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反切
徐佑和何濡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想当然的以为富婧有了孩子,就一定要和焦七白头到老。他们也低估了焦七,以为这个庄稼汉只设局害计青禾,却没有伤及富婧,总会珍惜点夫妻间的缘分。
结果,富婧宁可一死,也坚决不要再和焦七过日子,更别提回会稽;焦七表达了同样的意愿,用他的话说,孩子虽然是野种,但毕竟是条命,所以他没有伤害富婧这个孕妇,但无礼如何都不会和这样的贱妇同床共枕。
“富氏,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要么现在去死,要么请按七出之法,判我离家。”
“你娘家可还有人?”
“没有了,都死在白贼乱中。”
“你既无所归,焦七不能休妻。”
三不去法:妻子无娘家可归,和丈夫一起为公婆守孝三年,先贫穷后富贵,有这三条之一,哪怕犯了七出中的禁忌,丈夫也不能休妻。
这是封建社会少有的对妇女权利的保护!
“那,便两愿离吧!”
两愿离,也就是和离,夫妻双方协议离婚。见富婧和焦七绝婚之意坚定,徐佑和何濡也不好再强人所难,焦七鞭十下,这是他该付出的代价,然后又给了一万文钱,这是体谅他家事不幸的补偿。
不过,一万文,足可回会稽安家立身了,反正年轻,找个合适的女娘结婚生子,未尝不是幸福的开始。
计青禾表态愿意娶富婧,将她和焦七的孩子视若己出。反正除了他俩,别人也都以为这尚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的亲生骨肉,真能走到一起,也算有情人成了眷属。
但如此一来,富婧也好,计青禾也罢,两人就不能在明玉山继续待下去,一方面影响不好,另一方面,让人觉得徐佑偏袒。
偏袒自然有一点,只因何濡说了,计青禾挺有意思,说明这是个难得人才,虽然徐佑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出众的才干。
所以给了五千文,将两人赶下山,在钱塘城内寻了住处,开了家经营纸墨的店铺,距离徐佑在东城的义舍不远,或者说很近很近,仅隔着一个胡同,两道墙。
店铺名字叫天青坊。
赶走焦七三人,没有在佃户里引起任何异议,相反因为处罚较轻,私底下徐佑还赢得了大善人的称号。善归善,还得亡羊补牢,将那些已经成家立室的人和单身狗分院别居,每个院子设个院长,负责日常管理和安全维护,并向周彭汇报负责。
刚处理完家事,惊蛰从金陵回来,带来了詹文君的亲笔信,徐佑看过后点火烧掉,问道:“袁阶怎么说?”
“袁公同意给咱们行个方便,在晋陵设立洒金坊的分店,该照顾的时候肯定多加照顾。”
只要詹文君同意,袁阶那里问题并不大。徐佑这次派惊蛰去见詹文君,是吸取之前的教训,准备和詹文君共享情报系统。
他对金陵的消息知道的太少,也知道的太慢,连天师道派了新任祭酒这样的大事都后知后觉,所以时不我待,必须先在金陵建立属于他的秘密据点。
金陵帝王京,水深不可测,以他现在的实力,想打进去无疑痴人说梦,于是詹文君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当然,说情报共享并不准确,应该是徐佑让詹文君倾力协助,帮他在金陵安插几个眼线。刚起步的时候这些眼线没有能力打听有价值的情报,那就只能花钱买。
每年五百万钱,詹文君将她知道的朝中诸事,如人事安排,政策风向,名人轶事等等等等转告徐佑。
五百万钱不是小数目,但这钱并不是给詹文君的,两人间的关系,区区五百万钱岂能衡量?这钱是护身符,一旦两人间的协议泄露,詹文君可以说是徐佑花了大价钱从她这里买情报,郭府再有人居心叵测,也无法借此攻讦于她。
有钱不赚,傻子么?
从金陵到钱塘,千里迢迢,为了避免路上出事,安全起见,需要多一条线。所以洒金坊要在晋陵开分店,作为晋陵太守,徐佑可以选择不告诉袁阶实情,但袁氏作为楚国四大顶级门阀之一,门内藏龙卧虎,绝不是好惹的,如果发现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搞情报活动,根本无法收场。
因此,本着开诚布公的的心理,徐佑直接告诉袁阶,他的洒金坊一为了卖纸做生意,二,也会从金陵传点消息,但绝不是作奸犯科,也不会有什么天大的危险。袁阶对徐佑的感情很复杂,赏识中带点遗憾,遗憾中又暗含审视,所以也乐得通过晋陵的洒金坊,将两人之间联系起来,慢慢的观察。
他的心中有个死结,或许,徐佑会是解开死结的那个人!
万事俱备,徐佑召来冬至,将这两件事交给她全权负责,第一批派到金陵的五个人,两个是曾经在郭氏船阁效力的船工。有他们在,跟詹文君的配合可以更加的流畅和安全。再往晋陵派了七个人,选好店铺地址,分工合作,等开业了,就可以径自和金陵进行对接。
这些都好安排,重要的是如何联系,编制阴书就提上了日程。所谓阴书,也就是古代的密码,历朝历代都有不同,但总体来说是逐渐变得科学化、系统化、困难化。徐佑偷了个懒,直接采用戚继光的反切码和八音字义,编制了这个时代堪称最难破解的密码。
所谓反切码,以两首诗为根基。第一首:柳边求气低,波他争时日。莺蒙语出喜,打掌与君知。第二首是:春花香,秋山开,嘉宾欢歌须金杯,孤灯光辉绕银缸。之东郊,过西桥,欢声催初天,奇梅歪遮沟。取第一首二十个字的声母,编号1到20,取第二首三十六字的韵母,编号1到36,然后结合本地方言的八种声调,编号1到8,这是整个反切码的数字体系。
若送回的情报上是3-11-4,对应声母编号3,是求,取q,对应韵母编号是11,是须,取u,也就是qu。对应声调编号4,就可以切出最终的谜底:去!
反切码取材于东汉末年的反切注音,只要将诗句和使用方法分开保管,抓到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破译,更别提只得到以阿拉伯数字标注的内容。
对的,徐佑比戚继光更进一步,情报内容将采用的阿拉伯数字,也就是他交给履霜的天经字。有了这层三保险,洒金坊的阴书可以号称神仙难解。
冬至本身就对古往今来的阴书极感兴趣,平时拿在手里的那些纸条,除了她外人很难看懂,可听了徐佑的方法,才发现她的简单到不行。
“小郎,恐怕司隶府也没有这么精细复杂的阴书……”
徐佑笑道:“不要小看自己,更不要小看别人。司隶府存在百余年,经历了无数次的情报泄露,他们的经验建立在教训的基础上,破绽应该很少了。”
“破绽再少,也比不上小郎的毫无破绽。”冬至早把徐佑视为神人,这次的经历不过是在神人的神牌上又添了几许神光。
接下来怎么培训,怎么选人,怎么牢牢的控制这些人的生死和忠心,冬至已经做的很好,不需要徐佑再指手画脚。
说完了这些事,徐佑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清明、何濡和左彣。
何濡将一生的抱负和徐佑捆绑在一起,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左彣晋位小宗师,天下已无处不可去,却甘愿跟在徐佑身后,作一名卑微的部曲,他的忠心更是不必猜疑。
“其翼,风虎,我化名林通,加入了天师道,已经成了授箓的箓生……”
饶是左彣不动如山,也微微张开了嘴巴,彻底愣在了当场。何濡却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这段时日七郎早出晚归,我猜该与天师道有关,道心玄微的秘密,也到了该去取的时候了……”
徐佑相信世间能瞒过何濡的事情不多,但这次加入天师道,可以说是深思熟虑又夹杂着几分冲动而下的决断,难度和风险之大,不问可知。
何濡如何猜得到?
“七郎忘了?你让履霜打造的铜环,还涂了金……金环是天师道授箓拜师之物,我不须猜,看一眼便知!”
徐佑还能说什么好?
妖孽!
第五十八章 重回溟海
马一鸣带着徐佑,抵达吴县林屋山,一路顺风顺水,可是到了该上山的时候却出了差错。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林屋山发生了刺杀事件。
刺杀者是六天余孽,共五人,三男二女,都是林屋山经过数次动荡后尚存的老人,也是被多次证明忠心无虞的天师道的坚定捍卫者。
结果,他们全是六天的棋子!
人心难测,这个词流传了千年,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半信半疑,但血一般的事实告诉所有人,人心,不仅难测,而且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被刺杀者是扬州治新任祭酒,据说无大碍,但受此影响,今天从各郡县召回林屋山的诸多道官全接到谕令,立刻打道回府,不得延缓停留。至于汇报一事,等处理好林屋山的善后,祭酒将巡视各地,亲眼去听一听,看一看。
除此之外,仅仅有三个县的道官,被山上下来的道士引领着上山拜谒祭酒,马一鸣不在其中!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又不在被赏识的行列,马一鸣并无沮丧和牢骚之意,仍旧满脸笑容,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以徐佑对他的认知,不像有这等深沉的城府,那就只有一个解释:马一鸣对这位新任祭酒十分的敬服。
这位神秘祭酒来扬州没有多少时日,马一鸣却是常年厮混在林屋山的老油子,能欺负新兵不是本事,能折服老兵才是真正的厉害。
“度师,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祭酒的法号,你能给我说说他吗?”
“怎么,好奇啊?”
徐佑扭捏了会,道:“是,外面都说这位祭酒来头大的吓人,却神秘兮兮,轻易不见道民。”
“倒也不是不见,祭酒刚来扬州,千头万绪,多少事等着去做?哪里能像前几任祭酒那样悠闲?”马一鸣突然笑了起来,道:“不过,你说祭酒神秘,那是真的,具体的我就不说了,等你日后有机缘见到祭酒,自然会明白。”
徐佑没有再问。
回到钱塘之后,徐佑将明玉山庄的事几乎全权交给了何濡,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东城,白天到钱塘观聆听马一鸣**,无事则到街上摆摊卖字,晚上和沙三青一起喝酒吃肉。日子过得平淡,倒也算不上无趣。尤其跟沙三青接触越多,越发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对佛道两门似乎都颇有微词,知道徐佑是刚刚加入天师道的箓生,甚至交浅言深,要他回头是岸,离开道门,说什么自由自在比受那些戒律清规更加的活得像个人。
活得像个人?这样的形容极少,若非在门派里受过煎熬,应该不会采取这样的措辞。徐佑有心继续套套他的话,可莫夜来及时阻止,沙三青也知道失言,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对了,沙三青的妻子姓莫,名夜来,莫夜来,极好听的名字!
如此过了五日,清明来报,惊蛰有要事找徐佑。徐佑换了衣服,取了面具,稍作打理,回明玉山见到惊蛰。
“郎君,我……”
惊蛰慢慢屈膝跪地,满面羞惭,心中有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徐佑脸色平静,知道惊蛰定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否则以他鬼神不忌的性格,不会这么诚惶诚恐。
“说吧,无论何事,总能想到解决的法子。”
“我在从金陵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以前的一个朋友!”
徐佑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心微微聚起,眼神变得几许冷厉,道:“溟海盗?”
惊蛰头垂的更低,根本不敢看徐佑的脸色,道:“是!”
“你找的他,还是他找的你?”
“他在歇脚的城里偶然看到我,然后在路上留下了溟海盗的接头暗号,我发现之后,主动去找的他。”
徐佑端起茶杯,吹去漂浮在杯子里的茶叶,看着层层激起的涟漪扭曲了的容颜,突然将茶杯摔在了地上。
砰!
“你糊涂!”
惊蛰心头剧震,他见过徐佑动怒,却从未见过徐佑怒气勃发到这等地步,不知怎的,身子竟不受遏制的颤抖起来,道:“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清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郎君,没事吧?”
“没事,你不必进来!”
当茶杯碎裂四溅的那一瞬间,徐佑从心底冒出来的怒火已经得到了发泄,他平静的道:“起来吧!到底什么人,让你甘愿冒这么大的险?”
“他叫凤东山,是我在溟海盗里的生死之交。郎君可记得山鬼?”
徐佑点点头,山鬼这种神奇之极的秘药,惊蛰曾对朱凌波用过,清明潜入钱塘救他的时候也用过,效果极佳。
“山鬼就是这个人教给我的。”
徐佑沉默了一会,道:“你打算如何?”
惊蛰双目茫然,道:“我不知道!”
溟海盗的盗首燕轻舟不出意外,应该是六天的人,所以这次白贼之乱,溟海盗不计一切和朝廷作对,最后全军覆没。
凤东山是漏网之鱼。
鱼离开了水,只有半口气,任凤东山曾经怎样的厉害,这段时日东躲西藏,并不好受,所以乍遇惊蛰,立刻孤注一掷的和他取得了联系。
“凤东山现在哪里?”
“钱塘外,小曲山上。”
小曲山就是刘彖曾经藏兵的地方,山腹里无数溶洞,四通八达,确实是个藏身的所在。就算徐佑为了永除后患,派人前去捕杀,凤东山也能从容逃脱。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惊蛰只觉得手脚都麻木了,徐佑开了口,淡淡的道:“山宗,明玉山,不能再留你了!”
从山宗到惊蛰,他走的无比艰难,可没想到,从惊蛰重新变回山宗的本名,却是这般的简单。
山宗猛然抬头,心口痛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声,道:“郎君……你,要赶我走吗?”
徐佑摇摇头,伸手扶他起来,温声道:“不是我赶你走,而是你不得不走。凤东山是朝廷要犯,一旦被抓,供出你在明玉山,这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全都要给他陪葬。”
“不,他绝不会出卖朋友!”
“山宗,我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你的眼光,可兹事体大,我不能把这么多条人命寄托在凤东山的人品和意志上。你见过泉井了,却没见过司隶府的大狱,天底下没人能够受得过那些酷刑,我不行,你不行,凤东山更不行!”
山宗从激动中冷静下来,自从遇到凤东山,他就失陷在好友死里逃生的狂喜当中,甚至都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利弊,就自作主张把他带回了钱塘。本来他想着,自己是溟海盗,徐佑都可以收留,说不定再收留一个凤东山也不是多大的难题。可现在听了徐佑的话,才彻底明白,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当初,他只是得罪了柳权,后来又得罪了朱氏,这两家的势力说厉害,自然厉害的很,可说不厉害,他们也不能只手遮天。可凤东山不同,他随着燕轻舟造反,那得罪的是朝廷,是主上,是天下所有的士族门阀,但凡走漏一点点风声,窝藏重犯,居心叵测的帽子扣到徐佑头上,他这几年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来的大好局面将毁之一旦,再无任何转圜的可能。
山宗顿时出了浑身冷汗,惊悔交加,重重一个耳光抽在脸上,不顾徐佑的扶持,扑通跪地,连着磕了三个头,再抬起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口鼻全是血迹。
“郎君,都是我的错,我马上就走,绝不会让凤东山再踏进钱塘一步!”
徐佑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让我怎么放心?好了,他人都来了,也不急于一时,并且你们要走,也要想好去处,如何安身,如何保命,这不是小孩子嬉戏玩闹,总得有个万全之策……”
凤东山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徐佑原先的计划,让某些东西不得不提前进行安排和布置。何濡仔细问了凤东山和山宗见面的前前后后,确定是道左偶遇,而不是别人故意派来的诱饵,这才笑了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六天闹了那么大的动静,除了都明玉运气不好,遇上了孙冠,也不见朝廷抓到其他几个天主。说不定凤东山的姓名早就在报捷的奏章里,用冒充的人头成全了某些人的功名富贵。”
“六天有风门作掩护,抓到他们岂是易事?可我们现在连金陵也只是刚刚伸进去了一点触角,实力无法和六天及风门相提并论,留下凤东山,绝不可行。”
左彣甚少和何濡有不同意见,这次斩钉截铁,明显是嗅到了这里面隐藏着的巨大危险。
何濡一直想做的事,就是举兵造反,所以刚才说的话只是发泄发泄,并不代表他不知轻重缓急,笑道:“风虎说的有理,君子不立于危墙……明玉山确实不是适合收留他们的地方。这样吧,山宗,你和凤东山会什么谋生的手艺?要不找个僻静的山林隐居算了……”
听何濡打趣,山宗抓了抓脑袋,苦恼道:“在溟海盗,我只会打家劫舍,跟了郎君,也就只会跑跑腿了。”
何濡大笑,道:“你啊,平时的聪明哪里去了?七郎既然要放你走,又留你商议,自然早有良策。”
以山宗的武艺学识,谋生不难,难就难在怎么在隐藏身份的同时去谋生。而且他心中别有抱负,怎么也不会甘心就此隐居山林,虚度此生。
听何濡点化,立刻要下跪,徐佑拦住了他,道:“今日你已跪了几次?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我原想留你在身边共谋富贵,却磨平了你桀骜不驯的心性,这看来并不是好事。凤东山突然出现,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我放虎归山,不能误了你的前程!”
“郎君!”
山宗双目通红,徐佑救他于危难之际,经过这两年的相处,早成了生死与共的家人,这次又差点被他连累,却毫不计较,实在让他愧疚的无法自持。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陆地上你不能待了。我的意思,你和凤东山,可以重回溟海,再造溟海盗!”
“啊?”
山宗彻底愣住了,道:“溟海盗?”
徐佑目光如有神光绽放,道:“钱我给你,人你负责,船,我来想办法。从此溟海不再是六天的溟海,也不再是朝廷的溟海,而是你的溟海!”
第五十九章 雨夜
山宗离开的悄无声息,除了徐佑何濡左彣清明四人,就是冬至和履霜也不知晓他去了何处。溟海盗是暗子,现阶段还不能被人知道徐佑的关系,并且山宗到了溟海能够做到哪一步,还要看他的手段和运气。
总之,有备无患!
关于山宗的安排,最兴奋的无疑是何濡。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已经摆明车马,要徐佑一同造反,但徐佑始终模棱两可,没有明确的答复。直到失陷钱塘,从都明玉口中得知了义兴之变的内情,加上有宁玄古后来的佐证,彻底让徐佑对安子道死了心。
也是从那时开始,要徐氏灭门之仇,皇帝和太子都上了黑名单!
山宗,是第一枚棋子。虽然还弱小,但至少徐佑做好了和安氏皇朝博弈的准备!
这让何濡嗅到了美妙的血腥味,三年,徐佑终于给了他期盼的答案。
“买船?”
履霜很惊讶,冬至也吃惊,徐佑点点头,道:“元白纸和由禾纸已经在扬州打开了局面,通过和骆白衡他们合作,咱们在其余各州也有了初步的根基和门路,接下来就不局限于纸张生意,但凡赚钱的,我们都做!”
赚钱的生意有很多,但在这个时代的江东,全都离不开船。没有船,想把生意做大做强,根本是痴人说梦。
买船不是难事,其时江东水系发达,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虽然战船制造业被牢牢掌控在朝廷手里,楚国仿曹操颁有《营缮令》:诸私家不得有蒙冲及上的船只。也就是说,蒙冲这个级别以上的战船全部属于非法,一旦查获,轻则罚没,重则抄家,绝无二话。
但民用船只的管理却十分松懈,允许私人开设船厂并进行买卖交易,所以徐佑想要买船,拿钱就是了。
履霜飞快的盘算了手里现有的钱数,道:“买几艘?多大的船?”
“先买五艘,越大越好!”
听到只是五艘,履霜松了口气,对日进斗金的洒金坊而言,五艘大鳊只是小数目了,不会伤筋动骨。
安排好这些事,徐佑再次从明玉山消失,住在东城和马一鸣整日学道法,时不时的表达下心得,言简意赅,却往往能跳出前人的思维框架,别开一番洞天,越发博得马一鸣的欢心。
这日,马一鸣又带着徐佑出去帮人祛病,还是上次那个杨幸介绍的,同样是从金陵告老还乡的退休官员,姓毛名启,不过比杨幸的品秩稍高。
毛启病不重,却怪,面色红润,气血无碍,但半夜或午后总会突然心悸,尤其刚睡醒的时候,有两次差点一命呜呼。毛家有钱有势,找来很多出名的大夫来看都瞧不出问题,吃了药也没什么起色,后来听杨幸说钱塘观的马一鸣颇有道家神通,所以就求到了门上。
马一鸣依旧是给杨幸看病时的那套做派,行咒行法之后,取灵符燃尽净水里,送毛启服下。没过多久,毛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心口舒服多了,对马一鸣赞不绝口,杨幸作为介绍人,更是满面红光,与有荣焉。
收了比上次更多的钱帛,徐佑突然发现,挂着天师道的名头给人看病真是发家致富的好办法,成本忽略不计,可收益却大的可怕。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就有了反复,马一鸣又被匆匆叫到毛府,这次非但没用,反而毛启喝了符水之后直接吐了口血,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马一鸣也有些紧张,说白了,他只是十箓将,平时接触的人层次比较低,要不是这次天师道被大清洗之后实在缺人手,他也不可能成为钱塘观的道官,主掌一县的教务。
毛启,是他独当一面后接触的最大的官,哪怕致仕了,可仍旧是个人物,交好这样的人,对天师道在钱塘的发展大有裨益。
只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搞砸了!
当然,马一鸣自有应付这种场面的备案,通俗点讲,就是毛启对道门心不诚,符者信也,你没有全身心的相信神君,神君就不会垂怜祛病。所以今晚要沐浴更衣,净身不食,彻夜默念符咒,以求神君的谅解。
毛家的人都照着做了,可病情还是没有好转,第三日就闹到了钱塘观,马一鸣费尽口舌才将他们劝离,却也知道糊弄不下去,给徐佑交代一声,让他留下看门,带着苦泉到乡村里传道说法去了。
反正先躲一躲,毛启病的这么重,不定没两日就死了,死人还有什么好闹腾的?神君不愿意救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佑守了一日,没见毛家的人再上门,不知道是毛启死了,还是觉得闹下去也没意思。眼看着天色,回到了东城义舍。
刚要开门进院,旁边的院门打开,莫夜来露出了半张脸,笑道:“林郎君,过来吃饭!”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莫夜来对徐佑的观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态度更是和蔼了不少。徐佑歉然道:“阿嫂,我在观里吃过饭了,晚上就不打扰你和沙兄。不过,明天我去打些酒,和沙兄喝一场,好几天没喝酒,馋虫动了。”
莫夜来也不强求,道:“那感情好,我瞧这天色,晚上可能有大雨,你门窗关紧,别进了水。”
“知道了,谢过阿嫂!”
进了房间,清明站在阴影里,跟徐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去看了毛启……”
徐佑有些意外,因为这不是他分给清明的任务,道:“怎么?”
“昨夜听你说了毛启的病症,我觉得有些像是中毒,所以今天潜入毛府近距离观察了下。他,确实是中毒了!”
“嗯?中毒?”
徐佑好奇的道:“一个致仕的老者,谁会下毒害他?”
“我看到毛启的小妾和他的侄儿在房内私会……”
“白日私会?”
“对!”
毛启发妻早死,独子也多年前病逝,身边仅有一小妾和过继来的远房侄儿。徐佑露出玩味的笑意,道:“看来这两人等不及毛启慢慢的老死了!”
清明没有接话,对他而言,这些人的生死根本无关紧要!
“此毒可解吗?”
“可解!”
毛启中的毒其实十分的厉害,连那些名医都瞧不出端倪,但天下最毒莫过青鬼律,故在清明的眼中,世间无不可解之毒!
果然如莫夜来所说,凌晨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的将院子里茅草搭就的棚子掀翻,窗户也顶不住这样的大风雨,先是破洞,然后整个碎裂,湿冷的雨立刻如跳珠般滚进房内。
清明撑起被褥,挂在窗户上,暂时抵挡风雨。正在这时,隐约听到隔壁沙三青的呼喊,徐佑冒雨出来,猛然一个急促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只看到沙三青露出墙头的半个身子已经全都湿透,眼中透着关切和焦急,道:“林兄弟,你怎么样?没伤到吧?”
这份来自邻居的雨夜问候,虽然简单,却不廉价,徐佑大声道:“我没事,沙兄快回房去,这雨太大了……”
“要不我去接你过来,咱们在一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话刚说完,又是道闪电劈了下来,虽无雷声,却也让人胆战心惊。不知哪里来的瓦片飞撞向沙三青的后脑,他头也不回,仿佛长有眼睛,屈指轻弹,瓦片顿时四碎。
徐佑明白,沙三青修为在身,雨再大十倍也不会出问题,所谓照应,只是顾忌他的面子而已。
“不必了,沙兄快回去,阿嫂还得你照看。我等下关紧门窗,躲在房内,不会有事!”
“那好吧,你小心,一旦有什么不对,立刻大声叫我!”
再回到房内,徐佑的衣服湿了大半截,眼见不能穿了,搓着手跳了跳脚,道:“这鬼天气,大冬天的怎么下这么大的雨?真是怪事!”
冬天有雨不假,可极少这般大,也极少有闪电,清明修补好窗户,走到徐佑身边,两指抵住背部风门穴,这个穴位又叫热府,驱寒祛湿所用。
“这个街邻倒是不错……”
清明很少夸赞别人,徐佑感觉到背部传来丝丝暖意,绕着督脉和足太阳经运行两周天,平静中和,巍然正气,充满了勃勃向上的生机,让人浑身舒服惬意。
“沙三青为人正直,是个可交的朋友。”徐佑顿了顿,突然道:“清明,你的气息变了!”
短暂的迟疑,清明略带点迷茫的声音传入耳中,道:“是,年初的时候我终于破了七品,到了六品下的境界……”
徐佑转过身,双眸似有光华流动,道:“你是说,因为陈蟾的恶行,让你禁锢在七品上多年无有寸进的青鬼律,终于有了变化?”
“是!”
“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我不知道!”
青鬼律最大的秘密是阴阳,阴阳和合,乃生万物,清明经历过人世间难以想象的折磨和痛苦,阴阳二炁泄了大半,所以一身可以问道大宗师的盖世绝学硬是停留在了区区七品。这两年跟随徐佑,用心去看这个真正的人间,再不为青鬼律所执迷,却在不知不觉中破了那扇看不到摸不着的玄门。
以前的森森鬼气,现在的中正仁和,他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这是变好,还是变坏?
清明不知道,所以他有些迷茫!
徐佑也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一点,日月为易,阴阳为易,易,就是变!
不管变好还是变坏,只要变,就有机会!
第六十章 斩蛟
清明的突破,是最近为数不多的大喜讯,徐佑很高兴,不是为了将来麾下可能再多一个小宗师,而是由衷的为清明走出囚禁自我的迷障而感到喜悦。
青鬼律隐藏着天地间最深的奥秘,若是在清明这里断绝,实在太过可惜。他这两年慢慢的学着放下执念,静静的观望这个生机和死意交替轮转的百态人间,终于天不负人,破开了七品的山门,登上了六品之境。
虽然只是一品的跨越,但清明的杀伤力直接翻了数倍,青鬼律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
他可以越品杀人!
清晨,雨停后的钱塘城变得愈加的美丽,仿佛小家碧玉撑着油纸伞从青石小路的尽头缓缓走来。徐佑先和沙三青打了招呼,然后去了道观,刚清扫完前殿,大门被人撞开,一窝蜂的进来了十几个人。
“林通,马真人呢?”来人是毛启的侄儿毛节,气势汹汹,看样子今天不能善了了。
“度师两日前就去了别处,不在观中。郎君若有事,可改日再来!”
“改日?”毛节冷冷笑道:“我父被马真人的符水害得日日咳血,眼看命不久矣,他这样避而不见,可是觉得我毛家好欺吗?”
白贼之乱将天师道扬州治百年基业几乎连根拔起,声名威望更是消减了不知多少,若不然凭他小小毛氏,岂敢蹬鼻子上脸,这样欺到钱塘观?
“不敢!”
徐佑客客气气,任你八面来风,他自岿然不动。毛节气的数次捏紧了拳头,却也不敢真的动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上门说理是一回事,动手打人是另一回事。
“想拖延时日?告诉你,这次来我就不打算走了,若马真人不给个明确的答复,我就在观里住下了。”
徐佑想了想,道:“度师走之前,已经算准郎君会登门,所以给我留下了祛病的灵符,说是再服用一剂,毛公必能痊愈!”
“还来这招……”
毛节话说半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好,我再信真人一次。你跟我走!”
“我没有度师的妙法,需要三个时辰提前做好准备。”徐佑微微一笑,道:“郎君先回去,未时我再登门为毛公祛病!”
毛节今日出头,不过是唱戏给毛启和外人看,他巴不得毛启早死,对马一鸣甚至有些感激。所以听徐佑说还有一剂灵符,立刻把它当成了勾魂的无常,乐得徐佑亲手送毛启上路。
“未时,我等着!”
毛氏的府邸。
徐佑没有用法服法剑开坛做法,直接将符水喂着毛启服下,当晚没有离开,彻夜守在毛启身边,为的防止毛节等人暗中下毒。
第二天一早,毛启从昏迷中醒来,连着吐了三口黑血,精神却逐渐的恢复了些。徐佑趁着房内无人,低声道:“毛公,身边若有信得过的奴婢,这两日可让他贴身服侍,除了我的符水,其他各种药石全都不要服用。”
毛启神色一动,他是宦海沉浮出来的人,瞬间明白徐佑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回道观的路上,遇到不少人往钱塘渎去,拦着个老者问了问,才知道昨夜大雨,竟是有恶蛟作怪。幸得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过路钱塘,适逢其会,用无上道法和恶蛟大战一夜,终将其斩于剑下。
现在这些人,都是赶着去看恶蛟的尸体!
说起斩蛟,徐佑的脑海里立刻冒出赫赫有名的周处,周处除三害,一是虎,二就是蛟。不过历史发生了改变,这个时空里没有周处的记载,而现实社会到底有没有蛟龙,徐佑不好妄作判断,但史书上一笔一划的记载的清清楚楚,那么这种被称为蛟龙的东西,或许曾经真的存在过。
所以他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往钱塘渎而去,瞧个热闹也好。清明远远的跟在身后,若即若离。
昨晚在毛府,清明一直守在暗处,徐佑没见到他的人,但知道他一定在。
这是两人间的信任,不管日后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这种信任从来没有改变!
里外三层,人头涌动,徐佑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放在地上是条长七米多的完整的鱼皮,没有骨架和血肉,整张皮粗看是鱼身蛇尾,有鳞片和四足,无角。
这就是蛟么?
分明就是鳄鱼,且是后世已经在国内灭绝的湾鳄!
“这是什么?”
“真的是蛟?”
“蛟龙大家伙都没见过啊,活了几辈,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会不会是骗人……”
这人话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徐佑一旁听着,见微知著,天师道在扬州的统治真可谓摇摇欲坠,放在以前,怎么可能会有人当众质疑一治祭酒?
左右观察,同这人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只是大家不敢说出来而已。徐佑想了想,分开人群,走到了鱼皮的前面,高声道:“我是钱塘观的道人林通,昨夜恶蛟现世,造风弄雨,最坏者会搅动江水暴涨,一不小心,就会彻底淹没了钱塘城。”
“啊?”
“这话倒也在理……你们说,昨夜那样的风雨,多少年了,谁见过?”
“对,若有恶蛟作乱,那就说得通了!”
“别吵,先听听这道人怎么说?”
“这人怎么没见过啊,钱塘观不是马真人在吗,什么时候多了个林真人?”
“他叫林通,是马真人的弟子,前段时间来我们杨府,我亲眼见过的。”
有杨幸府内的下人作证,徐佑的身份被众人接受,说的话也就有了可信度。等大家议论的差不多了,徐佑又道:“祭酒真人早在林屋山,就算准了有这一劫,所以昨夜子时,在风雨最盛的时候,御剑南来,于翻腾江水之上,将这恶蛟剥皮抽筋,剔肉去骨,救钱塘于将倾之时,救万民于生死之际。我听有人不敬,说这不是蛟?真真可笑之极!三国时张揖在《广雅》卷十中说蛟云:蛟状鱼身而蛇尾,皮有珠矍,似蜥蜴而大身,有甲皮,可作鼓。诸位请看,这三丈长皮的形态,不正是卷中所言的么?”
然后不等有人质疑,笑道:“又有人问了,这张揖是何人?他的话,就能当真吗?张揖,字稚让,出身清河张氏。”
清河张氏,只需要这四个字,再无人敢质疑张揖对蛟龙的描述做不做的准。作为累世大族,千年名门,清河张氏声威之隆,几乎无人可及。唐太宗时期,朝廷核定天下各姓氏宗族谱牒,确定十大姓氏为“国柱”,以“清河张”为首的张姓宗族更是被定为“国柱”之首,显贵异常!
这下立竿见影,先是数人,然后数十人,再是数百人,乌压压的一片,全都跪了下来,人人口呼真人神威,个个高喊祭酒慈悲,仅仅这瞬间,对天师道的尊敬和信仰,无形中不知又拉回来多少。
顺带着,林通这个名字,也彻底响遍了钱塘城!
徐佑借势为自己打了波广告,心里其实也有点没底。毕竟没见到扬州治的人,要是这条湾鳄,哦不,蛟龙,不是被扬州治的祭酒斩杀,再出来个认领的,那就乐子大了。
可是由不得他狐疑不定,既然大家都说是扬州治祭酒过路钱塘斩了恶蛟,那说明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那就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足够他当机立断,给那位素未谋面的神秘祭酒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他没时间按部就班的在天师道里熬年头和资历,必须剑走偏锋,才能尽快的缩短和扬州治祭酒之间的距离。
今天这一幕,势必会传到祭酒的耳朵里,对林通的急智和学识有了初步的认知。这是进身之阶,作为重建中的天师道,急需各种各样的人才,林通,就是人才中的人才!
第六十一章 背叛
“你叫林通?”
萧纯带着衙门的人将蛟皮收走,这样的宝物献给朝廷,那可是大功一件。徐佑刚走出人群,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娘,全身包裹在绛纱复裙里,头戴厚厚的幕篱,看不清容貌。
“是,小娘有何见教?”
“你是钱塘观的箓生?几时授箓的?”
徐佑心思电转,这小娘气场强大,问的话不像是普通人,莫非是林屋山来的?脚下前后微微错开,腰身不动声色的弯了寸许,神态更加恭敬,甚至还带了点讨好的语气,道:“我授箓没多久,度师是钱塘观马真人。敢问小娘可是家中父母有疾?若有疾,可备下礼物,等马真人回观,再为之施法祛病。”
“哦,马真人不在观中,哪里去了?”
“真人行迹,非我等可知。不过应该是到周边的村镇里传道度人去了,马真人受林屋山重托,这数月来殚精竭虑,只想着怎么才能重振天师道的声威,岂能日日枯坐在观中等候?”
“知道了,”女娘深深看了徐佑一眼,施礼道:“打扰尊驾,告辞!”
这段偶遇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望着消失在街道尽头的女子,徐佑对着身后的虚空处比了个手势,然后回观里去了。
到了午后,还不见马一鸣回来,估计是要等毛启的死讯。毛启服了解药,又被徐佑示警,起了戒心,一时半会肯定死不了。
这样耗着得耗到什么时候?
徐佑正盘算着怎么想办法通知马一鸣,毛启派了人来请,拿着清明事先备好的解药,再次前往毛府。毛启躺在床上虽不能动,可神思清透,足以进食,跟上次的怏怏垂死是天壤之别,见到徐佑颇为激动,拉着他的手,连连说道:“好,小道士很好!”
徐佑再喂他服了药,这次没吐血,只咳出了几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徐佑并不厌恶,拿着痰盂,神色笃定的仔细查看了一番,道:“恭喜毛公,再服三五剂,你的病就该大好了。”
毛启大喜,命人端出准备好的礼物,徐佑也不客气,照单全收,这是天师道的规矩,就跟贼不走空一样道理,破不得。
临走的时候,徐佑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这次来怎么没见毛郎君?”
“毛节被我打发出去了,广州那边有点生意,要他去打理打理。堂堂男子,整日在内宅大院里厮混也不是长久之计。林真人觉得呢?”
“玉不琢不成器,毛公所见甚是!”
徐佑没有问那个小妾的下落,不出意外,应该被打死埋了。没想到这个病恹恹的毛启也是个狠角色,早上才给他提个醒,晚上就处理好了家务事,可以称得上神速。
离开毛府,将毛启的礼物全放到观里,这些东西他若是吞了,马一鸣不会多说什么,可日后知道了心里难免有刺,不如坦荡上交。
对付贪财的人,钱物就是最大的利器!
再回到义舍,去沙三青那蹭了顿晚饭,不过莫夜来不知为何不让他们喝酒,徐佑没有沙三青那么好杯中物,喝不喝无所谓,可沙三青酒虫被勾起,实在忍不了,道:“夜来,让我和林兄弟喝几杯,好不好?我都几天没沾酒了,馋的心慌!”
“不行,今天不能喝!”
徐佑如今和沙、莫两人已经混得极熟了,笑道:“阿嫂,为什么不能喝?你总得给我们个理由啊!”
“理由?哼!”莫夜来没好气的道:“你没听说昨夜扬州治的祭酒真人来钱塘了么,还起法剑斩了恶蛟,我们要是饮酒,对鬼神不敬,会招来祸端的!”
“原来如此!”徐佑劝慰道:“沙兄,那就别喝了,饶你勇猛无敌,碰到鬼神上门,也照样倒霉。”
“好吧,不喝了,可惜兄弟搞来的这好酒!”
从沙家出来,徐佑回头望了望,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莫夜来坚决不让沙三青饮酒,怕的绝不是虚无缥缈的鬼神,那她到底在怕什么?
斩蛟?
扬州治祭酒?
天师道?
这位骨子里暗藏着风情万种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进了房间,清明已经等候多时,道:“郎君,我跟着那女娘直到城中一逆旅,她们这一行应该是六人,正主没有见到,露面的五人全是女子,修为个个不弱。”
“知道了!”
徐佑站在窗户口,透着小小的纸窗,遥望着夜空星光点点,仿若灯火万家的街市,却无人声鼎盛,也无烟火缭绕,清冷中透着诡异。
“那位神秘的新祭酒到了!”
徐佑是靠猜测,马一鸣却是接到了消息,急忙连夜赶了回来,前去逆旅拜见。徐佑天明的时候到了道观,只见到苦泉,问道:“度师呢?”
“祭酒法驾莅临钱塘,度师前往拜谒,估计要很长时间。你若无事,可在此等候,说不定祭酒会来观里巡视……”
两人对坐无话,徐佑试探着问道:“师兄,你是从林屋山下来的,一定见过祭酒,能给我说说吗?”
苦泉望着殿外的空旷,笑道:“说什么?”
“祭酒长什么样,是男是女,性情是温厚的,还是严厉的?我初入道门,没见识过这样的贵人,心中忐忑……”
“守心!”
“嗯?”
苦泉歪着头,目光清澈,道:“守着你的道心,管他是男是女,管他是温是厉,你是你,他是他,道是道。林通,祭酒不是世俗的官职,不是你口中高高在上的贵人,他只是我们在求道路上的度师,无关高低和贵贱,我们和他唯一的区别:在于他走的远,我们是追随于后的同路人,而不是跪伏在法座之下的奴仆!”
徐佑恭谨的道:“师兄说的是,我着相了!”
话音未落,观门外涌进来上百个民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来到正殿,立刻齐刷刷的跪拜下去,口中喊着真君显圣,庇佑世人,天师神威,度化苍生云云,反正有祈福的、有请愿的,都为心中的福报而来。
天师道百年来一教独大,尤其在扬州更是铁板一块,后来经过佛门的强势介入,信徒被分走了不少,再加上白贼之乱的毁灭性影响,更是彻底跌入了低谷。
像这种百人齐齐入观信法的场面,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一剑斩蛟,立刻风生水起,那位未曾谋面的祭酒倒是好手段!
苦泉久在天师道,对处理这样的事熟门熟路,凡是在命籍的,分到大殿左边,不在命籍来求入道的,皆站到右边。
左边的交给徐佑,重新书录命籍图册,并收租米钱税,右边由他负责,教他们回去后沐浴更衣,不食荤酒,不居内寝,祈禳清心,再约定三日后来,且带足五斗米。
忙碌一日,马一鸣始终没有回来,那位祭酒自然也没有露面。徐佑从苦泉脸上看不出喜怒悲欢,他突然发现,这位小师兄的城府似乎远远高于马一鸣,以他的眼力,竟然摸不透对方深浅。
第二日依然忙碌,等到第三日傍晚,夕阳落下山头,马一鸣才匆匆回到道观,精神亢奋,满脸笑容,一朝得道的快意怎么也掩藏不住。
“度师!”
“度师!”
徐佑和苦泉迎了过去,马一鸣笑眯眯道:“好好,你们这几日辛苦了。祭酒来看过,对你们都很满意,还特别提到你通儿,说你心思灵巧,是块璞玉。你们都好好干,等我升了五十箓将,你们也跟着水涨船高。”说完竟不再搭理两人,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苦泉和徐佑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
从道观出来,徐佑独自一人漫步在夜色笼罩下的钱塘城,街道上空荡荡的,满地的枯叶踩上去哗哗作响。他无心领会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意境,脑海里反复回味着一句话:祭酒来看过,对你们很满意。
祭酒来过道观,很可能近距离观察过他,可他却一无所觉。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祭酒善于伪装,不按套路出牌。徐佑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贴合的跟真人肌肤没有区别,喜怒哀乐都能清晰的呈现出来,应该瞧不出什么破绽。
再说了,如果连这个祭酒都瞒不过,怎么妄想骗过孙冠的眼睛?
他就是信不过清明,也要相信陈蜃,这样巧夺天工的面具,世间绝对无人能够识破。
“郎君,山上传来消息,要你明日务必回山!”
计青禾和富婧开的天青坊跟徐佑住的义舍只有一街之隔,其实是何濡准备的居中联络的地方。明玉山有消息,只能送到天青坊,这样无人知晓徐佑的住处,也无法顺着这条线去摸徐佑的底细。每日酉时三刻,清明都会到天青坊转转,当然计青禾两人不会发现他的踪迹,但凡山上有信,就以反切码放入店里的一个留着小口的木匣中,钥匙在清明手里。
“回山?说了什么事吗?”
“没有!”清明神色凝重,道:“不过标注的是黄级!”
徐佑将事态等级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级,紫色为末,赤色为首,标明黄级,已经是极其严重的了。
“好,明日回山!”
天刚亮,徐佑就到道观跟马一鸣说需要去自家的良田动土翻耕,他是箓生,没有例钱,吃穿住行都得靠双手去赚。马一鸣没说什么,叮嘱几句就放了人。
确定没人跟踪,徐佑去了伪装,换了衣服,和清明回到明玉山。何濡、左彣、冬至都在,唯独不见了履霜。
“说吧,发生何事?这么急叫我回来?”
冬至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何濡淡淡的道:“有什么说什么,七郎经历多少风浪,这点小事扛得住的!”
冬至咬咬牙,道:“小郎,我在城里偶然发现履霜阿姊行踪诡秘,因为她告诉我说要去东城买脂粉,可人却跑到西城去了,并且走走停停,神色慌张,时不时的回首观望,好像防备有人跟在后面似的,跟往常大不相同。我起初以为自己多疑,可回山之后拿言语试探,她却一口咬定只去了东城买脂粉,还特意送了我一盒。”
说着悄悄打量徐佑的脸色,见他古井无波,心下松了口气,却又有几分茫然,继续说道:“我之前多次有失职守,所以这次宁可受小郎责骂,也要查个清楚,就派人暗中盯了她两天……可没想到,竟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她和天师道的人暗中有来往!”
何濡、左彣,连带清明,都不由自主的望着徐佑,每个人的心思都一样。这些年来,徐佑对履霜不可谓不厚,信任、尊重、呵护和疼惜,再挑剔的人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是,她却背着郞主和天师道暗通款曲。
忠诚,简单的两个字,真的有这么难吗?
第六十二章 再会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泉井深处山腹之中,既是刑堂,也是监狱,但凡被关入泉井,极少有人能够活着出来。履霜抱着双膝,靠坐在冰凉的石墙边,双目呆滞且无神,脑袋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沦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
为什么?
石室的铁门打开,履霜抬起头,看到徐佑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眼神深邃如渊,黑的不见底的眸子里蕴藏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平静,没有怒不可遏,没有愤慨伤怀,仿佛面前这个女郎不是朝夕相处如家人的存在,而是擦肩而过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陌生人!
履霜心口猛然如刀扎般的剧痛,还未开口,珠泪滚滚而落:“小郎……”她宁可徐佑发怒,宁可徐佑责骂,宁可像那些犯错的奴仆一样被鞭打责罚,也不愿意这样面对他的淡然和冷漠。
“别哭,哭花了妆,可就不漂亮了!”
徐佑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擦去脸颊上的泪滴,突然笑了笑,道:“其实我有预感,早晚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小郎,我,我绝没有想过出卖你!真的,我发誓,我可以发誓!”
徐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摇摇头,道:“誓言本身就是互相猜疑的表现,假借神灵的名义,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的可靠,这样毫无意义。履霜,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年一百十一天……”履霜脱口而出。
“是啊,眨眼间,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也遭了不少罪,有时候甚至有性命之危,是我对不住你!”
“小郎,你别说,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履霜嚎啕大哭,作为从小在清乐楼里长大的她,见惯了太多的世道人心,早把自己磨练的如同披着坚甲的怪物,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这几年跟在徐佑身边,可以说是她最开心快乐的日子。
只是很可惜,她亲手砸碎了徐佑的信任,终结了这样再也无法寻觅的快乐!
悔恨和内疚交织在一起,让这个看似柔弱实则比任何人都坚强的女郎第一次这样撕心裂肺的痛哭流涕!
“你没有错,若非无法抉择,你也不会选择背着我和天师道来往。这点我很清楚,你不用解释,要是连这点都猜不到,既侮辱了你,也侮辱了这两年多的情分!”
徐佑转过头,静静的道:“我只想知道,扬州治的新任祭酒,到底是谁?”
冬至的情报网已经牢牢控制着钱塘城,不夸张的说,李二晚上跑到赵四家的墙根撒了泡尿,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抓到李二归案。庞大的情报机构一旦运作起来,就是一只蚊子也无法遁形,现已查明履霜数次接触的人正是清明跟踪到的六女一行,也就是说,履霜背后的人,是天师道扬州治那位神秘莫测的新任祭酒!
“我……我不能说……”
履霜泪眼婆娑,双手指尖掐入掌心,俏脸几乎被痛苦扭曲,道:“小郎,我真的不能说!”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履霜的玉肩,然后起身往门外走去,任由她如何呼喊,再也没有回头。
石门缓慢的闭合,徐佑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履霜死死的咬着下唇,腥红的血流淌进雪白的颈项里,她知道,她失去了最后一次留在徐佑身边的机会!
冬至守在泉井入口,看到徐佑出来,立刻充满希翼的问道:“小郎,阿姊说了吗?”
虽然这次履霜出事,起因是因为冬至的疑心和调查,但那是公事,她问心无悔。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在钱塘,在静苑,在吴县,在明玉山,她和履霜才是真正的知心人,两人没有秋分得以冠上徐姓的尊荣,也没有秋分自幼和徐佑相伴长大的机缘,秋分是徐佑的亲人,她们只能说是家人,同样的无父无母,同样的飘零孤苦,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是履霜坐在灯下,拿着书,饮着茶,和她细细私语;多少个暑热冬寒的日子,是履霜随手为她添减衣物,或微笑,或蹙眉,嘱咐她小心身体。
她像是阿姊,也像是阿母,如果说徐佑给冬至的是参天大树遮掩的安全和归属感,那履霜给她的则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温暖。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背叛小郎?
方才在大厅,冬至伏地不起,额头磕的红肿乌青,求徐佑给履霜一个解释的机会,问清楚她的缘由,也许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用冬至求情,徐佑也会给履霜解释的机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两年多的追随,经历了多少生死艰难,那种从无到有的情分不是那么容易扫入尘埃,可履霜宁肯为了天师道的祭酒,放弃这样得到宽恕的机会,徐佑还能说什么呢?
“准备一下,我要下山!”
“下山?”
“去会一会这位扬州治的祭酒!”
当初刚到钱塘,无立锥之地,徐佑就能借势设局,将不可一世的杜静之赶出扬州,现在声名显于天下,功过简于帝心,盟友遍布四姓,有钱有人有势且有士籍傍身,岂能容忍别人将黑手伸到明玉山来搅风搅雨?
林通的身份,欲见那祭酒一面,只能靠等靠忍靠机会,可他不是林通,想见那祭酒,只要登门就是!
“请女娘通报一声,钱塘徐佑特来拜见真人!”
带着左彣和清明,徐佑来到逆旅,这里安插了不少冬至手下的眼线,确定对方还停留在房间内没有离去。她们住的是个独院,应声来开门的女娘跟上次街道上拦住徐佑的装扮一致,只是没戴幕篱,容貌甚是清丽。
“请!”
女娘让开身子,表现的十分恭敬,道:“祭酒有交代,若是徐郎君来,不必禀报!”
言外之意,祭酒早料到你会登门拜访,这是记下马威,徐佑神色不变,道:“有劳!”
这小院清幽雅致,前后共两进,曲廊环绕,泉水叮咚,比起当初的至宾楼有过之而无不及。听说是萧纯的朋友,从金陵过来开的店,估计看中钱塘通衢要冲的地理位置,想要在重建的过程里分杯羹。
战后的钱塘满目疮痍,可对很多人来说,却是遍地发财的机会!
“祭酒,徐郎君来了!”
正厅的房门打开,又走出来一个女娘,打量下徐佑身后的左彣和清明,道:“徐郎君请,两位郎君留步!”
清明凝视着她,平静的眼神明确告诉对方不可能让徐佑一人进去冒险。这时听到房内传来女郎的声音,道:“宫一,不得无礼,请三位郎君进来。”
新任的扬州祭酒是个女郎,冬至已经调查的十分清楚,所以徐佑听到她的声音并不觉得惊讶,只是略有些奇怪,这个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响遏行云,如梦似幻!
“你们留在外面,若是在扬州治祭酒的法驾前,还有贼子能伤了我,那倒是咄咄怪事!”
天师道的当务之急,是尽量恢复扬州治的元气,没有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设伏害他,那样影响太坏,根本无法收场。
徐佑跟着宫一进了房间,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低调,除了一壶茶,两瓷杯,再无任何装饰品。
一道纯灰色的帷幕将房间分成里外。
“郎君请坐”
宫一对徐佑躬身施礼,然后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徐佑自若的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未开口,听到帷幕后一声轻微的叹息:“七郎,别来无恙?”
徐佑胸有惊雷,可面如平湖,轻笑道:“托三娘的福,一切安好!”
第六十三章 秀色掩今古
袁青杞不仅没有死,还成了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
徐佑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袁青杞身边的婢女都学会了若水诀,和孙冠的关系一定十分密切,说是那个从不曾露面的第八位大祭酒也完全说得过去。
可问题是袁青杞已经死了,葬礼轰动江东,派去奔丧的惊蛰也观察过袁阶,伤心之情绝不是作假的,也就没再往她身上联想。
谁能料到,她摇身一变,竟做了犹如火盆的扬州治祭酒!
扬州治,天师道上三治之一,若是太平时节,自然是人人想要抢到手的肥差。可经过白贼之乱,百年根基尽毁,元气大伤,要从一片废墟里重建亭台楼阁,没有过人的手段和才干,无疑痴人说梦。
做好了,是机遇;做不好,就是地狱!
可袁青杞不惜假死脱身,毅然决然的踏入扬州,为的是不是火中取栗?让孙冠和其他教众看到她的无双才情,好超越排在头上的七位大祭酒,成为下一任的天师?
徐佑猜不透!
袁青杞的心思,比这天下南北佛道的纷纷扰扰还要难以琢磨。正当徐佑斟酌措辞的时候, 帷幕突然左右拉开,袁青杞就那样施施然走了出来,没有幕篱,没有面纱,身穿丹碧纱文双裙,长长的黑丝拢成并不常见的归真鬓,眉若青烟,肤如凝脂,清丽不可方物,双眸流波似水,顾盼之际却又星光乍现,端的是高雅出尘,风华绝代!
莹心炫目,姿才秀远!
名僧昙千对人的品鉴,从来不会错一字!
饶是徐佑见惯了绝色,但也不得不说,前后两世所认识的女子里,若论容貌气质,眼前的袁青杞当之无悔居于首位。
比詹文君多了几分洒脱和自在,比张玄机多了几分绰约和风姿,怪不得庐陵王念念不忘,寤寐求之,却求之不得!
徐佑这个身体之前的那个主人曾于道左偶然见过袁青杞一面,但那时的她带着面纱,又纵马疾驰而去,并没有看清楚真正的容颜,却已经被那惊鸿一瞥震慑的失魂落魄,无论如何都要去袁氏提亲,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果然是天香国色。
从最初的惊艳中清醒过来,徐佑起身,轻笑道:“见三娘方知江东灵秀所在,与你相比,我辈皆为浊物!”
“人道天下才气十斗,徐微之独占其七,若幽夜逸光是浊物,世间哪里还有俊才?”袁青杞秀美绝伦的脸蛋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和徐佑对面而坐,道:“我死而复生,七郎不觉得诧异吗?”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袁氏乃江左儒宗,世代清虚,若想不牵扯到天师道和佛门的争斗里,只有让三娘假死,彻底脱离氏族的束缚,然后隐姓埋名出任扬州祭酒,才不会引起太多的猜疑和非议。”徐佑犹豫了下,问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以三娘的聪慧,岂不知现在的扬州是块吞噬人的泥沼,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三娘出身清贵,世间荣华早已享之不尽,又何必自讨苦吃?”
“正因是泥沼,所以我才要来扬州砥砺道心,为天师分忧,为道门固本。”
“为此,不惜舍弃一切?”
袁青杞轻启朱唇,如仙音妙乐灌入耳中,语气淡然却蕴含着决绝的坚韧,道:“不惜一切!”
徐佑默然片刻,教门狂热分子向来无法用常理揣度,古今如一,道:“袁公点头了么?”
提起父亲,袁青杞似有不忍,垂下头去,道:“阿父知我志向,劝阻不得。为家族计,不得不点头。”
对亲情的愧疚和留恋,说明袁青杞终究还不是铁石心肠。徐佑叹了口气,道:“你就不怕主上将来怪责,害了袁氏一族?”
袁青杞美眸流转,盯着徐佑,忽而嫣然一笑,道:“我人都死了,跟袁氏再无关联,主上如何因一个死人来迁怒别人呢?”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看到这一笑,才知道什么是倾城倾国!
徐佑摇摇头,道:“圣心难测……”
袁青杞敛了笑意,仿佛方才那个娇笑的女郎只是梦幻泡影,又成了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祭酒,道:“七郎,你何等样人,岂会想不透这层道理?要是没有主上的认可,阿父又怎么可能允我假死,天师又怎么可能委任我来作扬州治的祭酒呢?”
徐佑确实猜到了这一层,袁阶再胆大包天,也不会瞒着皇帝,为袁青杞的假死举办那么声势浩大的葬礼,否则事情一旦暴露,欺君之罪,哪怕袁氏是四大顶级门阀之一,也难以承担皇帝的雷霆怒火。
不过猜测是猜测,从袁青杞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他还是愣了愣,道:“也就是说,主上、袁公、孙天师三方达成默契……”
“正是!”
袁青杞正色道:“白贼之乱,让主上发现还有六天这样意图颠覆帝国的邪道存在,所以改变了既往的策略,从扶持佛门打压天师道,转变为扶持天师道,平衡佛门,共同追剿六天余孽……”
徐佑接过话,道:“但扶持天师道,主上还是不能放心,所以默许出身袁氏的你来任扬州治祭酒。相比鹤鸣山其他七位大祭酒,只有你有家世拖累,且是女子,容易掌控,将来真的在天师道坐大,也好用作制衡孙天师的棋子,免得天师道尾大不掉……如此说来,三娘确是扬州治祭酒的不二之选!”
袁青杞眉目清冷如画,言辞却若刀锋刺骨,道:“七郎坐困钱塘,心算天下,我总有种预感,或许你才是帝国真正的心腹大患!”
这还是当初风絮亭时虚言恐吓要杀他的老套路,徐佑上次没上当,这次自然也不会上当,微微笑道:“那三娘还不赶紧上奏朝廷,杀了我永绝后患?”
袁青杞淡然道:“水无常形,国无常在,若楚国气数将尽,就算没了徐七郎,还有萧八郎柳十郎,防是防不住的。”
“是啊,防是防不住的!”徐佑眼神微聚,道:“所以我放手让履霜参与所有的谋划,没有避忌,没有猜疑,钱物度支握于其手,内府外务一言可决,我视之如友,从无半分逾矩失礼,三年来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却还是比不过三娘一句征召,就让她背主而来。”
有来有往,袁青杞先出招,徐佑毫不退让的反击,一个以国法施压,大处落子,一个以人情讽刺,边角截杀,算是各有千秋。
袁青杞突然俏皮的眨了眨眼,以手托腮,上身略作前俯,和徐佑拉近了距离,清香扑面,吐气如兰,道:“你生气了?”
“我……”
徐佑颇为头疼,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说不过去,反问道:“若我拉走你身边的水希小娘,你气是不气?”
“哦,原来七郎喜欢的不是履霜,而是水希啊。早知道当初在晋陵应该把水希送你,免得好心没好报,这么凶巴巴来向我问罪!”
徐佑为之气结。他向来口舌毒辣,连何濡那样的嘴炮都甘拜下风,可每次遇到袁青杞都有老鼠拉龟无从下嘴的窘境。
“好心?”
“是啊,那时你身边只有秋分一人,她年岁太少,许多事做不得,所以才让履霜这样的可人儿跟着伺候你。谁想一别三年,你竟拿着什么从不逾矩失礼的蠢话来沾沾自喜……七郎,你有没有想过,正是你这样的守礼,才让她生了二心,背着你来见我呢?”
徐佑无言以对,苦笑道:“厉害,厉害!原本是你居心不良,到头来却全是我的过错。三娘,你不该来作祭酒,应该去御史台作御史,保管满朝文武无人是你的对手!”
袁青杞抿嘴轻笑,坐直了身子,道:“御史台死气沉沉,跟一群老头子逞弄词锋有什么好?还是扬州胜地,最合我的心意!”
徐佑没有说话。
扬州明显成了各方势力较量的舞台,袁青杞的身份太复杂,还是尽早远离为上!要是早知她就是扬州治的祭酒,今日说什么也不会上门来自讨没趣
袁青杞转过头,望着窗外的枯藤老树昏鸦,眼眸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黯然,道:“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此次来钱塘并非为了约见履霜,要从她口中探究你的秘密。召她前来不过叙叙旧日情分,原打算见上一面,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去明玉山拜访,只是不巧被你手下那个叫冬至的先发现,这才造成了你我的误会。”
这番话徐佑只信三成,履霜是袁青杞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现在几乎可以定论。只是那时的他身无长物,落魄沉沦,或许是风絮亭一番清谈,让袁青杞生了戒心,然后顺水推舟送了履霜给他。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既解决了履霜和她二哥袁峥的矛盾,也在徐佑身边埋下了伏笔。
履霜应该没有具体的任务和目的,只当放了条长线,若日后徐佑真的一飞冲天,她就是事先布置好的棋子,进可攻退可守;若徐佑从此一名不文,泯然众人,那对袁青杞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幸好冬至在跟风门的对抗中多次失败,失败中吸取教训,变得更加成熟和冷静,所以才能及时发现履霜的异常,否则的话,谁知道她会被袁青杞利用到哪一步?
徐佑和袁青杞目前来看并不是对手,可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对袁青杞这样的厉害角色,小心谨慎犹怕错失先机,若被她暗中算计而不自知,真交起手来,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袁青杞再次转头看向徐佑,道:“履霜现在何处?你杀了她?”
“我没那么暴戾,不过事已至此,明玉山容不下她。若三娘不介意,请给她安排个妥当的去处!”徐佑叹道:“三娘,无论如何,履霜是可怜人,你不该拿她来做棋子……”
袁青杞的眸子里闪着温柔的光,这对她来说,是极其少见的情绪外露,道:“知道七郎最让我敬佩的是什么吗?你有时冷酷的像是玄武池的雪,对敌人心狠手辣,可有时却善良的像是西湖岸边的风,轻柔的怕把桃花吹落枝头。好,这件事是我错在前,自然由我来收拾残局。履霜离开明玉山,我保证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只是能不能开心喜乐,要看她几时才能从对你的愧疚中解脱出来。”
徐佑站起身,作揖施礼,道:“劳三娘费心。那,我先告辞!”
“请!”
走到门口,徐佑听到身后袁青杞的声音:“七郎,若是当年在风絮亭,阿元撤去青绫布幛,摘掉幕篱面纱,你会否考虑收回退婚书,和我定白首之约?”
这是见面至今,袁青杞第一次自称阿元,徐佑没有回头,静静的道:“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三娘是我今世遇到的最美丽动人的女子,若是当初得以见到你的容貌,哪怕被袁公唾弃,我也要死皮赖脸的留在晋陵,不娶你为妻,绝不甘休!”
袁青杞轻轻一笑,道:“得七郎此语,今生无憾!我明日离开钱塘,请七郎多多保重!”
第六十四章 生死来去,皆不由己
出了逆旅,徐佑脸色阴沉,一言未发,带着左彣和清明赶回明玉山。清明视若不见,只是跟在身后,淡然自若。左彣倒是想问问情况,可看了看徐佑,又看看清明,明智的闭口不语。刚进院子,徐佑头也不回,道:“清明,去找其翼过来,说有要事相商!”
“诺!”
何濡来的不快也不慢,他和那个叫阿难的侍女一起在明玉山北麓赏花,清明找到他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关上房门,屋里只有徐佑和何濡两人,何濡笑问道:“怎么?这么急匆匆的找我,那位扬州治祭酒不好对付?”
徐佑双手摩挲着碧玉雕刻的茶杯,叹道:“何止不好对付,简直棘手之极!”
何濡顿时来了点兴趣,道:“能让七郎觉得棘手的,想必大有来头,此人究竟什么身份?”
“是位多年未见的故人,你猜,她会是谁?”
“莫非是袁青杞从坟墓里爬出来不成?”
徐佑正在喝茶,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何濡顾不得被喷的满身的茶水,也惊呆了,道:“真是袁青杞?”
徐佑点点头,道:“她假死离开了袁氏,以鹤鸣山第八位大祭酒的身份出任扬州治祭酒!”
何濡眯着眼睛,侧卧在蒲团上,过了好一会,道:“安子道想往天师道的棋盘里落子,孙冠想让出腹地打消安子道的猜忌,至于袁阶,怕是管不住女儿,得罪不起皇帝,也拿天师没有办法。呵,袁青杞,袁青杞……能以女子之身,行这等诡异莫测之事,心志之坚,岂会是易于掌控的人?他们想的美事,却未必心想事成!”
不必徐佑解释,甚至不必听他和袁青杞的对话,何濡立刻将牵连各方所有人的心思猜的通透,徐佑苦笑道:“那些都太遥远了,迫在眉睫的难题,是我该怎么以林通的身份和袁青杞接触……她或许记得我的声音……”
原本的打算,混入天师道慢慢接近新任祭酒,然后再想办法前往鹤鸣山。可袁青杞的突然出现,彻底打乱了徐佑的计划。身形、步伐、仪态和气质都好隐藏,偏偏声音最容易露出破绽,徐佑和袁青杞只见过两次,相处的时间不长,说过的话也不算多,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袁青杞记得徐佑的声音,那林通的身份根本隐藏不住。
“这倒是个麻烦……”
何濡眼眸微闭,再睁开时,透着几分笑意,道:“七郎心乱了!易容易骨这样的事,自然找清明问个明白。青鬼律包罗万象,以我看,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声音不是难题!”
“也对……我确实有些心绪不宁。”徐佑站了起来,负手走到门口,推开房门,望着远处的青山如碧,道:“袁青杞突然出现,给这件事平添了许多变数。其翼,你说会变好,还是变坏?”
何濡跟着来到身侧,懒洋洋道:“我觉得至少不会变得更坏,袁青杞在明,我们在暗,有心算无心,其实还多了几分胜算。哪怕最后真的暴露了身份,七郎和她毕竟有过一段婚约,比普通朋友要来的亲密,不看僧面看佛面,到时还有补救的机会。”
徐佑沉吟了良久,道:“好,先以不变应万变,走一步看一步。清明,去告诉冬至,把履霜请来!”
履霜离开泉井,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又换了衣裙,脸色不复之前那样的苍白,跪伏在房屋正中的地上,没有抬头。
“我见到三娘了……”
履霜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小郎,三娘对我有再生之恩,我实在没办法……”
“好了,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也理解你的为难。”徐佑温声道:“三娘答应我,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等会你收拾一下,下山去逆旅中找她。她现在是扬州治祭酒,位高权重,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小郎!”
履霜抬起头,玉容哀戚,泪流满面,苦苦求道:“我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但求小郎再容我一次,哪怕在明玉山中做个洗衣挑灯的奴婢,我也心甘情愿!”
徐佑摇摇头,道:“履霜,不要这个样子,我知你怜你,岂能那样的作践你?所以给彼此留点颜面吧,离开了明玉山,我们还是朋友,等你找好了落脚点,送个信给我。这些年别的没有,钱财倒是聚敛了些,我会让冬至派人送给你三百万钱,权当以后的嫁妆……”
他笑了笑,道:“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聊起过,若你寻得如意郎君,我要送你份大大的彩礼,让你风风光光的嫁人。现在看来或许等不到看着你嫁人的那天了,彩礼就提前预支了吧!”说完没有再看履霜一眼,将剩下来的事交给冬至处理,转身离去。
履霜收拾好包裹,其实也只是两三件换洗的素衣,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房间内的一切。这里有徐佑的气息,有她的足迹,有两人共同度过的夜晚。虽然隔着帷幕,可她仿佛能听到睡在里间的徐佑的呼吸,平缓又宁静,让人安心舒畅,让人无所畏惧。
他身为郞主,却不欺暗室,进退合乎礼数,偶尔调笑,也从不涉及淫邪,举止有度,比世间最正直的儒生还要君子。
履霜常常暗幸,今生得以遇到徐佑这样的人,可到头来,终究是被一时的慌乱和失措搞砸了!
当她第一次见到袁青杞,完全被死人复活的景象震慑住,大脑里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所以听从袁青杞的吩咐,前后见了三次,谈及的全是徐佑这几年的经历。如何在钱塘立足,如何文章轰动天下,如何被俘虏又如何脱身,再如何造雷霆砲平了白贼之乱,凡此种种,有些履霜知道详情,有些她也不太清楚,比如暗夭的面具等等,但袁青杞问了,她只能如实回答。
履霜可以拒绝任何人,却无法拒绝袁青杞!
而且在她想来,袁青杞和徐佑是友非敌,或许还存有男女间的情愫,袁青杞打听徐佑的情况,分明是想多了解他一些,因此将徐佑描述的多才多智,骁勇善谋,谦逊守礼,简直就是女郎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夫君人选。
可现在想来,她错的太离谱了,徐佑是徐佑,袁青杞是袁青杞,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立场也不同,她不该背主私会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更不该将自家郞主的事告诉外人。
虽然,她透露的那些事本也不是什么核心的秘密!
可不管怎样,为时已晚,被徐佑发现她和袁青杞暗中来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毁于一旦,所以只能黯然离开。
“阿姊,你恨我吗?”
冬至咬着唇,看着履霜,眼眶微微泛红。履霜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后背,柔声道:“傻丫头,此事是我做的不对,你尽忠职守,我只有为你开心,何来的恨意?等我离开之后,小郎身边没有贴心的婢女伺候,你以后要多多费心,不要只顾着情报消息,却疏忽了小郎的衣食用度,明白吗?”
冬至噙着泪,用力的点点头,哽咽道:“阿姊,我舍不得你,秋分去了,你也去了,以后这里只剩我一人……”
“乖,等我找到安身之地,就给你写信,等有闲暇时可禀明小郎来找我。我们这一世姊妹,这点总不会变!”
履霜终究跟着袁青杞离开了钱塘,正如同当年她被袁青杞送给了徐佑一样。在这个乱世,没有根基和出身的女郎,从来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生死不由己,来去不由己,宛如浮萍,四海飘零,直到红颜枯骨,方能了此一生。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马一鸣亲自送袁青杞离开钱塘地界,回转道观后喜形于色,徐佑录完一波新入道的道民命籍,趁休息的档口问道:“度师红光满面,可是要高升了么?”
马一鸣抚着胡须,瞧左右无人,低声道:“祭酒应了我,等这次巡视完毕,回到鹤鸣山就晓谕扬州,升我为五十箓将!”
“大喜啊,恭贺度师!”
马一鸣含笑点头,道:“你好好做事,跟着为师绝不会薄待你的!”
正在这时,苦泉入内来禀,毛启带着数十奴仆来了道观,马一鸣这两天忙着逢迎袁青杞,竟忘记这一茬,以为是兴师问罪,刚准备掉头躲避,徐佑拉住了他,道:“度师且住,那毛使君我已经按照度师留下的方子给他治好了,这次应该是来谢礼的。”
“嗯?”马一鸣心生疑惑,他几时留过方子?还待追问,眼角余光瞥到毛启走在前面,气色大有好转,后面跟着的奴仆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有锦缎,有丝帛,有布匹,也有粮米,粗估有二十多箱,至少值得数万钱。
这可是很大一笔收入,马一鸣顿时顾不得询问徐佑,抖了抖衣袍,端正身姿,气质为之一变,仙风道骨眉宇带,清绝逸秀冠中藏,就这卖相,足够糊弄的那些愚民磕头跪拜了。
毛启竟是来入道的,他盛赞马一鸣道术通神,符到病消,顺带的也狠狠夸奖了徐佑。这时道观里齐民众多,见连毛启这样的有名望的士族也入了天师道,更是争先恐后的缴纳五斗米,以求入道门,仿佛如此,就能跟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平起平坐。
哪怕,只是心理上的平起平坐!
第六十五章 宫商角徵羽
天色将暗,碧水滔滔,一艘气势恢宏的三层金翅斗舰沿着富春江缓缓南下,甲板上隐约可见有近百跨刀部曲负责警戒,个个红缯黑甲,身形健硕,目光炯炯,透着过人的精悍之气。
跟很多士族富商私自购买的不同,这艘金翅是皇帝特批的水军斗舰,为天师道扬州治祭酒专用座舟,以防备六天可能会有的行刺,保障出行的安全。
正是春夏之交,扬州河运的高峰期,金翅斗舰的前后左右也有数十条大小船只在连夜航行,不过大家都知道开得起水军战船的主不好惹,离得远远的,以免冲撞了惹不起的贵人。
在二层的舱室里,袁青杞持笔在案几上写着字,没有抬头,笑道:“还在怪我?”
履霜略显局促的坐在对面,双手紧紧握着裙边,螓首几乎垂到胸口,低声道:“婢子不敢!”
“奴籍早在当初已经还了给你,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了!”袁青杞皓腕运转,笔锋时快时慢,泼墨写意,挥洒立就,等落下最后一笔,审视半响,摇了摇头,似乎对这幅字不甚满意。
那名叫宫一的侍女立刻上前,重新铺开一张由禾大纸,用白玉如意镇纸压好边角,躬身退到旁边。袁青杞再次提笔,空中悬停了片刻,突然有点意兴阑珊,研好的奚廷墨顺着笔尖滴落白纸上,溅开出一朵黑色的花瓣,显得十分的神秘和诡异。
“和我上去走走吧!”
袁青杞放下紫毫笔,和履霜一前一后沿着船梯上了三层的甲板。明月高悬,夜风习习,夹杂着江水的潮意,给闷热的天气泼了盆彻骨的清凉。
五名贴身侍女以宫一为首,跟在两人身后六步开外,更有十几名部曲不动声色的散在侍女们的外围,看似随意的移动,其实已经封堵了所有可能被袭击的路线和漏洞。
“记得当初让你跟随徐佑,我曾说过凡事由得你的本心。若徐佑是可托之人,就把终身托付于他,若是虚有其表,非卿良人,自可想法子脱身而去。三年了,你仍在他的府中尽心做事,可知心意如何,所以落得今日,你怪我原是应当……”
“婢子不敢!若无三娘恩准,婢子还在袁府做一歌姬,过那生死不如的日子……”履霜脸色猛然变得苍白,支吾道:“我,我不是诋毁袁氏……”
“无妨!”
袁青杞双手扶着栏杆,高挑几近完美的身材隐藏在罗裙中,可那偶然伏低勾勒出的腰身弧线足以让人目眩神迷,轻笑道:“二兄那样的人,别说是你,就连我这个亲妹妹也瞧着恶心!生死不如……是啊,你已脱离苦海,跟在徐佑身边享受难得的自在,却又被我再次带入这不知归处的江湖。将心比心,你不仅怪我,或许已恨不得杀了我,对不对?”
履霜望着船舷外起伏流淌又深不见底的江水,仿佛随时准备额吞噬性命的怪兽,张着巨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听袁青杞似笑非笑的语气,心口突的一颤,肌肤瞬间冒出了无数小颗粒,身体僵硬如枯木,头皮也有些发麻。
袁氏贵为江左儒宗,门内子弟不说品行如何,至少表面上无不循规蹈矩。可袁青杞偏偏是个例外,她很神秘,以女子身却能时常外出游历,三五个月不见人影都属寻常,居住在府内时也不打理内务,可偶有介入,似能窥破人心,不管如何复杂烦琐的事情,不管如何狡诈难缠的角色,只言片语就能理清脉络找到真相,然后处事决断公正,不偏不倚,像履霜她们这些婢女歌姬都对袁青杞又敬又畏。这么多年没见,曾经的袁氏三娘摇身一变成了扬州治的祭酒,高高在上,权柄在握,心思更是不可揣摩。
莫非这风烟俱净的富春江,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履霜反而平静了下来,恐惧、困惑、愤恨和伤怀都在这一刻飘忽远去,江风吹起了长长的青丝,秀丽的脸蛋笼罩在朦胧的夜色里,带着几分凋零的凄美和怅然。
“我对小郎……不,现在只能称他徐郎君了……”世间最苦,莫过于此,“我对徐郎君只有崇慕,绝无非分之念,正如我对三娘只有感激,并无怨恨之心。如我这般卑贱之人,有一箪食一瓢饮,不受饥寒折磨,不至流离失所,已是此生大幸,岂敢得鱼忘笙,背义负恩?”
袁青杞突然直起身子,拉着履霜往后退了三步,微微笑道:“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心存善念,应该无恨……不过,恨不得我去死的,可是大有人在!”
话音刚落,从左侧和金翅斗舰隔着五十多米的三艘鳊舟里突然射出一阵箭雨,急促而又响亮的弦音彻底打破了夜空的宁静。然后这些鳊舟同时变向,不计生死的加速往金翅斗舰的船舷撞了过来。
叮叮叮!
五名侍女持剑挡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前,面对随时可能取人性命的箭雨,神色却十分的淡定,不显丝毫慌乱。外面警戒的部曲早有防备,兔起雀跃,立盾成墙,刀光如练,挥舞的密不透风,将袭来的这波箭雨尽数击落,只有三人中箭,但未能透甲,伤势不重。
同时有部曲居高临下,拉弓射向鳊鱼舟,压制住对方的弓箭手。当头的两艘鳊舟洒满了胡麻油,燃起大火,借着风势,速度不减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金翅斗舰,船侧板上露出一排十个小洞,洞里伸出碗口粗细的巨大钩据,顶住了火船的船头,然后从一层和二层射出火箭,加剧了鳊舟的燃烧。
不时有浑身着火的人惨嚎着跳入江水,眨眼间两艘鳊舟沉没不见。最后一艘也到了近前,七名身着黑色戎服的刺客脚踩船头,飞身跃上金翅斗舰的三层,长刀如浪,所向披靡,时而成锥形,时而成圆阵,自成章法,变幻无穷。每出一刀,必有人毙命刀下,十数息之间,几乎要冲到袁青杞面前。
“祭酒,要不要留活口?”宫一躬身问道。
“全杀了吧!”袁青杞淡淡的道:“此辈皆是六天的死士,问不出口供,杀了抛入河中,也算为富春江的鱼鳖积些功德。”
“诺!”
剑光划过天际,如星光点点,绽放无限璀璨。那七名黑衣人的攻势顿时陷入停滞,宫一脚不沾地,宛如游龙,冲入七人阵里,婀娜的身姿在刀剑交击的火花中穿越不停,时隐时现,颇具另类的美感。
履霜固然有些怕,但也知道跟在袁青杞身边不会有危险,若是连堂堂扬州治的祭酒都能被人刺杀于途中,那天师道早该从各方势力里除名,哪里还有百年的基业不倒?
锵!
剑尖眼看要从后面刺入一人的脖颈,另一把长刀及时的挡住,同时又三把刀劈向宫一的腰腹和双腿。若论真实修为,宫一要远超七人中的任何一人,但这七人明显师出同门,使的同一种刀法,运转圆融,如出一体,每次攻击一个,必然有三人扑救,三人反击,让人应接不暇。
“商二,角三,你们去!”
履霜这才听的明白,袁青杞身边五个贴身侍女以宫商角徵羽为名。听到袁青杞吩咐,商二和角三同时抽剑出鞘,加入了战局,形势顿时一变。
履霜不懂武功,却也看得出来,三人中以商二修为最高。她一剑在手,却如闲庭信步,直接凭借剑势将七名刺客分成三块,彼此首尾不接,再难以互为攻守。阵势既乱,宫一和角三出剑又密又急,只是眨眼的工夫,这七人就被毙于剑下,无一生还。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甲板上的厮杀,一直站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后没有做声的羽五突然手持短匕,悄无声息的刺向袁青杞后心。
如果徐佑在这里,会发现这个羽五就是那日在街道上拦住他问话的女郎!
袁青杞仿佛后背长着眼睛,不见如何动作,裙袖翻飞,正中羽五的手背,短匕应声掉落,斜斜的没入甲板,好似刀切豆腐,锋利无匹。
可以想象,这样的短匕若是刺入体内,绝无活命的机会。
“羽五,我没想到,潜伏在林屋山的奸细竟然是你!罗杀天宫的十位夫人里,你排在哪一位?”
羽五一击不中,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足见点地,轻柔的身子如风吹羽毛般飘起半空,然后出人意料的折射了个角度,飞向高挂船帆的桅杆,娇笑道:“祭酒真人,我们杀了你七次,这次才试出来你果然会武功。放心吧,再有第八次,定让你身首异处!”
“剑!”
从头到尾跟隐形人一样的徵四,怀中抱着天师孙冠亲赐给袁青杞的法剑,是五名侍女里的抱剑侍女。闻声将法剑横置于玉臂间,袁青杞曲着食指轻轻一弹,法剑发出一声龙吟出现在手中。
通体如墨,古朴苍劲,上以篆文写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八个大字。
袁青杞负剑在手,绝美的容貌无喜无怒,道:“第八次,你是看不到了!”
羽五堪堪抓住桅杆,正要投入江水里远遁而去,后心猛的一痛,法剑竟后发先至,将她的身体死死的钉在了桅杆上,随风摇摆,状极恐怖。
“好……八景伏神剑,名不……虚传!”
羽五连着咳出几口鲜血,当场死去。袁青杞看了眼旁边已经吓呆住的履霜,道:“我自从做了祭酒,每一步都是杀机,身边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你若不怕,今夜起,你的名字就是羽五,跟着我一道去看看那无上山巅的风景;若是怕了,明日到了富春,我另派人送你回吴县觅地安身,再寻一如意郎君,将你风光大嫁,后半生相夫教子,安稳度日去吧!”说完不再管甲板上的尸首,八景伏神剑重入剑鞘,和沉默不语的徵四走下了舷梯。
履霜痴痴的站在圆月之下,仰起头,任由银光铺洒着全身。一日夜间,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直到这一刻,袁青杞赐了她新的名字,羽五,上一个叫羽五的尸体还挂在桅杆上,最好的下场不过是沉入江水喂了鱼鳖。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她的血,却在悄悄的沸腾。
宛如重生!
“我不会武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履霜追着到了船舱,直视着袁青杞,气喘吁吁。袁青杞提起笔,凝神入微,一气呵成,眼中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道:“你来看,这幅字如何?”
履霜低头看去,字迹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结构遒美健秀,可跟之前见过的袁青杞那一笔师从张芝的飞白书迥然不同,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别的地方见过一样。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是徐佑的诗,对了,这字体,也像极了徐佑平时的书法。
履霜身子微震,无论袁青杞如何身份,她心中却仍然没有忘了徐佑!
墨干,纸碎!
袁青杞将近年来最接近徐佑书法的字撕毁扔入篓里,这是杀人之后的书帖,带着杀气和血迹,她不喜欢,抬头望着履霜,道:“我身边入了九品的武者不计其数,可真正可为依托的人屈指可数,我不需要你的武功,只要你的忠心!”
“羽五,我能信任你吗?”
履霜缓缓跪下,俯首道:“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羽五愿从此追随祭酒,取信于己,示忠于上,如违此誓,万箭穿心而死!”
第六十六章 崛起之路
徐佑回到山上,更衣的时候随口叫道:“履霜……”片刻后无人回应,才蓦然想起履霜已经不在,顿了片刻,自去洗漱后睡下。
关于徐佑的贴身侍女人选,何濡和冬至他们一直在头疼。先是秋分,然后履霜,一个从小伺候到大,情分最厚,也最相知,一个善解人意,出身和经历都让她如解语花一般,所以才能留在徐佑身边这么长时间。
徐佑看似好说话,生活不奢侈,也不荒淫,更没有士族门阀那么多的规矩,其实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越是这种随便的主,越是对身边人的要求极高。既得知书达理,彼此说得上话,也得聪慧伶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更得忠心无二,尤其在履霜这件事后,忠心是重之又重的首要条件。
明玉山如今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适合派给徐佑做侍女的还真找不到一个,何濡有心到外面卖个调 教好的回来,可挑挑拣拣,不是两三个月可以找到的。冬至大着胆子,问徐佑想要个什么样的侍女接替履霜,徐佑笑道不要瞎费心了,就於菟吧!
两年多来,於菟基本适应了在徐佑府内的悠闲生活,不必为了活下去和所有人勾心斗角,也不再有朝不保夕的恐惧和紧迫感,更不用装作不会说汉话来维系那点可怜的自尊,最主要的是,徐佑对纥奚丑奴的宠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在徐府,徐佑是至高无上的郞主,那丑奴就是万千宠爱的小公主,所以当听到冬至要让她去服侍徐佑,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徐佑不好色,这是徐府几百口人的共识,连履霜那样出众的美貌女娘,他都敬重有加,於菟不会以为她毁了半张脸的容颜和生过孩子且做过营妓的身子会让徐佑动心。
这就是人品出众的好处之一,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潜移默化的力量看起来微不足道,可当它发挥出作用的时候,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服侍人的事,於菟做的不多,跟履霜和秋分比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不过徐佑不是那些连穿衣吃饭上厕所都要婢女伺候的废物士族。他需要的,只是帮忙处理那些琐碎的杂务和小事,比如铺床叠被,比如端茶倒水,比如洗衣烘干之类,除此之外,若有兴致,可以陪着研磨读书,比如履霜;若无兴致,也可自行其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秋分。
於菟介于两者之间,她对读书习字兴趣乏乏,却也愿意看着徐佑挥毫泼墨,在北人的眼里,南人最有魅力的,莫过于琴棋书画诗酒花方面的才华,而徐佑,无疑是南人中的翘楚。
过了几日,明玉山来了位稀客,竟是许久未见的祖骓。他背着小小的包裹,粗布麻衣,风尘仆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推到圆周率的秒位,果如郎君所言……”
上次在钱塘攻城战时,两人约定,等祖骓将圆周率推算到秒位,验证了徐佑的话是正确的,他就会登门拜访。
对于祖骓的到来,徐佑举四肢欢迎,他的谋划布局里急需祖骓这样的术算和机械制造方面的人才,所以听到祖骓已经辞去中校署令的官职,安顿好家*女,要追随徐佑学那能够将圆周率推算到八百多位的“式”。
徐佑欣喜若狂!
接下来第一件事,徐佑让何濡将洒金坊隔离出一块区域,用作新成立的书坊,然后聘请三十名书法精湛的书佣。
何濡疑惑道:“七郎是准备集书吗?”
所谓书佣,就是抄书人。在隋唐发明雕版印刷术之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佣书业发展繁荣,据《北齐书??祖珽传》记载:“州客至,请卖《华林遍略》,文襄多集书人,一日一夜写毕,退其本,曰:‘不须也。’”这本《华林遍略》共有700卷,如此卷帙浩繁的庞大书籍,可以在一昼夜抄写完毕。
需要多少书佣?
很多生活困苦的读书人,出身贫寒,身份卑微,缺衣少食,都愿意从事书佣这份工作,至少看上去比较文雅,没有那么的粗鄙。但其实抄书的过程需要日夜伏案,夏热冬寒,既枯燥也劳累,且抄书不是随便乱写,对书法的要求极高,普通老百姓想要做这份工作也做不来。
“不是集书,我们印书!”
“印?”
别说何濡,就是祖骓也一头雾水,他任将作监中校署令,世间奇技淫巧无所不知,却从不知道还有印书这一说。
雕版印刷术在此时还未出现,跟雕版印刷术最相近的是时下正流行的印章。道家曾有位真人喜桃木印章,上面刻有一百二十个字,盖到纸上就是一篇小短文,算是微型雕版的雏形和萌芽。
徐佑大概介绍了下雕版印刷的程序,祖骓首先反应过来,道:“这是汉朝传下来的拓碑之法……”
“正是,我从天师道的桃木复印里找到了思绪,然后仿照拓碑之法,两者合流,创出了这种印刷术。”
祖骓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自然科学家,精通术算、天文、历法和机械制造,瞬间明白过来徐佑发明的这个印刷术的伟大意义,腾的站起,双手激动的有些颤抖,道:“郎君果真是天人下凡,如此一来,集一部书所耗费的时间和人力将大大缩减……这是,这是……”
他太过震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在房间里来回乱转,血气上涌,从脸红到了脖子。何濡后知后觉,也品出了味道,接过话头,道:“这是仓颉造字、蔡伦造纸之后,我华夏正统文明最有力量的一次跨越。七郎,凭此印刷术,你已青史留名,无人可及了!”
能让四大发明之一早百年面世,为传承数千年的华夏文明添砖加瓦,徐佑愿意盗这个技术,却不愿意盗这个名声,道:“对外不要说是我的主意,正好祖先生来了,就说是祖先生造的印刷术。”
“那怎么成?”祖骓强烈反对,道:“我再不才,也不能夺人之美,郎君可是羞辱我吗?”
徐佑笑道:“先生过虑了!印刷术只是初具其型,若要真正的变成现实,还要仰仗先生的才干。认真说起来,我提个思路容易,可操作起来必定还有许多问题,那时候就得先生想办法解决。所以印刷术的功劳,有我一半,有你一半,我现在身份尴尬,名声太响,恐生事端。先生品行高洁,我心深知,请勉为其难。否则的话,我宁可让印刷术暂且埋没,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宣告世人。”
“别……”祖骓这样的人,闻技则痒,如何肯让印刷术继续埋没?犹豫再三,道:“好吧,我就厚颜先冒领了名声,等日后郎君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再对天下人言明!”
“也好!”
徐佑站起身,道:“先生这段时日就住在书坊,我会派人严密看守,切记,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祖骓兴致勃勃的跟着李木去了书坊,何濡叹道:“有时候我真好奇七郎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每每不动声色就可以弄出让人惊诧的东西来。”
徐佑笑而不语,其实他还是有些惭愧,盗文盗诗只是小道,可连印刷术也盗了,未免对不起那些以无上智慧发明了印刷术的劳苦大众。
何濡鬼灵精的人,凑过来问道:“七郎思索印刷术定不是一年半载,为何这时候才抛出来呢?”
“袁青杞做了祭酒,原本打算在扬州治逐渐攀升的计划不再适用。我怕在天师道混迹的时间越久,越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必须剑走偏锋,出奇制胜!”
“如何出奇?”
徐佑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手指轻轻缠绕着散落肩头的长发,道:“道门最大的敌人是谁?”
“虽然眼下道门以六天为敌,但真正的敌人还是本无宗!”
“想要在道门里坐大,自然要踩着敌人的尸体前行。所谓出奇,就是在和尚们最看重的东西上捅一刀!”
“哦?”何濡扬了扬眉,道:“我做和尚十年,却也不知和尚最看重什么!”
“你个假和尚,口诵经文,心怀欲念,是做不得数的!”徐佑眸光浮上几许冷意,轻声道:“和尚也好,牛鼻子也罢,他们最看重的是正统!”
华夏千年历史,王朝更迭、百家争鸣、华夷之别,无非是两个字:正统!
佛自西来,想要彻底融入这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度,必须为自己的胡教身份正名。历代大德高僧不惜将玄学融入佛法,也高度借鉴孔孟和老庄的学说,目的不外乎让佛法更快的站稳脚跟,拥有更广泛的信众,在士族和黎庶中都具备超然的影响力,然后才能宣称其为正统。
也就是国教!
自六朝开始,佛道轮流为国教,为了争名,昭显正统,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徐佑现在所做,只是将这番还处在酝酿期的较量摆到了明面的擂台上,看似兵不血刃,相对朝堂和江湖上的厮杀显得更文艺一点,其实论及影响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对,就是正统!”
何濡双目张开,光华流转,心中已有迫不及待的冲动,道:“七郎的刀,从何来?”
“从经文中来!”
“什么经?”
“老子化胡经!”
接下来三个月,袁青杞的座舟游遍扬州十二郡,连徐佑在钱塘都时不时的能够听到她的消息,且大都是惊世骇俗的所谓神迹。
先是在富春县化青莲而取水,让干涸十年的三眼清泉重新涓流不止;其后又在山阴县施天雷正法,引动山林大火,烧绝了八万鬼兵,救黎民无数;再又是永年县的飞云江有水怪吃人,袁青杞擎八景伏神剑,血战三日,身受重伤,才将水怪斩杀于江底,护一方平安;最最灵异的莫过于在松阳县,一孕妇难产而死,下葬途中适逢袁青杞经过,竟说老君座下童子临凡,强行驱散送葬队伍,开棺后口诵神咒,喂那孕妇服下符水,立刻起死回生,顺利产下一女。袁青杞将其认为义女,约好七岁之后便来带走她入山修道。
凡此种种,经过口口相传,几乎将袁青杞描绘成了九天玄女下界,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天师道扬州治由此香火再盛,各地道观人头攒动,租米钱税几乎直追杜静之任祭酒之时。
究其根本,并非袁青杞比杜静之显露的神迹更多,要知道杜静之那可是用符水治疗过瘟疫的大真人,而是乱后思治,人心需要寄托罢了。
由于白贼对扬州的破坏太深太烈,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活下来的也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和精神承受着双重折磨,这时候宗教就成了最好的归宿,因此袁青杞顺势利导,频显神迹,终于让天师道否极泰来,重新咸鱼翻身。
“天师道人才济济,七郎真的需要万分小心!”
明玉山颠,有凉亭名为望远,徐佑和清明对坐手谈,何濡独依栏杆,翻看着冬至递上来的情报摘要,里面提到最多的就是袁青杞。
对了,她现在的道名是宁长意,人人尊称左神元君而不敢名之!
第六十七章 若耶溪畔有人来
在天师道急于恢复扬州治地位的时候,本无宗也没有闲着。因为都明玉的血腥手段,当初竺法言缔造的大好局面全部毁于一旦,比起天师道更惨,也摔得更重。
竺法言身死,竺无漏残废,且被羞辱性的游遍了大半个扬州,对本无宗的打击,远远超出想象。
所以在孙冠大张旗鼓的派出一位鹤鸣山大祭酒出镇扬州之后,竺道融也让自己的同门师弟,几乎二十年没有过问世事的竺道安前来扬州任吴县明法寺的上座。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对天师道不再打压,对本无宗也不再明面上进行扶持,任由两家在扬州展开适当的竞争,严禁厮杀,其余各凭本事,胜负由天。
说的通俗点,要文斗不要武斗!
所以竺道安采取了和竺法言完全不同的策略,他不急于扩充地盘,大造佛寺,雕刻洞窟,来和天师道正面争锋,只是每日在明法寺宣讲佛法,然后广邀各教名士清谈辩诘。据称接连二十三场辩诘,玄家、儒家、道家皆有名声显赫的人前来迎战,结果竺道安全胜!
因此名声大噪!
竺道安更是在明法寺摆下莲华台,不管何人,不管何时,只要心有疑难,求证至道,都可以登台辩诘。
明眼人看得出来,竺道安是欲以无双辩才,将本无宗死死的扎入扬州的血脉里。这也等于说,他想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偌大的天师道扬州治数十万道民!
这是何等的狂妄!
可在竺道安面前,没人觉得不正常,仿佛本该如此,理应如此。二十四胜,二十五胜,三十胜……当诸多自命不凡的名士们逐一败北,而袁青杞左神元君的名号也越来越响亮,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动下,让袁青杞和竺道安正面对决的呼声越发的高涨。甚至有人公开替袁青杞宣称,左神元君在完成扬州治十二郡的巡视后,会驾临明法寺,和竺道安于莲华台上一决胜负。这个小道消息瞬间点绕了围观群众的热情和好奇心,开始在民间和士族间形成议论的热潮。大家关注的重点不再是袁青杞会不会应战,而是几时应战,用何濡的话说,这招搬山填海、偷梁换柱的妙计定是出自佛门厉害人物之手。
谁也不敢断言最后的胜利者是谁,但几乎没人看好袁青杞。一则她名不见经传,虽说是孙冠的小徒,鹤鸣山的大祭酒,可突然冒出来无根无萍,比起竺道安成名多年差距极大;二则竺道安这数月在扬州战无不胜,那是靠着渊博的学识和精湛的佛法打出的威名,比起袁青杞那些糊弄愚民的所谓神迹,在士族门阀的心中,谁更胜一筹,根本没有疑问。
袁青杞在养望的路上,第一次遇到了必须抉择的危机!
“船都造好了?”
徐佑购置的五艘大鳊终于按时从钱塘赵家船坊交付,简单安排了下,通过杜三省的介绍,聘用了经验丰富的船工,由李木带着计青禾往广州贩卖由禾纸和元白纸。当然第一次出行,跟随的是骆白衡的船队,广州之前说好交给骆白衡独家代售,不过此次徐佑也特地讲明,只是随船卖这一次,从广州回来会多带珠玉象牙玛瑙宝石等贵重器物,今后这条线不做纸张生意,只贩卖玉石粮食酒水甜食和布匹等等。
船队出发之后,雕版印刷术也在祖骓的监督和改进中正式面世,三十名书佣加上三十名雕工精密配合,终于成功造出了这个时空里的第一本印刷品:何濡手书的金刚经一卷,字迹清晰通透,比起手抄固然不如,但胜在体量大时的高产和高效。
既然经过了初检,说明具备了大规模印刷的条件。徐佑炮制的《老子化胡经》也基本编纂完毕。关于老子化胡的说法由来已久,起因自然是《史记》里没头没尾的记载:老子西出函谷关,应关守尹喜邀请留下五千言《道德经》,然后欣然出关,莫知其所终。
莫知其所终五个字,给了后世无穷的想象力,汉桓帝时襄楷上书提到:“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到了三国时期,《魏略》又称:“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
言外之意,老子可能西出函谷关之后,去了名为天竺的夷狄之地另外创造了胡教。天竺的胡教,岂不就是佛门?
但这种只是市井流言,类似于八卦闲谈,不在天师道的道藏典籍之内。徐佑所要做的,是准备将《老子化胡经》纳入道藏,从而占据正统制高点,击碎佛门最核心和本源的东西。
洒金坊日出而作,如落而息,却无人知道在洒金坊隔离的那块区域里,有足足六十人日夜不停的开工印刷着堪称石破天惊的《老子化胡经》!
袁青杞终于结束了扬州十二郡的巡视,短短几个月,在天师道不惜一切的造神运动里,她的声望也随之上升到了顶点。不过月满则亏,不进即退,袁青杞此时就像游过了千山万水来到龙门前的鲤鱼,要么奋力越过去,化身为龙,从此天高云阔,再无可遮拦之物;要么原地游弋徘徊,哪怕千秋万代,终究还只是一条离不开江海的鱼。
摆在袁青杞面前的这道龙门,就是竺道安的莲华台!
于是,竺道安造势,袁青杞顺势,两人都迫切需要大胜来为各自所代表的一方谋取最大的利益,六月二十二日,天师道和本无宗同时传出消息,三日后,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的午时,左神元君宁长意将亲至明法寺,登莲华台和竺道安论衡。
这是六年前太极殿论衡之后,佛道两门里顶尖人物的再次交手,上次道门惨败,这次鹿死谁手,却未可知。
“度师,你要前往吴县参加论衡吗?”
马一鸣抚须笑道:“我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有资格登台论衡?不过是去为祭酒摇旗呐喊,助助威风,不然那些秃驴和尚真欺我天师道无人呢!”
徐佑赔着笑,道:“弟子初入道门,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度师可否带弟子一同前去?”
“这个……”
马一鸣确实没这个打算,现在香火旺盛,每日里来往的人不在少数,道观里只有苦泉和徐佑两个箓生帮手做事,若是去一个,留一个,恐忙不过来,道:“要不下次再有机会……”
“度师开恩!”徐佑忙跪了下去,道:“弟子入道时日尚浅,对很多道法精义领悟不到,全仰盼着这次去吴县开开耳界。再说了度师身边也不能没人服侍……”
瞧他说的真诚,马一鸣不好拒绝,道:“也罢,你收拾下,我们马上动身!咦,你的嗓音怎么了?”
“没什么,昨夜偶感风寒,喉咙有些干涩疼痛,已吃了药,想来明日就好了。”
徐佑从清明那里得到了改变声音的秘法,以秘药渐渐的收拢声线,再加以训练和刻意的压低,足可迷惑至亲之人的耳朵。其他收拾倒是没什么收拾的,清明自然会暗中跟随保护,以马一鸣的修为无论如何发现不了。
两人未时正乘船离开钱塘,第三日凌晨抵达吴县,刚入城门,就看到车马如龙,川流不息的往东城的方向蜂拥而去。
不问可知,东城那里坐落着如今扬州名声最响亮的明法寺!
明法寺规模巨大,殿阁如云,可容纳千僧。踏入山门至大殿足有五里之遥,沿途花团锦簇,曲径幽深,美景动人。到了正殿前,四株百年松树分立左右,需二十人才可合抱,气势恢宏。这就是所谓的山门才过便悠然,十里深松上绿天。过了正殿,是藏经阁、法堂和僧舍,再往后在溪水边有一座五层宝塔,上挂琉璃球,是佛门先贤明法僧的舍利塔,塔座下的青石不知何故,走上去隐隐可听琵琶语,故而又称为琵琶塔。
竺道安的莲华台,就搭在琵琶塔下,临若耶溪而成!
徐佑和马一鸣赶到时,已经是人山人海,接肩摩踵的盛况。好不容易挤到前排,看到莲华台正中独坐着一黑衣僧人,不像竺法言那么老态龙钟,却也比不了竺无漏的丰神如玉,面目平常,可端坐不动,笔直如山,一幅神光内敛的架势,让人不容小觑。
台上尚有扬州刺史府和吴郡的官员以及诸姓门阀的家主和名士,顾允、张紫华等赫然在列。而台下更是群贤毕集,黑白观听,仕女成群。除了钱塘观,其他各郡县的道观也派了不少人前来观礼,不乏跟马一鸣一样想要来拍袁青杞马屁的箓将道官们。这些人等闲不入寺庙,借此机会进来开开眼,有那心思跳脱的,趁着和尚们不备,悄悄的去佛殿的僻静处,解开腰带浇一浇水,倒也算是帮老君出了口气。
马一鸣久在林屋山,天师道里的熟人很多,时不时的打声招呼,再给徐佑介绍介绍,时间很快就过去。眼看到了巳时末,众人望眼欲穿,可山门外仍旧没有袁青杞法驾将临的消息,等待的民众再也按捺不住,先是窃窃私语,不敢高声,可到了午时正,还是不见人影,有胆子大的便开始嚷嚷起来:
“说好的午时,这算不算无信?”
“岂止无信,我看是心生怯意,不敢来了吧……”
“左神元君道法高深,不是我等可以揣度的,或许其中自有深意!”
“深意?我看就是生了怯……”
“约的午时,又没说午时正,还是午时末,静等即可,休得妄语!”
“竺上座五日前的辩诘,我可是在场听了的。戴承大家都知道吧?那可是隐居在穹窿山的得道高人,主上征辟数次都辞官不就,这会却出山和竺上座论才性四本,结果如何?惨败不能言!”
“是吗?哈,为啥人家上座腹中有那么大的学问呢?”
“这你就不知道吧,有传闻这位竺上座左胸有个小洞,直通腹内,平时用棉絮塞住,要读书时就取掉棉絮,洞里发出的光亮,可以让一室通明。”
“啊?还有这等异事?”
“对,我有胞兄在寺内为火工,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况且这也算不得异事,真正神异的是,竺上座每月的初八和十九都会把肠子从洞口掏出来,放到这若耶溪里洗干净后再塞回去……”
“怪不得,怪不得,腹内学问日日如新,我等这般的酒囊饭袋如何比得过?”
听着身边各种各样的言辞,徐佑也颇觉奇怪,袁青杞的辩才他是领教过的,不说必胜竺道安,但是绝无可能怯战不来。再说了,以袁青杞现在的身份地位,说出口的话代表的是整个天师道的脸面,岂会失信于人?
可眼看到了午时中,别说祭酒法驾,就是林屋山中也无半点消息传来。身为扬州大中正,本场论衡的主持,张紫华有点坐不住了,此次佛教论衡,虽说是教义之争,可也算文坛盛事,若开场就是收场,未免太过无趣。
“派人速去林屋山打探,左神元君可下山了么?”
张氏的部曲还未出发,顾允已经从王复的卧虎司得到消息,原来左神元君刚刚下山,座舟就被六天余孽截住厮杀,眼下困在震泽湖东的小谢塘堰之中,尚未脱身。
然而这个消息不能发布,与左神元君缺席论衡相比,六天余孽尚存于世的消息更易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要知道这些老百姓刚刚从白贼之乱里恢复了点生气,若是再受到惊吓,连顾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激起民意强烈的反弹。
午时将尽。
顾允低头和张紫华商议,准备以左神元君宁长意身体欠佳、另择良时为由,结束这场虎头蛇尾的论衡辩诘。
正在这时,一人分开黑压压的人群,在万众瞩目之下,身穿法服,背负法剑,迎着琵琶塔下的倒影,踏着若耶溪水的清凉,施施然走上了高高在上的莲华台。
第六十八章 有情众生
“请止步!”
四名来自郡守府的黑衣部曲上前拦住了路,顾允恍惚间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定睛看去,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然后再用神打量了片刻,这才摇头释然。
其实完全不同,这人肩高背曲,头略前探,故作坦然的姿态下藏着一丝紧张,跟徐佑天然出众、鹤立鸡群的风姿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尊驾何人?”
张紫华开口询问,对他来说,宁可有人突然出来搅局搞事,也不想让此次备受期待的论衡无疾而终。
说话的时候,甚至带了点期盼,说不定这人是天师道的奇兵呢?
果然,张紫华听那人说:“道人林通,钱塘观登箓,曾有幸听过祭酒真人讲解一日道法,自觉受益匪浅,今日领祭酒法谕,特来向上座请教!”
一言既出,台下顿时哗然。
什么?
一个小小箓生,看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竟敢妄言代替宁长意登台挑战竺道安,这已经不是无知无畏,而是胆大包天,滑天下之大稽!
张紫华眉心微皱,竺道安入主明法寺以来,确实有不少人自负才高前来清谈辩难,可实则志大才疏,往往一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甚至有些人只是粗通文理,就敢登堂入室,自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也,反正胜了就名利双收,败了也是应当,并不丢人,还可能回乡做做街邻们吹牛的谈资。
一本万利,只要胆大,就可妄为,为何做不得?
所以,此时此刻的林通,在所有人的眼里,就是这种以不要脸来搏一把前程的无赖子,但楚国风气如此,只要离经叛道,就会有人欢呼支持。当那些士族中人都不屑的看着徐佑,反而是大部分齐民开始起哄:“让开,让开,让他去!”
“对,让他和上座辩一辩,说不定胜了呢?”
“胜?你也真敢想,我打赌坚持不了半柱香就要认输!”
“半柱香?我脱裤子放屁的工夫,估计他就要下台来了……”
“哈哈哈!”
众人纷纷大笑,他们其实也不是很懂那些经义玄理,只是来凑个热闹,管他是谁,只要有热闹看就好。
跟这些粗鄙的俗人们不同,张紫华固然希望有人搅局,但搅局要搅得精彩纷呈,否则的话,还不如就此结束。
“林道人,你既在钱塘观登箓,度师可是马一鸣马真人?”
张紫华竟然知道马一鸣这个区区十箓将的姓名,可见能身居高位者,都非等闲之辈。徐佑稽首道:“正是!”
“马真人安在?”张紫华没有再搭理徐佑,径自对台下高声问道。
马一鸣已经傻眼了,当徐佑往前面去的时候,他还以为年轻人心急,想凑得近看得真切。可是徐佑越过了一个又一个人,最终站到了莲华台上面对竺道安,马一鸣的脑袋轰的一声,彻底炸开了!
他,他要干什么?
道人林通……钱塘观……听道法……领法谕……
接下来发生的事,马一鸣完全不知道了,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呆呆的飘在上空看着地上可笑的一切。
是的,可笑,颠覆常识,没有道理,这是梦吗?
“道兄,道兄,大中正问你呢!”
腰间传来的剧痛让马一鸣恢复了过来,身边的那道人是海盐观的十箓将郑谷,和马一鸣交厚,也听他方才介绍过徐佑,眼中布满了深深的同情,心里寻思着自己的那些个弟子,有没有这么不省心的家伙!
“郑兄,我该怎么办?”
马一鸣缩着头,不敢应声,郑谷也为难,道:“那林通是你的弟子,怎么也躲不过去,可现在要是上去把他拉开,闹将起来,就让整个扬州瞧了咱们天师道的丑……不如故作不知,让他试试,输了那是自然,顶多觉得他狂妄。等回去之后,道兄严加惩处就是了……”
郑谷出着主意,心里其实明白马一鸣这次无论如何难以过关。听说祭酒对他很赏识,极可能在下月升任五十箓将,这下估计也做不得数了。
“好,好,听你的,我先走一步。郑兄帮我在这里盯着,等他下得台来,立刻抓了押到东城门外。”
马一鸣低着头,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悄悄遁了去。张紫华连喊三声,没人作答,徐佑突然大笑道:“怎么?上座对外宣称,不管何时何地何人,都可以在这莲华台上论一论天地至道。今日却有言无信,礼祭酒而拒箓生,莫非和尚眼中,众生尚有差池吗?”
竺道安一直闭目静坐,闻听此语,张开双眼,面容如常,道:“请真人入座!”佛门讲究众生平等观,这是释迦牟尼创教之初就确定的根本原则,竺道安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张紫华不再阻拦徐佑,示意四名部曲退下,然后转身回到座位,和顾允低声道:“我赌此人撑不过一炷香!”
顾允愣了愣,难得张紫华有雅兴,笑着凑趣道:“赌注为何?”
“你三月初画的那幅春山图,我甚是喜欢。”
顾允洒然道:“好,就赌春山图。我若赢了,大中正今晚可否赏面一起喝杯酒?”
张紫华端正坐姿,目视前方,颇为威严,道:“除非你拿江州坡脚马的赤梁酒……”
顾允无奈道:“大中正好口福,我昨日刚刚得了三斗赤梁,正好以飨中正!”他这酒得来不易,本想着送给徐佑尝尝鲜,却被张紫华拦路劫了去。
两人旁若无人的闲聊固然透着顾张之间的亲近,另一方面也说明对贸然钻住来的徐佑不太看好。竺道安近来风头正劲,他们都亲眼见过他的辩才,实非常人所及。
徐佑走到竺道安身前,跪坐在准备好的蒲团上,两人间隔七步,四目交接,全都深邃似海,平静如渊!
徐佑是晚辈,于礼当先发问,道:“敢请上座明示方才所问,众生可有差池?”
“众生无有差池!”
“众生若无差池,那何谓众生?”
“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
这是《长阿含经》里的论述,徐佑精通佛儒道三家典籍,自然知晓出处,又问道:“众生无男女尊卑上下异名,那可分有情和无情?”
“于色、受、想、行、识染着缠绵,名有情,也名众生。可广而引之,众生亦可分有情和无情,有情即一切有情识之物,无情则诸如花草木石山河等无情识之物!”
佛经对众生的认知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从众生仅仅是有情众生,慢慢过渡到了包括有情无情的所有众生。此时的楚国,正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那个时期,所以徐佑问有情无情,算准了以竺道安的学识,必定比那些只知道研究般若七宗学说的和尚们要精进不少。
但是,正因为学识渊博,徐佑才好给他挖一个倾尽三藏经文也填不上的大坑!
“那,一切有情众生,可有佛性?”
最初的小乘佛教认为,仅仅佛一人有佛性,众生没有佛性,因此无法成佛,只是通过“八正道”等自我修持,达到最高第四阿罗汉果和辟支佛果的境界,而不能成佛果。后来般若学传入中土,六家七宗开始兴起,以研究般若性空为根基,主张一切诸法缘起无性。再后来《泥洹经》《涅槃经》相继流行于世,涅槃学派代替了般若学派,慢慢的转为佛性有无的讨论,从佛一人有佛性到有情众生皆有佛性,从只能度己变成了可以度众生,佛法由此进入大乘之境。
“有佛性!”
竺道安感觉到了徐佑话语里透露的杀机,微微一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出身本无宗,而本无宗以般若学为立宗之本,可要讨论佛性,必然要借助涅槃学派的典籍。只是事已至此,以胜为先,竺道融师兄想必也知道形势所逼,骑虎难下,不会怪责于他。
两人的交锋,明面上波澜不惊,其实暗地里已经黑云压城,若不是对佛门经义和宗派之别了解颇深,这会只是一头雾水,看个热闹而已。
可在座如张紫华、顾允和四姓门阀以及其他名士却齐齐吃了一惊。时下般若性空之学仍旧占据主流地位,尤其以本无宗竺道融为首,对“佛身是常,佛性是我”之说甚为不满,斥责此说为不通真照。
竺道安如此公开唱反调,实在有够大胆。
“这道人厉害!”
张紫华低声道:“一环扣一环,原来在这等着竺道安,可谓深谙人心,机关算尽!”
顾允皱眉道:“他想借竺宗主来给竺道安施加压力,手段和心计是有的,却不见得学识更高。就算侥幸赢了,未免胜之不武。”
张紫华知道顾允为人方正,也不与他争辩,笑道:“胜负还未分……我们不急,继续看!”
正如张顾二人所说,徐佑将话题引到佛性,有用竺道融压制竺道安的意思,但这只是稍带,真正的目的隐藏极深,无人能够发觉。
“哦?”徐佑露出笑容,反唇相诘,道:“若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那一阐提人又如何?”
竺道安终于神色微变!
其实现下的楚国佛门已经感觉到了般若学的局限,本无宗居于六家七宗之首,内里不乏有人试图精研其他的经义来破茧成蝶,另寻一条出路。
譬如竺法言,当初钱塘湖雅集,竺法言被都明玉的雄辩逼到死角,也曾借《华严经》的经义反败为胜。
竺道安是竺法言的师叔,这二十多年不问世事,专心译经诵经解经,尤其对六卷《大般泥洹经》研究颇深,他从六卷经文里辨析出了一个前人未有的大胆命题,也就是徐佑方才所问:
一阐提人有没有佛性,能不能成佛?
其实在六家七宗之外,很多有识之士,包括佛门北宗的大部,已经基本赞同一切有情众生都可以成佛,但唯有一阐提除外!
何谓一阐提?
完全断灭善根、不信佛法、无法生菩提心的大恶人,就是一阐提。
《大般泥洹经》里清晰的写着:一切众生皆有佛心,以是性故,断无量亿诸烦恼,即得成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除一阐提!
要知道,在很多佛门的经文里,一阐提,可是连如来都治不好的坏蛋!
竺道安缓缓起身,于莲华台上绕行一周,望着台上台下那无数仰头观望的人群。那里面有正定聚、有邪定聚、有不定聚,然而却都是苦海行舟里的可怜人,生有情识,自有佛性,岂能取此舍彼,独留一阐提人沉沦六道?
“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自然也包括……”竺道安回到蒲团坐下,眼脸低垂,神色平静,道:“一阐提!”
这三字,如惊雷炸响,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大般泥洹经》流入江东已有五载,是《般若经》之外最为盛行的佛教经文,读过并研究它的人不是少数。虽然在本无宗为首的六家七宗的打压下,泥洹经还没有形成真正的学派,但它的影响力已不可小觑。
竺道安认为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这虽然跟本无宗的教义有违背,但大家心知肚明,总不能睁着眼说瞎,非说众生无佛,那徐佑只要拿着《大般泥洹经》砸过来,竺道安就辩无可辩,这一局立刻就输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竺道安同样可以拿着《大般泥洹经》来告诉徐佑,一阐提人没有菩提心,不可成佛果,自然没有佛性。
简单,直接,而且有杀伤力,可竺道安却选择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他明明白白告诉世人:一阐提人亦有佛性。
这可是邪见,违背了佛门经旨,若有人抓住不放,足够将竺道安驱逐出僧团!
竺道安,失心疯了吗?
这是同时盘旋在很多人脑海里的念头,跪伏在莲华台下的五百白衣僧众更是如丧考妣,茫然四顾,一副不知所措的可怜表情。
只是这些人不明白,竺道安经过这些年的剖析经理,洞彻入微,敏锐的发现六卷《大般泥洹经》里诸多矛盾和错误之处。眼前这个林通,看似名不见文,可只有身处局中的他才知道,此人深通佛法,且善于辩诘,殊不知这正是其布下的陷阱?
如果林通同样发现了《大般泥洹经》里的疏漏,以之反驳“一阐提人没有佛性”的论调,到了那时,自己岂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竺道安猜的没错,如果他真的敢这样做,徐佑会用此时还没有传入江东的真正的《大般涅槃经》为利刃,将整个本无宗的脸皮给揭下来。
不过,徐佑没有想到,竺道安竟然真有这样的大智慧,在《大般涅槃经》还没有南传时,以个人的力量,将佛性论往前推动了一大步。
仅此一点,竺道安已经站到了整个江东佛门的至高处,俯瞰众生!
这样也好,爬的越高,摔的就会越重!
“上座可想好了?一阐提人,杀生、妄语、轻慢、贪求、嫉妒,善法既尽,十恶具足,莫非也能成佛?”
徐佑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冷静中带着平和,可听在张紫华等人的心里,却仿佛战鼓催魂,滴滴点点,几乎要人喘不过气来。
“《央掘魔罗经》说一阐提十恶具足,不能证佛道;《无上依经》说一阐提诽谤大乘,堕邪定聚,不得证无上菩提;《楞伽经》也说一阐提无涅盘性;再加上《大般泥洹经》,四种经文,历历在目,你还认为一阐提,可成佛吗?”
顾允忍不住和张紫华说道:“我收回方才的话,这人不仅有手段,而且学究天人,其才不在竺道安之下……”
张紫华颌首,道:“我现在有几分相信他是宁长意派来的奇兵了,且看竺道安如何反击?”
竺道安的反击十分犀利,抓住了徐佑说辞里的漏洞,道:“《佛说长者法志妻经》将暴恶女人授记成佛,《不思议光菩萨所说经》将婴儿授记成佛,《佛说乳光佛经》将牛畜授记成佛,《佛说萨罗国经》将好淫人授记成佛,《阿阇世王授决经》将犯五逆罪人授记成佛……诸如此类,多有一阐提而成佛者。此五经,比真人所言的四经可信么?”
徐佑笑道:“杀一人和杀两只羊,孰轻孰重?譬如良医,悉能疗治一切诸病,唯不能治必死之人。诸佛菩萨亦复如是,悉能救疗一切有罪,唯不能治一阐提人!”
“一人也好,两羊也罢,和一阐提俱在迷界之中,既在迷界,当是有情众生。迷界中一切诸佛常住不变,毕竟安乐。而诸佛具常、乐、我、净,且佛性无差别相,只要生生受持,听受斯经,过亿亿万劫,一切有情众生终可成佛。”
竺道安坚信,他没有错,错的只是经文。(注:我,指常住无变的如来,常,指如来法身,乐,为涅槃,净,为诸佛正法。)
徐佑连番试探,几乎可以断定竺道安的深浅和底细,故而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纠缠,该铺垫的已经铺垫完了,竺道安的精神和压力也绷到了最紧。他或许以为自己黔驴技穷,已是强弩之末,却没想到前面的诘难只是开胃菜,接下来才是今日真正的杀招。
徐佑拂了拂法服的袍袖,解下背负的法剑,平置于腿上,静静的道:“好,我再问上座:一切有情众生包括一阐提在内,皆可成佛,那无情众生,可成佛否?”
又是一道惊雷,霎时在所有人头顶上轰然作响。
第六十九章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佛性的有情无情之辩,是大乘佛教盛行之后,堪称佛门最重要的辩论。与之相比,什么众生有情无情,什么一阐提成不成佛,根本只是小儿科的玩意。
鉴于时代的局限,竺道安以无上聪慧和大无畏的勇气,从《大般泥洹经》那自相矛盾的经文里别出蹊径发出“一阐提可成佛”的论调,已经在他的理解里,把佛性走到了路的尽头。
所以当徐佑撇开有情众生,反而提出无情众生有无佛性这一问难时,竺道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周遭的世界飞速的远去,魂游物外,不知所踪。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有情具觉知,可容有佛性;无情无觉知,又哪来的佛性?”
竺道安的话,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想法,无情物,如墙壁瓦石,若是也能成佛,那不是发了癔症吗?
徐佑纵声大笑,状及狂悖,抽法剑出鞘,狠狠刺入木台之中,道:“上座,此木知痛吗?”
“木本无情,故不知痛!”
“金刚经有云: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徐佑一字字道:“请上座教我,何为无想?”
“这……”
徐佑不等他细细思量,道:“不如我来替上座作答。《金刚经》将众生分四生十类,第八为无想。何为无想?由因世界,愚钝轮回,痴颠倒故;和合顽成八万四千枯槁乱想。如是,故有无想羯南流转国土,精神化为土木金石,其类充塞。这些土木金石,乃外道之人思专枯槁之后所化,因此名为无想。如那个叫劫毗罗的外道化石,正如此类。”
竺道安满脸诧异,愕然抬头,道:“这是何处的金刚经义,为何我从未耳闻?”
“北朝国师昙谶曾说:金刚难坏句义聚,一切圣人不能入。此经文义的次第艰深,为诸经之冠,仅我所知,南北两朝共有七种经义不同的《金刚经》流传于世,我解的,乃隐士高僧所译。”徐佑笑了笑,眼神凌冽如冬雪,道:“上座,以为解的如何?”
徐佑这是明摆着欺负人,他以几百年后才出现的《楞严经》的经义来解《金刚经》的无想众生,还噎的竺道安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无法自持。
有经有义,有名有姓,逻辑通顺,圆融无碍,竺道安能怎么说?他自知落入徐佑的圈套,额头渗出汗滴,后背的僧衣也在阳光照射下印出丝丝的水迹,无奈的道:“解的妙!”
“既然土木金石,皆可为世尊灭度之……”徐佑拔出法剑,还剑入鞘,目光凝视着竺道安,道:“那岂不正是‘无情有性,草木成佛?’”
循循善诱,层层设伏,终于抛出了这次论衡最大的杀器,那就是无情有性,草木成佛!
草木无性,是心神佛性的对立面。也就是说,佛教史上凡是以神明、心识乃至觉悟之性,来诠释佛性的,大都在论证有情有性的同时,包含着无情无性的思想。
释迦牟尼立教至今,从佛有佛性,到有情众生有佛性,不知耗费了多少先贤大德的智慧和心血,才让佛门的理论高度,从度己变成度众生。
然而徐佑今日所言,只用了区区八个字:“无情有性,草木成佛”,直接跨越了无数劫,将佛理又拔高了无数倍。
超越时代的错误言论,是笑话;
那超越时代的正确言论,是什么?
是外道!是邪见!
因为他彻底否定了佛教这千百年来的立教之根,这若不是邪见,还有什么是邪见?这若不是外道,还有什么是外道?
不仅竺道安惊在当场,那五百僧众,那诸姓门阀,那贵人名士,还有莲华台下围观的人全都被徐佑的话震的五脏移位,目瞪口呆。
风骤起!
呼呼作响!
张紫华干咳一声,道:“竺上座,你可有辩辞?”他是主持,若竺道安再不言语,今日论衡,胜负将分。
竺道安猛然起身,金刚怒目,手指徐佑,厉声道:“开觉佛性,唯局限于有情。若许无情成佛,此成则能修因,无情变情,情变无情,便同邪见。”
徐佑安坐不动,悠悠道:“果然,道不同,即为邪见!竺上座可曾想过,你稍前说一阐提也可成佛,在很多人的心里,也是邪见!”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是诡辩术的最高境界,也是辩诘里极其杀伤力的手段之一。
“那不同……”
“那有什么不同!”
风愈急!
衣袂飘飘!
徐佑站了起来,郎声道:“夫道者,若一人得之,道即不遍。若众人得之,道即有穷。若各各得之,道即有数。若总共得之,方便即空。若修行得之,造作非真。道,本自有之,超越一切有情无情之物。既然如此,道在你我之中,道也在土木之中,有情合于道,无情也应合于道。故有情成佛,无情亦可成佛!”
这次由玄学和道学入手来讲解佛学,比起之前以佛学解佛学更胜一筹,让人恍然间想起,这不是两个佛门大德的辩诘,而是天师道和本无宗的论衡。
竺道安深深吸了口气,藏在僧袍里的指尖掐了掐手背,暂时稳住阵脚,指着远处正殿前的百年巨松,道:“照真人所讲,松树可有佛性?”
徐佑暗暗叫了个赞,竺道安不愧是辩论小能手,被自己逼到这等地步,转瞬就明白过来,想要避实就虚,开辟第二战场。
哪能随你的意?
“有佛性!”徐佑断然道。
“那几时成佛?”竺道安眼中已有笑意,他此问很是犀利,若徐佑答不出,或者答的不妙,就能借此反击,力求挽回劣势。
徐佑扬眉道:“待虚空落地!”
竺道安的笑容凝固,尚不死心,追问道:“那几时虚空可落地?”
“待松树成佛!”
竺道安蓦然发觉,他又一头闯入了死胡同。
徐佑以诡辩对诡辩,将竺道安的反击瞬间扼杀在摇篮里。正在这时,从若耶溪畔吹来一朵黄花,正好落在他的肩头。拈花在手,望着远处竹林摇曳,微微笑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竺道安,你还不悟吗?”
法服在身,法剑于侧,手拈黄花,面带微笑,与怒目而视、大汗淋漓、进退失据的竺道安形成了鲜明对比。
风再紧!
如火烈烈!
竺道安的额头汗落如雨,滴滴答答的声音,落在莲华台上,如同万斤重锤敲在鼓面。咚,咚,咚,人人都觉得血脉贲张,面色潮红,忍不住踮脚伸颈,想看竺道安如何作答。
悟了吗?悟了吗?
悟……了吗?
竺道安死死咬着唇,鲜血的腥味冲开了充塞脑袋的迷障,眼神恢复几分清明,嗓子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嘶哑,道:“法身无象,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花而显相,并不是说黄花翠竹就是般若法身。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笋,莫非吃的是法身?由此可知,若无情成佛,活人应不如死,死狗也应胜于人了!”
徐佑摇头叹息,将黄花轻轻放于地上,道:“我道竺上座佛法精湛,在扬州三十余胜,该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今日论衡,才知见面不如闻名,虚有其表罢了。想那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众生前。随缘赴感靡不周,而常处此菩提座。翠竹不出法界,岂非法身?又有《般若经》云,色无边故,般若亦无边,黄花既不越色,岂非般若?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读经数十年,不过一敲鱼人而已!”
竺道安浑浑噩噩,再不能说一字!
张紫华几乎都不忍心看他的脸色,为公平起见,又向竺道安发问,连着三次,都不闻回声,当即宣布:今日明法寺论衡,天师道扬州治钱塘观箓生,林通胜!
“竟然真的胜了?”
“我都不敢信……”
“刚才谁打赌呢,输了脱裤子,别跑!”
台下众生纷纷扰扰,无不为今日精彩至极的论衡神魂颠倒。徐佑在台上环顾稽首,得意怎么也遮掩不住。顾允心中暗道:“此人对道法经义的剖析已近天人之境,可人品风度却远逊于道法。”他却不知,徐佑刻意将林通塑造成这样优点和缺点毕露的人,如此,才好掩盖面具之下那个真正的身份。
接着,徐佑就给顾允演示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人品无下限,他走到竺道安跟前,道:“我近年来新著一经,从未示人,本有十卷,现仅有一卷在身上。上座若不嫌弃,可否现在观之,品评一二?”
论衡结束,有成为朋友的不假,可极少有人刚刚辩诘完,就给对手送自个写的书的。竺道安毕竟是个人物,失败已成定局,风度还是要的,再者也想从对方的著作里了解他的思想,口称不敢,双手恭谨的接过徐佑递来的一卷经文。
入手滑润如丝,还带着淡淡的墨香,该是刚刚集成不久!
小心翼翼的打开扉页,一行字映入眼帘:
时太上老君寄胎为人……尔时老君须发皓白。登即能行。步生莲花。乃至于九。左手指天。右手指地。而告人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
我令尹喜。乘彼月精。降中天竺国入乎白净夫人口中托荫而生。号为悉达。舍太子位。入山修道。成无上道。号为佛陀。襄王之时。其岁乙酉。我还中国。教化天人……
徐佑悄无声息的退后三步。
竺道安的脸攸忽苍白,然后通红似赤铁,颤抖的手指着徐佑,想要说话,可还未开口,仰天吐出一口血来,身子往后倒去,晕死在莲华台上!
(这两章太过费力,写的深了怕阅读艰难,写的浅了怕流于浮夸。我对佛道典籍虽有所涉猎,但不算十分精通,若有疏漏之处,权当小说家言,敬请海涵。)
第七十章 盘螭将飞
明法寺论衡注定要载入佛道两门的史册,它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天师道终于一雪太极殿论衡败北的耻辱,而是它提出了无情有性的新命题。虽然在短时期内,这个新颖的观点会受到很多批判和误解,但终究会慢慢的被世人接受。
到了那时,林通作为天师道的箓生,却为相看两厌的佛宗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重境界的山门!若由此发展出新的宗派,难道奉林通为初祖不成?
这样吊诡的事,千百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林通,跪下!”
徐佑忙跪了下来,脸上陪着一万分的小心,道:“度师,何苦生这么大的气?惩罚我事小,可别气伤了身子。”
天地君亲师,不管以后徐佑在天师道爬到什么位置,马一鸣仍然是他的度师,这一点,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该有的文章必须做到位,不能贻人口实。
马一鸣遁走后躲在东门外,等着郑谷把那不肖弟子抓过来问罪,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郑谷的手下,惟妙惟肖的描述了徐佑在莲华台上舌如利刃、将竺道安逼的落在下风的英姿,要他赶紧回去观战。
马一鸣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从流民里偶然捡来的弟子,竟然有这等通晓佛道两家玄义的学识,有这等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量,有这等纵横跋扈唯我独尊的才辩?
竺道安是什么人?
竺道融的师弟,明法寺的上座,江东佛门数得着的顶尖人物,不说别的,就这几个月舌战群儒,三十余胜,风头一时无两。人戏称之“汤池铁城”,盖其攻守兼备,不露破绽,几乎无人可敌。
可今日莲华台上,汤池铁城却讷讷不能言,又被一卷尚不知内容的经籍气的吐血昏倒,简直让佛门无地自容,堪称百余年来最大的惨败!
始作俑者,真的是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小箓生吗?
马一鸣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但徐佑的小心和恭敬,跟莲华台上的威风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的心里莫名舒坦了许多。
“生气?你还知道我生气呢?”马一鸣甩了甩了袍袖,语气倒是软了几分,道:“你说,今日为何贸然登台,事先也不与我商议?”
“度师息怒!”徐佑抬着头,低声道:“我要事先禀告,你会准许我登台吗?”
“我疯了才许你登台……”
马一鸣眼睛一瞪,道:“我问你答,还敢反诘?是不是觉得今日闯出了名声,就不再把我这个度师放在眼里?”
徐佑嘻笑道:“弟子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呐!”
马一鸣拿他没有办法,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末了长长叹了口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林通,你记真切,等会要见了祭酒,可千万别再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知道吗?”
虽然明知闹出了这样天大的动静,被袁青杞召见是题中应有之意,可脸面上却得流露出惊喜的神色,道:“祭酒要见我?”
“是!我之所以没有抓着你立刻回钱塘,就因为此事已经不在你我的掌控之内。究竟要如何善后,还得祭酒亲自做决断!”
马一鸣翻着案几上快要堆成小山的各种拜帖,那一个个曾经高高在上、如雷贯耳的名讳,如今却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眼神里有些狂喜又有些忐忑。
拜帖就是人脉,就是登山的基石,就是今后飞黄腾达的依仗。虽然这些人都是为了徐佑而来,可对马一鸣而言,徐佑的吃肉,他怎么也能分杯羹汤,师徒之间,互惠互利,再寻常不过!
“起来吧,看看这些,都是方才送到逆旅中来的!有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人我都替你挡了,剩下的这些可以见一见,但不是现在……”马一鸣乜了徐佑一眼,道:“你也别怪为师阻你的路,没见祭酒之前,你不方便和任何人见面……”
“弟子明白!”徐佑恭声道:“弟子毕竟少不更事,不通人情世故,有度师代为操心,弟子感激不尽。”
马一鸣老怀大慰,道:“你这孩子向来知礼,甚好,甚好!”这下也不计较徐佑登台时没跟他商量的无礼和大胆了。
袁青杞的召见来的很快,申时刚过三刻,来传令的宫一已经到了逆旅。和徐佑互相见了礼,宫一显然有些好奇,上下打量了会,道:“你就是林通?
“正是小人!”
宫一笑道:“本教尊卑大小如一,既入我道门,皆是兄弟姊妹,不必自称小人。”
徐佑口中称是,可执礼甚恭,并没有因为今日大出风头而翘起尾巴。宫一点点头,显然对徐佑的初步印象还算可以,转头望着马一鸣,道:“十箓将一道去吧,等见过林通,或许祭酒还有事情召你相商!”
马一鸣忙道:“劳烦女郎亲至,其实随便派个下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是了……”
宫一笑容顿收,道:“你我都是天师座下负剑躬行之人,何来高低上下?我来一遭,跟别人来是一样的!”
“是是是,我失言,失言!”
马一鸣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上却能保持着笑容不变,这份唾面自干的修身工夫倒也让徐佑很是赞赏。古往今来,像马一鸣这样的人,都能混得开,不是没有道理的。
乘着牛车疾行,从西城绕到水门,然后换乘轻舟沿溧水溪过松陵江直入震泽湖。夏日的震泽湖正是一年最优雅明丽的时候,站在舟头,远远望去,峰峦罗列,山水萦抱,点点金光洒在湖面上,仿佛金鳞游弋,绽放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此时的震泽湖,比起后世的太湖多了几分纯朴和天然的气度,没有经过大开发后的精致和烟火气,更得徐佑的心意。
袁青杞的金翅斗舰停靠在震泽湖西北角一个叫盘螭渚的地方,此地因巨石成山势,突入震泽湖中,仿佛螭卧期间,欲腾空飞去。所以有人取曹植在《桂之树行》里“上有栖鸾,下有盘螭”之句,名为盘螭渚。
系上缆绳,接上踏板,徐佑跟在宫一和马一鸣身后登上了这艘名声已经响彻扬州的金翅斗舰。甲板上有人在不停的冲刷血迹,女墙和楼阁处处可见刀剑砍斫的痕迹,还有旌旗和幡帜焚烧后的灰烬,徐佑垂着头,没有左右顾盼,但也心知肚明,袁青杞之所以没有及时参加明法寺论衡,原来是受到了六天的截杀。
瞧这船上的架势,估计对方动用了大批人力,志在必得!
入得二层,宫一让徐佑和马一鸣在舱室内等候,吩咐婢女上了茶,直到一杯茶饮尽,宫一才再出现,道:“林通,随我来!”
这金翅斗舰方正九十余步,高十余丈,舱室数十间,可容八百人,前后徐行,如蚁走山林,仰望巍峨,俯瞰雄壮,不能不让人心生敬畏。最紧要的是那无所不在的精悍部曲,三步一岗,防守严密,将整艘斗舰营造的彷如钢铁囚笼。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袁青杞,从晋陵袁府的深闺里,到这震泽湖的斗舰之中,可真是你想要的“不失其性”吗?
“你在此稍待!”
两人来到一间舱室外面,跟别的看上去并无二致,想必是为了防止刺客探知底细,故意不做任何标识和区别。
“是!”
徐佑低着头,他的背微曲,肩略挑,脚下成外八字,身姿和仪态已经跟平日里完全不同。在即将和袁青杞的第一次见面里,能不能成功瞒过她的双眼,对未来的计划至关重要,按理说他至少应该紧张,可真到此刻,心里却十分的平静,无波无澜,犹如死水。
他忘记了徐佑,忘记了明玉山,忘记和袁氏曾有的婚约,现在的他,只是林通,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个潜心修道的箓生!
二十三息之后,舱室的房门打开,宫一侧身让到旁边,道:“请!”
徐佑悄悄的吸了口气,让宫一通过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到他平静外表下遮掩的局促和不安,然后抬脚迈步,跨过了这道门!
“钱塘观箓生林通,拜见祭酒真人!”
袁青杞身穿一袭月白色的交领衫裙,袖口、衣襟和下摆没有像士族女郎那样缀着各色的缘饰,腰间系着皂带,将腰身的盈盈勾勒出来,脚下是最普通不过的麻履,头发没有像上次那样梳成归真髻,而是清爽利落的灵蛇髻,态浓意远,肌理细腻,真可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这一身装扮简单至极,别说跟士族门阀的女郎比,就是普通人家的女郎穿着也要更华美和精致些,可朴素中自见真趣,映衬着袁青杞那清丽无匹的容颜,反倒给人返璞归真的圣洁感和仪式感。
徐佑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双手交叠额下,毕恭毕敬的跪地施礼。袁青杞端坐不动,审视徐佑了片刻,口吐妙音,道:“林通,你可知罪?”
徐佑身子一抖,又伏低了几分,语带茫然,道:“弟子不知何罪!”
袁青杞翻了翻案几上的书,玉容不见喜怒,道:“这是你作的经?”
“弟子早年曾在山中逢一野道人,睡梦里得授此经,不过事后便忘记了,直到数月前入了道门,受度师马真人教诲,似乎唤醒了弟子灵智,这才重新记起此经,故而闲暇时写就成册!”
徐佑和竺道安说是他的著作,那是故意气竺道安,摆明了我要作伪经来诋毁佛门,你又能奈我何?但对其他人就不能这样说了,必须假托神迹,才可名正言顺的将《老子化胡经》纳入道藏正典。
“原来如此!”
袁青杞不置可否,道:“明法寺竺上座观此经而吐血,至今未曾苏醒,顾府君的问牒已经发给了我,要我解释缘由。此事因你而起,你来教教我,该如何回复顾府君?”
“回禀祭酒,明法寺论衡,双方自凭才辩,弟子绝无丝毫失礼之处,在场的万余人皆可为证。至于竺上座,他挟连胜之威,存必胜之念,结果败于弟子一无名小辈之手,心气难免郁结难平,所以才吐血昏迷,与此经文何干?再者,就算竺道安观此经而吐血,这《老子化胡经》乃我道门典籍,佛门如何想,是他们的事,又与我等何干?”
袁青杞微微一笑,登时给这简陋的舱室平添了春色三分,道:“宫一,听到了吗,据此回复顾允。”
宫一躬身道:“诺!”她顿了顿,又望了徐佑一眼,犹豫道:“要不要委婉些……”
“不改一字,据此回告。”
“诺!”
“好了,起来吧,别跪着了!”袁青杞神态舒和,仪态娴雅,道:“早前在钱塘斩蛟时,就是你出面以清河张揖的《广雅》为辞,说服了那些围观的百姓,这才让钱塘观重现旧日香火。这个功劳,本想着等过段时间再赏你,没想到才几个月,你就又让我刮目相看。”
徐佑起身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平放大腿侧,腰背微躬,低垂着头,道:“祭酒斩蛟是真,弟子不过适逢其会,见那些愚民似有怀疑祭酒之意,一时义愤,这才斗胆妄语,祭酒不责罚弟子多事就是万幸,岂敢再领赏赐?”
“斩蛟不过力气活,会些武艺就能做到,可要让百姓因而信奉我天师道,可不是区区武艺能够做到的了。”
袁青杞笑了笑,温声道:“那,就要借助你的本事!”
徐佑连忙叩首,道:“弟子不敢当祭酒盛赞……”
“你自当得起,不用谦逊!我教向来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你立此不世之功,我会禀明天师,升你为扬州治的两名正治之一!”
“啊?”侍立旁边,向来不动声色的宫一满脸错愕,差点脱口惊呼而出。
徐佑猛然抬头,眼眸里的狂喜之色仿佛潮水汹涌而出,声音也微微颤抖,道:“正治?这……升迁太速,恐不合教规……”
天师道传承千百年,自有一整套升迁的制度,从箓生开始算起,每两到三年会进行考绩,若在中中以上,且无重大过错,会酌情升任更高的职务。若按部就班,从箓生做到正治,至少得三十年时间。当然了,到了现在,各种规章制度早就形同虚设,执行起来没有那么严谨,往往上位者一言可决,连升三级都是常态。
可再怎么常态,那也是入道五年以上的老人,或立了大功,或攀附了后台,从箓生到十箓将,再到五十箓将、百五十箓将、五百箓将,以一治祭酒的权限,最多也只能将心腹属下越级升到灵官,因为再往上就是正治,必须经过鹤鸣山天师宫的确认才可任命。
“教规也有可通融处,本无宗挑衅在前,逼迫甚急,我又受阻于半道,无法及时赶到。你有如此的胆略学识,解危难于倒悬,扬威名于敌阵,天师道岂会吝啬一个道官的职位?”袁青杞笑的云淡风轻,却又不可捉摸,道:“且安心,我举荐的人,天师绝无驳回的道理。”
徐佑不再假意推辞,感激涕零,道:“弟子受祭酒厚恩,无以为报,今后愿甘附骥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接着袁青杞没有再多说什么,勉励了徐佑两句,让他先行退下。宫一送徐佑到外面,吩咐两名部曲护送他回原先的舱室,然后关上房门,来到袁青杞身旁,道:“祭酒,这个人城府很深,我看不透他!”言外之意,贸然升他做正治,怕是太过草率。
“城府不深,也不会将竺道安气的吐血。”袁青杞淡然道:“不过,城府之外,此人还有样东西,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什么?”
“野心!”
袁青杞翻开老子化胡经,晶莹如初剥春葱的手指点了点纸上的字墨,道:“扬州治,不是他想要待的地方。”
宫一小嘴微张,眼里的惊诧再也忍不住,道:“他……他想……上鹤鸣山?”
袁青杞摇摇头,道:“不是他想不想,而是此经问世,必然尽得天师欢心,不出荀月,就会召林通到鹤鸣山觐见。赏他区区一个正治,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提前示好的小手段罢了。像这等才辩纵横之辈,正是我教奇缺之人,别忘了,那年太极殿的往事,可是天师心头最大的隐痛!”
“可是祭酒也说,林通野心太大,若是升的这么快,会不会尾大不掉……”
袁青杞仿若深不见底的清泉的双眸透着淡淡的讥嘲,道:“你啊,还是看不懂这本《老子化胡经》的威力!此经一出,林通将成为佛门最大的死敌,他今生若想好好活着,就必须接受天师道的庇护,除此之外,再无他路。将来在天师心里,哪怕信不过你我,也会信得过林通!”
她嫣然一笑,连宫一都看得呆了,道:“这样最好,我们在扬州做我们的事,林通就交给天师,由得他们和佛门去斗。”
宫一也笑了起来,道:“祭酒说的是,林通锋芒毕露,肯定将天师和佛门都吸引过去,我们才好悄然行事!”
袁青杞站了起来,高挑颀长的曼妙身姿,几疑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尘,裙裾翻飞,开合之间,修长笔直的**若隐若现,慢慢踱到窗口,遥望白云变幻,道:“哎,天师待我如女,总觉得对不住他!”
“祭酒一心为道门的将来谋划,就算天师日后知晓,也会体谅祭酒苦心,定不会怪责的。”
夕阳西落,红光泛出湖面,倒影在窗楹外,袁青杞的俏脸隐在光亮之外的阴影里,透着难以言述的坚毅神色,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顾不得那许多了!”
第七十一章 真真假假
徐佑回到舱室,马一鸣忙问:“如何?祭酒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问明法寺论衡的详情,然后夸赞了我几句。”
“那就好,那就好!”马一鸣捻着胡须,眼睛放着光,道:“我还怕祭酒怪你自作主张,现在好了,既然夸你才具,那必定会有厚赏。”
徐佑苦笑道:“确实有厚赏,只是不知是不是祭酒寻我开心……”
“这叫什么话?祭酒是何等人,哪有闲情寻你的开心?到底什么赏赐?”
“祭酒要升我做扬州治正治!”
“升你的职,那是应当的。嗯……什么?扬州治……”马一鸣手猛的用力,拽断了数根胡须,眼睛瞪如牛铃,道:“正治?”
“是,如果我没听错,是扬州治的两名正治之一!”
“这……这不可能!”
马一明抓住徐佑的胳膊,还待追问,舱门吱呀打开,有部曲来请他去见袁青杞。徐佑看着马一鸣失魂落魄的去了,口中还在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心里也有点唏嘘:马一鸣在天师道苦熬了这么多年,前不久才为袁青杞承诺升他作五十箓将而沾沾自喜,怎么也想不到自个亲自登箓入道的林通,会在短短数月之间就坐到了正治的高位。
偌大的扬州治,祭酒之下,也仅仅只有两名正治!
人比人气死人,不必说马一鸣肯定要心态失衡,不过徐佑并不在意对方的心思,他在扬州治应该不会待的太久,跟马一鸣这点师徒情分,今后只需要维持表面上的亲近,彼此间的纠缠会越来越少,无需多虑。
徐佑此时担心的是,袁青杞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仔细回想两人见面的所有细节,袁青杞表现如常,没有露出丝毫的异样,可没头没尾的,突然举荐他出任扬州治正治,未免有些草率和蹊跷!
琢磨不透啊,徐佑自诩识遍人心,可对袁青杞这个女郎却总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小小年纪,门阀仕女,城府森严到这等地步,真不知道袁阶是怎么养女儿的!
大概过了两柱香,马一鸣兴高采烈的回来,刚才的颓势一扫而尽,红光满面的道:“通儿,祭酒方才交代,要你我先回钱塘,等安顿停当之后,再由我亲送你至林屋山履职。哎,说来可真是大幸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不是宁祭酒在位,蒙她老人家如此看重于你,想从箓生超然拔擢为正治,恐怕千难万难。要知道,天师道百余年来从未有过升迁如此之速的人,当然了,也从未有人立过像你这样的大功……但居功不能自傲,你要对祭酒怀感恩之心,鞍前马后,以弟子之礼侍奉之。如此,就算有人反对,有祭酒的支持和竺道安那染红的僧袍,足以堵住他们的嘴巴……”
马一鸣喋喋不休,似乎在暗示徐佑今后如何该站队,由此可知,扬州治未必铁板一块,都对袁青杞这个空降而来的祭酒心悦诚服。
徐佑打断他的话,道:“度师,祭酒召见你,不知都问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问了问你的出身,家住何地,为何流落钱塘等等。不要担心,祭酒说了,你身世可怜,入我道门即为兄弟,今后这天师道千百万道众都是你的亲人,再不至颠沛流离,无有安处!”
林通的身份几近完美,还有点小漏洞也已经交给冬至去打点,别说袁青杞,就是风门和司隶府联手,估计也查不出任何的破绽。
徐佑感激的道:“多谢祭酒关心!”然后语气一转,笑道:“只说了这些?我看度师面带喜色……”
搔到痒处,马一鸣的老脸都快要绽放出花来,道:“咳,还是借你的光,祭酒说弟子为正治,度师为十箓将过于难看,要提拔我作五百箓将……”
乘来时的那艘轻舟连夜离开震泽湖,徐佑没有再入吴县休息,和马一鸣在码头分开,换了载人的中鳊径自回了钱塘。由于是夜航,船里的乘客不多,徐佑闭目养神,没有四处张望,但他知道,在这些乘客里,或者在操船的船工里,清明正悄然隐在暗处保护着他。
有清明在,至少可以安心睡了,好好睡一觉,今天和袁青杞会面所耗费的精力,远远大于他和竺道安在莲华台上的唇枪舌剑,疲惫感涌上脑海,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两天后抵达钱塘,正是午后,钱塘观里的景象比起离开时更加的热闹,里外三进,不管是大殿还是院子里全部塞满了人,争相缴纳租米钱税的,磕头烧香拜神祛病的,更多的是在靖室里悔过写三官手书的,苦泉忙碌得脚不沾地,看到徐佑顿时一愣,眼中藏着几分复杂的神色,脸上却带着往日一般温柔的笑,道:“你回来了,度师呢?”
“度师在吴县尚有几个朋友要见,我左右无事,就先回来了。”
“也好,观里正缺人……哦,你一路劳顿,不如先早点回去休息吧!”
徐佑能感觉到苦泉话语里的隔阂,笑道:“怎么,出趟远门,师兄就跟我生份了不是?”
苦泉摇摇头,平静的道:“哪里会呢?只不过师弟你现在名动扬州,要不了多久声名就会响彻天下,我怕再驱使你做事,会不太妥当……”
“嗯?明法寺的事,已经传到这里来了?”
“是啊!”苦泉叹道:“师弟以清音妙旨大胜竺道安的消息,昨日就随着南来北往的行舟传到了钱塘,要不然今天为何有这么多人前来入道呢?全仰仗师弟大才,让我道门终究扬眉吐气!”
“师兄说哪里话,我不过侥幸胜了竺道安,岂敢居功?若论真才实学,道门在我之上的不知凡几,今后这样生份的话且莫再提了。”
苦泉凝视着徐佑,片刻后笑了笑,道:“好,是我失言,今后不再提了!”
多了徐佑帮手,却还是忙碌到酉时才关了观门,徐佑准备告辞的时候,苦泉突然道:“劳累了一天,我晚上下厨……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钱塘观有专门的厨娘,手艺一般,徐佑平时在观里吃饭不多,与其勉强混个肚饱,还不如回去跟着莫夜来有口福。
“好啊,还不知道师兄你会做饭,今晚我就等着大快朵颐!”
明月高悬,清风徐来,钱塘的夜空纯净的如同未经梳拢的处子,两张食案并排放在正殿前的院子里,背靠着高二十多米的香樟树,徐佑解开发髻,披散着长发,随意的箕坐在蒲团上。案几上摆放着金阳翠香羹、食胡饼、酥夹生、玉尖面和添酥冷白寒具,虽然不算丰盛,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搞出这么几个卖相精美、香气扑鼻的膳食,已经很了不得!
“尝尝,我久不下厨,生疏了些!”
徐佑拿起食胡饼咬了口,忍不住赞道:“闻香而口闷,见色而心迷,细如玉屑,白如银泥,我吃过这么多饼,当以此饼为第一!”
苦泉露出笑意,道:“食胡饼看似最简陋,其实做起了做麻烦。得精选陇西的小麦,拌以河东大葱,再以河西的羊肉与甘州的豆豉,加上吴县橘叶、仇迟花椒与济北盐糅合调味,先煎后烤造成。每道工序都讲究火候和配比,不可疏忽,方能有酥、软、香、滑四味入口!”
“厉害!”
徐佑三下五除二,将整张食胡饼吞入腹中,然后可怜兮兮的望着苦泉的食案。苦泉放声大笑,在徐佑的印象里,好像还是初次见他笑的如此开怀,将盛放食胡饼的碗碟递了过去,没好气的道:“先别急着吃饼,再尝尝别的……”
话音未落,一张食胡饼又入腹中,接着是金阳翠香羹、寒具和酥夹生,最后剩的玉尖面实在吃不下,徐佑去厨房取来油纸包了,准备拿回去当宵夜。苦泉食量小,只吃了一碗翠香羹,其他的也都给了徐佑包起来带走。
这一晚两人谈天说地,吟诗论文,气氛很是融洽,直到了亥时,快要宵禁的时候,徐佑才起身告辞。站在观门外,目送徐佑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巷子里,苦泉转身回到了房间,刚要燃灯,听到黑暗处有人说道:“你跟林通是朋友?”
苦泉并不惊讶,在对面月光可以照亮的地方坐了下来,清秀的脸蛋洒了点点银辉,透着几分神秘和凄美,他眼脸低垂,淡淡的道:“之前只是同门,今夜过后,应该算是朋友了!”
“你做的很对,林通现下炙手可热,跟他交好,有助于你在天师道里的地位和安全。”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幽深低沉,让人不寒而栗,道:“前日二天主亲自出手,于震泽湖中截杀宁长意,却不料入了那贱婢的埋伏,二天主受到重创,罗杀天宫的鬼众也死伤惨重。大天主十分震怒,勒令二天主暂时隐忍,不要再策划针对宁长意的刺杀,同时让六宫鬼众全都潜入暗处,静等时局变化,再谋大事!”
“罗杀天宫……”苦泉抬起头,双眸深邃如长夜,道:“二天主自大且自负,性情急躁又心胸狭窄,六位天主里只有他最名不副实,斗不过宁长意,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少典,不可妄语天主!”
苦泉笑了起来,眼眸里冰寒如雪,道:“许久……许久没有听起过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