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入主林屋山
“少典,不要这个样子,十年前那件事内情复杂,大天主他也未必愿意如此……”
“是啊,他未必愿意,却还是狠心将我们母子逐出酆都山。”苦泉伸出右手,掌心可见一道不太清晰的刀痕,道:“离山方七日,母亲就落入山贼之手,受尽*折磨而死,我要不是坠入江中,恰被师尊路过救起,恐怕也早不在人世。”
他抬起头,目光犹如利刃,似乎要刺破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屏障,明明确确向天地扬言:此生此心,唯有余恨!
“鬼师,你贯综神摸,无音不照,还请明白告诉我,当初害我母亲的那群山贼,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指使者是不是六位天主之一,抑或,就是我那位身为六天之首的父亲?”
鬼师久久无言。
月光悄然移动,苦泉的身子慢慢陷入黑暗,而方才坐在黑暗中的鬼师却已不见了踪影!
“林兄弟,回来了?听说你在吴县狠狠挫了那些秃驴的威风。好,干得好!大哥心里畅快,来,一起喝两杯!”
刚回义舍,沙三青就登门请客,徐佑拒之不得,笑道:“那,就叨扰沙兄了!”
几碟小菜,温好的酒,莫夜来坐在对面,单手托腮,眼光停留在徐佑脸上逡巡不去。徐佑和沙三青连喝了三杯酒,放下酒杯,微微笑道:“阿嫂,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莫夜来扑哧笑了,黝黑的肤色遮掩不住眉眼透着的娇俏,道:“脏东西是没有,我只是奇怪,平日里瞧你说话也稀松平常,怎么就那么有才气,将那口能吐莲花的臭和尚逼得吐血呢?”
“那都是别人讹传,做不得准!竺道安虽然是个臭和尚,但也不是浪得虚名,我侥幸胜之,其实两股颤颤,早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徐佑心中好奇,这两位不知跟佛门有什么旧怨,看到和尚们倒霉无不喜形于色,倒也是咄咄怪事。
“呵,你啊,嘴巴没实话!”莫夜来冷哼一声,不过转瞬又笑道:“管他呢,反正你是我阿弟,有这样的本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是是,我这本事不就为了给阿嫂脸上争光么?”
“这话我爱听,来,吃鱼,吃肉……三青,你少吃点,我跟阿弟说话,你筷子都不带停的。”
沙三青憨厚一笑,真的放下了筷子,徐佑立刻筷落如雨,将两盘子肉扒拉的干干净净,虽然,他腹中并不饥饿。
莫夜来顿时眉开眼笑,嗔道:“慢点吃,都是你的……你入的什么破道,连饭都吃不饱,还不如赶明让三青给你找点活干,至少填得饱肚子。”
沙三青道:“林兄弟是读书人,哪能干我们那些苦力活?不过你阿嫂这句话也没说错,你年岁不小了,找点正经活计做,辛苦干几年,存点钱财,我和你阿嫂再帮衬你些,娶妻生子才是正道,跟天师道那些神神叨叨的人有什么好厮混的……”
徐佑听出他们确实是好心,但先是骂佛门,这会又劝他离开天师道,好心之外未必没有内情,叹了口气,道:“兄嫂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势成骑虎,身不由己,不是想脱身就能脱身,等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莫夜来还要说些什么,沙三青微微摇头示意,笑道:“行,这又不是急事,日后再说吧!来来,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喝完酒已经过了子时,徐佑回到隔壁的房内,清明已经打了温水放好,等徐佑净手的时候,低声道:“之前郎君和苦泉在院子里饮酒,我偶然发现有个黑衣人从后墙掠进了道观,然后潜入了苦泉的房内。我原以为有人想对苦泉动手,等郎君离开,就跟在身后摸了过去,却没想到偷听到苦泉和那人的谈话……”
徐佑神色平静的听完清明的转述,眼光闪烁着异样的神采,道:“六天……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清明,你我谁能想到,这个如女郎般清秀温柔的苦泉师兄,竟然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天主的儿子?”
“是,这实乃天赐良机,我本想跟着那个鬼师,看能不能找到六天所在,却又担心郎君这边,所以……”
自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也终于从七品的困境里挣脱出来,一步迈入了六品的山门,以他此时的修为,就算跟踪小宗师也不会轻易的暴露行迹。
“虽然那鬼师修为不高,但返回六天的途中肯定布有层层暗哨和疑兵,风险太大,你不去是对的。”徐佑笑的莫测高深,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苦泉在钱塘观一日,我们还怕丢失了六天的线索吗?”
第二日一早,徐佑回到明玉山,和何濡商议已定,又吩咐冬至注意钱塘观的动静,再下山回到义舍暂住。之后接连三日,不管是义舍门外,还是道观里,不时有人慕名前来争睹林通的风采,其中不乏扔香包和巾帕的妙龄女郎,也让徐佑继钱塘湖雅集之后,又以另外的身份经历了一番掷果盈车的痛苦和快乐。
说来好笑,单论卖相,林通差了徐佑太多,可一旦才华彰显,却也能博得女郎的青睐,可见世间女子都比男子要深刻,更注重含底蕴的内在而不是虚华的外表。
与此同时,《老子化胡经》开始小范围内的流传,先是士族门阀内雇书佣传抄,接着在各大书坊发现商机准备大规模抄录的时候,钱塘的天青坊突然上架了大量成品的经书,售价之低,令人发指,可质量之高,却也无可挑剔。有别的书商算过成本,若是按照天青坊的售价,他们连书佣每日的饭钱都供不起,更别提盈利。
价美物廉的结果,就是七日内占据了吴郡、吴兴郡、会稽郡等周边数郡的市场,再然后以骆白衡为首的扬州大纸商齐集钱塘,全部从天青坊拿货,随着遍布江东的货船将《老子化胡经》运送到江州、广州、徐州、荆州、益州等地,就连最偏僻的宁州也在数月后可以见到封面印着天青坊三个小字的经书。
这下彻底火了!
竺道安在莲华台上观此经而吐血的消息早在经文大规模流通之前就已经人人得知,所以外界大都存了忍不住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到底什么经如此的具备杀伤力。这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和病毒式传播,徐佑选择了最合适的场合、最合适的时间以最合适的方式给《老子化胡经》做了推广,然后以超低价攻占市场,效果显而易见,让众多还没有经历过广告轰炸的中古土著们来了次全民的狂欢。
伴随着经书的热销,林通的名气简直开了挂,发展到最后,甚至可以不知道扬州治新任祭酒,却都知道写了《老子化胡经》将竺道安气吐血的林真人。
而在这嘈杂之中,徐佑准备停当,离开钱塘赶赴吴县,来到了林屋山下的水月坞!
林屋山,道门十大洞天所在,也称为左神幽虚天,自天师道设扬州治伊始,就以此山为治所,统领扬州百万道民。山最高处为仙人峰,海拔三百三十多米,峰上建有左神、幽虚二观,历任祭酒都住在左神观中,这也是袁青杞被称为左神元君的由来。
依旧是宫一前来相迎,见到徐佑略作颌首,并没有多说什么,掉头引领他和马一鸣往山上走去。沿途树木繁茂,翠竹成荫,怪石突兀,云雾缭绕,不见山势雄奇,仿佛披着蝉翼薄纱的女郎,赤足从泉水叮咚中走来,凝眸看着远处那山水相连的无边美景,尽显清秀体态。
洞天福地,名不虚传!
行至半山,山道旁建有一座三层六角木凉亭,见徐佑有些气喘,宫一便提议在亭子里休息片刻。徐佑倚柱而坐,擦了擦额头的汗滴,道:“让女郎见笑,我向来体弱,极少登山远足……”
在江湖之中,体弱无力的人,哪怕再有惊人的才华,也不会给人造成太大的压迫感和威胁感,徐佑不会武功,反倒给他多涂抹了一层保护色,身处虎穴,不引人忌惮,至关重要。
“贤人劳心,愚人劳力,我等脚力虽强健,可对道门而言,却难比郎君之万一。”
徐佑笑道:“不敢不敢,女郎谬赞了!”口中不敢,脸上却喜形于色,目光在宫一娇美的脸蛋上偷偷扫过,突然扭到一边,连耳根似乎都红了些。
宫一察觉到徐佑的异样,不动声色的错开身子,指着山下远处的一片园子,道:“郎君请看,那里是林屋六景之一的梅林香雪,万株桃花于冬日绽放之时,色香俱绝,美不胜收。”
徐佑扭过头,望着绿叶幽幽的梅林,突然想起张玄机在锦泛江畔的桃园,不知她在金陵过得可好?
“嗯?郎君忽起哀思,可是想起了亲人么?”
女人的直觉实在可怕,徐佑流露出伤悲的表情,道:“是,看到梅花,想起那年风雪之中,邻里的小娘穿着素裙仰头站在梅花树下,踮起脚尖,去嗅那绽开的花蕊……”
“那小娘现在何处?”宫一毕竟是个女郎,听到别人的情事,顿时生了几分好奇,道:“可是嫁人了吗?”
“死在白贼之乱的大水里了!”
徐佑垂着头,眼眸里的伤心浓郁的足以融化任何人,喃喃道:“嫁人反倒好了,至少她还能活着……”
宫一愣住了,她从没爱过人,可也感受得到徐佑话里所蕴含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深情——只要她活着,宁可她嫁给别人!
徐佑又抬头看了看宫一,声音透着莫名的苦涩,道:“不瞒女郎,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跟她有三分相似,所以有时候会突然失神,若有失礼,万望女郎海涵!”
“啊?”
宫一低呼一声,饶是她长年跟随袁青杞身侧,武功见识无不是上上之选,此刻也被徐佑搞的芳心大乱,不知如何反应是好,咬了咬唇,目光躲闪,道:“走吧,祭酒该等急了!”
望着宫一的背影,徐佑狠狠的鄙视了下自己,但他孤身一人登林屋山,无所依仗,处处杀机,步步陷阱,一旦出错,就是必死之局,所以为了活到最后,必须不择手段。
宫一,是袁青杞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之一,若能和她拉近点关系,对将来大有裨益。徐佑不会天真到以为凭借三言两语和瞎编乱造的故事就能成功猎取芳心,只是女郎们大抵感性和爱幻想,会对喜欢自己的人多多少少放下点戒心,观感亦和别人不同。
徐佑要的,只是这点点不同,紧要关头,或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第七十三章 左神幽虚
“如何,找到六天的巢穴了吗?”
角三风尘仆仆,发髻微乱,衣袍沾染的血迹犹在,跪地回禀道:“祭酒,我们尾随罗杀天宫的残兵到了南徐州界外,对方散作三路,一路入了东海,一路进了北固山,还有一路进了京口杨氏的坞堡。我带人跟着进山,搜寻了整夜,发现了六天造在悬崖绝壁里的山寨,然后请了南徐州都督府的府兵协助,血战两日夜,终于剿灭了敌寨,活捉六天教众三十人,已全部移交给卧虎司刑讯。卧虎司假佐王复则负责带兵攻破京口杨氏的坞堡,杨氏满门饮毒酒自尽,六天余孽也全部或死或逃,没有抓到活口。至于东海方面,虽然通知了徐州的水军,可,可……”
“可是什么?”
“可徐州都督、衡阳王拒绝发鱼符……”
“安休远!”袁青杞秀眸透着冷意,轻笑道:“此无知之辈,主上因六天夙夜忧心,上下人等,无不以追剿六天为当前头等大事,他竟敢阻扰抓捕,以至于六天贼首之一、罗杀天宫二天主经东海远遁,这一遭要不受主上严惩,谁能服心?”
角三愕然抬头,道:“可二天主到底从何处遁走,尚未可知,也未必是东海哪一路……”
袁青杞淡淡的道:“将我的话告诉王复,他知道该怎么办!”
角三这才反应过来,反正这顶放跑贼首的大帽子要扣到安休远头上,并且得让卧虎司出手,道:“诺,婢子明白!”
角三刚刚退下,宫一走了进来,道:“林通和马一鸣到了,祭酒要不要见一见?”
“请!”
仙人峰不算太高,可峰上长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左神和幽虚两观分立东西两侧,楼阁高耸,重峦叠嶂,吞吐日月,气势恢宏,远远望去,仿佛有仙人肩挑重物,于天地间徐行。
徐佑恭敬的站在院门外,身形仪态举止气质,完全贴合林通的人物设定,静静等着袁青杞的召唤。虽然上次侥幸瞒过了她的眼睛,但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小心点,总归是没错的。
“林通,祭酒有请,随我来!”
这座院子处在左神观的最里面,背靠山崖峭壁,一道白练顺着山涧飞流直下,轰隆作响,苍劲的奇松探出崖外,在磅礴云海中若隐若现。院子里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盘旋曲折,每走数步,眼前都会豁然开朗,如同绝处逢生,让人喜不自胜。
但徐佑关注的不是风景,而是森严的守卫,每三五丈就有两三名带刀部曲站岗,时不时还能碰到流动巡逻的岗哨。这还是明处,暗处更是不知有多少人,不知行了多久,满面青翠铺天盖地而来,竟是一大片竹林,山风吹来,听涛阵阵,饶是徐佑绷紧了神经,也骤然觉得心旷神怡。
左神幽虚天,果真好所在!
从青石小道穿过竹林,徐佑偶然回头,却再望不见来时的路,连景致都发生了微妙之极的变化,心中微微一凛。他虽通晓周易,却没有研究过阵法,比起当初锦泛江畔张玄机设的阴遁九局,这里的布局似乎更加的厉害,不动声色,引君入瓮。
“来时路上可安稳吗?”
徐佑要跪地回话,袁青杞抬手虚扶,笑道:“入我道门,皆为兄弟姊妹,私下里这些俗礼都可免去。不然跪来跪去,你不累,我瞧着倒是累了!”
徐佑又不是贱骨头,既然说了不让跪,自然没有上杆子下跪的道理,不过说话时仍旧躬着身子表示恭敬,道:“来时一路安稳,没有任何异样!”
“平安就好!你要知道,《老子化胡经》风行天下,已引起了轩然大波,听闻那位黑衣宰相在金陵本无寺里观此经后三日不曾出门,又传言说亲近佛门的官员们开始私下里串联,准备奏请主上封禁《老子化胡经》,不得抄录、买卖、收藏和传诵,但有犯者,以大辟论处!”
徐佑冷笑道:“《老子化胡经》乃仙人传经而现世,是老君赐我道门的恩典,和那些秃驴什么相干?若觉得此经经义不妥,大可属文逐条辩驳,驳得通,此经自然无人信奉,驳得不通,此经风行天下几成必然。想要凭着恩宠蒙蔽主上,欺凌世人,真当我天师道好惹的吗?”
宫一斥道:“林通,祭酒面前,不可口无遮拦!”
徐佑慌忙下跪,诚惶诚恐,道:“是,弟子,弟子一时口快……”
“起来吧,说一句秃驴,也算不得口无遮拦!”袁青杞奇怪的看了眼宫一,笑意盈盈的道:“正治此番妙论,让我茅塞顿开,便以此回禀天师。佛门要么推几位高僧出来,属文驳倒《老子化胡经》,要么就给我乖乖闭嘴!如果非要借主上的刀,意欲毁掉道门的典藏,那是痴心妄想!”
徐佑站起身,汗颜道:“弟子实不敢当这个正治……”
袁青杞从案几上拿出一张潢纸,命宫一递给徐佑,道:“这是天师亲书且盖印的道牒,谕令你为扬州治正治,凡教务无论巨细,皆与之相商共议,方可颁行实施。”
徐佑接过一看,行书若疾风劲草,却又不露锋芒,笔划间自见悠然真意,是一等一的好书法。内容正如袁青杞所说,委任他为扬州治正治,盖着阳平治都功印的印章。有了这张道牒傍身,他正式成为扬州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正治,位高,却不一定权重。
就是傻子也知道,他空有正治的身份,一无手下,二无心腹,三无依仗,孤家寡人,可能连马一鸣这个五百箓将都略有不如。
不过这样最好,徐佑不是为了在天师道作威作福,而是想要找到一条通往鹤鸣山的路,做了正治,这条路已经在眼前,在足下!
“正治今后不必再自称弟子,你我品阶虽不同,实则同在天师座下负剑躬行,望不吝指教,尽展所长,为扬州治戮力同心,共造道门盛世!”
徐佑沉声道:“诺!”
“先下去歇息,明日由我登坛,代天师授你太上正一盟威太玄禁气箓,并授斩邪威神剑!”
徐佑愕然,道:“斩邪威神剑?”
天师道各治从箓生起即授法剑,箓生为最低档的阴阳景精剑,也就是普通刀剑的水准,他那日登台和竺道安论衡,手中的法剑就是阴阳景精剑,要不是咬着牙使了蛮力,差点都插不进莲华台那坚硬的木头里去。十箓将至五百箓将皆授太一三元剑,比阴阳景精剑锋利了无数倍,而五大灵官授太玄除鬼剑,正治一般授五雷法象剑,皆为剑中上品。至于一治祭酒多授予斩邪威神剑,已经可以称为真正的神剑!
比如当初钱塘湖雅集,徐佑第一次目睹都明玉的斩邪威神剑,从不为外物所迷的他,硬生生起了强夺据为己有的心思,可知宝剑诱惑之大。不过后来都明玉被孙冠分尸于钱塘渎,斩邪威神剑沉入海底,后被打捞上来成为战利品上交了朝廷,再后来的去处,徐佑没有过多关注,不是很清楚。
谁想今日,竟有了属于自己的斩邪威神剑,还不是强取豪夺得来的,而是由扬州治祭酒亲授,世事之奇,实在难以尽述!
“是,天师极赏识你,特违例赐你斩邪威神剑,今后仗此法剑行走天下,凡我道民,遇剑皆要参拜,但有所令,无所不从!”
徐佑感激涕零,差点流出泪来,眼眶微红,道:“天师厚爱,祭酒大恩,弟子……我,我无以为报,愿以此身,为道门赴汤蹈火,死而无憾!”
袁青杞点了点头,道:“宫一,送正治去幽虚观歇息,派人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徐佑施礼后跟着宫一出了左神观,途径一条只容一人经过的崎岖狭窄山道,头上悬着万斤巨石,险峻非常,这才来到幽虚观。
左神观为祭酒一人住的地方,房舍不多,观赏性的亭台楼阁多一些。幽虚观里则不同,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仅房舍就造了百余间,分了前后左右共九进,最后一进以白墙隔开两半,中间砌有圆形拱门,分别是两位正治的居所。
徐佑住在西院。
进了院子,徐佑问道:“另一位正治可在观里?若是方便,我想过去拜访一下,免得失礼得罪!”
“不必了,李正治不在观中,另有要务,短时间内不会回山!”
“那只能等日后有机会再去拜会了!”徐佑突然压低嗓音,道:“方才祭酒面前,多谢女郎提点。要不然惹怒了祭酒,我这新鲜出炉的正治,怕是要糊掉了!”
宫一噗嗤一笑,似觉得有些不妥当,又板起了脸,道:“我还要回去复命,正治自己进去吧。稍后会有人送来日常起居所需的用具,每日的膳食也有人专门送过来。正治若是待得气闷,想要四处走走,可吩咐下人跟从……”说着唤了声:“白易!”
从房舍后面的拐角处出现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脸少年,看到宫一立刻跑了过来,高兴的道:“阿姊,我在呢!”
宫一疼惜的看了看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道:“你又顽皮捉鸟去了?”
“没有没有,我这几天乖乖的,哪里也没去,就在这院子里等着那位正治郎君来……”白易瞧了瞧宫一的脸色,知道瞒不过去,苦着脸道:“宫一阿姊,你可千万别告诉祭酒,好不好?”
徐佑看到白易藏在身后的指缝间冒出来几根长长的黑色羽毛,分明是山林间翱翔的雄鹰的羽毛,这哪里是捉鸟,这是猎鹰好吗?摸不清他的来头,也不说话,只含笑看着。
宫一柔声道:“我不告诉祭酒,你也别尽去捉鸟捣乱。过来,见过林正治,从今日起,你就是他的随从,万事听他吩咐,不得违逆,否则祭酒不惩处你,我也要重重的责罚,明白了吗?”
白易嘻嘻笑道:“知道了,阿姊放一万个心,我跟着这位……咦,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真是正治么?”他好奇的打量下徐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几分不解,好像在说这人年纪轻轻,怎么就做了正治?
宫一知他心性,解释道:“林正治自有神通,是天师亲命、祭酒推崇的人,你要乖乖听话!”
白易吐吐舌头,看着徐佑的眼里满是敬畏,老老实实的跪下来磕头,道:“见过正治!”
第七十四章 猎鹰
“你跟随宁祭酒多少年了?”
白易盘腿坐在地上,扳着手指算了算,道:“八年了!”
“咦,你多大了?”
“今年五月初,刚过了十三岁!”
徐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笑道:“那你可长得挺大人相的……”
白易得意的道:“大家都这么说,我年纪小,可个高,力气也大,跟你们看起来差不多。”
小孩子都想长大,可长大了却又怀念小时候,古今如一。徐佑随意的问道:“八年前你才五岁,撒尿和泥玩的年纪,肯定照顾不了自个,莫非和祭酒住在一起吗?”这是试探,若非白易天真无邪,他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问。
“那倒没有,祭酒住在鹤鸣山,我住在江州蔡山的道观里。”
“蔡山?可是大蔡神龟的那个蔡山?”
“正治好厉害,连山里有大龟都知道!”白易佩服的看了看徐佑,心想这位正治年纪轻轻,能够被天师和祭酒看重,果然有点真本事,不过转瞬又满脸沮丧之色,道:“可怜我养的那只龟,被老不死的抓去炖了汤!”
自古蔡山出大龟,《通典》里说的很清楚,连《左传》里写“问蔡”一事,指的就是“问龟”,那时的人们以龟卜卦,龟越大,卦越灵,所以有大蔡神龟的说法。
徐佑没有在意白易的牢骚,叹道:“你小小年纪,住在山中的道观,想必无聊的紧,身边连个玩伴都没有……”
白易瞪大了眼睛,道:“谁说的?我们一起的孩童有十七人,年纪都差不多,日日夜同玩同住,别提多有趣了!”
“是吗,这么多人?那你来了林屋山,其他人呢?”
白易首次露出茫然的神情,道:“我也不知道,数月前观中突起大火,等我醒来,只看到宫一阿姊,其他人到底去了何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佑瞧他如有魔怔,仿佛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顿时对这个藏在蔡山深处的道观有了几分兴趣,但也知道不能追问过急,故意转移话题,道:“你刚才真是捉鸟去了?”
“嘘!”白易猛然惊醒,赶紧看了看身后,紧张兮兮的道:“正治,你别这么大声,要是让祭酒听到,我就惨了!”
“哦,你害怕祭酒?”
白易奇道:“还有人不怕祭酒吗?正治,你怕不怕?”
徐佑无言以对,苦笑道:“怕,当然怕了!所以我们约好,我不把你捉鸟的事告诉祭酒,你也别把我们刚才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好好好,说定了,不许赖!”
白易忙不迭的点头,还要和徐佑击掌为誓,徐佑拒绝了,道:“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白易想想,祭酒好像也从不跟人盟誓,厉害的人应该都这样,道:“对的,对的,我们说话算数!”
徐佑笑着称是,心里却在盘算,袁青杞和他差不多同岁,如果说八年前就开始暗地里豢养家奴,培育腹心,以图将来,那这个女郎的志向实在不可估量!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成为下一任天师?
有可能吗?
孙冠再怎么心疼这个小徒弟,也要考虑其他七位大祭酒的想法,再加上年纪和性别的阻碍,袁青杞想成为天师无疑比真正的登天还难。
抵达林屋山的首日,徐佑在西院枯坐了整天,哪里也没有去,偶尔和白易聊聊天,其他时间都在闭目养神。白易托着腮,猴子屁股坐不住,可宫一吩咐,让他形影不离跟着徐佑,却也不敢违命出去玩耍,只能眼巴巴的瞅着,盼望着徐佑能带他出去捉鸟玩乐,可直到天黑入睡,也没能如愿。
“祭酒,白易天性纯朴,不知人心险恶,让他去盯着林通,恐怕不是其对手……”
袁青杞褪去裙装,解开发髻,只穿着贴身的白袜,侧躺在床榻上翻看着那本《老子化胡经》,如瀑的青丝垂在床头,修长如玉的双腿微微蜷缩着,露在外面的脚趾晶莹剔透,如同冰雪之上点染了一层枫叶的红晕,从犹若削成的肩头慢慢往下,在纱衣包裹着的胸 前隆起微妙诱人的弧度,然后自腰腹间猛然收紧,勾勒出臀 部近乎完美的浑 圆。
天地万物,似乎都比不过这一屋清丽!
她合上了经书,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细若管弦的轻吟从喉咙深处发出,在静室中缠绵回荡,可以让神佛动心,道:“让白易跟着他,表明我们并无防范之心,岂有人蠢到让不谙世事的孩童去作耳目的?林通是聪明人,自然会明白我们的用意。”
袁青杞掀开薄被,盖住完美无瑕的娇躯,缓缓闭上双眸,道:“还有一点,记住了,林通,不是我们的对手!”
宫一低声道:“知道了,祭酒歇息吧!”说完轻手轻脚的吹熄了灯,躬身后退数步,再转身离去。
几声凄厉的鹰唳刺破了夜晚的宁静,徐佑从睡梦中猛的坐起,侧耳凝神去听,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吱呀声飘来飘去。
他披衣下床,踱步到窗口,双手推开窗户,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睡意顿时消去大半。西院在幽虚观的最里进,挨着仙人峰的悬崖而造,徐佑住的这间卧室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山涧里翻腾的云海,只是今晚明月高悬,光华如水,不仅驱尽了夜色,竟连那终年聚拢不散的云雾也因之变得澄净了不少。
正在这时,一只成年赤腹鹰振翅从云海里扶摇而起,盘旋几下,发出高亢的嘶鸣,似乎在说有危险在接近,继而又飞高数丈,做势俯冲,向不远处的密林里投去。
徐佑觉得好奇,赤腹鹰虽然体型较小,可在林屋山应该没有天敌,并且晚上除了个别鹰类具备视力,几乎不见赤腹鹰出来活动,它遇到了什么才这么惊慌?
突然,一道快得几乎看不见的人影从树荫里窜了出来,踩着悬崖边的苍松,起伏腾挪犹如平地,转瞬十余丈,身子猛的停住,脚下暗劲将碗口粗的松枝压成了弓形,然后借力反弹,冲天而起。
明月之下,一人一鹰,一上一下,仿佛两支离弦的箭,决绝又无情的冲撞而去。
徐佑看的目眩神迷,平生仅见,轻功最好的两个人,清明胜在诡谲莫测,飘忽不定,鬼气森森,而这个人却翩若惊鸿,举重若轻,自带出尘之意。
“好畜生!”
眼看要撞到一起,赤腹鹰振翅回旋,划过优美的曲线,竟堪堪躲过了那人,即将没入密匝的树林里。
嗖,嗖,嗖!
三粒石子成品字型打在赤腹鹰的翅膀上,哀嚎声中掉落了下去,那人放声大笑,身子如陀螺般旋转下坠,跟着入了树林。过了片刻,手中提着赤腹鹰,志得意满的走了出来,徐佑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错愕的道:“白易!”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捉鸟……
徐佑摇摇头,十三岁的少年,长的人如此高马大,却能将轻身功夫练到这等地步,实在匪夷所思!
不过天地广阔,孕育了多少英杰,又逢乱世,自然英雄辈出,想他十三岁的时候,也已经名动江左,白虎九劲赫赫威名,瞧在别人眼里,岂不也是个妖孽?
徐佑关上了窗,上床后又沉沉睡去。
身在虎穴,此心仍安,
这是智者的境界!
“正治,正治,快醒醒,要开坛授箓了,我们早点去,好占个位置!”
白易撞开了房门,如龙卷风般刮了进来,徐佑早就收拾完毕,安坐胡床上吐纳调戏,抬头笑道:“你昨晚熬夜去捉鸟,一大早的还有力气来闹我?”
“啊?”
白易还不知道昨晚的事被徐佑逮了个正着,顿时吓得傻掉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扑通跪地,哀求道:“千万别告诉……”
“别告诉祭酒嘛,我知道,不过也要看你表现,你要是听话,我就守口如瓶!”
“听话,听话,保证听话!”
“那今日你就好好待在西院,哪里都不能去!”
“啊?”白易彻底傻眼,跳了起来,道:“不行!”
“不行?好,那我就去告诉祭酒!”
“你,你说话不算数!”
“哦?”徐佑缓缓站起,走到白易跟前,道:“我几时说话不算数?”
“我……我……”
瞬间,仿佛有高山迎面压过来,白易心口狂跳,竟不敢对视徐佑的眼睛,低垂着头,眼光瞄着脚尖,小声道:“昨天我们击掌盟誓……”
“你也说了,那是昨天的事!”徐佑和白易擦肩而过,往门外走去,淡淡的道:“我应下的是白日,你到夜间又犯错,可怪不得任何人!”
吱呀,门开门合,白易懊恼的跺了跺脚,可终究没敢离开西院半步。
他其实并不十分畏惧袁青杞,而是怕她看到自己顽皮时那微蹙的眉头和轻轻叹息,让他觉得哪怕死一万次,也弥补不了祭酒刹那的伤怀和失望。
当初在蔡山观,和他一起的十七个人,过了两三年后就立了该立的规矩,或修剑法,或修刀意,或修道术,读五经,通六典,知进退,小小年纪,便一个个练就了常人不及的心性和城府,开始逐渐派出去历练做事,慢慢的都能独当一面。
唯有白易,袁青杞亲自发了话,由得他的性子肆意而为,只要每日三个时辰练习那本秘籍里的武功,其他一概不问,一概不管,绝不束缚他的性命之情,这样才用八年的时间保住了他的纯粹,也练就了他过人的武功修为。
白易心里,袁青杞亦师亦姊,亦主亦君,他这一生,拼却性命不要,也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哪怕一滴泪,一根发丝,一点点委屈,都不可以!
第七十五章 大典
左神幽虚二观之前,有条从悬崖边突兀出去的山脉,仿佛巨大的磨盘,镶嵌在仙人峰,整个山石平整光滑如镜,依此山势,单独而建成一个宽阔的广场,方正七百余步,九九八十一根十余米高的华表石柱摆放成九宫方位,柱顶放着用铜铸的玄武朱雀白虎青龙四灵,柱身雕刻着日月星辰灵丹异兽,柱座雕成龙头,口衔五色结彩,栩栩如生!
广场正中,是新建的传箓台,跟钱塘观的规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坛分三阶,象征三天三界;立四柱,谓天地日月;设八门十方,为斗宿星君;上五供,喻四季五行。
但论起规模,钱塘观的坛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座传箓坛高三五丈,用白玉石堆砌而成,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凌霄宝殿,虽造型拙朴,却宏伟壮观。
徐佑来时,已经人山人海,放眼望去,皆玄冠、黄裙、绛褐、紫帔,估计不会少于一千多人。找到马一鸣询问,才知道今天不仅仅给他授箓,而是给整个扬州治举办的授箓大典,自正治以下,五大灵官、各五百箓将,百五十箓将、五十箓将、十箓将以及新晋的箓生,全部由袁青杞为之授箓,不再假手他人。
“箓生?”
徐佑现在的身份就是箓生,可那是由马一鸣一个十箓将窝在小小的钱塘观就可以完成的授箓仪式,跟眼前的宏大和肃穆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烈日高升,山风徐来,千余人的广场寂静无声,人人穿法服、背法剑,凝神屏息,仰头张望,等待袁青杞在扬州治的第一次公开亮相。
这段时日,左神元君宁长意闯出好大的名头,可除了少数人之外,大多教众并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只是听说这位祭酒长的美若天仙,浑不似凡尘该有的人物,可又平易近人,虚怀若谷,丝毫没有为上者的架子和排场,不惜以祭酒之尊,深入不毛,扶危救困,传法度人,常怀大慈悲之心,故而黎庶敬服,道民仰慕,万众归心。
今日,林屋山授箓大典,终于可以目睹祭酒风采,很多人激动的无法自持,踮着脚尖,迎着烈日,连汗滴落都不敢去擦,唯恐眨眼的工夫错过了宁祭酒的出场。
徐佑站在前列,半柱香的时间,已经有数十人过来和他见礼寒暄。天师道号称尊卑大小如一,其实门内最讲究上下等级之别,徐佑即将成为扬州治正治,这不是秘密,袁青杞派宫一给部分人通了气,然后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消息。在他们看来,徐佑这个正治是袁青杞亲自举荐,孙冠核准拔擢的新星,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此时交好,正当其时。
身侧的马一鸣水涨船高,跟着徐佑受了不少的恭维,等众人散去,徐佑低声问道:“怎么多是十箓、五十箓将,其他百箓和灵官呢?”
马一鸣解释后,徐佑恍然大悟,白贼之乱几乎将扬州治连根拔起,自祭酒以下,曾经的那些灵官、百箓全部死于非命,只有马一鸣这种不受重视且位于底层的老油子活了下来。结果就是,不仅钱塘观,扬州治一百三十座道观,几乎都是由区区十箓将坐镇,非是袁青杞轻忽大意,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祸兮福所伏,正因为都明玉将扬州治一扫而空,袁青杞才得以放手提拔、安插和重用自己人,彻底将扬州治控制在手里,今天的授箓大典,就是第一步!
巳时正!
东侧钟楼的神钟响起,先是一下比一下紧,接连十三声,然后慢慢悠悠的又敲响了十四下。众道人虔诚无比,齐齐稽首,口中诵道:“洪钟初叩金铃声,下彻幽冥戒鬼听。学道修真皆有分,护持无魔勉力行。洪钟二叩山门旺,道妙律法永长兴。阴阳一炁来运化,志心皈命迷悟成。洪钟三叩圣神通,三界四生尽太平,云朋良友登道岸,护法神灵保安宁。洪钟四叩……”
音律盎然,自带道韵,仿佛涓涓细流从四方八方而来,最后汇聚成了大江大海,从九天上挟五雷神威,轰然而至!
徐佑曾读《荀子乐论篇》中说:“凡钟为金乐之首,梵宫仙殿,必用以明摄谒者之诚,幽起鬼神之歌。”
道门称钟为神钟,意义重大,在钟声涤荡之时,不管是非善恶,尊卑高下,全都虔诚念诵咒文。从初叩至九叩,徐佑的耳中再无虫鸣鸟叫,再无风吹草动,再无山川河流,天地之间,唯有太上三五正一盟威之法光耀万丈,亘古恒存!
这就是教门洗脑的威力,一旦心神动摇,不够坚定,立刻就会沉浸其中,逐渐丧失自我,成为提线傀儡,甘愿受人驱使,生死无惧!
九叩毕,所有人齐齐下跪,高呼道:“恭请左神元君法驾!”
袁青杞从正殿走了出来,月破星巾,霓裳霞袖,身穿青华之裙,戴飞云凤炁之冠,腰挂太上正一九凤破兵箓,背负八景伏神剑,两侧跟着多名婢女高举着十绝灵幡随侍左右。
阳光斜斜的照在大殿的廊檐上,正好将袁青杞的身子映衬在了光影流转的明暗之间,她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透着让人顶礼膜拜的清冷和高贵,广场上的千余人几乎都看得呆住了,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呆若木鸡!
徐步登上传箓坛,袁青杞的仙音不轻不重,不远不近,一字字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等修真之士,既神室明正,然摄天地灵祇,制魔伏鬼,随其功业,列品仙阶,出有入无,长生度世,与道玄合。故能济度死厄,救拔生灵,巍巍功德,莫不由修奉金书宝箓为至紧要事。故而,今日我尊奉天师法谕,于此仙山设法坛,为诸弟子授箓传法!”
当下从箓生开始,授五千文箓,授阴阳景精剑,此有八百余人;接着是十箓、五十箓、百五十箓和五百箓将,授太上正一各将军箓,马一鸣果然荣升五百箓将,此有一百余人;再接着是五大灵官,徐佑对当初杜静之手下的那些灵官印象深刻,个顶个都可以说是厉害角色,有心观望,紧盯着传箓坛,想摸摸袁青杞的底。
再蠢笨的人也知道想要控制扬州治,五大灵官最为重要。两个正治由孙冠亲定,祭酒无法染指,可五大灵官却是祭酒任命,上可以制衡正治,下可以严控教众,非心腹不能为之!
消灾灵官边远途,眉目清秀,十七岁左右,身高七尺有余,面常含笑,彬彬有礼;度亡灵官谷上书,皮肤黝黑,二十岁左右,目若铜铃,声如洪钟,身高近八尺,法服下的肌肉横起,强壮异常;除瘟灵官梁为客,年不过十六,分外瘦小,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天生如此,身高只到谷上书的胸腹间,可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如有实质,让人不能小觑;祈禳灵官封南山,瞧不出年纪,说老有三十出头,说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四五岁,左眉到脸颊有一道刀痕,略显狰狞,不过此人神态最是平和,接过袁青杞的箓文和法剑神态平静如常,养气工夫十分到家;最后一个是捉鬼灵官洛心竹,生的空灵秀美,笑起来天真无邪,仿若邻家青梅,无拘无束,哪怕陌生人遇到,也会顿生好感。
这五大灵官皆授太上正一上仙百鬼招箓,另授太玄除鬼剑,并宣布将扬州治分化为五方区域,每个灵官主掌一方,统领治下所有的箓将、箓生和道民。徐佑暗自打量马一鸣和其他人等的神色,看得出他们大都感到意外,对这横空出世的五个年轻人不是很了解,更别提那突如其来的区域划分,明显弱化了各郡县道官的固有权力,加大了林屋山对各观的控制力度。
徐佑对这些不感兴趣,袁青杞越把扬州治经营的如铁桶一般,越发觉得他碍眼和别扭,如此才有机会尽早离开此地,前往鹤鸣山天师宫。
不过,他此刻心里想的,却是白易的那些话:江州蔡山的道观,和他一样的孩童共有十七人,火灾后去向不明。
那,这五个年轻的灵官,会不会就是白易儿时的玩伴呢?
袁青杞养兵千日,终于借着今日授箓大典,将手里的筹码抛出来一部分。至于背后还藏着多少,类似江州蔡山的道观是不是不止这一处,徐佑无心揣摩,眼下也没精力去打听,还是那句话,他的目的是鹤鸣山,是道心玄微**,而不是林屋山的袁青杞!
五大灵官授箓结束,已经是下午申时,袁青杞在传箓坛上站立了足足三个时辰,可她仍旧如同刚刚出现时的不染尘埃,清丽脱俗,身姿仪态乃至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对每一个授箓之人和颜悦色,谈及姓名、出身和擅长的东西,如数家珍,让人不由自主的感激莫名,浑身血液都似乎要沸腾起来。
这是百余年来,扬州治乃至整个天师道历任祭酒都不曾有过的举动,士为知己者死,袁青杞通过今日仪式感和荣誉感并重的授箓大典,成功降服了扬州治上上下下大多数人的人心,终于以女子之身,外来之客,在这飘摇不定、刀光剑影的扬州彻底站稳了脚跟。
有手段,有心计,有魄力,有领袖风范,面对这样的袁青杞,徐佑站在人群中,脸上同样充满了敬畏的表情,可要是认真去看,会发现他的眼神却无比的平静。
这是差点成为他妻子的丽人啊……
“林通!”
负责唱名的宫一点到了林通的名字,于是在大家行注目礼的凝视里,徐佑整了整法服,走上了高高的传箓坛。
越到近处,越会被袁青杞的容貌气质所吸引,结合她的身份,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占有欲,当然,是那些自以为有资格的男人。徐佑突然有些可怜衡阳王,这样遗世独立的绝美女子,哪怕他贵为王孙,也远远配不上对方。
近前五步,徐佑撩起袍摆,屈膝跪地,自入了天师道,这段时日他跪下的次数比以往三年要多出无数倍。
然而入乡随俗,跪,只是形式,在他心里,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林通,箓乃天授,不受之者,魔精鬼妖,横见干犯,兵病所侵。受之者,诛邪伏凶,万神潜藏,土地山川,侍卫送迎。你可知晓?”
“弟子知晓!”
“起来吧,你是扬州正治,我仅代天师为你授箓,日后俱为天师弟子,你我算是同辈!”
先前那些,不管以前的度师是何人,自得袁青杞授箓,今后都要称她一声度师,这就跟后世建军校做校长的套路如出一撤。徐佑本来还犹豫,要不要跟着开口叫声度师,现在可好,度师变成师姐,免去了他的为难。
徐佑起身,抱拳作揖,肃立不言。
袁青杞笑着示意,有侍女端着铜盘过来,上面有一本缝着金边银线的箓文,道:“今授你太上正一斩邪赤焰箓,此箓跟我的太上正一九凤破兵箓同品阶,你要随身缄佩,不可轻怠!”
“诺!”
徐佑接过箓文,挂在腰间,又一侍女抱着宝剑过来,袁青杞道:“今授你斩邪威神剑,此剑除我的八景伏神剑之外,为扬州之冠,你要时常擦拭,不可轻怠!”
“诺!”
徐佑手摸着剑鞘,入手温润如玉,不知是什么材质,像是皮革又像是檀木,又或许是某种铜铁合金,反正手感极佳,轻重合宜,握在掌中,似乎血肉交融,心有感应。
袁青杞眼脸低垂,声音平缓,却如神君在上,直入心湖,道:“道戒十律,皆能持否?”
徐佑浑然一震,脑海瞬间失去清明,仿佛为人所制,心中所思和口中所念,全然不同,身上登时冒出一身冷汗,死死咬着舌尖,一字字道:“皆,能,持!”
庞大的压力攸忽散去,就像是从沼泽淹没口鼻的绝境中重生,袁青杞张开明眸,笑意盈盈,道:“好,自今而后,林正治当恪守十律,为天下道民表率。”
“诺!”
“去吧!”
徐佑躬身后退,到了台阶处,方转身缓慢走下去,法服深深,遮掩了那一层大汗淋漓!
这个女人,实在可怕!
第七十六章 勾搭
但凡教门传法,不管天师道也好,佛门也罢,全要显现神异,以惑愚民。当初孤山上竺法言口吐活鱼,都明玉剑斩心鬼,都是这套伎俩,无非是半吊子魔术师和半吊子化学家的对抗而已。可除此之外,还有种幻术接近后世的催眠,可以摄人心魄,营造幻象,让人身临其境,色声香味,如有实质,自然对亲眼所见的种种深信不疑。佛道两教的典籍里多有这样活灵活现的记载,包括正统史书也多见诸笔端,想必不是凭空捏造,而确是有人将催眠、魔术和化学以及百戏融为一体,假托神祇之名,为自己度了层光耀耀的金身!
适才袁青杞所使,定是幻术的一种,若非徐佑两世为人,心志无比坚定,恐怕早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吐露出来。
他不是虔诚的道民,如何肯遵守道门的十律,仅当逸闻听听而已,左耳进右耳出,不曾留下一点痕迹。袁青杞突如其来的施法,应该是一个考验,幸好徐佑安全过关,这才真正成为了扬州治的正治。
果然大意不得!
下得台来,由于大典尚未结束,众人不能围上来恭维,但一个个眼神示意,躬身行礼,大都透着交好的神色,徐佑微笑颌首,态度和善,给在场的诸多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酉时末,随着九声钟鸣,授箓大典落下帷幕,袁青杞没有留饭,将这些刚刚升迁的道官们礼送下山,尔后召来徐佑,道:“我明日要去南徐州办事,七日后方回,在此期间,治内的一切教务皆由你做主,若实在有无法解决的难题,可暂且搁置,等我回来再商议决定。”
徐佑故作惶恐,婉拒道:“我初来乍到,对治内教务并不了解,还请祭酒收回成命!”
袁青杞笑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事的,慢慢去学,做错了不要紧,重要的是放心大胆去做!”
见推辞不得,徐佑退而求其次,道:“若祭酒主意已定,那我就只好勉力为之,但无论如何,请祭酒再给我留个帮手,免得误事!”
袁青杞斟酌片刻,道:“也罢,宫一,你留下!”
宫一愣了下,袁青杞此去南徐州是为了追查罗杀天宫二天主的下落,却把她留在林屋山看家,脸上不见丝毫表情,静静的道:“诺!”
白易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拿着碎石弹打花圃里的花,看到徐佑进来,嘟着嘴扭过头,气鼓鼓的不搭理他。徐佑走到他身旁坐下,笑道:“怎么,还生气呢?今日授箓,我听到了几个名字,好像是你在蔡山的同伴……”
“啊?真的?”白易兴奋的跳了起来,眼睛几乎要放出光,道:“他们在哪?”
“先别急,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好像叫边远途,梁为客,封南山,谷上书,对了,还有个叫洛心竹,是个貌美的小娘。”
白易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呆了一会,颓然坐了下去,道:“不是,我一个都没听过,况且蔡山也没有长的好看的小娘……”
看来青春期的少年对昔日道观生涯的同学质量不是很满意啊,徐佑轻声道:“或许他们改了名字……”
“咦,有可能,宫一阿姊也曾说过给我改名字,但我太喜欢白易了,死活不愿意,她就没再提起。”
“那还不去瞧瞧?”
“多谢正治!”
白易怪叫两声,翻了个跟头,飞快的消失不见。徐佑摇头笑了笑,回到房内,之后两天再没有出来。
砰砰砰!
房门被敲的快要散了架,徐佑懒洋洋的打开,宫一站在外面,冷着脸道:“林正治,祭酒走时吩咐由你处理教务,可这两日你找借口不出面,将一应事宜压到我头上,等祭酒回来,你如何交代?”
徐佑赔着笑,道:“女郎息怒,我这两日忙着完善《老子化胡经》的后几卷,实在抽不开身,反正教务我又不懂,劳烦女郎辛苦,多担待一二。”
宫一盯着徐佑,就是不说话。
徐佑仍旧赔笑。
“正治,你若是担心祭酒猜忌,其实大可不必!”宫一轻轻叹了口气,螓首低垂,眼睛瞧着脚尖,道:“祭酒要整顿扬州治的教务,兹事体大,需各方勠力,人才自然越多越好。正治如果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祭酒非但不会忌惮,反而会更加的倚重,扬州治虽小,可天师道却大,容得下祭酒,也容得下正治!”
她抬起头,眸光清澈如水,道:“这番话交浅言深,我本不该说,但正治这样韬晦,岂不是存心自外于祭酒?连我这等愚笨的人都看得明白,祭酒岂能不明白?到时候恐怕正治想要待在这西院,安心作《老子化胡经》也成了妄想……”
徐佑悚然动容,拱手作揖,正色道:“女郎能对我说这样的话,足见推心置腹,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绝无自外于祭酒的心思,况且明法寺大大得罪了竺道安,老子化胡经又彻底惹火了佛门,天下之大,只有天师道是我容身之地。可在天师道内,我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只有祭酒的赏识和倚重,才是安身立命之本,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宫一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她的性格,绝不应该轻易和别人说这样诛心的话,也许是眼前这人在那日思念意中人时流露出的悲怆和深情打动了她,让她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别在扬州治得罪了祭酒!
就像那天他口无遮拦,说出秃驴那样的污言秽语,刻意申斥他一样,
“那你还不遵循祭酒的吩咐……”
徐佑苦笑,侧身让开,道:“女郎进来一看便知!”
宫一犹豫了下,还是进了屋,狭小的门口几乎让两人擦肩而过,鼻端传来淡淡的温暖气息,身子微微颤了下,脚步骤然快了几分。
屋里的案几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写好的洒洒数千言,墨迹未干,宫一讶道:“这是你的字?”
虽然徐佑之前极少有字帖流出,连钱塘湖雅集都未动一笔,被人从字迹认出的可能性不大,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取众家之所长,融合瘦金体的笔法改变了书写习惯,日夜练习,最多只有书王体的五成功力,可也算得上好字。
“是,难道女郎在别处见过这样的书体吗?”
宫一拿出一张纸,凑近了仔细观看,道:“正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书体,所以才觉得好奇。”她越看越是喜欢,林通的字跟往日常见的那些都不同,天骨遒美,颇有韵趣,笔势纤弱,却又屈铁断金,具有浓烈的个人风格,使人见之不忘。
徐佑笑道:“书法只是小道,重要的是书写的内容!女郎请看,《老子化胡经》只完成了一卷,我现在写的是第二卷。本无宗吃了这么大的亏,不会隐忍太久,很快就会有高人出手,写经文进行驳斥,时不我待,必须尽早把后面几卷写出来,才好迎战!”
他言辞诚恳,剖心坼肝,道:“女郎说我韬光,或许旁人也以为我隐晦,实则是高看了我,也小看了祭酒。我虽说略有薄才,可跟祭酒比,是莹光之于皓月,九霄翱翔的青龙会忌惮吞泥吐沙的河虾吗?我这两日闭门不出,真的是为了长久计,望女郎体谅!”
宫一已经信了徐佑的话,咬着红唇瞟了他一眼,支吾道:“是我错怪你了……对,对不住……”
这或许是宫一第一次给男人道歉,徐佑弯腰拱手,笑道:“哪里的话,女郎肯体谅我三分,我就有十分的高兴,晚上怕是要彻夜不眠了!”
“你……说什么疯话!”
宫一俏脸微红,转身就走。
徐佑倚在门口,冲着宫一的背影招着手,道:“女郎没事多来转转,我一个人呆着也是苦闷的紧!”
宫一走的更快了。
天刚入夜,白易蹦蹦跳跳的回来,徐佑早从他口中问出来,五大灵官都不是当初在蔡山道观的人,由此可知,袁青杞的筹码远远不止蔡山一处。
“回来这么早,不跟那个洛心竹套近乎了?”
白易哭丧着脸,道:“洛阿姊不理我!”
“哦,”徐佑放下毛笔,道:“怎么不理你?”
“我们本来聊得好好的,说晚上带她去个有趣的地方,结果到了那,她就甩手走了!”
徐佑噗嗤笑道道:“不是你对人家动手动脚了吧?”
“我没有!”白易叫屈道:“我守礼的很,这林屋山上下谁不知道?正治你冤枉我……”
“好好好,我的错!那到底为什么……”
徐佑突然看到他手里的鸟毛,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道:“你说的好地方,就是去悬崖边抓鸟?”
“对啊!”白易理直气壮,道:“还有比这更有趣的吗?”
徐佑抓起一团写废的纸砸了过去,白易也不敢闪,直接砸到了额头,道:“你要讨女郎欢心,首要考虑的是如何让对方觉得有趣,抓鸟……林屋山也就你一人喜欢抓鸟好吗?我要是洛心竹,早一剑砍了你的脑袋!”
白易吓得抱着头,道:“干吗砍我脑袋?”
“脑袋里全是屎,留着何用?”
白易被骂的全无脾气,可怜兮兮的问道:“求正治教教我,到底该怎么讨洛阿姊欢心?”
徐佑微微一笑,道:“想知道?”
“嗯!”白易疯狂点头。
“教你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白易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充满希翼的眼神望着徐佑,道:“正治,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你!”
徐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笑嘻嘻的问道:“白易,你在蔡山道观学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第七十七章 青龙现
“这……”
白易犹豫了。
徐佑循循善诱,道:“祭酒有没有吩咐你不可告诉别人?”
“那到没有……”
“祭酒没吩咐不让做的事,虽然不是都可以去做,但仅仅告诉我,应该没什么问题。别忘了,我是扬州治的正治,是祭酒最信任的人之一!”
白易有些为难。
徐佑叹了口气,起身走开,道:“可惜洛心竹那么好看的小娘,今后不知要便宜哪个狗才了……”
白易把牙一咬,低声道:“好,我告诉正治可以,但你得承诺,绝不告诉任何人,包括祭酒在内!”
徐佑伸出手,笑的像极了老狐狸,道:“放一万个心,我又不谙武功,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是纯粹好奇你小小年纪竟能凌空猎鹰……话说回来,就算知道了你学什么武功,难道还能偷去学了不成?”
白易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跟着徐佑笑了起来,不过他的笑容纯净无暇,和徐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伸手击掌为誓,道:“正治吃不了这个苦头的,我从五岁开始,天天易经洗髓,老不死的几乎把我当贼人看管,七岁逐豹,八岁搏虎,十岁猎鹰,冬寒夏暑,雷打不动,无一日偷懒方有今天这点浅显的修为。正治的手握得动笔,却握不动剑,且过了习武最好的年岁,就算我现在教你,这一生怕是绝无可能窥见至道了!”
“道殊途,却可同归,你从武道登山,我从道法登山,说不定到了绝巅,我们还可再见!”
白易仰着头,眼神明亮如晨星,悠然神往,道:“是啊,不知那山巅绝境,会是怎样的风景?”
徐佑突然明白过来,他低估了白易的重要性!
或者说,不管袁青杞想干什么,白易的可成长性,以及未来不可限量的武力值,都是她的谋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所以,从蔡山道观开始,袁青杞对白易特殊对待,不让他被规矩束缚了本心,不让他被杀戮玷污了天性,不让他办差做事,更不让他在扬州治担任任何职务,以免陷入繁琐的庶务无法自拔,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为了把白易培养成干练的部曲和忠顺的奴仆,而是要让他一心一意的专注于武道,向那无数人仰望的峰顶绝巅发起冲刺。
徐佑偶然发现了方斯年,宁玄古偶然发现了秋分,都如获至宝,不遗余力的进行培养和保护,袁青杞定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只不过她选定的人是白易!
“那,你的武功……”
“我学的功法,本来无名,后来听老不死的喝醉了,说漏过一句,它的名字,原来叫青龙劲!”白易目露迷茫,道:“正治,你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可曾听过天下有这样的武功吗?”
徐佑笑着摇摇头,不见丝毫异样,道:“从未耳闻!不过,青龙劲,哈,倒是很大气威风的名字!”
面授了白易泡妞二三策,作为后世里游戏花丛的老司机,徐佑堪称理论和实践知行合一的高手,仅仅传了点皮毛,就让白易目瞪口呆,差点磕头拜师。
等白易兴高采烈的离开,徐佑透过窗户,看着他的背影,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道心玄微**中被誉为煌煌荡荡、王道为尊的青龙劲,竟然这样出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
徐佑武功虽失,可眼光仍在,白易轻功绝妙,他在十三岁时远远不及,哪怕武功尽失之前也可能比不过,但论起以命搏杀的真实修为,白易却未必敌得过同年的自己。
只是,可以这样比吗……
徐佑从年幼时就显现在武学方面惊人的天赋,再难的招式,学一遍就会,再难的心法,练一遍就通,从九品到六品,越品如登山,一山高一山,可对徐佑来说却如履平地,轻而易举的迈过了无数武人畏若虎狼的关隘险阻,声名鹊起,扬威江左,成为年青一代第一人!
但是为了帮助徐佑达到这个境界,整个徐氏门阀所耗费的物力财力人力几乎到达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等闲人家岂能练功出了岔子,就直接带上鹤鸣山,由大祭酒李长风用天师宫不传之秘若水诀来为之调理疏通的?
管中窥豹,可知白易能有今日,袁青杞花了多少心血,这样的人,哪怕稍有逊色,但是无论天赋和毅力都可谓人中之杰,足以和徐佑齐肩而立!
青龙劲……
徐佑的经脉里有自家的白虎劲,有那个神秘人的朱雀劲,有宁玄古的玄武劲,也有李长风的若水诀,唯一没有接触过的,就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青龙劲!
说起来,似乎冥冥中早就注定,他和道心玄微**有着解不开的纠缠和宿缘……
又过了五日,袁青杞没有按时回山,宫一也没有再出现,白易只顾着讨好洛心竹,徐佑乐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在西院写作《老子化胡经》。如此再过了三日,宫一来请,说祭酒回山了。
左神观的修舍里见到袁青杞,徐佑感觉她脸色苍白的可怕,应该受了内伤。袁青杞会武功,且修为深厚,那日授箓大典上徐佑已经看出来了,要不然也不能将声音清晰无比的送到在场一千多人的耳朵里,但是他缄口不言,没有故作关心的询问伤势,也没有一字一句问及她下山所为何事,只是说到《老子化胡经》的进展,以及这几日思虑的本无宗可能会有的反击。
袁青杞斜倚在靠枕上,认真的听完徐佑汇报,刚准备开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素手捂着小嘴,青裙包裹下的娇躯微微颤抖,竟有种别样的美感。
宫一赶紧端着茶杯服侍她饮下,埋怨道:“祭酒,身子要紧,今日先歇息吧,等明日再和正治商议不迟!”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徐佑都能闻到扑鼻而来的药味,这下装傻是不行的了,道:“祭酒受了风寒吗?要不要紧?”
袁青杞摆摆手,示意宫一退下,用白帕擦去唇边的药痕,笑道:“没事,路上遇到了贼子,受了点小伤。关于本无宗,你为什么如此确定这几日就会有反击?”
“七月十五是佛门结夏安居之日,这一日诸僧要自我反省,互相检举,使安居修法的这九十日里有犯过错者,均能发露忏悔,回复清净,故令佛欢喜,也称为自恣日。”
宫一瞧着徐佑,这个人样貌寻常,甚至可以说有些形容猥琐,但学识犹如大海,深不可测,每当论及佛道,侃侃而谈,洋洋洒洒,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心魄的魅力。
“你是说?”
“自恣日,正是本无宗最好的反击时刻!”
袁青杞从案几上找出几份案卷,让宫一送了过去,道:“其实这段时日本无宗也多有属文反驳者,但言辞虚弱无力,立意浅显可笑,都无法给《老子化胡经》造成大的伤害,听你方才所说,我才恍然,本无宗是准备于自恣日,群僧云集之时,再以强有力的反击宣告天下……”
“正是!辩诘犹如两军对垒,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自恣日正是本无宗的天时!”
“哦?”袁青杞饶有兴致的看了眼徐佑,道:“林正治尚懂得兵法吗?”
“以前看书太杂,什么都涉猎了点,但什么都不精通。不瞒祭酒,我现在真的后悔当年的任性妄为,贪多嚼不烂,空填了一肚子草料,却无一味珍馐飨客!”
袁青杞笑了起来,两道好看的远山眉微微挑起,秀美的鼻尖皱起细小的纹路,仿佛高高在上的仙子突然坠落凡尘,少了分清冷,多了分柔媚,道:“正治谦逊了,你若是草料,我座前恐怕无人不是泥土……”
徐佑紧张的搓了搓手,激动兴奋不已,但还是露出惭愧的表情,道:“不敢当祭酒夸赞!”
宫一心里暗道:林正治就是这点不好,没有为上者的沉稳气度,或者是沉沦太久,一旦受人赏识夸赞,立刻喜不自胜,毫不遮掩不惜一切往上攀爬的野心和**。
“既然你料定本无宗要在七月十五反击,那我们未雨绸缪,先把你刚刚写就的《老子化胡经》的第二卷抄录售卖,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也如是想!本无宗憋了这么久,自然会针对第一卷里的经文逐条驳斥,现在突然冒出个第二卷,看他们该怎么办?”
“好,宫一,马上命人下山去雇书佣,人越多越好,不计代价……”
“祭酒,”徐佑打断了袁青杞的话,道:“其实不用书佣,我在钱塘时听说有个天青坊可以用雕版之术来集书,当初第一卷被人传抄之后,内容流传出去,就是这个坊私自刊印了许多卖给了各大书商,要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老子化胡经》传遍江东二十二州!”
“还有这样的神术?”
袁青杞近来的精力主要在追杀罗杀天宫,没过多关注钱塘的书市,听徐佑说竟有人能够不用书佣而大规模的集书,立刻来了点兴趣,道:“宫一,正治说的可是真的?”
“是!”宫一犹豫了下,道:“据查,天青坊应该是徐佑的产业,那可以用雕版术集书的地方就建在洒金坊旁边……”
听到徐佑的名字,袁青杞的神色微微愣了愣,螓首转向别处,静静的发了会呆,轻快的笑了起来,道:“徐微之乃天人,创出这样的神术也不意外……”
“好似说是祖骓创的这种雕版印刷术……”
“祖骓?祖氏的那个中校署令?”
“正是他,祖先生辞去官职,千里投奔徐佑,刚到不久,就有了雕版印刷术问世。祭酒也知道,徐佑手下那个冬至厉害的紧,将钱塘经营的滴水不漏,加上和卧虎司交好,我们的人实在难以安排进去,所以其中的具体详情并不知晓……”
袁青杞悠悠的道:“你不了解徐佑,这个雕版印刷术定是他的杰作,只是不想受世人过度瞩目,才假托祖骓的名声罢了!”
真正的徐佑低垂着头,正襟危坐,看似平稳如山,其实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听着别人在眼前若无其事的讨论自己,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好吧,既然是徐佑的产业,那也无妨。林正治,你回钱塘和天青坊交涉,由我们天师道出钱,包下他三个月的书坊,尽全力集印《老子化胡经》的第二卷,日夜不停,越多越好!”
徐佑起身,道:“诺!”
“宫一,吩咐洛心竹,由她带人护送正治回钱塘办事!”
徐佑忙拒绝道:“不必了,我一人独行即可……”
袁青杞摇摇头,道:“你身为正治,一人独行未免让人笑我天师道寒碜。放心吧,洛心竹虽是女子,武功却是五大灵官之首,定能护正治周全!”
“祭酒身边正是用人之际,洛灵官武艺高强,留在林屋山比跟我回钱塘更有益处。若祭酒实在担心,不如让白易跟着我好了。”
袁青杞想了想,道:“也好,白易到了该出去历练的时候了,他要是不听话,正治可代为严加管教!”
徐佑应下了,任袁青杞智计过人,可怎么也猜不到他的身份,所以毫不担心白易会泄露出什么,就算说出了青龙劲,以林通的身份背景,又不懂武功,恐怕听的只是一头雾水,并不会有丝毫兴趣。
可谁能想到,徐佑的性命就藏在道心玄微**的秘密里,而这个秘密,又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和若水诀息息相关。
青龙劲,是徐佑目前唯一一个还没有真正接触过的劲气!
第七十八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月到中天,负手独立舟头,望着江水一色的美景,徐佑差点诗兴大发,幸好诗到嘴边想起现在扮演的是林通。要想把林通和徐佑区别开来,会不会作诗就是极好的保护色,所以林通没有诗才,这是预先设定好的人物卡,绝不能违背!
“正治,这么好的江水,这么美的月色,干脆作首诗吧。”白易鬼魅似的出现在徐佑身后,笑嘻嘻的道。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徐佑头也不回,没好气的道:“做饭我不行,作诗我也不行,要是你觉得谁行,就去请谁来作好了!”
白易愕然道:“读书人,还有不会作诗的吗?”
徐佑竟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道:“读书人,读书人,读的是书。要是都会作诗,干脆叫作诗人好了,还叫什么读书人?”
白易抓了抓脑袋,道:“有道理,有道理!”
“噗嗤!”
身后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徐佑转过身,看到不远处有一妙龄女郎正倚着船栏,远眺江岸上的景致,红衣似火,竟是许久未见的朱凌波。
徐佑心中疑惑,朱凌波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吴县发往钱塘的中鳊上,之前上船的时候他和白易来的晚,直接进了船尾的舱室休息,并没有见到其他人。
“你笑什么?”
白易眼前一亮,他待在蔡山深山八年,紧跟着就随袁青杞去了林屋山,除过宫一她们,生平见过的陌生女郎不超过十人,而年轻貌美的,除了洛心竹,就是眼前这个朱凌波。
朱凌波歪着头,娇声道:“你管我笑什么?这船是你家的,这月色是你家的,还是这天地是你家的?”
白易只听她的声音,仿佛翠鸟出林,又若泉水叮咚,竟是说不出的悦耳,三魂顿时丢了一半,走过去三步,痴痴的道:“原来这些都是女郎家的么?”
朱凌波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样呆呆的男子,顿时笑得直打跌,道:“对对,是我家的,你要看也成,给我五万两白银,少了一文钱,我可都是不依的!”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白易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诗,年少的脸庞红的通透,傻乎乎的看着朱凌波,道:“好,五万两白银,我给你!我愿意一直看,看到你厌烦我为止!”
朱凌波愣了下,杏眼一瞪,道:“哪来的色胚,我让你看风景,你看……看什么呢?”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郎,哪受得了白易这样直白和热忱似火的眼神,以为遇到了喜欢调戏女郎的无赖子,当下就要动手教训人了。
徐佑赶忙上前拉开白易,道:“对不住,我这部曲小时候头颅受过伤,不太好使,女郎别跟他一般见识!”
“真是个傻子啊?”朱凌波娇俏的翻了个白眼,道:“本来听你们方才说话还挺有趣的,结果……算我倒霉!”
她转身欲走,徐佑手中一空,白易竟已拦在了朱凌波身前,脸上露出惶急的表情,双手作揖,道:“女郎留步,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请教你个头!”
一根软马鞭劈头向白易甩去,褐色的鹿角手柄,鞭身镶嵌着少量的珠玉,做工雅致,又透着低调的奢华。
白易哭丧着脸,也不还手,脚尖点地,依旧是弯腰作揖的姿态,身子轻飘飘的离地数寸,随着鞭子的末梢荡开了尺许,恰到好处的躲过了这一下。
“女郎息怒,我不是坏人……”他伸长脖子,对朱凌波身后的徐佑哀求道:“正治,快帮我……”
“你还敢躲?”
朱凌波气鼓鼓的嘟着嘴,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白易倒是听话,眉角都要滴出来苦水了,却端端正正的站在那,躲也不敢躲一下。
徐佑叹了口气,无论如何白易都是袁青杞的心腹,若是受了伤,回去怎么交代?只好怒喝一声,道:“哪里来的刁蛮女郎,连我天师道的人都敢欺辱?”
他料到经过早先的那件事,朱礼绝对不会允许朱凌波一个人出门,身边或明或暗必定会有人贴身保护,她少不更事,可负责护卫的人却江湖老练,不会轻易得罪天师道。
话音未落,舱室里飞出一人,长袖翻飞,卷住了朱凌波的马鞭,然后揽住她的腰身,往后飞离了十余步,俏生生的站在那,却是一位眼梢眉角都透着几分妩媚的美妇人。
“林正治勿怪,小丫头不知深浅,得罪了尊驾,尚请见谅!”她的嗓音柔中带媚,仿佛糅合了玉屑糕的酥软和甜腻,身姿绰约,窈窕动人。
徐佑皱着眉,道:“你认得我?”
“正治在明法寺和竺上座论衡那日,贱妾恰逢盛会,得以有幸目睹正治神威!”
徐佑和朱氏算是很合得来的盟友,连带着对朱氏的人也有七分的好感,瞧这妇人身手不错,足可保证朱凌波的安全,刻意露出一丝桀骜,淡淡的道:“言重!舌辩之利,岂能比得上两位的武功?”
美妇人捂嘴轻笑,道:“看来正治余怒未消……这样吧,等到了钱塘,由我做东,请正治饮一杯酒如何?”
“不必了!”徐佑冷冷道:“方才只是误会,既然都没受伤,就此作罢。天色不早了,你我男女共处多有不便,就此别过。白易,我们走!”
白易神情沮丧,却也知道徐佑真的发怒,不敢违背他的命令,跟在身后依依不舍的去了,边走边回头,那眷恋的目光看的朱凌波莫名其妙,小声嘀咕道:“头都病了还不去看大夫,四处瞎跑什么?”
等徐佑和白易消失在舱室里,朱凌波抱着美妇人的手摇晃,娇憨的不依道:“十一娘,你拦我做什么?那小贼眼睛贼兮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啊,还是这么顽皮!”美妇人爱怜的弹了下朱凌波的秀额,道:“那傻小子你打便打了,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林通风头正劲,又是天师道扬州治的正治,能不得罪,还是别得罪的好!”
“哼,不就是个正治么,有什么好怕的?”
美妇人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朱氏何曾怕过别人?一个正治自然没什么要紧,可你四叔特意交代过,扬州治新任祭酒宁长意极是厉害,若是惹恼了她,当心你阿父打折你的腿!”
朱凌波吐吐舌头,她的性子古灵精怪,却不是真的刁蛮任性,不知好歹,可爱的挥了挥手,道:“算了算,女郎我欺软怕硬,既然宁长意惹不起,那就不去惹好了。嘻嘻,飞卿哥哥送了我一幅画,要我转送给微之哥哥,这不正好有借口去找他了么?十一娘,你说微之哥哥这会在干吗呢?”
美妇人妩媚的伸了个懒腰,盈盈一握的腰身将丰盈的臀映衬的分外的圆润,道:“徐佑那个臭男人,也就你当他是个宝,我管他是在吃饭还是在如厕?”
朱凌波目瞪口呆,道:“十一娘,你再口吐秽语,瞧我回去不告诉二伯,小心他打折你的腿!”
美妇人不屑的仰起头,道:“小丫头懂什么,你二伯在我面前跟只猫差不多,还打折我的腿?我瞪瞪眼睛,他都要吓得跪下来求饶呢!”
朱凌波弯着手指刮了刮脸,道:“好没羞,吹大气!”
白易呆坐在船板上,先是唉声叹气,忽又傻笑了几声。徐佑实在忍不住,道:“白易,我还真没发现,你小小年纪,竟然还是个多情种……”
“什么是多情种?”
“通俗点说,就是见一个欢喜一个。你昨天还要死要活的勾搭人洛心竹,今个就移情别恋,喜欢上方才那个疯丫头了?”
“不一样的!”白易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背上,双目盯着起伏摇荡的船身,低声道:“正治,我知道,这次不一样!我见到洛阿姊,只是觉得开心,想要待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做事,不管她笑也好,沉着脸也好,我越瞧越觉得好看,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厌。可方才见到那个……那个女郎,我的心口突然跳的好快,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掐住,瞬间就喘不过气来,她若是笑,我就想笑,她若是生气,我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咦?”
徐佑身为过来人,其实看得明白,对洛心竹,只是少年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而对朱凌波,却是一见钟情,白易在袁青杞的严密保护之下,尚能保留着天性里最纯净的率真,讲究心意所至,随性而为,所以一旦情感显露于外,就会奔放勃发,调侃道:“你还真是个情种,只见了人一面,就情根深种了?”
白易坚定的点点头,情窦初开的感觉最是美妙,也最是忐忑不安,他拍着腿,打着乱糟糟的节拍,口中喃喃唱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反复吟诵,十数遍后转入低沉,神色忽喜忽悲,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问道:“正治,你有喜欢的女郎么?”
徐佑端坐不动,微微笑道:“此身献于道门,红尘情事,与我无干!”
第七十九章 谋算
接下来一日夜,徐佑严禁白易出舱室,以朱氏的门第之高,他这一生除非出将入相,且离开道门这个是非地,否则的话,根本无望和朱凌波开花结果,与其日后为情所困,痛不欲生,不如就此江湖不见。
另外一层意思,徐佑也不愿和朱凌波太过接近,以免言语不慎露出马脚,被她瞧破了身份可冤枉大了。只不过这份苦心,白易却不容易理解,闷闷不乐的窝在舱室,不说话,也不吃饭。
小孩子脾气……
徐佑狠心饿了他一天一夜,第二天刚蒙蒙亮早,开门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坐到旁边,用肩头撞了撞他,笑道:“想不想知道那小娘姓甚名谁?”
白易猛然扭过头来,差点撞翻了徐佑手里的碗,兴奋的脸蛋都呈现妖艳的绯红色,迫不及待的道:“想!”
“想就乖乖吃饭!吃完饭,我就告诉你她的来历!”徐佑突然有种当爹的感觉,这是哄孩子呢。
白易双手夺过饭碗,仰着脖子咕噜倒了进去。“慢点,别噎着……”徐佑话没说完,一整碗稀粥消灭的底朝天,然后急切的望过来,徐佑叹了口气,终于领会到后世家长们看见早恋问题少年的头痛,道:“我刚才去找人家问过了,那个妇人名叫崔英娥,是吴郡朱氏、鹰扬将军朱义的内眷。至于你念念不忘的女郎,乃永嘉太守朱礼的嫡女,闺名叫作凌波。”
白易全然忽略了吴郡朱氏这四个字,眼睛冒着光,口中重复道:“凌波……朱凌波……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徐佑凝视着他,正色道:“白易,你是何出身?”
“啊?我父母皆是农户,后来相继病故,五岁时遇到祭酒,便去了蔡山,一直到今日!”
“那,你可知吴郡朱氏是何出身?”
“自然,顾陆朱张,吴郡四大门阀,世人谁不知晓呢?”
徐佑斟酌词句,力图避免伤及少年的自尊心,道:“门第之别,堪比鸿沟,你的出身注定不可能入得朱氏的法眼,所以这辈子和朱凌波有缘无分。听我句劝,洛心竹其实也不错……”
白易却哈哈大笑了起来,黝黑的皮肤似乎闪着夺目的光彩,竟有了几分潇洒出尘之意,道:“正治,你太老古板了!你难道没有发现,自白贼之乱后,江东暗流涌动,要不了多久,五年十年,这个天下将不再是诸姓门阀掌控的天下。寒门势必要崛起,此刻的门第之别,或许到了明日,就不会是你眼中的鸿沟了!”
徐佑默然片刻,道:“这话是谁说的?”
白易为之一滞,尴尬的摸摸脑袋,道:“正治怎么看出来的?”
徐佑忍着踹他一脚的冲动,没好气的道:“你要是有这样的见识,我早就做了扬州治的祭酒了……说吧,到底谁教你的?”
“老不死的……”
这是白易第三次提到老不死,徐佑终于对这个人有了点兴趣,反问道:“老不死的?世人有叫这个名字的吗?”
“呃,老不死的也住在蔡山道观,大家都称他为曾道人,至于名字,我还真不清楚……”
“那你干嘛叫他老不死的?”
“他偷吃了我的龟,说什么龟肉大补,能延年益寿。哼,天天就知道炼丹,求长生之道,不是老不死的是什么?”
隐在深山道观里的道人能有这样的见识,看来袁青杞的手下颇多能人异士,这也在意料之中,并不算什么惊人的消息。
徐佑淡淡的道:“他说的对也不对,寒门崛起不是必然,而是要看以后的情势。或许鹬蚌相争,会给某些寒门子弟火中取栗的良机,但能不能抓住,还要看每个人的气运。最主要的是,崛起之后的寒门,不过是又一个新的门阀而已,这个天下的本质并没有丝毫的改变!除非……”
接下来的话徐佑没有说完,要想彻底摒弃魏晋以来的门阀制,除非实行科举,也就是分科取士,允许‘投牒自进’,不必再经过公卿大臣的察举推荐,从而给寒门子弟打开进阶之门。不过这件事想要实现,所要面对的阻力太大太大,时机不成熟,贸然去推动只是一个死字。
尽管如此,白易并没有听明白,但他天资聪颖,敏锐的感觉到徐佑的话要比老不死的更深刻和不可捉摸,脸上露出崇拜的表情,道:“正治,你真的好厉害!”
徐佑笑着摸了摸下巴,要不是没有白胡子,倒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神棍模样,道:“所以听我的话,不要痴心妄想,等你以后真的有了直面朱氏的资格,再考虑那些男女间的事可好?”
白易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但他之后的路程没有再叫嚷着去找朱凌波,算是收到点成效。徐佑略有些歉然,初次萌发的爱情本该洁净无瑕,不被任何因素影响,可现实毕竟不是童话,早些认清楚这一点,可以少受到些伤害!
傍晚时抵达钱塘,徐佑和白易先下船,没有注意到朱凌波她们的踪迹,径自来到钱塘观,和马一鸣再见时,这老油条丝毫不顾曾为徐佑度师的尊严,舔着脸赔笑,姿态放得极低。
花花桥子众人抬,徐佑自然不会给他难难堪,一口一个度师叫着,再说两句奉承话,马一鸣乐得快要把胡子吹到天上去了。
苦泉站在马一鸣身后,望着徐佑微微笑着,清秀的脸庞一如既往平静和柔弱。要不是清明偶然探知了他的底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男子,会隐藏那么深邃的秘密?
晚饭留在观里解决,仍是苦泉亲自下厨,白易吃的直流口水,望着苦泉的双眼冒着绿光。徐佑不用问,就知道这小子起了把苦泉请回林屋山的念头,斥道:“我等修道之士,最忌讳口舌之欲……”
白易的性子跳脱,除了袁青杞,从来没人管得住,可说也奇怪,自遇到了徐佑,被治的服服帖帖,对他说的话几乎言听计从,哪怕不开心,也极少违背。
离开钱塘观,徐佑带着白易去了东郊的义舍,奇怪的是,沙三青和莫夜来都不在家,徐佑叫了半天的门,没人回应。
按说这个时辰,马上就要宵禁,两人不应该外出不归,也或许有别的事离城去了,徐佑没有多想,简单收拾下屋子,打了井水净了手脸,道:“旅途劳顿,你早点睡,明天我们去天青坊办正事!”
白易答应一声,瞧瞧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被,当即要合衣睡到地上。徐佑指了指床尾,道:“出门在外,不必那么多讲究,你去睡那边,地上凉,睡着不舒服!”
白易吓了一跳,他虽被袁青杞器重,可说到底还是奴仆,道:“这不好吧……我怎么敢和正治同榻?”
徐佑笑骂道:“你个泼猴胆大包天,有什么不敢的?别扭扭捏捏跟女郎似的,让你睡就赶紧滚上来睡!”
“好嘞!”
白易嬉皮笑脸的跳上了床,躺下去乖乖的紧靠着墙,把更大的空间让给徐佑。对徐佑而言,白易还是个孩子,反正将就一晚,让他睡地上于心不忍。可白易心里却深受感动,在等级分明的江东,能被上位者如此对待,可以说恩隆之重,无以言表。
到了半夜时分,徐佑被清明用解药弄醒,翻身坐起,扭头去看白易。他双腿夹着被子,嘴角留着口水,时不时的皱皱眉头,比白天更像只猴子。
“他修为不弱,你的*没问题吧?”
清明点点头,道:“郎君放心。”
清明办事,徐佑向来放心,既然他说没问题,那白易就绝不会半途醒来。两人来到房屋角落,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的院子,满地清冷,说不尽的寂寥。
“朱凌波到了钱塘,明日会去明玉山,郎君见还是不见?”
徐佑笑道:“当然要见,我这段时日没露面,可能有些人会感到奇怪,恰好借朱凌波的口,让那些关心我的人松口气。”
“第二件事,山宗传回来消息,他在溟海已经拉拢了一批旧部,计划可以按时启动。”
“李木和计青禾他们到了何处?”
“按照行程,此刻应该在从广州返回的路上。”
“好,告诉山宗,用计也好,设伏也罢,不管多么困难,都不要伤人!”徐佑静静的道:“若闹出一条人命,我和他的约定就此作罢!”
清明犹豫道:“海上夺船,不伤人命恐怕……”
“以后的事我不管,别人的命我也不管,但这次的船队要么是自己人,要么是骆白衡的人,绝不能有事!”徐佑淡淡的道:“何况,山宗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想重整溟海盗只是镜花水月,还不如早点洗手上岸,隐姓埋名过此残生!”
清明没有再多说什么,又道:“第三件事,何郎君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几时动手?”
“七月十五,佛欢喜日!”
徐佑轻轻的推开窗,道:“朱凌波下榻何处?”
清明说了个地点,突然想起一事,道:“忘了禀告郎君,沙三青被县衙抓了!”
“嗯?”徐佑皱眉道:“犯了何事?”
“杀人!”
第八十章 约定
杀人的原因很简单,几个游侠儿调戏莫夜来,已经不是一次,前几日竟大胆摸到了家里,先用迷香,后使刀剑,意欲破门而入强行非礼。
沙三青忍无可忍,用竹殳砸碎了其中一个游侠儿的脑袋,其他几个也受了伤。事情闹到官府,游侠儿犯错在先,可沙三青下手太狠,反杀至死,亦是死罪,官司如何判,萧纯还没有决断。
清明知道徐佑和沙三青夫妇交好,但是牵扯到林通的两重身份,明玉山这边不方便出面干涉,一旦走露风声,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只能等徐佑回来再做决定。
徐佑想起当初他登门借饭,也曾被沙三青误认为是那些骚扰莫夜来的游侠儿,差点吃了他一殳,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终究这一劫没躲过去。
“此案经过清楚明白,依律当判沙三青无罪。现在萧纯悬而未决,定是那游侠儿乃钱塘本地人士,有家族或亲眷为依仗,欺负沙、莫二人是流民。不过,这件事你不插手是对的,交给我来处理。”
清明点点头没有多问,既然徐佑说了他来处理,那必定会处理的尽善尽美,对他而言,沙三青的死活只是小事,之所以关注他的动向,是因为徐佑明显很重情义,吃了沙家几顿饭,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
入秋的天气清凉通透,太阳也比夏季爬升的慢了些,白易从沉睡中醒过来,疑惑的晃了晃脑袋,没发觉什么异常,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扭头看了看,没发现徐佑的身影,他穿衣翻身下床,推开房门,看到徐佑坐在院子里正吃早饭。
“赶紧来吃饭,再迟会就凉了!”
白易坐到徐佑对面,接过他递来的热气腾腾的煎饼和洁白如雪的牛乳粥,三下五除二吞的干净,抹了抹嘴,小心翼翼的道:“正治,我昨晚睡的沉么?没有翻身踢腿碰到你吧?”
徐佑哼了声,道:“翻身?你睡得跟只死猪似的,我踹了几脚都踹不醒……”
可能真是太累了吧,白易很快将心头那点疑虑抛之后脑,高兴的道:“我们这会就去天青坊?”
“不,我们先去毛府!”
毛启自打被徐佑救了之后,开始笃信天师道,分外虔诚,每月初一十五日都到道观的靖室里忏悔修道,礼拜神君,身子骨倒是一天比一天硬朗,血气红润,犹如返老还童,由此更加认为是天官赐福所致,比大多道民都要心诚。
见到徐佑光临,竟不顾士族的身份,要以天师道的道规见礼。徐佑忙伸手相扶,阻止他跪下,笑道:“毛公不必如此,道门不讲虚礼,心到即意到。你年岁已高,就是上鹤鸣山拜谒天师,也勿须行跪礼。”
分宾主入座,毛启感概道:“正治微末之时,我就看出绝非池中之物。可也没想到,短短数月间就能作了扬州治的正治,委实让我敬佩不已。”
“毛公见笑了,只是时势所至,将在下推到了这个地步,却不是我心中所愿。”
“正治雅量高致,乃神仙中人,岂会愿意被俗务所拘束?不过当下扬州百废俱兴,天师要借重正治的才干,且勉为其难!”
不愧是在金陵做过京官的人,说出话来让人如沐春风,两人相谈甚欢,瞅准时机,徐佑叹道:“今日来拜会毛公,实则有一事相求。”接着说了沙三青的案子,又道:“我和沙兄是卑贱之交,虽交往不多,却成了知己,他为妻子安全,这才失手杀人,以《楚律》当无罪。可不知为何,萧明府对此案的态度暧昧不明,将无罪之人拘押在狱,那和死者一道登门逞凶的游侠儿却招摇过市,浑然没事人一般……”
其实关于入室杀人,从《周礼》起,律法就有明文规定:凡盗贼军乡邑,及家人,杀之无罪。《汉律》规定的更加明确:“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到了《唐律》,有“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的规定,且更进一步,“知其迷误,或因醉乱,及老小、疾患并及妇人,不得侵犯“,也就是说,虽然法律给了房屋主人无限防卫权,但仍旧给予了必要的限制:比如因为喝醉酒,或者是老弱病残妇等不具备杀伤力的,该主人不能反击侵犯。
楚国的律法上承汉魏,像沙三青这样击杀意图襁褓妻子的歹徒,完全属于正当防卫,依律无罪。
毛启久经宦海,一听徐佑的话,就知道问题出在何处,抚须笑道:“正治放心,我和萧明府有几分交情,午后前去县衙拜见,不出三日,定让沙郎君完全无缺的出来。”
徐佑感激不尽,和毛启约好,等下元节时林屋山再见,然后辞别出来。白易听得满头雾水,道:“正治,沙郎君既然无罪,自去县衙找县令申诉就是了,何苦绕着大圈子,来求这老人家呢?”
“萧明府刻意压着案子不判,自然是等人上门说情,而说情岂有空手的道理?”徐佑不厌其烦的解释道:“但是送礼也不是那么好送,我虽然是天师道的正治,可跟这位萧明府素来没有交情,直接找上门去,他为了官声,无论如何不会收,若第一次就被拒,再疏通就难上加难,所以必须找一个掮客……”
“掮客?那是什么?”
“也就是中间人,可以帮我们办事,也可以让萧明府去掉戒心。”徐佑笑道:“钱塘城里,除了毛启,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白易终于听懂了,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道:“正治,你教我这些东西,我在道观里再住上一百年也学不到。”
徐佑摇摇头,道:“那位曾道人的学识不在我之下,只是看你年岁尚小,这些肮脏的东西没有教你罢了。”
白易笑问道:“那正治为什么要教我呢?”
“我看祭酒的意思,是想让你从现在开始历练历练。世事险恶,多少学一点人情世故,免得日后吃亏!”
“嗯,我知道,正治是诚心待我,跟别人不同。”
徐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傻孩子!”
离开毛府,两人去了和义舍一街之隔的天青坊,坊里目前由富婧打理,看来了客人,忙笑着迎了过来。她比在明玉山时胖了些,白皙的脸蛋圆润如珠玉,特地穿着较为宽松的襦裙,看不出腰身的粗细,算算日子,应该显怀了。
徐佑表明身份,说明了来意,要包下三个月的书坊来刻印《老子化胡经》第二卷。富婧有些为难,却也不敢得罪天师道,赔着笑道:“不瞒郎君,书坊还接了其他的生意,若是将所有的人手和雕版都用来刻印你的书,怕要坏了信誉,我们不好交代。”
徐佑想了想,道:“好吧,凡事以信为先,我来得晚,不好强人所难。但是你要保证,三个月内,必须尽量满足我的要求,刻印数额不得少于十万册。”
“好!”
富婧接了个大主顾,兴奋不已,所以徐佑说要去印书坊看一看,她也答应下来。当即关了店门,带着徐佑两人乘牛车到了明玉山脚下。
进了印书坊内,大概参观了一下,当然不会让看具体的制作过程,目前为止,雕版印刷术还是绝密。离开印书坊,徐佑突然问到不远处的洒金坊,富婧介绍说那是造纸的地方,还说了许多由禾纸和元白纸的神奇之处,白易听的来了兴致,喊着要去洒金坊看一看,徐佑拿他没有办法,便麻烦富婧将两人带了进去。
造纸术的秘诀这几年已经彻底公开,白易对所有的程序都极感兴趣,不时的追问两句,还上手试了试抄纸。徐佑笑道:“我累了,女郎可否找个僻静的房舍让我歇息歇息?”
“啊?”白易意犹未尽,道:“这就要休息了吗?”
徐佑无奈道:“我自去休息!”对富婧歉然道:“我这部曲尚有几分孩童心性,麻烦女郎再带他四处走走。”
难为白易还记得职责,道:“可正治身边不能没人侍卫……”
“放心吧,我谅光天化日,没人敢招惹我们天师道!”徐佑笑道:“是不是,富女郎?”
富婧忙道:“正治放心,这里绝对安全!”
富婧带着白易刚刚离开,清明出现在屋子里,服侍徐佑换了衣物,取了面具,重新梳理了头发,然后从侧窗出去,绕了几个小道,来到主楼的二层。
“微之哥哥,你终于出现了!”
朱凌波高兴的扑了过来,徐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抱住了胳膊,感受着肩肘处的柔软,身子一动不动,面带微笑,道:“你怎么来钱塘了?”
“咦?”朱凌波噘着红唇,道:“听微之哥哥的话,可是不欢迎我来么?”
徐佑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道:“我敢吗?”
“嘻嘻,”朱凌波吐吐舌头,得意的道:“我谅你也不敢!”
徐佑这才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崔英娥,作出初见的姿态,讶然道:“凌波,这位是?”
朱凌波忙拉着崔英娥做了介绍,这位朱义的如夫人面对徐佑表现的很是清冷,可不像船上时那么的风情万种,不过想想就明白,上次去富春县和朱聪闹得不愉快,也间接驳了朱义的面子,若是崔英娥和朱聪关系不错,那恨屋及乌,理所应当。
见气氛不对,朱凌波可怜兮兮的对崔英娥眨眨眼睛,崔英娥哼了一声,不过脸色倒是好看了点。又拿出顾允的画和朱智的信交给徐佑,道:“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几日,你要陪我好好在钱塘游玩……”
“这次实在不巧,我等会就要动身去吴县,和几位商家谈笔生意。早约好的,不知道你要来,要不然肯定会陪你逛逛钱塘城!”
朱凌波的优点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受过良好的士族教育,虽然不太高兴,可也体谅徐佑的不得已,勾勾小手指,俏丽的脸蛋洋溢着青春独有的光泽,道:“那说好了,下次我再来,你一定要陪我!”
“一言为定!”
第八十一章 对手
吩咐冬至这两天陪朱凌波和崔英娥四处走走,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热情款待,务必要玩的尽兴。徐佑亲自送到门口,等她们的身影消失远处,又掉头悄然回到小屋,重新化成林通的模样,再和富婧白易汇合后离开了明玉山。
接下来签合同、付定金,并约好过几日送来十万册书的一半款项,剩余的一半等生意结束再一次性结清。搞定这些俗务,天色已暗,富婧一个女子,不能留客人吃饭,礼送他们出了天青坊,高高兴兴的回去盘算着这笔生意能赚多少钱。
经过沙三青家时,徐佑发现紧闭的柴门留了道缝隙,大喜推开,喊道:“阿嫂,阿嫂!”
莫夜来从正屋走出来,身穿黑衣戎服,腰系着革带,发髻也挽成了男人的模样,整个身上没有一点累赘和多余的装饰,给人的感觉冷冽又干练,跟往日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妩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林正治,你回来了?”
莫夜来神情激动,可转瞬又变成了忐忑的疏远,徐佑走到近前,诚恳的道:“阿嫂,你还是叫我林通好了。我们是杵臼之交,千万不要生份!”
莫夜来容颜憔悴,可想沙三青被抓这几日她的心里受到了多大的折磨,勉强挤出点笑容,道:“是,三青总说你重情重义,不是那些趋利避害之辈。我们是朋友,你在天师道步步高升,我当为你高兴……”
“阿嫂,不说这些了,你这身装扮,是要做什么?”徐佑往屋里瞧了眼,看到桌子上放着两把尺许长的短刀,寒光刺骨,显见的锋利异常。
他神色微变,低声道:“你要劫狱?”
“不错!”莫夜来眸光里流出几分凶狠,道:“既然那狗县令枉法,我只能把他的脑袋割下来,然后劫狱救出三青,大不了离开钱塘再不回来就是!”
徐佑没想到莫夜来处事竟然如此决绝,语气透着严厉,道:“阿嫂,你糊涂!萧纯是什么人,那可是兰陵萧氏的嫡亲子弟,若杀了他,别说离开钱塘,就是离开江东,你和沙兄也没有一丝可能保住性命!”
他久居上位,此时没有刻意掩饰,散发出的威严足以使人感到敬畏。莫夜来恍惚中有种错觉,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重新回到了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记忆里每次面对那个人时的紧张和不安再次浮现脑海。
她的脸,刹那苍白!
“阿嫂?阿嫂?”
从恐怖的记忆里惊醒,莫夜来稳住心神,笑的如斯凄美,道:“我何尝不知,得罪了萧氏,这天下再无容身之地?可那萧纯黑了心肝,收那些泼皮无赖的钱财,定要让三青以命偿命,我若不杀他,今后不知道还有多少百姓受冤而死……”
徐佑劝慰道:“阿嫂,你不要激动,此事虽然棘手,却也不是不能解决。我已经托人去办,你静等两日,必有好消息传来!”
“啊?真的?”莫夜来一把抓住徐佑的手,她掌心的冰凉,犹如冬雪,道:“千万莫要骗我!”
徐佑和盘托出白天和毛启的见面事宜,好不容易安抚住情绪波动的莫夜来,叹道:“你为何不托人来林屋山找我?要不是我有事回来,恰好得知了消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怕是真的要误了你们两人的性命!”
“三青被抓时叮嘱过我,不要去惊扰你,说林兄弟初到林屋山,立足未稳,不要因为我们犯的错,误了你的前程!”
沙三青是个可以托付的朋友,徐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他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感到意外,反复确认莫夜来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不会再想着去干劫狱的勾当,起身告辞,道:“阿嫂,你放宽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保沙兄平安无事!”
莫夜来眼中含泪,盈盈拜倒,道:“阿通……全都拜托你了!”
徐佑又在钱塘停留两日,毛启不负所望,疏通了萧纯和县衙上上下下的关系,并赔付了死者家属一些钱财,终于在第三日作了判决。判书如此写道:“即危时救妻是恩爱,非暴;击杀游侠儿是心切,非凶。若非圣化所加,安能及此?《春秋》之义,原心定罪。周书所训,诸罚有权。今本县职当谳刑,合分善恶。虽杀人当死,而妻子可哀。若从沉命之科,恐失原情之义,宜免死罪。此判!”
徐佑将判书交给莫夜来,笑道:“这判词倒还讲些道理,可见萧明府并非糊涂……”
莫夜来仔细收好,这样的判书原告和被告各有一份,日后若起争端,这就是免死的护身符。沙三青刚洗了澡,换了衣,还用艾草扫了扫身子,他在狱中倒没受苦,击殳杀人的名声在,狱里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谁敢惹他?连着喝了三杯温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林兄弟,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此次你救了我夫妇二人的性命,日后但有差遣,我肝脑涂地,绝无……”
徐佑挥手打断了他,佯怒道:“沙兄此言,可是羞辱我吗?我不过动动嘴皮子,既没破费,也没动手,何谈救命?那帮游侠儿擅入宅舍,杀之无罪,就算闹到金陵也是这样判决,沙兄要谢,谢国法就是了。”
沙三青大笑,端起酒杯,道:“好,兄弟豪气,倒是我扭捏了!来,干了这杯!”
痛饮到深夜,徐佑略有醉意,由白易扶着回去,喝了热水润口,斜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白易搬着凳子坐在床边,想着方才沙三青和徐佑的对话,手托着下巴,不由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朋友吗?
意气相投,肝胆相照,施恩不曾图报,受恩也未涕零,仿佛本该如此,本应如此!这样的情谊,他从史书里读到过,可在道观、在林屋山里却从未见过。
正治,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林屋山的风景跟他们离开时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山风徐来,多了点萧瑟之意。入了左神观,徐佑先去拜见袁青杞,讲述了钱塘之行的种种,犹豫了一会,道:“请祭酒屏退左右,我有隐事回禀!”
“哦?”袁青杞抬起头,美目透着好奇,打量了下徐佑的神色,道:“宫一,你们先退下!”
等房间内再无他人,徐佑低声道:“在去钱塘的船上,我们偶遇了朱氏的一位女郎,白易少年慕艾,对那女郎动了心,我虽劝说开解了一番,但是收效甚微,为了以防日后惹出事端,还请祭酒多加留意……”
“朱氏的女郎?”
袁青杞果然对白易和别人不同,起身从案几后走了过来。徐佑赶忙站起施礼,低垂着头,鼻端传来淡淡的幽香,轻柔的裙裾随着走动到静立飘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惊鸿间露出秀美纤巧的麻布足履,听她问道:“知道姓名吗?”
“朱凌波,朱礼的女儿!”
“原来是她,那怪不得白易见之倾心!”
袁青杞示意徐佑坐下,不必这般拘礼,然后在他对面蒲团上洒然跪坐,高挑几近完美的身材一览无遗,微微笑道:“朱智曾说,家有凌波女,犹如芝兰玉树。这些年不知多少大姓门阀想要迎娶她过门,却都被朱氏给婉拒了,对外宣称是舍不得,要在家中多留几年,实则在物色一位如意郎君,正治顾虑的对,等闲人确实入不了朱氏的法眼……”
徐佑干咳一声,道:“白易天资聪颖,又有幸追随祭酒左右,日后但凡学得祭酒百分之一,就足可在江东立足,婚配朱氏的芝兰玉树当不在话下。只是……只是白易太过年幼,未尝碰过女色,别一时冲动,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
袁青杞眉头微微皱起,徐佑立刻双手交叠额头,惶恐跪伏地上,身子颤抖着道:“我此言绝无冒犯祭酒之意,实在是关心白易,怕他行差踏错,累及林屋山,悔之晚矣!”
袁青杞默然片刻,裙袖轻拂,盈盈站起,缓步回到案几之后,背对着徐佑,道:“此事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诺!”
徐佑走出殿外,阳光透过枝叶照在身上,带来了几分暖意。他眯着眼,心中想着袁青杞会如何处置白易和朱凌波的事。按说训诫一番,要他放下痴心就是了,可袁青杞这个人城府深不可测,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
七月十五日,佛门自恣日在金陵举行,黑衣宰相竺道融亲临盛会,而陪伴他身侧的,赫然是在白贼之乱里受创颇深的竺无漏。
曾经的佛子已经面目全非,声名扫地,回金陵这两年隐居本无寺内从没有抛头露面,谁也不知竺道融为何带他来参加自恣日的活动。
不过,竺道融在佛门具有无上地位,别说带竺无漏出席,就是再立他为佛子也没敢公开反对。接着先从竺道融开始,自我检讨身、口、意三业,在结夏期中是否犯过?再请他僧众举示对自己修行过程中,在见、闻、疑三事上,是否有所犯?然后依据辈分和名声逐次进行自恣,在金陵的七千僧众从早到晚,昼夜不息,延续了十三日才完成了自恣。
之后,竺无漏登法坛,升莲座,以经过生死大难而更加精进的词锋开始对《老子化胡经》进行逐条驳斥,在金陵引起巨大轰动。然而没过几日,《老子化胡经》的第二卷风行四方,再次掀起波澜,“老君西升,开道竺乾;号古先生,善入无为;不终不始,永存绵绵。是以升就,道经历关。”直接将释迦牟尼贬低成老子的弟子,连佛门创教的祖师都这样了,那徒子徒孙们岂不是见道人更要矮三分?
刚刚清醒过来的竺道安,看了这二卷,再次吐血昏迷!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各地佛寺的上座和略有薄名的僧人都蜂拥而上,对《老子化胡经》大力抨击,言辞之激烈,亘古未有。甚至有僧众擅闯到林屋山下,点名要和林通辩诘。不过现在的林通不是当初那个不名一文的小道人,连竺道安都败在他的手里,当世除了寥寥几人外,其他人已经不配做他的对手。
为了安全起见,袁青杞加大了林屋山的防御力量,自水月坞往南北三十里内,派出八支巡逻的队伍,并强势封锁震泽湖,所有入湖捕鱼的渔民必须接受检查,而前来赏玩游湖的游客则被拒绝入内。
同时让五婢中修为最高的商二配合白易贴身保护徐佑,所谓贴身,就是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如厕沐浴也要确保安全,让徐佑苦不堪言,幸好脸上的面具巧夺天工,遇水不会变化,这才勉强维系住身份的秘密。
纷纷扰扰了一个多月,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本佛经,名为《大灌顶经》,此经开篇名义:“佛语阿难葬法无数,吾今当为略说少事,示现未来诸众生也。我此国土水葬火葬塔冢之葬其事有三,阎浮界内有震旦国,我遣三圣在中化导,人民慈哀礼义具足,上下相率无逆忤者……”
经文中的震旦国即是华夏中土,意思是说佛祖派遣三圣来中 国传教护法,这才让人民知晓了礼仪,创造了文明。这是针对《老子化胡经》最为犀利的一次反击,直接从本质上否定了老子化胡的存在,大大鼓舞了佛门的士气和人心。
更重要的是,《大灌顶经》也从天青坊出货,集印的质量和数量跟《老子化胡经》不相上下,这也间接推动了《大灌顶经》的传播速度和影响力,佛门更是不惜重金,让明法寺主动联络天青坊,采购了大批经书,并免费发放给普罗大众。
于是,一时之间,江东二十二州,全都掀起了讲解《老子化胡经》和《大灌顶经》的热潮,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上下,颇有后世网上南北争论甜咸豆腐脑的声势。
但是,在这看不见刀光的血腥争斗里,有很多居于高位的人,不管道门还是佛门,都有一个谜底没有解开,那就是写出《大灌顶经》的人,署名为昙念,可是,却没人知道他是谁!
第八十二章 青云
“林正治,此人的文锋举轻若重,山不见其高而峥嵘外露,又精通佛理妙义,似不在你之下……”
袁青杞夙夜未眠,通读了《大灌顶经》,颇受震动,天刚一亮,就把徐佑召来商议。徐佑沉声道:“祭酒不必给我脸面,要说佛理精深,这个昙念应该在我之上。不过此次佛道对垒,不是看谁研究佛经更通透,而是看谁能让民众相信对方的经是伪经。这一点,才是获胜的根本!”
袁青杞点点头,道:“正治所言不错,这群和尚将佛经从万里之遥的胡域运来,又自说自话的译成汉文,就算假托佛言,可谁又知真假?所以单以佛理来交锋,实属下策。”
“祭酒明鉴!”
袁青杞神色凝重,道:“我又有什么明鉴?道门讲清净自然,与人无争,而那些和尚修的因明学,以口舌之利称雄中外,向来少有人匹敌。因此这百余年佛道论衡,道门少胜多败,已成天下笑柄,幸甚有了正治出现,才给了这百年不胜的交锋带来了一丝曙光。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皆以你为主,你说该如何,我们就如何去做!”
因明学也就是逻辑学,是五明之一。辩论最看重逻辑关系,哪怕论点论据站不住脚,可只要逻辑胜过对方,也可奠定胜局,道门吃亏就吃亏在这里。
徐佑再次翻开《大灌顶经》,从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这卷横空出世的经文给了他极大的压力,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道:“祭酒,昙念在《大灌顶经》里留下的破绽太少,我一时也没有胜他的把握,且容我些时日来思谋对策!”
袁青杞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突然笑了起来,道:“正治,道门和你一荣俱荣,这点想必你心中明白?”
徐佑立刻表决心,毅然道:“我此身所系,皆在道门昌盛,绝不敢敝帚自珍,以致贻误战机,请祭酒放心!”
“好,你去吧,这几日不必理会外界杂务,专心思谋如何对付昙念的《大灌顶经》!”
“诺!”
等徐佑离开,宫一低声道:“祭酒,林正治到底何意?”
袁青杞淡淡的道:“林屋山的道观太小了,林通在等天师宫的法谕!”
“啊?他……他在等天师求他?”
袁青杞唇角含笑,眸光却透着捉摸不透的深意,道:“他还没那个胆子,不过待价而沽,想看看天师能赏他些什么!”
又是一个多月,形势逐渐对天师道不利。佛门本就擅长传法布道那一套,各地佛寺同升莲台,数百高僧齐讲《大灌顶经》,普及信徒近数十万,立刻将老子化胡的影响消减了不少。袁青杞每两日就派人去请徐佑,徐佑总以尚无良策拒绝了她,待在西院足不出户,也不见任何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对付昙念的办法。
而在此期间,道门也有不少人属文驳斥《大灌顶经》,却无一例外全部铩羽而归,仿佛当初《老子化胡经》的事例重演,只不过强弱对调,宾主易位,胜负相反罢了。
终于,十月初三,孙冠的法谕传至林屋山,晋升徐佑为益州治祭酒,即刻赶赴鹤鸣山,参拜天师后于治所履职。
天师道上三治,阳平治、扬州治、益州治。阳平治坐落在阳平山,是张道陵最初修道和最后飞升之地,被道众称为“总本山”,是天师道的中央教区,地位最为显赫,其祭酒默认就是天师道的领袖,向来由天师兼领。
后来天师宫建在了鹤鸣山,逐渐发展成道教祖庭,作为治理天下道门的核心,实际地位超过了阳平山。但阳平治都功印仍是历任天师的唯一配印,阳平治仍是天师道二十四治之首,堪称道众的精神圣地。
而益州治既不像阳平治那样是道门发祥地之一,也不像扬州治那样是天下财赋军事重镇,它之所以位列上三治,是因为阳平山和鹤鸣山都坐落在益州境内,譬如后世京城所在的直隶省,自然不贵而贵。
益州治祭酒,可以说是天师、七大祭酒、扬州治祭酒之下的道门第一人!
徐佑只用了九个月的时间,走完了别人二十年的道!
时也势也,从入道钱塘观,再到入主林屋山,再到鹤鸣山遥遥在望,天师宫近在眼前,徐佑以一人之力,于不可能中劈开艰难险阻,铺就了通往道心玄微的明暗闪烁之路!
当初清明提到陈蟾化名曹谷,用了五六年的时间作了南豫州治的祭酒,大家都还惊叹不已,可谁又能预料到今日,仅仅九个月,徐佑就从区区道民,成了益州治的祭酒?
益州治,可是远胜南豫州治的上三治之一!
孙冠不愧为天师,心胸广袤,气魄宏大。既然要赏,就赏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既然要重用,就千金市马骨,让对方从此为天师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徐佑如果真的是林通,真的为世间名利而来,孙冠此举,他如何能够不感恩涕零,如何能够不死心塌地?
只可惜,他要的,不是天师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职和箓文,而是可以让他摆脱死亡威胁的五符经!
“宁祭酒,我要先回一趟钱塘,有些事需要和天青坊那边再做点交代,还有一些朋友要告别。”
于情于理,此去益州,再想回来不知多少年后,故土难离,回去见见朋友,告别乡邻,那是题中应有之意。
徐佑依照原来的礼数,屈身就要下跪。袁青杞玉手微伸,作虚扶状,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林祭酒和我品阶相同,怎敢再受你的跪拜?”
徐佑闻言当即起身,看向袁青杞的神态不再像以前那么的唯唯诺诺,而是带了点矜持的距离感和平起平坐的一丝桀骜,道:“在扬州这段时日承蒙祭酒关照,要不然哪里会有天师的看重?以后大家同为祭酒,当互相扶持,为我道门兴盛略尽绵力!”
宫一侍立在旁,听徐佑这般得势猖狂,心中顿时忐忑起来,偷偷瞧了眼袁青杞的脸色,想着怎样提醒徐佑才好,可思来思去,终究没有开口。
“林祭酒说的是!”袁青杞却毫无愠色,轻笑道:“去了益州若遇到难处,可命人回来知会一声,但凡我能帮的,定不会推辞。”
徐佑大笑,拱手道:“好,我先谢过宁祭酒了!”
这次离开林屋山没任何人跟随,袁青杞本想让白易沿途护送,但被徐佑婉拒了,她也不好再坚持。从水月坞乘船抵达吴县码头,看到清明坐在不远处的茶楼里凭栏眺望,徐佑不动声色的从楼下走过,然后去码头和载人的船夫谈好至钱塘的价钱,没有转身回头,径自上了船。
不消片刻,清明跟着进了舱室!
再回钱塘已经是凌晨,伴随着城内的钟声响起,徐佑先去了钱塘观,马一鸣已经听说他升任益州治祭酒的事,见面讪笑着,连拍马屁的话都说不出来。
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从没敢想,随便收了个弟子,却不用一年就爬到了祭酒的高位,那再过五年十年,会怎么样?
马一鸣哎哟一声,捻断了十数根胡须。
观内的香樟树下,苦泉望着徐佑,眼神复杂,犹豫道:“林祭酒……”
徐佑挽住他的手,道:“千万别喊祭酒,我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在观里听你喊我师弟,然后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苦泉师兄,还记得那晚,你告诉我:‘守着你的道心,管他是男是女,管他是温是厉,你是你,他是他,道是道。林通,祭酒不是世俗的官职,不是你口中高高在上的贵人,他只是我们在求道路上的度师,无关高低和贵贱,我们和他唯一的区别:在于他走的远,我们是追随于后的同路人,而不是跪伏在法座之下的奴仆’!”
他顿了顿,道:“这番话我始终牢记在心,须臾不敢或忘。所以,师兄,我虽作了祭酒,可在求道的路上,却还远远在你的身后。哪怕你我品阶异同,可这一生,师兄弟的情谊却永不会改变!”
苦泉的双目溢出明亮的光,紧紧握着徐佑的手,一字字道:“兄弟情谊,此生不变!”
两人对视一笑,秋风起,香樟叶洒落满园。
挥手,辞别,
徐佑大踏步的迈出钱塘观,苦泉的身影消失在合拢的观门里。为了生存也好,为了将来也罢,他并不憎恶此刻的自己,乱世求生,只能不择手段,苦泉既然和六天有着莫大的干系,接近他是必然的选择!
天青坊的内室里,徐佑已经换回了装扮,何濡、左彣、清明和冬至都在,富婧在前面看着店铺,她并不知道来的是谁,也不会有好奇心去打听。这段时日她已经逐步接触到了冬至手里那个藏在光影里的黑暗世界,在那里,严刑峻法和厚恩厚禄并。做对事,重赏;做错事,重罚。
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
“郎君,海上传来消息,山宗已夺了十七条船,包括大批珠玑、犀、玳瑁、果布,大抵有两千万钱。我们的五艘船有大片留白,略作改装就是和金翅斗舰相同级别的战船,骆白衡的十二艘也都是无比坚固的大船,用作溟海横行足够了!”
徐佑淡然自若,没有做声。
冬至又道:“山宗使计掠了骆白衡的妻弟,一同被掠走的还有李木,因此以船换命,最终只有九人受轻伤,无人丧命!”
第八十三章 鹤鸣
“十七艘……自保倒是够了,可要横行溟海还差的远呢。从明日起再向赵家船坊定做十艘船,这次不需要赶工,规制参照上次。告诉赵三郎,船体只能加料加固,留出改装的空间,不得在看不见的暗处偷奸耍滑。船造好之后,让祖先生去验看,若有纰漏,我要他好看。”
冬至噗嗤笑道:“小郎放心,那个赵信爱煞了小郎的诗,哪怕船钱不要,都会用上最好的木料,岂肯得罪了小郎,害得日后求诗无门?”
徐佑也是一笑,赵信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经营在钱塘最大的船坊,偏偏喜欢附庸风雅,一直求着给他的船坊题诗。
“这次等船交付,他若还来求诗,就先应下好了,等我从鹤鸣山回来再说。”徐佑想了想,又道:“将元白纸和由禾纸的定价减去二十文卖给骆白衡,算是弥补他这次的损失。”
“还有,对外宣称我要撰写《春秋正义》,闭关一年。此去鹤鸣山,多久能够得手尚未可知,暂定一年为期,若我延时未归,则闭关时间再往后推迟即可!”
深秋天凉,坐在屋子里也感觉到寒意,徐佑裹了裹衣襟,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转头望着冬至,道:“鹤鸣山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已往临邛县派出七人,成都县派出五人,皆精明干练的死士,可配合小郎在两地的任何计划,并接应小郎遇到危机时安全撤离。”
鹤鸣山在临邛县境内,成都县是益州治的治所,相隔二百多里。这两处都是徐佑可能要长时间停留的地方,所以由冬至提前派人前去安营扎寨,暗布罗网,以备不时之需。
“成都的人撤回来,临邛只留三人,我会找理由留在鹤鸣山,不会真的去益州治所赴任。这次费尽心机挑起佛道论衡,是我们潜入鹤鸣山唯一的机会,如果抓不住……去了成都也只是坐以待毙!”
冬至犹豫道:“一个人会不会太少?天师道并不以情报见长,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就算往临邛县安插十数人也绝不会暴露踪迹。”
徐佑笑道:“莫非你还想跟孙冠动武不成?如果天命在我,自会平平安安的盗出五符经;如果遇到差池,临邛县里那数十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仅留一人传递消息即可,人少也更加的隐秘,其实反而安全。”
冬至不再坚持意见,眼眸泛红,道:“小郎,你千万保重……”
徐佑微微一笑,指着何濡,道:“你问其翼,我此行吉凶如何?”
冬至眼巴巴的望过去,何濡难得的一脸正经,肃然道:“我昨夜卜卦,坎下震上,利西南,虽有波折,却可逢凶化吉。七郎,入了鹤鸣山,犹如孤身伺虎,万万小心。若真的事不可为,尽早脱身为上。世间之大,未必只有道心玄微这一条活路!”
左彣突然道:“要不,还是我随郎君去益州,真有意外,至少多几分生机……”
徐佑摇头,站起舒展身子,道:“此事不再议了,风虎你位列小宗师,目标太大,刚踏入益州,怕就惊动了司隶府,自然也瞒不过孙冠。好了,我们已经推演过无数遍了,只要小心谨慎,终究有五成的胜算。生死之间,五成胜算足够去搏一搏,不必过于担心!”
何濡哈哈笑道:“是,潜入鹤鸣山在孙冠眼皮子底下盗取五符经,听起来仿佛疯子们的呓语和笑谈,可七郎只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成为了益州治的祭酒,天底下还有何事能够难住他呢?”
徐佑翻了个白眼,道:“这祭酒不过傀儡,听起来好听,其实还没有在扬州当个正治自在。孙冠将我千里迢迢调到益州,只是便于操控和驱使罢了,见过手下无一人可用的祭酒吗?”
这厢计议已定,徐佑从暗门离开了天青坊,晚上和沙三青夫妇痛饮告别。第二天一早返回林屋山,和袁青杞碰面后,由商二和白易带领五十名骁勇部曲护送他沿长江水道启程前往益州。颠簸劳顿一个多月,途中多次遇到湍急水域和恶劣天气,尤其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管陆路还是水路都险峻无比,所幸商二等人长年往来于益州和扬州间,经验丰富,一路有惊无险,安全抵达临邛县。
稍事休息,商二跟早就等候在县城里的鹤鸣山道官交接,确认彼此身份之后,她的护送任务宣告完成。白易离开时依依不舍,旅途中朝夕相处,人与人之间更易亲近,他时时聆听徐佑的教诲,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趣闻轶事,以及做人做事的方式方法,学到了许多从不曾耳闻过的知识,加上徐佑寓教于乐,既不呆板,也不严苛,和白易亦师亦友,倒是十分的相得。
鹤鸣山距离临邛县城西北约二十多里地,属于岷山山系,连峰接岫,千里不绝。山势雄伟奇峻,林木繁茂幽深,双涧环抱,形如展翅欲飞的立鹤,沿途松柏成林,苍翠欲滴,山涧溪流,泠然有声,凡人到此,顿生求仙问道之志。
比起扬州的林屋山,蜀地的山,更高更险更美更奇,也更接近那仙人所居的九霄云天!
这是天下道门的祖庭,是老君悟道、张陵创教的洞天福地,徐佑站在山脚,微微眯着眼,仰头凝望,鹤鸣山,他终于来了!
“祭酒请看,站在此处观之,那红岩大山为鹤尾所展之屏,其下的冠子山,阴岩碍日,林气障天,为鹤之尾。稍下名大坪山,山顶平坦,为鹤之背。是否惟妙惟肖,生动有趣?”
这道官年过三十,可嘴皮子特别的碎,热情洋溢的给徐佑介绍益州的风土人情,等到了半山腰,介绍鹤鸣山时更是极近夸张之能事,说的天上地下仿佛只有此山最为有名似的。徐佑要在鹤鸣山寻找五符经,拥有良好的人缘是必要的。,他是祭酒之尊,又刻意放下身段示好,不消片刻,就混的极熟了。
道官名叫班雨星,是阳平治的五百箓将,这样的职位在其他各治已经算是个人物了,可在鹤鸣山却只能干些迎来送往的活。说话间耳边听到阵阵雷声,转过山角,眼前豁然开朗,两道山涧从东西两侧的悬崖岩壁上飞流而下,在山谷前汇聚,湍急的水流挟千钧之势拍打着一块通体赤红的巨石,溅起的水花足有数丈远,随山风吹拂,如同白日倾盆大雨。
“这就是鹤鸣山最有名的景致:‘鹤含丹书’。祭酒当心路滑,青石板长年被水浸润,不少来朝拜的道民都曾在此摔倒受伤。不过大家却欢喜非常,说是入山第一叩,免得对天师和道君不敬!”
说完殷勤的要来搀扶,徐佑笑道:“无妨,我虽不会武功,可也不是弱不禁风的……”话音未落,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来者何人?”
若是寻常百姓,猛然受此惊吓,定会失足摔倒。可徐佑城府之深,养气不在小宗师之下,身心俱荡,耳鸣眼黑,可脚下如同钉了钉子,站着纹丝不动。
班雨星面露尴尬,低声道:“这是三官庙的道官韩元忠,也是韩大祭酒的弟子,向来跋扈,祭酒不必理会就是了!”
徐佑立刻明白过来,鹤鸣山七大祭酒,哦,不,现在应该说八大祭酒,依次是范长衣、白长绝、阴长生、张长夜、李长风、韩长策、卫长安和宁长意。宁长意是袁青杞所扮,徐佑是知道的,李长风曾为他治病,也见过了,其他六位却只闻其名,未曾谋面。
韩长策……
这是下马威吗?
徐佑不认为孙冠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也只有大祭酒里最为年轻气盛的韩长策会如此不讲道理。
过了鹤含丹书,就到了入山后的第一座道观,乃天官、地官、水官的三官庙,山门、鼓楼、配殿,一应俱全,气势恢宏。
山门后走出一个人,身长八尺,健硕如山,跟苍处有得一拼。班雨星快步上前,施礼道:“韩灵官,这位是新任益州治祭酒,我奉范大祭酒之命,带他上山拜见天师。”
“你就是林通?”韩元忠脚步踉跄,浑身的酒气,乜了徐佑一眼,道:“听闻林祭酒从箓生而正治,从正治而祭酒,升迁之快,百年来见所未见,想必一身武艺所向披靡,可敢和我比试么?”
班雨星赔着笑,道:“灵官,天师还在等着见林祭酒,你若想比试,可否延后几日?”
“比试也要不了几息,你少聒噪,站旁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揍!”
班雨星还待求情,徐佑将他拉到身后,冷冷道:“韩元忠,你好大的胆子!我乃益州治祭酒,你不过小小灵官,竟敢以下犯上,不怕我禀告天师,受道戒惩处吗?”
韩元忠唇角溢出一丝不屑,冷哼道:“我向你请教武艺,算不得以下犯上。林祭酒,你莫非是没断奶的孩子,受了欺要向父母倾诉吗?哦,我忘了,你双亲都死在白贼之乱的大水里,怕是想哭也找不到地方!”
班雨星脸色大变。
辱人父母,还是双双惨死在兵祸里,无疑结下了解不开的死仇。韩元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为何要这样狠狠的得罪林通?
班雨星想不明白,可他生性忠厚,见不得两人起冲突,从后方冲到前面,厉声道:“韩灵官,林祭酒是天师特意请来的大贤,你到底饮了多少酒,敢如此放肆妄言?还不赶紧回庙里去醒醒酒,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韩元忠这样生气,自然有他的理由,因为就在徐佑之前,益州治祭酒的位置已经空悬了半年之久,上任祭酒突发重疾去世,由谁接任,在鹤鸣山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其实孙冠已有五年未曾亲自处置这些琐碎的教务,大都由范长衣负责天师道的日常管理,像各治祭酒这样的关键人选,也是他圈定之后禀告孙冠,还从来没有被驳回过的先例。
可益州治,毕竟不同。
扬州治祭酒宁长意,是孙冠打破五年来的惯例、乾纲独断指定的祭酒人选,没人敢质疑,也没人敢使绊子。
阳平治祭酒向来由天师兼领,自然也无人敢觊觎和置喙。于是,益州治就成了上三治里仅余的可以培植势力、犒赏手下、彰显威名的香饽饽。
七位大祭酒,除过闭关修行的李长风、不问世事的白长绝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卫长安,其余如阴长生、张长夜、韩长策,都死死的盯住了这个祭酒的位置。
范长衣不是孙冠,他排在七位大祭酒之首,也有生杀予夺之权,但他还是不敢也不能乾纲独断,平衡和妥协,仍旧是他掌控天师道的唯一法门!
这一次,经过幕后无数次的交易,他将这块香饽饽扔给了韩长策。原因很简单,阴长生和张长夜都比韩长策强大!
韩长策从范长衣那里得到确定的答案,立刻将消息告诉了望眼欲穿的韩元忠。为了等这一天,韩元忠付出了太多太多。
可谁也没想到,在范长衣准备把韩元忠接任益州治祭酒的名单递上去的时候,孙冠出人意料的再次颁下法谕,向远在扬州治的林通招了招手。
韩元忠满心的恨意可想而知,这几日昼夜饮酒,不知暗地里骂了多少次,憋在肚子里的怒火到了不宣泄就要爆炸的地步。
所以,当他看到徐佑,天师和道戒顿时全部抛之脑后,猩红的双眼,仿佛饿极了的野兽!
吞噬,一切!
第八十四章 朝真
“你活腻了?敢这样跟我说话?让开!”
韩元忠踏前两步,身上散发出惊人的气势,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下一秒就要咬断敌人的脖子。
班雨星双股瑟瑟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毫不退让,脸色苍白的道:“我奉命迎接林祭酒,若他受到任何伤害,就是我的失职。要么今天先杀了我,要么灵官稍息怒火,放我们登山。”
“好,好,好!”
韩元忠连说三个好字,怒极反笑,道:“班雨星,别以为有范大祭酒为你撑腰,就敢和我对着干。不让开是吧?好,我今天连你一起教训!”
事到如今,班雨星反而不怕,深吸口气,锵的一声,从背后抽出太一三元法剑,剑尖指着韩元忠。
一触即发!
太一三元法剑,剑身通透如雪,溅起的水滴沾上,立刻泛起层层雾气。韩元忠的脸在雾气中愈加的阴冷,双手握指成拳,道袍无风自动,强大的气场瞬间让周围的空间变得凝重起来。
眼看一场争斗无法避免,徐佑伸出二指,从后面走出,轻轻压下了班雨星的法剑,望着韩元忠,静静的道:“韩元忠,你佯装酒醉,实则别有居心,竟敢擅自拦阻一治祭酒,简直狂妄自大,藐视天师,视道戒十律如无物,真当有了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拦阻一治祭酒没什么大不了的,韩元忠虽是鹤鸣山的灵官,可放出去到各州,那些祭酒也要小心奉承,不敢得罪;狂妄自大那是有本事的人的特权,他是韩长策的心腹弟子,自然有狂妄自大的资格;至于道戒十律,见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吗?所谓道戒,一为了约束底层的道民,二是针对那些失势的人,韩元忠皆不在此列。
可“藐视天师”这四个字,却如同一把利刃,破开了肌肤和骨肉,毒舌般刺入了韩元忠的心口!
天师道内以天师为至高无上的尊位,是道君在世间行走的化身,胆敢藐视天师,那就是与整个天师道为敌。
“你……找死!”
韩元忠没有这样大的胆子,被徐佑生生扣了口黑锅。他唇舌笨拙,无力反驳,顿时又急又怕,新仇旧恨涌上脑海,怒火将早就被酒意麻痹了的理智彻底摧毁,拳出如虎势,迅若闪电,直冲徐佑的面门而去。
徐佑神色平静,淡然自立,和戾气外露的韩元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韩元忠是故意装疯卖傻、受人指使来给他下马威,还是真的喝多酒了、借故耍酒疯出出心头恶气。但不管怎样,身为益州治祭酒,若在鹤鸣山被人打伤,天师孙冠早该退位让贤,免得御下无能,受人耻笑。
果不其然,从三官庙后面的山崖小道后传来阴柔的男子声音:“韩元忠,住手!”
拳头在距离面门寸许处停住,拳风打撒了徐佑的发髻,长发如瀑垂下,看上去狼狈不堪。班雨星的法剑都没来得及阻挡,听到那男子声音,紧张到极致的神情立刻轻松下来。
韩元忠眼眸里的醉意瞬间消散了七分,高大的身躯僵硬在当场,脖子似乎被千金绳索固定住,艰难无比的转了过去。山崖后缓缓走下来一人,颀长玉立,风度翩翩,唯独一张脸好像常年不见日光,苍白如纸,冰冷似雪,若是晚上骤然看到,定会当成是幽府爬出来的鬼魅。
天师道以斩鬼生人的道法立足当世,可作为圣地的鹤鸣山竟然有这样鬼气森森的人,也算是异数!
那人走到近前,目光深不见底,天上的阳光也似乎黯淡了许多,道:“韩元忠,天师晨功已毕,马上要接见林祭酒,你在三官庙前拦他的去路,意欲何为?”
韩元忠的喉结可以看到吞咽吐沫的动作,支吾着道:“卫大祭酒,我……我没想干什么,只是……只是想和林祭酒讨教下武艺……”
徐佑心道:原来这人就是卫长安!
作为排行第七的大祭酒,卫长安只比排行第六、也是最年轻的韩长策大三岁,此人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昼伏夜出,行踪诡秘,就是鹤鸣山里也很少有人能够经常见到他。
但比起行踪诡秘更可怕的是,卫长安掌管着天师道的鹿堂!
所谓鹿堂,是天师道主管刑罚的所在,忤逆天师、违犯道戒、辱骂神君、亵渎符剑者,皆要前往鹿堂接受相迎的惩处。
曾有传言说,卫长安在鹿堂以人心等五脏器修炼某种奇异功法,故而人人畏惧,连韩元忠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莽角色,乍然看见卫长安,也不由的心头胆寒!
“哦?讨教武艺?”卫长安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我,我……”韩元忠出了一身的冷汗,酒彻底醒了,想要张口解释,却又无言以对,只好施礼后退到一旁。
“林祭酒,请!”
徐佑披头散发,笑着回礼,道:“多谢卫大祭酒!”
卫长安不急不缓的陪在徐佑身侧,并不说话,就连普通的寒暄也没有。徐佑初来乍到,还没搞清楚状况,也不会自讨没趣的找话题。至于班雨星,卫长安出现之后,他就吓得跟在两人身后,连头都不敢抬,怕是打死也不敢多嘴多舌!
就这样沉默着走过了幽而不隘的太清宫,越过了深而不邃的鹤鸣观,从鹤嘴来到了鹤颈。这是绵延十余里的山麓,两侧是两座山峰,一名留仙,一名妙高,左右高耸,恰似鹤之双肩。由两峰前后展开,逶迤不见尽头,石骨嶙增,筋肋轩翕,成为鹤之双翼。
沿着山麓缓慢前行,天色渐阴,穿山而过的狂风呼呼作响,要不是班雨星从后面微微扶着,徐佑几乎怀疑他会不会被山风吹走。走到中途,山风愈来愈烈,滔滔不绝,如同刀子般割着脸肉,剧痛非常。徐佑气喘吁吁,根本寸步难行。卫长安扭头看了一眼,袍袖轻甩,当先走去,仿若利剑劈开了巨浪,将山风分开两道,避开了三人。
好不容易走出了山麓,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比林屋山的传箓坛广场还要大几倍的平坝出现在他的前方,地上铺着整块整块的白玉石,都是方方正正的巨石,单此一项,所费的钱财就是个天文数字。
百余年来,天师道靠着租米钱税到底积累了多少财富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可管中窥豹,从这平坝中就能看出一斑。
踏步其上,平稳坚固,跟方才行走的崎岖山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平坝上无数青幡招摇飞舞,立着八十一根参天石柱、各类珍禽异兽的浮雕,还有东西两排配殿,勾连成片,气势恢宏。
而在平坝的尽头,是云海翻滚的万丈悬崖。而距悬崖二十岁外,有一座孤仞险峻、形如柱体的山峰,峰上赫然矗立着一座铜铸鎏金的庞大宫殿。
天师宫!
万山朝贡,神仙居所,
上此萧台,遥瞻九天!
一千年来,广成子修炼于此,张道陵登仙于兹,历任天师端坐其间,染指天下大势,成为这南北各方谁也不能忽视的重要一极。
“林祭酒,请登桥!”
徐佑跟所有第一次见到天师宫的人一样,奇道:“桥?哪里有桥?”
卫长安没有说话,前行两步,一脚踏入虚空,却稳稳站定,在云海中自在行走,衣袂飘飘,宛如仙人。
徐佑这才看清,原来连接对面山峰的是两座拱形的白玉石桥!
班雨星低声道:“这两座桥,分别为‘朝真’和‘迎仙’,入时走朝真桥,出时走迎仙桥,祭酒切记,决不可反向行之!”
徐佑点点头,跟着卫长安踏上了朝真桥,桥下是深渊,身侧是浮云,仿佛漫步仙阙之中,那是何等出尘的意境?
绝壁倚空非禹凿,高萝悬幄自天成,这样的建筑,体量、结构、布局和阴阳五行八卦四方紧密结合,也只有鬼斧神工四个字可以概括得了!
无惊无险的渡过朝真桥,登上四十九级龙脚石阶,天师宫近在咫尺,徐佑驻足观望,全铜浇筑的殿身,布满鎏金的殿顶,樟木镂空透雕的门窗,屋脊四角分别坐着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灵,纯金打造,栩栩如生。
四名小道人侍立宫门前,见卫长安齐齐施礼。卫长安停住身子,道:“我带益州治祭酒林通拜见天师!”
“天师已在殿内,请大祭酒去剑!”
卫长安将背负的法剑递给小道人,徐佑和班雨星同样解剑上交,孙冠贵为大宗师,不会怕有人行刺,解剑只是为了表达对道君的尊重!
入得殿内,造型更加古朴典雅,三层涩叠,八角灯形,斗拱穿插扶樑,四支主柱上端雕着莲花戴斗,墙壁和屏风上描绘着各种各样的道家典故和神君得道飞升的画面,以及山幽水秀的洞天福地。
数十人分坐左右,纷纷转头望过来,卫长安自去前排的某个蒲团上跪坐,班雨星也悄然退到了偏僻处,只留徐佑一人立在大殿正中!
百步外,高座之上,孙冠正襟危坐,含笑不言。
(国庆快乐!)
第八十五章 人头
徐佑第一次见到孙冠,是在钱塘渎水域的战船之上,他一身绫罗,富态可掬,如同邻里那居移气、养移体的商贾,走在路上,未必会有人多看一眼。可就是这样的貌不惊人,却仅仅一招,就将搅动了东南半壁的都明玉击落江海,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天师孙冠,这世间最有权力的人之一,正垂足坐在宝座之上,静静等待着和他的会面。说也奇怪,到了此刻,徐佑内心深处十分平静,没有一点紧张的情绪,生死由天不由人,他费尽心思,走到今日,走到这天师宫内,身份败露,无非一死。
人,谁能不死?
但太过冷静也不太符合林通的人物设定,徐佑充分发挥神级演技,缓步上前,拱手,跪地,俯身,声音微微颤抖着,将初次踏上鹤鸣山的虔诚道民的心态和反应表现的淋漓尽致,道:“益州治祭酒林通,拜见天师!”
“起来说话吧!”
孙冠的声音说不上浑厚,也说不上轻柔,可听入耳中,却觉得如有实质,直刺心湖,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和思想都似乎失去了控制,只有战战兢兢,臣服于人的念头丛生不灭。
联想到上次袁青杞那诡异的摄魂幻术,徐佑不敢大意,紧守着灵台那点神智不灭,跪着道:“天师座前,弟子不敢放肆!”
“天师让你起身,听命就是了。”坐在前列的一人回过头,不耐烦的道:“林祭酒,天师道内没那么多虚文缛节,你何必这般小心翼翼?莫非心里有鬼,当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成?”
徐佑抬起头,满脸惊讶,似乎没想到有人竟敢在孙冠面前出言不逊,等看清那人的长相,道:“不知这位道兄尊讳?”
“韩长策!”
韩长策年纪轻轻,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双目狭长如丹凤,嘴唇轻薄如翼,瓜子脸偏向女性的柔媚,虽然俊俏风流,但一看就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原来是韩大祭酒,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徐佑心道你还没完没了了,韩元忠的账没跟你算呢,又跳出来指手画脚,朗声道:“韩大祭酒此言,恕在下不敢苟同。孟子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我道门立教数百年,威名不衰;统众数十万,井然有序。所依仗的无非是立治置职、领户化民、禁戒律科等斋仪规制。天师贵为道门领袖,如何敬重都不为过,或许在大祭酒看来,这些都是虚文缛节,可在我看来,却是天师道立教延续的根本。”
韩长策冷哼道:“孟子还说‘胁肩谄笑,病于夏畦!’林祭酒博学多才,想必知道何意了?”
胁肩谄笑,病于夏畦!
这是《孟子??滕文公下》里的话,意思是说,耸起两个肩头,做出一副讨好人的笑脸,这真比顶着夏天的毒日头在菜地里干活还要令人难受啊。
韩长策虽然为人刻薄,倒也不是不学无术!
“我今日才知,凡是对天师敬重的,就是胁肩谄笑,凡是对天师仰慕的,就是病于夏畦!”徐佑厉声道:“孔子以九徵观人,远使之以观其忠,近使之以观其敬。大祭酒距天师不过咫尺之地,却仍对天师如此不敬,可想而知,若离得远些,出了这鹤鸣山,你还会存有半点忠心吗?”
宫内不少人大为惊讶,韩长策针对徐佑,是因为丢了益州治,大家心知肚明。可林通初来乍到,忍口气也就是了,反正见过天师就可以回成都,到时候益州治内作威作福,何必跟韩长策在鹤鸣山较劲?
韩长策也没料到徐佑如此强硬,鹤鸣山多少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棘手人物,一时被诘问的语塞,慢慢站了起来,阴沉着脸,道:“林祭酒欲诛心吗?”
徐佑摇头,上身挺拔,双手平放腿上,淡淡的道:“不敢!大祭酒追随天师多年,位高恩重,忠心可以无虞。但是非、黑白、善恶、忠奸,如水无形,皆无定势,今日的忠,未必不是明日的奸。那怎么防止?老君在《道德真经》里早有明训: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故而谨遵道戒,礼敬天师,方可为长久计!”
韩长策终于明白竺道安为何以“汤城铁池”的连胜之名,惨败在眼前这人的滔滔雄辩之下。
林通,不仅道法精湛,而且辩才无碍,正是天师道最为稀缺的人才,怪不得天师如此看重,值此和佛门论衡的紧要关头,倒也当得起益州治祭酒之位。
韩长策心知辩不过他,天师座前又不能动粗,只好不再搭理徐佑,拂袖走回座位坐下。
徐佑得理饶人,对着高居宝座上的孙冠躬身施礼,然后再次伏头恭谨的跪在大殿中央。
孙冠仿佛对两人的争执毫不着恼,微笑道:“近来鹤鸣山议论纷纷,对升任林通为益州治祭酒一事颇多怨言。适才两人的辩诘,想必你们都看到了,林通精研道法,无论学识还是才辩,皆为道门之冠,超擢一治祭酒,不算违制!”
徐佑立刻明白过来,孙冠并不介意韩长策的越俎代庖,或者说有意放任韩长策出头发难,从而让他展现自身的能力,以服悠悠之口。
哪怕贵为天师,诸事一言可决,但人心难测,单单凭借威势压制,久而久之,道众难免邪念丛生。所以为上者处事力求公正,让人心服口服,才是上策。
“是,天师洞光通微,烛照万里,早就发现林师弟的无双才具,我等弟子愚昧冥顽,不识珠玉,差点累得道门少一良才,实为罪过!”
徐佑闻声望去,说话这人年过四旬,满头雪白,偏偏脸蛋红润如处子,仙风道骨,一派写意。
白发朱提,阴长生!
七大祭酒排在第三,位在韩长策、卫长安之上,他开口称呼徐佑为师弟,这是当众示好,给了个大大的人情。
徐佑和阴长生目光交接,和善的点点头,给予对方该有的回应。既然得罪了韩长策,交好其他大祭酒那是题中应有之意。
看来这天师宫里也是暗流涌动,至少,阴长生和韩长策不是一路人……
阴长生开了口,素来和他交好,几乎同穿一条裤子的张长夜也说道:“林师弟明法寺论衡大败竺道安,再以《老子化胡经》一、二卷将竺无漏的反击化解于无形,一雪道门百年耻辱。论功,当居益州治祭酒之位!”
两人作了表率,宫内立刻赞颂之声大起。韩长策脸色铁青,却也没有再出言反驳。
等众人马屁拍得尽兴,孙冠又问道:“林通,近来佛门昙念作《大灌顶经》,辱我中土道法,闹得江东纷扰不休,你可有应对之策?”
正题来了,徐佑打起精神,回道:“《大灌顶经》几无破绽,弟子这段时日昼夜苦思,终于在不可能中勉强找到了一处切入点,但如何由此处入手,抽丝剥茧的将《大灌顶经》驳倒,尚需要一些时日!”
孙冠不以为杵,笑问道:“需要多久?”
徐佑语调不高,却充满了自信,断然道:“只要天师给弟子一个月时间,弟子定能找到破解目前僵局的法子!”
偷经第一步:拖延时间,才有机会去寻找道心玄微的所在。
天师道和佛门争斗数百年,再等一个月算得什么。孙冠大悦,道:“好,允你所请!”
徐佑再次俯身叩头,道:“弟子斗胆,还想讨要一个东西,万乞天师恩准!”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众人神情各异,心里却想着同样一件事:林通真是好大的胆子,刚平步青云拔擢作了祭酒,竟然还不满足,挟才自恃,借此用人之际,公然向天师讨要好处,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说!”
“我要韩元忠的人头!”
第八十六章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你说什么?”
韩长策忍无可忍,愤然起身,大踏步向徐佑走来。空旷的宫殿里只能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似乎从心底深处炸响,让人不寒而栗。
徐佑根本不睬他,仍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字字道:“万乞天师恩准!”
“林通,你不要得寸进尺!韩元忠有何过错,你就要取他的人头?”
韩长策揪住徐佑的法服衣襟,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硬生生的举到了半空。徐佑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悄然瞄了瞄孙冠,只见他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幕,既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丝毫不悦,仿佛游离在这世间之外,一切贪嗔痴怨都动不了他的道心。
察其言,观其行,只看韩长策的举动,要么他受宠太深,可以恣意妄为,不受约束;要么天师宫内像这样的座前争执不是一次两次,孙冠包容大度,大家都习以为常!
“够了!”坐在最前的一人缓缓起身,转过来斥道:“韩师弟,你身为大祭酒,可还顾得些颜面?林祭酒初来,若是韩元忠不欺辱他,怎敢冒着得罪你的风险乞求天师做主?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你还不撒手?”
这人三十多岁,目若晨星,斜眉入鬓,如刀刻的轮廓透着坚毅和威仪,身子修长如竹,却挺拔似松,给人的感觉只有气宇轩昂四字!
韩长策手一紧,神色略显犹豫,数息之后,乖乖的放下了徐佑,冲着那人满怀冤屈的解释道:“范师兄,林通狂妄之极,开口就要一个灵官的人头,我只想问问他:凭什么?”
徐佑认认真真的整理好法服,眼眶泛红,泫然欲泣,道:“凭那韩元忠先阻我登山,后辱我父母。阻我登山,是忤逆天师,不尊法谕,我无权责问,但辱我父母……范大祭酒,韩大祭酒,我双亲惨死在白贼之乱中,大水埋身,死无定所。为人子,止于孝,可我欲尽孝而亲不在,此心之悲,天地可鉴!”
他俯首于地,双手捶胸,痛哭长歌,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榖,我独不卒!”
姚际恒曾在《诗经通论》里说:“勾人眼泪全在此无数‘我’字。”作为悼亡诗里最具有感染力的一首,《诗经??蓼莪》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痛欲绝写到了极致,堪称声声血,字字泪,结合徐佑服药后很是沧桑嘶哑的嗓音,更是让人忍不住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歌声渐消,大殿内已有半数站在了徐佑这边,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辱人父母,还是惨死兵灾的亡魂,显得既下作又可耻。
徐佑猛然抬头,目呲欲裂,眼光里说不尽的恨意,狠狠道:“慢人亲者,亦不敬其亲。像韩元忠这样不孝之禽兽,哪里会有对天师、对道门的忠心?今日杀之,既为雪恨,也为永除后患!”
“韩元忠只是酒醉妄言,绝无……”
韩长策还欲争辩,范长衣瞪了他一眼,望向殿门口的西北方,道:“班雨星,林祭酒所言,可是实情!”
班雨星应声出列,他心里惶恐之极,可又不能说谎,硬着头皮,道:“是,韩灵官醉酒后出言不逊,曾辱及林祭酒双亲,还出手差点伤了林祭酒……”
范长衣转身,双手交叠胸前,道:“天师,现已查明,韩元忠擅自阻拦林通登山在前,后又差点伤及林通,更曾辱骂其过世的双亲,但事因酒醉,并非本意,谅他也绝没有这样的大胆。依道戒当夺其灵官神职、鞭打五十、逐出鹤鸣山,责令再从箓生做起,以观后效!”
孙冠没有说话,似在思索该如何决断。徐佑再不迟疑,当即三次叩头,次次有声,道:“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我退不能事亲,进不能守身,徒留鹤鸣山,也不过木头人而已,请天师去我祭酒之位,允我回会稽为父母守孝十年,再为道门效命,为天师效死!”
众人齐齐侧目,对林通才学之外的做事风格多了几分认知,这样的猛人,要么轻易别得罪,睚眦必报心眼小,得罪了就是祸害;要么就得罪到死,穷追猛打,绝不能给他死缠烂打、反咬一口的机会!
韩长策之所以陷入了被动,就在于最初两人争辩时主动退让了一步,结果落到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若是真的让徐佑在韩长策眼前逼死了韩元忠,以后谁还会尽心尽力跟着这位大祭酒做事?谁还会不计生死的他拼命?
韩长策顿时急了,徐佑这是彻底不要脸了,将他和韩元忠放在抉择的天平上,赌谁在孙冠的心里更重!
值此佛道轮论衡之际,答案不言而喻!
“林通,别以为道门离开你就输定了,没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不成?佛门那些秃驴又不是真的……”
“卫长安!”
孙冠的声音响起,韩长策马上闭嘴,扑通一下,和徐佑并排跪在地上。
“弟子在!”
“去取韩元忠的人头!”
“诺!”
卫长安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韩长策脸色苍白,知道韩元忠从此刻起,已经是个死人了!
自孙冠登上天师之位,御下温和,极少杀人,众弟子可以在他面前不讲尊卑礼节,有话畅所欲言,有气倾诉争辩,只要不动手不伤人,都在允许和纵容之间。
但天师毕竟是天师,言出法随,至高无上,没有人真得敢做出忤逆之事,韩长策仗着年纪最小,又颇受孙冠宠爱,平日里行事过多张狂,不知收敛和退让,连带着门下部曲也都沾染了几分嚣张气焰,终日横行无忌,没想到啃到了徐佑这块硬骨头,不仅崩了牙,还丢了命!
半柱香的时间,卫长安提着红线木匣回来复命,韩元忠的人头放在里面,双目圆睁不闭,脸上凝固着惊恐的神情,可以想象的到,他在临死时是多么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徐佑合上木匣,叹了口气,对韩长策道:“韩元忠固然该死,但人死怨消,我将为韩灵官诵四十九天《太上玉华洞章拨亡度世升仙妙经》,愿其早离幽府,往生仙界!”
韩长策哪里听得进去,还当徐佑得了便宜卖乖,牙龈咬的格格作响,双目几乎要冒出火来,要不是身在天师宫,真的要将徐佑碎尸万段!
“此言极是!人死怨消,你们两人不可因此生了嫌隙!”
韩长策冷冷道:“元忠死了,可我还没死呢……”
“胡闹,还不回去?”范长衣目光如电,盯着韩长策回原位坐下,又和颜悦色的夸赞道:“林师弟侍亲至孝,奉道至忠,尊师至上,待人至诚,实为我等表率。你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当着天师的面尽管道来,只要不是上九天揽月,我定可为你办的妥当!”
徐佑惶恐道:“范师兄折煞我了,想我年前还是钱塘一介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现在却成了益州治祭酒。全仰仗天师厚爱,才给我这般的荣宠,通感恩不尽,就算赴汤蹈火,也不能报之万一,岂敢再得陇望蜀,贪心无厌?”
范长衣适才的判决不可谓不重,也给足了徐佑面子,但徐佑死不松口,又得到孙冠的首肯,判决被不留情面的驳回,他倒是坦然,并不因此患得患失,立刻顺着孙冠的意思给了徐佑更大的选择权。
用人之际,有要求,就满足,至于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就要看徐佑的这种重要性能够持续多久。
不过,徐佑此时的战战兢兢和适可而止,让范长衣心中那一点点小小的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
毕竟,为孝杀人,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更何况因此得罪韩长策,其实还有几分让人佩服的勇气。
殿内的明争暗斗暂时告一段落,孙冠对弟子们的各怀心思视若不见,温声道:“林通,你远来劳顿,今夜好好歇息,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成都赴任。益州治诸多教务,可慢慢熟悉上手,当前紧要,还是那《大灌顶经》……”
这下所有人都看的明白,为了对付佛门,谁敢对这位新任益州治祭酒不敬,韩元忠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也有人觉得徐佑太过骄纵,敢这样要挟天师,日后一旦失宠,立刻就是被围攻分尸的结局,说不定比韩元忠还要凄惨。
徐佑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要的只是佛道论衡期间别人的敬畏和奉承,从而狐假虎威的得到某些便利去打探道心玄微的消息。至于日后如何……日后林通都他妈的要消失了,管他们去死!
“是,弟子知道轻重!”
徐佑低垂着头,道:“天师,弟子今日将韩大祭酒得罪的狠了,若去了成都,人生地不熟,又无心腹部曲护卫,恐怕尚未找到对付《大灌顶经》的良策就一命呜呼……”
韩长策觉得快要被徐佑气炸了肚子,屁股刚刚沾住蒲团,就跟火烧一样再次跳了起来,道:“你,血口喷人!”
“当然,我相信韩大祭酒不会如此不智,可六天仍旧在逃,我在扬州时他们还多次刺杀宁祭酒,贼心不死,昭然若揭。若是得知今日这场冲突,会不会故意栽赃嫁祸,杀了我来污蔑韩大祭酒,也未可知!”
这番话合情合理,别说范长衣,就是阴长生和张长夜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六天麾下的风门无孔不入,谁也不敢说天师宫内就没有他们的耳目。以对方的狠毒手段,极有可能杀一人诬一人,让天师道发生内斗。况且人人皆知林通乃对付本无宗反击的不二法门,为了起到打击天师道的目的,六天很有可能把他列为了刺杀的目标。
这不是虚言恫吓!
就连韩长策也愣在当场,不敢再出言反对。
“不如暂时让弟子留在鹤鸣山,一来可以心无旁骛,思谋对策;二来也可避免给六天可趁之机;三来能够洗脱韩大祭酒的嫌疑,避免兄弟相残的悲剧。望天师恩准!”
偷经第二步:赖在鹤鸣山不走。否则话,去成都掘地三尺,待上十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去哪找灵宝五符经?
所以自韩元忠拦路伊始,得知他是韩长策的心腹,徐佑在刹那之间准备好了之后的计划,要以韩元忠的人头来造成彻底得罪韩长策的既成事实,然后以怕六天刺杀挑拨为由,说服孙冠赖在鹤鸣山。
只看众人的表情,就知道计划实施的很成功!
孙冠连韩元忠都杀了,自然不会拒绝徐佑这种看似绝对合理的请求,道:“也好,益州治教务繁杂,你暂且不要去了,留在鹤鸣山,专心对付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