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十幅画的心动
回到房间,清芷清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清珞踮着脚往外张望,疑惑道:“我家小郎呢?”
徐佑正要答话,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青年男子,穿着黑衣缯裤,孔武强健,眼睛精光四射,手中捧着十幅画卷,恭敬的道:“我奉命送徐郎君出府!”然后奉上画卷,道:“小郎交代,这是欠徐郎君的十幅画,用来偿还上元夜的那首诗。至于先前百幅画的戏言,想必徐郎君也不会在意了。”
徐佑心里叹了口气,接了画卷,指尖轻轻拂过光洁的纸张背面,似乎还能感触到张玄机执笔为画时的温度。
只可惜,有些人,遇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什么?出府?”
清珞猛的跳了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急匆匆道:“清河,小郎在哪?干嘛急着送客?好不容易才把人盼来……呃,不是,我是说……”
她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唯恐惹得徐佑看低了自家女郎,顿时急得要哭出声来。清河道:“小郎好像心情不好,已从后门回府去了,让我代为送客。”
“心情不好?”
清珞眉头微蹙,转瞬明白过来,怒而回头,道:“徐佑,你是不是惹小郎生气了?你这个负心薄幸的家伙……”
“清珞,不得胡闹!”
清芷一把拉住她,神色清冷如霜,道:“再多说一字,今日起去做九章,三月内不许出门!”
清珞和清芷情同姐妹,平时可由着性子刁蛮些,可只要清芷真的发了火,她也从不违逆,这不是惧怕,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爱!
“徐郎君,既然小郎吩咐,那就不留你们,请!”清芷虽然担心张玄机,可也不愿在徐佑面前失了礼数,送他们到桃林边,然后躬身施礼,掉头回了院子。
院门轻轻关上,隔开了两个世界。
清河将徐佑一行送到柴门入口处,然后回去复命,左彣这才找到机会,低声问道:“郎君,究竟发生了何事?”
徐佑回首再看了看桃林,脚步坚定的迈向了来路,道:“没什么要紧,我们走吧!”
张玄机并没有像清河说的那样离开桃林回了张府,她坐在院子最后进的池塘边,亲手喂食着两头通体雪白的鹅。
“阆风,你总是呆呆傻傻的,将来嫁了人,那可如何是好?”
“嘎……嘎嘎……”
“不嫁人?那怎么行呢?女郎总是要嫁人的,一个人孤独终老,未免太苦了,对不对?”张玄机的双脚没入池水里,纤长的玉足如春笋初剥,毫无瑕疵,轻轻的晃动着水面,道:“你看,你还在犹豫,白水却已经开始点头了。”
她伸出手想去摸另一头名叫白水的鹅,它刚吃光了食物,恶狠狠的张嘴来咬:“啊……白水你又咬人……这样不行的,凶巴巴的,怎么讨阆风的喜欢?”
阆风和白水都出自屈原的《离骚》,一为仙人居住的神山,一为饮而不死之泉,现在变成了两头鹅的名字,满是童趣。
阆风挥了挥翅膀,搅起的水花赶走了白水,很形象的表达了嫌弃之意。白水对张玄机十分凶恶,可面对阆风立刻怂了,乖乖的躲到了一边。
张玄机温柔的抚摸着阆风的脖颈,俏脸贴在了它的额头,笑道:“总是你在保护我……小女子谢过了!”
“女郎,女郎!”
清珞焦急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张玄机没有做声,痴痴的望着水里的倒影,不知想些什么。
“女郎,我还真以为你回府去了。”清珞发现了张玄机,大喜之下,提着裙裾快步跑了过来,匆忙中踩到了小石子,一个踉跄,顿时往前扑倒。
张玄机及时转身扶住了她,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羞不羞?”
清珞吐吐舌头,站直身子,关心的道:“女郎,你没事吧?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了徐佑,他竟敢惹你不高兴,我……”
张玄机脸色微沉,道:“你骂了徐郎君?”
“我,我……其实也不算骂了,只是,只是小小的惩戒他一下……”清珞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张玄机的神色,怯生生的道。
“清珞,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张玄机狠狠的点了点她的脑门,道:“现在回房去,今日做完均输和盈不足才能吃饭,否则的话,我禁你的足!”
“女郎,我,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欺负你!你就是禁我足,我也要说,徐佑负心薄幸,无耻之尤!”
“你啊,只是个小孩子,又懂得什么是负心,什么是薄幸!”张玄机没有因为清珞的顶撞而动怒,语气转为淡然,道:“我和徐郎君仅在钱塘见过两次,蒙君不弃,送我海上生明月的诗句。除此之外,这一年多来,再无任何来往,人家连我的容貌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名姓,何来的负心,又何来的薄幸?”
“这……这,”
清珞觉得女郎说的话虽有道理,可不知怎么就是不太舒服,道:“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女郎自钱塘回来后,日夜盼着徐佑能赴约前来,平时顶多三五个月来这桃林住上七八日,可这一年多的日子,足足有一半都呆在这……这有什么好,吃用不便,出入也不便,屋里又潮湿,蚊虫也多,更可气的是人丁稀少,入了夜,吓的连门都不敢出,跟府里比起来,女郎受了多少委屈?”
“那只是你的委屈,不是我的!”张玄机摇摇头,双手抱膝,微微笑道:“清风、桃树、明月、蛙鸣,还有这两头鹅,无不是上苍的恩赐,住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而不是为了等某个人!”
“我说不过女郎!”
清珞悻悻然,心里却道,女郎如此嘴硬,想必被那徐佑伤透了心,我刚刚真应该不听阿姊的,狠狠的骂他个狗血淋头才是。
“好了,不该你想的,以后不要多想。我劝你还是想想均输和盈不足的算题如何解答,听清芷说,今晚的膳食可是很丰盛的,做不完算题,没得饭吃……”
清珞嘟着嘴应下了,她年少不懂情爱,明明女郎对徐佑极有好感,可为什么闹到现在这步田地?不过在她想来,定是徐佑的过错,自家女郎这般天上神仙似的人物,莫非还配不上他不成?
刚打发了清珞,清芷也跟着过来,说了句徐郎君已经离开了,静静的站在身后。张玄机默然片刻,突然笑道:“怎么,你也是来劝慰我的吗?”
清芷道:“女郎做事自有女郎的道理,况且和徐佑只是普通朋友,合则来不合则去,哪里需要婢子的劝慰呢?”
张玄机抬手轻挥几下,阆风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嘎嘎叫了两声,游向了别处。一边正玩耍起劲的白水看到,忙不迭的拍打着翅膀跟着去了,由于拐弯过急,还差点钻到水里。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张玄机站了起来,望着追逐嬉戏的两头鹅,眸光透着难以尽述的温柔神色,道:“还记得我教你的《北风》诗吗?只有惠而好我,才可携手同行。清芷,人世间许多事,强求不得!”
“是啊,强求不得!”
清芷心中一痛,强作笑容,伸手扶住了张玄机,道:“女郎,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缓缓而行,清芷悄悄扭头看了眼池中的鹅,它们脖颈相交,额头轻触,无忧无虑的追逐嬉戏。
鹅犹如此,人何以堪?
张玄机却没有再回头,清明如水的眼睛透着淡淡的悠然。经过这段时间的平静,她的心里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既然徐佑以貌取人,那便不是她要寻觅的良人,所以无所谓伤悲和难过,就像两缕清风,从不同处来,不能相融,就继续往不同处去。
如此而已!
回到吴县的住所,徐佑借口乏累,自去房内休息。履霜拉住左彣,悄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师郎君会留饭呢……”
左彣摇摇头,道:“我和清明留在房内,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但看郎君的神色,应该心情不是太好。你等下试着劝两句,看能不能开解一二!”
“嗯,我知道了!”
这时听徐佑喊道:“履霜,来,帮忙把这几幅画挂起来。”
履霜指了指房内,示意要过去,左彣点点头,轻轻关上了门。
十幅画依次排开,挂在了墙壁上,履霜擦去秀额的汗珠,笑问道:“真是好画作,依我看,虽比不得顾府君,可也堪称丹青妙手了。”
徐佑负手站在画前,仰头久久不语。履霜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因为她知道,小郎现在需要的是安静,而不是所谓的开解。
第一幅画,远处孤山耸立,山下烟波浩渺,顺流而上,百里之遥的高墙大院里坐着一个女郎,正踮起脚尖,翘首眺望着远处的孤山。
整幅画只有寥寥数笔,没有浓墨重彩,更没有精心雕刻,可山水、人物、意境跃然纸上,暗藏的丹青技法无比纯熟。
徐佑明白,这是钱塘湖雅集,他得以扬名的那一天。
第二幅画,山作龙首状,半腰处有洞口幽深,几人前后站立,似有争执。最前方一男子头戴幕篱,背对众人,身体却略作回顾,仿佛在侧耳倾听。这幅画更是将细节微妙处描绘的栩栩如生,那男子欲去又不想离开的心理,通过身体语言胜过了一切。
这是龙石山的初见,不太和谐的开篇,却都给彼此留下来深刻印象。
第三幅画,是买芋头的老者,听了转述徐佑的高论,张玄机开怀大笑。自吴县离开,她一直心事重重,这还是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畅快和高兴。
第四幅画,上元佳节,彩灯如昼,街道两侧密密麻麻的行人,围着灯谜或议论,或凝思,或聚众,或独行,每个人都仿佛从纸上活了过来,有血有肉有骨。在画卷尽头,一人手持玉蝶寒梅,递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人藏在袖内的手明显握成了拳头,可见当时的心情紧张。
第五幅画,石桥横跨溪水,天上明月生辉,两人隔着数步的距离,可身影却在桥面上近了些,虽然没有交叠,却若即若离。这也是唯一一幅有题跋的画,左上角秀美的笔迹写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是徐佑送她的诗,那一刻,或许徐佑想起了那些已经不在的亲人,而她的眼中,只有身边的这个男子!
第六幅画,是滚滚流淌的春水,水边桃花万株,无有尽头,一女郎穿着褶裙,立在江水边,凝望着钱塘的方向,迟迟不愿离开。
第七幅画,远处的钱塘四处烽烟,夕阳西下,天际染成了鲜血的红,哀嚎、哭泣、麻木的人们争抢于道,女郎依旧在江水边,却不眺望,而是低垂着头,双手交叠胸前,为失陷钱塘的那个人苦苦的祈祷,祈祷他平安无事。
第八幅画,一人躺在病榻上,周边围拢了很多人,有人宽慰,有人焦急,有人把脉,有人端着茶水,但不管怎样,他们至少可以出分力,尽片心。那女郎却只能枯坐在高墙内的花树下,焚着香,同上次一般,低头默默的祈福,她的衣袂,已有了泪水滴落而成的水渍。
曾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误美人,
徐佑从不曾想过,张玄机已经用情如此至深。这一年多未见的时光,他于生死间来回搏杀,稍有疏忽,就会万劫不复。可尽管如此,身边的家、朋友、部曲,要么毁于战火,要么惨死刀下,要么从贼忤逆,全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他用尽了智慧和精力,才于千难万难中闯出了一条生路,熄灭了席卷大半个扬州的动荡不安,午夜梦回之时,或许偶尔想起过那个曾共游上元夜的女郎,却并没有在心中过多的停留。
情之一物,对那些乱世中浮沉的人来说,其实,真的很奢侈!
第九幅画,男子病愈,且于三军阵前,意气风发的看着雷霆砲击垮了白贼。女郎提着裙裾,于花树下开心的转着圈,落花如雨,人如玉。
前九幅画显然分别作于不同的时间,有的陈旧些,有的鲜艳些,而第十幅画,或者不能称之为画,分明是刚刚写就,凌乱的笔墨尚未干透,只写着一行字:
徐郎君,前路跋涉难行,万望珍重珍重。
徐佑看到这里,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击中,伸出手去,抚过这几个字,良久良久,道:“履霜,取衣裳来,我要去见飞卿!”
“啊?”履霜匆匆进来,劝道:“小郎,天色已晚,若无要事,不如明日再去……”
徐佑忽然一笑,如明月破开云幕,道:“宜早不宜迟,现在便去!”
第四十三章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顾允刚刚处理完公事,还没来及脱掉官服,就听到下人奏报徐佑来访。身边的侍婢莲华正在给他净面,笑道:“好徐郎,莫非算着时辰来的么?还不让人喘口气了……”
顾允噗嗤笑道:“他要来就来,哪里用的算时辰?”
话音未落,徐佑推门进来,道:“原来飞卿也爱背后编排人啊,我倒是小瞧了你!”
顾允哈哈大笑,自顾自的净了面,请徐佑随意坐,然后当着他的面脱了官服,换上便服,舒舒服服的盘腿坐到对面。
三年的时光让顾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举止顾盼之间,已经初步具备了官府中人的威严和气势,但不变的是和徐佑结下的深厚情谊,可以当面换衣,就是最好的凭证。
“微之,朝廷大赦在即,府衙实在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我这几日累的要死,你真的不打算出山来帮我一把?”
顾允曾跟徐佑提过,一旦大赦,恢复了士籍,可以先征辟徐佑到府州来做官,上来可能职位较低,但只要一年后大中正重新定品,即可在仕途高升。
比起举孝廉、秀才,这也算是一条终南捷径。
不过徐佑无心仕途,婉拒了顾允的提议,他却不死心,今日刚一见面,就迫不及待的旧事重提。
“不了,处理政务非我强项,勉力为之,恐误了飞卿,也误了百姓。”
徐佑笑着再次表达了拒绝的意思,顾允惋惜不已,却也不会逼迫他做不愿意的事,道:“好,此事容后再议,你用过膳了吗?没有的话陪我吃一点,真是饿坏了……”
酒过三巡,徐佑放下杯子,斟酌了词句,道:“飞卿,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说啊,跟我客气什么。”顾允依然筷子不停,嘴巴里塞着食物,认识徐佑后,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早都抛之脑后,怎么舒服怎么来,反正不会介怀。
等了一会,没听到徐佑开口,顾允疑惑的抬起头,看了看他的神色,将筷子放下,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什么事,我听着呢!”
“去年年后,我和詹泓等人游龙石山,遇到一个自称师其羽的人,头戴幕篱,不见容貌。后来上元夜时又遇到,结伴游了灯市,言谈颇为投契,也合得来。随后再无音讯来往,直到今天,我收到他的拜帖,于是去了锦泛江畔……”
“咦?锦泛江,桃轩吗?”
“桃轩?好名字,也是在那万株桃林中,我才知道,所谓的师其羽,原来是张氏的张玄机!”
顾允向来有几分痴气,听到这还不明白,笑道:“那桃林是张氏的产业,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张玄机竟然住在那里。”
徐佑顿了顿,以他的口才和智计,也不知该如何提起,毕竟这样挖兄弟墙角的事,放在什么时代都不光彩,道:“在钱塘时,我曾听你提过,张玄机和你有婚约……”
“呃,我懂了,你对张玄机动了心,却恐对我不起,是不是?”顾允伏案大笑,好一会才指着徐佑叹道:“你啊你啊,我常跟人说微之乃天上谪仙,世间的那些俗物没有谁能够比拟的,没成想竟也陷于这俗世的繁琐礼数当中无法自拔。”
徐佑苦笑,道:“说易行难,世间多少束缚在身,谁又能真正的自在随心呢?”
“是啊,其实人活一世,真的了无生趣!”顾允一直梦想着悠哉山林,读书写字、抚琴作画,然后呼朋引伴,对月痛饮,方是人生乐事。无奈受家族所累,为百世计,必须出来混迹仕途,不停的攀爬争斗,以便将来互为依仗,心中烦闷,也在情理当中。
两人都觉得意兴阑珊,相对着枯坐了半响,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微有醉意,顾允又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道:“最近实在太忙,咱们也很少碰面,这个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大母有感于会稽诸姓的夷族之祸,下定决心促我尽早完婚,所以在五日前,强令阿父和张司马解除了婚约,准备另觅良时,向陆氏的陆未央提亲。不出意外,最迟明年三月,你就能喝到我的喜酒了。”
他起身挪到徐佑身旁,搂着肩膀,醉意上涌,嘿嘿傻笑道:“微之,你也见过张玄机的容貌了,此女才明绝异,我甚为钦佩。可半张俏脸毁在胎痕,望之可怖,使人生畏。今日四下无人,我说句知心话,若无这吓人的胎痕,张玄机足可为微之良配,但是你千万要想清楚,娶妻不是交友,婚嫁也不是结社,日后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总有相看生厌的时候,那时悔之晚矣。”
“郑玄释《周礼》,妇容为婉娩,不必颜色美丽……”徐佑说笑了一句,又认真的道:“飞卿,谢了!”
顾允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是什么话!我跟张玄机毫无情愫,婚约也不过是父辈们的戏言。诗有云: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我们未经六礼,做不得数,也当不得真。但作为挚友,我还是劝你三思,毕竟以微之的人品文章,觅一容色德才俱佳的女郎不是难事……”
“顺其自然吧,现在讨论这些为时过早。”徐佑又饮了杯酒,起身道:“说开此事,心情舒畅了许多,你忙累一天,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好,你也早点休息!”顾允送徐佑到府门外,回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道:“听说你向朝廷要的封赏,只有一座明玉山?”
“对,怎么了?”
顾允笑道:“朝中诸公对微之大加赞赏,说你居功而不自傲,堪为其他人的表率。”
“此话何解?”
“哈,因为有人对封赏不满意,上表求赐爵位。主上虽然满足了他的要求,可大臣们却颇多非议,御史台的御史们都卯足了劲,准备找他的麻烦。”
顾允神神秘秘的道:“两相对比,微之自然更得庙堂的看重。放心吧,区区一座明玉山,如何当得起微之的不世之功,朝廷必定另有赏赐。”
有了明玉山,已足够了,至于其他,徐佑还真的没有想过,笑道:“那我静候佳音!”
明月当空,清风徐来,院子里已有初秋的凉意。徐佑坐在八角亭的石凳上,静静的沉思着。他终于明白,张玄机早知他在吴县的住处,为何直到今日才送来拜帖。是因为五日前她才没有了婚约的束缚,可以放心大胆的追求心中属意的良人,徐佑在桃林的犹豫不决,既轻看了她的人品,也轻看了她的心意。
是啊,要不是和顾允没了婚约,张玄机又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毕竟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有无数理由和正当的借口来见自己,却都生生的忍住了。
徐佑很懊悔。
履霜手拿衣服,默默的站在凉亭外,心中有些疑虑。自跟了徐佑以来,极少见他如此心绪繁杂,辗转反则,似乎有什么事难以抉择。
应该跟那位师郎君有关,莫非两人见面时谈到了苏棠,师其羽埋怨小郎没有护得苏棠平安,所以小郎为此自责?
“七郎怎样了?”
身后传来何濡的声音,履霜转过身,低声道:“在这坐了大半个时辰了,夜晚天凉,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无妨,你先回去,我陪着就行!”
“嗯!”履霜放心的将衣服交给何濡,如果说还有人能够走进徐佑的内心,静苑这么多部曲,也只有何濡一个人可以做到。
感受到身上多了衣服,徐佑抬起头,笑道:“还没睡?是不是履霜惊动的你,这丫头,只会大惊小怪!”
“不关履霜的事,我起夜,瞅见郎君在此枯坐,便过来看看。”何濡坐到对面,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的道:“为情所困?”
“哦,”徐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一个和尚,竟然看得出别人为情烦恼?”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七郎的病症,读过毛诗的人都看得出来。”
何濡打趣道:“不过,这是好事!曾经有段时间,我看七郎和顾允走的颇近,又对女郎们不假辞色,窃以为有龙阳之好,心里很是忐忑……”
“呸!就算我好男风,你这尊荣,那也是敬而远之,别做梦了!”
何濡很无耻的摸摸了脸,道:“所以我常说,长的丑,是福报。”
徐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无语道:“阿q精神!”
“什么?”
“没什么!”徐佑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很少想起前世里的种种,言谈行止越来越符合这个时代,这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为了避免何濡追问,徐佑主动说起了关于张玄机的事,道:“师其羽原是女郎,名叫张玄机……”
师其羽的女郎身份,只有徐佑和左彣知道,所以何濡听完之后,很有些吃惊,道:“张玄机?且和顾允有过婚约?”
“正是!”
“你今晚去见顾允,跟他提了此事?”
“不错!”
“哎,七郎,你犯了大忌!”何濡脸色阴沉,道:“男人在世,无非权色二字,你这样和张玄机来往,顾允心中岂能不嫉恨?最好莫过趁早和张玄机一刀两断,然后瞒着顾允,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可你倒好,竟和他直言以告,无疑于当面羞辱,太失策了!”
徐佑微微笑道:“先别急,听我说完。顾允对张玄机的容貌很是不满,家中大母也不赞同这门亲事,所以勒令顾父和张父解除了口头约定,另选陆氏的陆未央为妻。”
何濡皱着眉,道:“对容貌不满?”
“张玄机甚少抛头露面,所以你对她知道不多。此女左脸有块青黑色的胎痕,被人讥为阴阳鱼脸,二十岁了却还嫁不出去,说起来倒也有些可怜!”
何濡呆了呆,气急败坏的道:“七郎,怪不得顾允这么大方,青黑在脸,主忧病,乃不祥之兆,你,你,万万不能娶她!”
徐佑怎么也没想到,刚解决了顾允的麻烦,何濡却会这么坚决的反对。虽然谈情说爱是他的私事,但在这个时代,要想成大事,私事也是公事,大意不得,史书上多少因家事处理不好而导致功败垂成的教训,不可不防!
“仅仅因为面相不好?”
何濡站了起来,在亭子里来回踱步,道:“不仅面相,七郎有没有想过,张玄机贵为吴郡张氏的女郎,岂是那么好娶的?我们用了多少心思,才得以让你恢复士籍,可能说朝廷已经完全信任你了吗?没有!所以才会将徐氏列入次门,其中防范之意,七郎难道看不出来?本来按照计划,我们需要韬光隐晦一段时日,暗中去谋求发展,可你若大张旗鼓追求张氏的女郎,会不会引火烧身?再者,张氏又不是傻子,明知七郎身处嫌疑之地,又怎么甘心将自家女郎嫁给你,莫非等着受牵连吗?”
“我们现在不是也和吴郡四姓合作的很好吗?”
“合作归合作,不过利益相投,随时可以抽身。但联姻却不同,姻亲可是九族内,出了事,大家要一同受过的。”
何濡察觉到自己有点急躁,转身坐了下来,深吸两口气,语气转为平静,道:“七郎,你能有心上人,我很为你高兴,如果没有义兴旧事,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但是,世事没有如果,为了你,也为了她,你们绝不能有所瓜葛。若真是有情,等日后我们不再需要看别人脸色的时候,终归能够得偿所愿。”
徐佑仰头望着明月,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凉风顺着缝隙钻入肌肤里,竟然有了几分刺痛。
第四十四章 地狱中仰望天堂
第二日一早,徐佑带着左彣、清明去了锦泛江畔。何濡说的固然极有道理,但也没必要因此畏手畏脚,他和张玄机就算将来有在一起的可能性,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进展。对外宣称正常的友人往来,只要小心谨慎,加上卧虎司的王复算是半个自己人,并没什么大碍。
因噎废食,不是大丈夫所为。最主要的是,徐佑自觉有愧,必须来找张玄机说清楚误会。不成想到了桃轩的柴门前,仍旧没人应门,沿着上次的路找到了那座院子,敲了敲门,如石沉大海。
连着呼喊了三次,徐佑从不是拘泥不化的老古板,让清明翻墙而入开了门,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不见人迹。
徐佑并不气馁,随后三天,每天都到桃轩等候,却次次失望而归。三天过后,徐佑终于确定,短时间内张玄机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掉头再去找顾允。他不方便直接去张氏的坞堡投递拜帖,并且张氏在吴县还有几十所宅院,不知道张玄机在何处落脚,投了也是无用。
顾允慨然应诺,他和张氏的关系非同一般,很快打听出张玄机的下落。原来和徐佑分手之后,张玄机收拾行囊,已于昨日午后启程前往金陵。她的父亲张籍因协助朱智统调江州兵马平贼有功,从江州司马升迁为中书侍郎,算是完成了从地方官到京官的阶段性跨越。
张玄机此去,就是投靠父亲,要在金陵久居!
徐佑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当机会来临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当机会不在时,却欲求一面而不可得。
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目前为止,徐佑生命里出现的两个最亲近的女郎,全都离开他去了金陵。或许这昭示着某种神秘不可预兆的将来,他的归宿,也在那烟雨秦淮笼罩的金陵城。
在张玄机离开的第十一天,朝廷的旨意抵达吴县,徐佑恢复士籍,赐明玉山,金十斤,银千两,钱三百万,丝绢万匹,以及明玉山周边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五十六顷,含三湖、二山,桑、榆、果、麻的园子共二十七处。这样的封赏不可谓不厚,但几乎全部局限在经济方面,除了士籍带来的少数特权,没有任何政治方面的奖励。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甚至远远超出徐佑的估计,他的目标本来只有两个,一个是士籍,一个是明玉山,多出来的,权当意外之喜。
吴县,该离开了!
徐佑辞别了顾允和一众好友,没让任何人相送,低调的带着静苑的婢女部曲们轻车简从往钱塘进发。行至半途,突然听到后面如落雷的马蹄声,灰尘四起,似乎有大队人马在飞速接近。
左彣立刻下令,吴善苍处擎刀在手,围成圆阵,将徐佑等护卫在中心,严阵以待哦。虽说白贼平定,可世道未必太平,小心些总是好的。来人到了眼前,竟是刚刚从金陵出任扬州卧虎司假佐的王复。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见到王复,他总是孤身一人,来去悄无声息,这次露面,身后足足跟了十八骑,威风凛凛。
翻身下马,王复没穿卧虎司的穷奇服,打扮的像是游走四方的行商,隔着七八步外,躬身作揖,道:“徐郎君,我刚抵吴县,就听闻你回转钱塘,恐错失一面,匆忙赶来相送,惊扰莫怪。”
徐佑从层层护卫中走出来,笑道:“难得假佐有心,佑实不敢当。我本来打算等假佐履职,拜见后再回钱塘,无奈久等不至,差点错过了。”
王复虽升高位,可姿态依旧放得极低,道:“该我来拜见郎君才是!请,复略备薄酒,为郎君壮行!”
卧虎司的徒隶于路边搭了矮脚几和胡凳,奉上酒水,两人对面而坐,王复连敬了三杯酒,道:“知道郎君不善饮,随意即可,我心中高兴,多喝一点。”
徐佑却没有落王复的面子,跟着喝了三杯,佯作埋怨,道:“我虽不善饮,但假佐的酒岂能不喝?以后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王复听言更加的高兴,颇有些推心置腹的道:“承蒙郎君高看,此恩此德,我铭记在心!”
“假佐言重了!”
徐佑心中奇怪,这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话,王复在卧虎司多年,怎么也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为人处世的小伎俩就感恩戴德。
王复叹道:“要不是郎君替我在从事面前美言,此次扬州假佐一职,众多中都官盯着,未必能够落到我的头上。郎君施恩不图报,可我却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日后但凡有差遣,卧虎司自我以下,无不尽心尽力!”
原来如此。
孟行春上次来时特意说过,徐佑若在扬州有麻烦,皆可去找王复,他绝不会怠慢,没想到却是暗中送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又客套了几句,王复道:“此来还有一件事,我们找到百画的下落了!”
“嗯?她现在何处?可……可安好吗?”
徐佑喜从心来,形色于外,尤其问到安好二字,声音不由的颤抖了几分。王复瞧在眼里,很是敬佩徐佑的为人。这不是做作充数的虚伪,而是真真正正的关心。想那百画,不过区区一个奴婢,而且根据线报,徐佑和她清清白白,不过在明玉山上相处过一段时日,却惦念至此,果然君子!
“她从益州逃脱后,不知躲藏到了哪里,从事多次吩咐益州的同僚用心查访,却都徒劳无功。直到两个月前,百画突然出现,却是在楚国和凉国的边境,跟随一支凉国的行商车队去了长安。”
徐佑紧锁眉头,长安是西凉的国都,百画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和西凉人扯上了关系?她从那宁州商人手里逃脱后,为何不去报官,消失的这两年,又在哪里安身活命?
脑海里浮现那个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世道艰难,不仅磨砺人心,也考验人性,谁也不知道百画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她一个小女娘于这虎狼环伺的江湖中漂泊流离,遭遇不问可知。
王复惭愧道:“百画入了西凉,我们的人没办法继续跟进,实在有负郎君嘱托……”
徐佑心中悲痛,起身作揖,道:“多谢假佐告知她的下落,不管这样,至少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和王复作别,沿途再无耽误,两天之后,徐佑一行出现在钱塘城外。大战后的破败,让曾经繁华无比的钱塘内外的满目疮痍,许多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流民聚集在道路两侧,看到衣褶光鲜的人,立刻蜂拥而上,哭喊着求点食物充饥。
“冬至,钱塘县新任县令是谁?朝廷拨了那么多的米粮,为什么不赈济流民?”
徐佑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都送给了这些面黄肌瘦的可怜人,看着狼吞虎咽差点噎到的小孩子,眼睛里透着无名的怒火。
“新任县令是兰陵萧氏的萧纯,年纪在二十四五左右。”
“曾任何官?”
“未曾有过地方的历练,萧纯博学有才思,此次因举秀才而出仕!”
兰陵萧氏的人?
徐佑隐约察觉到一些异样,从萧玉树开始,萧氏似乎突然对扬州重视起来。不过钱塘遭逢大难,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急需熟悉政务的干练之才主政,才有望在最短时间内改变眼前的这一切。
现在倒好,来了个门阀子弟,先不说是不是纨绔, 至少从城外的现状看起来,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走吧,入城!”
徐佑刚要动身,一辆拉满了尸体的无棚柴车晃荡着驶出了城门,尸臭迎风而来,闻着就几乎吐了满地。刚刚还围堵着徐佑讨要食物的流民立刻一哄而散,不知是怕了臭,还是怕尸体有瘟疫,沾了晦气。
徐佑让到路侧,目送柴车远去,距离钱塘收复已经二十多日,可堆积的尸体却还没有全部运出来,细思之下,唯有悲凉。
张墨逐渐适应了黑暗,也适应了每隔两三日,屋顶就会启开,然后是绳索系着的竹筐和食物。他不再喊,也不再问,如同行尸走肉,麻木的维持着基本的生命状态。
绝望到极致,其实倒变得很冷静!
直到某一天,随着竹筐下来的是个人,没有光,看不到脸,但他的声音很柔和,听起来似乎可以信任。
“张郎君,楚朝大赦天下,你是首逆,已诏令必诛。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活命?”
张墨没有做声。
“活命很简单,听我的吩咐,我可以送你出城,然后到一个连司隶府都找不到的地方。”他顿了顿,语气十分诚恳,道:“若你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死后就埋在这石室里,同样让司隶府找不到。”
“你是谁?”
过了许久,张墨终于开口,多日未曾说话,他的嗓音沙哑刺耳,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犹如鬼音渺渺。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若不是我,你早跟其他人一样,溺毙在钱塘江里。”
“什么?”
“对了,你还不知道,大吴已经覆灭了……”那人叹了口气,道:“都明玉死在孙冠的手中,其他人大半喂了江中之鱼,少半做了刀下亡魂。”
“啊?”张墨浑身一震,道:“我母亲呢?她好好的,是不是?”
“我也想瞒着你,但……令堂于城破当日,被中军乱刀分尸而死,人头悬挂城门曝晒三天,萧玉树说……说此为天下负恩者诫!”
噗!
张墨吐出一口鲜血,熬了这么多日,身体和心理的压力让他已经不堪重负,骤然听闻母亲死状如此凄惨,哪里还忍得住,顿时晕死过去。
那人急忙上前,手指连点,为他推宫过血,疏通郁结堵塞的经脉,一炷香后,又是一口鲜血,人却悠悠醒了过来。
“不疑兄,你虽然投了大吴,却也是为形势所逼,楚国皇帝要是体谅你的苦衷,杀你也就够了,何苦拿着行将就木的老人出气?这样残忍狠毒的暴君,你说,该不该死?”
“母亲,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张墨跪在地上,蜷缩一团。悲到了极致,根本发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双手死死抓入石缝,指甲崩裂,鲜血直流,眼眸里全是深入骨髓的恨意,突然仰头怒喊:“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那日之后,张墨不发一言,跟着那人出了石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大吃大喝了三天,然后跳入屎尿漂浮的粪池浸泡了半响,弄的蓬头垢面,躲在了运尸体的柴车中,口鼻全是尸臭和秽物,可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不适。
直到从木板的缝隙看到徐佑,阳光斜射,徐佑的脸坚毅而清澈,一身白衣,长身玉立,矗立在众多流民旁边,仿佛神仙中人。
他咧嘴笑了,泪水如泉而下。
微之,从此人间鬼蜮,再见无期,
你且安好,可我,绝不认命!
第四十五章 三万两白银
城内的情况要比城外稍好一些,尚保存完好的房舍,若是主人死在了战乱里,则分给无家可归的民众暂时居住。但这只是安抚了小部分而已,仍有很多人呆在大火焚烧过的危房里,一旦遇到暴雨,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粮食和衣物也不够,天气还算暖和,对衣物的需求可以容忍,但粮食却等不得。官府每天施舍稀粥两碗,仅可吊命,难以裹腹。
更有甚者,有些无赖子游侠儿拉帮结伙,趁势将无人认领的田舍财物据为己有,或欺男霸女,或耀武扬威,或强掠偷盗,几成一大害。
徐佑入城不过半个时辰,稍作打听,就听到老百姓无数的怨言,这样的怨言在大乱初平时相当的可怕,一旦积累到临界点,爆发出来的能量,会将整个钱塘炸成粉碎。
很显然,那位萧纯萧县令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徐佑拜见明府!”
萧纯的样貌跟萧玉树有几分相似,英俊不凡,但是更柔和些,身上的书卷味也更浓,看到徐佑倒是没什么顶级门阀子弟的架子,亲自降阶相迎,表现的十分欢喜。
“微之,可算把你盼来了!”
萧纯携着徐佑的手,并肩往县衙二堂走去,道:“八叔对你赞不绝口,多次叮嘱,让我来钱塘后一定要先去拜访你,凡有疑难,多向微之请教,定可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徐佑笑着谦逊了两句,萧玉树在钱塘的杀伐果断,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这样的人物,每说一句话都要揉碎了仔细的斟酌,他让萧纯多和自己亲近,是不是暗含监视之意?
进了二堂,里面打扫的很干净,但摆设器具却陈旧破败,还有些刀砍火烧过的痕迹。萧纯皱了皱眉,转瞬舒展开了,带着歉意,道:“让微之见笑了,下人们太偷懒,我昨天吩咐的事,今天还没有做好。”
外面的百姓朝不保夕,身为一县明府,却还在斤斤计较桌凳这样的小事,徐佑脸上不动声色,道:“怕不是下人们偷懒,钱塘现在恐怕没有上好的器具,大部分士族的家宅都被白贼屠戮抢夺一空,就算存有好的,那也满是死人的晦气,不合明府的身份。”
“说的也是,哎,我来的匆忙,没料到钱塘是这样凌乱不堪的所在,早知如此,该从金陵运些常用的东西过来。”
徐佑落了座,径自问起明玉山和周边土地果园的地契。萧纯同样接了旨意,丝毫不敢怠慢,忙让下人将地契取来,道:“几日前一到钱塘,立刻就准备好了,微之只需画押即可。以明玉山为界,周边三十三里,从今个起,都是微之的田产了。”
徐佑拿起地契,上面各种红印盖的齐全,验看无误,当即签字画押。重生三年,漂泊千里,至此方有了真正的容身之地。
跟静苑不同,静苑只是住处,而明玉山乃至周边三十三里,却是他的根基。这个根基当下还很薄弱,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有了根,才有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日。
接着又说了点闲话,徐佑对这位新任明府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以不敢耽误公务为由,起身告辞,萧纯挽留了几句,也不再坚持,礼送他出府。
“郎君,我们今晚住哪?”
城里没有逆旅开业,静苑烧成了废墟,至宾楼现在住的都是流民,詹泓也在这场动乱里丢了性命,整个詹氏几近被夷族,另外一些有往来的朋友要么劫后余生,自身难保,要么破家舍财,有心无力,现在这个局面,打扰谁都不合适。
徐佑想了想,道:“去明玉山!”
几年后重临明玉山,和詹文君的那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自朝廷封禁以后,这里就逐渐荒芜了。后来白贼祸乱,派兵上山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又因为距离县城较远,缺乏战略价值,没受到过多的滋扰破坏,所以很多房舍保存完好,比起城内的破败算是侥幸。
冬至故地重游,感概万千,来到明玉居前,抚摸着门前的老树,想着短短数年,物是人非,眼泪悄然滑落。
履霜从后面轻轻的环住她的肩头,安慰道:“傻瓜,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们都在的,一家人,都在这里!”
徐佑的脸上挂着笑意,却没有像安慰秋分那样去揉冬至的发髻,这一点,不说亲疏有别,但至少也有些许的不同。
“冬至,你对这里最熟,安排下大家的住处,尽量集中一起,不要分散。”
徐佑最懂人心,唯有忙碌起来,才能减少胡思乱想的机会,因此将整理明玉山的重任交给冬至。
冬至擦干泪水,道:“诺!”转身立刻忙碌起来,给李木严阳吴善苍处他们分配任务,有的搬运东西,有的清扫尘垢,有的挑担山泉,有的生火做饭,各司其职,很快就让山中别院焕然一新。
“小郎,明玉山共有各类院落二十六座,房舍二百七十余间,其他观景、赏月、抚琴、怡情的亭台楼阁共数十处,米仓、盐仓、布仓各五,钱库有二,水井若干……”
冬至手捧潢纸册,细致的跟徐佑讲解明玉山上的主要构成,徐佑一一听了,也不由对这个时代的大富豪们的奢靡无度咋舌不已,沉吟了片刻,道:“我们现在人太少了,不需要这么多,除了居住所需的房舍之外,其余的可以先封存起来,保持基本的维护即可。另外米仓、盐仓都已空了,需要尽快从吴县买进充实仓储,此事履霜去办。朝廷赏赐的金银钱和万匹绢布,放入钱库和布仓,李木,你派人专职看守,不可轻疏。苍处,在山下设卡,等闲不得任何人进山。还有,风虎明日下山,去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招些人来,最好身世清白,有儿有女有牵挂的,实在不可,允你自行决定。”
几道命令下去,众人齐齐施礼,大声道:“诺!”
“好了,这几天鞍马劳顿,大家都早点休息。”
第二日,徐佑从睡梦中醒来,听着满耳的鸟鸣,昏沉沉的脑袋立刻清醒了几分。履霜推门进来,笑道:“小郎,该起床用早膳了!”
徐佑伸了懒腰,翻身坐起,在履霜服侍下穿好衣服,推门出去。他住的这个院子名叫忘忧,出门就可以欣赏云海劲松,建造的十分雅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可谓匠心独运,别有洞天。
“清明!”
清明应声出现在徐佑身前十余步外,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里等候着似的。对他这种鬼魅至极的身法,徐佑已经见怪不怪,道:“走,陪我四处看看!”
上次来明玉山是做客,许多地方没有去过,介于身份也不方便去,这次做了主人,自然要好好欣赏欣赏山中的美景。两人沿着山路,随心而行,时而东峰,时而南麓,时而盘旋而上,时而蜿蜒往下,一边赏景观花,一边聊天聊地。清明学识渊博,经史子集,医卜星象,可以说无所不知,只不过他的经历太过凄惨,又多多少少受到陈蟾的影响,对许多事物的看法跟常人的视角不太相同,但也因此可以让徐佑从另外的角度思考某些约定俗成的见解,感觉大为新奇。
“是这里了么?”站在北麓一处山壁前面足足有半柱香时间没有挪动,清明突然问道。
徐佑笑了笑,道:“你猜到我在找东西?”
“郎君看似没有目的,随意走动,可脚下的路却始终往北麓来,我要是再猜不到,那就太蠢了些。”
徐佑既然带清明来,就没打算瞒着他。郭勉赠与的三万两白银,只有他和何濡知道,现在之所以告诉清明,是因为他这个人无欲无求,对金钱毫无占有欲,属于完全可信。
当然,并不是说徐佑不信任履霜冬至惊蛰他们,而是徐佑不愿意用三万两白银去考验他们的意志和忠诚,这样对大家都不是好的选择。
人性,复杂而善变,背叛和忠诚之间,永远会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不去试探,就不会知道这条红线在哪里,可如果去试探了,结果从来不会尽如人意。
伸手敲了敲,没有什么异样,上下摩挲了一会,也没发现破绽。徐佑耸耸肩,道:“藏的太隐蔽了,你来!”
清明并不像徐佑那样又敲又摸,而是侧耳仔细的听,足足听了一刻钟,食指顺着山体的某个并不存在的缝隙由上往下,来到一点,然后用力按下。
咯吱的刺耳声响起,那个点往里凹陷,露出两个足有小臂粗细的大铁环,清明拉了拉它,纹丝不动,双脚猛然立地,慢慢气运于手,直到脸憋得通红,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清明放弃了,道:“这里面的机关应该连着某种千斤重物,我力所不及,或许风虎郎君可以试试。”
能藏住三万两白银的宝库,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防护,连清明都打不开,可想而知,徐佑找对了地方,而郭勉也没有撒谎。
既然地方对了,白银如山,在里面又跑不掉,徐佑并不着急,道:“我们走吧,今日只是散心,改日再来。”
清明点点头,神色自然的跟着徐佑离开。他不问里面有什么,也不问徐佑为何只带自己来,更不提左彣和其他人。
作为朋友,清明也许不是那种可以安慰你、听你诉苦的知己,但作为部曲和心腹,他无疑是最理想的人选。
第四十六章 香消玉殒
两天的时间,左彣领上山了七十八人,这些人老弱妇孺皆有,但青壮年占了大数,都是有家有户却丧失了土地的流民,为了口饭吃自愿依附徐佑,成为明玉山的佃户。
之所以招佃户,是因为周边二百多顷的土地需要耕种,且人丁兴旺,才有家族。徐佑想要重振徐氏,就要想尽办法逐渐的扩充人口,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里面有个老者叫周彭,五十出头,识几个字,明达事理,在流民里比较有威望,徐佑让他作了佃户们的头头,并且言明租税只收三成。
按照楚国的法令,凡佃户耕种主人的土地,所有收成须交纳五成,也就是一半,负担不可谓不重。徐佑只收三成,那可是百年罕见的大善,立刻让这群飘零无依的可怜人跪地死命的磕头,庄稼人朴实,受点滴恩惠,恨不得涌泉报之。
徐佑手下,无论履霜冬至,还是左彣何濡,几乎都没怎么侍候过土地,对农事不算精通,有了周彭这个一辈子扎根土地的老庄稼汉帮忙,如何分配土地耕种就容易了许多。
冬至起先还不放心,全程监督,跟了三四天,回来向徐佑报告说尽可放心,周彭恨不得白天黑夜住到地里,凡事安排的井井有条,处事公平公正,用来管理佃户们,是个不错的选择。
明玉山周边水系众多,土地向来肥沃,精耕细作的良田几乎占了多半,只要不是瞎胡闹,粮食果蔬的产出绝不是问题。
不再操心农事,徐佑带着左彣和清明简单的化了妆,每日游街串巷,察看钱塘的局势。萧纯终于开始针对流民采取措施,却是动用武力,将城内非钱塘户籍的流民驱赶出去,城外只准逗留三日,每日一碗稀粥,三日后若不离开,则断粮断炊,彻底不予接济。
用萧纯的话说,朝廷只给了他牧守一县的职权,也只拨了供给钱塘一县的粮米,养不活那么多人,也管不得太多人的死活。可由于白贼当初挟持了太多其他郡县的百姓到钱塘来生活,现在赶他们走,原来的住处早被毁了,或者家当积蓄也都从老家带来了钱塘,回去就算不饿死在路上,也要备受各种欺凌。
有人不想走,自然有人愿意走,落叶归根,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念头,对这些愿意走的人,萧纯给每人发了一斤干粮,路近的凑活着还能顶住,路远的只能死活各安天命。一时不愿走的,愿意走的,大家都不满意,城内城外,纷纷扰扰,吵闹个不休,甚至有流民开始私下联合,所谋为何,不言而喻。
徐佑再次拜见萧纯,欲提点解决当前困局的建议,可萧纯顾左右而言他,只拉着徐佑谈诗论文,一牵扯政务,立刻脸色不豫,岔开话题。
对一县百姓而言,不怕父母官没有经验,只要纳谏如流,肯听从别人的意见,至少不会让局势更加恶化。最怕的就是萧纯这种,出身门阀,不谙世事,却自视甚高,又刚愎自用,长此以往,说不定钱塘会再次生乱。
无奈之下,徐佑派了清明去装神弄鬼,将那几个意图联合闹事的人吓的屁滚尿流,他们做了亏心事,以为惹怒了鬼神,顿时老实了许多,短时间内估计不敢再有异动。
只是这样治标不治本,正没奈何时,消失已久的杜三省突然登明玉山拜访。徐佑乍见故人,心中高兴,备了酒宴招待,道:“县尉这些时日去了哪里?我还以为……”
杜三省苍老了许多,头上可以窥见白发,说起经历,涕泪齐流,道:“那夜白贼攻入钱塘,我知道大势已去,安排家眷先行离城,然后到县衙劝陆明府赶紧撤退。不成想,明府他……他不信白贼势大,又难舍衙内的数百万家财,非要我召集衙卒,将那些攻城的贼寇剿灭……我苦劝不听,只好仓皇逃难。后来听说陆明府被被白贼枭首示众,死态凄惨,哎,都怪我,当初要是硬把他拉走就好了!”
陆会的死,徐佑没有任何的同情,这样贪得无厌的硕鼠,死则死矣,于国于民都无害处。
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能这样说,徐佑宽慰道:“县尉节哀,陆明府为国捐躯,朝廷褒之以忠义,算是死得其所。”
“是啊,好歹身后美名,倒也不负平生。”杜三省何等的老油条,对陆会又没什么好感,哪里犯得上为他的死哭哭啼啼,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徐佑看。见徐佑不为所动,立刻擦干了眼泪,换了个话题,道:“逃出钱塘后,我没有在扬州停留,而是乘船去了江州。那有个我的远房侄子,靠着他收留遮掩,才度过了这两年的蹉跎时光。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大赦天下,我日夜想着钱塘的人和物,寝不安眠,食不知味,所以不惧路途遥远,带着家人又回来了。听人说郎君现住在明玉山,念及古人,心切难耐,于是不告登门,厚颜造访,万望恕罪!”
所以说家有老油条,如有一宝,杜三省这种混迹在社会底层的官吏,没有大的智慧和见识,也没有大的野心和**,但他们最擅长见风使舵,灵敏的嗅觉可以侦知任何风吹草动,从而及早的规避风险,保证自身的安全。
所以这一场风波,钱塘死伤无算,连陆会詹泓等人都丢了性命,杜三省却能毫发无损,这是本事,也是命!
“回来就好,咱们这群故友遭难的不少,看到你活着,我心甚慰!”
杜三省老脸微红,道:“我弃官逃命,心中深以为耻,要不是老母尚在,真的要以死报国……”
“危难关头,自然保命为上。况且敌强我弱,就算留下来,也不过白白送死,不是智者所为。”徐佑说的诚恳,道:“你当机立断,离开钱塘是对的,这一点,无需自责!”
听徐佑这番话,杜三省真是感激不尽,两人开怀畅饮,一番觥筹交错,徐佑问道:“县尉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杜三省刚回钱塘,就迫不及待的上明玉山,叙旧是真,谋个出路也是真,闻言叹道:“还能有什么打算,侥幸被赦免了罪过,今后就瞧着日头等死罢了。”
徐佑笑道:“那怎么行?县尉正当壮年,这样虚以度日,岂不惭愧?”
“哎,我倒想做点事,可是……既不会做买卖,也不会其他的,平生所学,不过司法捕盗诸事……”
徐佑沉吟不语。
杜三省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道:“可我也知道,县尉肯定是做不得了,这不,想看看郎君门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先说好,我不要例钱,有口饭吃就行,反正跟着郎君做事,我心里痛快!”
“那怎么使得?使不得!”徐佑故意吊他胃口,道:“据我所知,萧明府还没定下新任县尉的人选,我和他倒能说上话。”接着露出为难的样子,道:“只不过……”
“不过什么?”杜三省急急问道。
“不过这位萧明府不是好伺候的上司,你要还打算当县尉,心里可要做好受气的准备。”
杜三省松了口气,嘿嘿笑道:“我当什么事呢……郎君,你放心,多难伺候的主,我都不怕……”
“那好,你听我仔细说……”
又过了几日,徐佑拿着刚从吴县运过来的上好美酒去拜访萧纯,这次不提政务,只聊风月,越说越是投机。
等气氛浓郁到无话不谈的时候,徐佑装作不经意的惊叹道:“咦,这屋里陈设的器具都不错啊……弦丝雕花屏风榻,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海青石琴桌……明府好手段,区区几日就搞到这么多好东西!”
萧纯摇头笑道:“我最近忙碌半死,哪里有力气去搞这些玩意。本想着等处理好流民的事,再从金陵运些过来,可巧昨日本地的一位乡绅……姓什么来着,对,杜,这位杜郎君听闻本县的起居太过拮据,心中感动又不忍,于是送了这些器物做应急之用!”
“明府为了百姓废寝忘食,能得此回馈,足见民心项背,不会亏待真正做实事的好官!”
这个马屁拍的萧纯通体舒畅,哈哈大笑,又敬了徐佑两杯酒。徐佑抿了小口,突然道:“杜郎君……我怎么觉得有些熟悉,是不是叫杜三省?钱塘乡绅,急公好义的,莫过此君!”
“对,是叫杜三省,微之认得么?”
“何止认得,此人原是钱塘的县尉,后来白贼破城,他亲手杀了数人,无奈寡不敌众,只好无奈离开。这次朝廷大赦天下,免了他失职之罪,这才刚刚回来没多久。”
“原来如此。”
“要说这杜郎君,着实是个能干的吏才,当初在钱塘时,不管多棘手的事,交到他手上没有处置不妥当的,街坊父老全都服他……”
徐佑将杜三省夸成了一朵花,算是侧面给萧纯洗了洗脑,对杜三省不仅有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潜意识里多了几分看重。杜三省立刻借着由头,时不时的登门向萧纯请安问好,他犹善揣摩上司的心思,三下五除二,将初出茅庐的萧纯奉承的不辨东西南北,又帮着出了点主意,将城内四处生事的游侠儿狠狠整治了一番,效果立竿见影,一来二去,竟得到了萧纯的信任,重新委任他为法曹掾,实际上行使的是县尉的权力,主抓治安捕盗之事。
同时,杜三省向萧纯进言,献“审产、赈济、调粟、养恤、除害、安辑、蠲缓、兴工筑、修水利、集流亡”十策,萧纯一一采纳,放手交给杜三省去办,不出旬月,钱塘面貌为之一新,人人称颂萧县令为“当世黄霸”,传到萧纯耳中,得意之余,对杜三省更加的倚为心腹。
其实杜三省哪里有这等的见识,只是徐佑猜透了萧纯的心思,他们两人不说平起平坐,至少在人格上是对等的,而且徐佑以幽夜逸光的美誉名动天下,萧纯的自尊心让他不愿意轻易接受徐佑的谏言,那样岂不显得自己矮了些许?
仅从这点看,萧纯的格局和心胸都差了顾允太远。
徐佑退而求其次,通过杜三省将谏言传达给萧纯,然后暗地里助杜三省一件件落实下去,终于解决了钱塘迫在眉睫的问题,总算可以舒口气,好好的谋划下将来。
也是在这时,徐佑接到从晋陵传来的消息,袁青杞得了不知名的怪病,于三日前,也就是十月十五日,下元节时,香消玉殒。
第四十七章 明月在,人不在
袁阶的信只有寥寥数语,但从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的伤心和悲切。作为袁氏最受宠爱的女郎,袁青杞先是经历了退婚,后又被庐陵王骚扰,再然后年纪轻轻,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了谁可能一时也无法接受。
徐佑坐在悬崖边的凉亭里,左手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时而有鸟鹊斜掠飞过,啾啾的鸣叫声来回激荡,悠远且激昂。
鸟儿不知忧虑事,哪懂人间疾苦声?
记忆里的袁青杞,只有让人甘之如饴的声音和敬而远之的神秘,她出身江左儒宗,却和天师道纠缠不清,连身边最低贱的侍女都可以修习天师宫的若水诀,和孙冠的关系不问可知。
对于这个差点成为他的妻子的袁氏女郎,徐佑其实并不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江东名媛才女无数,袁青杞高高在上,无人可及。
“莹心炫目,姿才秀远”,名僧昙千给了她如此绝美的评价,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一别三年,晋陵的明月尚在,可佳人已不在!
徐佑在亭子里坐了许久,倒不是因为和袁青杞的婚约,更不是和袁青杞有多少的感情,而是突然觉得,世间少了这样一个女子,似乎连天地都失色了几分。
履霜跟徐佑的反应不同,她没有一个人发呆,而是不停的干活,洗衣做饭扫地整理房间,手不敢停下来,脑子也不敢去想,只要闲了片刻,眼泪就忍不住刷刷的往下流。
如果不是袁青杞,她现在应该还被袁峥天天折磨,过那生不如死的日子,又怎么可能跟在徐佑身边,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昂首挺胸的活着?
不说恩同再造,至少是恩重如山,可谁也想不到,集钟灵神秀于一身的袁氏女郎,会骤然得此大病,黯然离世?
不知忙碌了多久,双腿如同灌了铅,连手都举不起来,履霜扑通跪坐于地,双手捂着脸鼻,发出无声的哭泣。
左彣叹了口气,和何濡共坐饮酒,一杯接着一杯,想醉却始终醉不了。何濡摇摇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风虎你既入登天之境,怎么还看不透人世间这点小小的迷障?”
“要说我跟三娘也不算熟悉,昔日在袁府时,仅仅见过数面而已。但她为人和善,处事公道,心肠极好,袁府上下都对她由衷的敬重,不成想这么点年纪就……哎,可惜,可怜!”
何濡为他倒了杯酒,道:“履霜和你为袁青杞伤感,我都可以理解,毕竟主仆一场,相处多年,怎么也会有几分情谊在。可七郎他当初退婚时何等的果决,几乎可以说毫不留恋,今日却在那边的亭子里坐了两个时辰没动了……”
“莫非都像你个和尚没心没肺的?”
徐佑跨门进来,瞪了何濡一眼,道:“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帮我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何濡挠了挠头,眯着眼笑道:“那还不简单?回封信表达下哀思即可!”
徐佑在他俩身旁坐下,自斟了酒,仰头一饮而尽,道:“可我在想,要不要前往晋陵参加葬礼……”
左彣愣了愣神,停住酒杯,愕然道:“参加葬礼?”
何濡同样皱眉,道:“以什么名义?七郎虽然和袁氏没有因为退婚而闹翻,但外人眼中终归成了陌路。这时候露面,会不会让人以为七郎是刻意示威,给袁氏难堪?”
徐佑摇摇头,眉心充满了迷惑,道:“我明白,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似乎应该亲自去看看……”
沉默了一会,何濡道:“要不这样吧,七郎若是不安,我们派个人私下里去拜见袁阶,再代替七郎参加葬礼,既显出我们的诚意,又不会太引人注目,惹来非议。”
徐佑苦笑道一阵,道:“好吧,就这么办!”
于情于理,徐佑实在没有出面的理由。左彣算是袁氏的旧部,中道改侍他主,回去也尴尬。履霜一个女子,出远门不安全,且有袁峥的缘故,所以最后还是选定惊蛰跑这一趟。他为人机警,又有学识,上次去金陵见詹文君就办得妥妥当当,所以当仁不让。
惊蛰出门,顺便带上方斯年。这两年她潜心修炼菩提功,不问世事,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趁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透透气,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徐佑写了信,暗中叮嘱惊蛰一番,送他和方斯年出城,然后打起精神重建洒金坊。原来在小曲山下的厂坊被刘彖付之一炬,明玉山边上的那块地已经建成了大半,也遭兵祸全给毁了,现在正好招些无家可归的流民破土动工,不出一月就初具规模,比之以前大了三四倍不止。
若说大乱之后唯一的好处,就是人力不缺,而代价极低。流民们为了吃口饭,拼命做工干活,唯恐被主家嫌恶,失去了这难得的生机。徐佑当然不会薄待了他们,每日的膳食给管够,米面谷物混杂,隔七八日甚至可以见到荤腥,但不会也不可能顿顿是肉,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从来只会宽待自己,苛求别人。
所以恩威并施,对人对己,都有好处!
洒金坊建造的时候,徐佑又从做工的流民里招了些年轻力壮、聪明伶俐的人,留下来做了学徒,跟着苍处他们这些熟手,开始学怎么造纸。曾经那些合作的各地纸商,也接到邀请纷纷前来,所幸骆白衡躲过一劫,故人再见,不胜唏嘘。
“当初的协议仍旧有效,且不仅江、宁等七州,我再给骆兄荆、湘、益等五州的代售权,由禾大小纸的定价和售卖,皆由骆兄决定。”
骆白衡在此次白贼动乱中损失惨重,侥幸留得性命,可家当几乎被毁的差不多了,何濡这样慷慨,无疑雪中送炭,让他万分感动。
“何兄,这是齐二,你见过的。他被刘彖那个狗杂种坑惨了,这次本没有脸来见何兄,还是我硬拉他来的。”
齐二走上前来,低垂着头,道:“何兄,我来请罪来了。”
何濡笑道:“齐兄言重了,来得都是客,今后我们精诚合作,有钱大家一起赚!”
齐二至此心悦诚服,羞惭不已,道:“刘彖骗我们以低价卖纸,结果那些大纸只能存放半年,半年后立刻变黄开裂,让多年的老顾客都差点翻了脸。我们共十二人,皆上了他的当,本打算找来小曲山说理,白贼就乱了扬州,也是那时才知道刘彖竟然是白贼……真是后悔莫及!”
何濡叹了口气,道:“刘彖小人,岂能信诺?大纸的造法属于绝密,独洒金坊一家,那时刘彖狡言惑众,我早料到定有不可告人的瑕疵……好了,过去的不提了,要往前看,江东二十二州之地,只要我们齐心,还怕赚不到钱吗?”
经销商敲定,销路不愁,洒金坊全面开工,以扩大了五倍的产量,每日都能赚取上百万钱的利润。坊外的道路上牛车排成了排,运到码头然后通过骆白衡等人手中的商队,快速运到其他各州。
这天一早,刚蒙蒙亮,惊蛰带着方斯年从晋陵回来,道:“袁家女郎确实去了,听人说先是染了风寒,然后药石无医,转成了虚劳,终日咳血而死。袁公甚是哀伤,须发白了大半,憔悴之极,听闻我是郎君派去的,执手流泪许久,说‘七郎人品贵重,三娘错失良配,乃至有此大难,若当初缔结姻缘,日日欢喜,恐尚在人间’,说完留我和斯年住下,每日招我作伴,问起郎君在钱塘种种,看得出袁公对郎君十分的赞许……”
当初退婚,袁阶就有稍许的后悔,但顾虑太多,还是让徐佑亲手写下了退婚书,可内心深处对他很是看重,两人不成翁婿,却惺惺相惜成了朋友,也算是异数。
“因袁公不舍,加之天寒,所以停棺的时间长了些,葬礼当日,来吊丧的几达千人,崇壮丘陇,盛饰祭仪,备极哀荣。”
徐佑目光幽幽,似乎望穿山水,来到了晋陵城中,低声道:“我真应该去的,去送她最后一程!”
话虽如此,可人生不如意者十有**,他终究无法前去,只能等日后有闲暇,再到坟前给袁青杞上柱香。
然后,彻底了却这段奇妙的缘分!
萧纯对徐佑不愿听从,连萧氏派给他的主簿都不爱搭理,却很听杜三省的话,大小庶务,全都要问问杜三省的意见。好在杜三省不是草包,多年县尉,对钱塘各处无不了然于胸,安流民、捕盗贼、促耕种,民生渐渐有恢复的迹象。
钱塘既安,徐佑再回吴县,择良日良辰运送苏棠的灵柩回乡,然后于西村渡口之畔,为其造墓立碑,墓上覆六角攒尖顶亭,上题着思慕亭三字,亭柱两侧刻着: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对西湖,赏桃花,清风在左,明月于右,且好生将息。”
徐佑轻抚墓碑,虎目终于流了泪,苏棠之死,他心中常怀愧疚,可人死不能复生,徒呼奈何?
安葬完毕,他驱散众人,于亭子里独自枯坐一夜,天亮后在亭后亲手种下一株松柏,飘然而去。
生生死死,不过寻常,昨日是你,今日是他,明日是我,
人有来处,自有归处,
那么,黄泉再见!
第四十八章 道之谋,食之谋
由禾纸倾销二十二州的同时,也受到了各州原纸坊的大力抵制。想想可以理解,夺人财路,无疑断人生计,肯定会受到极其强烈的反弹。骆白衡设在宁州的商铺就遭到了当地官府的查封,据称是虚报交易额,逃避本该征收的市估商税,扣押了五万张大纸。
仅此一项,就损失了近五百万钱,骆白衡也不是好欺的,四处找人疏通,可得罪的是宁州胡氏的某个子弟,人家发了话,由禾纸从今往后不得进宁州,否则的话,连骆白衡都要受牢狱之灾。
骆白衡的关系网大都在扬州,只能忍了这口气,回来告知徐佑。徐佑当即给远在金陵的孟行春写信,孟行春没有迟疑,立刻晓谕宁州卧虎司,去找胡氏私底下沟通。胡氏身为望族,虽不惧司隶府,可也不愿意因为这么点小事得罪了他,查明缘由后,狠狠申斥了那个和骆白衡有竞争关系的家族子弟,退还了扣押的由禾纸,并承诺以后做买卖各凭本事,不得玩弄下作的手段。
宁州的危机解除,可其他各州也接连出了问题。有些纸坊为了对抗由禾纸,进行了大幅的降价,且雇人在市面上进行诋毁,说由禾纸难以久放,初看色泽光洁,可半年后就会变黄开裂,作书作画更会吸墨散墨,诸如此等谣言,无一属实,却也极有市场,更有人拿出当初刘彖生产的那批纸作为示范,混肴视听,愈发加深了谣言的可信度。
自古至今,商业竞争无非质量、价格、服务、舆论四种手段,扬州因为有张紫华、顾允、朱智等名人背书,由禾纸畅通无阻,深受世族门阀的喜爱。可在一些偏远的州,交通闭塞,信息滞后,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舆论,口碑砸了,很难迅速占有市场。
有鉴于此,由禾纸要维持高端地位,不能轻易降价打价格战,徐佑和方亢、严叔坚商议,提前推出了元白纸。元白纸用的是竹子,比起由禾纸需要的藤皮存在量大、易得、成本低的优点。只不过元白纸必须要用到富春县的毛竹,徐佑先派人给朱智送信,他现在是江州刺史,不在富春,但可以给富春主管此事的人通通气,以两者之间的关系,应该问题不大。
恢复了士籍,一个好处就是不必再困居钱塘一隅,想去的地方,大可去得。略作收拾,沿富春江顺流而下,两岸风光秀丽,堪称人间仙境。
徐佑和左彣、清明站在舟头,每到一处,听清明讲解相关的典故和名人轶事,给这段旅途平添了些许悠闲自得。抵达富春时正是傍晚,夕阳洒着余辉,竹海随风摇曳,晚归的渔夫唱着惬意的西曲,浣衣的女郎嘻嘻笑着结伴从青石板上走过,远处的稻田夹着青黄的苕草,蔓延殷盛至山的那边,如同美人抚琴,赏心悦目。
“好美的地方!”
吴县的美,是大家闺秀;钱塘的美,是小家碧玉;而富春的美,则介于两者之间,没有大家的雍容,没有小家的精致,粗犷中不失秀气,平凡里自有真章。
徐佑深深的呼吸着后世里绝对呼吸不到的新鲜空气,置身于纯生态的自然美景里,如果要评选楚国最宜居的地方,他会给富春投一票。
朱氏占的好地方!
码头处站着七个人,为首的是朱义,身高八尺,气度非凡,跟朱智的样貌有三分相似,却更显得豪迈不羁。身后跟着的是朱氏的嫡长子朱聪,还有其他几个朱氏的重要人物。
“见过朱将军!”
朱义现任鹰扬将军,对徐佑甚是亲切,挽着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笑道:“听说你叫朱智四叔,称呼我为将军,未免太疏远了吧?”
徐佑对朱义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为人仗义,言出必诺,在民间口碑极好,被江东游侠儿奉为偶像级的人物。
年少时朱义游荆州,偶然结识了一位儒生周伯戎,两人把臂言欢,游山玩水了三日,颇为知己相得。由于有急事离开,分手时朱义说两年后当来拜访周母。此后两年间,音讯全无,到了约定的那天,周伯戎告诉其母这件事,让她准备些酒菜。周母不信,两年前随口一言,荆州离扬州千里之遥,怎么可能为了拜访她而不计艰辛?周伯戎说朱义绝不会失信于人,果不其然,酒菜刚刚备下,朱义就敲门而至。
对这样的人物,徐佑很是敬重!
“二叔!”
“对,这才爽快嘛!”
朱义大笑,道:“七郎,这次来富春,一定多住些时日。”说完突然眨了眨眼,道:“凌波那丫头听说你要来,正从永嘉郡往这边赶来,她要我千万留住你……哈!”
徐佑当然记得朱凌波,古灵精怪,伶牙俐齿,连顾允都说不过她,只是看朱义有些为老不尊的神色,他忽然感到头大。
或许不该给朱智写那封信……
对江左诸葛的心计,徐佑领教过很多次了,最好不要真的如他所想,否则的话,今趟来富春,可是自投虎口,悔之莫及。
朱氏的庄园从外面看,开放而广阔,层层叠叠的枫叶染红了天际,炊烟从蜿蜒起伏的屋脊冒出,犹如走在江南的画中。
徐佑边走边赞叹,朱义笑道:“这是四弟的手笔,我们这些大老粗是不懂的。”进了院门,一进接一进的房舍,依山凭势,梯次筑庐,几乎无有穷尽。没有金银为饰,没有珠玉作帘,可置身其间,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世家门阀的大气磅礴,深厚底蕴。
朱义没把徐佑带至正厅,那里是接待客人的地方,而是带他到了后山的一处静谧清幽的院子,上书观沧海三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不知谁人所书。山泉瀑布从院子后飞流直下,几株参天大树直入云霄,竹窗后摇曳着盛开的梅花,远处是起伏的竹海,涛声阵阵,顿时心旷神怡。
第一眼,徐佑就喜欢上这里。
“这是我们几兄弟平时聚会的地方,一般没人打扰,七郎住在这,也可清闲些。”
徐佑连忙谦让,道:“太麻烦二叔了。”
“麻烦什么?来富春就跟回家一样,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朱义说的随意,语气里的真诚却让人无法反驳。徐佑何等城府,面对朱义也颇有些感动,怪不得此人能誉满江湖,确实非等闲之辈。
坐下说了会话,朱义主动提起竹林的事,道:“日前接到四弟的信,说到七郎需要些竹子。这东西对我们也无大用,七郎尽管拿去,至于价钱……”
徐佑道:“价钱好说,二叔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
朱义放声大笑,道:“七郎这话可小瞧我朱义了,从此地往下游十里,富春江西岸有万亩竹林,今日我做主全部送与七郎!”
“万万不可!”徐佑婉拒道:“在商言商,我要这竹子是为了造纸盈利,既然有利,岂能白占二叔的便宜?”
朱义脸色一沉,道:“又见外了不是……非要我让四弟回来和你说么?”
徐佑苦笑,稳了稳心神,起身作揖,道:“如此,佑就厚颜受了二叔的大礼!”
“好,这才是江左人人敬仰的幽夜逸光,豪爽直率,名士风度!”
说完了正事,朱义吩咐上宴,朱聪等人作陪,席间谈诗论文及风月事,倒也其乐融融。朱聪端着酒杯,醉意熏熏的来到徐佑座前,问道:“微之,昨夜读书,读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愿请教?”
徐佑既有才名,又重归士族,却自降身份经商谋利,且不惜亲自登朱门来求取竹林。何谓竹?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从诗经起,竹子代表着清高洒脱、遗世独立的高洁而为世人所重,到了徐佑这里,却成了赖以赚钱的工具。
朱聪此问,有调侃,有诋毁,有讥嘲,也有试探!
朱义脸上含着笑,手里的酒杯慢慢的放下,双目炯炯,望着朱聪的背影,乍然闪过一道厉芒。
徐佑笑道:“有人为食之谋,有人为道之谋,只是不同的路而已。君子谋道,闻、见、学、行;小人谋利,馁、耕、食。窃以为各得其道,本无分别。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子明兄,你有世族可依,不知民间疾苦,去看看钱塘乃至大半个扬州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让他们行闻、见、学、行的君子之道,只怕是行不通的。何况孟子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两者岂有高下?说句诛心的话,若无这些谋利之辈,何来子明兄的坐享其成?”
朱聪绰号两脚书,自然不会轻易被徐佑的锐利词锋所动,反驳道:“可微之既不是小人,也不是野人,而是君子。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微之兄骨气奇高,辞采华茂,若出而为官,施政以德,得到的何止这区区万亩竹林?何至于求财逐利,甘入下寮?”
徐佑明显感觉到朱聪的敌意,按说两人第一次见,不至于如此剑拔弩张,应该另有缘由,摇头失笑,道:“子明兄爱用夫子语,想来对《论语》颇有造诣。我正好昨夜船上无眠,也有疑虑请教。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该如何解?”
朱聪的脸骤然红到了脖子。
徐佑见好就收,举起酒杯,道:“我读书甚少,如有得罪处,请子明莫怪!”
按说胜负已分,徐佑姿态放得极低,若是聪明人,自会找个台阶下。没想到朱聪恨恨的甩了袍袖,回到案几后跪坐,不与徐佑共饮。
这是羞辱,徐佑腹中冷哼,说话不再留情,道:“《易》云: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子明学而聚,世人皆知,”这是暗讽他两脚书的绰号,“问以辩,今日已见识了。可宽以居,仁以行,又宽在何处,仁在何处?” 这是讥嘲他先挑衅辩论,却毫无风度,失礼之极。
朱聪张嘴欲辩,却发觉无论如何说不过徐佑,此子诗文堪称独步,没想到经义也如此了得,今日实在大意了。
徐佑既不留情,自然宜将剩勇追穷寇,道:“荀子云: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君子之学,也就是为己之学,是让你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不是让你拿着自以为是的道理去压制别人,去炫耀,去好为人师,那不过是为人之学,流于下乘,也埋没了你的姓氏!”
此番话不可谓不重,朱聪再也坐不住,竟不顾朱义的脸色,当场离席而去。
徐佑目送朱聪离开,转头对朱义道:“佑为了求竹林而来,却无意得罪了子明兄,让二叔夹在中间为难。明日一早,我先行告辞,随后再向二叔和四叔负荆请罪!”
朱义摇摇头,道:“七郎说的哪里话?我在席间,又不是耳聋目盲,谁对谁错,自有分辨。你且安心住下,我朱氏并非都是如此这般不知礼数的东西!”
宴席至此,已经索然无味,加上徐佑舟船劳顿,朱义命人撤了酒席,让徐佑早点休息。
离开观沧海,朱义回到自己的房间由婢女服侍着换了衣物,外面有人禀告“大郎来了”,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
朱聪进了屋,低首不语。
朱义没有搭理他,慢条斯理的净了手面,喝了参汤,然后亲手点燃熏香,等香烧半炷,突然开口道:“子明,你错了!”
朱聪抬起头,道:“我错了?”
“是,你不该得罪徐佑!”朱义眼眸里透着失望,道:“我接到消息,放下手头的要事,不惜一日三百里赶回来,就是为了让你和徐佑好好结交。你可倒好,借着酒意,竟彻底得罪了他!”
朱聪犹自不服,道:“我怎么会有意得罪?方才二叔也听到了,我不过考究他的学识,可他口舌之利,何曾容情?再说了,区区徐氏余孽,得罪了也无妨!”
“你啊!”朱义恨铁不成钢,道:“徐佑和子愚在钱塘相交莫逆,又因为凌波的缘故,子愚对徐佑颇为感激。可这并不能成为你肆意妄为的理由!明白吗?徐佑并不是一定站在子愚那边,他以文采名动江左,又武功尽失,更应该结交的是你这样的文人士子,而不是子愚那样的武痴!”
朱义越说越气,来回踱步,道:“最重要的是,你四叔对徐佑极其的看重,这种看重甚至超出了你我的想象。依我看,如果真的还有人能够影响你四叔的决定和想法,这个人定是徐佑。”
“啊?”
朱聪彻底呆住了。
“有些话,之前我本不想跟你说的太明白,以为以你的聪慧机敏,总能领会于心。谁成想今日竟愚不可及到这等地步?”朱义差点指着朱聪的脑袋骂了,道:“无论谁想要家主之位,我不成,三弟不成,五弟更不成,没有你四叔的支持,等于痴心妄想。可你四叔现在明显偏向于子愚,你要再不争气,我就算站在你身后,也无济于事!”
朱聪蔫蔫的低下头,他一来对徐佑的文名不服,二来对徐佑和朱睿的交往介怀,三来看不起徐佑的商人行径,所以才在宴席上发难,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不仅难堪的败下了阵,还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不过朱聪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立刻想到了补救的法子,道:“二叔,我明日去找徐佑请罪,此子逐利,收服他应该不难。大不了将那万亩竹林所在的土地一并送了他,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这倒是个法子!”朱义沉吟片刻,道:“明日你先别出现,我再试试他。”
第四十九章 红衣红马
“朱聪咄咄逼人,七郎反击是对的,但言辞太利,恐将他得罪狠了,要小心!”清明和徐佑对面而坐,饮茶弈棋,他向来慎言,这次难得主动说话,想来对朱聪略微有些担心。
左彣也道:“今晚我在外间住,若真遇到危险,也好杀出去!”
徐佑笑道:“你们多虑了!清谈自有胜负,口舌之争在所难免,士族间极其常见,就算朱聪心生龌龊,也不至于刀兵相见!”他顿了顿,笑容透着淡淡的冷意,道:“朱聪没那么大的胆子!”
一边说话,他于中腹巧妙落子,屠尽了清明的大龙。清明苦思一会,无奈投子认输,静静的道:“我观朱聪此人,面善而心不净,绝非大肚能容之辈,今日吃了大亏,定会想方设法报复郎君。且朱氏内部似乎有暗流涌动,危险不知藏在何处,我心中不安,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等谈妥了竹林的事,我们即刻就走!”
第二日一早,朱义邀徐佑共进早膳,对朱聪昨夜的无礼表示诚心的道歉。徐佑自是谦让几分,说自己也有不对,要给朱聪当面致歉,朱义这才说朱聪去接朱凌波,午后才能回来。
提到朱凌波,那个丫头狡黠可爱,甚得徐佑的好感,但由于惊蛰的缘故,还是少接触为好。徐佑笑道:“昨夜我想了想,二叔固然好意,但我也不能太过不知礼数。这样吧,谈钱太俗,今后每月我将给贵府送来五千张元白纸。这种元白纸是洒金坊刚刚研发出来的上品好纸,比起由禾纸不逊多让。”
“这个……”
朱义推辞几番,见徐佑心意已决,毕竟纸墨这种算是雅物,道:“也罢,朱聪向来喜爱写字作画,微之的元白纸,就给了他吧!”
朱聪昨晚的算计挺好,可徐佑既然连这万亩竹林的便宜都不占,给了元白纸作为回馈,自然不会要竹林所在的土地,此刻提出这个,无疑自取其辱。
徐佑笑容不减,道:“好,全凭二叔做主!”
五千张元白纸,若按由禾纸的定价,那就是五十万钱,不算厚礼,但也绝对不薄。这份礼,他送的是朱氏,经朱义这么顺手乾坤,变成了给予朱聪的私人馈赠。
好手段!
接着又商议了如何派人来接管竹林的具体事宜,徐佑起身告辞,道:“钱塘那边诸事待定,部曲们不用心,我一日不盯着,就弄得乱糟糟的不成样子。我这就向二叔辞行,等日后脱得开身,再来富春聆听二叔的教诲!”
朱义极力挽留,道:“这怎么行?七郎难得来一次,不如多留些时日。富春县山水奇秀,最适携妓游玩,我已经派人去请玉蝶楼最有才情的贾玉蝶来山中献艺,她仰慕七郎多时,你刚来就走,我怎么给佳人交代呢?”
“实在是身不由己,下次有机会,我自当来会一会连二叔都赞叹不已的佳人。”
“可是凌波就要到了,那丫头性子急,不见了你的人,怕是要不依我的。微之,给二叔几分薄面,至少留待明日再走,如何?”
经过方才的一幕,徐佑敏锐的察觉到朱义在给他和朱聪之间牵线搭桥,再想想朱氏同样有一个正当年且前途无量的朱睿,他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
门阀世家的争权夺利,徐佑现在没兴趣参与,况且朱智一日不死,这些在背后玩弄阴谋诡计的人都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他不站朱聪,也不站朱睿,他只站在最聪明的人身旁,比如朱智,那可是号称当世诸葛的绝顶人物!
傻子才会和这样的人为敌!
徐佑丝毫不为所动,坚持离开,朱义没有办法,客客气气的礼送他出府。在码头上了船,逆流而上,天晴无风,所以行程极慢,到了下午,才走了三十余里。突然听到岸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左彣回头,远远看到一人一马正狂奔而来。
“是个女郎,红衣,红马……”
不知是不是青鬼律的缘故,清明视力奇佳,不仅远胜武功尽失的徐佑,连成为小宗师的左彣都比不过。
“红衣红马……是朱凌波来了!”徐佑笑了笑,无奈的道:“停船,靠岸!这丫头真是骄纵,一人出门都丢过一次了,竟还敢独自追来!”
“徐郎君!”
人马未至,声却先闻,徐佑上了岸边,招手示意她勒马缓行,到了近前,顿觉眼前一亮。上次见到朱凌波,她命在旦夕,气色极差,还瞧不出来容色,今日一身通体红裙,骑着高挑骏马,长发没有挽成仕女的发髻,而是随意的披在肩后,秀眉画的极淡,明眸闪烁,皓齿内鲜,真真是极美的少年女郎。
“徐郎君,可算追到你了!”
朱凌波翻身下马,毫不避忌的扑上来抱住了徐佑的手臂,少女胸前的柔软隔着薄薄的衣物,似乎能够感觉到那勾勒的形状。徐佑干咳一声,不动声色的摆脱她的双手,沉着脸道:“你怎么来了,还一个人?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嗯?”
朱凌波娇俏的吐吐舌头,道:“我没那么傻了,只沿着河岸,跑两个时辰若不见你的船,我就掉头回去。郎君岂不知吴下阿蒙,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么?”
徐佑苦笑道:“飞卿总说你牙尖嘴利,都后悔幼时教你读书了……”
“呵,甫田兄!”朱凌波撇了撇嘴,明眸转了转,又是笑嘻嘻道:“你们总谈起我吗?”
徐佑有些头疼,道:“也没有常常,只是飞卿挂念你的身体,不知大好了么,所以时不时的会提起。”
朱凌波的俏脸上露出几许温柔的神色,道:“飞卿哥哥对我最好了,从小到大,好多次我闯了祸,跑到顾府去避难,都是他陪着我……”
徐佑差点要翻白眼,小小年纪,到底闯了多少祸,以至于离家出走,还得跑到顾允那去避难?没来得及说话,朱凌波绕着他转了一圈,突然凑到近处,皱着好看的鼻子,道:“徐郎君,你是不是听说我要来,所以才急匆匆的离开?”
知道躲不过这一问,徐佑早有准备,一本正经的道:“谁说的?我此来太急,家里都没有安排好,所以没在府内久留。得知你要来,心想错过了,上船时还沮丧了许久呢。”
“真的?”
徐佑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到朱凌波手里,道:“咬一下!”
朱凌波好奇的咬了咬。
“是真的吗?”
“嗯,我牙都疼了!”
“我的话,比这铜钱还真!”
朱凌波噗嗤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状,道:“算你了!哼,我刚到府里,听二叔说你走了,心想着一定要去吴县,找飞卿哥哥告你的恶状。”
“那现在呢?”
“现在嘛……我心情好,就饶了你了!”
“那可多谢你大量!”
话音刚落,两人都觉得有趣,又同时大笑。
徐佑前世后世都没有妹妹,可此时此刻,却有种多了个古灵精怪的妹妹的感觉。他看了看天色,道:“我今晚须赶回钱塘,不能多留,你也早点回去!”
“嗯!”
朱凌波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隐约露出不舍,一日夜数百里,从永嘉郡赶回富春,又纵马三十里,这才和徐佑见上一面。
可寥寥数语,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她退后几步,学着江东男子拱手作揖,螓首低垂,说话时轻微的颤抖,道:“微之哥哥,你千万珍重。当初听闻你失陷白贼手里,我……我很担心!可是我知道,你这样的人,绝不会让那些白贼困住,所以后来脱身,又助朝廷破贼,我心里极是欢喜!”
听着少女的喏喏软语,徐佑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揉她的发髻,却及时忍住了,柔声道:“多谢你了!”
从方才的徐郎君,到这会的微之哥哥,朱凌波已将徐佑当成了和顾允一样的存在。她永远忘不了那次生死操于人手,孤独无助、惶恐不安时,是眼前这个人犹如天神般的出现,将她从地狱中挽救了出来。
说不尽的感激,道不尽的崇慕,朱凌波立在岸边,远眺着扬帆而去的舟船,红衣红马,容颜如画,映着碧水清波,渐渐的痴了!
第五十章 新任祭酒
和朱氏的对接全都交给了何濡负责,她精明能干,很快敲定了具体流程,由朱氏找人在富春砍伐竹子,装载船只,运抵钱塘。再由何濡派人接收,并付给相关的砍伐、运输等费用,可一次结清,也可分批次结算。这样做的好处,提高了效率,减少了徐佑方的成本,也给富春的这些工匠找了可以长久赚钱的路子。
朱聪私下里给徐佑写过信,言辞诚恳,又不失亲近,可很多时候,第一印象就决定了两个人的关系,徐佑不可能忘记他在宴席上的无礼和傲慢,自然不会和他成为交心的朋友。
比起朱聪,朱睿就显得可爱多了!
元白纸的工艺已经趋于纯熟,符合大规模生产的条件,只是需要的童溲太多,为此洒金坊在厂坊旁边专门建了一个大仓库,用木桶盛放泾溲。期间还闹出了点风波,因为掏钱收购童子尿,很多人争抢小孩子,拉到路边就脱裤子把尿,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有妖怪吃孩子,引得杜三省派了衙卒追查,结果查到了徐佑头上。
这自然是一场闹剧,为此徐佑让何濡规范了收购程序,不再任何人拿来就买,而是由杜三省那个从江州过来跟着他讨生活的远房侄儿叫杜绥的接手。这个杜绥读书不成,学武不成,游手好闲,可人比较机灵,知道这是叔父给他发财的好机会,办事倒很用心,手下养了四五个游侠儿,分片包干,挨家挨户的登记童子的数量,约定每日未时统一上门收购,如此减少了中间环节,也让家有童子的百姓赚到了钱,皆大欢喜。
赶在过年前,第一批元白纸上市,先在扬州引起轰动,顾陆朱张集体背书,交口称赞,大中正张紫华挥毫写就《纸赋》一篇,对元白纸极尽吹嘘之能事,当然,润笔费是少不了的。扬州打响了头炮,第二炮则是金陵,满载元白纸的大舸刚刚抵达金陵码头,丹阳公主安玉秀突然出现,然后一掷千金,在无数人的围观下,将整整一船元白纸买下,彻底燃爆了金陵门阀世族的热情,无数订单疯狂的飞向明玉山。
“七郎,你给安玉秀写信了吗?”
何濡被订单砸的几乎喘不过气,加了两倍的人手,日夜不停工,除了保留一条由禾纸的生产线,其余全部用来生产元白纸,还是供不应求。
安玉秀已经从冠军公主高升为丹阳公主,完成了县公主到郡公主的级别跨越。封号丹阳,那可是帝都所在的郡,可以算是帝室公主里最高的封号,安子道对其疼爱之心,无可复加。
这样位高权重的公主,却肯为了区区一船竹纸,不惜自降身份,亲临码头买下,目的无非是为了徐佑的洒金坊打名气。所以何濡以为是徐佑暗地和安玉秀通了气,不然她如此卖力宣传,实在太出人意料。
徐佑摇摇头,对安玉秀,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主动和她联系?只是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很可能是卧虎司的王复给她的密报,竟会屈尊降贵,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人情债,自古难还,可又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徐佑有些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伴随着元白纸的大卖,永安十三年终于在大雪皑皑中沉寂在时间的长河里,永安十四年的春日如期到来。
经过除夕夜的守岁,天刚大亮,纥奚丑奴就跑来敲徐佑的房门。昨夜她熬到一半就沉沉睡去,这会精神正好,履霜开了门,立刻蹦蹦跳跳的跑过来,隔着被子骑在他的身上,道:“小娘,起床了,起床了!”
丑奴的汉话已经说的很地道了,只是这个“小娘”始终改不过来,徐佑睁开惺忪的双眼,道:“乖,让我再睡会……”
丑奴那蔚蓝的眼珠子转了转,嘻嘻一笑,钻进被子里,躺倒徐佑身边,抱着他的脖子,道:“那,我陪小郎睡!”
转瞬两年多,纥奚丑奴已年满十岁,或许是因为胡人的缘故,身量长开,比江东同龄女童都要来得高大窈窕。徐佑不是那些肮脏无耻的禽兽之徒,固然心无杂念,可在这个女郎十一二岁就可以成亲的时代,像丑奴这样的年纪,必须要避避嫌了。
徐佑翻身下床,给丑奴掖了掖被角,笑道:“不用了,你在这里睡,我出去走走!”
丑奴跟着跳起,噘着嘴不依道:“小娘捉弄我!”
徐佑大笑,刮了下她的鼻子,道:“说吧,谁派你来搅我的清梦?”
“没有谁啊,”丑奴略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的道:“是我自个想找小娘一起去逛市集……”
徐佑恍然大悟,丑奴长大了,正是贪玩的时候,大年初一,孩童们纷纷走上街头,追逐嬉戏,乐不可支。她少年心性,便想着让徐佑陪同一起到城里去玩闹,住在明玉山,虽然清净闲适,可对小孩子而言,却难免有些太偏僻了。
“好,我们去!”
出了院门,不用吩咐,清明幽灵般出现在徐佑的身后。丑奴学着汉人的礼仪,规规矩矩的道:“见过清明郎君!”
清明点点头。
丑奴吐吐舌头,不敢和清明多说话。她喜欢左彣郎君,也喜欢惊蛰郎君,何濡郎君太邋遢了,她不是很喜欢,但也不怎么害怕,只有这位清明郎君,仿佛从地府出来的幽魂,总是透着不寒而栗的冷冽,让人望而生畏。
三人下了山,进城的时候遇到进进出出的老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毕恭毕敬的让开道路,请徐佑他们先行。经历了这么多事,徐佑在钱塘的名声兴隆之极,可以说不作第二人之想。还有那些正当妙龄的女郎纷纷围拢道旁,争相目睹幽夜逸光徐微之的风采,要不是现在大乱初定,物资匮乏,很可能要重演掷果盈车的故事了。
“小娘,她们……”丑奴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才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道:“她们是不是喜欢你?”
徐佑抱着她,笑道:“那你要去问她们,我怎么知道呢?”
“好!”
丑奴跳到地上,提着裙裾往街道边跑去,徐佑伸手抓了下,没有抓住,喊道:“哎,回来,别真的去问……”
可是迟了,丑奴仰起头,天真无邪的笑脸充满了对所有人的杀伤力,对一个素衣女郎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小娘?”
“小娘?”
丑奴转身指着一脸无辜的徐佑,道:“就是他!”
素衣女郎露出震惊的神色,愕然道:“徐郎君怎么……怎么是你的小娘?”
丑奴肯定的道:“是,我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岂会有错?”
素衣女郎死死咬着唇,好看的眼眸里滚动着泪滴,似乎在这一刻,她憧憬多年的爱情残酷的死掉了。徐佑终于赶过来一把抱起丑奴,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女最爱胡说,你莫听她的话!”
然后狼狈不堪的逃走,躲到拐角处,没好气的道:“丑奴,以后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叫我小娘,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小娘是对女子的称呼,我是男子,别人会误解的!”
“好吧,小娘!”
就这样闹腾着逛了大半个钱塘,徐佑给丑奴买了许多甜点小吃,还鼓励着她去和别的孩童一起玩耍打闹。脸上洋溢的童趣,笑声里透着的无邪,让人顿时忘掉那些勾心斗角的烦恼,享受这片刻的悠闲时光。
天很冷,可人心很暖!
疯玩一日,眼看天色将暗,徐佑带着丑奴清明开始往回走,途径西湖边时,见一道人正盘膝讲经,旁边零零围着七八人。走到近前,听那道人振振有词,说的无非还是天师道的那一套蛊惑人心之语,要人入道敬鬼神、祛病灾、保平安。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钱塘城里原天师道的道观、靖庐在白贼之乱中毁灭殆尽,已早不见这些传道的道官了,怎么会突然出现?
偶然之外,有着必然的道理,徐佑立刻回山,召来冬至,问起道人之事。冬至这两个月重建了情报机构,但由于死于战乱或失踪不见的线人太多,刚刚成型的网络缺了连接的支撑点,根本无法有效的运作,听闻此事,竟毫无头绪。
徐佑当机立断,派冬至前往吴县去见王复,等再回来时,终于搞清楚了前因后果。原来孙冠在万人眼前杀了都明玉,彻底去掉了安子道的戒心,回金陵后更是收敛锋芒,出入低调,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明里暗里的斡旋,这才得以安然返回鹤鸣山。
之后,朝廷接连下旨,对孙冠多有抚慰,加尊号,赐御酒,赏金银丝帛,又敕令允许天师道重建扬州治,并尽全力对付遁入暗中的无为幡花道,也就是挑起扬州大乱的罪魁祸首——六天!
所以徐佑那日看到的道人,并非无缘无故出现在钱塘,同样在会稽、永嘉、临海等饱受白贼涂毒的郡县开始恢复天师道的一系列传教仪式,意欲重振旗鼓,再现往日荣光。
“七郎,安子道后悔了!!”
“嗯?”
“安子道这十年来为了抑制天师道一门独大,用尽心机手段,扶持本无宗强势崛起,甚至让竺道融成为黑衣宰相,与闻政事,决断军机,却没想到威逼太紧太急,竟为六天利用,终酿成了扬州的惨事。”何濡双目慧光乍现,道:“现在六天由暗转明,都明玉区区小天主,都能僭越称帝,很明显六天是要改朝换代,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也就是说,安子道准备改变以往的策略,不再过度打压天师道,相反还要给予一定的扶持。这样一来,既不会逼得天师道铤而走险,也好让孙冠和六天斗个你死我活,坐收渔翁之利。”
“正是!孙冠杀了都明玉,跟六天已经结下了解不开是死仇,现成的刀,为何不用呢?”
徐佑叹道:“是啊,哪怕孙冠明白安子道的用意,也只能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六天不灭,他始终寝食难安,哪怕做了安子道的刀,也只能将刀刃磨得更加锋利!”
“咱们这位主上,近年虽然变得昏聩多疑,可帝王心术却还是不下于人,佩服,佩服!”
两人只听了从王复处得来的只言片语,就将安子道的布局猜得清清楚楚,一旁的冬至听的信服不已,又道:“对了,王复还说,孙冠似乎新任命了扬州治的祭酒,身份名姓都不为外界所知。”
“哦?新任祭酒?”徐佑皱起眉头,道:“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若要重整扬州治的乱局,祭酒的人选是重中之重。却不知是何等的人物,竟这般神秘?”
冬至低声道:“王复隐隐透露了一点点,据传闻此人是孙冠的小徒,还是鹤鸣山七位大祭酒之外,隐秘之极的第八位大祭酒。这次到扬州治任祭酒,是天师道百年来第一位从大祭酒的高位屈就一治祭酒的,可见孙冠对扬州治何等的重视……”
第五十一章 入道
鹤鸣山七位大祭酒,依次是范长衣、白长绝、阴长生、张长夜、李长风、韩长策、卫长安,无不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却从没听过还有第八位大祭酒,且是孙冠的小徒。
越是神秘,才越是可怕!
“你放下其他事,集中全力调查新来的这个祭酒。若有需要,和王复保持紧密沟通,所有关于此人的消息,哪怕蛛丝马迹也不要放过。”
徐佑顿了顿,毅然道:“还有,告诉李木,这些年保持联络的那些原船阁的船工,可以启用了。”
当初郭氏的船阁解散,那些训练有素的船工被勒令归田,起初卧虎司还严密监控每个人的行踪,确保他们不再从事情报相关的工作。徐佑为了避嫌,并没有主动招募这些人,而是派李木暗中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总会送上些钱财米粮,彼此之间的纽带没有彻底断绝。经过这两年的离乱,卧虎司应该放松了警惕,或者说已经忘记了这些船工的存在,是时候收服他们为己用了。
“诺!”
等冬至离开,徐佑又召来惊蛰,道:“你准备一下,明天再去金陵一趟,见到詹文君,将我的信交给她。”
惊蛰点点头,他最近习惯了在金陵和钱塘来回奔波,道:“这次要不要带着斯年?”
“不必了,你单身上路,速去速回。若詹文君应下了,回途转道晋陵,去见袁阶,将这封信交给他;若詹文君拒绝……”徐佑笑了笑,道:“那就不用再去晋陵,毁了这封信,回来即可!”
“诺!”
安排好一切,徐佑回到房内,独独留下清明,负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山色,久久无声。清明站在他的身后,知道必然有要事商议,但徐佑不开口,他绝不会询问。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沙哑着嗓音,语气平静的道:“清明,时机到了!”
清明静了片刻,道:“时机到了,可人选呢?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被孙冠识破,郎君想要得到道心玄微**,恐怕今生再无可能!”
“是啊,此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两年来我们私下里寻访查探,却始终找不到最合适的人选,身家清白,机敏伶俐,忠心不二,有胆有识,精通道法,还得是陌生脸孔,条件太苛刻了……”
“所以,”徐佑回过头,轻笑道:“这件事只能我亲自去做!”
清明愣住了,好一会才道:“不行!风险太大!”
“想要活命,不能不冒险。”
徐佑这些时日反复斟酌利弊,混入天师道,接近孙冠,伺机盗取灵宝五符经,每一步都凶险万分,交给别人并不能放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成,固然喜,败,那也无憾!
“跟其翼郎君商议过了吗?”清明相信,如果还有人能够说服徐佑,那只能是何濡。
“先别告诉其翼,此事现在只有你我两人知道……等我先混进去,摸清楚底细再和其翼商议不迟!”
清明仍然有些犹豫,道:“请郎君三思!”
“来不及了,宁真人只给了我五年,可战乱持续了一年多,满打满算还有三年时间,是死是活,只能赌一把了。”
徐佑前世里搞金融投资,每次判断和决策都基于庞大的数据运算和逻辑推理以及内幕消息,可有些时候却也得咬着牙赌一把运气,如果老天爷真不站在你这边,人力根本无法挽回。
不过,这些话只能给清明说一说,在其他人面前,徐佑必须保持胸有成竹的淡定,否则的话,就会上下不安,自乱阵脚。
清明不再相劝,他是部曲,只需提出意见,最后做决定的永远是郞主。徐佑主意已定,那就按照他的吩咐去做,转身去里间,从藏在床下的密匣里拿出另外一张易容面具。陈蜃留下来的有且仅有的两张面具,第一张已经在逃出钱塘的时候用过了,虽然见过那张脸的人几乎都死绝了,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动用最后这张。
为徐佑精心打理,一个时辰之后,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易容易貌只是下品,关键要逐渐改变坐、卧、立、走的姿态和说话的语调节奏,尤其气质、仪态、言辞,要符合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才能不露破绽。”
“如果扮作从会稽迁徙来的流民,普通编户齐民,略读书识字。自幼崇慕天师道,精研道法,因白贼之乱,家人皆亡,孤身流落钱塘,故要入教求得心安。该如何揣摩这类人的日常举止?”
清明讶然,道:“郎君已有安排了吗?”
“是,这人名叫林通,家住句章县青羊村,其父早逝,无兄弟姐妹,只有聋哑老母作伴,为人木讷寡言,幼时曾读过几年书,偶然接触道典,顿开神悟,却不曾显露过,不为外人所知。”
“句章县青羊村?”
清明马上反应过来,道:“可是朱智决堤淹城时被冲没了的村子?”
“正是!”徐佑沉声道:“这叫死无对证,句章县受三江水倒灌,在编齐民十不存一,青羊村和它周边的三个村子更是整体从地面上抹去。县衙存放的户籍黄白册也全部损毁不见,里长、亭长、父老、村司都死了,任谁去查,也查不出一点的破绽!”
清明叹道:“郎君深谋远虑,连编个出身都缜密到这等地步,我对你能成功盗出五符劲,终于多了几分信心!”
“这倒不是我缜密,而是冬至办事用心。去年刚从吴县回钱塘,我就让她派人去句章暗中查访详情,于数十个村子来回筛选,最后选中了青羊村。”
徐佑笑道:“除此之外,这个林通已经在钱塘落了籍,且在城东有了房子……”
“去年年末,杜三省主管流民安置事宜,落籍定是在那时办妥的。可房子……林通身无长物,怎么有钱买得起房子?”
“安置流民,自然不能空口白牙,说安置就安置了么?萧纯将城内那些无主的房舍和土地卖给了士绅富商,然后在东南西北四城的偏僻处建了数百间简陋的房舍用来安置流民。林通孤家寡人,分了一室一院的小房子,还分了郊外三亩良田,只是还没耕种。”
清明无话可说。
徐佑目光悠远,淡然道:“万事俱备,只等天师道重整扬州治,现在,机会来了!”
两日后,徐佑独自出现在钱塘的天师道靖庐前,不像以往的香火旺盛,刚刚重建翻修的靖庐就如同冬日一般冷清。那日见过的讲经道人懒洋洋的躺在胡床上,晒着太阳,捉着虱子,百无聊赖。
“拜见道官!”徐佑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伏地,表现的毕恭毕敬。
主持钱塘靖庐的是扬州治十箓将马一鸣,闻声扭过头来,上下打量徐佑,漫不经心的道:“何事?”
“我想入道!”
“嗯?”马一鸣翻身坐起,理了理道袍,脸上露出笑意,来钱塘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登门求入道的,但还是故作端庄仪态,道:“为何想入我道门?”
“我半生清苦,父母皆亡,流离失所,有家难归,此心此身皆无可安处。那日途径西湖,听道官讲正一盟威之法,突生明悟,愿拜入我道门,终生侍奉天师!”
“听你说话条理流畅,可读书识字?”
“家父健在时,曾让我读过几年书,粗写得几个字。”
马一鸣更加高兴,多收道民,算是功绩,可要是收几个识字的道民,考绩时会多加点功德。他想从十箓将升为五十箓将,全靠此次在钱塘的表现,所以徐佑的出现,让他感觉好运似乎要临头了。
笃信鬼神的人,最信这些玄之又玄的缘法,马一鸣顿时放下了姿态,上前将徐佑扶起,抚须笑道:“好,既然你有心,我就成全了你。今日先回去,沐浴更衣,不食荤酒,不居内寝,祈禳清心,三日后再来。还有,记得带五斗米,若无米,钱财和丝绢皆可,然后由我亲授你《五千文箓》。”
五斗米教,交米登箓,徐佑岂能不知,再次拜谢,躬身退出了靖庐。
这个马一鸣大大咧咧,心机不深,应该不难对付。跟着这样的人入道,至少可以在初入门时,减少暴露的机会,等日后接触到更高层次的道门中人,已经习惯了天师道的种种做法,就算追查起来,有此人为他背书,问题不大。
出了靖庐,为了保险起见,徐佑没有回明玉山,而是到了林通的房舍。这里位处东南角,地方偏僻荒凉,清一色的白墙青瓦的小院子,有一室、两室、三室的区别。
徐佑的房舍在这排的最后,旁边就有条小胡同直通城中各处,一旦有事,逃起来方便。他的隔壁,同样是一室一院,经过院门时,吱呀呀的柴门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郎端着装满破旧衣裳的木盆走了出来,她的样貌尚算清秀,只是皮肤黝黑,身材倒颇为窈窕,似乎没想到门口有人,惊吓之下,双脚绊倒了门槛,差点撞到徐佑身上。
“当心!”
女郎稳住身子,低垂着头道了谢,飞快的往城外的河边走去。徐佑摇摇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不经意的撇了一眼,隔着半开的柴门,看到院子里坐在一个男子的背影,身穿葛衣,补丁从肩肘到腿膝,密密麻麻,在他的左脚旁,放着一根短短的竹殳。
徐佑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脚下不停,推开自家院子的柴门,身子慢慢消失在门后。
第五十二章 手书
说是院子,其实就比房屋大一点,目测长宽七八步,简简单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在西北角搭了个茅草棚子,作为生火做饭的地方。至于灶台是没有的,需要自己动手搭建。屋里更加简单,两块木头铺上竹板,就是一张床,窗户没有糊纸,被褥需自备,天寒地冻的,很容易伤风感冒。
清明鬼魅般出现在徐佑身后,波澜不惊,微尘不起,比最温柔的风还要飘渺几分。徐佑听到他的低咳,转头笑道:“你的轻功又精进了不少,若是当年在晋陵时有这般的功力,我怕是躲不开你那一刺。”
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夺天地造化,要不是被陈蟾算计,泄了元炁,伤了本源,现在应该也接近小宗师的品阶了。这几年跟在徐佑身边,心境和感悟截然不同,加上左彣和何濡的指点切磋,一直停滞不前的修为竟隐隐有了突破的征兆。
“郎君在想什么?”
徐佑冷冷道:“萧纯上奏朝廷,为了安置流民动用了不少的国帑,卖房卖地的更是收入不菲,结果建成的义舍就是这样的简陋。其间不知贪墨了多少,挥霍了多少,若是有人到现在还没找到谋生的活计,今冬一场大雪,就会冻死人的!”
清明对生命很漠然,生或死各安天命,匹夫之力,谁又能救得了谁?可偏偏这世上有那么一群人,饱含忧国忧民之心,谋求治国平天下的宏伟理想,他做不到,也不理解,却很佩服这些人的情怀和志向。
徐佑看似冷酷,该取舍时取舍,该决断时决断,实则胸怀宽广,非常人可比!
“先不说别人,郎君打算如何谋生?”
徐佑盘膝坐到床上,看着清明,笑的颇为鸡贼,道:“好办,我打算去东市摆摊卖字,为人代写家书,顺带再看阴阳风水墓葬……”
“郎君几时学会阴阳风水的?”
徐佑大笑,道:“这不是有你吗?”
清明点点头,道:“好!”
徐佑拍拍他的肩头,道:“别发愁,等闲的我应付得来,这几年跟你学易经也不是白学的。真遇到那种难糊弄的人,再由你出面搞定他!”
不管卖字也好,算卦也罢,都是表面文章,做给马一鸣看的,真要靠这个生活,徐佑估计自己得饿死。
清明突然压低嗓音,道:“隔壁那个男子会武功!”
徐佑眼睛微微眯起,刚才惊鸿一瞥,也曾感觉到那男子身上有危险的气息,道:“嗯?”
“修为不低,至少入了九品。这样的人,本不该住在这里。”
言外之意,此人需要徐佑格外注意,可能只是凑巧,但他的安全不能寄希望于可能。徐佑意味深长的道:“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住在这,只是他的故事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早,徐佑再次来到靖庐,交上了一百四十文钱。时下米价一石二百八十文,一石十斗,五斗米也就是一百四十文。这个数不算太多,可对普通人而言绝不算少,天师道以五斗米为信,称租米钱税,聚敛了难以想象的惊人财富,这是孙冠的底气,也是天师道立足于世,对抗佛门的根本。
收了钱,马一鸣很是高兴,指着正殿当中的蒲团,道:“你先在此静跪思过,稍后我再传度你入道。”
此时天师道的仪式比较简单,朝礼、上章、授箓。朝礼,为朝四方之神,点燃香炉,烟雾缭绕周身,马一鸣身穿道服,手持刻有篆箓、北斗和阴阳的太一三元符剑,依次绕东、北、西、南,禹步而行。
烧香通气,入静朝神,马一鸣剑走龙蛇,口中念念有词:“……万仙会议、赐以玉丹,五藏生毕、六府宣通……长生久视、好道乐仙……”
一通吟诵之后,收剑入怀,指尖多出一张青符,就着香炉燃起火光,即将熄灭时浸入碗中,纸灰和清水混淆成污浊的颜色,端到徐佑跟前,道:“此乃开明灵符,饮了!”
不开明灵,难修道法,这是入道的第一关,徐佑心知肚明,伸手接过,毫不迟疑的喝下去。“起来吧,今日起,你就是我天师道的道民!”
道民处在天师道金字塔结构的最低端,只能算是居家修士,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传度之后,都是属于道民这个级别,还不是真正的道士。
徐佑跪着没有起身,道:“昨日听道官说要传我《五千文箓》……”
马一鸣笑道:“我昨日骤然遇到良才璞玉,一时情急以致口误。《五千文箓》只有箓生才可授,你初为道民,至少需要两年时光,才能够升为箓生,依我看,切莫急躁……”
徐佑垂首道:“道官,我自幼敬慕天师,向道之心,日月可鉴。若道官能够破例,愿以全部家财和性命托付道门,从此忠心耿耿,永不叛教。”
马一鸣露出为难的神色,抚须半响没有做声。徐佑心领神会,掏出囊中所有的钱财,共有一千多文,恭敬的送了过去。
马一鸣瞟了眼厚叠叠的铜钱,叹道:“也罢,看你一片赤诚,我教又是急需人才的时候,那就破一次例!”
“来人,上笔墨!”
片刻后,一名面貌清秀的小道人端着笔墨纸砚从后堂走了进来,马一鸣正色道:“凡要受箓,皆须写下出生以后所做的一切恶事,不得隐瞒编造,不得避重就轻。然后将手书投入水中,既与神明达成盟约,不能复犯,犯则身死。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这就是朝礼之后的上章,徐佑提笔立就:“弟子林通,居钱塘城东,奉道诵经于钱塘观,上叩金容,下祈清泰,不胜诚惶诚恐。恭唯上元赐福天官紫薇神君,中元赦罪地官清虚神君,下元解厄水官扶桑神君,弟子生而有罪,曾偷盗、妄言、心不净、对父母不敬……”
马一鸣站在徐佑身后,越看越是惊讶,嘴巴最后都几乎合不拢。在他的见识里,极少能够看到如此俊秀奇伟的书法,说不出所以然,可觉得眼前这些仿佛不是字,而是一幅幅绝美的画,山有横绝,水有姿态,让人目不暇接。
其实,徐佑刻意更改了最擅长的王体的书写习惯,经过多次调整和磨合,现在的行文更接近瘦金书,却不到他正常水准的一半。
也就是说,字还算不错,可远远称不了上品。马一鸣区区十箓将,文不成武不就,眼光极其有限,所以被徐佑表现出来的这半吊子水平给彻底震住了,心下更是高兴万分,这样的人才,竟被他收入麾下,今后不管如何高升,也得尊称他一声度师!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尔,或沉或浮,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昭昭其有,冥冥其无,弟子瞻天仰圣,谨表以闻。”
手书完成,交给那名小道人,走到靖庐外,投入门前流过的河水当中,须臾间冲进钱塘江,不知喂了鱼鳖,还是真的上达了天庭。
“真是好字,好字!”
马一鸣狠狠将徐佑夸耀了一番,挽着他的手来到座前,形态更见亲切,道:“凡道民未受箓时,无所呼召,受箓之后,动静呼 神。本教法箓,上可以动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龙虎,幽可以摄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脱生死,大可以臻邦家,小可以却灾祸。故而从不轻授,今念你心诚,特许于五日后,于观中开坛授予《五千文箓》。且好生记着,你要赍一铜环,并备下诸贽币,五日后再来。”
赍,也就是送人东西;所谓贽币,就是礼品。徐佑心中腹诽,这个马道人贪得无厌,刚刚得了千文钱,竟还图谋拜师的礼物。不过贪财就好,若真遇到无欲无求的圣人,徐佑的大计更不好实施。
“诺!弟子先行告退,五日后再来拜见度师!”
未曾授箓,还做不得度师,可徐佑叫的自然,马一鸣应的坦荡,由此可见,两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大家心照不宣,都是聪明人。
第五十三章 授箓
“铜环?”履霜奇道:“小郎要铜环做什么?”
徐佑笑道:“把玩!”
履霜一头雾水,却还是按照徐佑的吩咐找工匠打了个手腕粗细的铜环。徐佑拿着给清明看,清明差点翻白眼,道:“郎君,所谓铜环,不是真的铜,需要含有金……”
“啊?”
徐佑真的吓了一跳,不是重生到这个时代,根本不知道金银作为贵金属的匮乏和重要性,连他立了那么大的功劳,皇帝赏赐也不过金十斤而已。
现在只是授个箓,竟然铜环里要含金?
“马一鸣这么大胃口?”
“入道五斗米,授箓半两金,所以道民数百万计,可得以授箓成为箓生的,少之又少。”清明的师父陈蟾曾经化名曹谷混入天师道,升至一治祭酒的高位,他跟随陈蟾多年,对天师道的种种门路十分熟悉,道:“马一鸣还算对郎君不错,只说铜环,意思多少加一点金即可。有些度师传度的时候,直接要的是纯金环,那才叫大胃口!”
徐佑这时才明白马一鸣说“箓不轻授”的真正意义,苦笑道:“早知先问了你……好吧,加点金就加一点,金黄涂看起来亮目、气派!”
金黄涂就是镀金,镀金一词出自唐代,唐以前,从汉至晋到南北朝,皆称金黄涂。也就是用水银融化金子,合成金汞剂,涂抹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蒸发,金子附着在铜器上不会脱落。
这个技术战国时就有了,两汉时发展到了高峰,到了现在已经极其成熟,表面上光滑如镜,没有瑕疵和破绽,完全看不出是镀金,除非上手感知重量不同。
皇帝御赐的金子不能动,明玉山以前的金器被司隶府搜刮一空,尤其郭勉的金旌船,那面纯金打造的帆可是让人垂涎三尺,静苑之前也多是存的钱帛,很少见到金银。其他的人,除了履霜有点体己,左彣何濡他们跟着徐佑时一个比一个穷的叮当响,盘算一周,竟然找不到金子来涂这铜环。
无奈只好找到杜三省,以略高于市价的铜钱托他兑换了一两黄金,取了三钱薄薄的镀了一层,就这样这枚铜环的成本已经接近五千文。
所以入道者众,可成为箓生的少之又少。一方面是因为大众都有向道之心,却无真正做道士的志向;另一方面,就是因为需要交纳的法信实在太贵了,超出很多人的承受能力。
徐佑不是心疼钱,而是头疼怎么解释这五千文的来历,他扮演的林通可是无家可归的流民,短短五日,搞来五千文,无疑是天方夜谭。
“钱塘失陷,很多士族被族灭,总会有些地方藏着没被白贼搜刮去的钱物,郎君偶然入室,发现点意外之财,也在情理之中。”
清明出的好主意,徐佑照本宣科,将铜环和五百文贽币送给了马一鸣。马一鸣摩挲了片刻,露出满意的笑容,对徐佑的解释没有起疑。因为这段时日不仅仅他一个人发了这笔小财,靖庐的小道士前几天也从一片废墟里挖到了一枚价值几百文的香炉。,其他的更是时有耳闻。
上天总会给某些人好运,可只有好运是远远不够的,这不,林通的钱,还不是到了他的手里?
马一鸣干咳几声,站了起来,道:“随我来!”
钱塘观共前后三进,一进是正殿,二进是真仙殿,殿前立有坛,即为传箓坛。此时的天师道没有经过改革和重塑,各项规章制度不够严谨,甚至可以说稀松平常,连传箓这样的头等大事,马一鸣一个十箓将都可以自主进行,哪里像后世,传箓之功牢牢的被龙虎山天师府掌握在一姓手里,谁也不能染指!
传箓坛分三阶,象征三天三界;立四柱,谓天地日月;设八门十方,为斗宿星君;上五供,喻四季五行。
这五供跟民间献祭完全不同,由牲牷血食改为五谷蔬果精珍,天师道严禁以牛羊猪等牲畜的血食祭天,讲究的是清约之道。
马一鸣郑重的换上法服,端坐坛上,开始对徐佑宣讲《五千文箓》,足足一个时辰才宣讲完毕,然后问道:“此为箓文,可谨记于心?”
“弟子愚钝,尚未完全记下!”
“无妨,日后只要勤加吟诵,自会明了。林通,你上前来!”
徐佑遵命行事。
“诫为渊,道犹水,人犹鱼,人离道则死,道离诫则散。不行戒者,呼之不至,破戒之人,吏兵远身。所以授箓之后,当传你《道戒十律》!”
“诺!”
马一鸣擎出法剑,剑指徐佑额头,厉声道:“十律:竞行忠孝,可能持否?”
“能持!”
“十律:守中和,可能持否?”
“能持!”
“十律:喜怒悉去,可能持否?”
“能持!”
“十律:不为式过,可能持否?”
“能持!”
……
竞行忠孝;守中和;喜怒悉去;不为式过;诫知止足;与不谢、夺不恨;勿贪宝货;勿逞欲宣淫;宁施于人、勿受人施;道重继祠。
此为道戒十律!
每一律都言简意赅,可仔细回味,又妙处无穷,徐佑俯首道:“弟子皆能持!”
马一鸣将铜环放于地上,挥剑剖开两段,一半纳入怀中,一半递给徐佑,抚须而笑,道:“此为师徒之约,从今而后,你我在道门里一脉相承,祸福与共。”
各怀其半,云以为约,徐佑来时已经听清明仔细说过,并不觉得惊讶,收了半段铜环,恭恭敬敬的道:“度师!”
一脉相承是真,祸福与共却未必,享福的时候师父在前,徒弟在后,患难的时候,徒弟总是背黑锅的那个,师父怕早跑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马一鸣抚须长笑,道:“来来来,快起身!”他扶着徐佑双手,越看越是满意,高声道:“来人,上法服!”
法者,洗垢去尘,息欲静志,专念玄宗,十善为业,行止合道,三界所崇,以正除邪,故谓为法。服者,伏也福也,伏从正理,致延福祥,济度身神,故谓为服。
法服又叫无衣之衣,是天师道重要的法器,只有成为箓生,才会授予最低阶的法服。还是那个清秀的小道士,端了准备好的衣物出来,悄无声息的帮着穿好,对徐佑莞尔一笑,低头退了出去。
道巾道袍,冠簪法衣,一应俱全,徐佑左看右看,心里有些想笑,突然觉得沐猴而冠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
“这是五千箓文正本,盖有阳平治都功印,需要时时缄而佩之。我教中弟子,只有得授法籙,才能名登天曹,才有道位神职,你要珍惜这份机缘,不可懒惰随性,有负道真!”
“诺,度师教诲,铭记于心。”
缄,束物之绳。薄薄的五千箓文为素书,细线束之,可放入囊里,也可挂在法服之上,以彰显身份。
“今后,你是打算住在观里,还是……”
“我正要向度师禀明,东城的住处,若是不去住,怕县衙要收回。那里虽然简陋,可毕竟也是个容身处,没了实在可惜……还有,箓生按例没有俸钱,我又不能让度师白养,所以打算仍操旧业,到街上卖字糊口,但每日都来给度师请安,聆听教诲,修习道法!”
马一鸣沉吟片刻,道:“也罢,就如你所言。”
终于搞定了授箓这最难的一关,徐佑摇身一变,成了天师道在命籍、在箓册的道士,为日后在道门的呼风唤雨迈出了第一步。
仪式结束,接下来师徒交心,回到正殿,马一鸣叹道:“通儿,你从入道开始,接连奉上贽臂,心中可有怨言?是不是觉得为师贪财?”
徐佑被他这声“通儿”叫的浑身不自在,忙道:“弟子绝不敢有此心……”
“你有此心,也是人之常情。”马一鸣道:“道由心得,心以道通,诚至感神,神明降接,是以道盛时,古人求心,末法时,世人求财。古人非心不度,末法非财不仙。譬如世人,欲求佳偶,良宝珍物,予取予求,心之所爱,岂计宝货?佳偶不过暂时赏心悦目,尚竭尽所能,况乎真道,怎能不贵?”
徐佑前世里读西游,如来也有经不轻授的说辞,其实道理很简单,钱能通神,没有钱,怎么修仙得道?
“世人惜财,不肯尊师重道,乃将神仙为虚说,长寿为自然,真真可笑。而圣人善劝方便,质求其心,或七宝告灵,或六誓传道,殚精竭虑,无有私念。是以学道之人,欲从师处受箓,必须备法信前往,并不是度师贪财,而是通过舍财,可以考验求道之人是否心诚。”
马一鸣笑道:“我既有意度你入道,所以才把金环说成铜环。你却耿直的很,不偷奸耍滑,仍然赍我金黄涂,此心可谓之诚!”
徐佑恍然,怪不得今天一帆风顺,原来马一鸣在这挖了个坑。要不是清明深知天师道的这些小猫腻,恐怕真的要栽个跟头。
“弟子入道前说过,愿以身家性命付于道门,说到必然做到!”
“好孩子,好孩子!”
马一鸣老怀大慰,道:“今日为师要给人祛病,你若无事,随我一起吧,也好瞧瞧为师的道法如何!”
徐佑应了,究竟是谁人能让马一鸣亲自上门看病,想来非富即贵,念及此,倒有几分好奇。
第五十四章 借饭
回到东城的住处,将法服和箓文放好,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阵香气,徐佑在靖庐忙活了整个上午,这会饥肠辘辘,鼻子抽动着就来到院子里,隔壁冒着袅袅炊烟,似乎能听到锅铲翻动的声音。
好香!
徐佑坚信,做饭这种事是需要天赋的,同样的食材,大厨和普通人做出来的效果完全不同。就像现在,仅仅闻着香气,口水真的要流出来了。
重生到这个时代,除了在义兴过了几天苦日子,自晋陵开始就再没有为吃穿发过愁了,平时吃的喝的不说奢侈,至少也达到了普通士族的水准,偶尔还有方绣娘的美味佳肴过过瘾。但跟此刻的香比起来,都略有些不如。
或许是饿了……
徐佑想了想,如果长久住下去,有必要了解下邻居的底细,虽说是敌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有备无患,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咚咚咚!”
徐佑喊道:“有人吗?”
院子里响起男子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院门猛然拉开,怒斥道:“狗才,再敢纠缠不休,小心我取你的性命!”
他竹殳在手,身形魁梧高大,徐佑呼吸骤然一窒,仿佛门前一座大山扑面而来,故作惊慌的退后两步,道:“郎君莫恼,我不是坏人!”
男子浓眉大眼,国字脸方方正正,身上密密麻麻的破旧补丁也掩盖不了面相的仪表堂堂,浑身正气,看到面前站着的徐佑,愣了愣神,左右四顾,没见到别人,皱眉道:“你是谁?”
徐佑指指旁边的院子,道:“我就住在隔壁,跟郎君算是近邻……”
男子收了手中竹殳,歉然道:“对不住,我还以为是那些白日里滋事的游侠儿……”
徐佑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从来只有被欺负的,绝没有闹过事。你要真的一殳砸过来,我得半天爬不起来。”
听徐佑调侃,男子更加不好意思,忙不迭的道歉。徐佑趁机说道:“我一人独居,还没来得及生火搭灶,这会腹中实在饥饿难忍,不知可否借口饭吃?当然,我会如数奉上饭钱,不是白吃白喝……”
男子侧过身子,笑的憨厚,道:“一口白饭,收什么钱,尽管吃就是了。”
“夜来,来客人了!”
夜来,好名字,只是不知道姓什么?
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女郎,应声从房子里出来,穿着素朴衣裙,看到徐佑显然认得,微微施礼后又退回了房内。
“她不爱多话,郎君不要见怪!来,快请坐。”
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天气寒冷,屁股上传来阵阵寒意,可瞧这男子却大马金刀,安之如怡,清明说他修为不低,自是不会有错。
“鄙人林通,原是会稽句章人,彼时白贼乱起,无奈离家流落钱塘,侥幸留得性命,现在东市卖字为生。”
徐佑自报家门,先打消男子的疑虑,也为套他的话。男子道:“我叫沙三青,荆州人,家里没什么人了,早年跟着跑船的行主作护航的部曲,后来厌倦了海上颠簸,就留在钱塘。”
“钱塘佳丽地,沙兄原来和我一般,都被这里的山水给迷住了。”
沙三青摇头道:“我不像林兄弟是读书人,好山好水可活,穷山恶水也可活,没什么挑剔的。之所以留在钱塘,只因为这里是贱内的家。虽然她也没有了亲人,但钱塘毕竟还是生养之地……”
说话间,女郎从房内出来,端着洗干净的碗筷,走到西北角的茅草棚子下,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走了过来。一碗先放在徐佑面前,再将另一碗递给沙三青,然后低头离开。
馎饦的做法比较考究,先要用细绢筛面,再以肉汁调拌,然后以手揉搓成薄薄的面片,下锅煮时,撕成二寸一断,出锅后光洁白腻如雪,煞是好看。
徐佑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比起方才在隔壁更加的动人,腹内竟忍不住发出了咕咕的响声。
沙三青道:“看来林兄弟饿的狠了,来来来,不要客气,尝尝内人的手艺!”
徐佑端起碗,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吃相难看,别坏了沙兄的胃口。”
说着尝了一口,薄如韭叶,真真的滑美殊常,他赞不绝口,三下五除二,就将一碗水煮面扒拉了干净。
沙三青哈哈大笑,将自己面前没有动过的那碗又推了过来,道:“再来一碗!”
这样的小碗,徐佑确实没有吃饱,但也不好意思再吃,道:“那怎么成?我是借食的恶客,岂有连主人的饭都吃的道理?”
“无妨,锅里还有许多,等下我再盛就是。再说了,我一两日不吃饭没什么大碍,倒是林兄弟你身子板弱,这鬼天越来越冷,多吃点才好御寒,我们这样的人,得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何在短时间内和陌生人混的熟稔,徐佑深知其中的分寸,挠了挠后脑勺,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哧溜再吃一碗,徐佑摸着肚子,以手击桌,叫嚷道:“上风炊之,五里闻香。不是今日厚着脸皮,怎能知道世间还有这等的美味珍馐?”
见徐佑吃的如此尽兴,沙三青显得十分开怀,道:“林兄弟若不嫌弃,每日尽管来这边吃喝。”
上次见到那女郎捧着满盆的脏衣,想必是帮人洗浣赚点辛苦钱,沙三青身上的补丁更说明他们日子过的艰辛无比,可此人大度豪爽,没有丝毫扭捏作态,让人一见心折。
“那样我可真的成恶客了……不过今日再来一碗,沙兄不会介意吧?”
“哎,林兄弟,你听我说……”
徐佑不等沙三青拒绝,端起碗走到灶台边,锅里只剩寡水,哪里还有多余的馎饦?
其实这在徐佑的意料当中,馎饦如此费时费力,又需要昂贵的肉汁,以他们的财力根本不可能经常食用,更不可能做的太多,所以只做了两碗,却全部进了他的腹内。
徐佑默然放下碗,走到沙三青面前,一揖到地,然后不发一言,掉头出门而去。
那女郎从房内出来,倚着木门,道:“我说如何?阿郎赤诚对人,却还比不过一碗馎饦。今日你生辰,我才去李大娘家里讨了点肉汁做馎饦,没想到这人连吃两碗,尚不知足,结果一怒而去。呵,世间读书人,皆猪狗不如之徒……”
沙三青道:“你啊,不要对读书人心存偏见。我看这位林郎君心底良善,性情洒脱,不像是无义的人!”
“是么?阿郎可敢跟我打个赌?”
沙三青苦笑道:“又来?赌什么?”
女郎明眸流波,莞尔一笑,竟绽放出无尽的风情和妩媚,若不是肤色黝黑,几乎可以想见是多么的勾魂摄魄。
过了半个时辰,徐佑再次登门,这次不是空手,而是手提着五斤的猪肉、一条鱼和一壶酒,放在刚才吃饭的石桌上。
沙三青脸色阴沉,道:“林兄弟这是做什么,可是瞧不起我吗?”
徐佑笑道:“沙兄千万别想多了,这可不是白送你的。我刚才吃了阿嫂的馎饦,已经再吃不下别处的羹食了。所以这些东西先存放你这,权当我过来借饭吃的用度。”
沙三青容色稍霁,道:“这些你拿回去,该吃饭时过来吃就是了,但凡有我口稀粥,绝不会让林兄弟饿着肚子。”
徐佑嘻嘻笑着,凑了过去,低声道:“我说句心里话,沙兄莫要生气。今日这馎饦,你们怕也是偶尔才能吃到。我这人别无所好,最爱美食,天天跟着沙兄吃稀粥可不成。”
沙三青又不是傻子,知道徐佑这般说,只是为了让他收下这些礼物。他性子豪爽大方,不在意身外财物,既然徐佑有心,乐得结识这样的朋友,道:“好吧,东西留下,等你过来吃饭时再让夜来好好处置。”
“行!”徐佑晃了晃壶中酒,道:“不过,刚温好的酒等不得,麻烦阿嫂做条鱼,我陪沙兄饮了这壶酒。”
此时风气,无论南北,尽皆好酒,沙三青同样嗜杯中物,也多日没有饮酒了,看着酒壶,馋虫直往上冒,扭头喊道:“夜来,这条鱼拿去做了,我和林兄弟好好喝一杯。”
鱼肉做好,香气如故,徐佑和沙三青推杯换盏,一个孔武壮汉,一个瘦弱书生,言谈却颇为投契。徐佑少饮酒,鱼肉更是一筷未动。沙三青喝酒多,鱼只吃了少半。
一壶酒尽,天光已晚,徐佑告辞而出。沙三青唤出女郎,道:“饿了吧?盘中还有鱼,先吃些填腹。”
“别人吃剩的东西,我才不吃呢……”
沙三青眼光里透着疼爱,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素来爱洁……这条鱼林兄弟一下未动,他的心思我很明白,午时吃了你我的馎饦,怕我饿,也怕你饿,所以借着喝酒的名头,给你我做的这条鱼。”
“啊?”女郎歪着头,道:“这样说来,这个林通倒不是那些凉薄的读书人……”
沙三青笑道:“所以,你输了!”
“输了就输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女郎似娇含怯,脆生生的白了沙三青一眼。沙三青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落魄江湖,身染沉疴,正是人生最无依无靠的低谷时,同样是这个女子,如同天上明月,打着油纸伞,从风雨中走来,遮住了浇淋着身子的雨线,俯下头,嫣然一笑,照亮了他的世界。
第五十五章 祛病
“试出来底细了吗?”
清明照例神出鬼没的出现在房间内,或者说他一直在时刻保护着徐佑的安全,从不曾远离。徐佑伸个懒腰,靠坐在床头,道:“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这两位应该都是有故事的人。那女郎礼数周到,虽然刻意的掩饰,可多年的习惯依然可以看出是个极其讲究生活细节的大家闺秀,碗筷洗的不染尘埃,简陋的房舍打理的井井有条,进退举止绝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儿。至于沙三青,我觉得是假名字……”
“就跟郎君的林通一样假么?”
难得清明主动说句笑话,徐佑很捧场的哈哈大笑,道:“对,跟林通一样假。此人会武,且修为不低,听其言谈,不卑不亢,观其精气,内敛通神,要么见过大世面,要么曾是个大人物。”
“如此,”清明道:“要不要想办法把他们逼走?”
“逼走他们?”徐佑摇摇头,道:“正因为有故事,所以才最安全。他们肯定不想被人认出来,那就会低调,不张扬,也不惹事,这样的人做邻居,再好不过!”
放下邻居的八卦,徐佑问道:“你跟家里人怎么说的?”
“我跟何郎君说你今晚留宿县衙,萧纯拉着不放,脱不开身。”
“既然授箓已定,此事再无后悔的余地,明天跟马一鸣出诊回来,就可以跟其翼言明了。”
一夜无话,徐佑睡的极其安心,清明彻夜盘腿坐在旁边地上,以他的境界,入定修行,其实比睡眠更加的舒服和自然。
天亮之后,徐佑先到靖庐和马一鸣回合,然后一起上了牛车,缓慢的穿过数条街道,在一座新修葺的府邸前停下。
“这是杨幸杨使君的府上,他曾任上县明府,前不久以中书侍郎的高位乞骸骨荣归,却不知怎的染了风寒,咳嗽不止,数月难愈,于是派人求到了观里,邀我来瞧一瞧。”
徐佑听的真切,这个姓杨的毕生仕途止步于县令,最后退休时加了个中书侍郎的虚衔,可以说碌碌无为,平庸之至。可在马一鸣看来却是难得的显贵,病重时求上门来,足以彰显他的道法高深,美名在外。
地位决定视野,视野决定高度,站在井下的人,永远不知道井外的世界有多大,徐佑奉承道:“算他今世有福报,若不是度师来钱塘传道,这病怕无人可医。”
马一鸣抚须微笑,下了牛车,自有等候着的奴仆引着两人进去。在卧室里见到杨幸,须发皆白,脸色枯黄,气虚干咳,颇为痛苦。
徐佑置好香炉,摆正坛案,燃上白茅香,马一鸣身穿法服,手持符剑,脚下步罡七星,口中念道:“青阳虚映,耀日回灵。神虎辟邪,飞天流铃。摧奸灭试,万魔束形。九微回道,八威摄精。千真校录,三元荡清。左啸中黄,右策六丁。七转八合,周旋天经。圣化巍巍,大道兴行。”
在房间内来回行走,然后收剑于怀,手捏法诀,于杨幸额头、眼鼻、胸腹连点,又道:“按如词言,诚情丹切。弟子杨幸以吉凶倚伏,寒暑推迁,否泰不常,灾缠是惧,敢凭慈训,爰备斋坛,愿此香烟,腾空径上,供养无上至真道宝,祛病消灾,归流其身,六气安和,百关调顺。”
言毕,站在坛案前,徐佑铺好朱书黄纸,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马一鸣右手执笔,左手成紫薇饮,默诵挥毫立就,借着白茅香点起火光,烧成灰烬后放入净水钵里事先准备好的法水里,命人伺候杨幸服下。
效果立竿见影,片刻之间,杨幸既不咳嗽,脸色也从苍白转为红润,一旁候着的家眷自然感恩戴德,对马一鸣极尽奉承之能事,并送上了三十石米、十匹绢和五千文钱。
从杨府出来,徐佑赞道:“度师的道法,果然神乎其技。”
马一鸣笑道:“算不得多大的神通,以符祛病,主要有三局:一为行咒,二为行符,三为行法。咒在口,法在心,而符在信。符者,信也。以我之神,合彼之神。以我之气,合彼之气。神气无形,而形于符。信道诚者,自然符到而病除,若饮后无效,那是己心不诚,就算神君临世,也难治了!”
徐佑心中冷笑,自古到今,所有教派皆以治病去疾来笼络人心,其实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靠着个人精良无比的医术。而所谓符箓,只是附着在医术上的包装品,以此来达到神化个人,乃至神化教派的目的。
今日起作用的不是那道符,而是溶解在净水钵里的药,外加心理暗示,营造出马一鸣的道法玄妙的假象。
但不管怎样,世人就吃这一套,所以同样的路数千年不绝,始终未曾绝迹。
信我者,则灵!
徐佑一直认为,这句话其实才是诡辩论里真正的巅峰。
回到靖庐,马一鸣说有些乏累,自去休息,让那个清秀小道士先教徐佑诵五千文箓。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徐佑知道这小道士名叫苦泉,是马一鸣亲传弟子,也是徐佑之前唯一的一个。他年方十六,从六岁就跟着马一鸣长大,不过去年才得传五千文箓,成为真正的道士。
“师兄!”
徐佑年长两岁,却还得老老实实的叫师兄。苦泉笑起来很像女子,清秀中透着羞涩,虽然少言寡语,但对徐佑很亲切,印象应该不错。
“嗯,你随我来。”
三进的院子里有靖室,道民忏悔赎罪的地方,苦泉将徐佑关进里面,道:“你安坐诵经,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徐佑既来之则安之,靖室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块破破烂烂的蒲团,应该是被人跪烂的。他不知道靖室有没有暗洞可以观察,所以做戏做全套,认认真真的跪在蒲团上,神态安详又虔诚,默诵五千文箓。
道典可安神定心,徐佑初始还有点烦躁,慢慢的沉浸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一字字一句句在脑海里清晰的浮现,似乎在某个玄之又玄的瞬间,触摸到了道生万物的无上至境。
吱呀!
靖室的门打开,徐佑猛然惊醒,回头望去,苦泉脸上含笑,道:“师尊说你有道心,果不其然,这才几日,就能入定还虚,远胜我等!”
徐佑忙起身行稽首礼,道:“师兄谬赞,我初入道门,不通道法,就知道胡乱吟诵而已,哪里谈得上道心?”
苦泉走到他身侧,柔声道:“师尊不在,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道门不讲虚礼,率真自然,任性而为,这才合着金丹大道的宗旨。”
“是,谨听师兄教诲!”
苦泉笑了笑,盘腿坐了下来,示意徐佑也坐下,双眸盯着他的脸,好一会才突然说道:“林师弟,我总感觉你像是另外一个人……”
徐佑没有丝毫的慌乱,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师兄说的什么,我不明白!”
“就是说……怎么形容呢,你对师尊毕恭毕敬,绝无一丝可挑剔的地方,可我感觉其实你并没有把师尊放在心里,反倒像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俯视甚至鄙夷的看着这钱塘观里的一切……”
徐佑恍然大悟,惭愧的低下头,道:“师兄慧眼,我原来读书识字,常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别说一县明府,就是一郡使君,也全都不曾放在眼里。天大地大,以孔圣第一,孟圣第二,而我位列第三。后来因家世卑贱断了仕途,又不通庶务,难被征辟,这才知道天下之能人辈出,我这点微末本领,哪里排得上名位?志大才疏,正是为我辈而设。”
他越说越是羞惭,几乎无以自处,道:“可尽管如此,长年的陋习仍如跗骨之蛆,时不时的玷污我的内心,且形之于外,恶臭难闻。师兄,今后仰仗你多加鞭策,争取早日让我抛开这些俗念,孕育真正的道心。”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且剖析自我异常深刻,可以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苦泉大为震动,正要说话抚慰,外面响起马一鸣的声音:“好,历来识人易,识己难,你有此见识,何愁道心不成?”
“师尊!”
“度师!”
马一鸣大笑着扶起徐佑,道:“通儿快快起来,过两日我要回林屋山面见祭酒,汇报这数月在钱塘传道的具体详情。本想着你刚入道不久,须多历练些时日,然后再带你去拜谒祭酒,顺便看看左神幽虚洞天的清幽壮丽。现在看来,你向道之心坚不可破,去林屋山长长见识,也好让你对道门的神通广大有个切身的体悟。”
徐佑混入钱塘靖庐,终究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林屋山,得到扬州治新任祭酒的赏识,才好继续推进他的计划。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多谢度师赏识……只是,”徐佑看了眼苦泉,道:“我刚入道,不知礼仪,贸然前去,若惹出事端,恐连累了度师……还是让苦泉师兄去吧!”
苦泉笑道:“我亦是从林屋山下来的,对山中一草一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你不必好心推让,听师尊的便是。”
徐佑心中一动,他对马一鸣知之甚少,原来竟是从林屋山下派而来钱塘,此人虽是十箓将,可说不定在扬州治还有些靠山,倒是意外之喜。
“那,谨遵度师法令!”
第五十六章 可怜
回到明玉山,稍作休息,履霜来说一事,佃户里有个叫计青禾的骚扰别人家的妻子,被当场抓住暴打昏迷,受伤颇重,左手和右腿骨折,眼角口鼻都淤肿渗血,问该如何处置。
徐佑皱眉道:“这还用问?当众常鞭十下,送到县衙交给杜三省,依律法办。”
履霜犹豫了下,低声道:“计青禾醒来后一直喊着冤枉,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恐怕其中另有内情……”
“嗯?”
徐佑刚换了衣服,净了手,正欲提笔练字,他冒充林通所用的那种书法还不纯熟,偶尔会连带出王书的笔韵,头也不抬,道:“其翼呢?让他去处理。”
“其翼郎君午后和风虎郎君饮了酒,这会刚沉沉睡去。小郎你也知道,其翼郎君睡觉的时候,我们从不敢打扰的。”
“好吧!”
何濡起床气很严重,等闲没人敢招惹。徐佑只好打消练字的念头,无奈道:“清明,不累的话,和我一道去看看被骚扰的那户人家?”
清明出现在门口,道:“诺!”
天色已晚,履霜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前面,来到佃户们居住的地方,这里依山就势,连着几十个院子,房间众多,是以前郭氏的下人们的居所。
周彭正在慌忙跪下,徐佑伸手扶起,道:“说过多少次了,我府内不必下跪,快起来。”
周彭五十出头,身子骨却极硬朗,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说话声如洪钟,中气十足,道:“郞主,都是小老儿无能,让他们闹出这样的丑事,我甘愿受责罚……”
“你身为佃户的行首,却治下不严,自然要受责罚。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将事情经过仔细给我说一遍。”
“焦七,富氏,你们出来,那计青禾怎么胡来的,一五一十的向郞主禀告。”
焦七和富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焦七样貌朴实,就是地道的庄稼汉子,扑通跪地,道:“郎主,那计青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老家的时候就经常来骚扰我们。今天要不是我半路上肚子疼,回来歇息,他……他几乎就要得逞了……”
焦七声泪俱下,指控计青禾猪狗不如,围观的佃户里不少人都义愤填膺,求徐佑主持公道,严惩计青禾,大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架势。
徐佑等他们发泄完,不动声色的道:“富氏,焦七说的可是实情?”
富氏皮肤白皙,长的清秀,有着江南女子的韵味,伏地不敢抬头,也不回答徐佑的问题。焦七急了,推了推她的肩头,道:“郞主问你呢,赶紧回话。反正闹到今日,咱们也顾不得脸皮了,计青禾到底怎么欺辱你的,一定要说实话,知道吗?欺瞒郞主,那可是死罪!”
富氏身子伏的更低,身子微微的颤抖,好一会才道:“是……那,那计青禾突然摸上门来,说,说四下无人,要我顺从他,否则就……就杀了我……”
“杀了他!”
“对,杀了这泼皮无赖!”
“人都有妻女,留着这样的狗东西,早晚是个祸害。”
“郞主,一定要严惩计青禾!”
人人喊打,群情滔滔,徐佑点点头,道:“事情的经过我都了解了,你们先各自回去,明日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等众人依次散去,徐佑突然指着一个人的背影,道:“周彭,那人是谁?”
“他叫王象,跟焦七等人是同乡!”
“去,悄悄的带他来见我。”
周彭不明所以,却也不敢问,道:“好,我等会就去找他!”
月亮爬上了夜空,将明玉山妆点的清幽雅致,徐佑让履霜熄了灯笼,和清明并肩而行,道:“你觉得如何?”
“焦七撒谎,富氏似有难言之隐。”清明道:“要查明真相,都着落在那个叫王象的人身上。方才大家要杀了计青禾,只有他脸上露出不忍之意,却又敢怒不敢言。郎君慧眼如炬,此案并不难破。”
履霜听的咋舌,道:“我刚才还被焦七的眼泪打动了呢……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有心计的……”
徐佑笑了笑,没有接话,道:“计青禾关在哪里?”
“泉井!”
郭氏的泉井已经荒废许久了,徐佑得到明玉山后,泉井和船阁都交给了冬至重建,这几个月应该恢复了些昔日的规模。
沿着青石台阶缓缓步入泉井,虽然那些令人发骨悚然的刑具都已撤去,可地面和石缝里浸染的褐色血迹说明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恐怖画面。计青禾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手脚处保存着用来拴系铁链的青铜扣,李木带着四个人看守着他,见到徐佑进来,忙起身施礼。
“你就是计青禾?”
“是……是,小人拜见郞主,我……我是冤枉的……请郞主明鉴!”
“哦,你读过书?”
徐佑听他谈吐,应该是读过书的人,奇道:“我记得之前曾派人询问过,凡是读书识字的皆调用到了别处,你怎么还在做佃户种地?”
履霜负责的筛选,俏脸微红,道:“此人隐瞒了他读过书,是婢子办事不利!”
徐佑挥挥手,道:“错不在你,他要真装的不识字,谁也察觉不了。这次之所以故意表露身份,是想借此引起我的重视,不至于连他的解释都不听,就随便取了他的性命!”
计青禾竟然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郞主是世间绝顶的人物,绝无可能受他们的蒙蔽。既然亲自来见我,肯定已经问过焦七和……和富氏,察觉到小人有冤情,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石室里回荡,计青禾几乎缓不过气,清明上前轻轻一掌拂过他的后心,噗的吐出口积压的淤血,胸膛顿时通畅起来。
徐佑淡淡的道:“哦,你自以为看得透我?”
计青禾的笑容渐渐消失,硬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翻身滚下石床,匍匐地上,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恨那焦七,逼迫富婧设局害我,请郎君主持公道。”
“你说吧,我听着,谁是谁非,我自有公论!”
计青禾原是会稽郡人,其父在村子里教私塾,自幼读书识字,后来其父母早死,家道中落,变得困苦不堪。富氏名为富婧,其父和计父原是至交,两家约了姻亲之好,后来富父也早早过世,富母便废了前约,将富氏嫁给了焦七。只因焦七兄弟众多,她孤儿寡母在村子里也好有帮衬,且焦七踏实苦干,跟着他饿不着肚子。不像计青禾,百无一用是书生,身子骨弱,连地都种不了,早晚要饿死的。
无奈计青禾和富婧已有情愫,虽违不了母命嫁给了焦七,可私下里仍旧有来往。计青禾道:“我对天起誓,和富婧之间并无苟且之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我喜欢她,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只要守在她的身边就心满意足,如何肯让她污了清白,受人唾弃?”
徐佑道:“既然清清白白,今日怎么被焦七堵在了房内?”
“这是焦七的诡计!”
计青禾又咳嗽了几声,道:“我和富婧一个月只见一次,互相倾诉相思之苦,这个月的月初已经见过了,今日却突然让我趁焦七离开的时候来见她,说有要事商议。我依约前来,富婧……她,她竟解了衣裙,发丝垂乱,斜躺在床上,双目流泪说对不起我……”
“接着焦七就破门而入,正好抓到了你?”
“正是!”
徐佑沉吟片刻,道:“李木,找大夫给他瞧瞧伤,别落下残疾。再让厨下做点热汤送过来,好生照料。”
计青禾露出狂喜的神色,道:“郞主信我的话?”
徐佑起身往外走去,道:“我只信真相!”
在房内见到王象,他缩手缩脚,颇为惊惧。徐佑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焦七和你交好?”
王象吓的一哆嗦,道:“是,小人和焦七原是邻居,常一起饮酒。”
“哦,想必酒后醉话你也听了不少,可曾听他说过计青禾和富氏私通?”
“啊?私……私通?”王象毫无城府,演技更加不行,被徐佑突然发问搞的方寸大乱,强辩解道:“不是说计青禾闯入房内,强行欺辱富氏吗,两人,两人怎么成私通的了?”
徐佑微笑道:“王象,你来明玉山,感觉如何?”
王象感激的道:“小人流落钱塘,没地方吃住,差点冻死饿死,全仰仗郞主善心,容留我等做了佃户,这份恩德,小人愿做牛做马以报。”
“做牛做马就不必了,我只愿你实话实话。”徐佑目光如刀,锋利刺骨,道:“焦七做的事,自有他承担后果,你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相信我,世间没有揭不开的真相!”
王象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滴,手脚颤抖的厉害,咚,膝盖着地,道:“我说,我说……焦七前几日醉酒,说要杀了计青禾。我问他为什么杀人,他说计青禾和富氏私通,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忍不下这口气……我就知道这些,郞主饶命,郞主饶命!”
送走王象,整件事已经基本明了了,只是还不知道富婧为何甘愿配合焦七陷害计青禾。徐佑以手抚额,去除终日的疲惫,道:“履霜,带富婧!”
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徐佑道:“你和计青禾两情相悦,本是好事,可既然今生缘尽,嫁为他人妇,就要恪守为人妇的本份。若实在不喜焦七,寻三司父老作证,和离即可,为什么要背夫偷人,惹来今日的祸端?”
富婧伏于地,没有做声。
“计青禾爱慕你到了极致,甚至可以性命都不要。可你今日所作所为,却伤透了他的心,知道刚才他给我说什么吗,要生食你的肉,喝你的血,才解心头之恨。”
计青禾是痴情人,被富婧出卖,却并没有丝毫怪她的意思,徐佑这般说,是为了让她心生愧疚。果不其然,富婧终于崩溃,嚎啕大哭,道:“焦七拿腹中的孩子要挟我,说我要是不听他的,就取了孩子的性命……郞主,我不是人,我骗了青禾,也害了他……”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有句话不得不问,道:“这孩子,是谁的?”
富婧道:“是焦七的……我和青禾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半分逾矩之处。”
有了王象和富婧的口供,再审问焦七就容易多了。他起先还嘴硬,押到泉井里不用上刑,立刻吓得尿了裤子,一五一十的供述了殴打富婧,并拿孩子逼迫她陷害计青禾的事实。
“你知道那未出世的孩子是你的吗?”
焦七先是愕然,继而恨恨的道:“不可能,那贱人和计青禾经常见面,定是他们两人的野种……”
徐佑摇摇头,道:“是你的孩子!”
这种事焦七自然不会信,否则的话,虎毒不食子,也未必肯拿孩子来胁迫富婧。真相虽然查明,可怎么处置却很棘手。焦七固然有罪,却不是罪不可恕,毕竟富婧和计青禾私下约会是真,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发狂;计青禾看似冤枉,也受了伤,可也脱不开罪罚。身为男儿,富婧嫁人前他没有勇气和能力娶她,却在嫁人后藕断丝连,说的严重点,称得上勾引有夫之妇,依律要被重重惩处。
至于富婧,若和计青禾生死不渝,哪怕反抗母命也要拒绝嫁给焦七,岂能嫁人之后再和情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瓜田李下,口说清白,谁又能信?以至于焦七怒而生怨,怨起杀心,她为了保护腹中子,再受迫设局害计青禾,更是错上加错。
三人皆有罪,却也都有可怜的地方,尤其富婧还有身孕,徐佑难以决断,正好何濡睡醒,推门进来,笑道:“听说七郎破了桩奇案?”
徐佑嗤之以鼻,道:“这算什么奇案?不过三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罢了,对了,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简单,富氏有身孕,责令和焦七同归会稽,安心养胎,今后不得再和计青禾有任何往来。焦七设计害人,鞭打二十,责令好生照料富氏,不得再生祸端,否则将交代会稽官府予以严惩。他小人心性,受此威吓,定不敢薄待富氏。”
“计青禾呢?”
“计青禾虽也有过,但身受重伤,可抵过责罚,暂留明玉山听用。”
“这……”徐佑踌躇道:“富氏彻底丢了颜面,明玉山待不了,回会稽也好。她怀有焦七的孩子,焦七照顾她是情理之中。只是计青禾……不逐出去?”
何濡笑道:“计青禾这个人,挺有意思。我刚才去见过他了,此人小节有亏,但也算是痴情,七郎给他个机会吧。”
见何濡坚持,徐佑不再多说什么,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