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夏夜流唱晓月沉
徐佑身在钱塘,可他的视野已经通过庞大无匹的情报网络悄悄的窥探着南北各国的大势。冬至外出之后,詹文君正式接管秘府,亲自坐镇泉井之中,将纷扰杂乱又如恒河沙数的讯息梳理成清晰的条陈,上呈到徐佑的案头。
再听对天下和南北了若指掌的何濡进行详尽分析,这些条陈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无比玄妙的串起了自漠北荒原到江南水乡的战火纷纷。
安休若只是为了麻痹安休明,薛玄莫的三万兵绝不会贸然开战,更多的是疑兵之计。而姚吉也在魏军抵达沁水之前,率军袭击轵关,大败长孙襄的镇军,牢牢守住了太行山东西往来必经的天险。以西凉大马的战斗力,一万人足以将魏军十万人堵在轵关,难以寸进。
至于元瑜,他不是穷兵黩武的昏君,北马虽善战,可国力尚不及楚,三线开打,那是自取灭亡之道。因此,何濡做出了和温子攸同样的判断,西线和南线只是幌子,只有北线才可能真的大动干戈。
归根结底,魏有崔伯余,凉有温子攸,楚有颜婉,无不是深通战略构想的谋主。唯有柔然空有百万精骑,可正如元瑜所说,勇而无谋,蠕蠕成虫,陷入这场乱局之中,必定要吃大亏。
而金陵方面也传来异动,安休明自被刺以后,对中军和台城宿卫再无丝毫信任,原来那些百战之将,要么被审查处死,要么被开革流放。鱼道真霸占了本无寺的地盘,改成女道观,每日深居其内,收授他人贿赂,奇珍盈囤,异宝满库,导致谄媚之徒幸进,庸碌之辈高升,把好好的中军搞得乌烟瘴气。
沈度百般劝谏,可安休明丝毫听不进去,他见国事无望,称病在家,不复上朝参事。沈穆之私下劝说,却也被赶了出府,萧勋奇乐得看戏,于是朝廷之内再没有人能够调和皇帝与沈度的紧张关系。甚至安休明私下里还问身边的内侍沈度的年纪,言外之意,他怎么还不死?消息传出,沈度闭门谢客。
随后新任御史中丞殷雅在太极殿朝会时痛斥鱼道真奸人误国,还引用诗经里“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一句,来讽刺鱼道真可比今之褒姒。御史中丞负责谏言,殷雅又是跟随安休明多年的东宫老人,安休明固然生气,却也没打算杀他,只是免官罢职,放归江州老家,还称他为“纯臣”。
鱼道真怎能咽下这口气,向安休明吹枕头风,哀声道:“我受辱无妨,可那殷雅借辱我之口,实则辱骂主上为周幽王,此等狼子野心,岂是纯臣?”
安休明怒不可遏,命司隶府派出鹰司追至半道,赐殷雅饮毒酒自尽。可这样鱼道真仍旧不解气,再次进污蔑殷正和之前的谋反案有关联,于是殷氏被族诛,京城哗然,却无人敢仗义执言,相反,去道观拜谒的人更加的络绎不绝。
不过,这些都没有引起徐佑的太多关注,真正引起他重视的是衡阳王安休远的行踪。安休明弑父登基后,将这个狼狈为奸的弟弟视为肱股之臣,封为太尉,并都督徐、兖、青、冀、豫五州诸军事,兼徐州刺史。
安子道在位时,安休远镀金性质的担当过徐州刺史,安子道死后,虽说依旧是徐州刺史,却贪图京城繁华,一直没有到职履任。安休明念他兄弟情深,也从不强求,可这次魏军南下,一方面让安休若严阵以待,一方面让安休远即刻前往彭城赴任。
“其翼,安休明诏书说是为了防止魏军佯攻西凉,实图两淮,所以让安休远坐镇彭城,便于临机决断。依你之见,确是如此吗?”
何濡嗤笑道:“就凭安休远这个草包?若元瑜真的要取两淮,再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七郎,从今天起,要随时准备打仗了!”
齐啸一惊,道:“安休明要干吗?平扬州、定荆州么?”
旁边的左皱眉道:“他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就不怕魏军趁虚而入?”
“江夏王出南阳,御敌国门之外,今上却要断他的归路,两人高下立判!”
“山长常说,军人要卫国护民,昏君无道,我辈当挺身而出,战就战,还怕他不成?”
虎钤堂里众议纷纷,徐佑欣慰的是,经过一月一期的培训,三期近五十七名学员毕业。这些人基本具备了通观全局的眼界和思维,不再是单纯靠听从命令无脑行事的武夫,而是学会了深刻理解命令背后的含义,并且能够根据实际情况把命令尽可能完善的去执行。
兵力、武器、补给都不是战争胜负决定性的力量,自古无永胜不败之军,所以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支军队可以败,但军心不可以垮。
这是强军和弱军最大的区别!
而现在,徐佑可以自豪的说:翠羽营,军心可用!
“叶珉,你的看法呢?”徐佑再次点名叶珉,这种待遇众人已经习以为常,大部分比较服气,因为叶珉每次的回答想别人所未想,鞭辟入里,特别的启人深思。何况他现在开讲古今战例,算是虎钤堂的都讲之一,逐渐树立了点威望。
可为何说大部分服气呢?
叶珉被徐佑隔离在果林里单独练兵,从未公开露面,也未参加各种对抗,却从只有五十个人的屯长升到了率领五百人的幢主。无功受赏,嘴皮子说的再溜,谁知道是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呢?
叶珉站了起来,静静的道:“安休明爱行险计!”
徐佑微微笑道:“不错,行险这种事,就跟服五石散类似,会贪恋不舍的!”
军人的荣耀在战场上,得知即将打仗的消息,百将以上虽都被严令不得泄露,可毕竟难以按捺心中的激动,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疯**练麾下兵卒。他们时刻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出自徐佑的名言之一,被充分彻底的贯彻了下去。五十里越野,夜半的紧急集合,各种力量和技巧的超强度打磨,对抗演习也更贴近实战。从上至下,都觉得勇武莫当,什么御刀荡士、百保鲜卑、西凉大马,对阵任何军队都可以摧枯拉朽,战而胜之。
然后,叶珉的兵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
夏夜流唱,晓月将沉,正是一天中最疲惫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叶珉带五百兵悄无声息的摸到营外,皆穿黑衣黑袍,先擒住望楼上的守卫,然后纵火烧营,并绕翠羽营四周设战鼓,令人不停的敲击。营里以为敌袭,又辨不清方向和人数,登时大乱,叶珉率众提着棍棒一路冲杀进去,竟来回五合,如入无人之境,方安然退去。
天亮之后,望着满营破败,数百人受轻微伤,千余人鼻青脸肿,近半数垂头丧气,徐佑阴沉着脸,擂鼓演武场,开始了翠羽营成军以来的第二次公开训话。
“关羽你们都知道,赫赫大名,据荆州而北伐,灭于禁、围曹仁,逼得曹操差点迁都。然而转瞬就被陆逊和吕蒙联手击败,不仅丢了荆州,自个也身首异处。这是何故呢?”
“陆逊,区区书生,写信给关羽,信里故作谦卑,又吹捧关羽武功盖世,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都难以超越他的功绩。是啊,连晋文公和韩信都比不过,关羽岂不骄横自满?于是吕蒙白衣渡江,关羽败走麦城,可惜吗?可惜!可怜吗?不可怜!”
“为何不可怜?因为兵法说军胜弥警,越是大胜,越是要提高警惕,这是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关羽得意忘形,兵败身死,那是咎由自取。而你们呢?”
徐佑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他如今是四品小宗师,刻意施展威严,足以悄无声息的影响众人的心神,道:“你们这些连血都没见过的软蛋,只不过受训了几个月,就以为天下无敌了吗?看看营里的灰烬,看看你们的样子,我身为军帅,都替你们臊的脸热!叶珉只有五百人,就把五千人的翠羽营搅得天翻地覆,这要真的遇到敌人,你们还有命在吗?”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羞愧的低下了头,双手握紧,太阳穴紧绷,胸腔里憋着火气,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或许有人不服气,说叶珉偷袭,可你们千万别忘记,袭营原就是敌人最常用的手段。平时教你们的防范举措呢?遇袭了全都抛之脑后,官不见兵,兵不见官,缺乏应急的策略和智慧。当然,也有例外,耿布所部遇袭后整军严谨,固守营帐,击退了叶珉部的骚扰和进攻,既没有人受伤,也没有军械器具被毁,值得嘉奖。”
“左!”
左上前两步,大声道:“奉军帅令,耿布所部皆升一级,饷银加倍。”
耿布只是百将,就此升做了幢主,所部百人无不欣奋鼓舞,却碍于军法,不敢高声欢呼,一个个咬着唇,眼眸里洋溢着难言的喜悦。
“王士弼!”
王士弼上前两步,同样大声道:“除耿布外,余者自军侯以下,皆加检校衔,暂时署理各部军务。若再有此等情形者,则以军法降职或除官!”
同时还点名了三个百将,昨夜表现最差,损失也最大,当即贬为伍长,禁闭三日,从头来过。如此赏罚分明,众军卒并无异议,受罚的暗自鼓劲,准备日后洗刷耻辱,受赏的也不敢骄傲自满,毕竟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要不想被人追上,只能更加拼命的操练。
叶珉的兵因穿黑袍,被翠羽营戏谑的称为黑袍军,声名大振!
第十六章 一乘顿教
在西方遥远的国度,有一种沙丁鱼,当地人十分爱吃,可沙丁鱼不爱动,往往从海上运回码头就死去了,而死鱼不值钱,只有活着的鱼才能卖出高价。后来有个渔夫把鲶鱼放入鱼槽,沙丁鱼紧张起来就会不停的游动,回到码头后依然鲜活,所以这个渔夫很快发财,富甲一方人。
徐佑把叶珉带到果林之后,给他讲了这个故事。叶珉心里明白,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成为这条鲶鱼。但鲶鱼一定要比沙丁鱼强大,否则的话,不仅不能驱赶,还要被鱼群吃掉。
这几个月镇海都操练的强度远超翠羽营,也幸好徐佑给他分的兵全是百里挑一的精悍之卒,身手矫健,气力惊人,又让左、清明两个小宗师为教官,亲自教授武艺和各种奇技,刀枪娴熟,箭弩精准,善隐匿,善攀爬,善泅渡,堪称这个时代最特殊的特种兵。
当然,叶珉部不会真的叫黑袍军,正式的番号是镇海都!
一都镇海,可以想见徐佑对他们的期望!
自此镇海都和翠羽营的攻守之争成了常态,时不时的夜袭,或者大白天的骚扰,甚至有一次正在演武场集合,镇海都从后面冲了进来……双方无所不用其极,每个人都进入了战时的状态,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到后来听到命令立刻成列,警觉性和反应力全部大幅度的提升,比起之前再次发生了质的蜕变。而双方的胜负比,也从八比零慢慢的变成了八比一,十比二,再到后来,镇海都已经很难攻入营内,就算勉强破开防御,也得快速退却,否则就被包了饺子,全军覆没。
冬至的营救行动亦接近尾声,四个月的时间,她的足迹遍布七州之地,和司隶府斗智斗勇,折损了不少人手,但也安全救出了二百七十多名僧人,名单上的另外四十多人要么甘愿赴死以护卫佛法至道,要么年事已高,不愿远离,要么过程中出了意外,但综合最后的结果,这次由秘府主导的营救十分成功,同时也让初成的秘府积累了不少的经验教训,意义重大。
最后撤离的是竺无漏和竺无尘等从金陵逃遁到荆州的本无宗的僧人,徐佑等候在明玉山脚下,远远的看到众人的车驾,立刻迎了过去。
“大毗婆沙!”
竺无尘和徐佑金陵见面时已经晋升小宗师,今日再会,修为又有精进,浑身上下原本练到了铜皮铁骨的境界,现在看上去却又变得柔软和松弛,颇有返璞归真的妙法无穷。
可不管怎样,面对徐佑时眼里的狂热和尊崇多年来从没变过,屈膝施弟子礼,然后乖乖的站到身后,倒像是跟随徐佑左右的部曲。
竺无漏从牛车里走出来,倚着车厢,低头望着徐佑,他的脸映着傍晚的夕阳,纵横的刀痕里似有光芒流动,轻轻笑道:“徐郎君,没想会在钱塘重逢!”
徐佑突然明悟,竺无漏已入念境!
无漏功共五境,舍、念、智、乐、一心,竺无漏舍掉皮囊,破而后立,入舍境后恢复了武功,又在得知竺道融身死,佛门尽灭之后,苦思眷念时踏入了念境的山门,距离小宗师仅仅差那临门一脚。
不过,他始终不肯改口称徐佑为大毗婆沙,这点倒是很有趣!
僧人们都被安置在玄机书院接近山顶的几处院子里,下山的通道只有一条山路,两侧和后方是悬崖和陡坡,只要守好院门,没人能够随意出入。先来的主动带着后来的熟悉环境,等斋饭做好,趁着月光,于院子里摆满食案,众僧有序入坐。由于六家七宗的宗主全部罹难,竺道融的弟子里,法字辈的也只剩竺法汰和竺法识两人。而竺道融一直以来都有意培养竺无漏为下任宗主,他又有佛子的名号,所以客座之中以竺无漏为尊,陪在徐佑旁边。竺无尘丝毫没有身为小宗师的觉悟,乖乖的坐到下首的人群里,眼巴巴的等着开饭。
席间很是沉默,竺法汰年过五旬,不会武功,经过这么多惨变,显得老态龙钟,几口米饭下肚,舟车疲惫连眼皮子都睁不开,如何还有精神和徐佑应酬?竺法识和冬至清明等人在后面的船上,此时尚未抵达钱塘,其他人或者不熟,或者身份不够,算来算去,也只有竺无漏和徐佑笑着说上几句话。
宴席过半,突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徐佑抬头望去,是竺无尘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僧人,他夹着斋菜,送到口边,不由想起了那些惨死的僧众,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道:“佛法东渐以来,历朝历代,多少大德高僧呕心沥血,方能在此间设像行道,百有余年,尝尽艰辛万苦,正法遂兴。乃至于招提栉比,宝塔林立,金与灵合比高,广殿同阿房等壮,又是何等的盛况?可今夜回望江东,遍地断瓦残垣,经书神像焚于业火,比丘沙弥死于刀兵,我辈惶惶不可终日,都道末法将临,必然导致正法衰颓,僧风浊乱,岂还有闲情逸致,对月而食么?”
一僧悲痛,众僧皆哭。
泣声远远的传开,又消没在层峦叠嶂之间,徐佑静默不语,竺无漏轻叹道:“时当末劫,法运垂秋,痛心而下泪,绝非对徐郎君有任何不满,万望宽宥一二。”
“法师言重!”
徐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长身而起,目光扫过这些如丧考妣的在食案间缓步徐行,道:“佛在世的时候,称为正法,如是五百年;佛涅以后,而有些大弟子们还在,称为像法,如是一千年;再以后,于佛法中钝根少信,得道者极少,乃至渐渐于三乘中,信心成就者,亦复甚少,所有修学世间禅定,发诸通业,自知宿命者,次转无有,如是一万年,称为末法!然而你们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末法并不是说佛法不存,而是说没有人能够静心修持佛法,为外道所迷,述意、五浊、时节、度女、佛钵、讹替、破戒、诤讼、损法,所以不能悟道,不能正果,就连佛陀也承认佛法其实并没有没落的时候……”
先前哭泣的僧人颤巍巍站起,抹去泪痕,恭敬的道:“大毗婆沙,弟子有惑!”
徐佑在他跟前停住脚步,温声道:“请讲,我试为法师解惑!”
“《法尽灭经》、《同性经》《法苑义林章》《占察善恶业报经》《摩诃摩耶经》等等,三藏十二部教典里记录太多关于末法时期的论述。可大毗婆沙却说佛陀不认为有末法,敢问……”他犹豫了下,似乎觉得当众质疑大毗婆沙有失礼数,不过还是问了出来,道:“敢问出自哪本经卷?”
“出自《大方广佛华严经》!”
“《华严经》?”
《华严经》是昙谶南渡之后,被竺道融关在本无寺的万佛阁中,经年累月方才译出成卷。不过只有六十卷,和后世由武则天主持完善的八十卷《华严经》相比,有诸多缺失和遗漏的地方。可卷帙虽有缺失,那也是《华严经》,号称经中之王,犹在也是经中之王的《法华经》之上。
此经译成后,由于法理经义比般若学更加宏大和精妙,也有少许出入和矛盾的地方,或者是惧怕《华严经》盛行,盖过了六家七宗的风头,所以被竺道融束之高阁,除过本无宗的高僧,余众拜读过的少之又少。
更重要的是,《华严经》在天竺也曾被埋没多年,后经龙树菩萨宣扬,才开始逐渐为世人所知。而真正把《华严经》发扬光大的,是从魏晋南北朝时受到当时东土佛门的追捧以及隋唐历代高僧接连的注疏讲经,方长盛不衰。
然而此时,《华严经》的重要性,昙谶和竺道融死后,有且只有徐佑一人知晓!
“不错!正是《华严经》!此经乃佛陀证道之后的第二个七日,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上位菩萨所宣说之自内证法门,是教法中的根本**,故为称性本教,亦称初顿华严。通此经者,可以明缘起,辨色空,约三性,显无相,说无生,论五教,勒十玄,括六相,成菩提,入涅盘,堪称三**尊。”
中年僧人惊声问道:“此经现归何处?”
徐佑转头目视竺无漏,竺道融命他们先行撤离金陵,自然存了万一失败,保存沙门典籍的心思,不出意外的话,《华严经》也该随身带着。
竺无漏口宣佛号,道:“《华严经》共计六十卷,安好无恙!”
“好好好!”中年僧人雀跃不已,醒过来才觉失了佛心,忙双手合什,道:“小僧心无宗智现,不知可否借《华严经》一观?”
众目睽睽,竺无漏不可能拒绝,微笑道:“智师兄多虑,不如我提议,六家七宗所有的典藏汇集一处,名为百千经楼,凡沙门弟子,不问何宗何派,皆可入内研读修习!”
所有人无不称善。
智现已对徐佑充满信心,虔诚的道:“请大毗婆沙继续解惑!”
“佛说没有末法,何故呢?因为佛法是永恒的,不会变的,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末法只因为被外道毁了典藏和佛像,又让妖邪潜入心湖,诱使比丘破戒,致使如来妙法不见于文字,可到了那样可怕的地步,正法仍然存在,众生一样有佛性。再者说,现在远远不到末法之时,至少三藏典籍仍在,你们也在……”徐佑话锋一转,道:“须菩提你们都知道,他是佛陀十大弟子,号称‘解空第一’,也曾说过假使有人在末法时看了这个经,研究了那个经,也能与佛陀的大弟子们一样,达到信解受持的境界。他说的这个人就是《金刚经》里提过的第一希有。第一希有就是超凡而入圣;第一希有就是几乎等同于佛。有诸众生具大乘性,信佛秘密大圆觉心,那,这个秘密是什么?”
徐佑不怒而自威,明月照身,星河垂野,如天地并立,手指众僧,道:“秘在尔等心中!”这是禅宗六祖的经典名句之一,他借来装 逼,恰当其时。
满院子响起哗啦啦的膝腿和食案的碰撞声,众僧仓皇而起,无数道目光流连在徐佑的脸上,仿佛那里正在绽放光明。
“正法、像法与末法,悉等无有异。真正度人的佛法永远不会消失殆尽,法不会末,末的是人心,你的凡心不死,就会永远的处于末法时期,即使是遇到真正的佛法,也会擦肩而过。”徐佑口吐莲花,立成一偈,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他算是打定主意,要把六祖的名句剽窃到底了。
扑通!
智现屈膝跪地,额头紧贴青石,徐佑以手抚其顶,道:“诸比丘,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们今世能入沙门,习佛经,必定是在正法和像法时曾与佛结缘,被佛陀种下过善根。今逢乱世,只要我沙门弟子断恶修善、积功累德、护持正法、精进修行,必将使佛法薪火相传、久住世间,那就再无末法。”
众僧纷纷跪伏,高声齐呼“大毗婆沙”,智现更是仰望着徐佑的身影,激动的浑身颤抖,泪落如雨。
第十七章 半步山门
竺无漏同样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看不见情愿不情愿,可此时此刻,徐佑背对着他,一人独立,百僧屈膝,他心里作何想,根本不重要!
大势所趋,若是在徐佑的地盘再被竺无漏把佛门这股强大无匹的势力拉拢过去,徐佑早就死在了多年前的明刀暗箭之中,又怎么会有眼前的这片基业?
当即宴席不再进行,徐佑率领众僧,于院外东西两侧的莲花池里,各取莲花一朵,别于衣襟,对西天而拜,以此表明抗争之心,护法之坚。
又因这满院黑衣僧戴莲花沐浴月光下,显得圣洁无比,又暗含佛家舍生度人之禅意,佛门后来被统称为莲花宗,六家七宗的称呼渐渐不复存在。
此后数百年,佛门由于大乘经义的不同,再次各宗林立,然而开创各宗的始祖大都出自今夜的玄机书院之内,无论彼此间如何争辩不休,可是全部以出身莲花宗而自觉荣耀。
此全徐佑之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安顿好众僧,徐佑回到明玉山,冬至等人乘坐后船,也刚刚抵达。徐佑先打量她一番,笑道:“晒黑了不少……”
冬至吐吐舌头,拉着方斯年,道:“我还好了,总是宅子里待的时辰多点,斯年跟着清明没日没夜的四处救人,可小郎你瞧瞧,肌肤越发的晶莹剔透了呢!”
方斯年撇撇嘴,道:“白了又不好看……我还是觉得以前在村里时黝黑的模样看着顺眼……”冬至翻了个白眼,道:“是是是,女儿家至要紧的是黑的健硕,白了就显得弱不禁风,不好看,对不对?”
方斯年嘻嘻笑着作揖,调皮的赔了个不是,望着徐佑委屈的道:“小郎,我在匡庐山见到秋分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个人跟着那糟老头子这么多年,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死了。”
朱智遵守诺言,把匡庐山送给了宁玄古,这几个月来宁玄古忙于开宗立派,秋分身为得意弟子,如何走得开?哪怕宁玄古念她思乡情切,肯放她回来,以那小丫头的性子也多半不肯。
“她怎么样?”
冬至知道徐佑和秋分的感情,恐怕连张玄机和詹文君都比不过,忙道:“好着呢,秋分也不知道跟着宁真人练的什么神功,远远看去,真的像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凌波仙子,不过如此了!”
徐佑笑道:“宁真人神通广大,短短五六年,竟把秋分调理的完全变了个样,确实比跟着我做个小丫鬟出息多了。”
冬至垂下了头,心想:其实,她未必会这样觉得……
清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徐佑,道:“朱刺史的信,他让我转告郎君,时机已至,临川王不日将率王府众多幕僚前往扬州,和江夏王东西呼应,一同举义,讨伐逆贼!”
徐佑接过信,轻轻颠了颠,如鸿毛,却又如山岳,目光越过天幕,望向遥远的金陵城,脸色坚毅无畏,低声道:“该开始了!”
第二日大早,徐佑亲赴吴县面见顾允,商议如何安顿临川王之事,最后决定在吴县西南、震泽湖之滨的天平山为开府设衙之处。天平山是顾氏的产业,山景秀美,奇峰、怪石、清泉,被誉为吴郡第一山,沿山而建田墅,园林亭台,鳞次栉比,周边数十里开阔地带,可安营驻军。
随后,徐佑在顾允的陪同下参观了张槐的平江军,只见军容整齐,兵卒战意盎然,攻守间进退有度,可称精悍。张槐麾下有个校尉杨谟,故意问起徐佑在钱塘练兵心得,又问比平江军如何?
徐佑惭愧道:“佑不知兵,全仰仗几名旧部料理军务,只不过新募的兵卒多是流民,不听管束,又生性愚钝,实在难以操练。还好经过大半年的磨合,如今勉强成军,可还是差平江军太远了!”
杨谟哈哈大笑,傲然道:“平江军从四姓望族里选良家子,要么识文断字,要么长于刀弓,我们折冲知兵善战,训练有方,徐郎君倒也不必气馁。”
张槐现在是折冲将军,朝廷封赏的正五品实职,远非徐佑这个自封的军帅可比。顾允笑着看了杨谟一眼,道:“张将军,这位校尉是谁?”他现在城府日深,不会当着张槐的面动怒,可这个人算是记下了,敢这般讥讽徐佑,那就是往他顾某人的脸上抽鞭子,事后得好好教教他怎么做人。
张槐容貌清雅,神色柔和,浑不似领军厮杀的人,不过也没有去年初见时的那种腼腆和自矜,举止间挥洒自若,笑道:“自吹自擂的粗鄙蛮汉,何必污了使君的尊耳?”他不动声色的替杨谟糊弄过去,接着转移话题,道:“微之谦逊太过,听闻你在钱塘设翠羽营,改弦易张,新法辈出,练出的兵个个如狼似虎,怕是平江军也只能望其项背……”
“景逸这是要捧杀我么?”徐佑苦笑道:“四姓门阀,百年底蕴,方才造就了平江军之雄,我又没有天师道撒豆成兵的本事,七八个月能让那群兔崽子拿起枪手不晃就算满足了!”
“哦,微之觉得练到什么程度,才算好兵?”
“上得战场,面对强敌,口中有唾即可!”
杨谟还不自知已经上了顾允的黑名单,忍不住笑道:“郎君对好兵的要求未免太低了吧?”
徐佑笑而不语。
顾允脸色阴沉了下来,张槐微微叹了口气,道:“杨谟,我之前以为你才堪大用,所以提拔你作了校尉,现在看来,是我无识人之明,还是再当两年军侯磨磨性子吧。”
杨谟惊诧莫名,却又不敢违逆军令,脸蛋憋的通红,羞惭退去。徐佑其实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张槐处理自家军务,他不好多说什么。
参观完军营,张槐突然道:“使君可否让我和微之单独相处片刻?”
顾允看着徐佑,见他点头,笑道:“好!”说完先行离开。徐佑猜不透张槐的用意,并且他明确感觉到此次见面并没有上次北顾里之变联手平定白贼的和谐与惺惺相惜,相反似乎还有点淡淡的抗拒和疏离。
“景逸兄有话对我说?”
房间内张槐沉默了良久,嗓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可见即将要出口的话如鲠在喉,对他而言,是多么的在意,道:“阿姊……她可好么?”
张氏的阿姊,自然是指张玄机。徐佑扬了扬眉,道:“挺好,每日读书写字,逗弄两头白鹅,尚算顺心!”
张槐抬头凝视着徐佑,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眸骤然如剑光般凌冽,然后缓缓躬身作揖,道:“徐佑,照顾好她,万万不要负心!”
不是威胁,胜似威胁!
徐佑没有伸手搀扶,任由他弯着腰,淡淡的道:“张将军,玄机肯垂青下嫁,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自会珍惜。至于我会不会负心,只需要玄机知道就好,还轮不到不相干的人过问!”
房间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等徐佑离开的脚步声远去,张槐直起了身子,阳光穿过房门,正好投射在他的脚下,整张脸笼罩在廊柱的阴影之中,犹如鬼魅。
再回到钱塘已是隔天后的午夜,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徐佑走出船舱,准备登岸时,看到码头上站着一人,穿飞青华裙,戴莲花宝冠,纤纤玉手撑着墨绿色的油纸伞,却是许久未见的袁青杞。
徐佑头也不回的踏过跳板,道:“清明,你留在船上!”
清明应了声,将手中黑色的伞递给徐佑,束手立在舟头,眼睑微合,似乎入了定。雨水乖巧的滴落在他的身前寸许,任凭狂风呼啸,愣是没办法打湿片缕衣袍。
缓步到了近前,两人隔着五步,连绵的雨线里远山的轮廓隐约可见,徐佑微微笑道:“宁大祭酒冒雨前来,是赏景呢,还是在等人?”
“景色再美,转瞬而逝,今夜赏之,明夜思之,后而念之,再而后则怨之,那又何苦来由呢?”
“哦,不赏景,那就是等人……”徐佑笑容不减,继续问道:“等人是为了叙旧,还是为了发难?”
袁青杞清丽不似人间该有的容颜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出尘之意,让人忍不住生出自惭形秽之心。她伸出手,皓腕在雨夜里显出惊心动魄的白腻,雨水打在掌心,俏皮的跳动着欢快的轨迹,漫不经心的道:“七郎既然猜出我的来意,为何又这般咄咄逼问,非君子所为!”
“我从来不是君子!”徐佑收敛了笑容,握着伞柄的手指修长而洁净,从容道:“大祭酒和我算起来还是故人,今夜聚众在此,杀机毕露,究竟所为何事,还请直言!”
袁青杞玉手轻握,雨水顺着指间的缝隙淅沥沥的流淌,道:“七郎,我奉天师谕令,尽诛扬州佛门妖邪,你在玄机书院私藏那么多僧众,岂不是让我为难?”
轰隆声雷动九天,几道电光劈开了天地的黑云遮幕,距离袁青杞数十步的身后,白易、宫一、商二、边远途、谷上书、梁为客、封南山和七个徐佑不曾见过的面孔,以及无数若隐若现的身影,成扇形堵死了码头各个可以突破的点。
这七个陌生面孔里,竟然有两个小宗师!
如果不出意外,白易口里经常提到的那个蔡山道观里的老不死曾道人就在其中!
袁青杞这么多年不知道暗中造了多少个类似蔡山道观的组织,更不知蓄养了多少个类似白易这样的家奴。
今夜此时,呈现在徐佑的眼前的,也未必是她手里全部的力量。
若论城府之深,袁青杞在徐佑遇到的人里,至少可以排到前五!
徐佑眉眼清冷,沉声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何来正邪,更何来的对错?道争,争的是寻觅天机的路,此路佛门走得,天师道走得,我亦走得。可孙天师倒行逆施,欲借暴君之手,行杀戮之事,百年后怎么堵得住悠悠人口?我劝大祭酒不要助纣为虐,免得一步踏错,反误了自身的修行!”
袁青杞低垂螓首,黛眉微蹙,惹人怜惜不已,幽幽的道:“七郎不肯退让了?”
徐佑叹了口气,道:“三娘,若非别无选择,我绝不愿和你为敌。”
袁青杞抬起头,秋水似的星眸闪烁着无法言明的意味,道:“七郎,那就得罪了!各为其主,我只能先拿下你,逼迫明玉山保持中立,然后再和佛门余孽分个生死。哦,对的,你是六家七宗共尊的大毗婆沙,他们投鼠忌器,说不得束手就擒,省却了我的麻烦。”
徐佑摇摇头,笑道:“若是让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埋伏于此,我的人还没有做出相应的布置,在下这颗项上人头,轮不到大祭酒来取,早已成为别人的酒器了!”
话音刚落,清明发出一声清啸,如龙吟凤鸣,传出十里之遥。城墙上顿时闪出百人,架上神臂弩,瞄准了射程内的所有敌人。远处的山后传来密麻麻的脚步声,由左亲自带队,三百名重甲步兵手持枫枪,排山倒海,冲过雨帘,将天师道众人团团围住。
局势一触即发!
徐佑静静的道:“三娘,说句狂妄的话,除非天师亲临,哪怕白长绝站在这里,佛门的诸位高僧我也保定了。何况,就算我袖手旁观,竺无尘已入五品山门,修为高深莫测,竺无漏神功大成,更是不好相与,佛门其他各宗仍残存不少高手,武力不可小觑。我怕拼将起来,会把你在扬州治苦心经营的多年基业葬送一空。”
“小宗师……五品罢了!”
袁青杞轻笑声中,迈前半步,纤巧的足尖点在铜钱大小的水坑里,可那水面却纹丝不动,仿佛悬空漂浮着似的,随意的道:“要入山门,又有何难?”
徐佑神色一动。
仿佛江海涨潮时,汹涌澎拜的天地之威压顶而来。
半步入山门,袁青杞晋升小宗师!
第十八章 围杀
五品作为武道的天堑,百余年来不知把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阻拦在小宗师的山门外,天运、功法、机缘、才智、资财和时间缺一不可。
天运在身,方可问道,比如徐佑,正当万众瞩目之时,突逢大难,要不是灵魂重生,又机缘巧合得到了道心玄微,早就湮灭在大道的尘埃里无人知晓了;再比如左,杀伐征战中修为渐深,一步步走得踏实无比,可若不是和清明连番交战,于生死边缘徘徊悟道,也不可能入五品成为小宗师,后来又侥幸得到宁九州的刀法秘籍,刀剑双修,这才突破了三品;再比如清明,青鬼律夺天地造化,又是乾坤一体,更是从三岁开始就不分昼夜的苦修,熬练体魄筋骨的奇药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可若不是跟着徐佑去戒鬼井的六桥三界走了一遭,终生无望进军五品;另外要不是徐佑搞得来钱财,让他们衣食无忧,潜心修炼,整日里为生计奔波,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再多的天赋也要浪费了。
可不管怎么说,天运在,机缘到,才智足,功法绝,再加上足够的资财和时间,他们最后都成功入了五品山门。然而还有完美的负面教材萧玉树,身为萧氏门阀的子弟,上品功法不会匮乏,各种资材予取予求,才智更是人人夸耀,十几年间勤修不辍,既没有徐佑半途家变的遭遇,也没有清明被人夺鼎的惨剧,更不像左出身低微,可他这么多年就是无缘小宗师,徒呼奈何?
所以,袁青杞当然不是因为这半步凌空而入了五品的山门,也不是巧合到徐佑刚刚摆出敌我的实力差距,她就这么不给面子的来打脸。
道心玄微是连接此岸和彼岸的桥,站在桥上的徐佑对武道的理解,其实已经超越了大多数小宗师的层次,再加上他在本无寺里接过孙冠一招,千分之一秒的瞬间,窥见了大宗师的门内景致,因此只是惊诧了片刻,马上明白了前因后果。
袁青杞好厉害的心机!
她的修为不知何时就可以晋升五品,却出于某种原因一直人为的压制着,或许是因为她自身的功法,或许是想要给某些人错觉……但不管怎样,武道中人耗尽毕生,追求的无非是境界的提升,连徐佑道心玄微大成的时候,也丝毫顶不住五品的诱惑,迫不及待的迈进了山门。可袁青杞却能忍耐这么多年,牢牢的站在距离五品触手可及的地方,简直清醒的可怕,自控力更是匪夷所思!
然而,这不是终结……
锵!
八景伏神剑出鞘,玄妙的篆纹映着闪电,仿佛无数银光缠绕其上,袁青杞以剑指天,荡荡江海,百川咸归,威严不可正视。以剑尖为中心,急湍的雨线避开三尺方圆,然后旋转着四散开,部分击打在道左的树干上,穿出密密麻麻如蜂窝般的小洞。
同时,正对徐佑这边的雨线也如弩箭般射来,这样的距离,别说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就是小宗师以下,也绝无躲闪的可能。
徐佑手里的雨伞微微一颤,伞面边缘流淌的雨滴骤然破碎,汇聚成转瞬即逝的雨幕,却好似铜墙铁壁,将所有袭来的雨箭拦在身前寸许
砰砰砰!
连环爆炸声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轰隆的雷声,袁青杞仿若九天仙子凌波而入凡尘,秀丽无匹的容貌露出奇怪的笑意,轻声道:“白师兄,你猜得不错,果然是他!”
话音刚落,一人从路旁那株庞大的榕树树冠中御风凌空,攸忽而至,身如龙雀,右手捏成雀啄,由上而下,直叩徐佑面门。
白衣胜雪,此恨长绝!
鹤鸣山大祭酒,孙冠次徒,二品小宗师,现在天师道真正的掌舵人白长绝!
“无胆鼠辈,还敢偷袭?”
徐佑哈哈大笑,雨伞猛的收紧,握着伞柄,脚下青石碎裂,腾身而起,竟以普通人都可轻易折断的雨伞使出了磅礴浩大的燎原枪势。
这是学自高阖的枪法!
轰!
雨伞瞬间成灰,肉眼不可见的气浪从半空中成椭圆形向四周震荡,两侧的七八棵柳树咯吱断成两截,徐佑捏指印于胸前,轻若鸿飞般倒飞七尺,方稳住身形。
清明从舟头挡在了徐佑身前,烛龙剑遥指半空,剑身透出浓郁的墨色,无声无息的弥漫了整个雨夜,耳朵里传来戒鬼井那无数冤魂的哀泣,让人不自觉的失陷其中,再不知今夕何夕。
烛龙闭目,天下皆暗。
清明的身影消失。
左刀剑齐出,横跨数丈,身子仿佛蛟龙出水,荡开层层叠叠的大雨,划过暗含天地至理的轨迹,攻向白长绝的后心。
他入了三品,又主杀伐征战,倾尽全力的一击连白长绝也不能忽视。虽然不惧,可当务之急,是先擒住徐佑,避免被大军围住,所以需要袁青杞帮忙。
“宁师妹,替我拦住左!”
白长绝张开双臂,翻腾于空中,再次俯身如鹰击,左右手变化出千万只雀喙,以千万种不同的姿态,或低鸣,或长啸,或嘤或啭,或啁或啾,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啄向清明和徐佑。
“好!”
袁青杞神剑回转,刺破虚空,剑尖所在的空间顿时塌陷,她麾下那两名小宗师也同时出手,一如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一如日星隐耀,山岳潜形。
左右手剑随之变招,丝毫不受影响的穿过塌陷的空间,刺中八景伏神剑。左手刀快若闪电,劈出数十下,定阴风,平浊浪,摘日星,推山岳,所向披靡。
四人一触即分,在白长绝的身后恰巧成扇形散开。
而在左动手的时候,徐佑也调息完毕,上前两步,单指轻轻点中和眉心齐平的空处。那千万只雀影汇聚成形,幻化成一只巨大的朱雀,赤炎焚天,双翼蔽日,雀喙不偏不倚,正好啄住徐佑的指尖。
神照万物,无所遁藏。
任由白长绝千变万化,终归落在此处,徐佑以逸待劳,可还是无法和二品小宗师抗衡,双脚陷地数寸,唇角渗出血迹,一股强大的让人绝望的吸力缠住了手指,怎么也摆脱不了,熟悉的那道诡异的劲气从商阳穴钻入阴阳脉之海,毒蛇般游弋着直冲丹田而去。
白长绝十分自信,这大半年来他潜心修养,在金陵和六天连番作战受的伤已经痊愈,恢复了巅峰时的状态,在他的领域之内,无人可以逃脱,冷冷笑道:“林通,跟我回鹤鸣山见天师!”
“朱雀劲?”徐佑终于变色,颤抖着声音道:“原来是你!”
魏元思创出道心玄微之后,又分化成五符劲,经孙冠传给门下弟子,其中朱雀劲诡诈多变,有伤天和,据说从来没人练成。
然而宁玄古救醒徐佑之后,说害得他多年来生不如死的那道真气就是朱雀劲,又过了这么多年,徐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白长绝。
当年义兴流血夜,孙冠阻挡宁玄古于白马池,白长绝统率天师道鹤堂高手联合太子左右卫率和吴兴沈氏的私兵,三家灭徐,制造了楚国百年来第一大惨案。而那天夜里,死在白长绝手里的徐氏宗亲不计其数,徐佑被朱雀劲废了武功,本也必死无疑,只是另一个时空的灵魂穿越而来,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天可怜见,白长绝追踪林通的下落,找到了徐佑头上,两人七年后重逢,依旧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是我!”
白长绝察觉到徐佑体内雄浑的真气正在拼命的反抗,眼眸里露出不屑之意,干脆运起九成真气汹涌而入,只求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摧毁徐佑的经脉,再次把他变成废人。
不过这一次,等见过天师,审讯清楚关于林通的来龙去脉之后,必将其挫骨扬灰,以报鹤鸣山戒鬼井被毁之恨!
“如何?凭你还想报仇不成?”
徐佑示弱诱敌,见白长绝上当,紫府真散入全身一百零九窍,朱雀劲登时畅通无阻,侵入奇经八脉,直奔丹田。
清明再次鬼魅般现身,位于白长绝头顶,烛龙剑似乎连夜幕的闪电都吸附在通体的墨色之内,然后绽放大光明,以比日光还盛的锋芒当头刺下。
烛龙张目,天下皆明!
白长绝眼看徐佑被废在即,哪里肯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当下不闪不躲的屈指夹住烛龙剑,仅余的一成真气只求拦阻清明的全力一击。
只求一呼一吸的时间!
可下一刻,白长绝愕然当场!
朱雀劲竟在丹田里扑了空,心知上当,正要应变,突然青龙劲、白虎劲、朱雀劲、玄武劲和若水劲从百窍齐出,五劲同归一,瞬息化去了他的真气,并以毁天灭地的姿态通过指尖相连的商阳穴反扑而来。
噗!
白长绝猛的吐出大口鲜血,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自李知微分武道为九品,人身以丹田为基,以任督八脉为桥,分九窍化后天为先天,再生一,奢求天道,何曾听闻丹田无真气,却可运转于周身一百零九窍的道理?
更让他可怖的是,徐佑竟能同时修得五劲,并且可分化为五道,也可合化为一。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复归于一!
这是真正的道!
这是连天师都做不到的事!
徐佑化名林通潜入戒鬼井,究竟偷了什么?
手指再无力夹住烛龙剑,只来得及侧头闪过,左肩一痛,剑刃切开了肌肤,摧枯拉朽般斩断了半截肩胛骨,却无法再有寸进。
白长绝怒吼声中,左腿踢出,正中徐佑胸口,同时以太阳穴横撞剑身,足尖点地,捏指成刀,追着徐佑当头劈下。
徐佑胸口剧痛,几欲昏厥过去。清明也被这一撞差点烛龙剑脱手,连着凌空翻了几个跟头才落地站稳,脸色忽红忽白,看似受了不轻的内伤。
可白长绝伤得更重,只是目前还不到撤退的时候,结合袁青杞和她麾下的战力,应该还有翻盘的机会。和徐佑的交手输在不知底细,不管他修习的功法怎样厉害,可区区四品,和二品巅峰是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次不必再冒险送真气入体,只要斩断他的手脚,自然无法再挣扎,也不会再有意外。
而这时左和袁青杞等才刚刚交手一招成扇形散开,他撇下三人,刀剑再次袭来,欲救徐佑于危急之中。
袁青杞和另外两个小宗师跟着动手,只不过毕竟和三品有差距,若从高空俯瞰,会发现四人之间有极其微妙的距离。
左居中,在前,袁青杞居右,另两人居左,略慢一步。
而清明和徐佑又在正对面左右而立。
如果白长绝未曾受伤,此时就应该察觉到他陷入了一个圆形闭环的包围当中。只是很可惜,左臂骨头半碎,丹田元失序,又惊怒交加,眼中只盯着徐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最主要的是,他亲眼目睹了袁青杞半步入五品的神奇,认为她纵然打不过左,至少也可保住他的背后不受滋扰。
徐佑双手交叠,玄武善守,白虎善攻,青龙浩荡,朱雀诡谲,若水至刚至柔,五劲合归道心玄微,然后以方斯年的七身、七手、七安般之法,勉强抵住白长绝这轮攻势。
刀剑已至背后!
白长绝头也不回,甩袖而去,击中刀剑,再次口吐鲜血,脸庞狰狞扭曲,厉声道:“宁师妹,拦住他!”
这次没有袁青杞仙音妙韵的回答“好”字,而是八景伏神剑自右肋下决绝的一刺,左边同样是两名小宗师施展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将排山倒海之势砸了过来。
清明的烛龙剑再指面门!
这一次,所有人无不拼劲全力!
几乎瞬间,白长绝深陷绝境,六大高手联手做局,徐佑和袁青杞互飚演技,为的就是这一刻。
击败一个小宗师并不难,可要杀一个小宗师,却难似登天。要不然白长绝也不会以二品之尊,追杀只有五品的兰六象,耗时三四月,远遁数千里,却仍难如愿。
更何况,这次徐佑他们要杀的白长绝,被誉为大宗师之下第一人!
第十九章 灭绝
白长绝的衣袍无风自鼓,八景伏神剑如同刺到了坚固无比又滑不留手的巨大冰层,剑尖一偏,竟不受控制的贴着革带划向身子的左侧。
左侧正是老不死曾道人和另外一名小宗师,他们全力施为,根本来不及变招,竟和袁青杞硬碰硬的对了一招。
三人同时闷哼,后飞数尺。
白长绝双掌合击,夹住烛龙剑。这是今晚他第二次夹住烛龙剑,清明的无双身法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形同虚设。
然后身子陀螺般旋转,清明被当成人体棍棒,扫向左从身后攻来的刀剑。
砍还是不砍?
砍了清明受伤,不砍攻势受挫。
白长绝不愧是二品小宗师,受伤在前,被偷袭和围攻在后,可他的应变几乎无懈可击,就连徐佑以神照术复盘,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甚至还以攻代守,犀利之极。
左临危不乱,刀剑攻势不减,妙之巅峰的瞬间交错,一上一下,不差毫厘的划过清明的鼻尖和后心,精确到可怕的地步,紧挨着烛龙剑的剑刃平切向白长绝的手掌。
徐佑的拳风从后而至!
白长绝无奈撒手弃剑,右手幻成雀啄,叮叮当当的击打在左的刀剑上,挡住了他的进攻,可身子躲无可躲,只能左手成拳,诡异的反折击出,对上了徐佑的拳头。
白虎九劲乃天下至霸,一劲接一劲,层层绵绵,越来越强,等到第九劲时堆叠到最高点,然后集中爆发的劲气足以摧毁一切对手。
呼吸之间,他受了八劲,正准备抵挡最后一劲,天下至霸的白虎劲突然变成了仁和中 正的玄武劲。
玄武坐北,五行属水。朱雀坐南,五行属火。
以水克火,又是雨夜和江边,水气最浓,正该天意如此!
啪!
白长绝的左臂之前就被清明斩断了半截骨头,这次再无力承受徐佑的紫府真的重压,从指关到手腕再到肘部和肩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迸裂,鲜血喷射四溅,场面惨不忍睹。
“啊!”
白长绝发出凄厉的惨叫,可他的眼神依旧冰冷,虽然痛的大汗淋漓,但也终于以断一臂的代价化解徐佑无可比拟的攻势,换来了唯一一次破局脱困的机会。
右手鬼魅般破开左的刀剑封堵,凝聚全身修为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左倒跌飞出,嘴角溢血,胸口下陷一大片,躺在泥泞里动弹不得。又飞起一脚踢中徐佑腰身,将徐佑击退数丈,借力腾空,足尖轻点清明刺过来的烛龙剑,再升高数丈,眼看着要斜斜的投入江水里遁去,城头上的方斯年冷静的下令:“放箭!”
神臂弩的力度、射程和精确性远胜雷公弩,一弩五箭,百人的弩队一波次可以射出五百支弩箭,如果梯队射击,十息之内,能够射出两千支箭。
这是可以击败五千正规军的配置,今夜却只是用来阻拦白长绝一人!
二品小宗师,可惊可怖!
尖利的鸣镝声划破夜空,封死了白长绝从空中入水的所有道路,他怒吼连连,白衣鼓胀如墙猛进,接连撞碎了一二百支弩箭,可这箭雨似乎无穷无尽,终于避无可避,胸腹和腿上中了五箭,强大的冲击力把他凌空带向后方,再次落入了包围圈。
可不等徐佑他们重新发起攻势,白长绝逼出弩箭,往曾道人他们的方向突围。两人和袁青杞对拼一招,此时刚刚缓过气来,仓促出手,根本无法拦阻。曾道人贵为四品,却被白长绝一指点中肩头,朱雀劲侵入丹田,半边身子彻底麻痹,再无力移动分毫。
另一个小宗师则要倒霉许多,见白长绝因为攻向曾道人,左侧洞门露出破绽,大喜之下横刀平砍,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不料这是个陷阱,白长绝大笑道:“受死吧!”借点中曾道人之力,飞身双脚夹住长刀,随心动,刀刃砰然碎成无数片,将那个小宗师扎成了刺猬,当即毙命!
白易等人目眦欲裂,联手出击,却不是白长绝一合之敌,噼里啪啦,被打的东倒西歪,人人受伤不轻。而徐佑、袁青杞、清明尚在身后一丈之地,眼前只余那三百重甲步兵,白长绝丝毫不放在心上,纵身入阵,在他的盘算里,只需要三五息的时间足可杀出一条通道,出去就是四通八达的大道通衢,或入山,或入市,再无人能把他留下。
只要安全回到鹤鸣山,就是徐佑和袁青杞的末日!
“杀!”
重甲步兵阵里传来严阳充满力量的喊声,宿铁刀寒芒闪闪,照的铁甲熠熠生辉,三百人如同一人出刀前劈,秋意萧杀,万物静寂,那种一去不回的决绝,哪怕金陵中军身上也从未遇见过。
白长绝神色凝重,若是平日,这样的阵势再强,那也是弹指可破,但现在的他连番恶战,受伤颇重,几乎油尽灯枯。最主要的是,一旦被步兵阵拖延片刻,徐佑等追上来,将再无逃生的机会。
千竹青,万雀鸣,
试问江海谁可平!
白长绝放声而啸,连变身法,万千龙雀振翅,却似乎被束缚在某个牢笼之内,左冲右突,始终无法高飞。每次突入,都会有宿铁刀从任何方位劈砍过来,杀死一个,立刻有人补上,不见慌乱,不见畏惧,更看不见丝毫溃败的迹象。
“进!”
“围!”
“守”
简单的口令,整齐划一的动作,劈、横、撩、抱,四招刀法,三百连入品都没有的重甲兵卒,竟把白长绝这个二品小宗师死死的拦在了防线之外。
又是六刀从左右上下前后攻过来,白长绝知道突围无望,袖袍横扫,六个人打横里飞了出去,筋骨尽断而死。
“你们退开!”
“退!”
听到徐佑的声音,严阳发出命令,尚余二百四十人的重甲步兵使了抱刀式,缓缓退出了战场。徐佑从天而降,手里拿着地上捡来的宿铁刀,使得却是左学自宁九州的刀法,由于速度太快,几乎将空气里划出火花,刺耳的破风声仿若龙吟,气势雄浑无匹。
白长绝双脚跺地,死在他周围的兵卒多达六十人,满地的宿铁刀全都直直的飞了起来,刀柄在下,刀尖朝上,结成刀阵,直冲徐佑而去。
刀光如练,弥漫星河。
徐佑的肩头和胸前被刀所伤,更是被这刀阵逼得越飞越高,难以接近白长绝。白长绝的发髻也被徐佑的刀气切断了束带,长发散乱于脑后,浑身血污和泥泞,再不复那白衣胜雪的神仙中人。
然而这次交手,徐佑彻底耗尽了他最后可以凝聚起来的反击之力!
八景伏神剑和烛龙剑不分先后,同时刺中白长绝的腰腹和后心。
白长绝无法移动,以残留的一丝真气勉强挡住神兵利器,让两人无法得手,狰狞的道:“宁师妹,你不过五品,想要破我护身罡气,只是痴心妄想……”
袁青杞冷冷叱道:“高上洞元,元生九天。玉经通神,真幽关。灵光八晖,六曜沉迁。配天迁基,达变入玄。敕!”
雨夜,道袍,青丝,红颜,
此景可入画。
然而画再美,也没有此刻的袁青杞给人的观感来得震撼。
敕令天地,再入四品!
白长绝受到徐佑道心玄微的反噬,体内真气运行几乎崩溃,可是以他二品巅峰的修为,只要短暂的调息就能重新将失控的奇经八脉恢复正常。偏偏落入重围,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才发狠断臂求生,把威胁最大的左打的生死不知,又硬扛了几百支弩箭,废掉了四品的曾道人,杀了一名小宗师和六十多名重甲步兵,还再次逼退了徐佑。如果袁青杞和清明破不开他的护身罡气,说话拖延片刻,就能让耗尽的真气重生,虽然微乎其微,也不可能躲过徐佑的下一轮攻击,可至少不会束手待毙。
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袁青杞如同神仙附体,竟能一夜之间,由六品而入五品山门,再由五品入四品……
被无数武道中人视为天堑险途的山门,仿佛成了她的后花园,抬脚可入,举手可攀,旦夕可成!
真正的天才面前,什么努力和奋斗,全都不值一提!
八景伏神剑如切豆腐般刺穿了白长绝的腰腹,就好似气球破了个洞,再无任何的防御力,烛龙剑同时从后方穿过他的右胸。
徐佑斩尽刀阵,头下脚上,单手擎刀负后,一指轻伸。白长绝仰头而望,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天师孙冠。
食指点在百会穴,先是口、鼻,后是眼、耳,彻底断绝了生机,白长绝七窍流血不止,颤声道:“宁……宁长意,你为何要……要叛教?只为了我说……想,想娶你为妻吗?”
“你那是趁天师闭关,故以势威逼,我若不从,怕是早晚要被你逞强侮辱!”袁青杞淡淡的道:“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白长绝,你在太极殿中设计杀了范长衣,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你不知道,卫长安当时并没有真正的昏迷过去。今夜杀你,是天师秘令我清理门户,你这人面兽心之獠,能死在钱塘山水佳处,死也该瞑目了!”
白长绝在不可名状的惊骇中死去,他不知道的是,袁青杞杀人还要诛心,她参与今夜的行动,跟孙冠毫无关系,倒是跟徐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二十章 上清
左胸口的外伤看着吓人,其实没有大碍,内伤由徐佑送入紫府元,运行大小周天,立时痊愈。曾道人更是简单,他只是被朱雀劲入体,和当年徐佑一般无二,只不过白长绝连受重伤,哪里还有余力毁掉四品小宗师的丹田,仅仅制住了他,让其无暇他顾罢了。
不管朱雀劲如何的刁钻阴毒,遇上道心玄微算是孙子见到了耶耶,乖巧的不能再乖巧了,徐佑随手化掉曾道人体内的真气,由方斯年和严阳善后,统计伤亡人数,打扫战场,收殓尸体,并负责安排白易等人前往明玉山休息。
“宁大祭酒,我们走走?”
袁青杞白了徐佑一眼,撑着油纸伞,袅袅娜娜的走入了钱塘的烟雨里。
清明知道两人还有账要算,识趣的遥遥跟在身后吃瓜,并没有凑的太近!
不知走了多久,雨越来越大,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袁青杞一直不开口,徐佑想了想,男人嘛,还是得主动,可怜兮兮的凑到她旁边,赔着笑道:“大祭酒,我的雨伞毁在了白长绝手里,可否容我一起躲会雨?”
袁青杞美眸望着远处,淡淡的道:“林祭酒有手有脚,又是四品小宗师,我打也打不过你,骗也骗不过你,想进来躲雨,那躲就是了!”
徐佑摸了摸头,略带尴尬的道:“还生气呢?我以为白长绝追查到钱塘,你已经接受我就是林通的事实……”
袁青杞转过身,恰好将雨伞遮住徐佑的头,两人的距离咫尺可闻,吐气如兰的道:“白长绝并不能确定,而我也只是答应他试探你的底细。至于今夜设局,正好我想杀他,知道你更想杀他,所以派白易给你送信。你既然答应下来,以我对你的了解,肯定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没想过,你竟然真的是林通!”
她眯着眼睛,透着危险的光,身子前倾,充满压迫性的逼近徐佑的脸,道:“你在钱塘观入道,借明法寺论衡崛起,以《老子化胡经》被天师看重,由生而正治,由正治而祭酒,成功混入鹤鸣山,盗走历代祖师的法器,然后毁掉了戒鬼井……我其实早该想到,天下才气被徐微之占去九斗,不该再有第二个惊才绝艳的林通出现。如果猜得不错,那个写《大灌顶经》的昙念,必是你捉笔化名而作,否则不会这么巧……厉害,厉害,自己和自己对骂,道门和佛门两边下注,七郎,人称你九斗才,我看太谦逊了些,明明天下十斗,尽归君囊中才是!”
徐佑后心微凉,袁青杞真的太可怕了,仅仅从林通的身份暴露就推断出昙念的来历,他也不否认,讪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三娘何必耿耿于怀……啊?”
袁青杞突然掐住他的胳膊,狠狠的一拧,仙子跌落凡尘,道:“每想起你在林屋山虚情假意的和我说话,肚子里不定怎么嘲笑我愚蠢呢,这气就消不了!你给我等着,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你计较!”
徐佑也知此事做的很不地道,任谁被眼皮子底下骗了这么久都不可能轻易释怀,袁青杞好歹给了面子,拧的不是很痛,要不然四品小宗师捏着那么点皮子三百六十度转圈圈,还不得要了老命?
“好好好!”徐佑识时务,道:“这笔账我们以后慢慢算,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呸,你还想当和尚?放得下家里那两个闭月羞花的娇妻吗?”
眼看着再聊下去就要变成渣男的感觉,徐佑果断转移话题,道:“杀了白长绝,你怎么跟孙冠交代?”
此次钱塘诱杀白长绝,起因是白长绝伤愈之后,追查林通的下落到了钱塘,他早对袁青杞有觊觎之心,只是碍于孙冠和范长衣,始终不敢表露。直到范长衣在金陵被他挫骨扬灰,孙冠又重伤闭关,天师道再无可制衡之人,加上被安休明和鱼道真别有用心的吹捧,心态膨胀的无以复加,所以那份压抑许久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言语举止对袁青杞颇为无礼,甚至不惜威胁收回扬州治祭酒的位子,要逼她俯首就范。
可袁青杞何等样人?岂会束手任人宰割,决定先发制人,派白易暗中联络徐佑,上演了码头截杀的这场好戏。
“天师……”说起正事,袁青杞顾不得再找徐佑麻烦,俏脸闪过浓郁的化不开的惆怅,低声道:“他错了!”
“嗯?”
徐佑没听明白,或者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天师道自协力安师愈起兵灭胡以来,统领三天正法,传正一明威之道,立二十四治,置各方祭酒,兴盛于江东,已百有余年。可时至今日,《太平清领书》遗失,《三天内解经》焚毁,道典多出伪作,卷藏自相矛盾,理义首尾无取,而天师求问天道,既不愿修订道典,也无心整顿教务,以至于科律废弛,纵横颠倒,乱杂互起,不顺教令,越科破禁,轻道贱法,恣贪欲之性,耽酒食女色,背盟威清约之正教,向魑魅袄巫之倒法。如今的天师道,以男女合气术献媚于上,以租米钱税盘剥于下,匡政,政多邪僻,导民,民多诡惑,究其根本,错在天师一人!”
几缕青丝从晶莹如玉的耳后垂落胸前,莫名的哀伤浮上眉眼之间,徐佑感觉得到袁青杞内心深处那无可描述的痛苦和面临抉择的艰难与,可她毕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女郎,权势不能动其心,名利不能改其志,生死不能阻其行。
她的道,别人给不得,那便自己去求!
良久良久。
大雨终于淅淅沥沥的温柔了起来,袁青杞凝视着徐佑,眸子里瞬间掠过的光芒如星河照耀了钱塘的夜幕,道:“七郎,我自幼蒙仙人传授《上清大洞真经》,欲改易师法,宣扬新科,望七郎施以援手,互为声气,让道门不至断绝于今世!”
徐佑震惊当场。
他早料到袁青杞所谋甚大,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要脱离天师道自立门户。不说针对天师道目前的弊端所显露出来的真知灼见,单单面对孙冠这个至高无上的道门天师,指摘错在其身,那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就足够让人敬佩不已!
这不是叛教,胜似叛教;这不是忤逆,胜似忤逆!
徐佑偷经毁井,伤了天师道的颜面,孙冠只是恼怒,毕竟双方属于敌人,无所不用其极,自在情理之中。可袁青杞的所作所为,却是要彻底摇动天师道的根基那是孙冠赖以立足天下的命!
而且袁青杞是孙冠最宠爱的弟子,以女子之身,妙龄之年,成为鹤鸣山大祭酒,又接任上三治之一的扬州治祭酒,恩遇不可谓不厚!
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比如孙冠和宁玄古,亲如兄弟,也照样划地绝交。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你想清楚了吗?孙冠若是痊愈,杀白长绝一事或许还有解释的余地,可他绝不会容忍你另立门户……”
袁青杞微微摇了摇头,神色坚毅,道:“天师和安休明那个弑父的逆贼纠缠太深了,一旦扬州、荆州起兵,攻陷金陵,改朝换代,新主岂会容忍天师道继续存在?届时这二十四治的道民将何以自处?等天师出关,我怕这天下早就换了模样,他未必还有心思来追究我……”
“起兵?起什么兵?”徐佑装傻。
袁青杞没好气道:“你骗骗安休明还可以,毕竟他山高皇帝远,难以打探扬州的动静,可我生长于斯,你那翠羽营说是屯田,现在估计也有五六千兵力了,若不是为了造反,养这么多流民是要普度众生做菩萨吗?”
徐佑正色道:“我心底良善,你又不是不知道……”
袁青杞突然凑近了少许,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起,轻笑道:“良善与否,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这个人呢,就喜欢装傻充愣的骗死人不偿命!张玄机和詹文君是不是就是这样被你骗上了明玉山?”
这话听着太像打情骂俏,徐佑和袁青杞斗嘴从来没占过便宜,保持着脸部的表情不变,很呆萌的问道:“真的有仙人吗?”
袁青杞噗嗤笑了起来,身子挪后几寸,不知是笑徐佑问的痴,还是笑他躲的快,道:“傻子,这都是糊弄世人的鬼话,如何信得?不过《上清大洞真经》确实是道门无上典籍,我从师得授,习有经年,个中道法,远胜当今流传的天师道教义。”
徐佑若是还猜不到袁青杞另有师承,那可真的是个二笔大傻子了。再阴谋论一点,很有可能拜孙冠为师,也只是她那神秘师父的计策,这手无间道玩的很溜,气魄宏大且直至核心,至少从目前来看,扬州治被袁青杞牢牢的控制在手里,这就是改弦更张的底气和资本,否则的话,重新培植像扬州治这种体量的基地不知道得耗费多少年的时光。
不过,袁青杞既然不愿详说她的师门来历,徐佑也不会那么没眼力劲的追问,道:“你要新立宗门,我必定倾力相助。人和钱估计你都不缺,这样吧,等玄机书院开讲,儒门、佛门都有一席之地,我诚邀你为名誉山长,并担任都讲,代表道门宣讲《上清大洞真经》,如何?”
玄机书院融合儒、佛、道三教,这是徐佑建院之初就构造好的设想,今后还要把、天经玉算、医卜星象、测绘地理、音律书法、因明逻辑、冶金锻造等诸多杂学都列为宣讲的课目,包罗万象,真正成为思想碰撞和学术研讨的圣地。
儒家的关系和徐佑向来良好,佛家不必说了,要不是徐佑头上三千烦恼丝,被共尊为佛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唯有道门积怨太深,袁青杞若肯屈尊,那真是双赢。说到底他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袁青杞答应下来,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徐佑这个人有种奇怪的特质,和他对敌的人总会下意识的忽略他的可怕,而和他站在同一战线的人,却总是莫名的觉得安心和可靠。
很奇妙,通过联手杀掉白长绝,反而把两个原本愈行愈远的男女,又渐渐的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两人掉头往明玉山方向走去,徐佑随口问道:“对了,你修习的何等功法,竟然这般神妙?一夜连升两品,实在骇人听闻,若是李知微泉下有知,肯定要跳出来指着你的鼻子大骂这不科学……”
科学虽然不懂,可也明白徐佑话语里的夸张和调侃,袁青杞颇有深意的道:“我修习的是九天洞元玄功,悟自《云篆仙书》。倒是七郎沉疴日久,前段时日又在金陵传出伤重不治的消息,却又怎么入的四品?还破了白长绝从未有过敌手的朱雀劲?”
这是古代版的史密斯夫妇吗?两个人各有秘密,又不可为外人道,徐佑打个哈哈,道:“我有幸被昙谶大师诊治,解了必死的困厄,又得宁玄古宁真人授玄武劲,所以能够克制朱雀劲,至于四品什么的,全靠老天爷保佑……”
第二十一章 人间
安顿好袁青杞休息,出院子时宫一守在门口,看着徐佑的眼神躲躲闪闪。徐佑干咳两声,这都是化身林通时造的孽,不过还好在林屋山待的时间不长,大家点到即止,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而宫一随着林通从正治到祭酒的身份跳跃式变化,心里那点悸动也早就随风而散,今夜再会,偶尔觉得有点羞耻,却并不会生出别的念头。
“祭酒已经歇息了,你快睡去吧,在此山中不必担忧安全问题……若是需要什么,直接吩咐下人们,全当成林屋山就是。”
宫一委身施礼,道:“谢过郎君!”
徐佑驻足片刻,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有多说话,微微点头,然后缓步远去。宫一这才起身,望着徐佑的背景,眸子里掠过几许怅然,转瞬恢复了平静,回身警惕的守着门口,并没有如徐佑所言去倒头大睡。
明玉山,终究不是林屋山!
沿着泉井的台阶走到底部,推开石门,詹文君正在处理各种机密情报,螓首几乎要埋在半人高的卷册里,她闻声抬头,笑道:“你怎么来了,宁大祭酒远来是客,主人不陪着成何体统……”
徐佑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身,温声道:“彻夜交战,还死了一位跟随多年的小宗师,又得考虑今后的应对策略,她心力交瘁,早些歇着为好。”
詹文君转过头,玉手抚摸着徐佑的侧脸,爱怜的道:“今夜这样的冒险,以后千万不要再干了!我只恨自己不会武功,没法子在最危险的时刻站在你的身旁!”
“术业有专攻,若非你和冬至掌管秘府,我们怎么知道白长绝离开金陵后竟悄然来了钱塘?又怎么知道袁青杞设局到底是为了杀白长绝,还是为了诱我入瓮呢?”
詹文君愣了愣神,道:“夫君信不过袁青杞吗?”
徐佑摇摇头,道:“若是信不过她,就不会有这个局……我只是不愿意把所有人的生死单单寄托在信任这两个字之上,可有了秘府的情报为辅佐,信任才可以真正的发挥作用。”
詹文君明白徐佑心头所系不再是他一己之身,而是明玉山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前程和性命托付,如何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可是这样活着,真的太累了!
“无论怎样,我和玄机都会陪着你,山巅可去,黄泉也可去!”詹文君紧紧的贴着徐佑的腹部,仿佛要把身子揉进这个男子的体内,血肉相连,不分彼此。
袁青杞率众离开之后,又过了三五日,临川王府第一批人抵达吴县,徐佑带着左丘司锦和清明前往迎接,见到了负责带队的魏不屈。
魏不屈是翩翩佳公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手中握着把黑漆银线的折扇,随风轻摇,让人目眩。他先和顾允打过招呼,对顾陆朱张其他人并不搭理,然后冲着徐佑微微下拜,道:“微之!”
徐佑急忙扶起,道:“不敢当郎君大礼,快起!”
魏不屈却摇着头,道:“我此拜,不是拜郎君,而是拜这把徐郎扇。”
徐佑当初在金陵为了装 逼发明了折扇,后来被人争相模仿,除过宁、越等偏僻的州郡,其他地方不管冬夏,士族皆以执折扇为美,故又被称为徐郎扇。
“自玄学兴起,名士都执羽扇和麈尾,以为风雅事,我向来不屑一顾。直到徐郎扇问世,见之欣喜若狂,反寒暑於一掌之末,回八风乎六翮之杪,这才是聚江南气韵于开合间的上品雅物。微之诗赋双绝,经艺通达,时人所重,可在下看来,那些东西都是狗屁,比不上这把徐郎扇之万一!”
魏不屈言谈洒脱,气度不凡,然而太过桀骜。今天来迎接的人里还有刺史府的诸多官吏以及顾陆朱张的重要人物,还有部分地方士族的代表,他连正眼都不怎么瞧,面子如何过得去?
徐佑哪里肯陪同着胡闹,笑道:“折扇只是小玩物,郎君喜欢就好。我们先至天平山看看为殿下准备的王府,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郎君久在殿下身边,可要帮我们拾遗补缺,务求尽善才是。”说完对左丘司锦使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凑近低语道:“正事要紧!”
魏不屈对这个临川王的义妹相当尊重,闻言收了傲气,对着周边团团作揖,道:“诸君请!”
天平山早已修葺一新,魏不屈做事时和刚才的做派截然不同,里里外外,事无巨细,检查的无比认真,连后院引水所用的暗渠也亲自爬进去查看可否容人通过。之后七八日,不断的有临川王府的人来打前站,数百人在魏不屈的安排下,将天平山打点的井井有条,看似繁琐的事宜也逐渐理出了头绪。
七月初三,天光大好,沿着富川江远处驶来十艘飞云楼船,当先那艘楼船的女墙边甲士林立,刀枪夺目,船头站着两人,正是临川王安休林和王妃徐舜华。
船队抵近钱塘后,徐佑登船拜见,安休林双目含泪,握着徐佑的手,道:“微之,多亏你连月来奔波行走,姊夫才不至于困坐临川,做那盘中待宰的猪羊。此恩此情,没齿难忘。”
徐舜华冷哼一声,道:“知道就好,以后对我七弟好点,别学你那父兄刻薄寡恩。”
徐佑侧目,阿姊你也太彪悍了吧?
安休林丝毫不恼,赔着笑道:“夫人说的是,等大局笃定,我必禀告王兄,对微之重重的赏赐。”
徐佑当然不会像徐舜华那么虎,谦逊的道:“若非有姊夫为依仗,我也不可能在江州、荆州和扬州之间来去自如,江夏王和诸姓门阀给的是临川王的颜面,而不是我徐佑这点微末之光!”
安休林的优点之一,从不贪下属的功劳,处事心公,见事理明,道:“不管怎么说,此次合纵缔交,微之首功,若不重赏,难免让众人寒心,你也别推辞了。”
徐佑笑道:“功劳等打进金陵再叙不迟,当下要紧的是安全送姊夫到吴县天平山。”
安休林略带忐忑的道:“听闻顾刺史不太好相处?”
这就是没权王爷的后遗症,好歹也是天潢贵胄,却担心顾允不好相处,不过从侧面也可看出门阀的可怕与影响力。
徐佑正色道:“传闻不可信,顾刺史为人方正,理政清明,治下严苛,所以被宵小之辈造谣污蔑。依我看来,顾刺史侍君以忠,报国以诚,且敬重姊夫的仁义,此番迎姊夫来扬州,他出力甚多,无须多虑。”
安休林松了口气,还要说什么,被徐舜华拉着袖子往船舱里推,道:“好了好了,你先去歇着,别耽误我们姊弟二人说点体己话。”
安休林苦笑着一边走一边回头,道:“微之,和你阿姊说完体己话,等会来找我,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徐佑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你这王爷当的……
“哎,哎,阿姊,别……”
所以说做人不能太幸灾乐祸,徐佑还没同情完安休林,就被徐舜华揪着耳朵去了旁边的船舱里,大马横刀的一坐,玉手啪的拍在案几上,道:“你房里那两个女郎呢?知道我路过钱塘,怎么不带来让我瞧瞧?长得太丑没脸见人,还是根本没把我这个家姊放在眼里?”
张玄机去掉脸上胎痕的事仍旧处在保密状态,外人还当她是阴阳鱼脸,徐舜华这么说,显然是对这个弟妇不太满意。詹文君虽是寡妇,然而江东不忌讳这个,只要才貌人品过得去,倒是无所谓。
徐佑走到身后,给她捏着肩膀,道:“阿姊息怒!玄机和文君都是暂住在明玉山,鉴于局势未明,只求安身而已。我尚未明媒正娶,如何能公开带来给阿姊过目?就算我们徐氏是三世不读书的蛮子,可张氏百年书香,高门望族,詹氏门第弱些,但也诗礼传家,别人总得避避嫌……”
“哦?”徐舜华乜着眼,道:“食共几,寝同榻,说不得三人齐赴巫山的荒唐事也干过了,这会倒是害臊了?”
徐佑顿时叫起屈来,三人行真的没干过,这个锅不能背,道:“我们清清白白,洁身自好……”
“真的?”
“真的!”
徐舜华突然伸手抓向徐佑,奇道:“你是不是有隐疾?”
徐佑身为四品小宗师,要是被人掏了铛,那可真的丢尽了武道中人的脸面,轻轻一闪,让徐舜华抓了空。
“阿姊!”
完全无视徐佑的羞愤,徐舜华不屑的耻笑道:“怕什么,小时候又不是没抓过!”
小时候是可爱,现在是雄壮,那能一样吗?徐佑知道跟她掰扯不清,道:“等阿姊到吴县安顿好,我自会找个机会带着玄机和文君前去探访。阿姊你先休息,殿下找我还有事商量……”说完夺门而逃,他真怕再待下去,这个彪悍的前江东第一名媛会做出什么奇葩的举动。
徐舜华追之不及,足履砸了过来,砰的撞上了关闭的舱门,她气鼓鼓的站了一会,噗嗤笑了起来,笑声里是这七年来少有的欢愉。
那个整日里被她揉着脸蛋的七弟,终于长大了,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以为徐氏遮风避雨,可以为徐氏绵延子孙。
她是早该死的人,可现在还不能死,她要看着徐佑一步步走上朝堂,屹立不倒,然后才能放心的追逐父母叔伯兄弟姊妹于九泉之下。
这个人世间,已经不值得她太多的留恋!
第二十二章 回山
临川王的船队刚刚离开钱塘,夜深如墨,两人趁夜进了钱塘观。原来的观主马一鸣已升迁到别处去了,苦泉接任了观主,做了十将,手下养着三四个生,把钱塘观经营的很是兴旺。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含着某种奇怪的韵律,苦泉猛然抬头,刹那的惊喜溢于言表,胸腔里不知名的情绪剧烈的跳动了两下,身子都离开了座位,又缓缓坐了回去,轻轻吐出一口气,平静的道:“进来!”
看到进来的两人黑袍遮面,明显不是期待的那个人,苦泉的眼中露出难以掩盖的失望,道:“你们是谁?”
前面那人掀开面罩,沙哑着嗓子,道:“见过少主!”
苦泉认得,此人叫宣雨,是大天主身边的心腹,声音变得冷淡起来,道:“鬼师呢?”
“鬼师在金陵罹难,这位是大天主新任命的鬼师,要我等听令从事。”宣雨侧过身子,恭敬的垂首,似乎对这个鬼师很是信服。
房内光影照不到的暗处,还站着一人,他并没有除下面罩,浑身透着阴冷腐朽的死气,如果不是仔细去看,几乎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鬼师果然出事了!
这一年来他不曾露面,苦泉就猜到了结局。六天欲乱江东,所作所为无不是凶险之极,三品又如何?将军难免阵前亡,都明玉起兵以来,多少人死于战火,鬼师的死,苦泉并不意外,死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可苦泉仍旧心痛欲裂,鬼师对他而言,比师父马一鸣更亲近,比生身父亲大天主更像是个父亲,教他武功,教他读书,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并给了他窥探世间奥妙的识见和法门。如果不是鬼师,他很可能只是天师道扬州治钱塘观里一个小小的生,浑浑噩噩的度过平凡的一生,怎么也接触不到另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
“你?鬼师?”
苦泉冷笑道:“藏头藏尾,真面容都不敢露的鼠辈,凭你也配?”
宣雨从来没见过苦泉这么刻薄的言辞,知道他是因为鬼师之死把火气都撒到了新鬼师头上,两边都得罪不起,干脆装作没听见,木头似的站在旁边。
鬼师淡淡的道:“大天主和孙冠交手受了重伤,现在兰六象和卢泰联手逼宫,故召少主回酆都山坐镇,以备不测!少主可以看不起我,但是孰轻孰重,心里该明白,若大天主出事,你还能逍遥自在的藏身钱塘观里求仙问道?斩草除根的小伎俩,不必我教,兰六象也会去做!”
苦泉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好一会才道:“二天主呢?四天主和五天主呢?”
“二天主年归海同样因为走蛟涧一战伤了元,回山后残喘了数月,不治而死。五天主离开金陵后行踪飘忽不定,只有她联系别人,别人想找她难比登天。至于四天主……据说近十年来,除过大天主之外,谁也不曾见过他,这时候怎么会出现?”鬼师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显得诡异莫测,声音低沉,语速平缓,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道:“明武天宫和七非天宫要兵谏,大天主伤重不起,难以治事,绝阴天宫独木难支。少主若肯回去,可以安罗杀天宫、照罪天宫和司苑天宫之心,最不济也要让他们保持中立,不受兰六象等人的蛊惑,然后分而化之,可解当前的危局。”
苦泉突然笑了起来,道:“我是弃子,素无威望,回去之后不过成了你的傀儡。真要是解了这无解的危局……六天之内,怕是要以你为尊了!”
宣雨的眼皮子跳了一下,这位少主自幼流落于外,没想到心思活泛,对世事看得通透。新鬼师这几年在六天积累了不小的威望,可破天荒的被大天主作为接任鬼师的人选,内外不服者众多,要不是他随即提出了煽动朝廷和天师道灭佛的天才构想,压下去反对的声音,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委实不易。
若能让少主回山,秉承正统,两人携手收罗杀、司苑和照罪为己用,再平了明武和七非之乱,万众归心,鬼师架空少主,不过举手之劳。
六天的历任鬼师地位超凡,在大天主之下,其他天主之上,要么允文,要么允武,无不是当世最顶尖的人物之一。上任鬼师位列三品,号称贯综神摸,无音不照,连林霜虎这个二品小宗师都死在他的大手印里,只可惜时运不济,遇到了徐佑和清明这两个潜伏界里的挂壁,被阴致死。要不然哪怕大天主受伤,兰六象和卢泰也不敢如此放肆。
“威望是凭本事挣的,不是别人赏赐,也不是坐在钱塘观里臆想得来的!你身为大天主的独子,起步就比别人高出无数倍,若还不能因势利导,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当个傀儡,或许还算不错的下场。”
这点程度的羞辱,对苦泉的杀伤力几乎为零,他摇头道:“仅仅这个理由,还不能说服我离开生长于斯的天师道,跟一个素未相识的人去六天以命相搏……”
“哦?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令堂当年被山贼**而死的真相么?”
寒光照射斗室,苦泉拔出太一三元剑,身形迅捷如兔跃,架在了鬼师的脖子。宣雨欲拦又不敢,苦着脸求道:“少主,杀不得!鬼师可是大天主禀告高天万丈神之后,沐了五方血池,赐了灵威印的,凡我六天教众,见之如见神,不得忤逆!”
苦泉凝视着鬼师,一字字道:“再敢提先慈,我不管你是不是进过五方血池仍不死的鬼师,必要取你的性命!”
“我不会武功,你要杀我,只是举手之劳。”鬼师的容貌隐在面罩里,黑色的眼眸像是通到了冥府深处,看不到一丁点的光。他伸出手指推开了太一三元剑,转身离开,到门口时停了停,头也不回的道:“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想想清楚,是愿意成为钱塘观日夜守着香火的苦泉,还是做回六天的少典,全凭你自己选择。我只在码头等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若不来,六天的事再和你无关,还是抓紧逃命去吧!”
残月如刀,满树鸣蝉,苦泉倚着门边,抬头望着院子里的香樟树,清秀的脸蛋忽而痛苦,忽而快意,忽而茫然,不知觉中两行泪顺颊而下,低吟道:“菀彼柳斯,鸣蜩,有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这是《诗经小弁》里的诗句,写诗人无辜被逐,怨尤父亲,痛苦不堪,却又感觉前途渺茫的的痛苦,最是符合苦泉此时此刻的心情。
然而,思量再三,不管居心如何,鬼师的话很有道理,如果拒绝回山,一旦兰六象逼宫成功,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更何况,当年他母亲惨死,疑点重重,之前根本没有机会,现在鬼师给了他机会,若不回六天调查清楚,将来何以见母亲于九泉之下?
其实,他根本没有选择!
载着鬼师、苦泉和宣雨的鳊舟刚刚趁夜离开钱塘,冬至的案头已经放上了有关他们的情报。鬼师和宣雨几时入的钱塘观,几时离开,苦泉几时前往码头,以及鳊舟的去向,并由文鱼司安排了成建制的六人小队负责跟踪,按照最高级别,每隔两个时辰往秘府传递一次情报。
冬至禀告詹文君后,快马加鞭奔赴吴县面见徐佑。刚到天平山,被拦在了王府门外,冬至没有相关的牌,守卫以府内正进行欢迎宴会为由拒绝她入内,正扯皮的时候遇到了带兵巡视的左丘司锦,她身穿红色的戎装,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忙过来施礼:“妹妹几时来的?”还待斥责守卫,冬至笑道:“我刚到,有急事找小郎。这守卫只是恪尽职守,当赏不当罚。阿姊就别怪他了!”
左丘司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吩咐守卫道:“以后只要是钱塘徐府来的人,及时通禀,不得迟延,明白了吗?”
守卫唯唯应了,左丘司锦容色稍霁,拉着冬至的手,道:“郎君正陪着殿下说话,这时不好打扰,妹妹先随我去,寻机再喊郎君出来。”
天平山下的宅院群没有再用临川王府的称号,而是正式命名为天平府。府内建筑成阶梯式分布,自山脚到半山腰,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亭台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既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远峰借景,紫气青霞,真真是美不胜收。
正在举办酒宴的地叫兰雪楼,位于天平山东麓的长云峰上,独悬崖边,临风而立,震泽湖的水波潋滟,可尽览眼底。
楼中热闹非凡,名士齐聚,大都是四姓门阀以及和他们有裙带关系的各等士族,安休林既然抵达了吴县,起兵在即,保密不再那么重要,让他和这些基本上心里已经有谱的支持者见个面,对日后的精诚团结大有裨益。
上了五楼,也就是顶层,左丘司锦拉着一个侍者低语两句,他进去后悄声通知了清明,又过了会,徐佑借更衣尿遁,到了楼外的山崖边上,冬至呈上情报,笑道:“监视钱塘观三年之久,终于钓到了大鱼。”
徐佑想起和苦泉交往的那段日子,这个清秀的小师兄温柔如女子,生性平和,与世无争,精研道法,颇有造诣,两人原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只可惜徐佑不是真正的林通,而他也不是苦泉那么简单,世事难料,徒呼奈何?
“告诉李木,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文鱼司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搞清楚六天的酆都山所在的位置!”
“诺!”
第二十三章 无父之国,天下无之
七月五日,终于收到从漠北传来的消息,长孙狄大败,武川镇失守,柔然大军逼**城。元瑜和西凉签订了城下之盟,割让河内郡,西凉左部帅姚吉亲赴盟会,拿到了河内郡的民户谱牒和郡县图。
这是西凉立国以来未有之盛事,姚吉的名望随着元瑜的退兵到达了顶峰。以此为凭借,月痕再次出现在沮渠乌孤面前时,张掖公的封号和世袭罔替的尊荣,让他再也无法拒绝,当即歃血为盟,愿尊姚吉为主,甘为前驱,誓死追随。
月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战斗力最为强悍的卢水胡收入麾下,然后再马不停蹄转道长安,从宦者骆训处得到确定消息,凉主姚琰病的很重,最近七日接连昏迷了两次,御医须臾不敢离开。太子姚晋掌控御朵卫,隔绝内外,严密封锁关于姚琰的病情,不许宰臣面圣,瞧那架势,估计随时准备奉旨监国。
月痕星夜出京,急速前往轵关,然而途中惊闻江夏王安休若举兵讨伐楚主,宣布其十七条罪状,颜婉操刀的《传檄京邑》的雄文随着露布四方咸知。她命人抄来看时,见里面有“割梁州于凉”的话,登时惊诧莫名。
梁州向来是江夏王的囊中物,年前为了取信楚主,江夏王将梁州交还金陵,怎么突然会说楚主割了梁州给凉国呢?
月痕满腹犹疑,等赶到轵关,和温子攸碰面,这才知道凉主姚琰看似脑抽的命令姚吉出兵挑起和北魏的战事,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大的算计。
太子姚晋其实早在月痕和沮渠乌孤见面时就已经带领三万御朵卫经子午谷秘密前往梁州,梁州的重镇之一,安康城太守没有抵抗,率众投降,然后御朵卫顺汉水西进,沿途城郭无不望风而降,只用了十余天,就抵达了梁州的州治南郑城。
新任梁州刺史全安是楚主安休明的心腹,派他来当梁州刺史,既为了收服梁州上下为己用,也为了在荆州上游插一把刀子,让江夏王如芒在背,必要时可以顺流而下,和金陵城夹击之势。可全安志大才疏,平日里好夸夸其谈,问起政事兵法,无不头头是道,真做了刺史,除了求田问舍,面对忠心于江夏王的那些骄兵悍将,根本没有任何手段来制衡,最后干脆做起了缩头乌龟,反正只要他不专权,那些人也不造反,双方各行其事,维系着明面上的和谐稳定。
谁也没想到西凉竟然这么大的胆子,挑衅北魏的同时,派兵南下入侵了梁州。更没想到的是,梁州的将军们仿佛被集体夺魂去了,遇到姚晋和御朵卫比遇到亲爹还亲,箪食浆,以迎接王师的姿态,将所有重镇拱手相让。
南郑城自然也不例外!
作为荆州的州治,南郑城防守严密,又驻扎着最精锐的白马铁骑,是除过青州军之外拥有最多骑兵的都督府。然而一夜之间,城门大开,州治陷落,姚晋攻入府城,斩杀全安,余者不问,白马铁骑退守沔阳,并上表投降。
随之全境臣服,姚晋留下其同胞兄弟姚丕率一万御朵卫镇守南郑城,班师回京,声势更盛过姚吉,毕竟姚吉只拿下了北魏的一郡,而姚晋占的是南楚的一州!
正当西凉陷入两子夺嫡的危险之中,远在钱塘的徐佑拜读颜婉的檄文,一日夜间看了不下十遍,还是忍不住赞赏道:“颜婉真乃奇才!单这一篇檄文,可胜过十万精兵!”
张玄机坐在妆台前,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由清芷仔细的梳理着,美丽不可方物的俏脸倒映在铜镜里,眸子尽是温柔的神色,道:“说起颜婉,还有个逸闻趣事。颜父是光禄大夫颜晏之,先帝在时曾问颜晏之:‘卿家四子,婉、策、禅、越,谁人可承卿风?’颜晏之答道:‘婉得臣笔,策得臣文,禅得臣义,越得臣酒’,这颜婉厉害之处,就在那一支雄笔。”
徐佑大笑,道:“果然知子莫若父!”
他实在爱煞了这檄文,又轻声念道:“夫运不常隆,代有莫大之衅。爰自上叶,或因多难以成福,或阶昏虐以兆乱,咸由君臣义合,理悖恩离。故坚冰之遘,每钟浇末,未有以道御世,教化明厚,而当枭镜反噬,难发天属者也。先帝圣德在位,功格区宇,明照万国,道洽无垠,风之所被,荒隅变识;仁之所动,木石开心。而逆贼安休明乘藉冢嫡,夙蒙宠树,正位东朝,礼绝君后,凶慢之情,发于龆,猜忍之心,成于几立。逆贼安休远险躁无行,自幼而长,交相倚附,共逞奸回。
……
先旨以王室不造,家难亟结,故含蔽容隐,不彰其衅,训诱启告,冀能革音。何悟狂慝不悛,同恶相济,肇乱巫蛊,终行弑逆,圣躬离荼毒之痛,社稷有翦坠之哀,四海崩心,人神泣血,生民以来,未闻斯祸。奉讳惊号,肝脑涂地,烦冤臆,容身无所。
……
大将军、诸王幽间穷省,存亡未测。顾侍中、梁左卫、冯屯骑,另有其他三十多位良臣,皆当世标秀,一时忠贞,或正色立朝,或闻逆弗顺,并横分阶闼,悬首都市。宗党夷灭,岂伊一姓,祸毒所流,未知其极。
昔周道告难,齐、晋勤王,汉历中圮,虚、牟立节,异姓末属,犹或亡躯,况幕府职同昔人,义兼臣子。所以枕戈尝胆,苟全视息,志枭元凶,少雪仇耻。
……
故传檄三吴,驰军京邑,远近俱发,扬万里。楼舰腾川,则沧江雾咽;锐甲赴野,则林薄摧根。谋臣智士,雄夫毅卒,畜志须时,怀愤待用。先圣灵泽,结在民心,逆顺大数,冥发天理,无父之国,天下无之。羽檄既驰,华素响会,以此众战,谁能抗御,以此义动,何往不捷!况逆丑无亲,人鬼所背,计其同恶,不盈一旅,崇极群小,是与此周,哲人君子,必加积忌。倾海注萤,颓山压卵,商、周之势,曾何足云。
……
诸君或奕世贞贤,身囗皇渥,或勋烈肺腑,休否攸同。拘逼凶势,俯眉寇手,含愤茹戚,不可为心。大军近次,威声已接,便宜因变立功,洗雪滓累;若事有不获,能背逆归顺,亦其次也;如有守迷遂往,党一凶类,刑兹无赦,戮及五宗。赏罚之科,信如日月。原火一燎,异物同灰,幸求多福,无贻后悔。书到宣告,咸使闻知。”
詹文君推门进来,促狭的倚在门框,笑道:“还没睡呢?没打扰两位的好事吧?”
张玄机眉眼轻挑,道:“文君可是孤枕难眠?不如今夜也歇在此处,想必夫君很是乐意的……”
徐佑忙不迭的点头,道:“乐意之极!”
詹文君白了他一眼,道:“孟子曰‘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正是为你二人而设!”
三人肆无忌惮的调趣,倒把个白纸样的清芷戏弄的浑身发软,手里的玉梳掉落地上,羞的脸蛋通红,低着头不敢看徐佑。还是张玄机心疼她,回头笑道:“你先下去吧!”清芷应了声,小脑袋几乎要钻进胸口,急匆匆的跑掉。
徐佑走过去,打横里抱起詹文君,扔到了榻上。詹文君拉近衣襟,骤然散发出来的春意惹得屋子里愈发的燥热,道:“夫君要做什么?我可是有正事来寻你的……”
徐佑的大手从脚踝处慢慢攀附,道:“再有十几日就近中秋,为夫想着给夫人做件衣裳,这不得量量尺寸么?就是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夫人为大!”
“痒……”詹文君笑着缩脚,佯嗔道:“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
张玄机从后面趴在徐佑背上,白耦似的玉臂环着脖颈,笑的直打跌,道:“文君这是抱怨夫君不记得她的尺寸呢,看来平日里抱的太少,也量的太少了……”
詹文君在床笫间终究抵不过张玄机,耳垂仿若新熟的樱桃,红的鲜艳欲滴,躲过了徐佑的手,拉着锦被盖住了双腿,轻啐道:“就你整日惯着夫君的奇怪癖好,若真的效仿桀纣,瞧你哭还是不哭?”
张玄机雅致之极的转了个身子,半躺半坐的靠在了徐佑的怀中,小衣遮掩不住的起伏婀娜,羞怯和妩媚,青涩和成熟,夺天地造化的融合为一处,她对着詹文君轻吐兰气,道:“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绝美的容颜充满了无敌的诱惑力,连身为女子的詹文君都无法抵抗,嘤咛一声,连头都钻进了被子里。
这两人一个唱起了古乐府,一个唱起了子夜歌,无不是应景而贴切,却又将小儿女的情态一览无余。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徐佑屈指弹灭了灯烛,什么北魏柔然,什么西凉夺嫡,什么荆州起兵,什么颜婉雄文,哪里比得上此时此刻的郎情妾意?
“呜……先别,我们都作了诗,该夫君了,若是作的不好,今夜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一个乐府,一个子夜,一个四时歌,这次倒是齐备了。那月光也悄然移开了窗帷,捂着眼睛躲进了乌云之中,看那厚重的云层,想必这南北千万里,会是一场无法预计的暴雨将至!
(颜竣的《为世祖檄京邑》可以算是陈琳《讨贼檄文》之后,骆宾王《讨武檄文》之前,丸子最爱的一篇檄文,当年刘骏伐刘劭,金陵中军多人阵前倒戈,这篇檄文起了很大的作用,说是抵十万兵,不算言过其实。)
第二十四章 首战
詹文君深夜来找徐佑,当然不是为了三人行胡天胡帝。云收雨散之后,趁张玄机熟睡,两人披衣来到外间,詹文君送来的是关于北魏和西凉的情报。
“元沐兰答应的赎金已全部送抵钱塘码头,一百石河东盐、两千万钱和一万匹丝帛,正好可作军需之用。她的信使还等在码头,要随船带回楼祛疾等人,夫君以为如何?”
“虽是敌人,却也不可无信。”徐佑笑道:“楼祛疾等人身为白鹭,潜伏南朝,刺探军机,可暴露了身份,那就是无羽之雀,对我们毫无用处,放归就是了,无碍大局。”
詹文君低声道:“于忠说的那些理由,到底有几分可信,我心里实在没有把握……”
有楚奸,自然有魏奸,于忠被抓之后,私下里找徐佑谈过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徐佑也乐得在北魏朝堂安插个钉子,能不能用,有待观察,可聊胜于无,又没有什么坏处。
“让冬至从罗生司挑选一个稳得住气、心思灵透的新面孔,放到青州边境去。等于忠回到魏国,再找机会把这个人带到平城。以后双方联系,必须经过此人,于忠就算布下陷阱,也弊端有限,可以试试。”
“好,我记下了!”詹文君道:“梁州失陷,凉国太子姚晋和左部帅姚吉之间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据探凉主姚琰病重,他病死之日,就是凉国内乱之时。”
徐佑叹道:“我之前还好奇朱四叔到底怎么说服了姚琰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可真是意想不到,他竟然直接把梁州给卖了!”
“单凭朱刺史办不到此事,若没有江夏王点头,梁州那些悍卒未必肯投降,姚晋也不可能兵不血刃,仅仅半月就定了梁州!”
“是啊,现在想想,当初江夏王和左丘守白达成协议,拱手让出了梁州,其实是给安休明挖了个坑,既兑现了给姚琰的承诺,还可以把割地的罪状安到他的头上,果然好算计!”
詹文君似有不忍,道:“只可怜梁州百姓……”
“朱四叔虽然行事不择手段,但也绝非没有底线的误国误民。若我所料不差,梁州稍后还有反复,凉国日暮西山,小小的肚皮,吞不下梁州!”
说完诸事,詹文君问道:“江夏王厉兵秣马,马上就要率军东进,夫君几时去吴县?”
“三日后!”徐佑笑了笑,眼眸倒映着烛光,差点照亮了整个夜幕,道:“临川王将正式开霸府,祭天地,誓师讨贼!”
天平山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开府仪式,扬州十郡,除过丹阳和吴兴郡外,吴郡、会稽郡、义兴郡、东阳郡、临海郡、永嘉郡、宣城郡、晋陵郡,八郡自太守以下,官吏僚属和名门望族皆至,同时江州各郡也来了数百人道贺,浩浩荡荡,群英毕集。
霸府成,安休林自封为骠骑大将军,霸府设主簿一人,司马一人,长史一人,分管文书、兵事和官吏,再其下设十八曹,主官为从事郎中,副官为诸曹掾,共三十六人。另设参军司,为独立机构,以军谘祭酒为首,领军录事,任总内外,设一人,谘议参军设八人,参赞军机。
因为战事是当前霸府最主要的任务,所以参军司的职权凌驾于所有机构之上,军谘祭酒既是总参谋长,也相当于尚书令,自然由安休林最信任的谋主谢希文担任。另由魏不屈任主簿,朱凌波的父亲朱礼任司马,顾允的父亲顾怀明担任长史。其余十八曹也皆由临川王府和各姓士族瓜分,顾昔、顾鸣、顾林、张榆、张桐、朱聪等徐佑的老熟人的名字也纷纷在册。
而顾氏家主顾长雍,陆氏家主陆宗周,张氏家主张景隆等老一辈全都坐镇族内,将这样决定家族未来百年气运的大事交给下一辈去拼,意味着谁能在此次讨贼里表现出众,谁就能成为接班人,彻底掌控门阀的权势。
徐佑和张槐同任谘议参军,并由徐佑兼任翠羽军的军主,封征北将军,由张槐兼任平江军军主,封征西将军。这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了,若按部就班,仕途顺利,可能需要耗费二三十年的时光,还得经常打胜仗才可能达到这个层次。所以说要想升官发财,造反是最直接和方便的路子,只不过折损率太高,不推荐经常使用。
徐佑麾下,左为左卫将军,齐啸为右卫将军,鲁伯之为建威将军,王士弼为建武将军。其他如韩宝庆、明敬、叶珉等人也各有将军号,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顾允仍为扬州刺史,加封龙骧将军,负责扬州大后方的安定团结和后勤补给。安休林将王府旧部和新募来的部曲组建一军,取天平山长云峰为号,名为长云军,由狄夏为军主,封征南将军。
三军既定,造坛祭天,安休林没有太多废话,颁布了安休明的罪状,以有道伐无道,再加以重赏鼓舞军心,凡先登金陵者封千户侯,赏千万钱,抓到安休明者封万户侯,赏五千万钱等等,顿时欢声雷动,士气高涨。
万事俱备,兵锋直指金陵,长云军和平江军乘坐一百多艘海龙船和各式战船组成的水军沿长江西进。徐佑则率翠羽军从钱塘出发,攻入吴兴郡。
白泽之乱时,千叶率贼兵占领吴兴郡大半土地,焚毁城池,劫掠民财,直到如今尚未恢复元气。沈穆之知道同为三吴豪族,沈氏灭了徐氏后,已成众矢之的,完全被排除在门阀的圈子之外,于是借从龙有功,有意无意的把沈氏家族的精英子弟和精锐力量逐渐的迁徙到金陵周边以固守,吴兴本地只留了两千五百名部曲看家护院。在他想来,若是扬州风平浪静,两千五百人足以震慑宵小,维系吴兴的长治久安;若是扬州变生肘腋,就算沈氏全部都在吴兴也无能为力,只是被吞噬的牺牲品而已。
两千五百人分了一千兵马驻扎在郡治乌程县,其他各县除了临溪有五百兵,也就一二百人的常规兵力。徐佑甚至不需攻城,七千翠羽军着制式的黑红双色戎服,军容齐整,气吞斗牛,余杭的守军只看了一眼立刻弃城而逃。
接下来是武康,武康守将胆子大些,知道余杭失守,欲闭门顽抗,却被叶珉率麾下五百人趁夜攀上城墙,魏虎斑奋勇当先,一刀劈下了守将的脑袋,武康也旋即攻克。
叶珉既不搜刮财物,也不追杀逃兵,更不必说出什么安民告示,他仅仅打开城门,以待后面徐佑的主力入城,径自带着所部换上沈氏的衣袍,押着十多名俘虏,一个时辰急行军五十里,直奔临溪。
天亮之前,等俘虏骗开临溪的城门,结局毫无悬念。临溪作为乌程的南大门,驻扎了五百精兵,加上临溪城墙远比余杭和武康高大坚固,用来守城足可抵挡数千大军。可没了城池为依托,在巷子里和叶珉的镇海都交战,那不叫战争,只是一边倒的屠杀。
临溪的五百守军全部被杀,无一逃脱,叶珉牢记徐佑出发前说的“沈氏上下,可不留俘虏”的吩咐,并坚决彻底的执行。当手下人以为还要继续进攻乌程的时候,叶珉却封了临溪县衙的府库,由监军司的都监曹泰负责看守,并抽调一个屯的五十人为临时巡逻队,上街维持治安,凡趁机劫掠民财、滋扰百姓的,一律抓起来处死。
董大海疑惑道:“幢主,临溪被克,守军全歼,应该没人逃脱,也就是说乌程那边毫不知情,我们为何不再次装扮成沈氏的部曲,等到天黑骗开乌程的城门,岂不又是一件大功劳到手?”
叶珉如今重用董大海,也乐得让他多学多听多看,解释道:“乌程的守将是沈穆之的八子沈载,此人虽没有已经死掉的沈庆那么武勇,也没有现在金陵任护军将军的沈兴那么得人心,可他胜于稳健,开拓不足,守城却绰绰有余。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若是骗不开城门,就会暴露行迹,打草惊蛇,可单凭镇海都,又无力攻城,只能等军主大军抵达,这至少要五个时辰……五个时辰,足可让沈载做好战前动员和所有准备,所以冒不得险。”
董大海侧目,好一会才讪笑着道:“我还以为幢主喜爱行险……”
“克武康,陷临溪,守将昏聩无能,看似行险,我实则有八成的胜算。但沈载不是那么容易受欺的人,知敌要知将,宁可坐等军主前来回合,也不可为了抢功劳而置部曲们的性命于不顾。”
董大海若有所思,旁边的曹泰道:“我听闻当年白贼撤退时,千叶命人放了大火,把乌程烧的干干净净,这几年沈氏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也只不过恢复了三四成。依我之见,镇海都骁勇果毅,冠绝三军,或许可以尝试一次看看……”
监察司并不干扰军务,但可以正常参加军事会议,提出意见和建议,主官有权否决,且不会因此受到监察司的掣肘。
叶珉笑道:“曹都监立功心切,我也同样想让镇海都扬眉吐气,但一切以大局为重。这是翠羽军的首战,首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的话,大将军该怎么看军主,看我辈?就是平江军也得笑我翠羽军无人……所以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我们决不能轻启战端!”
若是被徐佑听到这番话,会对叶珉的认知更上层楼,他不仅考虑军事因素,还考虑政 治影响,虎钤堂的课看来没有白上。
曹泰心服口服,道:“幢主说的极是,节下听命!”
第二十五章 成擒
乌程的地势西高东低,西部多山,最高海拔一千多米,东部平原,水系发达广阔。所以乌程的城池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沈氏选择此地筑城,真是相当的聪明。
作为进攻方,西边是山,无法立足,东边全是水,兵力不便展开,只能从南北两面围城,衔接调度容易出现断层,佯攻和主攻的选择也少了近半,而防守方却可以集中兵力,居高临下,占据着优势地位。
至于其他的攻城手段,比如上游筑堤坝,蓄水灌城也不适用,乌程位于高处,洪水不会倒流,怎么灌?断绝水源更不现实,还没堵住所有的水流,翠羽军已经累死大半,更别说城内还可以挖井,地下河能断的了吗?再者就是长期围困,耗时耗力,徐佑要和安休林在京口方向会合,任何延误在政治上都是致命的,估计也正合沈载的心意,城内存储的粮食足够两年之用,
只要把翠羽军死死的拖在乌程,那就是大功一件。
因此,从沈载的角度出发,徐佑似乎别无选择,只有蚁附攻城。他有信心,以一千精锐可以抵挡数万大军,徐佑那区区七千人,又有何惧?
比沈载预计的时间还要晚了半天,翠羽军终于出现在城头可以看到的距离之内,和这个时代所有军队都截然不同的戎服,巧妙的融合了南北两朝的优点和风格,行进中队列有序,刀枪映着日光,旌旗烈烈,脚步轰隆,显得无比的精悍和朝气蓬勃。
沈载神色凝重,他自幼随祖父吃住在军伍之中,见过各种各样的军队,可眼前这支名义上只是屯田的种地兵,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无关骁勇,那是精气神的层面的冲击!
不过,未战先怯是懦夫所为,他将兵多年,养就了坚韧不拔的心志,沉声道:“传令,所有人准备……”
话音未落,沈载猛的前扑,双手按着城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雷……雷霆?”
是的,雷霆!
徐佑脑袋抽了才会拿着人命去堆叠城破的几率,经过千辛万苦才练出来翠羽军,是他以后纵横天下的根基和火种,如何舍得浪费在乌程这个毫无战略需求的攻城战里?
随着担任翠羽军将作少监的祖骓一声令下,八架铺设好的雷霆呼啸而去,仿佛钱塘那日天崩地裂的景象再现,只一轮南面的城墙就在巨石的碰撞中吱呀着倒塌。
漫天烟尘四起,来不及躲避的沈氏兵卒死伤过百,沈载被近卫护着离开了城头,灰头土脸的透过已成废墟的城墙回望着远处那飘舞着徐字的赤红旌旗,眼眸里充满了不甘和无奈,嘴唇几乎要要出血迹,狠狠的转过头去,道:“弃城,走!”
收拢归队了约八百人,沈载没有放火烧毁粮库和钱库,而是将金银布帛和整石整石的米粮抛洒在街道和北门的地上,直接把乌程拱手相让。这份果断倒是让徐佑刮目相看,很多时候,退比进更难,与其面对必败的结局困兽犹斗,还不如及时止损,保留实力以图将来。
仓惶往原乡县的方向逃窜了二十多里,面前有一险峻的山道受前段时间的大雨影响,几株大树倒在中间挡住了去路。眼看后方无人追来,想必正哄抢城内的钱粮,沈载命众人稍作休息,辅兵去疏通山道。谁料刚刚坐下,山坡上的密林深处传来可怕的机括响动的声音,然后是如蝗般的弩箭飞射而来。
扑哧,扑哧!
像是无数石头砸进了水面,溅起的血花瞬间汇流成河,离沈载最近的五名近卫在听到弓弦的同时扑身挡在他的周围,全部中箭而亡。每个人的身子至少扎了三支箭,生生穿透了铁甲,射了个对穿。
“盾牌手,举盾,举盾!”
“敌人在左翼!”
“甲队跟我走,乙队从右侧绕过去,丙队注意掩护。”
“弓箭手!弓箭手准备,仰射覆盖!”
沈氏的部曲大都是老兵,不需要沈载下令,已经各司其职,散开了队列,并做好了反击的布置安排。
箭雨停止!
沈载被弩箭的射程和威力惊得愣了片刻,推开身上的尸体,筒袖铠全染成了红色,拔出腰刀,嘶喊道:“不要散开,列阵,列阵!盾牌手后转,防守右翼……”
嗖嗖嗖!
又是一波弩箭,这次从右方山坡上铺天盖地而来,正全神贯注盯着左侧的兵卒们顿时遭了殃,再次伤亡惨重。然后听到齐声呐喊,叶珉带着三百人从左翼冲了下来,魏虎斑和董大海带着二百人出现在右翼,枫枪如林似火,狠狠的破开沈氏虚弱不堪的防线,只用一个照面,就把他们勉强组成的阵势碾的稀碎。
沈金刚人如其名,高大,威猛,勇敢,他是沈载手下最得力的幢主,哇啦叫着,闪身躲过一杆枫枪刺来的枪尖,擎刀朝着敌人的头上砍了过去。他可以看到那个枪兵略显着稚嫩的青涩脸庞,甚至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包含的恐惧,但让他奇怪的是,年轻的枪兵没有后退,不是来不及,而是根本没有做出后退避让的动作,仍然保持着往下冲锋的姿态,径自撞了过来。
沈金刚脑海里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脸上浮出残忍的笑容,准备感受那刀刃破开头颅的快意,两杆枫枪交错架住了长刀,霎时腰间剧烈的疼痛,两把锐刀一左一右穿过了裆甲的缝隙,鲜血溅出的痕迹,像极了他七岁时亲手勒死的那个卑贱婢女的头发。
这是什么木头?竟然能架住他的刀?
沈金刚最后的意识消散了,到死也没想明白,平时那些一劈即断的枪杆,这次怎么就坚硬了这么多呢?
年轻枪兵的肩头重重撞在沈金刚的胸口,将他的尸体撞飞出去,丝毫没有耽误,三杆枪、两把刀阵型不乱,冲向了下一个敌人。
五人成伍,刀枪一体!
这是翠羽军最基层的战斗单位,艰苦卓绝又科学有效的训练让他们面对敌人时用对彼此的信任战胜了恐惧,然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沈氏军一溃再溃!
徐佑刚收拾好乌程的局面,缴获交上来了九成多,还有少部分被某些胆大的兵卒私吞。不过有监察司彻查,违反军规的,不论是谁,都将受到严厉的惩处,没人能够侥幸逃脱。
乌程作为吴兴郡的郡治,又是沈氏经营百年的郡望所在地,哪怕被千叶肆虐过一回,可深厚的底蕴也不是余杭、武康和临溪等小城池能比的。所以攻下乌程,算是翠羽军第一次大规模的缴获战利品,难免会有些人利欲熏心,妄想着发笔横财,这早在徐佑的预料当中,能有九成的上交率,已经远胜同时代的其他军队了。
入城之后先要安民,翠羽军秋毫无犯,只征辟了沈氏的几座老宅安顿部曲进行修整,城内百姓无一受到滋扰。并由监察司组成十几个宣讲小分队,于居民集中的街巷和盐市、粮市等闹市区域宣传翠羽军的军纪和此次讨贼的原因,只要不藏匿沈氏族人,余者不问,且生活困难的民众还可以到郡守府领一个月的口粮和一百文钱。
同时从钱塘调来的多名官吏接手了太守府的政务,各项命令流水般发布出去,务求在最短时间内稳定局面。徐佑和何濡、清明在苍处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宅院,里面囚着破城后被擒的沈氏族人,包括奴仆在内,大约有六百多人,老弱妇孺居多。其中沈姓子弟有一百多人,沈穆之的弟弟沈遇之算是里面辈分最高、身份也最尊贵的人了。
推门进来,所有人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他们不认得徐佑,双手反绑,委顿于地,旁边是持刀的看守,个个凶神恶煞,连喊叫求饶的胆量都没有,只敢偷偷的去瞄,猜测着徐佑的来历和他们即将面临的命运。
沈遇之坐在前排,小老儿倒有几分气度,沉着脸道:“你是何人?叫徐佑来见我!”
苍处狞笑着蹲了下来,一耳光抽在沈遇之的脸上,手中短刃抵住眼角,道:“正主在你面前却不认得,有眼无珠,留着也没用了,不如我取了去?”
沈遇之被耳光打掉了江东豪族的底气,终于有了几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觉悟,颤抖着声音,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我有话对徐佑说……”
啪!又是一耳光,苍处怒道:“我家军主是堂堂征北将军,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沈遇之两边脸肿的一样高,知道沈氏和徐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不能善了,把心一横,骂道:“狗蛮子,狗蛮子,阿兄早该杀了你这漏网之鱼……
苍处还要再打,徐佑笑道:“退下吧,别对老人家无礼!”
苍处用刀在沈遇之脖颈处轻轻比划了一下,躬身退到旁边。徐佑站在沈遇之跟前,俯身望着他的脸,冷冷道:“沈穆之明知吴兴不**全,带走了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把你留在乌程?是瞧不上你,还是和你有嫌隙?”
“呸!”沈遇之涨红了老脸,徐佑的话戳到了他的心里去,他好色而无才,喜爱博戏,又不通庶务,此次留在乌程纯粹靠着老资格,给沈载当个镇纸用,道:“别说金陵数十万中军,就是沈载到了原乡县,重整旗鼓,擒住你这狗蛮子也不是难事!”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叶珉部尽歼沈载军,无人逃脱,沈载被擒,正押送入城。”
沈遇之顿时白了脸,连气息都不顺畅了,院子里的人听闻这个噩耗,再按捺不住,纷纷嚎啕大哭起来。
“苍处,去把沈载带到这里来,让他们族人团聚!”
第二十六章 邪心
沈载受了两处刀伤,腿部的伤尤其严重,简单捆扎后勉强止住了血,可无法正常行走,被苍处带着两名部曲将其手脚绑在一根碗口粗的木棍上抬到了院子里。
沈氏的族人全都露出羞愤难当和兔死狐悲的表情,徐佑也有点侧目,自楚国定鼎以来,斗争失败的士族无非被族诛而已,很少被这样当面折辱。苍处是五溪蛮,可外粗内细,按照他们山里的规矩来对待俘虏,八成是为了讨徐佑的欢心。
徐佑未必欢心,但也不至于矫情的训斥苍处,他和沈氏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如何对待败军之将,其实并不重要。
沈遇之彻底绝望,痛骂道:“你昨日还跟我信誓旦旦的保证,徐佑勇而无谋,敢来犯境,定要他折戟而归。现在倒好,一日城破,连他娘的转移的时间都没有,老老幼幼,尽成苦囚。你这个一军之主被绑成案板上的猪,简直丢尽了沈氏的颜面。怪不得这么多年从来不得你父亲的喜爱,若是兴儿在此,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沈载被苍处绑成这样的姿势,早就存了死志,神色漠然的道:“叔父,死则死矣,你埋怨又有何用?”说完目视徐佑,轻蔑的吐了口吐沫,道:“你胜了,要杀则杀,沈氏的子弟,骨头比你的刀还硬,不要妄想会有人向你摇尾乞怜。”
“是吗?”徐佑拍了拍手,笑道:“谁肯骂沈穆之一句乱臣贼子,我这就免了他的死罪!”
跪着的沈氏族人面面相觑,并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徐佑缓步来回,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一来呢,怕沈穆之以后报复;二来呢,怕我说话不算。关于第一条,你们其实大可放心,今天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只要不骂沈穆之的都要死,是不是你骂的,没人会知道;而第二条,我只能说信不信由你,机会只此一次,好好想想,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你对沈穆之的忠心重要?”
沈遇之的心口猛的跳动起来,他年岁最大,可越老越是怕死,如果骂那个狗屁不如的兄长可以活命的话,对他来说毫无压力,怕只怕徐佑言而无信,骂也骂了,结果还是要死。
“好,都很有骨气。”
徐佑从苍处的腰间拔出宿铁刀,刀尖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声,每经过一人,都吓得对方赶紧低头,浑身颤抖如筛糠,甚至还有个年轻人尿了裤子。
脚步停在沈遇之跟前,老儿强撑着那口气不敢泄,道:“我不信……你,你敢杀我?徐佑,留着我,万一你败了,还有个本钱和我大兄谈谈条件……”
徐佑哂笑道:“你若是值钱,早该去金陵享福了!”然后直接一刀砍断了沈遇之的脖子,头颅咕溜溜的滚出好远,鲜血溅的遍地都是。
众人大惊,继而嚎啕者有之、尖叫者有之、试图逃跑者有之,反正乱了套,守卫一刀一个,凡是挣扎着乱动的人全部砍了头,剩下的瑟瑟发抖,拼命往人群中间挤,无人再敢作声。
仿佛戳破的气球,刚才还铺满了整个院子的黑压压的人群,这会变成了缩紧的一小团,周边躺着十一具尸体,让他们清醒的认识到当前的处境。
徐佑站在血泊里,问道:“想好了吗?谁要站出来骂沈穆之是乱臣贼子,立刻就可以到别的院子去,衣食不缺,更不必人头落地!”
“我,我说,我说!”
一个三十多岁的俊朗男子从人群中连滚带爬的出来,哭喊道:“沈穆之是乱臣贼子,是无耻奸贼,是禽兽,是狗老革……”
徐佑笑道:“好,很好!来人,带他下去,赏口饭吃!”
那男子顿时软瘫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求生的欲 望战胜了其他所有的东西,什么尊严,什么名姓,什么将来,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他必须活着。
何濡冷眼旁观,知道这个人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意志,这会别说骂几句沈穆之,就是让他做只狗也心甘情愿。
有人开了头,从众心理最是可怕,立刻又有个妇人跪行而出,她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女婴,黑的纯净的眸子好奇的东瞅西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妇人刚准备开骂,徐佑摇了摇手指,道:“机会只有一次!现在你想活命,必须亲手杀了沈氏一人……”
妇人惊呆当场,脸色苍白如纸,她望着徐佑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似乎难以置信世上竟然有这样玩弄人心的魔鬼。
女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撇着小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妇人吓的半死,紧紧捂住她嘴,扑通跪地,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头,生怕下一刻就有刀子砍过来。正在这时,人群里突然站起一个十几岁的瘦弱少年,鼓起勇气直视着徐佑,道:“我来!”
徐佑点了点头,苍处掏出寒光闪闪的短匕,割断了他的绳索,把刀递过去。瘦弱少年接过刀,毫不迟疑的捅进了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的胸口,轮廓还不明显的脸蛋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变 态的兴奋和快意,道:“善之叔父,以前闯入我家,当着我和妹妹的面辱我母亲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日么?”
沈善之是侧室所出,和沈穆之这一房算不得亲近,但沈穆之要做家主,就得摆出公正无私的嘴脸,所有兄弟姊妹一视同仁,给了沈善之该有的财富和地位。只是这个人白叫了“善”字,生性最爱胡搞,连自家人也不放过,竟看上了寡居的侄媳妇,也就是少年的母亲,寻个无人的良机,用强要了她的身子。
开始还悄悄然,后来肆无忌惮的当着孩子的面照样欺凌,最可耻的是,连少年那个年方十一岁的妹妹也不放过,玩弄之后大出血而死,却对外宣称得了疠风的疫病,扔到野外挖坑埋了。他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上吊自缢。这样的禽兽事,门阀世族内多不胜数,所以无人过问,少年敢怒不敢言,甚至连报仇的念头都不敢有,他想活着,就只能忍受这一切。
直到今日,徐佑给了他报仇的希望,看着沈善之痛苦的断了气,流着泪道:“母亲,妹妹,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徐佑看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跪地,扔了刀,道:“小人叫沈辞!”
“苍处,带他下去,换身衣服,好生照料!”
沈辞离开了院子,不少人起了同样的心思,哪怕是一姓的族人,照样有仇有怨,借着这个机会,既报了仇,又能活命,何乐而不为?
“我,我也可以……”
“该我了,将军,我先站出来的!”
“将军,我可以杀两个,两个啊……”
徐佑皱了皱眉头,争先恐后的这三人被守卫挥刀砍了脑袋,他轻轻嘘声,道:“机会只有一次!你们刚才没有抓住,那就没办法了!来人,押他们下去,今夜子时,扔到城外的河里去喂鱼。”
众人崩溃了,纷纷哀求着徐佑再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无论让他们做什么,都愿意去做。徐佑俯视着沈载,微微讥笑道:“沈氏的骨头,比刀还硬?”
沈载仰头大笑,道:“徐佑,你就是杀了他们又如何?当年我和庆弟联手攻破义兴,砍了徐氏不知道多少个人头,早就够本了!对了,不止人头,还有徐氏的那些美娇娘,不知道是你的姊妹,还是姑嫂,或许还有你的阿母……哈哈哈,她们被我们剥光了衣服,玩弄之后将长枪从下面穿进去,再从头顶穿出来,竖着扎在徐宅门口的道路两旁,那个景象,真是壮观,也真是赏心悦目啊!”
苍处怒吼一声,正要砍死这个王八蛋,被徐佑伸手拦住,慢慢蹲下身子,和沈载四目相对,突然笑了起来,道:“沈庆死在了白贼手里,算是便宜了他。你呢,故意激怒我,想要速死,那也只是你的痴心妄想。不过,你别怕,我今日不杀你,等到了京口,我会把你交给我阿姊,临川王妃徐舜华,放心,她绝对会好好招呼你的!”
沈载终于露出惧怕的神色,剧烈的挣扎起来,徐佑一指点在他的丹田,废了他的武功,又下了几道禁制,让他想死也死不了。等离开了院子,何濡跟在身后,淡淡的道:“报仇雪恨的感觉如何?”
徐佑叹了口气,道:“其翼,让你失望了,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那里面有不少妇孺,我不能杀!”
何濡冷笑道:“当年沈氏灭你徐氏满门时,可曾有人觉得徐氏的妇孺可怜吗?妇人孕育着宗族,孺子也会长大,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你自己就是明证!”
“我不是沈氏!”
徐佑仰着头,黄昏的光洒在肩膀,温柔里又透着几分绚烂,道:“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固然残酷和血腥,可我不杀妇孺!斩草除根就可高枕无忧了吗?秦汉以来,王朝更迭,门阀兴衰,又有几个是亡于妇人孺子之手的?我正当年,若是连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孺都怕,那还争什么争?金陵、西凉和北魏,谁不比她们强大百倍?就算日后出了厉害人物,可我们占了几十年的先机,若还斗不过,那就是败了也应该。真正的强大,不是惧怕敌人会不会造成威胁,而是让自己永远站在上风,并保持足够的警惕,那样才可能长盛不衰。”
何濡双手拢入袖中,道:“所以你故意搞出刚才那场把戏,让人看到你暴戾和邪恶的一面。这样既可以掩盖你内心的脆弱和不安,也可以瞒天过海,给这些妇孺留条生路。”
“是,阿姊不会允许我放过沈氏任何一个人,此事只能交给你去办。等到今夜子时,将妇孺秘密送往林屋山,交给袁青杞,她自会安顿好去处,并给予足够的引导和教诲,尽量把仇恨的种子消磨在岁月的长河里。”
“虽然愚不可及,但这才是你不同于这个污浊尘世的地方。”何濡笑了起来,又道:“恐怕还不止于此,七郎这些年的风评和人望都太好了,简直完美无瑕,这次恣意蛊惑人心,以杀戮为乐事,必定会传到临川王身边那些人的耳朵里,这是你的自污,也是你刻意给别人的把柄。毕竟,有缺点的人,才好控制,才不会让人那么的害怕和忧惧!”
徐佑平静的道:“你想的太多了!”
第二十七章 秋分归来
乌程失守,余下的两县皆开城投降,于是不出八日,徐佑率军占领吴兴全郡。沈穆之虽然未雨绸缪,将大半家资运往金陵,可毕竟百年豪族,家大业大,留给徐佑的足足有三千多万钱、米八万石、布帛千匹、五十匹好马以及甲、箭、枪无数。
从元沐兰那敲诈来两千万钱,吴兴搜刮了三千万钱,足够翠羽军近期的各种军饷和赏金的开支。八万石米,按照一士兵每日两升米计算,一个月一万人的军队消耗六千石米,可以供一年之用。解决了钱粮,最让徐佑喜出望外的不是那些做工和质量都不怎么地的兵甲器械,而是五十匹产自北魏鹿苑马场的优良战马。
整个楚国的骑兵数量不超过五千,可这已经比另一个时空的南朝四国加起来的骑兵数量更多了。中军有两千五百人,外军只有青州的一千人,荆州的五百人和梁州的一千人,除此之外,其他各州都没有成建制和形成战斗力的骑兵。
可想而知,这五十匹战马是何等的宝贵?
万丈高平地起,事情总得一步步做,徐佑组建虎耳都,抽调骑术精湛的焦孟为都主,挑军中善射、有臂力和骁勇者作为虎耳都的成员,翠羽军终于有了骑兵的雏形。不要以为五十人不值一提,东西魏的沙苑之战,西魏李弼率六十铁骑横冲直撞,拦腰截断高欢率领的二十万大军,直接造成了战局的溃败。
兵不在多,适当的时机,适当的战场,会带来超乎兵力本身的可怕力量!
离开吴兴郡,昼夜不停,三日后抵达义兴郡。所谓近乡情怯,徐佑勒马遥望着义兴县城,久久没有做声。众将面面相觑,何濡好像奉命办差去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惊扰徐佑,最后还是左凑到近处,低声道:“军主,我们只能在义兴停留一夜,否则无法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大将军他们回合……”
“传令下去,今夜在城外安营修整,明日辰时开拔!”徐佑狠狠夹了夹马腹,烟尘飞起,疾驰而去。
清明和苍处带着百余名近卫随后跟上,义兴太守顾齐早率了众僚佐等候在城门,他是顾允的族叔,在顾允当了扬州刺史之后,奏请朝廷任命顾齐出仕义兴,这也是为徐佑日后回乡而未雨绸缪。
徐佑应酬了两句,等入了城,顾齐很有眼力劲的悄然退去,任由徐佑前往坐落在县城北边的徐氏被焚毁的故宅。
雁留湖还是那么一抹碧绿的澄澈,成群的大雁结伴游徜穿梭,仿佛天地间有妙手在翡翠玉石之上描述着关于人生和岁月的诗句。
徐佑蹲下身,手没入湖中,清凉仍如孩提时,尘封的记忆纷至沓来这是他的家,承载了徐氏所有尊严和荣耀的郡望!
“你们留下!”
徐佑吩咐了一句,身影渐渐消失在山中那片废墟之内。苍处担心的道:“主不会有危险吧?”
清明没有答话,突然消失在原地。苍处吓了一跳,左右查看,明知道清明应该距离他不远,可就是发现不了他的踪迹,无奈的抓了抓头发,嘀咕道:“俺们徐家人什么时候也能出一个小宗师呢?”
徐佑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一草一木,无不触动着或欢喜或悲伤的过往,终于来到了倒塌半截的大门前,他整了整衣冠,缓缓跪地叩首,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在满目疮痍的宅院里徘徊良久,徐佑行至后山,山脚下原是一个千人坑,沈氏屠灭徐氏满门后随便挖了个坑把所有尸体扔了进去。直到安子道身死,顾齐牧守义兴,这才重新挖出来安葬。
不过,由于时间太久,已经分不清谁是谁,更找不到完整的躯体,无法各自安葬,只能在原址上修了一座巨大的坟茔,立了墓碑,没有铭文。这是顾齐的聪明处,徐氏的功过是非,他小小的太守,妄议不得,还是交给徐佑处理为上。
徐佑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墓碑,这座坟茔里的堆堆白骨,见证了门阀兴衰路上的血流成河。广厦华屋,尽成黄花,百年盛族,转瞬分崩,就算再立宗祠又如何?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也未必久长,把握当下,才是真正要做的事!
“闲家睦族,厥有古风。生死不弃,犹共一茔……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殒后皆空……泪洒泰岳,痛断肝肠,长河悲咽,青山盖雪……来兮精魄,归兮魂灵,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不肖子徐佑立于孟秋。”
他运指如飞,石屑纷纷落下,力道深透,如龙蚪腾霄,忧悲愉佚,有动于心。或敛束而相抱,或婆娑而四垂,或攒翥而整齐,或上下而参差,或阴岭而高举,或落择而自披,不知不觉中,写就了后来名声大噪的《共茔碑文》。
忽有所感,转过头去,看到山岚之中走来一个白衣少女,背负长剑,腰束素带,青丝摇曳多姿,竟是秋分。
她盈盈跪在徐佑身旁,重重的磕了九个头,然后仰头望着,双眸通红,道:“小郎,我们回来了!”
徐佑张开双臂,揽她入怀,轻声道:“是啊,七年了……义兴,我们终于回来了!”
秋分的突然回归让左和清明都好一阵欢喜,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清明甚至打趣了秋分一句,说她容貌越发的清丽,武功也有精进,更难得的是褪去了往昔的青涩,变得自信和大方了些。秋分问起方斯年,得知她留在明玉山保护张、詹二人,并且来到了五品的山门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小宗师,也由衷的为她感到高兴。
翌日辰时,大军离开义兴郡,很快进入晋陵郡的地盘,袁氏全族闭门不出,只有袁阶身为太守,于晋陵城外率众出迎。
王士弼对徐佑叹道:“袁氏尚清虚,可眼见着天下将变,还龟缩一隅,秉承中立,日后又该怎么讨新主欢心?”
“之前大将军开霸府时袁氏不也派人出席了吗?就算中立,也是偏向义军多一点。”徐佑笑道:“我看主要还是因为袁灿在金陵坐着吏部尚书的宝座,袁氏是儒宗,脸皮太薄,拉不下颜面来和我们太亲近。”
说话间来到袁阶跟前,徐佑下马作揖,道:“袁公!”
袁阶满面笑容,屈身道:“征北将军弹指间平定吴兴,功绩已有小儿传唱,真是可喜可贺!”
论品级,徐佑已在他之上,只不过徐佑的征北将军目前还算不得名正言顺,至少金陵那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和袁阶授之于先帝的正四品的左军将军相比,堪堪持平。
“不敢!”徐佑赶忙扶起袁阶,诚挚的道:“袁公面前,我还是多年前那个离开义兴、无所归处的徐家七郎!”
袁阶老怀大慰,趁势站起,道:“七郎非池中物,能有今日我并不惊讶,惊讶的是翠羽军秋毫无犯,军纪严明远胜中军,由此可见,金陵易主,只在朝夕了!”
在晋陵补充了军资所需,然后于七月二十七日抵达长江边,和乘舟连克两岸六座重镇的安休林回合。至此,京口以东,古运河以南,再无任何忠于金陵的势力存在。
时间退回颜婉檄文发布之日,安休远在太极殿中几乎砸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破口大骂不停,又命人召来颜婉的父亲太常颜延入殿,将檄文摔倒他的脸上,冷冷道:“你可知何人所作?”
颜延从容读完檄文,道:“这是臣那逆子颜婉所作!”
安休远脸色阴沉,道:“你怎么知晓的?是不是和那无父无君的畜狗暗中有联络?”
“逆子的笔意向来如此,臣不容不识得,确没有暗中联络。”
这话安休远还是信得过的,司隶府又不是吃干饭,颜延全家早就被监控起来,并没有查到他和荆州有往来的证据。
“哼,颜婉和我何仇何怨?竟挖空心思,编造那些扑风捉影之事来万般诋毁于我?”
颜延坦然道:“逆子无道,连臣这老父的性命都尚且不顾,哪里还顾得陛下的名声?”
安休远怒气稍解,或许觉得同病相怜的缘故,也没有难为颜延,令其居家反省。另遣司隶府把颜婉留在金陵的一个儿子抓进黄沙狱,一同入狱的还有那些跟从安休若造反的人的家眷子女,准备尽灭其族。
竟陵王安子尚虽然不大中用,可也知道谁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有心结纳江夏王,故意劝道:“别人既然决心造反,哪里还顾得上家人?若将他家室诛灭,令其心生绝望,说不定更增敌人的气焰。可若是宽待他们的家人,那些被胁从的、内心并不愿意跟随安休若的人,却反而为陛下所用,等两军对峙之时,就是决定胜负的奇兵!”
安休远深以为然,因此饶了这些家眷的性命,只幽禁了事。但思来想去,朝廷旧臣都不能信任,唯有东宫的人和萧氏、沈氏可以委以重任。于是让沈穆之掌兵符,以卫田之为谋主,厚赏萧玉树、沈庆、曹淑、殷素、任建、陈述等将领,准备和荆州军决战。
等到扬州起兵,安休林和荆州遥相呼应,安休明开始忧惧不安。萧玉树谏言道:“荆州军远道而来,水军船小且不够坚锐,可由陛下亲率中军水师迎流而上,等灭了安休若,再挟大胜之威回头击败安休林,则大事可定!”
安休明犹豫不决,他自恃武勇,倒不是怕领兵出战,而是不放心把后背交给别人。沈穆之瞧出端倪,退而求其次,道:“萧领军所言甚是,但略微弄险,依我之见,不如择一善战之将,驻扎梁山州,铁锁横江,陈舰以待,等他师老舟疲,再攻而歼之。”
要说两人都是知兵的人,提出的建议极具可行性。袁灿见势不妙,劝说安休明养精蓄锐,不宜分兵远出,若是战事不谐,被荆州各个击破,损兵折将是小,恐挫了中军锐气,连金陵都守不住。
萧玉树斥道:“侍中不通军务,想那江夏王年不过三十,却能做出这样的大事,心胸气魄,绝不可小觑。其麾下檀孝祖、薛玄莫、澹台斗星等皆是名将。现在京城里人心未离,尚可一战,若龟缩不出,怎么能够久持?”
尚书令庾道:“你也说檀孝祖等是名将,那更不可分兵!中军虽数十万众,然可为我们效死的不过数万,离京往梁山州,无坚城据守,荆州军又是占着上流地利,谁胜谁负,委实难料。”
双方争执不下,安休明听的烦闷,宣布退朝,容后再议,自去后宫寻鱼道真,说了各人的建议,鱼道真莞尔,道:“萧玉树其心可诛,撺掇主上出城,定是准备让萧勋奇坐镇京城。可主上你不想想,萧勋奇能卖了先帝一次,也能卖主上第二次,他靠不住,萧氏也靠不住。沈穆之倒是忠心,可太蠢了些,梁山州孤悬长江,二水中分,一旦被荆州军围困,那是必死之局。还不如吩咐陈述牢牢的守住石头城,主上立于朱雀门就能督战,既保京城无恙,也能源源不断的往石头派出援兵。此万全之计!”
安休明大喜,抱住鱼道真狠狠的咬了上去,道:“神师!”一番互舔之后,安休明又道:“那扬州军该如何应对?”
鱼道真轻嗤道:“扬州军乌合之众,不值一提!请主上敕令任建务必坚守京口,再命衡阳王率徐州兵南下据广陵,一北一南,将扬州军阻隔在嘉子洲、贵洲和蒜山之间,成蟹钳并举之势,吞而灭之!”
安休明心悦诚服,道:“昔日诸葛亮隆中对,三分天下归刘,今夜有神师建康宫献计,江东半壁归朕,有你辅佐,真乃天命保佑!”
第二十八章 北府论兵
《尔雅》云:丘绝高曰京。
所谓口,就是北固山旁边连着长江的口岸。
自孙权在此地筑铁瓮城以来,统称为京口。对了,它还有个鼎鼎大名的别称,叫北府!
谢安因在京口练北府兵,让谢氏成了和王氏并列的顶级门阀。刘裕继承了北府的遗产,从而开创了刘宋王朝。王昌龄、辛弃疾、王安石、王湾都曾在这里留下千古传诵的名句,尤其王湾那首《次北固山下》更是脍炙人口,流芳百世。
徐佑从陆路抵达京口城外十八里,驻扎在下箅桥。距离下箅桥往东七里的长江岸边,有个地方叫乐亭浦,长云军和平江军正停留在此间。
徐佑命左彣统理军务,带着清明、齐啸、叶珉、明敬等十几名手下将领前往青龙斗舰列席参会。见了面安休林把徐佑好一顿夸赞,说吴兴郡这一仗打的干脆利落,振奋军心。军谘祭酒谢希文也让徐佑把这次翠羽军立功的将士名单报上来,由霸府给予相应的封赏。
徐佑笑道:“正要向殿下讨赏……齐啸,稍后把立功的兄弟们的名字交给谢祭酒。”
齐啸唱了喏,大家心里明白谢希文这是宣扬巩固“恩自上出”的威权。谢希文往徐佑身后看去,道:“谁是叶珉?”
叶珉没有动。
徐佑笑了笑,齐啸立刻训斥道:“不知礼数的小子,没听到祭酒问你呢,还不快去?”说着推了叶珉一把。
叶珉顺势上前了两步,刷的立正,右手握拳,斜斜伸至左肩,笔挺的行了个军礼,道:“参见祭酒!”
谢希文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道:“你就是叶珉?沈氏是江东武力强宗,多出悍卒,可你却区区以五百人的兵力连下数城,并生擒沈载,当真难得!只是没想到叶将军这么年少,果然微之麾下,皆是英豪!”
“不敢!”
叶珉表现的不卑不亢,谢希文笑着勉励了两句,倒是没有怎么见怪,他身为三军谋主,这点心胸还是有的。
“早听闻翠羽军无论尊卑,都不行跪礼,方才叶将军这样……”谢希文学着比划了一下,道:“可是军礼么?”
徐佑回道:“军中披甲执锐,频繁行跪礼费力误事,况且尊卑在于人心敬服,跪者未必甘愿,受礼者未必应当,不如简而化之,上下两便!”
张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道:“徐将军所言甚是,可否容在下派人往贵军观摩习得此礼,也好在平江军中推行?”
徐佑转过身,笑道:“欢迎之至!”
三军主帅、将领,霸府左右、参军司诸祭酒,全部荟聚在斗舰三层的主舱室,之所以召开这次军事会议,是因为衡阳王安休远率三万徐州军已抵达广陵,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扬州军的后背。
前面是铁锁横江,京口和瓜洲之间,几百根大铁椎插进长江中心,又在两岸广置雷霆砲,水师想要通过,难度大,折损也大。一旦相持不下,安休远从后面突入,局面将不可收拾,所以必须分兵一路,先登长江北岸,将徐州军拦阻在广陵郡内,除去后顾之忧。
然而,聪明人都知道,当务之急是突破京口防线,和荆州军会师金陵,这才是抢功劳的正确路子,转头去打徐州军,胜了,不过旁枝末节,可要是败了,罪过却也不小。
风险大于收益,智者不为,可两个时辰的军议结束,参军司的意思,是让徐佑的翠羽军承担这次的阻击任务。
理由很充分,长云军是安休林直属,不能单独行动,平江军两万人,是西征的主力,也不能分出去,只有徐佑的翠羽军,兵力不算多,那怕不能击败徐州军,可七千人若是骁勇,也足够将安休远死死的拦在广陵郡,不能推进半步。
谢希文给徐佑戴了高帽子,说什么翠羽军连沈氏都灭了,战斗力为三军之冠,北上却敌,当仁不让。安休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按他本意,徐佑最好留在身边,由张槐分一万平江军,择一良将出征就是。可张槐并不同意分兵,平江军代表的是顾陆朱张和扬州士族的利益纠,不是他单独能够做主的,眼下的局势很明显,利益的天平倾向于金陵方面,那么平江军就不可能再兼顾徐州。
徐佑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没有拒绝,而是欣然应命,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就是不计个人得失,为君分忧,顾全大局,并勇于担当的忠臣良将的形象。安休林老怀大慰,对徐佑的观感更上层楼,也许从此刻起,门阀不可信任的种子就埋在了他的内心深处,而真正可以信任的人,不管是在临川,还是在京口,从来都只有徐佑一个!
谢希文送徐佑回下箅桥,两人望着远处依山而建的京口城,谢希文不无忧虑的道:“京口背靠北固山,城墙依托山势而造,半是墙半是山,又面对江水,居高临下,我们的雷霆砲无法发挥该有的作用,反而被守城的雷霆砲压制,想要破城,肯定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微之,我建议你出征徐州,绝不是妒贤嫉能,怕你分抢了功劳。留在这里,你那七千人有多少条人命够填?反倒是平江军有顾陆朱张为援,有整个扬州为基,再有折损,也不会伤筋动骨……”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道:“殿下坐困临川多年,虽素来仁义,可威严不彰,来到扬州,又是以客压主,鉴于当前的形势,别人称一声殿下,但人心尚未归附,那是显而易见的事。长云军草创月余,不足以撑起霸府的架子,唯有你的翠羽军才是殿下和我等王府旧臣的参天巨木。我固然才智不足,却也不会做那自折羽翼的蠢事。此次北征,微之正好拿徐州军好好练兵,为将来计,远胜留在这里。”
谢希文谋虑深远,更厉害的是船上开会时一副完全为平江军着想的姿态,下了船却又能把徐佑哄的眉开眼笑。这种吃了上家吃下家的功力,单单做个谋主委实屈才,如果再通晓政务,将来必定是宰相的备选之一。
不过,徐佑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答应的干脆利落,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谢希文露出惺惺相惜的神色,又道:“徐州兵善战不假,可摊上安休远这样的军主,如明珠蒙尘,十成的力气,最多使出一二成来,以微之的手段,胜之不难!难则难在,微之胜了安休远,到底是立即来金陵分杯羹,还是继续往北,趁势拿下青州?青徐据淮河一线,所谓守江必守淮,若没了青徐,魏军可以在淮河站稳脚跟,从彭城直至寿阳、钟离和盱眙,然后渡过淮河,挥师直抵金陵。长江天险,不复存在。”
谢希文有这样的担忧,肯定有他的理由,徐佑皱眉道:“青州刺史是谁?”
“青州刺史卜天少年时曾随先帝北伐,于青州一战中大败魏将卢淮和陇西王元贺,攻克历城,颇受先帝赞誉。后来多在青州各地为官,身经百战,声名赫赫,故先帝以之镇青州,于是魏人不敢犯青徐。现在安休明窃据帝位,卜天定不肯跟随我们举义,如果安休远败在微之的手里,金陵再被荆州军和扬州军联手攻破,我怕卜天见事不可为,会把青州献给魏国……”
徐佑凝重起来,道:“祭酒何出此言?”
谢希文苦笑道:“卜天为人最是忠孝,甚至可以说愚忠,先帝待他恩重如山,他便以死报之。安休明篡位后对他更是恩宠有加,先后三次加衔加赏,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冠军将军、关内侯,他上表感激涕零,愿俯首听令。这样的人太容易走上极端,若认定你我为叛逆,真会投降索虏作为报复……”
徐佑点点头,道:“祭酒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既然北上,那安休远也好,卜天也好,青徐不宁,誓不班师!”
谢希文躬身下拜,道:“微之,拜托了!”
分别时徐佑问道:“京口这边该如何破局,参军司可有主意了吗?”
“张槐已有定计,先用蒙冲火船焚去江中的铁锁和铁椎,再佯攻京口,实则调集兵力占领瓜洲。瓜洲既破,微之率军北上可无后顾之忧,而京口也成了孤城,破之不难!”
徐佑提出疑问,道:“蒙冲主要胜在船快,可是逆江而上又没有东风,我怕还没有触碰铁锁就已被石砲击沉。”
谢希文笑道:“微之莫非忘了广陵潮?”
徐佑恍然。
在唐朝之前,广陵潮的名气比钱塘潮响多了。西汉枚乘 在《七发》写:“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这是因为长江入海口还不是后世常见的形态,而是距离京口和瓜洲不远,就像后世杭州湾似的大喇叭,造成了海水倒灌入江的奇妙景象,从而形成了气势磅礴的广陵潮。
“几时起潮?”
“我一直在观测水文,若估计不差,后天子时,潮水必至!”
这就是为什么古代行军打仗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天气变化,还要懂得地理水文。
打仗,其实是个精细活!(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巨蟒缠身
“壮观天下无”的广陵潮,自八月一日子时开始,随着长江入海口的海水倒灌,汹涌而至,席卷天地之势,犹如雪崩。而潮水最猛烈的地方,正好在京口和瓜洲之间。
趁着广陵潮,数十艘蒙冲舟载满胡麻油和易燃物,点着之后如箭飞驰,撞上了拦江的铁锁和铁椎,熊熊烈火瞬间烧红了这些铁器,然后化成点点铁泥沉入江底。
夜幕被照亮如白昼,上百艘海龙舟紧跟其后,越过了江中的阻碍,一半逼近京口城,旌旗翻滚,鼓声震天,巨石夹杂着弓箭,铺天盖地的砸向城墙,营造出全力攻城的假象;而另一半却悄悄抵靠长江北岸,平江军精锐齐出,乌压压的扑向瓜洲。(瓜洲其实到唐中期才和北岸陆地连在一起,南北朝时还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到了唐末才有堡垒,南宋开始筑城。书里把这些提前,达者不必深究。)
同时,徐佑乘舟船率翠羽军渡过长江,在瓜洲下游十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渡口登陆,抛弃一切辎重,只带了一日夜的口粮夤夜行军,人人衔枚,高声则斩,斥候往前放出五里外,随时打探徐州军的动态。
安休远两日前刚抵达广陵,人马疲惫不堪,加上瓜洲地小,没有余粮养得三万大军,还需从周边各县调集粮草、牛车和役夫等等,没有七八日的修整不可能继续南下。况且京口、瓜洲防线在朝廷看来固若金汤,他并不急于一时,等扬州军连番鏖战,损兵折将的时候,再加入战局,从后形成包围圈,聚而歼之,那可是平叛头功。
所以子时潮水忽至,张槐不计代价的发起总攻时,安休远应该还在广陵城里抱着美姬呼呼大睡。徐佑带兵抵达位于广陵和瓜洲正中间的扬子镇,瓜洲上空燃起的烽火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派出的三路求救信使被候在必经之路的清明抓住了一个,截获了瓜洲守将尚庸的信。
信里说叛军死命攻城,观其志,似要毕其功于今夜,望殿下速速来援,迟恐不及。节下奉命固守,报国唯死而已,当竭尽全力,以待王师……瓜洲的局势或许很急切,但不至于危在旦夕,尚庸这是怕安休远畏战迟疑,真要延缓一两日,姗姗来迟,那他尚某人的尸体都要凉透了。
不过这信正中徐佑下怀,他令全军就地修整半个时辰,吃了干粮,歇足力气,然后埋伏在扬子镇东城河的芦苇荡里,刀枪低放,身子匍匐,这里地势高,从北而来时,根本看不到任何的动静。
就这样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斥候回报徐州军已到五里外。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一会感觉到大地的震动起伏,杂乱且匆忙的脚步声随即入耳,接着烟尘滚滚之中,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的三万大军仿佛钻出山林的巨蟒,映着微弱的星光,势不可挡的摧毁着前进道路上的所有阻碍。
清明探明敌情回来,悄无声息的趴到徐佑身边,低声道:“徐州军原是外军中最为精锐的悍旅,然安休远不成器,接到求援后急于赶赴瓜洲,竟轻车简从,令兵卒卸甲行军。出城后又丝毫不成章法,连斥候都没有安排,前队和后队绵延二十多里,掉队不知凡几,又是凌晨最容易疲乏的时候,若进了郎君设定的伏击圈,至少九成把握可以彻底击溃敌军……”
徐佑凝神屏气,四品小宗师的视线几乎可以穿透黑暗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敌人那沧桑又冷漠的脸庞,道:“徐州军是和北魏打出来的百战之师,纵然摊上了安休远这个绣花枕头,可本身的战斗力决不可低估,吩咐下去,听鼓声进,观旗帜起,敢擅动者,军法从事!”
身边的传令兵顿时悄声把命令传到各部,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竖起耳朵,等待着鼓声和主官的命令,然后冲上去,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包左是流民入了翠羽军,经过了吴兴郡的战斗,见了血,称得上老兵。可他仍然十分的紧张,手脚都在不停的颤抖,为了缓解这种情绪,脑海里拼命的回忆着埋伏前本伍伍长交代的那些话:
“等会不要怕,徐州兵咋样?也是爹生娘养的肉人,刀砍上去会死,枪刺进去就是一个大血窟窿……”
“记得跟着鼓声走,别他娘的傻乎乎的跟别的伍跑了。可真要是蠢到家,你他娘的跑丢了,一定要看清别人胸前的铭牌,听从品阶比你高的主官的命令。不要各自为战,绝对不要单个冲锋……”
包左赶紧摸了摸胸前的铭牌,这是翠羽军独有的标识物,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在胸前。比如他是伍卒,用的是白色的丝线,伍长是青色,屯长是褐色,百将是赤色等等等等,比起秦汉以来靠冠服配饰来分辨军阶,不仅通俗易懂,减少了兵卒们的学习成本,而且可以用最直白的方式,让失去指挥系统的部曲们在最短时间内重新组成建制,形成战斗力。
“我们是甲字伍,是百人队里排首位的伍,奋勇无畏是我们的军魂。上了战场,把山刀砍向敌人,把后背留给袍泽。相信自己,相信同袍,相信我们必胜……”
包左默念着奋勇无畏四字,奇妙的是,颤抖的手脚竟慢慢的恢复了稳定,旁边的伍长亲眼目睹了包左的变化,由于埋伏期间不能出声,只能用眼神以示鼓励和赞扬。
“最后说一遍,我们冲过去是要凿穿敌军,千万不要停下脚步,眼前的敌人倒了,立刻往前方冲,不要去看他死没死,更不要蹲着割人头,自然有后面的兄弟代劳。至于功劳,都放二百个心,有什监照看着,是咱们的,就是咱们的,谁也抢不走。”
翠羽军不以人头数论功,这就有效避免了为了争抢人头贻误战机,甚至大打出手,袍泽结怨,而由监察司负责叙功,可保证公正公平,也让这些拼死杀敌的伍卒们放心。
战前动员的这些话不停的在包左乃至其他人的脑海里回荡,徐州军毫无察觉的沿着芦苇荡旁边的官道行进,直到这只巨蟒过了近半。
“咚!咚!咚!”
鼓声如惊雷炸响,伍长全身猛然绷紧,握住了枫枪,脖子反射般扬起,死死盯着前方,当朦胧中看到那面以翠色湖水为底、凤凰赤羽为图的三军司命旗高高举起,热血翻涌着冲上了头,脚跟用力,一跃而起,嗓子眼憋着劲嘶喊出声:“杀!”
包左紧跟其后,双目染成了红色,双手握紧了刀柄。这一刻,他再无所惧,最原始的野性和勇气在冲锋的短短几十息里得到完全的释放。
刀尖所向,尽是敌国。
翠羽军必胜!
几乎顷刻间,万箭齐发,神臂弩的射程和稳定性优势完全彰显,在这样的距离,几乎没有射空的箭,命中率近乎百分之七十。
噗嗤噗嗤,连绵没有断续的箭雨穿透薄薄的皮甲,射进劣质的铁甲,并把那些没有披甲的士兵直接对穿而过,仿佛风吹麦浪,来不及反应的徐州军成片成片的被收割,只是呼吸之间,近两千人倒在了血泊中,哀嚎、怒喝、惊叫,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敌袭”的呼喊。黑暗中看不见敌人,也不知道敌人的数量和规模,可徐州军毕竟是百战之师,短暂的慌乱过后,立刻收缩兵卒,摆成圆阵,立盾固守。
等耗尽箭雨,第一波冲锋的敌军接近,吓成软泥的安休远命最精锐的威信都一千人拱卫身边,边战边退,试图沿原路撤回广陵城。徐州都督府司马谭陌无奈之下,只好任由这位衡阳王临阵逃跑,当机立断接过了指挥权,亲冒箭矢,立起将旗,艰难的组织防线,和翠羽军狠狠的碰撞在一起。
真正交手,才发现沈氏留守吴兴的老弱残兵和骁勇善战的徐州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翠羽军运用最多的五人合击阵,可以瞬间杀死沈金刚那样的勇将,但是对付徐州军的普通兵卒,却往往因为对方的悍猛和不畏死而露出破绽。
露出破绽的代价,就是死!
仅仅杀了三个敌人,包左的伍长就因为去救同伍的另一个兵被敌人砍断了脖子,仅留的一丝筋和皮连着,脑袋歪掉旁边,两只眼珠子凸出欲裂开,可最后留在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决绝和凌厉。
包左死命的将枫枪刺进那人的心口,为伍长报了仇,但是死人不会再活过来,他甚至来不及流眼泪,迅速和还活着的两个同伍的兄弟并入了旁边的伍,听从新伍长的指挥,狠狠的扎进了敌人的胸腹要害。
凿穿!凿穿!
以七千人的兵力围攻三万人,如果不能趁着先手凿穿对方的防线,并分割成数段以使其首尾不能兼顾,等到反应过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偷袭战将变成消耗战。徐佑相信以翠羽军的战斗力,应该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损失太大的话,将得不偿失,虽胜尤败。
徐佑的位置在东城河旁边的山丘上,能够看到整个战场,明敬率本部从巨蟒的颈部杀入,他赤着双臂,手拿双刀,见者立毙,如入无人之境,可前后的衔接不太好,突入的部分太快,后续的跟从略慢,好不容易打开的口子,无法进一步扩大战果,很快就又被经验更加丰富和老道的徐州军堵住,导致迟迟无法打开局面,就像急速飞旋的球撞到了球网上,虽然看上去似乎要破网而出,却总是差那么一丁点的运气。
负责突破中段的是齐啸,由他亲自带队,对上的是徐州军最精锐的突将卫士。这是真正的铁与血的碰撞,这是新式装备、科学训练和先进战术思想与征战多年的老牌劲旅的殊死较量,毫无花俏的贴身肉搏,刀枪刺中盔甲的火花,闪耀着四溅的断臂残肢,狭路相逢勇者胜,到最后,决定胜负的还是看谁先受不了,谁先恐惧,谁先崩溃!
双方都仿若闻到了血腥味的猛兽,彼此纠缠一起,绞杀不停。包左始终冲在最前,亲手结果了七个敌人,突然一刀砍在了空处,他急忙收力,发现眼前没有了敌人,原来已经凿穿了中腹。
“快快,往左侧围过去!都跟上,不要停,千万不要停!”
这是包左跟的第三个主官,是另外一个什的什长,可见战斗多么的惨烈。他只觉得双脚打颤,手也有些无力,刀尖斜斜的指着地,仿佛有千斤重量,怎么也举不起来。这时有人从后面扶住他的胳膊,是什监吕正,平时冷若冰封的脸难得的露出几分关切,他的刀还在滴着血,显见的杀了不少,道:“兄弟,别掉队,再坚持一会,咱们很快就要胜了。”
监察司从来都不是司隶府那样的特务机构,监察司首先是军人,上了战场,要和所有的兵卒一同参战杀敌,除此之外,还要肩负鼓舞士气、记录战果、查验真假等战时职责。所以包左对吕正不仅仅是敬畏,还有打心眼里的佩服,这是他凭着死在刀下的敌人尸体得到的回报,理所应当。
吕正往前几步,回头道:“跟着我,别死了!”
包左用力的点点头,浑身上下再次充满了力量,大吼一声,紧随着吕正的脚步,虎狼般扑向了还在顽抗的敌人。
随着中腹被凿穿,天光也亮了起来,基本可以看清楚身边的队友和身前的敌军。明敬赤着的上身全是血迹,可偏偏脸清秀的像是江南采莲的女子,给人一种妖魅的奇怪感觉。他刚把一个身手不弱的敌将斩于刀下,压力骤然减轻,他知道是齐啸率先完成了任务,徐州军开始把前面的兵调往中间策应,随手抹去脸上的血,双刀如虎下山,终于把巨蟒的脖子咬成了两截。
对付巨蟒,掐头断尾凿中腹,这是管常用的手段。如今徐州军的头被明敬掐住,腹部被齐啸凿穿,可是负责断尾的唐知俭却被安休远的威信都冲破了口子,连带着放跑了三千人——这些都是安休远的嫡系,许多是从金陵带来的旧部和勋贵子弟,跟着来徐州混点资历,不算正儿八经的徐州军,要他们和不知哪来的敌人拼命,还不如求神仙帮忙更靠谱。
左彣站在徐佑旁边,略有些不安。唐知俭虽是徐氏旧部,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自领一部,任职校尉,又是这次负责断后的主力,闯出这样的大祸,他难辞其咎。
“军帅,我这就带人去堵住口子!”
“不必了!这不是唐知俭的错,那突围的定是安休远和他手下的威信都。”徐佑沉声道:“谁能想到,胜负未分,主帅竟先逃了呢?不过有严阳拔山都在那候着,安休远跑不了!”
(新年快乐!又是一年过去了,我努力,争取尽快写,感谢!感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