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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长生盗

    盘蛇山之所以称为十万,是极言其广,形如盘蛇,蜿蜒云中,刚入山不到两个时辰,徐佑就深切体会到望山跑死马的痛苦,山路崎岖,很多沟壑明明咫尺之遥,却没有开山搭桥的技术和人力财力,只能绕几里沿着陡峭的溪谷下去,再重新往山上爬,若遇到大面积的毒瘴,需要绕行的距离会更远。

    最惨的是,前几日大雨,地上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走起路来十分辛苦。万幸雨已经停了两日,山洪该发的发过了,谷底的溪水也涉足可渡,否则真是神仙来了也难救。要不是神照术能让徐佑时刻保持着敏锐无比的六识,以他初次入大山的经验,估计早就迷失了方向,辨不明东南西北。

    众人携手,又大都有修为在身,虽是夜路,却没有耽误多少行程。等到天明,彼此间有了默契,速度更快了几分,饿了随地打点野味,渴了就喝点准纯正的山泉水,倒也是种难得的享受。

    有了宗羽这只大肥羊,陈靖对徐佑的兴趣直线下降,一路上只顾小心翼翼打听宗羽的身家,估摸着已经计算好了将来勒索的钱数,对徐佑不怎么上心。

    徐佑也乐得清静,和宗羽那三个随从聊的甚欢,从他们口中得知女郎名叫左丘司锦,其他信息却守口如瓶。不过经过短暂的相处,徐佑可以确认他们绝不是什么太守府的人,那个牌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竟然是真货,也算很有手段了。

    要知道这年头不比后世,大街小巷都贴着办证的小广告,依楚国律法,凡伪造官吏牌者,涉案人等,无论轻重,皆斩!

    并且官府有多种防伪手段,不是说拿了牌就可以为所欲为,风险大,收益小,所以当世干这行的手艺人比江中现世的那条白龙还稀有。

    听着后面几人聊得热火朝天,左丘司锦面色平静,没再和徐佑说一句话。

    如此又到傍晚,寻了山洞临时歇脚,徐佑弯腰捏着酸胀的小腿,问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盘蛇山?”

    陈靖答道:“还需一日夜。”

    也就是说,他们日夜不停的赶路,也得整整两日夜,换了其他人只白天走,估计得五日开外。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要是不滋生点山贼来抢一把,简直对不起这么好的地理条件。

    陈靖手脚麻利的将刚猎的山兔去毛去皮,架起火堆炙烤,还顺手撒了点麻料,难为他行走江湖装备带的这么齐全。宗羽扮演的纨绔子弟很到位,脸上写着疲惫不堪四个字,瘫坐于地,由那三个随从伺候着饮水。反而徐佑演的差些,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乏累,不过他解释说经常各地游学,身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文弱,别人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吃过美味可口的兔肉,继续在陈靖带领下前行,经过一条山间小路时,由于山体滑坡,被淤泥和石头封堵了一段,问题不大,绕过去即可,顶多费点时间。

    陈靖道:“我知道附近有条近路,估计能缩短两个时辰的路程。正好这条路不好通过,前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情况,不如咱们抄近路,省时省力?”

    眼看行程过半,徐佑猜陈靖也该开始小动作了,宗羽显然同样的想法,接过话道:“有近路还不早说?走走,赶紧走出这破山是正经,我再熬一日,要熬出血来了!”

    所谓近路,是从左侧的凹地慢慢往下,然后再往上走,还绕了几个九十度的弯。左丘司锦突然放慢脚步,等徐佑并肩时低声道:“之前的方位一直没错,从现在开始,我们往西北方走……”

    临川在葛阳西南方,进山以来,不管怎么绕,还是朝着西南方走的,这会连方向都错了,可以想见陈靖确实居心叵测。

    “一个时辰!”徐佑盯着陈靖的背影,道:“我只给他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内敌人动手,我随你们去;若超过一个时辰,那就先拿下陈靖,酷刑之下,我不信他真的守口如瓶!”

    左丘司锦神思恍惚了一下,徐佑分明弱不禁风,可忽如其来的杀气,竟让她觉得如山扑面,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好!”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片林地,里面杂草丛生,荆棘密布,天色又幽黑不见五指,借着火把的微光,仿佛看到怪物张着血盆大口,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陈靖脚下一紧,惨叫声中,身子倒吊着飞起,挂在半空中晃荡。林中闪过几道黑影,宗羽惊呼道:“有鬼,有鬼!”

    嗖!嗖!嗖!

    从林中射来如蝗的竹箭,三个随从早有防备,成扇形站在前面,长刀出鞘,挥舞如风,叮当声中,拦下了几乎所有的箭矢。

    这些竹箭由简陋的机括激发,速度和力度都不算厉害,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左丘司锦站位靠近徐佑,和清明一道护在他面前。让徐佑惊讶的是,左丘司锦的武器竟然是腰间缠着的软剑,迎风一抖,发出金玉之声,可见不是凡物。若有漏网的竹箭,都被她轻轻一剑斩断,竟不需要清明出手。

    竹箭方尽,天空一张大网无声无息的坠落,正好将众人当头罩住。还没来得及挣脱,扑出二十多个黑衣人来,八人分四边抓住罗网,齐齐发力,罗网刹那收紧,几人踉跄着挤成了一团。左丘司锦由于距离的近,正和徐佑抱住,从头到脚,贴的严丝合缝,连张纸都插不进去,重演了船上的尴尬一幕,甚至犹有过之。

    另外十几人手持刀枪,逼近徐佑等人的脖颈和胸腹要害,让他们不敢反抗。宗羽原本就打算束手就擒,混入山贼的老巢,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被人用枪拍了拍脸颊,立刻老实的跟孩子似的。

    这时刚刚被吊起的陈靖也施施然走了出来,笑道:“若非看你们身手不错,也不必动用这天罗地网。还好,没伤到,到时赎金可以多索些。”

    “陈靖,你!”宗羽很是入戏,又怒又惧,声嘶力竭的喊道:“原来和山贼是一伙的……”

    陈靖嘿嘿笑道:“李郎君,我们长生盗只取财不杀人,你只要乖乖的听话,给家人写封信,再在我们山寨住上十天半月的,赎金一到,马上放人。”

    长生盗?

    都落草为寇了,还想混个长生吗?不过江东信奉天师道的人太多,山贼自号长生,也不足为奇。

    “我……我……”宗羽颤抖着道:“钱财好说,你别害我性命!”

    “别废话了,来人,封住他们的眼和嘴。耶耶的,两个月没开张,总算等来了几只肥羊,说不定山主高兴,赏你们去临川找软软的小娘子过个夜!

    “哈哈哈!”

    群贼大笑,还有人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左丘司锦。她背对着山贼,被罗网收缩的衣裙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娇躯,在火把的照耀下,摇曳着说不明的风情。

    徐佑屈指弹了弹网绳,非藤非麻,却比当初在红叶渚见过的纤绳更结实,普通刀剑难以砍断,不过以他现在的修为,想要脱困,不费吹灰之力。

    若这些山贼不长眼,对左丘司锦动手动脚,只好先收拾他们,再逼问巢穴的所在。反正人数众多,总有意志薄弱的受不了刑。

    只是这样会打草惊蛇,摸不清里面的真实状况,日后带兵围剿必定事倍功半。所以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为上。

    “你们不要命了?”陈靖注意到两个同伴想要伸手去摸左丘司锦,冷笑道:“山主严令,劫人为先,取财为上,敢借故淫辱女子者,去其势,断其足,扔入蛇窟受万虫噬骨之罪。你们,可真的想好了么?”

    两个山贼顿时吓得战栗不安,欲念全消,连看都不看左丘司锦一眼,就是黑布蒙眼时也规规矩矩,生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被山主责罚。

    只此一点,可以看出这群山贼非乌合之众,不管设伏还是进攻,各司其职,配合娴熟,加上令出必行,竟带点了正规军队才有的凌厉气势。

    所有人都蒙了眼,堵了嘴,双手捆住,前后成一排,被群贼驱赶着走了大概两刻钟,忽上忽下,判断不出到了哪里,然后听到陈靖喊着:“升天梯!”

    粗大的铁索之间摩擦的刺耳声响起,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徐佑踏上了一座桥。桥身应该海拔很高,可以感受到狂风呼啸,以及脚下剧烈的摇晃,等双脚踏上实地,又听到陈靖喊着:“开幽府!”

    徐佑被呵斥着弯腰低头,沿着平稳的石阶缓缓行走,先是往下,再平直,然后又往上,走了不知多久,他们进了屋子,能够听到周围有人的呼吸声。陈靖命人取了黑布,徐佑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纯木搭建的大屋,又高又宽,没什么装饰,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整个空间。左右摆放着八张披着猪皮的椅子,每张椅子上都有一个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还有两个女子,他们衣着不是想象中的朴素和充满野性,反而是府州兵里常见的黑红交杂的戎服。

    正中是张虎皮椅子,椅子上的人应该是陈靖口里的山主,身高七尺,面目坚毅,留着浓密的胡茬,透着让人难忘的粗犷和豪迈,可他的声音却非常的柔和,淡淡的道:“这些就是你说的肥羊?”

    陈靖兴奋的道:“禀告山主,这几只肥羊不简单,至少也是中等士族,我看这次要赚大钱了!”

    “是吗?”山主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电,在宗羽等人脸上扫过,轮到徐佑时,眼神一凝,再仔细瞧了瞧,赫然色变,竟腾的站了起来。

    徐佑觉得奇怪,也认真打量起来,这时才看清楚他的面貌,心中大震,可当着宗羽的面,却不便和相认,轻轻摇了摇头。

    山主的眸子里炸起炽热的火焰,重新坐直了身子,道:“把他们带下去,分开关押。还有,好生看护,给他们热水和膳食,不可怠慢一人!”

第五十九章 穿云见

    众人被分别关押到不同的牢房里,左丘司锦离开时回眸望着徐佑,眼底藏着几分担心。当然,她不会承认这是出于对徐佑的观感和旁人不同,而是身为出生入死的同伴,对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的正常关怀。

    徐佑对她点点头,示意无妨。或许是这份临危不惧的镇定给人极大的信心,加上左丘司锦听到那山主说的话,为了索取赎金,不会现在对他们不利,这才随着山贼去了。

    牢内条件还算可以,铺着干草,没什么太大的霉味和四处乱窜的鼠蚁。徐佑盘腿而坐,等了没有太久,山主独自挑着灯推门进来,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无不闪烁着难以遏制的激动。

    灯笼轻轻放在地上,将他的身影拉的长长,抬手正了正衣冠,然后屈膝跪下,双手交叠于地,额头触及手背,庄而重之的道:

    “少主!”

    再抬起头时,虎目泛着泪光,仿佛这两个字在胸腹间容纳了千万年,从不曾忘记,也不曾飘散。徐佑缓步走到跟前,同样跪地,张开双臂和他紧紧抱住,道:“齐兄,你还活着,真好!”

    齐啸,徐氏部曲之一,从七岁开始跟在徐佑父亲身边长达十八年,言传身教,亲手教他读书识字,武功、兵法、智计,无不是徐氏所部里出类拔卒者,深受家族的赏识和重用。

    徐佑自幼和齐啸玩在一处,感情极好,还以为他也死在了义兴之变的流血夜里,怎么会想到多年以后,竟然在江州的深山老林里劫后重逢?

    齐啸终于忍耐不住,抱着徐佑嚎啕大哭,若是让他那些手下看到可以让小儿止啼的长生盗首如此女人情态,怕是吓的肝胆俱裂。

    “若老主见到少主安然,必瞑目于九泉之下……”

    提及父亲,徐佑也眼中泛泪,扶着齐啸起身,各自落座,互诉别离以来的种种。原来在义兴之变的前夜,齐啸奉命往益州办事,幸运的躲过了那场浩劫。可他的名字也在太子那边挂了号,不是等闲的私人部曲,无奈之下,只有隐姓埋名前往临川投靠徐舜华。

    那时候徐佑重伤,生死不知,徐氏尚在世的子弟,也只有远在临川郡的徐舜华还有余力。她既是临川王妃,又是远嫁的女郎,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和监视,最主要的是,徐舜华性子刚烈,胆大包天,胜过世间许多须眉男百倍。

    齐啸东躲西藏,抵达临川后择机联系上徐舜华。徐舜华毫不犹豫的收留了他,原想着过段时日给他洗白身份,觅地安置,再图后计。太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为了羞辱临川王安休林,或许是为了故意刺激徐舜华,竟然把徐皓的首级送到了临川,徐舜华一夜白了青丝,愤然上书,将太子和沈氏骂了个狗血淋头,也因此让安子道不得不将他们夫妇二人圈禁在王府里。整个临川处于戒严的恐怖氛围之中,司隶府徒隶四出,原本还算安全的藏身地,立刻变得凶险万分,齐啸不敢再停留,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怕一旦暴露,会给徐舜华带来灭顶之灾。

    连夜逃离临川,齐啸顿觉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差点横刀自尽,追随老主于地下。正走投无路之际,有人找到了他,对他说十万盘蛇山山高林密,却又是葛阳和临川之间必经的一条路,可暂时落草为寇,暗中发展实力,静等时机变化,说不定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徐佑眸光微敛,问道:“那人是谁?”

    齐啸满脸的钦服,道:“江左小诸葛、江州刺史朱智!”

    徐佑脑袋轰的炸响,在他还没有离开义兴那个牢笼的时候,朱智已经着手为徐氏收拢旧部,什么叫深谋远虑,什么叫未雨绸缪?若徐佑一蹶不振,这部分潜在的旧势力将彻底归朱氏所有,若徐佑东山再起,需要借重这些旧部之时,还不是要承朱智天大的人情?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徐佑心中,唯有感激!

    “怪不得,在葛阳县时我还在想,朱智任江州刺史五年有余,以他的手段,怎么可能坐视治下有这么大声势的山贼聚众乱法……原来,是他在扶植你们……”

    “是!原先我只有单人匹马,朱使君给了我钱粮和兵甲,熬过最初的艰难时刻。后来临川太守多次派兵围剿,我部损失惨重,也是使君不时的接济,才次次逢凶化吉,逐渐发展到今日的壮大。”

    “哦,朱四叔何不示意太守府放过你们?”

    “一来绝不能让外人知晓我和朱使君有任何干系,我在暗,使君在明,方可阴阳轮转,互为犄角;二来,朱使君亲口告诉我,不要在盘蛇山过的**逸,**逸失了争雄的野心,就会真的沦落成打家劫舍的贼盗。所以他在出任江州刺史之前,已通过别的途径驱使临川太守关注盘蛇山的动静,任刺史之后,更是故意勒令太守府加大围剿力度,目的是让我居安思危,借朝廷的刀磨砺手中的剑……”

    这样的行事充满了朱智的风格,徐佑见怪不怪,沉思了一会,道:“我听说盘蛇山有八处贼盗,你们排在第几?”

    齐啸嘿嘿笑了起来,道:“盘蛇山从来都只有长生盗这一处山贼,若我藏身此间,还能让别人占山为王,不如早日抹了脖子,免得给咱徐氏丢人!”

    徐佑太熟悉齐啸,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就知道里面有诈,道:“那些都是你放出去的诱饵?”

    “是!”齐啸低声道:“所谓狡兔三窟,我把心腹之人分出去自立门户,然后再故意做成彼此成仇的假象,太守府一心要对付我,就会想方设法的离间和收买他们,我也好将计就计,既得了钱财,也好提前布好口袋,让庾太守损兵折将,大失颜面!”

    “哦,临川太守是庾氏的人?”

    “庾和,尚书令庾的亲侄儿,若非郡内始终匪患不靖,考绩为中下,又怎么可能在临川多年无法升迁……”

    朱智跟庾和有仇!

    徐佑用脚后跟也想得明白,朱智做事,向来搂草打兔子,不会那么的简单,他让齐啸在盘蛇山落草,既因盘蛇山地形适合,也因为这样可以给庾和上点眼药,拖累他升迁的步伐和节奏。

    蔫坏蔫坏的朱智,不过,徐佑很欣赏!

    “你现在有多少部曲?”

    “长生盗有四百多人,金顶盗、磨盘盗、雷火盗等各有两到三百人不等,加上外放周边各县的山鹞和暗桩,共计两千余人。”齐啸道:“少主可别小看这两千人,虽人数不多,个个都是善战精锐,悍不畏死,我以军法治理群盗,令行禁止,无有不从,足可上阵一搏!”

    “好!”

    徐佑大喜,他并不缺兵,左若被授屯田都尉,整个扬州都是他的兵仓。可短时间内练不出可以上阵杀敌的部曲,屯田招来的兵充其量只是拿着刀枪的农户而已,但是有了齐啸的两千人,性质完全不同,只要将这两千人打乱建制,重新编排入新军的队伍里,充实各个层级的骨干,一狼带五羊,战斗力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齐啸沉声道:“少主,这些年我窝在盘蛇山练兵,还暗中联络了不少徐氏的旧部。他们当中有些和我一样,是在义兴郡望的部曲,侥幸逃了命,有些是清理中军和府州兵时被逐出来的,还有些直接抛弃了军 职,乐得在江湖中逍遥自在。这些人不算多,曾经的位置也都不高,只有百余人,可彼此守望相助,对徐氏忠心不二。有人做买卖发了大财,有人在海上当了抄贼,有人也在宁广各州的大山里落了草,还有的弄了假身份,混在各大世族的家里做了看门护院的奴仆……可不管他们身在何处,现何营生,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哪怕千里之遥,自会擎刀前来,为死在那天夜里的冤魂求一个公道!”

    徐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们不仅要求公道,还要为大家求一场泼天的富贵!现在,朱智说的时机,已经到了!”

    齐啸激动的连眉头都在颤抖,多少年了,他一日也不敢懈怠,虽然那个复仇的目标看似绝不可能实现,可他始终牢牢记着朱智说的那句话:

    固然万万之难,可唯有不放下刀,才终究有可能胜!

    他再次屈膝,跪地,抱拳,道:“节下齐啸,率所部两千余人,愿为少主效死!”

第六十章 姐弟重逢

    门阀豢养的部曲见上级多以职下自称,而中军和府州兵里却是自称节下。齐啸此时称节下而不是职下,表明他完全把徐佑当成一军之主,而不再是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来跑去的徐氏小七郎。

    时光在变,人也在变!

    彻夜长谈,直到东方微白,趁着天光,徐佑发现身处的山谷几乎是巧夺天工的造物奇迹,四周山势成环抱状,抬头可以看到天。,两道深邃的斜沟像是人的手臂,从山谷旁边夹带而过,雨量大时可以泄洪消灾,雨量小时可以存水自用,目光所及,郁郁葱葱,鲜果密布,谷内屋舍林立,阡陌从横,仿佛置身桃花源中,心旷神怡。

    “等我们离开之后,你立即着手安排,以心腹为领队,轻装简从,每次数十人,分批次前往钱塘,尽量避开别人耳目。时间嘛,限定两月之内,拿着我的手书至明玉山找何濡,他会做出妥善处置。”徐佑命他取了笔墨,写了几行字交给齐啸,又道:“还得派人联络散落各地的徐氏旧部,让他们也逐渐往钱塘集结。齐兄,天下将乱,只有尽可能的壮大自己的势力,退可保全性命,进可拜相封侯,成败功名,在此一举!”

    “诺!”

    宗羽左丘等人从牢里出来时还很懵逼,徐佑和齐啸再次做戏,由齐啸宣布,从徐佑身上搜到了两块价值连城的玉诀,足够他们这次绑票的赎金,然后再次用黑布蒙眼塞口,把众人捆绑成排,押送到了山谷外,连随身携带的兵器都全数奉还。

    出谷的路只有一条,先从开凿的低矮隧道里爬到山顶,然后通过隐藏起来的吊桥到达山的另一边。徐佑和齐啸挥手告别,再回头去看,云雾缭绕,山林蔽目,怪不得太守府找不到长生盗的所在,这样易守难攻的宝地,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

    听着群盗撤走,抬手撕掉黑布,左丘司锦望着徐佑,眼中全是惊疑不定。宗羽也不是傻子,使了个眼色,手下三人悄悄走到侧翼和后方,手按刀柄,把徐佑清明团团围住,道:“黄郎君,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宗郎君莫怪,我对几位没有歹意。只是说巧不巧,那长生盗和在下有点渊源,所以收了我的玉,答应放了我们,这莫非不是好事么?”

    “好事?我们潜入匪穴,为的是打探虚实。现在倒好,不仅一无所获,还像是猪狗般被送来送去。也罢,你既然和贼盗有干系,那请随我们去太守府走一趟。”

    徐佑笑道:“宗郎君,你或许还没有看清楚形势……清明!”

    话音刚落,清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到了宗羽身后.他大骇之下,来不及拔刀,以肘部为武器,狠狠后撞,同时脚步交错,身子仰躺着螺旋而起,长刀嗖的出鞘,寒光划过圆弧,砍向清明的额头。

    这两招应变相当绝妙,可遇到清明只能说宗羽没有运道,人在半空,胸口微麻,噗通跪倒了地上,手腕突的剧痛,刀不知怎的就到了清明手里,轻荡荡的横架脖颈,再动不了一下。

    左丘司锦制止了想要动手的三个随从,美眸盯着徐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有小宗师护卫身侧?”

    清明在船上救人时只显露轻身修为,看不出深浅,而宗羽已是入品的高手,却被人戏耍般拿住,只有破开五品山门的小宗师才能轻松办到。

    徐佑唇角微扬,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太守府的胥吏?不,我看不是,你们胆大妄为,不守成规,哪里像是胥吏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小心翼翼?听闻临川王礼贤下士,府内网罗了许多来自江湖的奇人,我看几位倒像是王府的门客……”

    左丘司锦冷冷道:“胥吏如何,门客又如何?总比某些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行得正!”

    “是吗?”

    徐佑轻笑道:“太守府的胥吏去寻朱草祥瑞,可以算是庾太守对朝廷的忠心。可若是临川王私下派人去寻朱草,若是传到朝廷耳中……哈,女郎不妨猜一猜,今上会怎么想呢?”

    左丘司锦赫然色变,道:“临川王和庾太守一样,都是为了朝廷求祥瑞,何罪之有?”

    徐佑只是诈诈他们,看情形应该跟临川王有关系,淡淡的道:“他是先帝第六子,这就是罪!女郎可以赌赌看,朝廷是信我的话,还是信你的话?”

    左丘司锦的纤纤玉手按到了腰间,眸子里露出决绝之意,道:“卧虎司,黄耳犬?”

    若徐佑真是司隶府的人,哪怕全死在这里,也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可转念一想,对方有小宗师掠阵,胜算几乎为零,只不过祸是他们闯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后退半步。

    或许,所有人尽皆战死于此,死无对证,还能让临川王躲过一劫!

    宗羽惊得全身僵硬如铁,看向左丘司锦的眼神满是求情,道:“左丘,且莫动手!都听我说,听我说!黄……黄郎君,我们确实……确实是临川王府的门客,可临川王对今上绝无二心,早前正准备奉表贺今上登基,这才费尽心思四处寻觅祥瑞。这不,余水白龙出,乃今上圣德所至,可符应应在临川,岂不是天意彰显皇帝和殿下的兄弟之情么?”

    徐佑大笑,让清明放开了宗羽。宗羽揉着脖子,还有点不敢置信,真的凭口舌之词捡回了一条性命吗?

    左丘司锦此时也看出徐佑确实没有歹意,绷紧的弦松弛了一点,满脸疑惑的再次问道:“你究竟是谁?”

    徐佑笑道:“钱塘徐佑,和你家殿下……算是亲戚吧!”

    “幽夜逸光?徐微之?”

    左丘司锦彻底呆住了!

    接下来一日夜,沿途再无波澜,众人安全离开了盘蛇山,又疾行五日,抵达临川城。有左丘等人通报,没有阻碍的直接进了王府,见到了安休林和徐舜华。

    安休林眇了一目,身材也不高大,虽正当年,可看上去容色苍老,尤其头发稀疏,戴进贤冠,还包着厚厚的介帻,仍旧遮掩不住那孤独可怜的三五根毛发。

    说起秃头,这是千年不绝的永恒难题。当初王莽篡汉,头发秃的无法见人,这才首创了冠帽之内加帻的习惯,时人戏称“王莽秃、帻施屋”。要知道帻这种东西是卑贱之人专属,王莽以帝王之尊,却甘愿戴到头上会见朝臣,可想而知,脱发引起的自卑和苦闷,连圣人也不能避免。

    到了曹丕,还是饱受脱发的烦恼,直到驾崩,还为此郁郁寡欢。神奇的是,王莽篡西汉而秃,曹丕篡东汉而秃,故而又有了老刘家的诅咒回荡于世:

    篡汉必秃!

    再到安氏,篡魏而立,结果还是避免不了秃头的命运,或许这不是老刘家的诅咒,而是所有篡位不臣者的宿命!

    徐佑没有过多的关注安休林的头发问题,施礼拜见之后,将他在金陵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当然重点在于安休明弑父的无情和残暴,以及宫变当夜帝京血流成河的惨状,添油加醋,无异于人间地狱。

    安休林脸色苍白,走到门口,面朝金陵的方向跪下,黯然垂泪不语。徐佑站在他的身后,以神照万物之术,可以感知安休林发自内心的痛苦和悲哀,那里有对父亲的眷恋,对兄长的哀鸣,对父子相残的恐惧和惊慌,也有对前路未知的茫然无措。

    安休林是个善良的人,徐佑依稀记得和何濡初见时,他说过的这句话。以何濡尖酸刻薄的心性,识遍人间丑恶的经历,却还是毫不吝啬的给了安休林善良的评价。

    不错,安休林应该是个善良的人,可面对当前诡谲的局势,善良,并不是最合适的品格!

    然而,徐佑已别无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安休林摇晃了几下身子,伤心欲绝,竟至昏了过去。徐舜华命人把他抬入内室,召大夫把了脉,并无大碍,然后斥退众多宫女宦者,独留徐佑和她二人独处!

    自刚才见到徐舜华,她对徐佑的态度不冷不热,远没有安休林来得亲切,这会容色更冷,取了用来悬挂宫灯的竹竿,走到徐佑跟前,道:“跪下!”

    徐佑撩起袍摆,屈膝下跪。

    啪!

    竹竿重重的击打在背上。

    徐舜华怒骂道:“我在临川足足等了你六年,你到今日才来,该不该打?”

    徐佑垂首道:“弟弟来迟,愿受阿姊责罚!”

    啪!

    又是一杆!

    这下比刚才轻了少许。

    “徐氏全族尸骨无存,死不瞑目!你身为嫡子,却苟且偷生,认贼作父,该不该打?”

    “枉为人子,该打!”

    啪!

    “六年!六年!”

    徐舜华绕着徐佑兜起圈子,凤眸赤红,泪落如雨,道:“两千多个日夜,那些狗贼各个高居于位,安枕无忧,你又做了什么?可曾杀一人,可曾食其肉,可曾饮其血?”

    啪!

    徐舜华摘掉了发髻,露出光洁的头顶,她原来戴的是,也就是假髻,道:“我一夜白头,只有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你是男儿丈夫,”

    啪!啪!

    接连数十下,徐舜华状若疯癫,直到把竹竿打成两段,颓然坐地,双手死死扣住砖石的缝隙,指尖渗出血迹,伏地恸哭!

    徐佑何尝不知她这些年受到的煎熬和折磨,娘家尽诛,夫家为仇敌,纵郎君不弃,又如何自处?报仇无门,泄恨无路,甚至连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对女子而言,活在人间,几欲和地府等同,要不也不会这么顺从的由她发泄,若不然积郁于心,怕是活不了几年。

    “阿姊!”

    徐佑跪行过去,将徐舜华抱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道:“现在我来了,一切都将结束,安子道、安休明、沈穆之还有孙冠,所有人都会付出代价,为我徐氏满门冤魂陪葬!”

    徐舜华抬起头,俏脸扭曲的可怕,道:“你保证?”

    “我保证!”

    徐佑和她额头触碰,眸光交映,尽在咫尺,道:“不出一年,我要复义兴郡望,再立宗祠,以徐氏为四姓,再为华腴,再为膏粱,生生世世,永沐尊崇!”

    郡姓者,以中国士人差第阀阅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所以有诗云: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

    徐舜华微微闭目,神色安详,低声道:“你来了,真好!”

第六十一章

    安休林苏醒之后,安排宴席款待徐佑,席间介绍了他的诸多门客。宗羽属于鸡鸣狗盗之辈,练得好口技,最擅长学人说话,其他百鸟千禽,无有不精。当即起兴,给徐佑表演了一段,关关雉鸠,肃肃鸨羽,鹿鸣呦呦,黄鸟喈喈,鹳鸣于垤,妇叹于室,由鸟兽到男女,时而凄切,时而婉转,时而激昂,时而潸然,将山林之幽,凡世之闹,演绎的精彩纷呈,惟妙惟肖。

    更厉害的是,他学着徐佑说话,无论声调还是起伏,都可以以假乱真,这点引起了清明的兴趣,他的易容易骨之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声音却也不能像宗羽似的做到这样天衣无缝的地步。

    左丘司锦的父亲左丘南,曾是安休林的郎中令,朝夕相伴,感情深厚,亦师亦友,可比父子。后来某次出行,安休林遇险,左丘南舍身相救,不幸重伤而死,只留下独女左丘司锦。安休林感念高义,认了左丘司锦为义妹,吃穿用度,车舆冠服,皆与王女相差仿佛,待之甚厚。

    可左丘司锦不喜大家闺秀的生活,反而经常和府内的门客游戏江湖,练得一身好武艺,胆色和识见都非平常女郎可比。

    其他数十人里,给徐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谢希文、狄夏、陶绛、魏不屈等七八个人,允文允武,各怀绝技,皆非等闲之辈。这些人对安休林都是发自内心的服膺,何濡说安休林文不成武不就,唯有收服人心这方面堪称高手,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月上柳梢,宴席也到了尾声,一个名叫牧夜的门客号称千杯不醉,变着法子的过来灌酒,结果他一头栽倒大堂的中间呼呼大睡,徐佑仍然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安休林竟从主位走下来,亲自为牧夜喂了醒酒汤,又吩咐奴婢将他抬到房内好生照料,旁人各自欢饮,似乎对安休林这样的举动见怪不怪。

    圣人?抑或是虚伪的假仁假义?

    徐佑喜欢辩证的看问题,人说刘备假仁假义,可别忘了,位居万人之上,手握生杀大权者,哪怕是虚伪的假仁假义,也比枭雄所谓的杀伐果断更容易收买人心。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老板有人性,放到国家这个层面,能够得到“仁”字庙号的君主,总是享有最好的名声。

    御下以仁,这就够了,对徐佑而言,他不需要你的雄才伟略,所以安休林可以算作目前最双赢的合作者!

    宴席结束,安休林和徐佑密谈,徐佑为他分析了朝中局势,断定安休明坐不稳皇位,一旦有人举义,四海响应,足可扭转乾坤,共襄大业。

    安休林脸有难色,沉吟不语,最后让徐佑先在临川稍歇,容后再议。徐佑明白他生性懦弱,涉及身家性命的大事,转瞬间难以决断,操之过急,反而不美,总得给人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反正来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徐佑并不急于一时,当夜宿在王府,徐舜华安排了两个貌美宫女来侍 寝,被徐佑婉拒,刚准备脱衣上床,徐舜华杀了过来,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徐佑茫然,道:“我没事啊……”

    “没事?没事为何不要了她们?容貌不合眼,还是太淑静,没有青楼女子那么的荡?”

    徐佑无奈道:“不是……我远来是客,哪有灰乱王府后宅的道理?若被殿下得知,恐生事端!”

    “他?”

    徐舜华冷笑道:“就是我 脱了 衣服陪你,他也不会说什么。不必担心,若是两个不够,我再给你找三五个来,保你满意!”

    安休林惧内,天下皆知,可徐舜华口无遮拦,让徐佑差点惊出一身冷汗。这么多年了,徐舜华骨子里的奇葩丝毫未变,道:“阿姊,大事要紧,我从来不怎么在意女 色,你就别操心了!”

    “那可不成!”

    徐舜华说的理所当然,道:“祖父常说每逢大事有静气,连女人都不敢完,还能做成什么大事?”话音一顿,她的目光扫过静立在屋内旁侧的清明,柳眉倒竖,揪住徐佑耳朵,道:“好啊,你是不是也学那些不要脸的腌东西玩断袖分桃的把戏?”

    “没有,没有!”

    徐佑颇为头疼,求饶道:“阿姊,我自有爱慕的女郎,对男 色敬而远之,你大可放心。今夜实在是旅途劳累,无心他事,你放过我吧,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徐舜华眼角微挑,道:“爱慕的女郎?谁家的啊?”

    徐佑把她推到屋外,道:“日后会为你引见,快去陪殿下吧,我要睡了!”

    好不容易送走徐舜华,徐佑擦了把汗,苦笑着摇摇头。清明笑道:“王妃当年号称江左第一名媛,没想到这般的真性情……”

    “这不叫真,这是野蛮!”徐佑没好气道:“江左名媛的头衔是她骗来的,在外人面前贤良淑德,在我面前就原形毕露!”

    可不管怎样,有这样一个姐姐,痛并快乐着,尤其在孤独行走了这么远的路,身旁有个至亲的人陪伴,总归是幸福的。

    接连三日,安休林让左丘司锦陪同徐佑游玩临川附近的山水胜处,徐佑看似潇洒随意,实则每日都会和安休林密谈,以他的唇舌,可让顽石点头,安休林逐渐有些动摇,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和几个心腹商议,有支持徐佑的,也有主张按兵不动,观望局势的,很难达成统一意见。到了第四日,徐佑正在七里岗观看当地特有的傩舞,宗羽来报,安休林急召他回府。

    问起何事,宗羽道:“潘阳王派使者来临川,说今上的诏书已到广晋,令潘阳王即可起行,赴金陵陛见。”

    徐佑心中微动,知道机会来了。

    王府内气氛压抑,安休林请徐佑坐到身旁,对那使者道:“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使者风尘仆仆,垂泪道:“今上派了左卫和司隶府到广晋传旨,命我家殿下接旨后马上前往金陵。殿下怕此去命不久矣,特地让小人来通知临川王一声,及早做好准备……”

    安休明不会只召见潘阳王一人,想必召安休林入京的使者已经在来林川的路上。潘阳王性情暴躁,平日以孔武示人,却也无法顶住朝廷正统的压力。想想也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能占据大义之名,而安休明自己就是天子,若是心志不坚,谁能抗衡?

    安排使者去休息,谢希文是安休林的谋主之一,道:“安休明稳住了朝中局势,下一步就是处理在京和在外的各位殿下,依我之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我们无兵无将,拿什么去搏?谢兄酸腐之见,殿下切不可听从。”狄夏沉声道:“潘阳王实力尚在殿下之上,可还不是照样奉旨入京?今上已登大宝,为安抚人心,必不会兄弟相残,惹天下侧目。不如效仿潘阳王,越早归顺,越好脱险安身!”

    魏不屈讥笑道:“狄郎君常常吹嘘自己是万人敌,今日看来,怕不是万人骑的软蛋!”

    “你!”狄夏双目冒着怒火,却还是勉强控制住想要动手的情绪,道:“堂前议事,畅所欲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我若有错,指出来就是,何必言语讥嘲,于事何补?”

    魏不屈起身,广袖摇曳,翩翩浊世,让人心折,道:“安休明连父亲都可杀,还忌讳多杀几个兄弟么?此人豺狼心性,何德何能为天下共主?不管为殿下计,还是为国家计,此番决不可入京。”

    “不奉旨,朝廷追究下来,怎么解决?”

    “不过一死!为祖宗基业而死,死得其所!”

    众人争执不休,安休林听的烦闷,沉着脸离开了议事堂,谢希文叹了口气,道:“大家先散了吧!”

    狄夏还想追着安休林谏言,被谢希文和陶绛齐齐拉住,好说歹说离府去了。徐佑静等了片刻,去找徐舜华,徐舜华先进内堂,过了会出来对徐佑点点头,低声道:“去吧,他心情不好,你注意点言辞,别刺激他。”

    这就是后宅有人的好处,徐佑推门进去,安休林去了冠,只留布帻,稀疏的头发配上独眼,颜值就别提了,又平易近人多年,气质培养的太接地气,什么王者之风,什么不怒而威,几乎和他绝缘。

    反正徐佑站在身旁,只感觉是和邻居闲话家常,可越是如此,越要表现出足够的敬意他是临川王,是天潢贵胄,不是隔壁的阿猫阿狗,今天的嘻嘻哈哈,可能就是明天自寻死路的借口。

    “殿下可是为了顾及兄弟之情?”默立良久,徐佑开口问道。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不提利弊,不说强弱,不唱高调,人嘛,归根结底,还是要讲情分。从兄弟之情切入,方便打开话题,安休林苦笑道:“还是微之知我……大兄他不仁不义,无君无父,可毕竟已经登基称帝,满朝文武跪拜臣服,我若反抗,不同样成了无君无父的佞臣?”

    徐佑何等聪明人,安休林话里的重点在满朝文武,他觉得安休明大势已成,若反抗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不仅于事无补,事败后还累及无数。

    “是啊,我想想也替殿下感到为难,可风物长宜放眼量,安休明倒行逆施,必遭恶报,百年之后,史书如何写他,又如何写安氏?殿下举义,非为自己,也非为兄弟夺嫡,而是为了挽救安氏百代的威名。”

    安休林神色一动。

    “只有殿下入主太极殿,才有可能保全安休明的性命,贬为庶人,择地流放,总比被别人害死的好。若顾及兄弟之情,此为最上上策!”

    安休林赶忙摇头,道:“我万万不成,眇目秃发,怎么为人主?”

    徐佑正色道:“黄帝龙颜,颛顼戴干,帝喾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秦皇鸡胸鼻陷,光武大口日角,圣人皆有异象,殿下欲成大事,岂可执迷于此?”

    安休林辗转踱步,绕屋疾行,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猛的停下脚步,道:“微之所言乃至理,可我真的没有称帝之念,也无称帝之力。若真要举义,中军至,如何应对?”

    “以殿下之力,或许无法对抗中军,可别忘了,江夏王远在荆州,手里雄兵十万,足可为依仗!”

    安休林沉吟道:“只是不知道三兄的打算……”

    徐佑道:“殿下若决心已定,我自去荆州求见江夏王,说服他一同举义,到时南北联手,天下可定!”

    “好,我修书一封,由微之带去荆州,若三兄起兵,我必然响应,并奉他为主,取大兄而代之!”

    这是徐佑原本的打算,安休林兵少将寡,并无争帝位的实力,若要拉拢江夏王,肯定要奉他为主。可这话徐佑不能说,幸好安休林不是真的蠢货,看得清眼下的局势,省却了不少口舌。

    商议完毕,安休林眉宇间还藏着忧色,道:“只是朝廷使者将至,这关怎么过,还请微之教我!”

    不知不觉中,安休林对徐佑的谋算很是认同和依赖,徐佑低声道:“装病!殿下偶染怪疾,时日无多,使者总不能把你绑去金陵。”

    安休林大喜,道:“微之还有这等手段?”

    徐佑笑了起来,别的不敢说,论起装病,他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第六十二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安休林再次设宴款待徐佑,席间推杯换盏,人人兴高采烈,有个叫车丘的门客饮酒十数杯,突然伏案大哭,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旁人问道车郎君为何悲伤,车丘拭泪道:“我昨夜登楼望北,见风景仍如同往日,可心里却知道,这山河已有了异样!”

    金陵正在东北,车丘话里有话,众人听得出来,无不默默放下酒杯,相顾无言。车丘站起身,醉眼惺忪,手指依次点过,道:“山河已异,诸君还耽于享乐,沉醉酒色之中,车某位卑,却羞于同座。”

    说完走到席位中间,对安休林作揖跪拜,然后抬头骂道:“殿下受封郡国,恩赏实重,今父死于白刃,兄篡于穷弑,四海泣血,幽冥同愤。可殿下日夜欢歌,顺逆不辨,以致天理沦亡,国祸怨深,将来何以见先帝,何以见列宗?”

    狄夏怒起,拔出腰间长剑,对着车丘,斥道:“殿下待你不薄,为何口出狂言,说,谁人指使的?”

    安休林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弯着身子,以手抚心,艰难的喘着气,道:“狄……狄夏,让他说,让他说!”

    车丘丝毫不惧,凛然道:“丘虽不才,实在不愿意看着殿下为群贼所误,乃至遗臭万年,为天下所笑。”

    他把王府其他门客指为群贼,狄夏忍无可忍,腾身而至,剑尖抵住心口,道:“跪下认错,饶你不死!”

    车丘轻蔑一笑,道:“狗贼!死则死矣,有何惧哉?”

    安休林惊呼道:“车丘,不要……”

    话音未落,车丘猛然前踏了一步,任由长剑穿胸而过,血迹喷射而出,染红了衣袍,也染红了所有人眼眸的颜色。

    狄夏震惊当场,握着剑的手轻微的颤抖,仿佛又千斤之重,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安休林悲愤交加,道:“我负车丘!”仰天吐出大口鲜血,栽倒在案几上,生死不知。

    “殿下,殿下!”

    “快快,请大夫,去请大夫!”

    “狄夏,若殿下有事,我定不饶你!”

    “殿下……”

    屋里彻底乱成一团,徐佑默默的望着车丘的尸体,心中不无敬服之意。车丘是安休林找的托,计划借他的辱骂,让安休林吐血大病不起,然后徐佑再使手段,断了他的生脉,足可瞒天过海,骗过安休明派来的使者,可没想到车丘竟主动慷慨赴死,让这出戏更加的完美,且不留下任何的破绽。

    毕竟除了安休林和徐佑,只有车丘知道这个计划的详情,他一死,就能保证计划的绝对安全。而且死谏带来的冲击力和感染力,让安休林的病变得更合理和

    古有要离豫让,名流千古,今有车丘,比之毫不逊色!

    拥有这样无双的死士,怕是天下人都小瞧了安休林!

    五日后,太子使者刘寿抵达临川,入府后见人们大都面带悲戚,私下打探,得知安休林宴席上被门客辱骂而大病,呕血三升不停,昏迷多日未曾醒来,经大夫诊断,说是熬不过这个冬天,要府内准备后事。

    刘寿喜形于色,和同来的司隶府江州假佐乔珩道:“临川王天不假年,为主上省却了多少麻烦,也该咱们有运道,这差事办的可比潘阳王那边轻松多了。”

    乔珩为人谨慎,道:“还是请高将军确认一下,免得临川王装病欺主……”

    “对对!”刘寿忙不迭的道:“还是假佐思虑周全,万一临川王不想赴京,故意装病,日后追究起来,我等都是死罪。”转头对另一人道:“高将军,等会见到临川王,有劳你出手为他诊断!”

    高阖是司隶府豢养的小宗师之一,他们在司隶府没有职位,只是受了鹰扬将军的封号,平时拿着俸禄,地位很高,遇事则拼命效死,类似于供奉之职。

    徐舜华出面接待了使者一行,谢希文、陶绛、魏不屈等作陪,刘寿传了旨意,提出探望安休林。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徐舜华没有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病榻上的安休林容颜枯槁,乍一看去,仿若五六十岁的老人。就是刘寿不懂医术,也看得出他时日不多,不过苟延残喘的续命罢了。

    高阖懒得装模作样,直接坐到床榻旁边为安休林把脉,顷刻之后,对刘寿点了点头。刘寿心中大定,和徐舜华说了几句场面话,自去别院休息。

    是夜,宗羽拜访刘寿,送了整整两箱子金银财物。刘寿笑口颜开,对宗羽多加安抚,并让他转告徐舜华,京城方面不必担忧,他自会美言,且好生照顾临川王,将养身子才是。若日后痊愈,和陛下还有兄弟再见之日。

    之后,刘寿又在临川县停留两天,歇息的别院接待了了几个不速之客。这几人都是安休林器重的门客,此时见主人将死,大厦将倾,已经开始毫不避忌的另寻出路了。

    人心复杂,既有车丘这样的忠义死士,自然也会有见利忘义的无耻之徒,原本也在徐佑的预料当中,设下此局,骗刘寿是一,试人心是二。

    这么多门客,只有三五人大难来临各自飞,算是对安休林这些年礼贤下士最好的回报!

    这日一早,刘寿启程辞行离开临川,回金陵复命。坐在牛车上回望县城,眼里全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对他而言,安休林死在临川,比死在金陵更好,可笑王府众人还怕他逼迫过甚,送了这么多的钱财。由此可见,人说安休林三百门客,可比古之孟尝,其实皆是酒囊饭袋,难堪大用。就是不染重疾,想必也得乖顺的跟他回京,远远不足为虑。

    派出去的探子确认刘寿一行从水登船离境,安休林召谢希文、魏不屈等四个心腹入见,谢希文了解前因,大喜过望,对徐佑的手段很是敬服。魏不屈则请示那几个背叛的人该如何处理,安休林不忍责罚,道:“我装病瞒着众人,已是不该。然良禽择木而栖,怪不得他人,赐他们各十万钱,礼送出城即可……”

    狄夏反对,道:“对不忠之人这般礼遇,又该如何奖赏忠心的部曲呢?这几人必须处死,否则后患无穷。”

    陶绛向来不怎么作声,商议事情时听得多说的少,这次却断然道:“决不可如此!我知殿下仁心,可若想和朝廷对抗,首先得赏罚严明,有过不罚,何以明威?这几人背主求荣,其心当诛,依我之见,也不必当即斩杀,暂且稳住他们,当义军起事之日,斩其首级祭旗,可壮声色!”

    两人意见坚决,安休林犹豫了会,叹道:“好吧,此事先不予理会,容后再议!”转头问徐佑道:“微之几时动身?”

    “此间事了,我打算今夜就走!”徐佑答道:“我先去九江拜访朱刺史,他会安排接下来的事宜。殿下,朱刺史绝对可以信任,他的话就是我的话,请殿下务必采纳,不可听人谗言,以至于贻误战机。”

    安休林毅然道:“微之放心,我意已决,不会再摇动分毫。等你离开,我会分派众人,联络各地,囤积粮草,招募兵士,和那逆贼拼了!”

    “殿下有此决心,必定无往不利!”徐佑赞了一句,再次提醒,道:“这些事都要秘密进行,可藉由开垦荒田、修造水利的名义,不可过早泄露真实意图。还有,若时机成熟,朱刺史会遣精兵良将护卫殿下前往吴县……”

    这个计划谢希文还是初闻,疑虑道:“去吴县?为何不前往九江,静等江夏王顺江而来,和他兵和一处?”

    徐佑冷静的眼眸来尽显智慧的光芒,道:“谢郎君,江夏王手握十万雄兵,以临川一地,可募兵几何?”

    “这……三五千人,总是有的!”

    “好,三五千人,哪怕江州都督府的部曲全交给殿下,也不过一两万人而已,以这么点兵力和江夏王回合,你觉得殿下会不会彻底变成江夏王的附庸?”

    谢希文终于明白徐佑的意思,眼睛闪过震惊之色,道:“会!”

    徐佑淡淡的道:“可殿下若是到了吴县,有顾陆朱张为羽翼,再合扬州、江州两州之力,足可开霸府,立东军,逆流而上,对金陵发起攻势。到了那时,江夏王西来,殿下东去,两军并立,平分秋色,就算日后推江夏王为君,殿下也可凭借军功谋取最大的利益,诸位郎君水涨船高,封侯拜相,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番话极具煽动性,谢希文还未回答,狄夏忍不住激动的抚掌道:“听郎君一席话,胜过十万雄兵。就这么办,谁敢反对,我第一个取他脑袋!”

    这个狄夏说话不过脑子,幸亏跟得是安休林这样的仁主,换了曹操那样的雄主,怕是活不过一集就得身首异处。

    不过有他鼓动气氛,安休林也觉得热血沸腾,再不好权位,可若能领兵灭贼,谁又能拒绝那样的诱惑?

    “皆从君言!”

    商议已定,徐佑的行程先到九江,再去江陵,然后沿长江直接回吴县。为了方便日后联络,也为了便于取信江夏王,安休林决定派心腹随同徐佑一道,挑来选去,还是选中了左丘司锦和宗羽。他们两人和徐佑不打不相识,算是聊得来的熟人和朋友,左丘司锦又是靠得住的自家妹子,忠心无虞,行事干练,自是最佳人选。

    动身这天大雨倾盆,徐舜华送了三十里,直到盱水码头才依依不舍挥手作别,姐弟俩匆匆一见,又天各一方,徐佑倚着大船的二层栏杆,正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第六十三章 文武

    浔阳,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里开篇那句“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阳,徐佑前后两世,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号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的天下眉目之地,所见所闻,颇为新鲜。

    浔阳是江州的治所,主要是丘陵、山地和滨湖平原地形,水系发达,交通便利,徐佑乘舟直抵浔阳城,从水门入城内,在刺史府见到了朱智。

    多年未见,朱智不见老,反而精神灼烁,气势内敛,给人的感觉从锋芒毕露的剑变成了不动如山的鼎。

    剑可平天下,鼎可镇江山!

    他甚至来不及换鞋,穿着木屐迎出中门,挽着徐佑的手臂,仰头大笑道:“七郎,我日思夜盼,总算等到你了!”

    身旁的主簿、司马、长史等人无不惊骇,他们这位刺史可以说智绝当世、洞明烛照,平日里不管处理政务还是断狱诀讼,皆是云淡风轻的从容和不动声色的深邃,今日却为了徐佑开中门亲迎,又不顾形象的喜形于色,哪怕幽夜逸光享誉江东,徐佑并非普通人,这个礼遇也太过了些。

    “来来,我为你引见一下江州豪杰。”朱智指着身后一中年男子,长髯过胸,双眉入鬓,凤眼如春水,肌肤赛霜雪,年轻时候想必也招惹了不少女郎爱慕,道:“这位是祝元英,现在刺史府屈居主簿,乃社稷之才!”

    能被朱智称为社稷才,徐佑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见礼道:“祝主簿!”

    祝元英笑道:“早就听闻微之郎君大名,今日得见,三生之幸!”

    “这位是江州司马宋晃,骁勇善战。”

    江州司马?

    徐佑眼角低垂,瞄了眼宋晃的衣摆,干燥的很。嗯,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一首诗让人以为司马都是文弱书生,多愁善感,其实司马主军事,向来都是武将。

    “宋司马!”

    ……

    诸人引见完毕,入了内堂,朱智只留下祝元英为陪客,徐佑立知此人乃朱智绝对的心腹,可以共商大事。

    “月前从顾允处得到四叔来信,信中所言,和我不谋而合。”徐佑开门见山,道:“安休明弑父篡位,人神共愤,天下当共诛之。今扬州在顾氏手里,江州在朱氏手里,兵多将广,钱足粮丰,欠缺的只是起兵的大义。”

    祝元英点头道:“不错,安休明虽得位不正,可毕竟已登基称帝,我们身为臣子,若贸然举兵,被他扣以图谋不轨的污名,军心必乱。”

    “所以要把国事变成家事!”徐佑道:“临川王安休林,先帝第六子,雅量高致,经我劝谏,愿为义军张目。料来有他振臂,安休明想要污蔑我等,天下人也不会尽信!”

    “仅仅临川王一人,尚未可足以为凭!”

    “江夏王安休若,先帝第三子,如果他也加入,祝主簿以为如何?”

    祝元英正色道:“若江夏王也能反正,大事可期!只是……江夏王神明爽发,雄决于武,绝不甘居于人下。若侥幸灭贼,天无二日,临川王何以自处?”

    “临川王谦和少欲,愿奉江夏王为主。”

    祝元英喜不自胜,道:“如此,大事可成!”

    朱智这时才接过话头,道:“微之可有腹案,该怎么劝谏江夏王?”

    “离开临川时,六殿下赐我手书一封,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江夏王身负国仇家恨,说服他不是难事!”

    朱智摇摇头,道:“你和江夏王没有来往,不太了解他的为人。此子虽小有韬略,然犹疑多虑,素无决断,麾下仰仗的,无非一文一武。文有颜婉,现任录事参军,深受爱遇,随伴十余年,言必听,计必从,想要劝谏江夏王,先得说服颜婉。”

    “幸得四叔提醒,我会小心和颜婉打交道!”徐佑突然笑道:“不过,我听说颜婉名字像是妇人,可长相却胜似屠夫……”

    朱智也是一笑,目光颇为玩味,道:“我忘了你已将郭氏遗孀收入房内,对江夏王的事必然了如指掌,那就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詹文君现在住到了明玉山,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瞒不住的,徐佑忙赔着笑道:“四叔别打趣我了,江夏王府的详情,还得四叔指点。文有颜婉,武有何人呢?”

    朱智若有深意的看着徐佑,道:“武,自然是檀孝祖!”

    徐佑疑惑道:“檀孝祖?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祝元英如数家珍,道:“檀孝祖,梁州人,出身寒苦,十五岁时幸得宁朔将军赵伦看重,得以踏入军伍。两年后赵伦平蛮时战死,临时之际,举荐他入了征北大将军何方明的幕府,受何征北悉心教导,堪称亦师亦友。后来何方明谋逆被族诛,几大得力部下也难逃一死,不过檀孝祖年纪尚幼,名声不显,从灭族案里脱身,转战各方,立下赫赫战功,被先帝赏识,派给江夏王出镇荆雍要地。可以说檀孝祖尽得何方明的衣钵,用兵神鬼莫测,这些年先后平定缘沔诸蛮、郧山蛮、犬羊蛮、五水蛮等西南蛮族,大大稳定了荆雍的局势,是江夏王身边最不可轻视的人物。”

    徐佑击掌赞道:“果然英雄了得!我等举义平贼,有檀孝祖如有一虎,真是天助我也!”说完和朱智对视,同时大笑。

    笑声里却各安心思,徐佑有詹文君为佐助,她所在的郭氏和掌控的船阁本就是江夏王的耳目,对江夏王府的了解并不比朱智差,加上何濡是何方明的遗腹子,回到江东近十年,日夜谋划着颠覆安氏王朝,岂能不知道檀孝祖?

    徐佑忌惮的是朱智刚才那暗含深意的表情,何濡的身份向来是绝密,可朱智何许人?智深似海,近乎妖魅,手里的底牌多的让人羡慕,若世上还有人可以窥破何濡的身份,能且只能是朱智一人!

    徐佑看不透朱智,正如朱智看不透他一样,不过这并不影响两人的精诚合作,何濡的底细,放到这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里根本无足轻重。

    就算是何方明的儿子又能如何?

    无兵无将无力无势,依附徐佑的可怜虫,还能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三人密议良久,最后朱智问道:“微之可还有难处?”

    徐佑沉声道:“最大的难处,时不我待!我们在谋划布局,安休明也没有闲着,真被他彻底掌握中军,稳住金陵局势,再强迫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州郡投诚,将来起兵,怕是绵延日久,伤及国本,给北魏可趁之机。”

    “北魏方面,暂时不用担心。我两月前已秘密遣人请西凉国主姚琰屯重兵于河东郡,与北魏的河内郡遥相对峙。同时让请姚琰联络柔然,以鬼方军三十万之众,越过意辛山和南床山,进逼受降城和武川镇。至于荆州沿线诸镇要地,我自有疑兵之计,可让北魏忌惮三分,不敢妄动!”

    徐佑起身下拜,道:“四叔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小侄为那些免受刀兵之苦的百姓谢过四叔!”

    朱智扶起他,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微之担忧的金陵方面,我会想办法拖延安休明整顿中军和稳定朝局的脚步,给你足够的时间安排布置。你且放手去干,其余的都交给我,定让你无后顾之忧。只要说服江夏王,此次举义,微之就是首功,日后论功行赏,复义兴郡望,再不是难事!”

    雕虫小技?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徐佑再蠢,也知道请动西凉和柔然出兵比登天还难,更难的是朱智在金陵大局刚刚笃定之时,就已经派人前往西凉合纵连横,这样的手段,谁能不说个服字?

    徐佑谦虚道:“大事未成,论功未免太急切。况且我何德何能,敢居首功?”

    朱智微微一笑,道:“我说你首功,就是首功,谁敢多嘴,杀了便是。死人,总不能再来抢功劳了不是?”

    徐佑愣了愣,唇角扬起,道:“四叔所言极是!”

第六十四章 观石钟而遇故人

    当夜宿在刺史府,由朱智设宴款待,席间歌舞怡情,气氛热烈,宗羽也来了兴致,只用口技为众人表演了磬、埙、鼓、琴、、笙、等八音合奏,技惊四座,引得宋晃手痒,亲自下场拔剑起舞,将宴席推到高朝。

    朱智却明显对左丘司锦更感兴趣,和她聊起左丘南,没想到两人竟然还有一段故交。左丘司锦忙离席跪拜,恭行弟子礼,朱智叹道:“故人已矣,此心何哀?不过,你能追随微之身侧,”好生做事,日后得成功业,巾帼不让须眉,我那老友泉下有知,当无憾了!”

    徐佑微笑着看朱智忽悠左丘司锦,他和左丘南是不是真的认识并不重要,可只凭这寥寥数语,就让左丘司锦完全去了戒心,往长远想,是不是就此在临川王身边安了个眼线?左丘司锦自然不会背叛临川王,可面对朱智这样的老狐狸,他想从你这里打听情报,很多时候,你自己根本无从得知泄露了什么。

    第二日大早,徐佑原本想要辞行,毕竟时间紧迫,迟缓不得。没想到朱智执意挽留,并请他来到城北的石钟山游玩。

    石钟山有两座,南面的濒临彭泽湖,北面的濒临长江岸,又称为下钟山。徐佑前世里学过苏轼的名文《石钟山记》,今日身临其境,听水石相搏,果然有钟鸣之声,不由啧啧称奇。

    登上山顶,看长江滔滔,观彭泽浩淼,江湖汇合处,水线分明,江水浑浊,湖水碧清,以截然不同的水色划出了一条奇妙的界线,雄浑和秀丽完美融合,尽显造化之神妙。

    随着朱智往山顶深处走去,郁郁葱葱间露出道观一角,绕过几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看那道观门匾写着空静二字,两扇简陋的柴门微掩,可以看到里面挺拔的松木吐翠,没有人影晃动。

    “四叔,你邀我登山,总不是为了听那微风鼓浪、水石夹击的轰鸣吧?”徐佑轻轻推开柴门,天井里打扫的不染尘埃,方形石栏围着一株百年松树,伸开的枝叶向着多个方向蔓延,那么瞬间,仿佛契合了某种不可言状的道法,让他忽有所感。

    “嗯?”

    徐佑猛然扭头,几乎不可置信的望着朱智。朱智笑而不语,做出请进的手势,正在这时,从道观大殿走出两人,前面那位灰袍如昨,清矍飘逸,正是宁玄古!

    宁玄古身后,一女郎白衣似雪,秀丽脱俗,青丝用布带随意的束起,双眸犹如清澈的湖水,透着轻灵之气。

    秋分!

    她望着徐佑,美目流盼,双颊含笑,十八岁的碧玉年华,再不复当年的娇憨无邪,可不管怎样,只要徐佑在的地方,那微微扬起的螓首,总是随着自家小郎的影子而晃动。

    世间再无他物!

    宁玄古笑道:“微之,别来无恙!”

    久别重逢,自有诉不完的离情,分别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宁玄古对徐佑赞不绝口,又知晓他即将前往江陵,道:“江夏王生母尤妃昔年染疾,我恰好途径荆州,被请去诊治,侥幸得愈,算是结了份小小的善缘。稍后我修书一封,微之若遇到军府中部曲的刁难,可径自递给尤妃,江夏王侍母极孝,旦有母命,不会不听!”

    “是!”徐佑对宁玄古甚是恭敬,道:“宁师从峨眉山来此,是为访友,还是游玩?”

    宁玄古叹了口气,道:“是为求山而来!”

    “求山?”徐佑满脸疑惑。

    “峨眉山已非久居之地!”宁玄古眉目隐约可见愁容,道:“微之可知孙冠的近况?”

    徐佑摇头,道:“孙冠和竺道融在本无寺大战后突然离京,之后再无音讯传来,可是回了鹤鸣山么?”

    “孙冠离京后,在距离金陵三十里外的走蛟涧遇到六天的截杀……”

    徐佑并不惊讶,这是他预料当中的事。金陵之变的那夜,六天除了被他和清明联手击杀的鬼师和逃之夭夭的五天主之外,其他几位天主都没有献身,可想而知是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不管孙冠和竺道融之战谁是胜利者,都逃不过六天的围剿。

    “大天主出手了?”

    “不错!”

    宁玄古道:“绝阴天宫的大天主身份一直成迷,这次走蛟涧截杀孙冠,还是他初次公开露面。只是很可惜,跟随孙冠身侧的两大鹤堂高手朱天和墨君都惨死于此役,现在见过大天主真面目的人只有孙冠……”

    “大天主还活着?那孙冠呢,伤得重不重?”

    “大天主还活着!”宁玄古肯定的道:“若是他死在孙冠手里,此事应该早就传遍天下。事实是大天主没能杀掉孙冠,孙冠也没能杀掉大天主,两败俱伤。”

    徐佑沉吟道:“孙冠受竺道融重创,所以迫不及待的离开金陵,这是防着安休明和萧勋奇突然翻脸。至于六天,他应该也料到大天主不会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故意以身设饵,诱大天主现身。对孙冠而言,这也是擒拿大天主的绝佳机会,甚至是唯一的机会。只不过大天主的实力超出了孙冠的估计,孙冠受伤之后的实力也远远超过了大天主的事先判断,猎人和猎物身份多次互换,最后弄得两败俱伤,还赔上鹤堂两大高手的性命。哎,说起来鹤堂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听过鹿堂,由大祭酒卫长安统率,鹤堂却从未耳闻……”

    宁玄古眼眸深处闪过淡淡的嘲讽,道:“鹤堂是天师道的秘密机构,里面的都是死人!”

    “死人?”

    “你可知道大祭酒阴长生的来历?”

    “知道,阴长生原是宁越之地的巨盗,杀人无算,恶贯满盈,后来被孙冠收服,让他听了三天道法,自废武功,拜入道门,从此改邪归正,成了大祭酒之一,以符药济世,人们感其恩德,故称之为白发菩提。”

    “这几十年来,孙冠收服的恶人,并非阴长生一人,也并非人人都可以改头换面,名正言顺的皈依道门正统,落得天下赞誉。那些民愤极大也难以脱胎换骨的恶人大都对外宣称死于孙冠之手,以此赢得四方崇慕,实则挑选其中容易控制者编入了鹤堂,为天师道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白长绝之前是鹤堂的负责人,后来练功出了岔子,竟然在鹤堂里大开杀戒,被范长衣抓到把柄,驱逐去了宁州的蛮荒之地。鹤堂从此直接归属于孙冠指挥,历年来死在鹤堂地牢里的伪教邪鬼,不计其数。”

    “何谓伪教邪鬼?”

    宁玄古眼脸低垂,道:“背我道者为伪,逆我令者为邪!”

    徐佑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冷意,道:“好一个天师道,好一个孙天师!”

    “日夜轮替,光暗交错,不管是朝廷,门阀,还是教派,这都是无可避免的存在!”宁玄古道:“所以我潜居峨眉山,试图重整天师道教义,孙冠顾忌先师,容忍了我这么多年,实属不易。可现在情势大变,他彻底击败了佛门,成为天师道数百年来第一人,可在最荣耀的时候身受重伤,无奈躲回鹤鸣山,为了自身安全,再容不得卧榻之畔有旁人酣睡,因此这两月来鹿堂和鹤堂联手,清理益州境内所有反对势力。而之前为了示世人以大度,孙冠都睁只眼闭只眼,并不放在心上。”

    徐佑总算明白宁玄古为何千里迢迢来到江州,他居于峨眉山上,本就让孙冠坐卧难安,又暗自修正教义,传法收徒,更是犯了大忌。既然孙冠撕掉了伪装,首先要清理的,就是宁玄古的峨眉山。

    “宁师欲求江州哪座山?可是这石钟山么?”徐佑劝道:“石钟山终归太小,又位于长江岸边,非长远之计。”

    宁玄古笑道:“当然不是石钟山,我欲求者,乃敷浅原!”

    江州多名山,最著名的自然是庐山。

    庐山,又称为匡庐,也叫敷浅原,在浔阳南边,临彭泽湖,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美誉,冈岭、壑谷、岩洞、怪石、瀑布众多,自是修道的好去处

    只是瞧宁玄古的脸色,想必这样的名山不是好求的。徐佑恳声道:“宁师若有话,尽可对我言明。弟子虽位卑言轻,却也甘愿竭尽全力,为宁师分忧!”

    “好,我对你也不藏着掖着,庐山现被历陵陈氏圈占,我登门拜见,愿以巨资购入,无奈对方不肯通融,只好前来浔阳,请朱刺史出面说合一二。可朱刺史写了手书,仍被陈氏婉拒,至此僵持不下,只好在这石钟山的道观蹉跎时日。”

    徐佑太了解朱智,他若想为宁玄古求庐山,恐怕有上百种手段让陈氏屈服,之所以悬而不绝,无非是知道自己和宁玄古的关系,只等着他前来浔阳,再给两家做个顺水人情。

    “宁师莫急,我再找朱四叔商议,历陵陈氏同意了则罢,要是还拿捏不予,自会让他们好看!”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恶霸的气质,宁玄古道:“不要生事,山是人家的,没有强买的道理。真要是疏通不得,那就再寻别处,你还有大事要办,岂可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

    “宁师另立山门,岂是小事?且放宽心,我绝不主动生事,想来那陈氏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区区一山,何至于死死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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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草木荣枯,自有定数

    说完正事,宁玄古识趣的离开,将空间留给徐佑和秋分。一别五年,比约定的三年迟归了近半的时光,思念压抑在遥不可知的识海深处,平日里不见踪影,可真到了此刻,却毫无声息的汹涌而出。

    秋分咬着唇,秋水盈盈,慢慢的湿润了眼眶。徐佑笑着张开了双臂,她的双眸瞬间红透,纵身扑了过来,紧紧的抱住徐佑,呜咽道:“小郎,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哪怕已不是当年的青涩,身心也都全面的长开,再加上这些年跟随宁玄古修道炼心,甚至被那些师兄弟们敬重如傲霜赛雪的仙子,可面对徐佑时,她仍旧是那个自血海之中开始相依为命的徐秋分。

    “傻丫头!”徐佑揉乱了她的发髻,道:“你姓徐,是我的妹妹,一家人生同苦、死同欢,不离不弃,我就是不要了性命,也不能不要你!”

    秋分泪如雨下。

    回到刺史府,秋分和清明见过,又是一番欢喜。徐佑介绍左丘司锦和宗羽给秋分认识,左丘司锦比秋分大上几岁,经常行走江湖,精明干练,和秋分原是两类人,可也不知竟然十分投缘,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徐佑和朱智会于密室,问起匡庐山之事,道:“历陵费氏敢不给四叔面子,可是在京城有所依仗?”(直接写庐山可能有点不安全,以后改称匡庐山。)

    “费氏本不足虑,屈居历陵一县,中品士族而已。只是费氏家主费抟和南阳王安休铄有点干系,每年都给南阳王府进贡大量丝绢,所以自视甚高,并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

    经过朱智解释,徐佑了解到费氏以经营丝绢生意为主,从益州进货卖到金陵,说白了这条发财的商路很多人虎视眈眈,因此辗转找到南阳王做靠山,每年交点保护费,吃肉喝汤都在一个锅里,别人就算想掀桌子重新洗牌,也得多考虑考虑有没有这个资格。

    “南阳王好像是尚书令庾的乘龙快婿?这次金陵之变,庾畏死从逆,南阳王也被安休明提拔重用,那费抟水涨船高,不给四叔面子倒也不怪!”

    徐佑顿了顿,道:“只是宁真人对我有大恩,他被孙冠逼迫离开峨眉,正是落难之时,我若视而不见,未免让恩人寒心。再者,宁真人道法通神,也是我等日后对抗天师道的一大助力,四叔可否想个法子,让费氏松口卖了匡庐山,钱不是问题……”

    朱智笑道:“知道你身家豪富,可这真的不是钱的问题。费抟侍母极孝,早年他老母得病,受一堪舆师指点,唯有住到匡庐山才能延年益寿。费抟为此不知求了南阳王多少次,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把匡庐山占为己有,广修山墅,连宗祠都建到了峰峦叠翠的风水佳处,想以钱帛打动他,毫无可能!”

    听到费抟是为了母亲尽孝,徐佑犹豫了一会,道:“那就罢了,百善孝为先,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

    朱智仰头大笑,指着他道:“微之啊微之,你就是这幅菩萨心肠要不得!费抟谋取匡庐山,是为了给家族门楣鎏金而已,其母住到匡庐山两个月就病逝,关孝道何事?依我看费抟明知母亲重病不愈,以此为借口求得南阳王向朝廷进言赐山,这等假仁假义的禽兽行径,才是真正的大不孝!”

    说完又语带嘲讽的道:“历陵费氏大肆宣扬其以孝道治家,甚至连鸡犬也同沐孝风,一鸡一犬未至,其余家畜尽皆不食,这般长幼有序,古今可曾听闻?”

    徐佑道:“沽名钓誉至此,可怜可笑!”

    “沽名钓誉不算什么,非圣贤无以避免。”朱智道:“我所虑者,若江州举事,历陵近在咫尺,费氏养着兵甲千余,或成大患!”

    徐佑心头一凛,道:“四叔的意思?”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就算没有宁真人求山受阻,我也准备暗中派人铲除费氏……”朱智顺着手势下劈,冷冷的道:“阖家老少,鸡犬不留!”

    朱智当年平定白贼之乱时,杀人太多,有伤天和,被百姓称为人屠。徐佑和他接触多次,感觉并不深,直到此刻杀机毕露,方惊觉人屠的雅号名不虚传。

    徐佑心里不忍,然而乱世容不得慈悲,道:“四叔算无遗策,必能妥善处置,我明日启程,在江陵敬候佳音!”

    离开密室,徐佑再去拜会宁玄古,两人说起金陵发生的事,宁玄古叹道:“金陵一战,竺道融身死,小宗师死伤二十多人,江东武道凋零过半,百年养气,毁于旦夕,实为大不幸。若我所料不差,此消彼长,北朝武道中人必会蠢蠢欲动,高手再来南朝,将如履平地,不可不防!”

    “草木荣枯,自有定数,宁师不要太悲观。”说实话,徐佑对别人死了多少宗师并不太在意,仅仅明玉山的势力范围,包括他在内就有三个小宗师,方斯年眼看就是下一个,秋分或许会是下下一个。别人死的越多,对他越有利,至于北朝的威胁,武者只是附带,得天下在政清民富、国盛兵强,武者可以影响局部战局,却无法影响南北大势,真要是魏国派一群小宗师过江,就能把楚国搞的无力应对,这样的国家灭了也就灭了,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

    最主要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老一辈的宗师们凋零了,还有新一代的宗师们接替,以楚国的江河之广,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人物!

    宁玄古望着徐佑,释然道:“是,看着你就像看到年轻时的孙冠,有你们这样的天纵之才,武道不绝!”

    徐佑忍了忍,没有和宁玄古说朱智准备灭了费氏满门,只是避重就轻的道:“我和朱四叔说好了,由他出面斡旋,请费氏让出匡庐山。宁师这几日待在浔阳,等事成之后,再往匡庐山一行!”

    “好!”宁玄古清矍的脸庞露出几分喜色,道:“此番全仰赖微之帮忙,朱刺史很不好相与,若非你和他投缘,怕是再耗上数年也难以如愿!”

    徐佑微微苦笑,朱智灭费氏,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确保后方安稳,另外也要借此震慑江州其他士族乖乖听话。但明知如此,你能不受他的人情吗?毕竟灭了费氏,匡庐山终归交到了宁玄古手里,加上这份恩情沾染了无数条人命,更显得比山还厚,比海还深。

    这就是江左诸葛,让你明知是个坑,还跳的心甘情愿,跳的感恩戴德!

    翌日天光未亮,徐佑和朱智、宁玄古等辞别,秋分留在浔阳,没有跟着他前往江陵。一来宁玄古立山门需要弟子协助,二来江陵凶险未知,带着秋分不**全。

    秋分站在长江边,没有哭泣,目送徐佑的座舟远去,长发翻飞,裙裾飘扬,仿佛深秋枫叶落时那风起的苍凉和落寞,让人怜惜不已。

    宁玄古目光里透着慈爱,笑道:“等此间事了,我亲送你回吴县,到时比翼齐飞,有你欢喜的时候……”

    秋分微微摇头,道:“比翼齐飞?那是小郎喜欢的女子才有的福分,我只是他的小丫头,我也愿意一生一世都做他的小丫头,这就够了!”

    宁玄古叹道:“痴儿!”

    “师尊,小郎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微之吉人天相,自会逢凶化吉,我为他推过命,贵不可言,绝非早夭之相,你大可放心!”

    ……

    师徒两个说话的时候,徐佑、清明、左丘司锦、宗羽四人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徐佑立在船头,凝眉不语。清明低声问道:“郎君可是在想秋分?”

    “不,我在想孙冠!”

    “嗯?”

    “若要杀他,现在是最佳时机!错过了这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后面的左丘司锦和宗羽齐齐侧目,他们知道徐佑和天师道势不两立,但从来没人想过竟然真的有人敢向孙冠复仇,这不是勇气可以解释的,要么不怕死,要么脑子有问题!

    譬如一人碾死了一只蚂蚁,他不会把蚂蚁放在心上,蚂蚁也不会兴起向人复仇的念头,哪怕徐佑这只蚂蚁现在个头大的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孙冠几十年不败的大宗师威名,想要杀他,真是比登天还难。

    清明思考了一会,道:“孙冠先后被竺道融和大天主所伤,鹤堂和鹿堂的高手又死伤惨重,白长绝滞留京师未回,若能召集足够的人手,潜入鹤鸣山刺杀他至少有三成的几率。”

    宗羽的后背默默的流汗,你们还真在认真思考怎么刺杀孙冠呢?原来不是说着玩啊?他一时不知道该说徐佑和清明不自量力,还是为他们的胆大包天折服。

    徐佑深邃不见底的眼睛倒映着江水粼粼,乍看去透着让人心惊胆战的妖异,不知过了多久,道:“可惜!”

    若杀孙冠,安休明、萧勋奇、六天和徐佑以及诸姓门阀等积怨颇深的各方甚至可以通过某种途径暂时放下芥蒂,联手对付孙冠一人。只可惜当务之急,不是杀孙冠,而是攻下金陵城!

    皇帝的宝座,永远比天师宫里的道座更重要!

第六十六章 苍老的郭勉

    沿长江逆流而上,耗时半月有余,终于抵达江陵。作为荆州的州治,江陵的知名度向来很不错,当然最让它享誉千年的,还是李白那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江陵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江越,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入城时检查过所和搜身都比别处要严苛十倍,守城的军卒目光坚毅,散发着不可言说的悍勇气,应该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存在。

    宗羽呈上临川王府的牌,守卒不敢怠慢,马上报给城门官,然后由城门官安排专人护送,直接送他们到了王府。

    江夏王安休若兼着荆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府内自设幕僚,俨然一个小朝廷。宅院占地极广,比临川王府恢弘大气,设有演武场和练兵湖,四周林立着几十座箭亭,奢华中透着萧杀。徐佑被穿着甲胄的部曲引到正中的院子里,见到了那个传说中比屠夫还像屠夫的颜婉。传闻总是有夸大的地方,颜婉固然算不得美男子,可也绝不是满脸横肉的市井屠夫。人的气质一是与生俱来,二是后天培养,颜婉两者兼备,虽然相貌粗鄙,可眼神凌厉,神态怡然,绝非等闲之辈。

    “六殿下遣你来此,可有书信为凭?”

    这语气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慢,浑不把徐佑放在眼里,言外之意,你把书信给我,我替你转交,然后给你回信就可以回临川复命了。

    “确有书信让我转呈三殿下,不过六殿下的原话是要我面呈,还请参军通融……”

    颜婉不耐烦的打断他,道:“三殿下军务繁忙,无暇见你,书信给我即可!若是为了求赏,由我做主,赏你八匹蜀锦,该知足了!”

    徐佑颇有唾面自干的觉悟,唇角挂着笑,道:“在下亦非为求赏而来……”

    颜婉脸色一沉,道:“来人,送客!”

    徐佑还没动气,左丘司锦忍不住了,怒道:“我等自江州远来,是为了要事相商。参军不问情由直接拒之门外,未免太过跋扈,也太过不近人情,将来传入三殿下耳中,说你离间兄弟,恐怕参军也未能讨得好处!”

    徐佑知道今天的见面已经结束了,再待下去毫无意义,还会让事态进一步失控,对左丘司锦摇了摇头,然后向脸色铁青的颜婉赔了不是,匆匆离开了王府。

    被冬日的冷风吹过,左丘司锦清醒了许多,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动怒。按说以她的阅历,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颜婉摆明了刁难众人,越是如此越得小心应对,这下嘴皮子是爽快了,可彻底得罪了他,误了大事,该如何向临川王兄交代?

    “我……都是我的错,郎君责罚我吧!”

    徐佑微微笑道:“那颜参军趾高气扬,我恨不得一拳砸他脑门上,你为我出气,何罪之有?”

    左丘司锦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心想就你这身板还要打人家,不被人家打就是好的了。不过他这么维护自己,心里倒是有点异样的情绪。

    清明问道:“郎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要搞清楚颜婉为什么拒绝江夏王和我们见面,不过不着急,找个地方住下,慢慢打探消息吧!”

    江陵城处在长江流域的要地,城内逆旅很多,徐佑等随便找了家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店住下,和清明低声吩咐了两句,清明换了衣物,悄然离开。左丘司锦看到后心中疑虑,敲开徐佑的房门,问道:“清明呢?”

    “他去见几个朋友,你回房休息会,等下我们一起下楼吃点东西!”

    左丘司锦立刻明白徐佑在江陵城里布有暗线,聪明的继续追问清明去找谁接头,而是径自走了进来,道:“清明不在,郎君身侧没人护卫可不成。”

    徐佑又不能说我这样的打你几十个没有问题,更不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去换宗羽过来,那样太刻意反而落了下乘,笑道:“也好,麻烦女郎了!”

    说着自然而然的解了腰带,脱去厚重又宽大的峨袍,露出里面修长挺拔的身姿,虽然裹着白色里衫,可依然遮掩不住那充满了生命力的阳刚线条,并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种简单的粗壮,而是仿佛站在高山之巅,远眺江水东流的天地之大美,玄妙之极,非言语可以形容。

    女人看男人,跟男人看女人没什么不同!

    左丘司锦别过头去,心想原来看上去羸弱不堪的徐佑,此时给人的感觉却丝毫不弱于习武之人。

    房内早有侍者准备好的热水,徐佑净了手脸,刚准备转身去拿巾帕,左丘司锦站在身后递了过来,她犹豫了一会,眸子里掠过几分羞涩,眼睛不敢和徐佑对视,道:“我粗手粗脚的,若郎君不弃,我……来伺候郎君更衣……”

    她出身算不得名门,可也是绝对的闺秀,自父亲死后家道中落,可随即被安休林认为义妹,吃穿用度,皆按照王女惯例,估计从来没干过伺候人的活。

    徐佑接过巾帕,道了声谢,一边擦脸一边说道:“不敢劳烦女郎,其实我在钱塘时身边也从来没有侍婢,洗沐更衣不过小事,用不着别人伺候。女郎可以把我当做行走江湖的同伴,江湖之上,累了倒头就睡,渴了伏地可饮,没那么多的讲究!”

    这话有点装逼,徐佑先后有秋分、履霜、於菟照顾起居,虽然不像那些世家子弟们完全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边的侍婢都是两位数起的奢靡,但偶尔也会伺候着换个衣物什么的毕竟这个时代的衣服真的不好穿,可不是他说的从来没有过侍婢。

    这样说只是为了避免左丘司锦尴尬,人家是见清明不在,好心来帮个忙,徐佑也不会因此想到歪处,更不会借此动手动脚的自讨没趣。

    左丘司锦笑了笑,退到旁边没有言语。她跟随父亲和临川王身边见过太多世家子弟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特立独行的徐佑反倒让人耳目一新。

    清明没有出去太久,徐佑三人刚吃过饭还没上楼,他就出现在逆旅里,走过来和徐佑附耳说道;“郭勉已远离江夏王的决策层,他的府邸现在城西……”

    徐佑点点头,瞧了瞧时辰,叫来侍者给清明上了当地著名的美食,尤其以江陵鱼糕为最,听着堂子里唱曲的小娘的清澈嗓音,悠然自得的坐到了夕阳西下之时,吩咐左丘司锦和宗羽在逆旅好生歇息,和清明两人出门而去。

    郭府仅仅三进大小,陈设朴素,与钱塘时的招摇截然不同。徐佑通报姓名后,很快郭勉就迎了出来,这么些年没见,两人的身份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郭勉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江夏王代言人,徐佑也不再是苟且偷生的破落子,命运很多时候会开玩笑,虽然这个玩笑并不是那么的好笑。

    “七郎!”

    “郭公!”

    郭勉苍老了许多,两个多月前,他见势不妙,提前从金陵撤退。从战略而言,让江夏王得以置身事外,无论皇帝和太子谁胜谁负,江夏王进可攻退可守,给足了腾挪的空间;从战术而言,保存了有生力量,没让费尽心思打造的情报网络陷进金陵那个吞噬所有的绝境里,为日后的发展节约了成本和时间。

    不管从哪方面看,郭勉都应该有功无过,可世事哪有这么简单?江夏王府的对头们抓住了机会,以颜婉为首,攻讦他贪生怕死,没有发现太子的隐藏实力,没有阻止金陵发生的变故,甚至责怪他没有把老皇帝救出来这真是欲加之罪!

    当时的局势,就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何况郭勉只是情报头子,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拿什么去救皇帝?

    颜婉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和郭勉的恩恩怨怨持续了太多年,好不容易抓机会,哪里肯轻易放他过关?没日夜的发动王府僚属给江夏王吹**汤,起初江夏王还一笑置之,可安休明登基之后,竟似慢慢坐稳了皇位,心态彻底发生了变化,也觉得郭勉失职负恩,下令剥夺了一切职务,仅仅赏了十万钱,发落到城西的一座普通宅院,让他自生自灭。

    这还是江夏王念及多年主仆的恩情网开一面,要按颜婉的意思,至少也得把郭勉投入大牢,好好折磨一番才算解气。

    只到了城西短短十余日,郭勉须发白了近半,富态的身躯也瘦了二十多斤,远远望去,仿若行将就木的老人。

    “郭公!”徐佑眸子里露出不忍的神色,道:“哪怕暂时受了点委屈,可也要照顾好身子,千万别煎熬的垮掉。”

    徐佑既然登门,王府发生的内斗自是瞒不过他,郭勉苦笑道:“无妨,如今我正是好吃好睡,不说别的,多活十年该没问题。”他望着徐佑,感怀道:“当年在明玉山初见七郎,就知道此乃人中龙凤,只是没想到这才几年时光,我困居江陵残喘余生,你已名满天下妇孺皆知……”

第六十七章 旧时明月旧时身

    来郭府的路上,清明已经和徐佑说了郭勉为什么会失宠的原因,也了解了王府内部复杂的争斗内幕。怪不得郭勉离开钱塘后不愿意回江陵,而是居住在金陵负责收集四方的情报,原来是想避开颜婉的倾轧和内耗。

    可惜,面对虎狼之辈,越是躲避,越是给了对方贪婪的野心!

    作为失败者,若真能这样不理俗世烦扰的度过余生,对郭勉未必不是好事。只是颜婉愈加受到江夏王的信任和恩宠,他又是睚眦必报的人,现在明知江夏王对郭勉还存着几分往昔的情分,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再过两三年,等江夏王完全忘记郭勉这个人,等待他的必定是残酷的折磨和羞辱,最后难逃一死。

    以徐佑对郭勉的了解,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虽然暂时处于下风,但是肯定还留有后手,眼前的苍老姿态,很可能是示敌以弱,麻痹对手的诡计。

    “阿还好吗?”

    提起詹文君,徐佑略有点尴尬,拐跑了人家的儿媳妇,总归觉得理亏,道:“文君原想着回江陵来亲自向郭公请罪,是我认为这边临近疆界,没有钱塘腹地安全,所以劝阻她去了钱塘……”

    郭勉松了口气,道:“没让她回来是对的,颜婉心狠手辣,阿若在江陵,他必然会向殿下求娶阿为妾。殿下如今对颜婉言听计从,八成会答应他,那时可真害了阿了……”

    “嗯?”徐佑眉心微聚,道:“颜婉对文君有意?”

    郭勉摇摇头,道:“哪里真的是男女之意,不过为了报复我罢了。颜婉府内妾室七八个,歌姬近百人,他不算好色,只是有怪癖,喜欢折磨女子为乐。阿要是入了颜府,不如即刻自尽,还能少受点苦。”

    徐佑出了身冷汗,幸好詹文君当时鼓起勇气扯开了两人间的那层薄纸,要不然跟着郭勉回到江陵,落入这样的险境,他远在钱塘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岂不悔之晚矣?

    接着说起今日颜婉拒见的事,徐佑道:“颜婉怕是知道我和郭公的关系,继而迁怒……”

    “七郎有所不知,颜婉或许会因我之故,故意刁难你们,却不会这么坚决的阻止你们面见殿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要不然殿下也不会重用他。只不过你们来的时机不巧,就在昨天晚上,今上的使者已经抵达了江陵!”

    徐佑默然,安休明往各地派遣使者,有先有后,可算算时间,应该全都差不多到了。江陵之所以来的这么晚,不是因为江陵最远,而是因为江陵的江夏王最为重要,所以需要等到其他各地的使者陆续回禀出使成果之后,权衡利弊,制定策略,再往江陵遣使,力求一次达成目的。

    安休明的目的很好猜,最理想的是江夏王安休若奉旨入京,不过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这么听话。退而求其次,安休若上表,恭祝安休明登基,安休明再下旨让安休若永镇荆雍之地,双方妥协。至于日后如何,那得看日后的局势发展,主弱臣强,臣下必反,主强臣弱,臣下必死。

    唯有此时大家心里都没底,彼此忌惮,才能达成脆弱的平衡。可这个平衡也是建在沙子上的城堡,推到容易,造起来太难。

    郭勉为徐佑斟了杯茶,端起茶杯,对饮而尽,道:“使者秘密前来,满城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你想,这等紧要关头,不管你们带来了临川王什么样的讯息,颜婉都不可能节外生枝,与其让临川王成为谈判里不可控的变数,还不如干脆的把他拒之门外……”

    徐佑在意的不是颜婉的谨慎,而是郭勉说的那句话“满城知道的不会超过五个”,他一个被踢出核心决策层的老头子,竟然还能成为五个知情者之一,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要是小瞧他,转眼就会吃大亏。

    “郭公知晓使者和江夏王谈判的具体详情吗?”

    “具体详情,只有殿下、颜婉和使者知道。若想打探消息,殿下和颜婉绝无可,不过那个使者年岁不大,或许可以试试看……”

    “使者叫什么?”

    “很少见的姓,使者叫左丘守白!”

    “左丘?”

    徐佑目光深幽,笑道:“确实很少见!”

    王府内的左丘守白安静的站在敞开的窗前,看着高悬于天空的夜月,不知怎的想起了第一次遇到袁青杞的时情景。那时的他刚从躲藏了四年的临川郡被人贩子拐走,途径庐陵郡时遇到了游玩至此的袁青杞,她穿着绛色的戎服,发髻扎成男子的形状,戴着笼冠,清雅的如同画中人,也是那次相遇,改变了他的一生。

    “郎中令,江夏王语焉不详,恐怀二心,我们留在王府太过危险,要不要先出城暂避?”

    “危险?”

    听着随从的话,左丘守白露出轻蔑的笑意,正是因为朝廷上下都觉得危险,所以出使江陵的差事没人肯接。可有句老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要不是龙潭虎穴,他作为衡阳王的禁脔,登不上台面的卑贱之人,怎么可以堂而皇之的变成正六品的郎中令?

    不过,他主动成为钦使,是因为要和王府的那个女子接上头。江东这场乱局,只有搅和得再乱上几分,他们追求的大道才可能真正的实现。

    夜月愈发的冷冽,寒风吹动着竹林,簌簌而响的乐曲给刺骨的冬天添加了几分思乡的萧瑟,左丘守白却感觉不到一点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苦情,他的躯体和精神全部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就像他一步走向安子道,把刀子捅进皇帝心脏时的那种亢奋。

    远处一座箭亭突然灭了长明不熄的望风灯,左丘守白默默数了七息,那灯火重新燃起,他不再迟疑,从窗户一跃而出,转瞬间融入了浓郁的夜色里。

    王府西侧的院子堆放着大量的过冬用的柴木、煤炭、胡麻油以及各种麻布,在角落里的柴房,左丘守白推门而入,月光由于角度的问题只能倾洒到房内三五步,那人立在暗处,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低声道:“水官?”

    “见过八夫人!”

    离开郭府时郭勉派了个名叫郭伏的人送他们,说是晚上宵禁严苛,若是遇到巡卒不好脱身。郭伏二十岁许,双颧凸起,两目深陷,鼻梁高耸,唇薄而白,徐佑一问,果然是西凉羌族的人,自幼跟随郭勉长大,看上去很是沉稳。

    江陵城或许是徐佑见过的宵禁最周密的城镇,每隔三条巷子,就会有巡卒交错而过,几乎没有留出死角,想要避开除非是入品的武者,等闲百姓根本无所遁形。

    徐佑两人被拦下多次,全靠郭伏亮出牌安全过关,有小见大,可知郭勉在江陵的影响力并没有因为颜婉而消弱的厉害。

    回到逆旅,左丘司锦出于担心还没有入睡,听到门开,忙从隔壁的房舍过来,问起可有收获,徐佑摇头道:“只知道朝廷的使者昨夜到了江陵,其他尚无眉目。不过不用急,朝廷和江夏王的谈判不是一日一夜可谈成的,咱们还有机会,也还有时间。”

    左丘司锦也料到朝廷会派使者前来,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害怕这样拖延下去,若江夏王真的意志薄弱,动摇决心,他们不仅白跑一趟,还很可能陷入危险之中。

    “我认为还是要想办法见到江夏王,颜婉阻扰,可能够有资格见到江夏王的不止颜婉一人。实在不行,找王府的宦者塞点钱财,至少得让江夏王知道我们来了,并且带着临川王的善意!”

    徐佑欣赏的看了左丘司锦一眼,会思考的女郎总比单纯的美貌更让人赏心悦目,笑道:“见江夏王是要见的,不过我们得先搞清楚朝廷给他开出了什么条件,才好对症下药。”

    “可是,我们不可能见到朝廷使者,更不可能从使者口里打听到任何消息。”

    “由我们出面自然不成……”

    郭勉在王府里耳目众多,使者团再怎么缩减规模,也至少有二十多人,总会有口风不严谨的可以作为突破口,以郭勉的手段,徐佑相信他能够不负所托。

    左丘司锦静等了片刻,见徐佑没有下文,突然醒悟过来,这事必定是他刚才去见的那个朋友来操弄。其实说来也怪,徐佑远在钱塘,竟然在江陵城里还有故交,算得上神通广大。

    “对了,朝廷的使者叫左丘守白,现任王衡阳王府郎中令,应该是衡阳王安休远的心腹。此次出使江陵,乃主动请缨,算是很有胆色。”

    徐佑并不知道左丘守白就是当年在袁府有过几面之缘的栖墨,更不知道安子道死在了左丘守白的手里,否则的话,对他的评价绝不仅仅是“很有胆色”,而是“一身虎胆”!

    金陵之变后,安休明下了封口令,不许任何人透露安子道死亡的真相,虽然真相必然会被揭晓,但由于人为的因素,却会不受控制的往后推延。

    “左丘守白?”

    左丘司锦脸色微变。

    徐佑的神色变得不可捉摸,道:“左丘这个姓,是不是很少见?”

第六十八章 不入虎穴

    左丘司锦的思绪攸忽飘回到了十七年前,父亲在莫名其妙的离家半月之后,浑身是血的冒着雨夜冲进了家门。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幼儿,双目如漆,白皙可爱,灵动的眸子转动着左右瞧看,浑没有半点害怕的神色。

    之后四年,身为独女的左丘司锦多了个弟弟,名叫左丘无止,平日里藏在家里,轻易不让他外出玩耍,对仅有的几个知情的王府好友,也只是说外面养的妾室生的儿子,以前生活在广州乡下,现在年岁渐长,膝下无儿,故接过来抚养。

    这在士族间不算稀奇,所以并没有引起别人的议论和怀疑,只是左丘司锦明白,这个弟弟来历不明,因为她永远忘不了父亲那一身沾着血的湿透了的黑袍。

    “阿姊,知其白而守其黑作何解?今日先生教的,我没听明白……”

    “知晓明亮的地方,却敢于守在黑暗之中,比如你,心里其实聪明,却总是表现的愚钝,这就是知其白而守其黑,大智若愚,和光同尘!”

    “原来是这样解的,我还以为知白守黑,是因为我长的白皙,而阿姊生的黑些,所以要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永远守护阿姊呢……”

    “噗,谁要你守黑?你自个守白去吧……”

    “那……我就起个别名,叫左丘守白!”

    左丘守白?当年说笑时的诨号,会是无止吗?

    左丘司锦深恨自己没有看好弟弟,让他七岁那年从后门偷偷溜出去突然失踪,从此再无音讯。父亲没日夜的寻了足足三个月,最后无奈放弃,却并没有因此责罚她,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了句“生死有命”,而后再没提起过左丘无止这个名字。

    “郎君,你猜的不错,我确实认识一个叫左丘守白的人,可我不敢确定朝廷的使者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必须亲眼见到他才能作数!”

    徐佑温声道:“你的私事,我本不该过问,只是现在牵扯到朝廷和江夏王,所以冒昧问一句,你认识的那个左丘守白,到底什么来历?”

    左丘司锦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给徐佑讲了那个雨夜、那个知白守黑的两小无猜的过往,不知不觉泪湿衣襟,黯然道:“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徐佑默默倒了杯茶,拍了拍她的肩头,负手走到窗前,望着明月悬空,脸色平静如水。

    江东很大,江陵很小,人与人的际遇就是如此的奇特,谁也不知道被命运之神操弄的人生会在何时从身后吓你一跳,左丘守白若真是左丘司锦的弟弟,似乎给了他们打探朝廷底牌的机会,可反过来想,也让他再无法完全信任左丘司锦的忠诚。

    这是把双刃剑!

    等左丘司锦情绪稍微平复,送她回了房间,清明转身关上门,低声道:“郎君,要不要盯着左丘司锦?”

    徐佑面色如常,道:“左丘司锦会为了一个失踪多年且来历不明的弟弟背叛待她如嫡亲妹妹的临川王吗?我觉得不会!”

    “左丘司锦对左丘守白怀有愧疚之心,这种心态极其容易被利用。如果左丘守白心机深沉,恐怕左丘司锦陷入对方的局中而不自知,那时咱们就被动了……”

    “静观其变吧,说不定左丘守白这个名字只是巧合呢?”

    徐佑并不相信人性,但他愿意给人性一个机会!

    接着两天,清明早出晚归,和冬至的人碰头,了解王府最新的动态,可这些都是小角色,打入江陵城时间不久,接触不到太高层次的内幕。不过也不是毫无进展,通过府内下人们的口,得知江夏王吃饭时突然摔了碗碟,并且因为一点小事责罚了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奴仆。

    见微知著,这些琐事说明和朝廷使者的谈判并不让江夏王觉得愉悦,反而搅乱了心绪,迁怒于他人,变得暴躁和焦虑不安。

    从行为习惯的改变,可以推断出很多讯息,只是在情报学里,单信息链的可靠性一向不怎么样,不说多条交叉的矩阵链,至少也得再有第二个信息链条成为佐证,才能够以此为依据做结论。

    这天夜里,郭伏突然登门,告诉徐佑使者已经离开了王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前往檀孝祖的府邸。

    徐佑问:“郭公有什么叮嘱的吗?”

    郭伏恭敬的道:“主说他现在被颜婉派人盯着,帮不了郎君太多的忙,只能提供点微不足道的讯息,如何应变,全凭郎君决断。”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出门时,主又说,郎君定是看过《后汉书》的,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班超出使西域,途径鄯善国留下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典故,他所面对的形势和徐佑如今有几分相似。按照原来的计划,徐佑确实不排除效仿班超杀了朝廷使者,逼得江夏王别无选择。只是此乃下下策,彼时汉国强而鄯善国弱,班超杀使不会惹来太大的麻烦,而眼下是江夏王强而临川王弱,非万不得不想这样简单粗暴。尤其左丘守白很可能是左丘司锦的弟弟,真要杀之,左丘司锦会是极大的阻碍。

    等郭伏离开逆旅,徐佑让清明和左丘司锦潜入檀府候着,寻机探查左丘守白的身份。他不能暴露会武功的秘密,而潜入檀府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所以只能让清明和左丘司锦两人前往。

    檀府。

    作为荆州都督府司马,檀孝祖的威名响彻五溪蛮族,京城中人对他的认知太过粗浅,片面的以为他只是平蛮较为得力的战将,殊不知当年何方明曾这样评价檀孝祖:此子乃江东的万里长城!

    左丘守白没有等候太久,檀孝祖穿着便服走了出来,拱拱手笑道:“处理点私事,让尊使久候!”

    换了太平时节,敢以私事让天子钦使坐等,抄家杀头都不为过,可现在就算明知檀孝祖故意拿捏姿态,左丘守白也只能含泪吞了这个委屈。

    实力,决定一切!

    寒暄过后,左丘守白懒得再兜圈子,局势已经明朗,两雄并立,底下人只需要表态站队,他从袖里掏出一份密诏递了过去,道:“主上亲手所书,愿封将军为荆州刺史,都督荆雍梁江湘五州军务,从此亲如一家,君不负恩,主不负君!”

    亲如一家都说的出口,可见安休明对檀孝祖志在必得,檀孝祖自然表现的感激涕零,接了诏书,道:“无功不受禄,主上如此厚爱,孝祖实在愧不敢当!”

    “将军若想立功,眼下就有份天大的功劳,只是不知将军可愿为主上分忧?”

    “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好!”左丘守白唇角含笑,道:“请将军带兵入府,斩江夏王的首级,交于我回京复命。”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敲门声响起,徐佑都不用问,只看左丘司锦失魂落魄的表情,就知道左丘守白果然是那个多年前失踪不见的左丘无止。至于他怎么成了衡阳王的心腹,那估计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其实徐佑错过了和栖墨重逢的机会,要不然他此时就该知道,所谓的另一个故事,其实是同一个故事,他也曾经直接或间接的参与过,然后在某个节点互相影响着彼此的人生……

    左丘司锦坐着不动,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是他!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也从幼童长成了真正的男儿,可容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依稀可见小时候的样子。特别是走路时双肩不动,步伐如一,永远那么的谨慎和稳健。”

    名字相同,容貌相似,习惯相近,习武之人六感六识都无比敏锐,那就是说绝不会搞错。徐佑突然道:“你有把握从他口中打探消息吗?”

    “我……我没有把握……”左丘司锦道:“我和无止一别多年,不敢保证他还认得我这个阿姊,还记得小时候的情谊,又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若冒然前去,后果难料……”

    “那,若是我要杀了他呢?”

    “啊?”

    左丘司锦猛然抬头,眼神里流露出的错愕和震惊,道:“杀,杀了他?”

第六十九章 男儿不负恩

    左丘司锦死死咬着唇,离开临川时,安休林说过万事皆听从徐佑吩咐,别说杀左丘守白这个敌对阵营的使者,就是让她去死,也不得违逆。

    可是,听着徐佑话里透出的杀意,她先想到的,却是父亲那夜冲入家门时的决绝和悲壮,尽管大雨倾盆,可他怀里的幼儿却毫发不湿左丘司锦相信,哪怕要父亲以性命去换取那个幼儿,他也绝不会迟疑。

    现在,父亲死了,这是她的责任!

    “郎君!”

    左丘司锦屈膝跪地,额头碰触地面时的冰凉比长江水的冬日还要寒彻入骨,道:“求你饶无止一命,我愿以命相抵!”

    徐佑摇头道:“我要你的命何用?”

    静静的伏在地上,仿佛被铁链束缚了翅膀的雨燕,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徐佑继续,左丘司锦抬起头,英挺的脸蛋少有的露出几分柔弱,徐佑和清明已不知所踪。

    檀孝祖听到窗楹处发出轻微的响声,武人的敏锐让他翻身而起,手里摸到枕头下面的短刃,低声道:“谁?”

    房间角落的黑暗中有人道:“檀将军,我受故人所托,来看看你!”

    檀孝祖这些年平蛮杀人无数,仇家遍地,经历过多次刺杀,无论府邸还是军中都守卫严密,自身武力值也称得上强横,总是有惊无险,还从来没有被人摸到寝室床头还未察觉。

    院子内外,明里暗里至少有七处守卫,个个出自军中,精悍过人,哪怕是入了五品的小宗师也绝无可能避开所有的耳目。可对方既然能够悄无声息的溜进来,说明手段尚在普通小宗师之上,想通了这层,檀孝祖松开了短刃,端坐床上,沉声道:“哪里的故人?”

    “征北将军府何氏!”

    檀孝祖恍惚了片刻,才搞明白那人说的是前征北将军何方明,他勃然变色,冷冷道:“若阁下以为攥住了我的性命,就可以恣意侮辱我的恩人,那可真是小看我檀孝祖。我这条命早在三十年前就该死了,要不是何大将军开恩,怎么会有今日的荆州司马?你若再羞辱仙逝之人,我拼了性命不要,也绝不会让你生离江陵城!”

    啪啪啪!

    鼓掌声响起,那人笑道:“都说檀将军重情重义,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话音刚落,一只蜡烛燃起,照亮了房间内的景象,檀孝祖这才惊讶的发现屋里竟然不是一人,而是两人,除了说话的那人,还有一人站在距离他只有五步远的床头一侧,形若鬼魅,连点点呼吸声都听不到。

    “你究竟是谁?”

    徐佑悠然坐在桌边,道:“在下徐佑!”

    檀孝祖双目微微聚拢,道:“幽夜逸光,徐微之?”

    “正是!”

    “我还道幽夜逸光何等名声,竟也会此等偷鸡摸狗的伎俩。你求见殿下不成,那是颜参军从中作梗,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也是枉然。”

    “如何见到殿下,那是我的事,倒也不劳烦将军!”江陵城里果然没有秘密,徐佑前往王府求见,被颜婉阻挠而归,连深居府内的檀孝祖都得到了消息,道:“我今夜来此,确实只是为了给故人传信。信在案上,请!”

    檀孝祖缓缓起身,走到案几旁边,拿起桌面上的信笺,拆开飞快的浏览一遍,里面说起何濡如何从遗腹子变成了北魏的和尚,又如何从北魏回到了楚国,又怎么跟随在徐佑身边成了谋主,看起来匪夷所思,可偏偏合乎逻辑,顺理成章,应该不是谎言。

    “可有信物?”

    徐佑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成卷曲龙形,张口露齿,背饰扉棱,通体勾撤云雷纹,色透油光,是枚不可多得的商周老玉。

    檀孝祖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这确实是当年何方明最喜爱的配饰,他跟在身侧,曾多次近距离把玩过,内侧靠近龙尾的地方有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正是他不小心磕碰所致,别人造假也造不来。睹物思人,追忆往昔,竟忍不住虎目泛光,流下了两行英雄泪。

    “少将军现在何处?我要见他……”

    檀孝祖紧紧握着玉,激动的望着徐佑,简直恨不得马上见到何濡。原以为何大将军诸子皆蒙冤而死,从此何氏绝后,没想到还有个遗腹子,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何郎君人在钱塘,日后自有再见之时。”徐佑心中大安,虽然来时何濡说过檀孝祖见玉珏就会听令,对他的观人之术,徐佑自然放心,可毕竟事关重大,难保不会出现纰漏,幸好结果尚算完美。

    报过了家门,那就是铁的不能再铁的自己人,檀孝祖何等聪明,知道徐佑的来意,也不隐瞒,道:“朝廷使者今夜来府,想必郎君已经知晓,不过郎君估计猜不到他要我干什么……”

    徐佑道:“其实不难猜,左丘守白想让檀将军杀了江夏王,取信于今上,然后加官进爵,永享恩宠,是不是?”

    檀孝祖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赞赏,不置可否,反问道:“郎君自东而来,可知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今上诏告四海,说顾卓、梁秀谋逆,未知真假……”

    徐佑冷笑道:“贼喊捉贼!先帝于含章殿前挖得巫蛊玉像,欲废太子,却被太子联合萧氏、沈氏攻入台城,弑父篡位,元凶极恶,人神共愤。”

    当下说起金陵发生的种种,檀孝祖听的目眦欲裂,他受安子道恩遇甚厚,因此对安休明以子弑父的人间惨剧痛彻入骨,怒道:“安休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跟随三殿下多年,岂是名利可收买的吗?我原来还以为流言说安休明弑父篡位,并不可信,个中或有其他内情。然而看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屠戮兄弟,再结合郎君所说,流言必定是真,这样的人主,德不配位,天下当共诛之!”

    “若得将军助力,大事何愁不成?”

    “好!我明日即刻进府,想办法让殿下见你,共谋起兵之策!”

    徐佑摇头道:“我自有见江夏王之法,将军不必过问。今夜你我碰面之事,切不可让外人得知。殿下面前,我们还装作是初识,这样既不会让殿下怀疑你我同谋,也会让你我之策更有说服力。”

    “郎君考虑周全,就这么办!”

    离开檀府,徐佑又去见了郭勉,问他一个人的下落。郭勉毫不介意徐佑深夜再次前来,道:“谁?”

    “海盐公主,安玉仪!”

    窗外的夜色褪去了最后那丝氤氲的朦胧,夺目的光从天际线之外摇曳着照出江陵城孤冷的凌晨,左丘司锦依旧跪在房内,如瀑的青丝无力的垂下,腰身纤细的盈盈一握,她是骄傲的,可骄傲救不了她想救的人。

    听到开门声,左丘司锦微微颤栗,徐佑的声音响起,道:“起来吧!”

    左丘司锦没有动,她武道入品,跪上一夜并没有什么疲惫不堪的身体上的各种不适,这或许是幸运,也是不幸,至少没办法像普通女子那么通过卖惨来博得男子的同情,但是这种姿态上的绝对臣服,表明她愿意为了左丘守白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

    徐佑把她扶起,温声道:“之前说杀左丘守白,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现在我找到了另外的路,不需要再把你逼到需要做抉择的地步。”

    左丘司锦惊喜的抬头,眸光里的不安和痛苦开始消散,她很信任徐佑,杀就是杀,不杀就是不杀,绝不会拿谎话来蒙骗她。

    “回房去梳洗休息一下,等会我们去见见海盐公主!”

    “啊?”左丘司锦讶然道:“传闻海盐公主染病不起,三年前就薨落了,郎君是要去祭陵吗?”

    “海盐公主并没有死……”

    是的,安玉仪没有死,徐佑初至钱塘,被詹文君邀请到明玉山暂住,游山时误入绝崖瀑布,和护卫安玉仪的小宗师交过手。当然那时还不知道安玉仪的身份,后来和詹文君联手捉拿了衡阳王的侍卫李季,才逼得十书道出了真相。

    后来郭勉被迫退出扬州,安玉仪随之回了江陵,这些年一直都在江夏王的庇护中活着,只是相比这样暗无天日的活法,这位豪放不羁的公主可能更想痛痛快快的死去。

    出江陵城西八公里外,有一座龙山,山势如群龙腾舞,兼具雄伟幽深之胜,山中多春秋战国以及汉时的大墓,徐佑记得后世越王勾践剑就是在这里出土,算得上阴宅风水上佳之所。

    但是,阴宅是给死人住的,安玉仪年华正好,又过惯了骄奢淫逸的日子,被安排住在此处,简直是种残忍的折磨。

    龙山被江夏王划归王府私人所有,加上陵墓众多,阴气太盛,等闲没人前来滋扰。山腰僻静的夹谷里修建了一座两进的小别院,墙高十数尺,朱门紧闭,绕墙四周各种植被密布,若非走到近前,几乎看不到庭院的轮廓。

    咚咚咚!

    随着敲门声,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婢女露出半张侧脸,疑惑的打量着徐佑等人,道:“郎君找谁?”

    “我自金陵为贵主带了一个人的口信!”

    “郎君稍候,容我通禀!”

    等了片刻,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是那个婢女,微微喘息道:“郎君请进,我家主人在房内等候!”

第七十章 枯鱼过河泣

    房内的含义有很多,徐佑以为是待客的正堂,可没想到婢女直接领他进了安玉仪的卧室。锦榻之上,安玉仪屈身侧躺,单手托着下颌,眉目间和安玉秀有几分相似,不过安玉秀更内敛婉约,安玉仪却透着几分勾人的媚态。她的身上盖着薄被,蜿蜒成起伏有致的山峦,细腻如雪的肩头在黑发的映衬下白的耀眼,修短合度的小腿微微卷曲着露在外面,让人忍不住想要掀开被子来寻幽探胜的冲动。

    久经美色考验的徐佑并没有什么异样,对他而言,容貌远不是女人最大的武器,高贵的灵魂比漂亮的脸蛋更能激起他的兴趣和征服欲。

    再说了,若论妖艳,安玉仪和鱼道真差的何止道里计?见过了鱼道真,对这个类型的女子几乎可以免疫。

    徐佑在打量安玉仪,安玉仪也在打量徐佑,眸光里闪烁着某种奇怪的光芒,显然徐佑的身形气质都很符合她的审美,道:“哪里来的俊俏郎君,姓甚名谁?”

    “钱塘徐佑,见过公主!”

    “徐佑?”安玉仪微微蹙眉,光滑如镜的额头泛出三两道细细的皱纹,妩媚之中透着几分清纯可爱,道:“哦,我记起来,写‘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徐微之。好啊,我最爱你的诗,今日见了真人,倒也没辱没了那些灵气逼人的诗句。”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蒙公主厚爱,荣幸之至!”

    安玉仪眼眸横波,玉手拨弄着青丝,歪着头道:“你为那负心人带了什么口信?”

    “衡阳王?我跟衡阳王素不相识,此来求见,是给别人带的口信。”

    “哦?”安玉仪眉头挑了挑,道:“我还没说那负心人是谁,你就知道是衡阳王?”

    徐佑道:“衡阳王和公主郎情妾意,江东无人不知。而衡阳王负心弃诺,江东更是无人不知。”

    安玉仪笑得花枝乱颤,被子从肩头滑落,露出只穿着薄纱的上身,仿佛初晨的阳光反射在白雪皑皑的山顶,让人不敢直视。她缓缓坐起身子,丝毫不介意春光外泄,道:“好胆色!你还是第一个敢当面说我和衡阳王的事,那,以你看来,我们做错了吗?”

    “世间伦理,兄妹不可生情,自然大错特错。然而伦理并非生而有之,乃先贤者倡议,各朝廷迎合,继百世方成世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往前推数千年,若无伏羲女蜗结合造人,何来今日的世间?更无这世间的伦理?伏羲,女蜗,他们也是兄妹……”

    安玉仪站了起来,笔直修长的双腿在薄纱中若隐若现,走到徐佑跟前,笑道:“伏羲女蜗都是神仙,我们凡人比不得,也做不得数!”

    “那就说说凡人,郑国的公子蛮和夏姬,宋国的公子朝和南子,齐国的齐襄公和文姜,这些可都是兄妹……可知从古至今,兄妹生情者甚多,公主并不算异类。”

    安玉仪双手负在臀间,绕着徐佑转到他的身后,螓首微微凑近,对着耳边吹了口气,道:“这些建银亲妹妹的兄长们,可都负了心么?”

    衡阳王和安玉仪坏了人伦大道,可最后只有安玉仪受罚,囚禁密室,不见天日,虽没有被安子道勒令自尽,可对外宣称病死,彻底断了赦免复出的念想。不管对公主这个尊贵的身份而言,还是对一个风华正茂的女郎而言,她这辈子都算是结束了。

    比死更残忍的惩罚,莫过于此!

    同为皇室,命运如此不同,原因就在于两人被发现之后,衡阳王把过错全推到安玉仪身上,说是她放浪勾引,才会酒后失德,做出这样畜生不如的秽事。安子道对安玉仪向来就不是十分宠爱,如今丢尽了祖宗脸面,盛怒之下,父女恩情已绝,留她一命,也足够还了这世的情分。

    安玉仪并不恨安子道,身为父亲,身为帝王,他就是杀了自己都不为过,可对衡阳王,却是恨之入骨!

    负心人!

    这三个字听起来轻描淡写,可徐佑有神照术,穿透安玉仪若无其事的外表,窥见她内心深处倾泄江河之水也洗不尽的怨毒。甚至可以说她之所以还坚持活着,只是因为衡阳王还没有死。

    徐佑来之前已经料到这一点,爱之深、恨之切,谁也无法幸免,何况安玉仪这样的女人?她对衡阳王的恨,正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负心薄幸,世间男子皆如此,倒也不是只有衡阳王。公主既然隐居于此,何不忘掉过往,赏花赏月,饮酒赋诗,安度余生?”徐佑仿佛一尊石头雕刻的人像,任由安玉仪贴身跳逗,眼神始终保持着温和和平静,没有任何紧张或呼吸急促的情绪外露。

    “世间男子皆薄幸?”安玉仪又转回徐佑跟前,玉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蛮腰摇曳,风情万种,红唇艳若桃李,道:“你呢?徐郎君曾负过几人呢?”

    徐佑淡淡的道:“我不曾负人,也不曾被人相负。”

    “不负人,也不被人相负……”

    安玉仪喃喃着重复了几遍,扫过徐佑的脸颊,回到床榻边坐好,突然敛了笑意,静静的道:“说吧,给谁带了什么口信?”

    方才的放郎,此刻的端庄,瞬间的变化如同精彩的魔术,给人强烈的视觉和感官冲击,徐佑却不为所动,沉声道:“我在金陵时受先帝看重,曾多次陛见深谈,先帝偶尔远眺西方,说他想念一个人,可又不能相见。我当时还在好奇,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天子想要见谁,一纸诏书岂会有不能相见的人?斗胆问起,先帝却总是目露哀戚,又仿佛心怀愧疚,不愿多提。直到金陵之变的前夜,他似乎预感到大乱将生,交代我若能到江陵来,想办法见到海盐公主,告诉她两句话……”

    安玉仪双手紧紧抓着裙摆,说明她的内心不像脸上表现的那么平静,声音微微颤抖:“你说!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安玉仪娇躯剧震,指尖几乎要刺入大腿,她无法想象那个骄傲如神的父皇会亲口说出悔恨的话,尤其还是对她这个不忠不孝毁了天理人伦的安氏孽女。

    她的唇,尖尖的细牙咬出了血痕。

    “先帝还说,等青溪里的桃花盛开,就让你重回金陵,公主的身份或许不能恢复,可至少人在膝前,他老了,没几日好活……”

    泪落如雨。

    安玉仪萎靡于地,双手抱着腿,痛哭失声。这场泪在她的心里憋了太久太久,没日没夜的撕咬着她的心、她的过往和她的余生。身为女儿,她是愧疚的,尤其得知安子道被两个兄长杀害,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对那个人说声歉意,这是无法挽回的遗憾,也是无法弥补的缺失。直到徐佑带来这两句话,结局虽不圆满,却终于可以放下对父亲的愧疚,可放不下的,依旧是对衡阳王的仇恨。

    抛弃之仇,杀父之恨!

    新仇旧恨交织一起,徐佑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说服安玉仪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去见江夏王。约定了明日王府门前碰头,徐佑躬身施礼,告辞离去。

    在徐佑拜访安玉仪的同时,檀孝祖却在王府里吃了闭门羹,颜婉不让他入内拜见江夏王。檀孝祖可不是初来乍到的徐佑,无可奈何只能乖乖的离去,怒斥道:“我乃荆州都督府司马,你区区参军,哪来的胆子拦我?”说完拔出长剑,劈开了案几,然后一脚踢翻,气冲冲的闯入了内宅。

    颜婉脸色铁青,却拿檀孝祖没有办法,只好紧跟其后匆匆而去。一路上遇到的家奴和守宅的部曲看到檀孝祖持剑疾行,都恭敬的侍立旁边,并没人敢出头阻拦。

    这是多年征战闯下的赫赫威名,荆州军虽归属江夏王,可真正的领军人却是檀孝祖,所以安休明给左丘守白的秘密任务,就是说服檀孝祖投靠,如此江夏王根本不足虑,荆州弹指可定。

    “檀将军,檀将军息怒!”

    说话的人叫杨椿,是王府侍卫队主,他守在江夏王卧房外面,死命的抱住檀孝祖,苦苦劝道:“殿下昨夜染了风寒,实在不便见客。将军若有紧急军务,可以和颜参军商议,再拟个章程呈上来就是,何必这般……”

    檀孝祖冷冷道:“杨椿,你让开!”

    杨椿为难之极,刚要说话,被檀孝祖把剑架到了脖子上逼退,径自进了房内。江夏王安休若正坐在桌后,面露尴尬之色,道:“孝祖,你怎么来了?”

    “颜婉和杨椿隔断内外,节下恐他们密谋对殿下不利,所以斗胆硬闯府宅,还请殿下治罪!”

    安休若腿长手长,样貌和身高都是与安子道最相似的皇子,可他从来都不受宠,所以屡屡出镇外州,很少在金陵驻足。

    “误会,都是误会!”安休若打个哈哈,道:“我染疾不适,故令他们拦客……杨椿,是不是瞎了你的眼,让你拦客,可没让你拦着檀将军,自去军法处领罪!”

    跟着进来的杨椿重重打了自己两下耳光,弯着腰退出屋外,和廊檐下站着的颜婉以目示意,悄悄做了个手势。

    这是说檀孝祖似无恶意,两人同时缓缓舒了口气,转头望向屋内。檀孝祖从怀里掏出左丘守白昨夜给他的密诏,放到安休若的面前,道:“今上有令,要我取殿下的人头!”

    安休若面如死灰,黯然泣下,道:“我死亦不怕,但上有老母,可否许我一诀?”

    (丸子从来不愿就故事情节多做解释,该说的都在书里,知我的不必说,不知我的,说了也白说。不过鉴于某些书友喜欢挑些奇奇怪怪的刺,我略作说明,寒门贵子虽然架空,但具体到人物,几乎都有原型,比如何方明,参考檀道济,比如何濡,参考祖道重(祖狄之子)。具体到大的情节,无论是佛门的六家七宗,还是天师道的各种教义,以及无为幡花之道的三天六天之争,这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事,也几乎都有原型。比如金陵之变,严格按照刘劭弑杀刘义隆的过程,再比如这次檀孝祖见安休若,也严格按照沈庆之见刘骏的过程。诸如此类,书里可以说无处不在,相信我,历史本身总是比小说更莫名其妙,刘骏继位后可以说颇有手段,但在造反前夕,面对沈庆之吓得哭泣不止,人都有许多面,并非真的像很多小说里那样,人设始终如一。)

第七十一章 幕后

    诏书上写的明明白白,取安休若的人头,给檀孝祖人臣可以享有的全部荣耀。安休若一边流泪,一边拿起诏书,道:“我和将军相识以来,言听计从,如师如兄,今形势若此,甘愿以头颅换得将军富贵。只是老母尚在,容我诀别……”

    安休若的母妃叫尤媛,年老色衰不再受安子道宠爱,又被杨妃排挤,所以随儿子就藩荆州,一来十余载,再没见过圣面,也没回过金陵,和安休若相依为命,感情极其深厚。

    檀孝祖愤然扔了剑,道:“殿下以为我是何人?卖主求荣之辈?孝祖受先帝隆恩,岂会为乱臣贼子所用?今日自当辅顺讨逆,殿下何必多疑?”

    他不是傻子,独身持剑入内,而不是带兵包围王府,只是为了表明和金陵势不两立的态度。安休若如此淡定,背后帷帐之内,必定有小宗师伺伏其中,个人武力对他根本没有威胁,所以惺惺作态,不过是故意示弱来试探人心而已。

    安休若感动万分,离开座椅走到旁边捡起宝剑,亲自送还入鞘,道:“将军忠义!我误会将军了!”

    檀孝祖见好就收,屈膝跪倒,恳声道:“殿下,安休明弑父篡位,不得人心,只要殿下举义,大事可成……”

    安休若面露忧色,只是扶起檀孝祖,没有开口。颜婉走了进来,道:“中军数十万精锐,沈度人称军神,萧玉树战功赫赫,不是将军一张利口就能击败的。何况安休明又占据天府,急切难攻,依我之见,还需从长计议。”

    檀孝祖厉声道:“黄口小儿,晓得什么军务?沈度垂垂老矣,萧玉树区区妇人,何足道哉?然三军未动,你却来阻扰军心,请殿下斩其首,晓谕上下,以振作士气!”

    安休若见檀孝祖动怒,忙对颜婉斥责道:“如何对檀将军这般无礼?还不快快致歉?”

    颜婉抿着嘴,冷冷道:“府中议事,各抒己见,略有违背,就以性命要挟,敢问檀将军,这是殿下的都督府,还是你的都督府?”

    檀孝祖大笑,笑声透着不屑,道:“你们这些酸腐文人,果真黑心,口舌堪比刀剑,只不过一个个惜命怕死,实在可笑之极。中军难敌,萧沈善战,就可以坐视逆贼高居太极殿,南面称尊?殊不知百年之后,坏殿下名声者,正是此辈!斩你的首级,不是因为你我意见项背,而是因为你误导殿下,乃楚国的罪人!”

    大帽子人人会扣,可扣得巧妙是门学问,檀孝祖能从底层混到今日,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的粗鄙不文,心思深沉,远比从未遇过挫折的颜婉厉害。

    见两人舌辩滔滔,各有各的道理,安休若犹疑不定,过了好一会才道:“先别争执,让我好好想想。大兄既然要我的性命,真要无可辩解,由他取了就是。总不能同室操戈,让旁人看了笑话!”

    “殿下!”

    檀孝祖还要劝说,安休若挥挥手,道:“孝祖,你也回去,且不要匆匆决断,大兄如此看重你,投靠他未必不是好事。”

    檀孝祖额头触地,道:“我对殿下的忠心可昭日月,若殿下甘心束手,我愿解甲归田,从此不问世事。”

    “何至于此?”

    和熙的光线透过菱纹格子的窗户洒进屋内,安休若半边身子沐浴在光线当中,另外半边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眼眸里的神色,更难以得知他心里真正的想法,道:“下去吧!”

    是夜,柴房里两人正在密议,被左丘守白称为八夫人的女子依旧看不见样貌,低声道:“今日檀孝祖来见殿下,将你给他的密诏交出,让殿下举义起兵,无奈颜婉从中阻梗,殿下没有同意,还说愿意一死成全兄弟之情。”

    左丘守白轻笑道:“江夏王岂是肯束手就擒的人?他现在之所以犹豫,是忌惮中军和沈度,若起兵战败,想偏安一隅也不可得,还不如趁着手里还有筹码,和主上好好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道:“两全其美?若安氏一门兄友弟恭,我们六天何时才能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天地间?”

    “所以你伪造密诏,故意给檀孝祖让他转呈殿下,以打草惊蛇之计,彻底断了他想与金陵和谈的想法?”

    “密诏并不是伪造,确实是主上的意思。不过,主上让我便宜行事,若觉得檀孝祖可以收买,再把密诏给他。你告诉我的,檀孝祖绝不可能背叛江夏王,我却仍旧给了他密诏,自然是想在背后推江夏王一把。不料这位镇戍荆州多年的马上将军竟然如此寡断,刀斧加身,还没勇气奋力一搏……安氏,呵,安师愈是龙,安子道是虎,接下来这群全是鼠辈!”

    八夫人沉默不语,她接到五天主的命令,全权配合左丘守白行事,司宛天宫里刑罚分明,虽然她并不受水官统属,可任务期间,一旦明确职责,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哪怕让她献出生命,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只是此刻,她感觉到左丘守白的疯狂和毁灭,他对安氏的痛恨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很可能会在冲动之下做出影响大局的昏招就像这次十分突兀的把密诏交给檀孝祖,要是今天安休若得知安休明收买自己的部下,而他的性命也会受到严重的威胁,立刻决定起兵造反,包括左丘守白在内的使者团,估计会成为祭旗用的第一波祭品。

    是,这样是完成了天主交代的任务,可事情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只要因势利导,同样可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完成任务。

    六天的信徒不怕死,可无谓的牺牲也没必要,对他们来说,留待有用之身,比盲目赴死对大道更有利。

    要不要把这个情况上报?

    八夫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檀府。

    徐佑和清明再次如鬼魅般现身,檀孝祖没有惊讶,说了今天王府里发生的事,清明皱眉道:“颜婉冥顽不灵,要不要让他闭嘴?”

    让活人闭嘴的法子只有一种,那就是让他变成死人,檀孝祖色变道:“不可!”

    清明淡淡的道:“将军无需担忧,刺杀颜婉只是举手之劳,事后还可以做局嫁祸给使者团,不会有任何麻烦!”

    檀孝祖苦笑道:“我倒不是为他说话,颜婉是殿下心腹,这些年甚为倚重,真死在敌人手里,也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政见不合,就贸然杀之,恐怕此例一开,永无宁日!”

    妇人之仁!

    清明刺客出身,对暗杀这种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内斗无非是剥夺权柄和剥夺性命,对参与这种游戏的人来说,剥夺了权柄,其实和剥夺了性命并没有多少区别。

    看看郭勉,若是没有翻身之日,他的生命,从被颜婉逐出王府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两人同时看向徐佑,等着他拿主意,徐佑沉声道:“杀之可惜,颜婉有干才,日后起兵还有仰仗的地方,再者檀将军所言极是,政争绝不可开暗杀的口子,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笑道:“颜婉毕竟不是江夏王,只要能够说服江夏王,颜婉再怎么阻挠也是枉然。”

    第二日大早,徐佑和安玉仪会合,冒充她的随从直入王府后宅见到了江夏王的母亲尤媛。尤妃不到四十岁,容貌身材保养的宛若二十多岁的女郎,姿色不算绝美,可也称得上绰约,只是在后宫这种地方,小妖精太多,竞争不过只能失宠。安子道还不算绝情,允许她随江夏王就藩,这些年在荆州安享荣华,其实比起宫里的妃子们要幸福多了。

    “你就是徐佑?”

    徐佑还未答话,尤媛回忆道:“是啦,跟你母亲长得很像,那是上元节的时候,她进宫请安,我还拉着她说了好一会话……”

    人老容易忆当年,徐佑立刻顺着杆爬,眼眶泛红,道:“我幼时也听母亲提起娘娘,言语里多有敬慕之意。今日得见,感沐慈恩,却忍不住又想起母亲,尊前失仪,万万死罪!”

    “你是有孝心的,哪里有罪?”尤媛摇摇头道:“徐氏一门的惨事,我妇道人家,说不出对错,不过既然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好生活着,比什么都强!”

    又闲话了了两句,尤媛对徐佑观感甚好,关心的问道:“玉仪说你想见观儿?到底什么要紧事?”

    安休若的小字观儿,徐佑也是初次听说,道:“我为救殿下性命而来!”

    “啊?”

    尤媛大惊,竟走到近前,握着徐佑的手腕,道:“有人要杀观儿吗?”

    闻着对襟织金条文襦裙里传来的幽香,徐佑心如止水,双目凝视着尤媛,道:“安休明遣使来江陵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私下里却派使者持密诏收买檀孝祖等都督府掌兵的将军们,说是杀了江夏王,可得富贵。幸好檀将军忠义,昨日将密诏呈给江夏王,愿领兵讨逆。谁知颜婉贪生怕死,甚至可能被使者收买,竟极力劝阻江夏王,要他投降归顺。娘娘,现在殿下手里有兵,反抗未必是死,可要听颜婉的,归顺之后,交出兵权,成了待宰羔羊,如何保得住性命?”

    颜婉想要和金陵达成妥协,兵权是不可能交的,徐佑只是在尤媛面前给他点点眼药,不说的严重点,怎么

    “这……这……”

    徐佑的目光和神色透着强大的说服力,尤媛本就不是深宫那些手段通天的厉害妃嫔,要不然要不会黯然离宫,这时听徐佑言之凿凿,顿时乱了心思,道:“好好,我这就带你去见观儿,由你劝他,且不可信那颜婉……”

第七十二章 游说

    “娘娘,不如你把殿下请到这里,免得颜参军再说丧气话……”

    “也好,也好!”尤媛忙道:“来人,让观儿过来,就说我身子不适!”

    没等多久,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安休若掀开厚厚的帘子,走到屋内也不看他人,径自走到尤媛跟前,焦急的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找大夫瞧过了吗?”

    尤媛的眸子里透着说不清的爱怜,唇角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道:“我没大碍,诓你过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安休若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反而对尤媛诓他的话不放在心上。他扭头看向屋里站着的安玉仪和徐佑,皱眉道:“十七,你带来的人?”

    安玉仪娇笑着拉着他的宽袖,低声道:“王兄莫怪,要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会冒着冲撞娘娘的罪过带外人进宅。这个人我觉得你该见一见,或许可以破解目前的僵局。”

    安休若的眼神不经意的掠过安玉仪白皙如雪的脖颈,坐到尤媛旁边的椅子上,问道:“你是何人?”

    徐佑躬身道:“徐佑见过殿下!”

    “徐佑?”安休若的惊讶不像是作伪,道:“你何时来了江陵,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我当开府门亲迎才是!”

    “前日抵达江陵,原是奉临川王的手书来此,却被颜参军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好厚颜恳请公主和娘娘,这才得以见到殿下。”

    “六弟派你来的?”安休若先是大喜,继而燃起怒火,道:“颜婉大胆,贵客登门竟不奏报,怨不得檀孝祖说他隔绝内外……郎君放心,此次定当严惩,决不轻饶!”

    不管是真怒还是假怒,至少姿态做出来,说明安休若给足了面子,徐佑也没打算靠这点事让颜婉失宠,随口说了两句客套话,直接拿出临川王的书信递了过去。

    安休若接过信认真看了良久,双目泛着泪光,叹道:“六弟太抬举我了,我何德何能,敢觊觎帝位?莫说眼下大局未定,就是真的举义,等平定逆贼,这帝位归属还需从长计议……”

    徐佑断然道:“殿下西征戎蛮,北拒索虏,坐镇荆州,十有余年。擒阖闾之将,斩轻锐之卒,威加海内,名慑四方,远无不服,迩无不肃。先帝晏驾,当登大宝者,非殿下莫属!”

    “微之谬赞了,我愧不敢当!”

    “殿下!自京畿陨丧,九服崩离,天下嚣然,无所归怀,我在临川时,亲耳听六殿下说三王兄不出,奈苍生何?在浔阳时,也曾听江州刺史朱智说回戈弭节,以麾天下,唯有荆州。这是众望所归,天命在此,绝不可违!”

    徐佑慷慨之声,如金玉谐鸣,姿态洒然,说不出的神朗风清,看的安玉仪不由迷醉。他从怀里掏出朱智的书信,交给安休若,在他览信的同时,又道:“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齐有无知之祸,而小白为五伯之长;晋有骊姬之难,而重耳主诸侯之盟。社稷靡安,必将有以扶其危;黔首几绝,必将有以继其绪。殿下元德通于神明,圣姿合于两仪,应命代之期,绍千载之运。我曾亲见江州余水里白龙现世,此乃符瑞之表,天人有征;中兴之兆,图谶垂典。今殿下握褒秉钺,将在御天,岂可畏难犹疑,错失良机?”

    什么是雄辩滔滔,什么是口若悬河,这真是一张利口可顶百万师!

    安休若听得心潮澎湃,他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之所以举棋不定,就是不知道比如临川王这些兄弟,比如顾陆朱张这些门阀,到底是支持金陵,还是支持荆州,若是没有他们的归顺和效力,论军事,未必抵得过中军,论正治,帝位就是大势,再失了人和,他是知兵的,那样举义,只是送死。

    徐佑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临川王和朱智的书信,还有背水一战的勇气!

    只是,勇气,并不等同于决心!

    “话虽如此,可大兄对外宣称父皇死于别人之手,他已诛贼平乱,晓谕天下。我们就算举义,如何说服将士和百姓相信…… ”

    三军未动,舆论战先行,这是明智之举。徐佑见铺垫的差不多了,直接拿出来杀手锏,安子道的血诏!

    “这,这是?”

    安休若腾的站了起来,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诏书,自幼就暗自临摹的帝王书法映入眼帘,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可血溅魂飞之意,决死黯然之情,全都溢于言表。

    这是安子道的真迹!

    “父皇!”

    安休若没有来得及细看诏书的内容,跪地痛哭不起,哀鸣声声,闻者伤心,帝王家虽亲情淡薄,可到了生离死别时,难免也会有几分真心流露。

    尤媛也是泪流不止,安玉仪相对好一点,抱着她的身子默默不语。徐佑上前扶起安休若,道:“殿下节哀,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等攻入金陵,再尽孝道不迟!”

    “好!”

    安休若擦去眼泪,细细看完血诏,做了个重重下劈的手势,凛然道:“逆贼弑父,天理难容,我自当为父报仇,为国雪恨。并尊父皇遗命,率兵迎义阳王入京为帝!”

    他终于改口,不再称呼安休明为大兄,而是逆贼!

    徐佑摇头道:“义阳王、潘阳王、新野王等人都已随着使者前往金陵,和建平王、南阳王、广陵王、山阳王一道,成了安休明的阶下囚。现今能救社稷者,唯有殿下一人而已!”

    安子道对安休若不喜,废黜太子,欲立建平王为君,谁知太子逼宫,临危之时,仍旧不愿意传位给安休若,只是让他率荆州军讨逆,然后迎义阳王入京称帝。

    这简直不可理喻,义阳王的封地在郢州,和荆州比邻,可郢州的军力完全不能和荆州相提并论,若安休若领兵,到时候不是他想不想让帝位给义阳王的问题,而是手下那么多的将领拼命打下来的江山,会甘愿给义阳王占去吗?

    黄袍加身,由不得自己,何况安休若虎狼之辈,也未必肯让位。

    安子道到死也没有从帝王思想里解脱出来,他或许相信安休若不敢违旨,可那是他活着的时候,人死灯灭,对儿子的威慑必然会降到最低。

    “社稷时难,则戚藩定其倾;郊庙或替,则宗哲纂其祀。殿下允文允武,远胜义阳王,值此动荡之际,决不可置兄弟之情于家国大义之上。”

    安休若转头看向尤媛。

    尤媛忍着泪,道:“我不懂你们的军国大事,可只要观儿你拿定主意,就是兵败身死,那也无妨。到时候我也随着你去见先帝,咱们一家总可团聚。”

    “母亲!”

    安休若再次下跪,伏在膝间,尤媛垂头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目光之中,透着浓郁的无法分解的爱。

    安玉仪悄然来到徐佑身侧,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怎么谢我?”

    徐佑轻声道:“我有法子让公主重见天日……不知这个谢礼如何?”

    安玉仪攸忽色变。

    随着安休若来到前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颜婉和檀孝祖前后到达,看见徐佑也在,颜婉脸色阴沉,却没开口多话,他是聪明人,知道这会说什么都晚了,不如静观其变。

    安休若将血诏示于两人,道:“我意已决,如檀将军所言,举义讨贼!”

    颜婉看过诏书,知道木已成舟,再劝难免让安休若以为他有异心。身为幕僚,主人没有下决心时,可以畅所欲言,一旦下定决心,就要坚决奉行,并拾遗补缺,将事办的尽善尽美。

    檀孝祖佩服的看了眼徐佑,没想到他真的有法子说服安休若,藏着先帝的血诏,辗转数千里,大智大勇,令人赞叹。

    “诏书确实是真,可诏书里说要殿下率兵迎义阳王为帝……”颜婉目视安休若,重复道:“义阳王?”

    徐佑接过话道:“义阳王已经入京,我们起兵,岂有推一个在逆贼掌握之中的人为主上?那不叫愚蠢,而是笑谈!”

    颜婉懒得搭理徐佑,还是对着安休若道:“殿下,若起兵讨逆,这封血诏必须转示给诸军将士,义阳王这三字如鲠在喉,会节外生枝!”

    安休若却没有回他的话,面向徐佑,语带尊重的问道:“微之,这血诏是你带来的,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成大事不拘小节,我们只需领会先帝遗命的大义,那就是奉天讨逆。至于个别字句,不必理会。颜参军所虑,只是小事,寻一善临摹者,仿先帝书体另造一封血诏就是,事急从权,算不得僭越。”

    檀孝祖拍手叫好,道:“郎君大才,就这么办!”

    安休若再看颜婉,颜婉很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了,他不得不承认,徐佑的主意虽然大胆,却正符合眼前的形势。

    难得的意见统一,安休若再不犹疑,作揖下拜,道:“国家安危,皆托付给诸位!”

    徐佑、颜婉、檀孝祖同时跪拜,道:“愿听殿下调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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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