺子、货铺还有马行,不一而足。然后和清明先去太守府见了顾允,哦,现在要说刺史府,两个月前,顾允已经接到朝廷的任命诏书,正式成为扬州刺史,江东二十二州,扬一益二,算是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位极人臣。

    顾允迎出门外,拉着徐佑的手,不问大事成与不成,上下打量一番,松口气道:“好好,安然归来就好!”

    徐佑打趣道:“何敢有劳扬州刺史降阶亲迎?”

    顾允翻了个白眼,这是跟徐佑学的招数,道:“单车刺史,羞辱之职!别说降阶,跪迎微之也无妨!”

    单车刺史,是庶姓出任刺史且不加封将军称号的人,最多给个假节都督内外诸军事,其实没有带兵的权力。

    顾允出身吴郡门阀,又是从县令而太守,循规蹈矩爬上来的,要么不当刺史,要么肯定刺史加持节。安休明赏也不赏的痛快点,只给个单车刺史,这是打谁脸呢?幸亏大家各怀鬼胎,随时准备造反,顾允需要的是刺史的名义,所以咬着牙认了,要是正常时节,朝廷敢这样下诏令,他就敢辞职不干。

    徐佑大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迎岂不是折我的寿?单车刺史也好,能让安休明暂时放心。让我猜猜,扬州都督府是不是交给了李伏波?”

    上次罗训来吴县,为示皇恩,将宣威将军李二牛破格拔擢为伏波将军、都督府司马,原本就是为了夺顾允的军权,在扬州镶嵌一颗钉子,互相制衡。可李二牛并不是蠢人,他一个庶民,无根无基,想在扬州立足,不依附顾陆朱张只能成为随风飘荡的蒲公英,所以徐佑给他指了条路,立刻乖乖的加入到队伍中来,哪怕还持有观望的心思,至少也让安休明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顾允想着李二牛粗鄙不堪的样子,眸子里满是笑意,道:“现在不能叫李伏波了,李将军升任后军将军,以后微之要敬称李后军。”

    “哦?又升官了?看来我得去拜访拜访这位新鲜出炉的后军将军。”

    新鲜出炉四字逗得顾允笑个不停,两人入了内宅,说起这三个月来的种种,顾允感慨道:“微之大智大勇,秉承苏、张遗风,翻云覆雨,连横合纵,真让人叹为观止。”

    这话倒也不错,若非徐佑献策,临川王安休林这会估计已经住到金陵特地为诸王修建的府邸里去了,江夏王安休若没有亲眼见到血诏,也未必有决心和勇气对抗金陵正统。若没了这两个皇子背书,单靠四姓门阀和各地督府,起兵举义,无异于以卵击石。

    正是朱智所言,大事若成,徐佑定为首功!

    顾允也介绍了徐佑离开三个多月来的备战情况,门阀庞大的底蕴在这时显露无疑,短短三月,在扬州各交通枢纽的战略要地,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军械布服和用来赏赐的丝绢锦缎,同时从四姓和众多附属士族集中抽调了两万精锐部曲,新建平江军,取踏平长江之意,由张槐统领,日夜操练不休。原先的府州兵交给李二牛接管,同样严加操练,虽然以府州兵的底子,不可能和中军比战力,但是蚁多咬死象,成不了狼,也可以变成狗,群起而攻之,足以让虎豹也头疼不已。

    左被任命为屯田校尉,属于新设职位,没有定品阶,秩六百石 ,掌管屯田区域的生产、民政和租调等事务。据顾允所说,何濡已经在钱塘连营,招募各郡流民七千余人,其中青壮三千人,还在陆续增加,操练同时开展,基本上已经初步具备了军队的雏形。

    招募流民不会这么快,应该是齐啸所部的长生盗悄然往钱塘转移,此事乃绝密,连顾允都不知晓。有了这群精锐为骨干,搭起从中层到基层的架子,再以徐佑、何濡和左的练兵之法注入血肉,想必不日就将形成战斗力,可以拉到江东这个大舞台上参与最后的角逐。

    当然,真正的雄军必须经过血腥的战争才能锤炼出百战百胜的魂魄,徐佑并不急,讨逆之战,他的流民军不会是主力,只要伤亡不大,就还有时间成长成他希望的样子。

    期间又说起金陵的动乱,扬州这边只是听到风声,还没接到完整的情报,和萧药儿告诉徐佑的那些差不多。窗外寒风阵阵,时不时的听到几声鸦鸣,徐佑望了望天色,起身告辞,顾允苦苦留他畅谈彻夜,徐佑笑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位贵客,不方便带来刺史府,安顿在酒肆里,若今夜不回去,怕是怠慢了人家!”

    “贵客?”顾允奇道:“为何不方便?”

    萧药儿是萧勋奇的嫡亲女儿,又最得宠爱,若是告诉顾允她的身份,也等于告诉了吴郡四姓。值此破釜沉舟,吴郡诸多门阀士族把国运、族运和个人命运都捆绑在脑袋上准备造反的时刻,萧药儿虽然算不得奇货可居,但是也可以作为牵制萧勋奇的武器之一。作为老油条老政客和老司机,四姓不会放过任何给胜利的天平上增加筹码的机会,等于说萧药儿脱了虎口,再入狼窝,徐佑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齿做这般下作的勾当。

    不管怎样,这呆萌又傻乎乎的女郎为了投奔他而来,交给顾陆朱张加以囚禁和利用,徐佑不屑为之!

第七十八章 八大姓

    回到酒肆,这里名叫陵鱼楼,是明玉山的产业,去年从原主人手里收购后进行了扩建和改造,结合了当世审美和后世的某些小变革,整体给人的感觉典雅中透着轻快,行走期间,穿过江南烟雨还可以看到大漠磅礴,所以短短半年就成了吴县达官贵人最喜欢去的所在。

    时辰已晚,陵鱼楼关门歇业,徐佑吩咐厨下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千里莼菜羹、细玉跳丸炙、清蒸槎头鳊鱼、七宝驼蹄、白蜜髓饼等等,有荤有素,有南菜,有北菜,配上青雀舌,当真是大快朵颐。

    萧药儿吃了两口不再多吃,她没什么胃口,况且身在顶级门阀,吃过太多山珍海味,这里的菜肴固然上品,可也没什么稀奇。那女郎却颇为好奇的尝了尝莼菜羹,先是小勺入口,眼眸里顿时微亮,继而捧着碗慢慢的抿着,突然问道:“这是什么羹?”

    一路同行,女郎除了跟萧药儿聊几句天,从来没有主动和徐佑说过话,没想到为了美食开了金口。

    吃货属性吗?

    徐佑笑道:“这是江东最知名的莼菜,不过采摘自十月份的叶子,储藏至今,已不算鲜美。等明年四月,取生茎而未长出叶子的雉尾莼,用鱼脍配合做羹,其味更美……”

    烧制自荆溪均山窑的青瓷碗细腻的如同用云朵织就的锦缎,映衬着女郎微抿的唇,清冷里带了点梅花开时的嫣红,她的发丝简单又随意的梳拢在脑后,紧身的戎服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形态。徐佑极少看到这一世的女郎双手捧着碗进食的,可偏偏应该算是粗俗的举动,却被她自然而然的神情演绎出某种合乎道法的韵律。

    “哦,原来这就是莼菜,也没他们说的那么不堪……”

    女郎喃喃了一句,又自顾自的添了碗莼菜羹,毫不在意萧药儿和徐佑关注的目光。萧药儿觉得奇怪,莼菜羹不算什么贵族食物,当然,想在这个季节吃到需要费点工夫和代价,可平时足足六个月的采摘期,哪怕普通的老百姓也可以尝尝鲜,何况眼前的女郎并不像无钱无势的普通人萧药儿虽未入品,可也习武多年,知道普通人绝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达到女郎的境界。都说穷文富武,可在纸张、笔墨以及书籍还未普及的时代,无论学文学武,没钱是万万不成。

    徐佑不动声色,热情的推荐道:“别只吃莼菜羹啊,尝尝七宝驼蹄,虽然是北方的菜色,可连北朝皇室都不经常吃的到,更别说江东了哪找骆驼去?也就陵鱼楼,不惜万金从西域运来鲜驼蹄,还有莫厨子独有的烹制手段,方成了这七宝驼蹄。哈,据莫厨子说他用的是曹子建当年创的酱、糟、醉、蒸、煮、熬、滤之七法,再佐以七种密不外传的香辛料,耗费七个时辰才可出锅,我们今夜赶得巧,把别的客人预定的驼蹄给享用了……”

    女郎瞟了眼盘子,淡淡的道:“沸水烫了皮毛,去爪甲、去垢去皮,用盐腌一宿,再熬煮去了咸味,加以各种辛料炖成稠浓状,简单至极,北朝人人会做,何来的曹子建秘法?你对美食一窍不通,上了别人的当,还洋洋自得的卖弄,羞不羞耻?”

    徐佑不怕她开口讽刺,只怕她不接话,立刻苦着脸道:“我给莫厨子月俸三千钱,竟没想到是个骗子,多亏女郎识货,不然给他骗到何时?这样吧,为表诚心,等女郎返回北朝时,我亲送三斤雉尾莼作谢礼!”

    女郎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着羹,道:“你不用出言试探,我是何人,与你无关。只要你真的是商贾之辈,那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虽然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有小宗师做扈从的商贾,必定大有来历,但我们不会是敌人……”

    以这女子的身高和饮食习惯,很像是北魏那旮沓偷渡过来的人,可她如此聪明,为何毫不遮掩这些破绽呢?此时明知徐佑出言失言,却又有恃无恐,要么身后的靠山比泰山还硬,要么骄傲的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于是徐佑又有些不敢确定,道:“清明只是侥幸入了五品,跟女郎一比,犹如萤火之于月光。倒是女郎小小年纪,如何练得这身惊天动地的修为?”

    女郎豪爽的喝光了最后一滴羹,放下青瓷碗,终于望向了徐佑。灯火摇曳,她的双眸仿佛星光落在闪烁着清辉的水潭,自有几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贵气质,摇头道:“惊天动地?我不过刚刚入了山门而已,蹒跚学步,匍匐前行,和你那扈从并无两样。”

    这是真心话,不是谦虚,知道的越多,越是敬畏,境界在这摆着,徐佑见她心情尚好,或许是因为刚吃了莼菜羹的缘故,干脆的问道:“我不懂武功,可是看女郎出手,五十弦瑟所向披靡,非门阀世家难以练就……”

    女郎叹了口气,道:“名姓出身,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徐佑干咳两声,道:“只是好奇,毕竟女子宗师,实在太罕见了。你看咱们同舟御敌,又对坐共饮,日后和旁人吹嘘曾有位女宗师如何如何厉害,若是连名姓都不知晓,旁人一问,岂不是羞的脸疼?”

    女郎唇角浮上笑意,道:“也罢,你是商贾,口舌之利甚于刀枪,我若不说,怕是终日被你聒噪。听仔细了,我来自梁州白马郡,姓穆名兰,穆氏乃白马郡望族,你若有疑虑,遣人去梁州打听便知。”

    徐佑暗道,打听是肯定要打听的,只是不急于一时,离座拱手作揖,道:“原来是穆女郎,在下有礼了。”

    穆兰端坐着受了徐佑一礼,皱眉道:“江东之盛,甲于四方,却为何百余年来无力北顾,让魏国占了汉人的大半江山?正在于男儿乏烈骨,女儿爱颜色,每每纠缠于繁文缛节,自以为君子,日日耽于靡靡之乐,自以为风流。你一介商贾,白衣卑贱,偏要学那士族的虚架,管中窥豹,可知整个大楚已经烂到了根,离倾覆不远了!”

    徐佑没想到只是作个揖,竟搞得大楚江山不稳,心中好笑,原以为穆兰是座北极来的冰山,其实冰山之下,也不是那么的不近人情。

    梁州地处西北边境,和西凉接壤,白马郡又位于梁州的最北方,北临渭水,南近沔水,好勇斗狠,民风彪悍,是梁秦二州募兵最多的郡。穆兰有这样的身高,倒也不足为怪,可有这样的修为,若非背后藏着猫腻,就只能说是天赋异禀。

    “女郎教训的是,楚人偏安一隅,不思进取,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幸好我只是个重利轻义的商贾,谁坐天下,也得靠商人运转流通货殖,不愁没钱赚就行!”

    穆兰哂笑一下,彻底失去了和徐佑说话的兴趣,起身对萧药儿道:“吃饱了吗,我们去休息吧!”

    萧药儿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徐佑还不表明身份,搞得穆兰这么反感和蔑视,她有心居中调和,可又找不到合适的法子,只能歉然的看了眼徐佑,跟着穆兰往安排好的房间走去。

    徐佑笑着目送两女离开,悠然的倒了一杯青雀舌,碧绿的茶色微微荡漾,呈现在杯中的双眸冷静的如同积压了千万年的冰雪。

    清明从门外走了过来,站在徐佑身后,道:“穆,可是胡姓!”

    北魏定鼎之后,鲜卑皇族皆改汉姓,所改之汉姓,以音近于原鲜卑姓者为准。所以用拓跋部本氏为首姓,改姓为元。

    元氏皇族以下,有八大姓,第一位是丘穆陵氏,改姓为穆;第二位为步六孤氏,改姓为陆;第三位为贺兰氏,改姓为贺;第四位为独孤氏,改姓为刘;第五位为贺楼氏,改姓为楼;第六位为万忸于氏,改姓为于;第七位为纥奚氏,改姓为嵇;第八位为尉迟氏,改姓为汉族复姓尉迟。

    穆,是北魏八大姓之首,若无穆氏名将辈出,元氏要一统北方,至少得延后二十年!

    “白马郡接壤胡境,或有汉姓穆氏,也不为怪!”

    清明转头看向穆兰消失的方向,道:“她从不曾遮掩,也根本不屑于伪装。郎君,这个叫穆兰的三品小宗师,是索虏!”

    徐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笑道:“索虏也是人,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不要闻之色变。记着了,这里是江东,过江龙,压不过地头蛇!”

第七十九章 回钱塘

    “徐佑是个怎样的人?”

    暖色调的卧房里妆点的雅致又温馨,不见奢华却处处留着小惊喜,透过细腻的设计给跋涉旅途中的行人强烈的归属感和安全感。穆兰和萧药儿同房,对穆兰而言,身在异地,哪怕徐佑背书,也只有这样不分开才能保证彼此的安全。床榻中间隔着一架檀木底座的山水画金丝屏风,是徐佑吸收后世双人房的灵感构建的独一无二的逆旅,这样比邻而卧,不会太亲密,又不会太疏远,最适合穆兰和萧药儿的情形。

    “徐佑?”

    “嗯,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能写出这样大气磅礴的诗,想必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诗啊,我不懂的,我认识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就是诗名震动江东的幽夜逸光。”萧药儿躺在床上,灵动的眸子在黑暗中无意义的盯着天花板,道:“我认识的那个他,真是个很奇妙的人呢!”

    穆兰似乎笑了笑,道:“确实奇妙,奇妙到你跟人家仅仅两面之缘,却愿意千里投奔……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萧药儿性格开朗,出身名门,从来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提到男女情爱之事也并不扭捏,转过身侧躺着,茫然道:“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见他,他躲在人群里,我和红玉阿姊她们纵马追几个戏谑妇人的无赖子,经过长街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高高的个子,俊朗的样貌,眉眼如同夏日的清溪,偏偏唇角又带着点春意盎然的笑容。我在金陵见过太多的王孙公子,要么浑身的富贵气,斗富争荣,俗不可耐,要么整日介的疏狂佯醉,放荡不羁,连衣服都不穿的名士,我真是欣赏不来……那天看到徐佑,却仿佛跳出金陵的浊世,看到了真正男子该有的模样,像是着了魔一样,他从里到外都和金陵、和门阀、和士族格格不入,可他又那么生生的出现在你的眼前……”

    穆兰静静听着,没有做声。

    “后来又遇到,他骗我,捉弄我,那时真是恨不得暴揍他一顿出口气,可当我看到他嬉皮笑脸的陪着不是,心里头的火早就散的无影无踪……红玉阿姊说他也是个无赖子,固然文采显名于世,人品仍旧卑劣,可……可我……觉得徐佑其实挺好的……”

    “柳红玉说人无赖子,她又见过对方几次?既然人品卑劣,为何遇难又让你找徐佑求援?总归是个人的看法,或偏颇,或片面,说不上谁对谁错。你若觉得他好,就大胆去示爱,免得日后留下遗憾。”穆兰也侧过身子,朦胧纱影里可以看到惊人的起伏曲线,道:“江东民风看似开放,实则只是那些士族男子胡作非为的借口罢了,身为女子,养在深闺,无法左右自己的因缘和爱情,大多是父母和媒妁的傀儡,这点和北朝女子比起来,差之远矣!”

    宋、明之前,历朝历代的对女子的风气并没有那么的刻板和残忍,要不然卓文君如何敢私奔,臧儿如何敢改嫁?可不管怎样,约束女子的礼教还是多多少少存在的,不像北魏胡族那么的热情奔放,看上了就开展猛烈的追求,毫不藏着掖着。

    “我哪有啊?”萧药儿再大胆,也没有穆兰那么生猛,顿时羞红了脸,道:“我只是觉得他挺有趣,跟我遇到过的其他人完全不同,不是爱慕之意,只是想到他,会心生欢喜……”

    穆兰没有多劝,笑了笑转身睡去。倒是萧药儿当局者迷,一会想着穆兰的话,一会想起徐佑的脸,平生初次体会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懵懂和忐忑。

    她对徐佑顶多算是些许的好感,这种好感可以是好奇,也可以是友情,距离爱情还有十万八千里的坎坷。只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普遍缺少和男子交往的条件,偶然相遇,又不觉得讨厌,就会轻易的坠入情网,想要突破世俗的束缚,抓住转瞬即逝的幸福,因为一转头,一犹豫,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为何古时有太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流传,一面之缘,一夕之欢,分开后竟撕心裂肺,痛断肝肠?起因正在于此!

    可这样的情网,在徐佑看来,不仅脆弱,而且可悲!

    翌日清早,徐佑带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样貌普通,眼眸透着灵动,穿着朴素,可打扮的干干净净,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名叫莫云,是莫厨子的亲妹妹,也在陵鱼楼里帮工。

    “我今日有事要办,不能陪你们游玩。莫云是吴县长大的,对这里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莫云,穆女郎初来吴县,今日交给你,好生招呼着,别怠慢了贵客!”

    莫云笑着道:“黄郎君放心,我小时顽皮,吴县的大街小巷没有我没去过的,一定让两位女郎玩的尽兴。”

    穆兰侧头看向萧药儿,好像在说为什么不直接去钱塘,还要在吴县停留一日。萧药儿有苦说不出,徐佑不愿意显露身份,她也不好自作主张和穆兰挑明了,只好支吾道:“阿姊,吴县风景绝佳,反正也到了扬州,不急于一时,等……等黄华办完了事,我们再一起去钱塘不迟!”

    “嗯?他也要去么?”

    徐佑笑道:“知道女郎烦我,但路上不太平,我跟着好歹可以做点逢山开路的粗活,并且保证绝不无事在女郎眼前晃荡,如何?”

    莫云可是知道徐佑如今的身份,别说普通的士族子弟,就是顾陆朱张的人那也是毕恭毕敬,可从来没有见他这般伏低做小为人赔笑的,心里立刻把穆兰的品级提到了最高,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自家主的贵客伺候好,绝不能有一点闪失。

    是的,莫云是冬至的手下,负责吴县和钱塘的情报传递,和她哥哥莫厨子分管不同的线,机灵聪慧,是冬至重点栽培的对象。

    穆兰见萧药儿没有异议,自然不好多说什么,简单吃了早膳,三人出门观景去了。徐佑则和清明先后见了王复和李二牛,王复现在万事听命,乖的不像话,连冬至都觉得派人不分昼夜的监控跟随是不是过分了点,至于李二牛,丝毫没有因为升了官对徐佑失了分寸,还是剖心挖肝的表态,坚定的站在大义这边,不会为了安休明的高官厚禄出卖人格和良心。

    但愿吧!

    徐佑无意深究,只要李二牛再安稳几日,等平江军形成战斗力,左的屯军和齐啸的长生盗融合完毕,哪怕李二牛首鼠两端,靠他手里的府州兵也成不了大气候。

    诸事完毕,等穆兰和萧药儿归来,由清明出手,为她们稍作改装,连夜乘坐轻便且目标较小的鳊鱼舟前往钱塘。

    穆兰回首望着被黑夜吞噬的吴县县城,眸子里若有所思,转身回了舱室,对徐佑道:“原来你早计算好要晚上动身,可是发现了追兵的踪迹么?”

    司隶府死了一个小宗师,萧勋奇岂能善罢甘休,徐佑他们一路上故布疑阵,估计只能暂时误导追兵的视线,以卧虎司黄耳犬的狗鼻子,不出三日,就能摸到吴县来。

    尤其清明当众出手,目击者众多,司隶府找人询问之后,有极大的概率猜到他们的身份,这样追起来更容易,不过鉴于目前的扬州和金陵方面的微妙局势,加上萧药儿逃婚的丑闻,萧勋奇不会动用官方的手段来解决这个麻烦,最大的可能,是派出几名高手秘密来钱塘带走萧药儿。

    只不过萧药儿身边有穆兰这个三品小宗师,还有清明和实力已经深不可测的明玉山,萧勋奇的夹袋里未必还能掏得出足够的筹码。

    金陵之变,导致武道凋零,影响实在深远和广泛,要不然萧勋奇执掌司隶府,何至于捉襟见肘到这样凄凉的境地?

    冬日的两岸林木萧瑟,江风骤起,呼啸声如万兽齐奔,阴沉沉的天气看不到点点星辰,浓郁的化不开的黑色从天际挥洒到了眼前,好似老天随意写就的一笔。徐佑坐在舟头,指节轻轻的打着拍子,口里哼着前世里的流行小曲,清明站在他的身后,仿佛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舱室里萧药儿无意识的翻滚了身子,然后又抱着被子沉沉睡去。穆兰微微扬起螓首,侧耳听了听,然后重新躺下,复归于平静。

    说不在她面前晃荡,果然去了舱外,此人倒也有趣!

    一路无话,等进了钱塘县城,徐佑为她们租了牛车,笑道:“从西门出城,二十多里外就是明玉山,你们通禀姓名,自有人带你们上山。我还有别的事,就此别过!”

    说完掉头就走,萧药儿吓了一跳,忙追了过去,拉着徐佑的袖子,楚楚可怜的望着他。徐佑低声道:“别怕,我已事先派人安排好了,文君就在山下等你,你们在金陵就认得,无甚大碍。等我这边事了,立刻回山再做安置。”

    萧药儿无奈点了点头,目送徐佑离去。刚准备上牛车和穆兰前往明玉山,穆兰突然道:“钱塘可有美食?突觉腹饿,不如先去吃点东西!”

    萧药儿愕然,继而想到穆兰在吴县时对美食的偏爱,并没起疑,道:“好啊,我听说钱塘吴会楼有道名菜叫白瀹豚,色同琥珀,含浆滑美,可以去尝尝看。”

    穆兰拉着萧药儿上了牛车,对御者道:“去吴会楼!”

第八十章 水远烟微白鹭飞

    吴会,自汉朝时就特制为吴郡和会稽两郡,这座吴会楼以此命名,彰显了店家的小目标,要把店开遍两郡之地。入内寻了座位,点好了饭菜,穆兰借口离席,到了后院僻静处,轻轻拍了拍手,两个衣着打扮和南人近似的男子出现在她跟前,以鲜卑人的礼节行了一礼,同时说道:“参见灭蒙!”

    灭蒙鸟,青羽,赤尾,是凤鸟的一种!

    北魏官制分内外朝,内朝以中曹、龙牧曹、羽猎曹和侯官曹为主,外朝则是学自楚国的三省六部机构。

    而侯官取法少昊,以凤鸟为图腾,隶属侯官曹,分内外,分别监督在京的王公百官和在外诸州军镇。内外侯官又被称作“白鹭”,寓意是他们应该像脖颈高挑、和双腿细长的白鹭那样居高望远,探究不法。

    侯官直接听命于皇帝,和楚国的司隶府近似,但又有不同,因为侯官必须由鲜卑人担任,也就是所谓的七姓十族。鲜卑族拓跋氏祖先将治下分为七处,使诸兄弟摄领,此为七姓,后来又加上三个叔父,称为十族。七姓十族不能与别姓通婚,祭祀时也只能七姓十族的人参与,后来元瑜登基,改革礼制,将七姓十族重新划分为皇族元氏和八大姓,但侯官仍然只能由这些国姓的子弟担任,平时他们的身份隐秘,内侯官杂乱于府寺间,以求百官疵失,可以随意捉拿,可以刑讯逼供,甚至可以就地处决。而外侯官则游弋于边界和敌国,威慑镇将,打听情报,绘测地图以及收买、离间南朝的文武要员。

    侯官皆以鸟为号,内侯官的主官为皇鸟,外侯官的主官为鸾鸟,其次为灭蒙、龙雀、雪莺,最低的职官为白鹭。

    对比楚国司隶府的鹰和卧虎两司,内外侯官的权力更大,危害性也更高,可论起实力,双方不相上下,多年来明里暗里交手无数次,互有胜负,各有千秋!

    穆兰淡淡的道:“我们身在楚境,不可大意,这些鲜卑人的礼节和称呼就免了吧,以后称我穆女郎!”

    “是!”两人恭敬的道。

    “目标确定了吗?”

    其中一男子道:“七成的把握!”

    穆兰微微笑了起来,翘起的唇角像极了挂在星辰之上的明月,可双眸闪耀的光,却似乎比钱塘渎的海风更加的冰凉彻骨,道:“七成?楼祛疾,你身为二十四龙雀之首,奉上命执掌江东白鹭多年,说是可以和司隶府分庭抗礼,结果我要你办点小事,却足足耗费了三年时光,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到头来告诉我不过七成的把握?”

    “节下失职,愿受女郎责罚!”名叫楼祛疾的男子身材颀长,脸部的轮廓如斧凿而成,线条刚毅分明,目光沉静幽邃,透着玄妙的魅力,道:“然而江东数千万之众,寻一人如大海捞针,实在艰难。节下费尽心思,既要避过司隶府的耳目,又要暗中寻访打探,若非偶然得知钱塘似有目标人物的踪迹,怕是再耗时数年,也未必能够得到线索。”

    他不卑不亢,话里话外,无不表达着心里的不满,显然并没有把穆兰放在眼里。另一人垂着头,立刻接过话道:“女郎息怒,楼龙雀自接令以来,夙夜匪懈,绝无半点怠慢女郎的意思。只是江东形势复杂,汉人的心肠又弯曲多疑,若是大张旗鼓,怕是惹来麻烦,也威胁到目标人物的安全……”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这四句出自《诗经大雅》,鲜卑族人大多不善诗书,能仓促间引经据典者,绝非等闲之辈,穆兰认真看了这人一眼,道:“你就是于忠,号称江东万事、皆在囊中的于九郎?”

    此人叫于忠,白鹭官,二十岁许,其父是北魏内行曹的内行令,位高权重,他和楼祛疾自幼结识,关系甚好,能言善辩,对汉人的文化和语言研究颇深,在北魏朝中也颇有名气,所以可以不顾尊卑,出面来打圆场,见穆兰没有动怒,心下稍安,继续说道:“前些时日得知女郎要亲来江东,楼龙雀也知七成把握难以交代,故不惜以身犯险,欲潜入明玉山探个究竟……”

    “哦?”穆兰望向楼祛疾,道:“你去了明玉山?”

    “说来惭愧,明玉山防御森严,我半月前曾秘密潜入,只到半山腰就差点触碰了阴阳十八局的秘术禁制,无奈退了出来。”楼祛疾也不是当真要和穆兰对着干,只是觉得穆兰从王都来江东,就像是敲木鱼的和尚进了耍符的道观,不了解情况就妄加评议,未免有点委屈和不服,这会见于忠给了台阶,穆兰也无继续责怪的意思,也就顺坡下来,回道:“除此之外,明玉山有左坐镇,据说此人已入三品,刀剑双修,不可小觑。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节下没有再次尝试潜入,所以截止目前,仅仅七成的把握,有负女郎重托,节下羞愧难当!”

    穆兰不置可否,她来江东办事,还有借助楼祛疾的地方,略加斥责即可,真闹将起来,对后续的谋划不利,道:“既然如此,我今天先随萧药儿上明玉山,若能确认目标,再想办法救人。你调集了多少人来钱塘听令?”

    楼祛疾犹豫了下,低声道:“除过我和于忠,尚有七名白鹭……”

    这次于忠学乖了,不等穆兰发话,忙解释道:“女郎,此次我等深入腹地寻人救人,都非奉主上的诏令,能调来七人,已经是楼龙雀殚精竭虑的结果了。一旦出事,女郎身份尊贵,或许尚可避免朝中非议,可龙雀他定会受到重责,实在担了天大的干系……”

    “于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女郎钧令,我不得不听从而已,调来七人,既不影响别处的布局,也足够应对钱塘的局面。”楼祛疾羞恼的瞪着于忠,然后撇过头去,似乎不敢和穆兰对视。

    于忠笑了笑,楼祛疾仰慕穆兰的事,只有他这个兄弟兼下属知道,平常掩盖的极好,刚才甚至不惜当面流露出几分抵触,其实是为了遮掩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说来也怪不得楼祛疾,他年不过三十,已经位列五品小宗师,执掌江东白鹭,算是侯官曹的一方诸侯,而楼氏在北魏也是八大姓之一,门第极高,可面对穆兰,连爱慕之意都不敢显露,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穆兰和她背后所代表的一切,让他望尘莫及,不敢造次。

    穆兰仿佛没听到于忠调侃的话,绝美的容颜露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坚定之意,高挑的身子站立笔直如枪,恍惚之间,只有经历过沙场征战才有的肃穆和萧杀扑面而来,道:“不必考虑后果,此事只许成,不许败,哪怕你我全都战死江东,也要把人安全送回北地。若能侥幸留得性命,日后朝中内外,再无人敢对两位有任何责罚!”

    于忠等的就是穆兰这个承诺,他是于氏的庶出,在家族里不受待见,也不受父亲喜爱,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跑到江东来做白鹭官。不过他心机深沉,比楼祛疾更有谋略和见识,深知功名出于险境,只有立下大功,才能出人头地,现在搭上穆兰这艘不会沉没的大船,若不积极表现,岂不是地地道道的蠢材?

    “女郎以三品神姿威震漠北,小小江东,怎会折戟?我等甘附骥尾,定当无往不利!”

    “去吧,做好准备,随时动手!”

    “诺!”

    回到楼里,穆兰从容如常,萧药儿并无任何怀疑,道:“阿姊快来,这白瀹豚果然好看的紧。”

    等用过了膳,两人乘牛车往明玉山驶去。距离山脚还有十里远时,遇到路口设立的关卡,共十人一队,身着深红色的戎服,跟其他地方的部曲穿的裆衫大有不同,圆领、窄袖、右衽,领口和前襟各有一枚扣袢系着,长度在小腿到脚面之间,最奇怪的是腰部以下左右开叉,裤腿紧身贴合,塞在乌云短靴里,腰挂统一制式的长刀,显得神完气足,精锐彪悍,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徐佑根据唐代缺胯袍改进的戎服,完全摒弃了之前戎服的拖沓和简陋不堪,从形体观感和实用性上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本来缺胯袍就是从南北朝时期的戎服演变而来,选择它来改进,不至于步子太大扯到蛋,完全脱离时代审美,也不至于遇到的各种反弹和阻力。他一直坚持以最小的代价收获最大的利益,因为实力弱小,没有犯错的本钱和容错的底子,所以但凡革新,哪怕只是戎服,都只能一步一步的来。

    看惯了裤管上绑着束带、如同两截莲藕蓬松的裆衫,再看眼前的这些人,穆兰的注意力彻底被吸引住了,听那队主问道:“两位女郎是游山,还是寻友?若游山的话,明玉山周遭十数里,全是徐氏的产业,现因冬日休养生息,故封山三月,还请见谅!若是寻友,请通报名姓,我等自会前去核实!”

    他声音清朗,笑容和善,说话条理分明,举止间有着军人的锐气,却并不因为面对的是百姓而恃强凌人。

    见微知著,统军的主帅必定是个精通军伍的大将之才!

    是了,徐佑这些年以文才名显当世,可所有人几乎都忘记了,他出身义兴徐氏,乃江东一等一的武力强宗。

    彼时猛虎卧荒丘,人皆说可欺,今日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爪牙,欲择机而噬!

    穆兰对徐佑愈发的好奇起来!

第八十一章 折翼钱塘

    “我和文君是昔日故交,今日路过钱塘,听闻她现住在明玉山,特意前来拜访!”萧药儿记得徐佑临走时的交代,说是来见詹文君,避免人多口杂,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队主忙道:“原来是两位贵客,夫人吩咐过的,请随我来,方才得罪莫怪!”他微微躬身,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神态却并不谄媚,带了两名部曲跟着牛车,其他人继续坚守关卡,随萧药儿和穆兰抵达山脚下。

    果然远远的看到詹文君站在两株高大的老槐树之间,四个侍女陪伴身后,她快步迎了过来,笑道:“这里两条大道,不知你从哪边来,只好等在上山的路口,怠慢了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在金陵时负责收集各方情报,往来皆是公主、贵妇以及门阀世族的女郎,和萧药儿称得上熟稔。如今从郭家妇进了明玉山作女主人,骤然见到旧识,却没有半点的羞涩和局促,落落大方,自然而然。

    萧药儿更不会介意这些,纵身扑了过去,紧紧抱着詹文君,嚷嚷道:“好阿姊,这么久没见,想死我了!”

    詹文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这一路委屈你了,且在山中住下,等萧校尉消了气,阿姊再派人送你回京。”

    “哼!”萧药儿嘟着嘴道:“我才不回去呢,让他着急去吧!”

    詹文君低声抚慰了两句,松开萧药儿,抬头望着穆兰,歉然道:“我这妹妹顽劣的紧,多亏女郎沿途护送,才得以安然无恙,文君在此谢过!”

    “我和药儿一见如故,夫人不必多礼。”穆兰很少在江东见到詹文君这样高挑的身材,和自己几乎不相上下,容貌透着几分英气,更像是北人,而不是南人,心中生出亲近之意,道:“夫人如何得知我们要来钱塘?”

    “黄郎君派的人昨天就到了,我本来要去码头迎接,只是山里繁琐的小事太多,实在走不开,以至未曾远迎。”

    “夫人认得黄郎君?”

    詹文君笑道:“是,他和微之是至交好友。”说完拉住萧药儿的手,邀请两女上山。众人循着修葺平整的石阶蜿蜒行了数里,眼前的山势变得陡急起来,临着旁边的悬崖峭壁造起了**尺高、十几尺宽的城墙,中间留着仅容一人通过的城门,墙上有垛口,一队部曲手持臂张弩,居高临下,就像是镶嵌在山体里的铁壁,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过了门洞,眼前再次开阔,然后穿过密密的枫树林,又接连经过了三道关隘,无不设在上山必经之路的险峻处,周边零零散散还造有许多望楼,箭楼和角楼,大都隐藏在峰峦叠嶂之间,视野开阔,互为犄角,如果从上空俯瞰,可以发现这些军事设施遍布明玉山全境,几乎封锁了所有上山和下山的道路,真的是连只鸟都飞不过去,难怪楼祛疾身为小宗师,竟连潜入山中都做不到。

    时不时的还有巡逻部曲,皆十人一队,装扮和之前遇到的差不多,同样的锐气蓬勃,精悍过人,遇到詹文君一行立刻笔直的站在道左,目不斜视,口不多言,等人走后继续一丝不苟的进行巡视。

    哪怕以穆兰挑剔的眼光,明玉山的这些部曲已不可小觑,他们身上虽然缺乏战场锤炼出来的杀气,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只要上阵打几场仗,心气不散,马上就能转化为真正的精兵。不过天下最精锐的兵种穆兰也见识过,单单如此,并不能让她觉得好奇,而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和江东那些沦落成门阀贵族私人奴仆的部曲最大的不同,是这些人骨子里露出来的骄傲,那种感觉很难言明,像是对身在军伍这件事充满了自豪感和归属感世所周知,从军乃贱职,部曲和奴仆等同,怎会骄傲的如同良家子似的?

    穆兰可以确定,这绝不是江东存在的普遍现象,而是以徐佑为家主的明玉山所独有,这让她对徐佑的好奇心再次上了层楼。

    和萧药儿分开后,徐佑并没有走的太远,而是去了距离吴会楼两个街道的一处民居。这里从外部看和普通民居毫无二致,实则是冬至安置在钱塘的秘密据点,一家四口,两老老少,身家清白,却全是冬至的眼线。这会两个年轻人随清明出去办事,只留下两个四十多岁的老夫妻陪在徐佑旁边,闲话家常,看上去其乐融融。

    没有等待太久,清明推门走了进来,冬至跟在身后,神情兴奋,脚步轻盈,叫道:“小郎,抓了条大鱼!”

    “哦?”徐佑打趣道:“多大的鱼,让你这么喜笑颜开?”

    “嘿,反正不小!”冬至走到徐佑身旁,三月未见,那大半的欢喜是为了徐佑能够平安归来,道:“果如小郎所料,你们刚刚离开,两个男子就悄悄跟着萧药儿和穆兰去了吴会楼,然后小郎猜怎么着?那叫穆兰的索虏撇下萧药儿,到后院和这两个男子密会。她的地位必定极高,两男子对她毕恭毕敬,万分小心的伺候着,生怕被老虎吃了……”

    穆兰的修为深不可测,比老虎可厉害多了,清明虽然有自信不会被她发现,但为了万无一失,他只是跟着两男子到了吴会楼外,由冬至安插在吴会楼里的侍者接手跟踪,从厨房到前堂,端着饭菜正常从后院经过,捎带着偷瞄了两眼,并不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毕竟只要确认穆兰和别人接触,就说明她跟着萧药儿来钱塘必有所图。这又不是升堂审案,不必非得听到三人的对话内容才算证据确凿。

    之前徐佑在吴县耽误一日,暗中派了人提前回来通知冬至做了周密的安排,以钱塘现在构建的情报网,在敌明我暗、有意针对的情况下,没有人能逃出冬至的布控和掌握。

    哪怕三品小宗师也不行!

    “落脚点跟到了吗?”

    清明点点头,道:“在郎君曾住过的东门那些安置流民的义舍里,共有九人,分散在三个不同的方向,三处不同的房舍。其中一人入了五品,其他人皆不足虑。”

    徐佑目光灼灼,唇角溢出笑意,道:“你说,穆兰是原本就打算来钱塘,还是偶然救了萧药儿后临时决定随她同行?”

    清明显然思索过这个问题,道:“穆兰是北人无疑,出身穆氏,八大姓之首,身份应该很是贵重,其他人要么是穆氏的私兵,要么……”

    冬至接过话道:“要么是北魏侯官曹的白鹭!”她以前在郭勉的船阁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关注的不仅是江东,还有北魏各镇,所以对白鹭官们略知一二。只看这群人隐匿形迹的手法,百分之八十是白鹭无疑。

    “如果是白鹭……”清明相信冬至的判断,道:“穆兰兴师动众,率领白鹭官自北而南,总不会是兴之所至,来敌国游山玩水的?所以。她必有重大图谋,绝不可能毫无意义的和萧药儿同行而耽误时日。由此推断,几乎可以确定她的目的地就是钱塘,救下萧药儿或许是偶然,可从萧药儿口中得知她要来钱塘寻郎君,同行就成了必然萧氏的嫡女,遇到危险之时拿来当人质,可是再好不过的护身符……”

    “若穆兰的目的地真的是钱塘,你们觉得,她要来钱塘做什么?”

    清明眉心微皱,道:“真的这么巧?”

    冬至同时反应过来,惊道:“小郎的意思,她是冲我们来的?”

    “虽然我不想狂妄自大,可眼下的钱塘,除了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有价值的目标!”徐佑苦笑道:“难道她是来游西湖的么?”

    清明断然道:“想不出来就别想了,直接动手抓人,交给冬至审问,三木加身,没有问不出来的秘密!”

    冬至舔了舔嘴唇,变得兴奋起来,道:“好,白鹭又如何,敢来钱塘捣乱,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当我江东真的无人。”

    “也罢!非我族类,早晚沙场相见。”徐佑沉吟了一会,道:“冬至,去屯营叫风虎过来,由清明秘密潜入,先搞定那个小宗师,然后和风虎里应外合,擒下所有白鹭官。你再带五十名精锐,围住所有出口,以防还有漏网之鱼。切记,行事要快,动静要小,尽量别杀人,但也不得放走一人!”

    “小郎呢?”

    “我回明玉山!”徐佑轻声道:“让一位远道而来的三品小宗师等候太久,可不是江东的待客之道!”

    他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一旦清明他们的行动出现漏洞,让对方被擒之前有机会发出任何形式的警告,满山的妇孺都将成为穆兰的筹码,那时偷鸡不成蚀把米,丢脸事小,伤了张玄机詹文君任何一人,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所以,无论如何,徐佑得出面稳住穆兰,反正吹牛扯淡乃他的强项,真的拖延不住,那也只好暴露武功,将她制服。

    五品以上,可以越级挑战的小宗师并不多,正好,清明算一个,徐佑算一个,而不同于清明的暗杀手段,徐佑的道心玄微夺天地造化,神照术明鉴万物,五符劲神鬼莫测,加之事先见过穆兰出手。

    有心算无心,三品不足虑!

第八十二章 别去十年头已白

    沿途所见,依山水形势,筑园建馆,亭台楼阁,高下错落,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漫步其间,如坠云中。

    “三吴豪富,远甚梁州!”

    穆兰由衷的说道,徐佑的讯息她过江之前粗略看过,自家门破落,流放钱塘,这才六七年,就将明玉山弄的如此精致奢华,南人耽于享乐,由此可见一斑。

    南北对峙百余年,楚国两代明君,国力强横无匹,但若长此以往,北人坚韧不拔,南人醉生梦死,魏灭楚之日,余生可期!

    詹文君笑道:“梁州重戎机,扬州重文华,这满山的宅院未必换得梁州大族的百匹骏马,其实算不得什么。”

    “那倒也是!”穆兰淡淡的道:“百匹骏马,可破千军、御外敌,保一城一地万户安枕,这些宅院,只不过供一人一姓欢愉而已!”

    萧药儿不安的拉了拉穆兰的手,道:“阿姊……”扭头对詹文君吐吐舌头,露出道歉的表情。詹文君微笑着示意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好奇的多看了几眼穆兰。想来她出身梁州,或许见惯了两军争锋的生灵涂炭,对后方奢靡无度的行为感到厌恶也理所当然。

    徐佑并没有告诉她关于穆兰胡人身份的猜测,所以詹文君还真以为穆兰是梁州穆氏的子弟,修为高绝,义救萧药儿,只是脾气有点古怪。

    等到了正宅,张玄机候在门外,绝世无双的容颜让穆兰和萧药儿顿时一呆。萧药儿在金陵见过张玄机阴阳鱼脸时的样子,这会根本认不出来,可又觉得似曾相识,只当是画里的仙子下凡,就连她最崇拜的柳红玉也逊了不止一筹,忍不住问道:“这位阿姊好美啊,我们见过吗?”

    张玄机莞尔,道:“药儿,我是张玄机!”

    “啊?”

    萧药儿彻底傻了眼,支支吾吾的不知该说什么,张玄机走过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道:“微之麾下有精通医术者,去了我脸上的陋迹,倒让妹妹见笑了!”

    萧药儿心思单纯,不会像大多数女郎那样嫉妒张玄机失而复得的美貌,反而真心为她觉得欢喜,顿时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还经过张玄机的允许,很好奇的捏了捏她的脸蛋,确认那可怖的疤痕完美的去除。

    穆兰早过了观皮相而评价优劣的境界,可也不能不说,张玄机的美,宛如江南烟雨里走来的四季风景,温软的春,清丽的夏,和煦的秋,素裹的冬,她将所有季节的纯净的光融合进了眉眼的笑容里,让人甘之如饴。

    这是无论谁见到第一眼,就会被深深迷住的女子!

    当然,钢铁直男朱睿除外。

    入了宅门,里面茂树郁郁,修竹亭亭,又凿地挖渠,引了山泉过来,池沼碧波,交辉掩映,别有洞天。落座后说起别来情分,穆兰一言不发,似乎闭目养神,詹文君识趣的道:“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乏累,不如先休息,等晚点微之回来,再设宴为两位接风。”

    言罢亲自送两女去了别院歇息,萧药儿这些天颠沛流离,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吃过这种苦头,加上和父亲决裂,未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头其实压力极大,一直到了此刻,上了明玉山,感受着故人相见的温暖,难得的放松下来,刚沾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穆兰却没有入睡,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悄悄离开了客房,她三品宗师,虽然没有清明那样超绝的隐匿行踪的法门,可也有自信不被任何人发现。

    明玉山的家规称得上宽松,仅十余条,徐佑更是举国罕见的良善之主,对下人的月例和赏赐哪怕在整个江东都算得上大方。可规矩就是规矩,违犯者必然严惩,尤其冬至手里握着的可怕的力量,尝试过一次的人再也不会愿意想起那种体验和滋味,所以上上下下井然有序,各司其职,尽心尽力,从来不会显得杂乱无章。

    但井然有序不表示要冰冷的机械化的生活着,几百口子人其乐融融,浣衣的浣衣,修剪的修剪,扫地的扫地,玩闹的玩闹,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那么的真挚和开心,穆兰轻易的避开这些侍女和奴仆,再避开那些巡逻的部曲,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把周边几处较大的宅院转了个遍,可惜并没有发现目标。

    她不着急,第一天而已,反正借着萧药儿的关系混进来了,不必急于一时,如果楼祛疾的情报没有错,早晚可以找到那个人。

    只是穆兰不知道,上山以后,她的一举一动已经处在了严密的监控之下。苍处回禀秘密回来的徐佑,道:“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要不要继续监控……”

    “不必了,长时间监控一位三品小宗师,你真当三品是你杯子里的酒,想怎么喝怎么喝吗?”徐佑眯着眼笑了起来,道:“至于找什么东西,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还是那句话,只要知道穆兰的目标是明玉山,不需要证据确凿,这不是官府审案!

    转瞬入夜,詹文君亲来请萧药儿和穆兰赴宴,萧药儿和詹文君走在前面,凑近了低声问道:“徐佑等会来吗?”

    “嗯,贵客登门,微之岂能不来?”

    “哎呀,阿姊别见外,什么贵客不贵客的,我突兀前来,别当了恶客就好!”萧药儿扭头看了眼穆兰,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她害怕的是等会徐佑出面揭穿了身份,穆兰会不会恼羞成怒,毕竟任谁被骗了这么久都会觉得生气,真闹将起来,她夹在中间两处为难,连赴宴大吃一顿的心都淡了,剩下满腹的忐忑不安。

    今夜明月高悬,寂静无风,晚宴别出心裁的设在山顶悬崖边的一座八角凉亭里庭柱旁点着十八尊仙鹤踩龟铜火炉,虽是隆冬,身处其间却温暖如春。隔着悬崖远眺钱塘城的灯火和平静里蕴藏着澎湃力量的钱塘渎,天地苍茫无垠的感觉扑面而来。

    凉亭里伺候的只有四个普通的侍女,不会武功,样貌清秀,没有看到张玄机,也没有其他人。四张食案满满的摆放着钱塘美食,精致、好看、讲究,搭配合宜,别出心裁,外面想吃也吃不到,可对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单纯的吃东西已经激不起太多的兴奋点,唯独例外的是穆兰,眼睛始终盯着一个个美食看来看去,好奇有之,垂涎有之,看上去极为可爱。

    是的,可爱!

    穆兰只要坐在食案旁,和平时的高高在上完全是两种生物形态,并且切换自如,丝毫不做作、萧药儿却没穆兰那么悠哉,她的心思全被徐佑和穆兰即将碰面的尴尬包裹着,时不时的翘首回望,可别说人影,就是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到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道:“阿姊,徐佑几时过来?”

    詹文君道:“微之刚刚回山,玄机正服侍他更衣,妹妹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徐佑身穿黑色的峨袍,牵着丑奴从山路拾阶而上,身后还跟着低首垂眉的於菟。月色倾泻着银辉,将山路铺上了层层的霜雪,徐佑俊朗神清,长身玉立,温和的笑容挂在唇边,当真是翩翩公子,如琢如磨。

    詹文君笑道:“你瞧,这不是来了么?”

    穆兰的眼光从食物上挪开,远远的看见徐佑,脸色无碍,只是莫名的冷了几分,道:“药儿,他就是徐佑?”

    萧药儿涨红着脸,道:“阿姊,听我解释,当初徐佑不愿意暴露身份,我实在没法子,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穆兰突然站起,双目精光毕露,死死盯着跟在徐佑牵着的纥奚丑奴。萧药儿吓了一跳,急忙拉着她的手,奇怪的是穆兰的手都在颤抖,还以为是气的,怕她一时冲动,出手教训徐佑,急的差点哭出声来,道:“阿姊……你……你别生气,我给你赔罪……”

    徐佑走到亭子里,闻声笑道:“女郎莫怪,长江偶遇时我正在逃难,实在不便暴露身份。你也别怪萧女郎,她心底良善,与人无私,要不是被我强行阻止,是绝不会欺瞒你的。”

    穆兰却好似没有听到徐佑和萧药儿的话,缓缓来到纥奚丑奴跟前,蹲下身子,直视着她那碧蓝清净的双眸,声音竟前所未有的温柔,用鲜卑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纥奚丑奴歪着头,打量穆兰一会,咯咯笑了起来,痴缠的偎依着徐佑的身子,道:“小郎,她说的话好难听啊……”

    徐佑揉了揉丑奴的脑袋,宠溺的道:“不要无礼!”又对穆兰歉然道:“小丫头不懂事,女郎不要介意。她不懂鲜卑语,於菟,你来和穆女郎聊聊!”

    於菟站在凉亭外,一直垂首望着脚尖,她知道今夜徐佑要招待贵客,平时这种场合她都不会出席,一来是因为她现在的容貌太过狰狞,恐吓到客人,二来她是北人,碧眸黄发,特征明显,怕给徐佑惹来祸端,所以从来只待在徐佑住的那间院子里,极少外出,也极少和其他人交流,就像是生活在明玉山的隐形人,存在感很低很低。

    她不知道徐佑为何今夜非要带她来赴宴,但对徐佑的信任和感恩,让她无理由的服从,只是垂头束手,免得被客人看到如鬼魅般的脸。

    耳朵里忽的传来清晰又遥远的鲜卑语,愕然抬头,正好和穆兰的眼神交接,於菟终于色变!

第八十三章 相逢一日眼尤青

    於菟的震惊溢于言表,哪怕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掩盖所有的情绪,喜怒哀乐从不外露,可当看到穆兰的那刻起,心跳急促的像是战场厮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轰隆作响。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夜徐佑宴请的贵客,竟然会是十二年未见的故人。

    当年分别的时候,她才多大?十三岁,还是十五岁?

    眨眼间,十二年过去了!

    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那是她午夜梦回时最美好的甜蜜,也是支撑她熬过这十二年苦难的最坚不可摧的信仰。

    而现在,此时,眼前,穆兰活生生的站在这,让这美好的梦重新来到了现实!

    “於菟,怎么不和穆女郎打个招呼?”

    徐佑温和的声音把於菟从巨大的呆滞里惊醒过来,她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到徐佑唇边的笑意和平静的眼神,心口骤然绷紧,刚才还轰隆如雷霆的马蹄声攸忽消失,脸色变得比由禾纸还要苍白百倍。

    她太了解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郎君,不仅聪明绝顶,而且骨子里绝不是软弱可欺之主,既然把她和丑奴都带到了这里,肯定早就洞悉了一切,若穆兰贸然做出什么举动,很可能把所有人陷入无法挽回的危险境地。

    於菟丝毫不敢迟疑,噗通跪在地上,额头狠狠触地,道:“郎君,我虽然和这位……穆……穆女郎是北地就相识的,可自来徐府之后,并没有私下联络,更没有出卖任何不利于郎君的情报……”

    穆兰瞧着卑微到尘埃里的於菟,双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猛然望向徐佑,衣裙发丝无风自动,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把出鞘的神剑,映着月光,绽放出万千寒芒。

    徐佑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无数锋利无比的山石扑面而来,他装作受力不住,松开牵着丑奴的手,蹬蹬后退了几步。詹文君同时后退,纤手扶着徐佑的胳膊,惊道:“穆兰,你干什么?”

    论演技,徐詹二人都是奥斯卡的级别!

    穆兰默不作声,一把拉起於菟,再将留在原地的丑奴抱在怀里,飘然退开五步,到了悬崖边上,用鲜卑语迅速的说了句话。

    於菟奋力想要挣脱,焦急的回了两句,头始终对着徐佑的方向,目光里透着哀求的意味,唯恐徐佑误会两人私下有往来,闹的不可收拾。可越是如此陪着小心,越是让穆兰觉得於菟这些年在明玉山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不知被徐佑这个小人怎样残忍的虐待,此仇此恨,真是倾尽平城外的如浑水也难以洗刷。

    丑奴茫然不知所措,她年纪尚幼,这些年被徐佑保护的太好,几乎已经忘却了幼年时的人间险恶,根本没从突然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碧绿如江海的眸子看看穆兰,再看看於菟,疑惑她们在争执些什么。

    徐佑有点肝疼,因为他也听不懂!

    穆兰轻轻说道:“公主,我奉师命,带你回家!”

    听到师命二字,於菟顿时停止了挣扎,痴痴傻傻的望着穆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见她缓慢又庄重的点了点头,先是眼眸,然后是眉梢,再到脸颊,到发丝,最后满是疤痕的脸全部发着光。

    比今晚的明月还亮!

    徐佑听得出来,这句话对於菟尤其的重要,可惜的是他仍旧听不懂。突然之间想起了许久未有音讯的履霜,这个时代能够懂得多种语言的尖端人才不多,甚至可以说稀少度堪比熊猫,好像袁青杞把她派往南方做事,不知道过的怎么样。

    不过,这只是偶然闪过的念头,就像风吹落叶,转瞬无痕,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徐佑从来不会留恋,也从来不会去想念,离开了缘分已尽,相忘江湖,各自安好。

    於菟完全忘记了她此刻还是别人的奴仆,是困在江东、无家可归的囚鸟,自从被楚军俘虏成了营妓,哪怕来明玉山摆脱了困境,她那毁掉的容颜一直笼罩着一股子死气,要不是为了丑奴,没人怀疑她赴死的决心,可听到穆兰这句话,她终于活了过来。

    不是因为公主,不是因为可以回家,而是因为“奉师命”这三个字!

    十二年了,从怀上丑奴被迫离开,他沉默不言;无奈下嫁给边镇戍主,他置若罔闻;兵败被俘,沦落成世间最下贱的营妓,哭干了眼泪,等不来他的援手;转卖为商人奴,四海飘零,朝不保夕,日夜北望,看不到他的身影。

    整整十二年,四千三百八十个日升日落,没人知道於菟怎么熬过来的,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和羞辱,不仅仅身体上,还有心理上,要不是幸运的遇到了徐佑,天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可是,於菟对那个人没有一丝的恨意,因为明白他的不得已,体谅他的困境和束缚,自己遭遇的这些苦,或许还远远比不上他空负武功和权势,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痛楚!

    从千辛万苦逃出营户开始,於菟就彻底放弃了对外援的幻想,只靠着自己的身子和智慧游走在那些人面兽心的豺狗之中,艰难的保护着丑奴不受到伤害。直到上了明玉山,才慢慢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她不是没想过继续逃跑,徐佑御下很宽厚,她的出入并不受限,可问题是她和丑奴的胡人特征太明显,没人帮助,根本逃不出关卡林立的楚国。就算有人愿意帮忙,她也不敢相信,之前已经受过太多太多的教训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冬至手里握着庞大的情报机构,触角遍布江东各地,徐佑不点头,她哪怕化成鱼,也游不出长江。

    徐佑会点头吗?

    於菟不确定,她其实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带着丑奴度过这些年的生死炼狱,可她始终看不透徐佑,若说慈悲,徐佑可以说是她见过的真正的君子;若说神秘,这个男子背后又藏着无数看不见的阴影,足以吞噬掉他的笑容和身上温暖的光。

    所以於菟不敢开口,因为徐佑自刚进府时问过她的来历,之后再也没提过一句!

    这说明什么?

    说明徐佑没有放她离开的打算!

    现在,那个人突然派了最珍视的女弟子潜入了江东,亲口告诉她,要接她北归!

    於菟陷入了失神当中!

    与此同时,

    锦瑟从袖中飞出,五条金丝分别缠向徐佑的手脚和腰部,穆兰没打算现在杀掉他,擒住做个人质,可以保她们全身而退。

    等到了安全的时候,再杀了不迟!

    凡是折辱过於菟的南人,从荆州营户的那些兵痞们开始,一个不留!

    徐佑轻轻握着詹文君的玉手,面不改色,纹丝不动。

    宿铁刀后发先至,劈中金丝,柔软如发的锦瑟微微颤抖,发出刺耳的鸟鸣之音。攸忽倒卷,如同长了眼睛般攻向扮作四个婢女之一的清明。

    每条金丝的顶端连着指头肚大小的尖刺,不知什么材料制成,月色下竟然不怎么反光,黝黑如墨,一看就非同凡物,怪不得京口那夜轻而易举的击碎了赤马舟,又不费吹灰之力的将高阖挫骨分尸。

    清明收刀入怀,原地旋转,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数息间两人不知交击了多少下,金丝完全缠住宿铁刀,穆兰冷冷道:“撒手!”

    清明脚尖轻点,弃刀后退,可下一瞬却诡异的出现在穆兰的身后,一把不起眼的短剑吐着蛇信,迅若奔雷,刺向她的后心。

    烛龙剑!

    这是徐佑取自戒鬼井历代天师神像里的宝物,清明迄今只动用过一次,也就是那次和徐佑联手杀掉了六天的鬼师鬼师位居三品,比穆兰尚高出一线,可也被烛龙剑毫无阻碍的破开护体真气,直接削掉了一只手。

    穆兰头也不回,又是五条金丝飞舞,纵横交错,织成了蛛网状的防御,立在短剑的前方。同时左手成拳,大道至简至易,就那么随意的往清明胸腹砸去。

    清明不闪不避。

    扑哧!

    蛛网碎裂,穆兰轻咦一声,左拳收回,她犯不着和清明两败俱伤,身子微微一晃,却妙之巅峰的错开了三寸,让烛龙剑失去了攻击的目标。右手乍然收紧,宿铁刀倒飞而回,她握住刀柄,转身凌空下劈。

    砰!

    清明被穆兰强横无匹的真气控制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只好硬接了这一击,噗的吐出口血,后退隐入黑暗,再出现在徐佑身前,横剑防御。他没受伤,只是借吐血化去了侵入体内的真气。

    三品小宗师,真是厉害!

    清明要不是借着烛龙剑散发出的那种若有若无的鬼气,可以影响人的神智和感官,让穆兰停滞了一息,他到现在还应该陷在那里无法脱身。

    正面对攻,不是他的强项,原本扮作婢女,是准备瞅准时机进行偷袭,可没想到穆兰这么果断的率先向徐佑出手。

    擒贼擒王,这是兵法!

    徐佑笑着拍了拍手,道:“女郎好高的修为!”

    从山巅隐蔽的角落里冒出五十人,成扇形散开,人人手持威力强大的新型臂弩,带队的是方斯年,将穆兰、於菟和丑奴围在悬崖边。

    明玉山最喜欢弩机的有两人,一个是徐佑,一个是方斯年,靠着弩机,徐佑破了四夭箭的杀局,又靠着弩机,逼退了卢泰。所以当螺旋钢练出来之后,高炉和炉温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可以大批量的生产各种强度的钢,然后结合后世先进的弩机工艺,新造了这种跨越时代的臂弩。

    於菟也从失神中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张手抱住穆兰,怕她继续动手,哭喊道:“郎君,你听我解释……”

    “是吗?”徐佑淡淡的道:“於菟,这五年来我待你如何?”

    “郎君对婢子恩重如山,这辈子做牛做马也难报之万一!”

    “那我问你,你身边这叫的穆兰女郎究竟是谁?”

    於菟哀声道:“我……我不能说……”穆兰的身份若是暴露,对江东所有人而言都是天大的诱惑,徐佑固然对她良善,对丑奴疼爱,可南人北人是百年死敌,别忘了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不敢赌!

    或者说,在她内心深处,也不愿意拿这样的诱惑来赌徐佑的选择,她怕失望!

    徐佑叹了口气,道:“连她的来历你都不能说,我还要怎么听你解释?方斯年!”

    方斯年拉开臂弩的机括,五支弩箭上弦,三十人就是一百五十支弩箭,瞄准了穆兰,全覆盖,无死角。这种弩尚未命名,由徐佑提供建议,祖骓改进设计并生产制造,不仅射程和弩箭的数量都比雷公弩更先进也更具杀伤力,而且装上箭匣可以连射三次,类似于传说中的诸葛连弩,只是更精密也更科学。

    丑奴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死死咬着唇,望着徐佑的眼眸碧波闪动,泪水几乎溢出眼眶。徐佑立刻心软,可这时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不然被穆兰捕捉到他不忍伤害丑奴的心态,她很可能就这样挟持着於菟和丑奴,大摇大摆的离开。

    现在反倒是形势颠倒,徐佑越表现的无情,穆兰就越是不敢轻易造次,她躲得过弩箭,於菟和丑奴却躲不过。

    “穆女郎,你虽是三品,可毕竟只有一人,我这里有五十人,五十架连弩,山下还有一千人,整个钱塘有一万精兵,你逃得出去吗?”

    穆兰轻笑道:“万余猪狗之辈,有何足惧?徐佑,你其实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清明护不住你,我这就先拿了你,看他们谁敢动手?”

    “女郎还是蠢蠢欲动,看来我的筹码还不够。”徐佑笑道:“不如动手之前,再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带上来!”

    楼祛疾、于忠、还有另外七名白鹭,被铁锁拴住手脚,如同牛马般一个不落的被左押了过来。

    穆兰轻松如意的脸蛋首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第八十四章 借如来一叶菩提

    她看的不是楼祛疾等人,而是左。

    左在徐佑前往鹤鸣山盗经的时候就已经四品巅峰,可如果没有奇遇,以他的资质,终生无望进军三品。所幸徐佑从戒鬼井里盗出的宝物有天师道第八代天师宁九州凝聚毕生心血自创的刀法秘籍,听从清明的建议,左以刀意入剑法,再以剑意入刀法,刀剑双修,终于在徐佑离开这三个月再次突破山门,窥得三品玄境。(详见第四卷第九十八章)

    此时的他,如同行走的人形兵器,普通人看着并无异状,可看在穆兰眼中,左的举手投足,无不杀气凛然,并指如刀,凝眸似剑,真正的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女郎现在觉得如何?可还视我等如猪狗么?”

    大意了!

    穆兰原本打算先借萧药儿的名义进入明玉山,暗中找到於菟和丑奴的位置,和她们秘密取得联络,然后按照楼祛疾这些在江东潜伏多年的地头蛇安排好的撤离计划,神不知鬼不觉的返回北方。

    谁成想这么快就被徐佑一网打尽,计划成了笑话,楼祛疾等人被生擒,甚至可能威胁侯官曹在楚国精心布局多年的谍报机构。

    不过,穆兰并不惊慌,她不是第一次陷入这样的绝境,天下没有不破的局,只是被种种不利因素蒙蔽了寻找破局之法的眼睛。

    徐佑看似占尽上风,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托大的站在她身前十尺之内。詹文君已经退到了方斯年身后,被弩机阵团团围住,安全无虞。徐佑却站在弩阵之前,左边站在清明,右边站着左,他以为有两个小宗师在侧,就可以视自己如无物?

    得意忘形,

    愚蠢!

    “趴下!”

    穆兰冲天而起,撞破凉亭的宝顶,上百块碎裂开来的木头和琉璃瓦仿佛暴雨倾盆,遮盖了满山的月光,呼啸着往住徐佑三人笼罩而去。

    於菟此时也知道绝不可能善了,她人微言轻,谁也劝不住,只能果断的抱住丑奴,死死的趴在地上,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有人受伤。

    方斯年抬起臂弩,对着半空,道;“放!”

    箭雨如蝗。

    这三十个弩手受过严格的训练,射箭的角度存在微妙的不同,高低左右,互相之间大概维持着三五寸的差距,可以组成密不透风的箭网,将特定的扇形区域内的目标残忍的绞杀。

    清明上前一步,烛龙剑点出,剑尖轻颤,以肉眼不可见的高频形成空气漩涡,将飞过来的木头和琉璃挡在身前尺许之地。

    穆兰突然坠落,比升起时快了无数倍,眨眼间出现在箭网的下方,刚好位于徐佑面前五尺内的半空。不是封闭狭小的空间,弩箭的速度很难对小宗师造成伤害,她这样声东击西,骗过一波弩箭,避免了因为顾忌於菟和丑奴的安全而束手束脚,顿时攻守逆转。

    完好无缺的四十五根金丝毫无保留的倾巢而出,一根根笔直坚硬的和长枪无二,其中五根攻向清明,四十根攻向左,夹杂在碎木之中发着灿灿金光,恍如千军万马,席卷天地。

    清明轻功超绝,若是往常,自可以暂避锋芒,游斗之中另外寻觅机会,可这时守在徐佑身侧,躲无可躲,只能出剑硬接。

    五品和三品整整差了两级,分了五根金丝给清明,灌注了三成的功力,对穆兰而言,已经是对他极其重视的结果了。

    锵!

    五根金丝看似齐头并进,其实有先有后,角度诡异的攻向五处不同的要穴,只要击中一处,保证清明立刻丧失战斗力。

    清明脸色凝重,烛龙剑如笔走银蛇,自上而下划出一道玄妙之极的弧线,却恰到好处的挡住了金丝。由于速度太快,五下交击发出的声音竟汇聚成了一下。

    锵!

    清明噗的吐出一口血,身子倒退七步,全靠着青鬼律的秘法压下丹田内元的剧烈波动,可十息之内,无法再挪动分毫。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全力施为的穆兰,竟如此霸道,远超同样位列三品的六天鬼师!

    不对,三品之内,同一境界的差别不该如此巨大,穆兰霸道的不是三品,而是她的功法!

    就像徐氏的白虎劲,出招气势惊人,几乎可以碾压同境界的其他人,好比同样是刀,宿铁刀破甲似切菜,盖锻造工艺之先进。

    穆兰的功法,哪怕比不过道心玄微,至少也不比青鬼律差,甚至还更胜一筹。

    他接五根金丝,三成功力,就这般的吃力,可想而知左现在面对的局面又是多么的凶险!

    左刚入三品,以他的天赋和资质,实属大不易,可幸运的是,他的武道之路走得极为踏实,一步一个脚印,没有投机取巧,没有拔苗助长,根基打的无比牢靠,所以三品初期,也尚可一战。

    左刀右剑。

    宿铁刀用的是剑法,日炎剑使的是刀法,刀剑合一,如封似闭,和清明不同,四十根金丝却发出百余声巨响,左站在原地,未曾后退半步!

    长枪似的金丝突然变的柔弱无骨,交错盘旋,如金龙飞舞,带着煌煌天威,从眉心、喉咙、胸腹、四肢和后背进行全方位的无间歇的进攻。

    惊涛拍岸,激起千堆雪!

    左也随之变招,刀剑快的只能看到光芒闪耀,仅仅数息,两人就交手不知多少次,这样高强度的对攻,容错率直接降为零,金龙随时可以化为毒蛇,被它的毒牙咬上一口,不死也得重伤。

    声音骤停。

    天地俱寂。

    穆兰的身子这时才从容落地,不等左喘口气,新剥春葱般的玉指跳动着暗合道法的韵律,四十根金丝合并成了一条无比奇特的长枪。

    以金丝为枪杆,以尖刺为枪头,和当年邓滔的单手槊比起来,犹如蚂蚁和大象的区别。可握在穆兰手里,给人感觉却像是黄沙滚滚的两军对垒的战场,所向无敌的将军骑着矫健的骏马,正举枪前指,准备率着无数百战雄兵,消灭阻挡在眼前的一切。

    她踏步前行,每一脚落地,青石板上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山巅也似乎随之颤动,三步之后,澎湃的战意凝聚到顶点,然后一枪刺出。

    大道至简至易!

    左连想都不想,自然而然的以剑相迎,这是气机牵引之下最本能的反应,他还是选择了最擅长的剑!

    刀剑合一,由此一分为二!

    左借以突破三品的法则,被穆兰一枪破之!

    枪尖和剑尖轻轻一触,

    左的脸色由白而青,再由青而白,身子触电般颤抖起来,然后如同被弹射似的往后方飞去,接连撞到了十数个弩手,不受遏制的冲着方斯年而去。

    方斯年扔掉臂弩,双手接连结出各种法印,托住了左,脸上宝相**,如佛祖,如菩萨,如莲华,如圣光。

    七身、七手、七安般,共有三百四十三种变化!

    左终于停了下来,立刻盘腿跌坐,闭目调息。方斯年护在他的身前,凛然无惧,区区六品,却涉及三品战局,已隐约可见宗师气概。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借如来一叶菩提,度六道芸芸众生。

    这就是菩提功的无上真诀!

    淡淡的赤色从穆兰脸上一闪而逝,为了速战速决,她不惜以最霸道的真气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左,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虽无大碍,静养一日即可恢复,可现在身陷重围,无暇分心,当务之急,必须抓住徐佑为人质。

    她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方斯年,脑海里记住了这个少女的样子!

    徐佑张口结舌,似乎被吓傻了,不敢相信麾下两个最强战力这么轻易的被击败,穆兰已来到身前,持枪架在脖颈,眸子里似笑非笑,道:“徐佑,如何?”

第八十五章 一指破万法

    未入三品之时,如隔岸观火,岂知火焰当中究竟几分炽热?

    到了今夜,穆兰一人之力,连挫清明和左,心智、胆色、手段,无不是上上之选。

    她眸子里的笑意,好像在说嘲讽徐佑:你对三品一无所知!

    徐佑很配合的两股战战,做出色厉内荏的样子,道:“你不敢杀我,杀了我,你逃不出江东,所有人都得陪葬!”

    穆兰淡然道:“放心,我对你的人头毫无兴趣。只要我们离开钱塘,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徐佑的脸越发苍白,支吾道:“我,我信不过你……”

    这时丑奴从於菟怀里抬起头,看到徐佑被挟持,小脸吓得比徐佑还白,口中哭喊道:“不要伤害小郎,你这个坏女人,你是坏人!”

    於菟死死的抱住她,安慰道:“丑奴不怕,丑奴不怕,穆女郎不会伤害郎君的,不会的……”

    “放开我,阿母,我要去救小郎,放开我!”丑奴虽然被徐佑宠溺的很,调皮可平时侍母极孝,这会却疯了似的用力挣扎,想要往这边冲过来。

    穆兰没想到丑奴对徐佑这么的崇慕,望着她那双澄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双眸里透射的仇恨和怨愤,原本打算等安全了就把徐佑杀掉的想法随之动摇。不过,这个时候绝不能流露出半分的软弱,那会给敌人可趁之机,柔声道:“丑奴,我不杀他!我答应你,等离开了钱塘,确保你们的安全,我就马上放了他。”

    “我不走!谁和你这个坏女人走?”丑奴略显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山巅之上,道:“我要和小郎在一辈子在一起……”

    事已至此,於菟知道解释什么都没用,还不如脱身之后再想办法缓和彼此的关系。无论如何,这很可能是她唯一一次返回北地的机会,为了丑奴,也为了那个人,她必须抓住,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

    至于徐佑这些年的大恩大德,她虽是胡人,却非禽兽,自然没齿难忘,日后必有回报。回报的价值将远超徐佑的想象,那是她在明玉山为奴为婢伺候主子一百年也达不到程度。

    於菟双膝跪地,将丑奴紧紧搂在怀里,不让她看到眼前这幕,声如泣血,道:“闹成这样局面,绝不是我的本意。郎君,你若亲口答应既往不咎,放我等安然离去,我这就请穆女郎放了你。”她对徐佑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只要承诺就不会反悔,那样的话,还能给双方留点体面,日后弥补起来,也能少费点曲折。

    可穆兰却信不过,徐佑给她的印象极其奸猾,那夜船上救人时看上去尚有点人性的闪光点,但人性是复杂的,从他以假名欺骗,再布置陷阱,然后瞬间翻脸的做派来看,堪称无耻之尤。

    这样的人,承诺一文不值!

    “好,我答应了!穆女郎,你先把锦瑟拿开!”

    穆兰摇摇头,道:“放你可以,先把他们放了!”她指的是楼祛疾等人,一旦楼祛疾脱困,己方战力成碾压的局面,下一步怎么走,就由不得徐佑做主了!

    徐佑倒也干脆,道:“吴善,放了他们!”

    “诺!”

    吴善听命,转身去解楼祛疾手脚上的铁链。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他们身上,穆兰微微松了口气,真要是徐佑强硬不从,局面僵持下来,那还真不好办。她可以杀死徐佑远遁千里,可於菟、丑奴乃至楼祛疾等人的性命,正如徐佑所说,都得陪葬。

    正是此时!

    徐佑等的就是穆兰紧绷的弦松弛的刹那,脖子错开锦瑟枪,揉身撞入她的怀中,攻势最为凌厉的白虎劲从肩头吐出,直冲心口。

    穆兰大惊!

    她和徐佑同行数百里,可谓朝夕相处,从未察觉他会武功,身体羸弱的就跟江东那些士族废物们一般无二,所以擒住了他,九成的心神在关注清明和左的动静,最后因为楼祛疾,连最后的一成也分散了过去。

    没想到,徐佑竟高明至此!

    狡诈如狐!

    穆兰心里掠过这四个字,锦瑟枪瞬间折弯,重重拍打向徐佑的后背。徐佑单手回劈,玄武劲善守,挡住枪势,同时屈膝上顶,以青龙劲长驱直入,毫不顾忌男女之别,尽冲着**之处落招。

    换了江南女子,这时估计就得大骂徐佑卑鄙下流了,可穆兰身为武者,又是北人,不讲究这些面子活,与敌厮杀时当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君子风度?等着被狼群撕碎了吧。

    锦瑟再次化长枪为漫天金丝飞舞,如罗网般当头罩下,穆兰足尖轻点,想要借机和徐佑拉开距离。然而徐佑猛的转身,左手五指凌空弹出,黄麟劲上善若水,泽被万物而不争,夫不争,故能容以弱胜强,将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变幻无穷的金丝罗网尽数破开,而右手肘部却狠狠的往穆兰侧脸撞去。

    依旧贴身,如春风化雨,不离不弃!

    穆兰以肘部对肘部,娇躯借力上翻,玉腕轻抖,金丝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好似京剧里的水袖连叠,套向徐佑的脑袋。

    徐佑左手托天,抓住金丝形成的第一个圆圈。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九个圆圈层层落下,轻如鸿毛的金丝,这会却仿佛泰山压顶,脚下一沉,青石砰然四碎。

    隔着金丝圈,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徐佑唇角溢出血丝,眼眸里流淌着莫名的笑意。穆兰心里一惊,最为阴狠的朱雀劲毫无征兆的透过金丝在体内爆发肆虐,真气断流,翻身落地,虽只有一瞬间,可方才被左造成的伤势再按捺不住,让闻到了腥味的朱雀劲趁虚而入,连吐了三口鲜血。

    徐佑再次攻过来,贴身紧逼,如藤缠树!

    短短十数息,徐佑始终保持着面对面的贴身进攻,额头、肩膀、双手、双脚还有膝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武器,白虎劲猛烈,玄武劲绵长,青龙劲雄浑,朱雀劲毒辣,黄麟劲浩瀚,看似截然不同的真气,却又能随心所欲的运转自如,让平时无往不利的锦瑟五十弦完全没了用武之地。

    两人势若奔雷,迅如闪电,以众人看不清的动作,绕着亭子前的方寸之地过了百余招。穆兰越打越心惊,她固然受伤在前,被偷袭在后,让徐佑从开始就占了上风,可交手至今,她忽然有种被扒光了衣服的赤落落的感觉,每次出招,不管虚实,不管奇正,再怎么诡谲出奇,都被徐佑轻而易举的破去,好似他就是另外一个自己,猜得到即将发生的一切。

    神照万物,洞幽入微!

    穆兰自幼就随师父习武修行,五岁射狼,七岁猎虎,十岁搏熊,十二岁上阵杀敌,天下武器无有不精,诸家功法融会贯通,和太多太多的敌人交过手,却从没有像这次这样的难受。

    不能再拖下去了,那边的清明已经恢复,正虎视眈眈,左也即将调戏完毕,一旦两人加入战局,今夜再无幸理。

    她自入三品,还是第一次未思胜,先虑败!

    金丝消失,没入袖中。

    下一瞬,四十五根金丝从背后张开,枪法之妙,存乎一心。她既可化繁为简,一枪击败左,也可化简为繁,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共五十势,一枪一势,分心五十用!

    枪势如雪崩!

    众人被金光炫目,无不纷纷转头避让。

    徐佑凝神,闭气,外呼吸转为内循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紫府元汇聚右手拇指,神照术洞鉴虚妄真伪,五劲同归道心玄微,缓慢之极,却又玄之又玄的点在身前半空的某处!

    轰隆,轰隆!

    雷声彻地,雪霁天青。

    一指破万法。

    众人急忙睁眼看去,只见金丝无力垂落于地,徐佑的指尖正点在穆兰的眉心要穴,她那绝美的俏脸苍白胜雪,红润的唇瓣颤抖着问道:“你……这究竟是什么功法……”

    然后萎靡于地,不省人事!

第八十六章 细说从头

    徐佑不敢大意,出手疾点,在穆兰身上连下八种禁制,让她再无力反抗才算松了口气。然后让詹文君安抚已经呆若木鸡的萧药儿,由清明负责监视於菟,免得她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举动,而方斯年则看管穆兰和楼祛疾等人,自己来到左身后,握住他的手,中正柔和的若水诀迅速的通融被血气郁结的奇经八脉,循环九个大周天,伤势已痊愈大半。

    接着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徐佑抱着欢天喜地的丑奴,和失魂落魄的於菟先行下山,进了宅院,将丑奴交给婢女带去玩耍,对於菟笑了笑,道:“现在该告诉我实话了吧?丑奴的生父,究竟是谁?那位穆女郎,又是什么来历?”

    徐佑再傻,也看得出来於菟绝不单纯的是区区边镇戍主的妻妾,丑奴也不会是那戍主所生,要不然怎么可能劳驾穆兰这样的三品小宗师犯险深入敌境?

    於菟跪了下来,心如死灰,再无任何隐瞒,道:“郎君,穆兰杀不得,她是当今魏主元瑜的嫡女,本名为元沐兰,出生时就有异象,被灵智大和尚称为元氏之芝兰,从《神女赋》里取‘沐兰泽,含若芳’一句,故以沐兰名之。”

    元沐兰……

    徐佑没料到此女的出身竟然比八大姓之一的穆氏更加的高贵,道:“既是皇女,又是这样的三品高手,为何南人从未听闻?”

    “沐兰三岁时荧惑入侵赵、代分野,如浑水同时暴涨,淹没城门,灵智解析天机,说灾难应在沐兰身上,只有远离平城二十年才能确保无恙。所以魏主将其托付给了大将军……大将军元光,元光视若己出,悉心教导,沐兰戎马边塞二十载,几乎从未回过平城,加之每逢征战总是戴着獠牙假面,人称鬼将军,而不知其名,更不知这个总是以男儿示人的鬼将军竟然是个美貌女郎。”

    徐佑算是知道《木兰辞》的由来了,虽然这里没有花木兰,却有个元沐兰,算不算交相辉映了两个时空?

    谁说女儿不如男?

    至于於菟,她的来历更加离奇,徐佑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竟然是那个远嫁柔然的西凉公主,只不过不是国主姚琰的亲生女儿,而是为了和亲从西凉盛产美女的东女羌里精心挑选出来绝代佳人,由宗正寺改了出身来历,摇身一变成了姚氏某个远支的子弟,被姚琰收为义女,起名姚裳,赐乐浪公主号,嫁给了柔然可汗的弟弟郁久闾扶突为妻。

    成亲不足一月,北魏和柔然著名的云中之战爆发,扶突所在的部落被大将军元光亲率精锐包围,扶突战死,於菟因此被俘,却和元光一见钟情,仿佛万里迢迢来到这大漠苦寒之地,只为了等这次命中注定的相见。

    之后,元光对外宣称扶突及其王妃乐浪公主尽皆死于刀兵,尸骨无存。姚裳隐姓埋名,自称於菟,褪去了西凉公主和柔然王妃的光环,甘心作为妾室侍奉元光于帷帐之内。两人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欢愉终年,深情依依,为那战火肆虐、人命如草的荒凉大漠里涂抹了一缕少有的温柔明亮的色彩。

    也是那时,於菟认识了元沐兰,不似母女,胜似母女,两女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没多久就有人密报魏主,说元光勾连柔然和西凉,意图谋反,证据就是於菟的身份。元瑜虽是雄主,可对元光在臣民中越来越高的威望也不能不保持足够的警惕,他当然不会相信元光真的要谋反,可借着这个由头打压一下弟弟,让他明白谁是大魏的主人,元瑜还是十分乐意的。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於菟的画像,对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动了心,所以令内侯官派人前往大军驻地,名义上是赏赐元光金银布帛以贺大捷,暗中却以大将军私纳侍妾,易动摇军心为名,接了於菟回平城居住。

    回京当夜,元瑜私下召见於菟,观其真人容貌远胜画像百倍,心生爱慕,欲成好事。於菟以金钗刺颈,宁死不从,元瑜也就淡了心思,又嫉妒她对元光的真心,月余之后,以不知礼数冲撞太后銮驾为罪名,把她赐给了洛州边镇一戍主为妻室。

    而那时,於菟已经怀上了孩子,生下来后随戍主的姓,起名纥奚丑奴!

    从内侯官抵达漠北大营,到带走於菟,再到於菟被迫嫁人,元光自始至终,未曾有过一言。身为臣子、王弟、大将军、战无不胜的统帅,元光都做到了极致,唯独作为爱人、作为父亲,他太失败,也太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徐佑之前调查的那样,於菟成了营妓,又辗转多次易手,被履霜买来进了徐府。

    不管是西凉还是柔然,十二年的时光流逝,早就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公主,就连那位魏主元瑜也几乎忘记了当年横刀夺爱,把弟弟元光这一生最爱的女人送入了人间炼狱。

    可元沐兰却始终没有忘,只是她受制于灵智所说的二十年的天机所限,无法脱离漠北,更无法动用外侯官去探查寻访。可十二年来亲眼目睹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元光,回到帅帐之后所受的痛苦和折磨,她以师侍之,其实心里早把元光当成了真正的父亲,岂能坐视不理?

    明玉山,泉井之下。

    元沐兰悠悠醒来。

    她被碗口粗的铁链牢牢锁在石壁上,双手张开,双腿并拢,姿态不太雅观,但也算不得折辱。环顾石室,燃着大火的铁盆恍惚了视线,阴冷潮湿的墙壁长着惨绿的苔藓,各种刑具陈列周边,仿佛这里是阴曹地府,让人不寒而栗。

    试着运行真气,还好,没有功力尽废。可自丹田到经脉,每到重要的穴窍节点都会被一道阴险歹毒的强行截断,随之而来的反噬,那种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元沐兰只试了两次,就浑身大汗淋漓,差点再次吐血。她不知道的是,这种被朱雀劲任意支配的折磨,徐佑整整忍受了两年之久。

    正因为徐佑吃过朱雀劲的苦,太了解这种劲气的妙用,所以对付元沐兰这样的高手,知道怎样才能彻底断绝她的真气运行,防止反扑和意外。

    “元女郎醒了?”徐佑推开石门,缓步走进来,很随意的靠在用来行刑的铁床边,道:“怠慢了女郎,不要见怪!”

    元沐兰知道身份已经暴露,也不藏着掖着,更没有惊慌或愤怒等情绪外露,仿佛闲话家常,淡淡的道:“几时了?”

    “辰时,天光已亮!哦,这里是以前郭氏的泉井,主刑罚训诫之用,我瞧它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去处,就留下来没舍得拆掉。这不,正好避开外人打扰,和女郎好好谈谈。”

    “天亮了啊……”元沐兰目光眺望着屋顶,好像能够透过厚厚的石头看见外面的景致,好一会才凝视着徐佑,道:“我敬你手段了得,胜王败寇,自然任凭你处置。不过,我是大魏天子的嫡女,你若羞辱我,三郎卫士和内外侯官高手无数,怕你这明玉山从今往后,将永无宁日。”

    徐佑哈哈大笑,道:“女郎千万别吓我,我这人最怕别人恐吓,要是手一抖,不小心剥了女郎的衣服,扔到荆雍边境的营户里去,挂着魏主嫡女的牌子,你猜,会不会门庭若市?”

    元沐兰冷笑道:“你尽可试试,若我不死,必有所报!”

    徐佑收敛了笑意,道:“互相恐吓毫无意义,面对眼前的僵局,女郎可有什么有趣的提议?”

    元沐兰径自道:“按照鲜卑人的规矩来,我是你的俘虏,为保活命,一是为奴为婢,不过这个你不必想了;二,可以付出等价的赎金。徐佑,你和安休明、天师道皆有过节,虽然他们现在不把你放在眼里,可谁也会说不准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会找你的麻烦。到了那时,一个是楚国皇帝,一个是天师,你怎么对抗?不如我们来作个交易……”

    “请讲!”

    “我可以用大鲜卑山的祖灵和神兽起誓,日后你遇到危难,可动用外侯官的力量协助你及家族众人来北地投靠大魏,我来保你平安和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鲜卑族世代居住在大鲜卑山,山上供奉这祖灵。东汉时献帝命令其族南迁,可山谷高深,九难八阻,得一神兽为导引,历年乃出,这才有了鲜卑族的繁衍生息。

    此神兽,即为马鹿。

    这两者是鲜卑人的信仰和图腾,若以此为誓,违者剖心挖肝,永坠灵魂不得苏醒的地狱深渊,可比什么合同和协议要靠谱的多。

    元沐兰肯提出这个条件,显然是因为徐佑不是好糊弄的主,直接掀开了底牌,没有东绕西绕的兜圈子。

    徐佑沉吟不语。

    元沐兰观察他的神色,笑道:“你是否顾忌名声?或者心里也有夷夏之防?徐佑,连曹魏的后代子孙都从江东跑到魏国,现在高官厚禄,福泽后代。这百年来,江东高门北上的不计其数,你不像是迂腐之人,良禽择木而栖,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张玄机和詹文君考虑,难道真等到束手就擒之日,让家中那些娇妻美妾落入敌手么?”

    安师愈篡了帝位,原来被扶为傀儡皇帝的曹魏旁支被屠戮大半,还有少部分跑到了北魏,现在开枝散叶,倒也人丁兴旺,虽算不得高门,可至少在这乱世尚留了一点曹家的血脉。

    徐佑暗道,元沐兰不愧是长年领兵征战漠北的将军,身处劣势却并不气馁,察言观色,软硬兼施,以利诱之,以情动人,试图败中求胜,死中求活,这种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若非多年残酷的磨练,很难出现在王族之人的身上。

    “这个提议倒让我有点心动,只是将来之事不好言说,今上英明大度,早在金陵时就承诺既往不咎,天师孙冠何等高高在上,岂会在意我这等凡尘蝼蚁之辈?”徐佑笑道:“女郎想要脱身,总得拿出点诚意才是……”

第八十七章 黯然**者

    “你到底想要什么?”

    元沐兰微微蹙眉,她给徐佑留了条保全性命的后路,按理说已经表现出极大的诚意,可徐佑仍旧不满,所以她也懒得再猜,问题直指核心:我能给你什么不重要,你想要什么才最重要。

    “我啊,其实胸无大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女郎远道而来,蓄谋杀上明玉山,若非我侥幸占了上风……”

    元沐兰插话道:“郎君太谦逊了!”

    这句话不是嘲讽,而是真心实意。对鲜卑人而言,实力决定一切,崇拜强者是刻在民族血液里的东西,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容易对胜过自己的强者产生崇拜之心。徐佑此次设伏,不管洞察先机的精明,还是示敌以弱的狡诈,不管是以身做饵的勇气,还是孤身制敌的决绝,无不暗合兵法,管中窥豹,可知此人的不凡和高明之处。

    元沐兰不会因为失败,且她的实际修为强于徐佑而觉得不服,输了就是输了,没有原因,没有借口。在漠北和柔然交战的这二十年,无数血和人命的教训让她明白一个道理:战争的唯一法则,就是不择一切手段的取得胜利,没有怜悯,没有对错!

    相反,她十分欣赏徐佑的心计和手段,把他从无足轻重的路人甲提高到足以齐肩论道的对手层次。

    徐佑笑了笑,不置可否,道:“若非我占了上风,落到女郎手里,怕是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想要的,可不仅仅是一句不知道将来可否兑现的承诺……”

    元沐兰的表现一点都不像是被缚在密室的阶下囚,而是谈判桌的另一头势均力敌的对手,道:“你说!”

    “我要一百石河东盐,两千万钱,一万匹绢帛,还有外侯官在江东的所有人的名单!”

    “盐、钱和绢都不是问题!”

    元沐兰神色不变,道:“只不过,你为何要名单?你无官无职,又不是司隶府的鹰犬,和朝廷甚至还有深仇,索要外侯官的名单对你毫无用处……”

    徐佑眨了眨眼,突然凑了过来,距离元沐兰的耳朵呼吸可闻,道:“笨,难道女郎没发现,我只是随意开个条件,好让你有个台阶可下吗?”

    元沐兰愕然,咬着唇,脸颊瞬间红透。

    长这么大,还从没一个男子敢这样调戏她!

    想想也是,身为王女,有大宗师元光庇护,又晋升三品高位,哪个男人能凑得这么近还不被打死的?

    徐佑大笑离去,道:“於菟,你来和元女郎好好谈谈,顺便为她解解惑,看我究竟是不是那种刻薄寡恩、**妇孺的禽兽!”

    候在门外的於菟应声进来,束手站在旁边,恭送徐佑离开,她并没有因为表露了身份而变得有任何的不同,北境是北境,江东是江东,她一直分得很清楚。

    来到元沐兰跟前,两女四目相对,多少话语涌上胸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於菟伸手轻轻拂过元沐兰的眉角,道:“汝汝,冷么,我去给你加个火盆……”话说一半,她突然顿住,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漠北,元沐兰也不再是需要她照顾的小女孩了,或者说元沐兰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当年她的关心甚至还让元沐兰有点点的无奈和抗拒。

    转眼十二年过去了,汝汝这样的戏称听起来那么的遥不可及,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笑声里透着胡人儿女放肆又高越的自由意志,分别的陌生和疏远,竟在这笑声里逐渐的消融。好似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年的中军营帐,大漠残雪,夕阳斜照,苦寒之地的狼烟和霜露,见证了无数次奔突、厮杀和诀别。

    如果说元光在元沐兰的生命里充当了父亲的角色,而短暂出现的於菟,却充当了母亲的部分角色。

    “他……还好吗?”於菟又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不算太好!”元沐兰低垂着头,黯然道:“师父染了面疽,久治不愈,三个月前已辞去大将军的官位,返回平城养病。”

    元光身为大宗师,不说百病不侵,可被寻常的面疽折磨的返京修养,於菟立刻意识到个中必有隐情,担忧的道:“是主上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元沐兰不想多说这个话题,楚国父子相残,魏国其实也没好多少。元光固然受面疽之苦,可对他的影响还没到耽误军务的地步,之所以抛下防御柔然的艰巨任务,是因为元瑜对他的猜忌日深,京城的谣言一日三变,甚嚣尘上,大有除之而后快的架势。元光在漠北辗转难安,如芒在背,于是上表辞官,恳请回京养病,没想到惹得元瑜大怒,和内侍私语说元光此乃以退为进之计,柔然大军蠢蠢欲动,他却挟戎机以逼君父,居心叵测,负恩背义,竟然破天荒的准了。

    皇帝的态度就是正治的风向标,元光回京之后,被御史台揪着小辫子穷追猛打,内侯官连大将年府的门子都抓到侯官曹进行审问,每日送到内朝的弹劾奏章雪片一般,可都被元瑜留中不发,元光也未曾上一折辩解,从此闭门不出,拒不见客。

    可到了夜深人静时,元光独立高楼,枯坐亭中,总是望南而低叹。元沐兰知道他的心思,这么多年,他对得起大魏,对得起臣民,对得起兄长,对得起君王,可唯独对不起那个女人,还有他的孩子。

    兴许是武道之上的惊人天赋实在有违天和,元光虽不好色,可也有一妻两妾,但一直子嗣艰难。多年前正妻难产而死,从此不再续娶,妾室亦无所出。於菟离开之后,这十二年更是未近女色,那个失落于外、不知生死的丑奴,已经是他唯一的血脉。

    所以,无论如何,元沐兰都要保护於菟和丑奴的周全!

    哪怕葬送了外侯官在楚国所有的努力!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师父他这些年始终活在悔恨和愧疚当中,我怕再这样下去,不等他挑战孙冠,就要心血枯竭而亡。现在既然解职归田,主上再无猜忌他的缘由,于是我潜入江东,原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接你们回去,可没想到……”元沐兰顿了顿,突然问道:“徐佑是怎样的人?”

    “徐佑啊……”於菟眼眸里浮现几许温柔的神色,道:“他其实真是个很好的人……”

    被发了好人卡的徐佑正在和左研究三品的感受,左的突破在徐佑离开钱塘之后,回来还没见面就急赤白脸的和元沐兰干了一架,两人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左将入三品之后的心得事无巨细的和徐佑、清明分享,这是南北两朝的武道修行里极其难得的一幕。当世之人,就算厨子等杂役也敝帚自珍,需要留点绝学养家糊口,轻易不肯授人秘法,更别说破五品难,故而成双结对破五品的更难,连孙冠手下的徒弟师出同门,也互相戒备,平时的比试交流都流于表面,谁肯坦荡无私的将自己赖以谋身立足的诀窍说给别人知晓?

    也唯有徐佑为首的明玉山,属于特例中的特例,奇葩里的奇葩。左的突破全仰仗徐佑和清明的功劳,他又是厚道之极的性格,岂会藏私?而他突破山门的经验教训,又给徐佑清明两人的修行提供了最可靠最直接的感悟,互惠互利,全心全意,彼此成全,也彼此依靠,在这人心不如禽兽的乱世,真的难能可贵,也绝对难以复制。

    何濡也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他和祖骓数日前就去了赵信的船厂未归,昨夜徐佑布局的时候并没通知他,直到拿下元沐兰,才派人请他回山。说起於菟的身份,何濡笑道:“当初就猜她非富即贵,没想到竟然是西凉和亲的公主……这样说来,丑奴是元光的女儿?哈,日后若是两军阵前相见,说不得元大将军要手下留情……”

    这是说笑的话,楚魏两军交战,收留抚养丑奴的恩情再大也大不过国家利益,但是能和天下南北仅存其二的大宗师拉近点私人关系,自然还是很有好处的,至少将来图穷匕见之时,元光不会亲自对徐佑出手,那就足够了!

    徐佑提出的和解条件,何濡没有异议,其实就算对方什么代价也不付,徐佑也不会强留於菟和丑奴。於菟也就罢了,丑奴这些年养在身边,徐佑真的是把她当成了自家女儿看待,向来疼爱有加,凡有所求,无不应允。若是元沐兰礼数周到,细说情由,他不仅不会强人所难,说不定还会陪送点好东西给丑奴回北方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也怪不得元沐兰,她对徐佑的了解基于对普遍人性的认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汉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若是知道了於菟和丑奴的身份,会不会自以为奇货可居,坐地起价,甚至包藏祸心都有可能。所以对她而言,最方便也是最可靠的办法,无非是在不惊动徐佑的前提下,通过外侯官的秘密渠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两女,若是打草惊蛇,那就依仗绝对武力杀之以绝后患。

    可惜的是,徐佑非但不是待宰羔羊,而是实打实的老狐狸,她输了,那就掏赎金,等价交换,她的命、於菟的命、丑奴的命还有那些白鹭官的命加在一起值多少钱,在此基础上略有溢价都可以被接受。

    道理如此简单!

    元沐兰是鲜卑人,她的祖先从走出大鲜卑山开始,所追求的就是整个部落的生存和繁衍,以此为目标,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战败被俘不可耻,委曲求生不可恨,哪怕投降背叛都可以谅解,活下去,才有将来!

    再次见面,元沐兰对徐佑的看法已完全改观,听了於菟的叙述,任谁能够这样关怀备至的对待沉沦炼狱的异族母女,都是值得尊敬和夸耀的善举。

    尤其这样的善举之后,站着的是一个拥有强大实力的俊俏男子,元沐兰开始欣赏徐佑,不过只是单纯的欣赏,并没有其他的杂质。

    “名单,楼祛疾手里应该有。”

    元沐兰决定和徐佑完成交易,其实不管她愿不愿意,楼祛疾等人被抓,酷刑之下,别说名单,连这些年去了多少次青楼都可以问得出来。正如徐佑所说,开出的条件不算苛刻,算是给双方留一个体面的台阶。

    可楼祛疾却不这么想,这位主管江东白鹭的侯官曹龙雀大人刚表现出几分视死如归的倔强,泉井的残忍和冬至的冷酷就让于忠彻底胆寒,把所有情报给卖了:“我说,我全说!”

    他招供的不仅是名单,还有外侯官在江东的所有据点、联络暗号和多年发展的各个级别的眼线。以徐佑的眼光来看,外侯官的组织结构和间谍手段近乎原始,一人暴露,上下线全都嗝屁,重要人物暴露,所有线一起完蛋,就像这次楼祛疾和于忠,这些情报原本应该由楼祛疾一人掌握,可因为于忠是他的好友加心腹,所以连于忠都知晓这些属于最机密的讯息。

    冬至现在行事越发严谨,得到了于忠的口供,却再次提审楼祛疾,透骨白只用了两下,加上攻心术,楼祛疾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以他的供词和于忠对照,两下无误,这才禀告了徐佑。

    徐佑立即把情报共享给了王复,然后以吴县为中心,卧虎司将外侯官在扬州的眼线一网打尽,且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同时,徐佑安排信得过的白乌商的货船,运送元沐兰、於菟和丑奴沿着海路返回北魏,楼祛疾等人则留下为人质,等充当赎金的河东盐和钱帛到位后再行放人。

    徐佑送至钱塘渎,丑奴哭泣不止,拉着衣角死活不肯放手。徐佑蹲下身子,凝视着她的碧绿双眸,柔声道:“你是北地雏鹰,困在江南,终难有振翅之日。且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阿母想想,去国十二载,她归心似箭,如何肯留在钱塘?乖,我答应你,日后必定去平城看你,好不好?”

    丑奴倔强的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让人又怜又疼,徐佑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揽手入怀,感受着心口跳动的温度,低声道:“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好不容易送到船上,丑奴倚着船栏,仰着头,娇颜似春华绽放,喊道:“小郎,送我一首诗吧!”她如今对琴棋书画皆爱不释手,尤其爱的,是徐诗!

    徐佑不忍拒,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丑奴再忍不住,泪落如雨,嚎啕大哭。

    元沐兰站在旁边,绝美的容颜融进夜色里,那双星辰般璀璨的明眸闪烁着灵光,微微笑道:“徐郎君,他日江湖重逢,请君为我阶下囚,如何?”

    徐佑大笑,道:“愿如女郎所愿!”

    大船挂帆远航,落日余晖,鳞波荡漾,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徐佑负手临风,竟一时痴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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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