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玉树临风
“沈庆死了?”
徐佑得到消息时很是震惊,东迁失守并不意外,兵凶战危,胜负无法预料,意外的是沈庆身为一军主将,竟然没有逃掉。除非陷于死地和绝境,一般而言,想要击杀有重重近卫保护的敌人主将是极难的事。沈庆本身武力不弱,又是沈穆之的嫡子,身边近卫上百,却死在一场规模不算大的攻防战里,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更多详尽的情报源源不断的传来,管述的背叛是造成沈庆之死、东迁和乌程陷落的最大原因,冬至分析道:“管述两年前邂逅沈庆,之后作为谋主深受信任,如今来看,此人应该是六天事先布下的棋子,来历背景十分干净,只有风门有这样的手段,可以瞒过沈氏的调查……”
何濡眼睛闪着亮光,那是遇到对手激起的斗志,道:“这样说来,都明玉两年前就已经定下了如何夺取吴兴郡的计划,厉害,厉害!”
沈庆的死,没有给徐佑带来半点的快慰,但对他而言,倒也不会存有什么遗憾。两世为人,对于徐氏背负的家仇,徐佑并不拘泥于一人一姓,也对仇人如何死掉没有任何的执念,他在意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沈庆虽然死了,沈穆之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几日,前方的战况流水般送到徐佑暂住的院子里来,先是千叶追击沈穆之到原乡县,势不可挡,一日克城。
沈穆之仓皇后撤,在原乡县以北,距长兴县郊外三里,白贼遭遇了紧急修整过后、准备前往原乡救援的中军。
双方激战一个时辰,白贼的锐锋顿挫,且有渐渐不支的趋向!
这是千叶和萧玉树的第一次交手,当时白贼正争先恐后的追击沈穆之的残军,几乎不成建制,
中军就那么直接的冲了过来,以坚甲利刃开路,没有任何花俏和技巧,仿佛蛮牛冲入羊群,铁蹄所至,无不干净利落的踏成一片泥泞。
不过,这只是千叶的诱敌之计,以风门的强大情报网络,岂能不知道中军已经抵达长兴县?他麾下最精锐的白羽都,早在身后某处要隘准备好了陷阱,一旦中军踏入其中,至少可以去掉萧玉树的半条命!
“退!”
千叶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这是他统军以来出现的第一个重大失误。
本该是佯败诱敌,可训练有素和乌合之众的区别在这一刻清晰的呈现出来,顺风战时骁勇无比的众部曲,处在下风时完全变了样子,一个个慌不择路的逃命,没有配合,没有协同,该断后的跑的最快,该掩护的连队伍都找不到了,兵械器甲散乱一地,佯败成了真败,真败最终又演变成了大溃败!
千叶激怒交加,亲手杀了十几个溃兵,督战队的刀几乎要磨钝了,却仍旧无法阻挡从众心理蔓延造成的全军失序,无奈之下,只能随着溃兵撤出了战场。这一撤就是二十里,好不容易收拢残兵,且战且退,终于狼狈不堪的将中军引入口袋里包了饺子。
一万养精蓄锐多时的白羽都如同饿了六十年的饕餮怪物,张着血盆大口,想把眼前的美食一口吞入肚中,却不料啃到了一块比铁还硬的骨头,不仅咽不下去,还崩坏了牙。
从起事开始,和府州兵作战无往不胜的白贼终于领教了朝廷中军的战斗力,尤其是紧跟着萧玉树身侧的两千名御刀荡士。作为楚国皇帝的近卫军,御刀荡士从诞生的那刻起,就被誉为天下无双,谁又能想到,仅仅为了扬州平乱,安子道竟然将视若珍宝的御刀荡士都拨给了萧玉树,而且一给就是两千人!
盾在前,刀在后,甲胄箭矢难穿,每一次挥刀,都有搬山断水之力,挡者轻则骨裂,重则肉碎,千叶寄予厚望的白羽都虽死命抵挡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无力回天。当萧玉树的帅旗迎风招展,带领骑兵准确无误的穿透整条防线的虚弱点,然后包抄两翼,和陷阵的御刀荡士里应外合,摇摇欲坠的白贼彻底失去了斗志。
千叶果断的再次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不过跟上次意图佯败诱敌不同,这次是彻彻底底的逃跑。对他而言,失败固然刺痛,但胜负不在一时,保存有生力量,比将手里的五万人全部交代在这里更符合大局。
仿佛沈穆之的事迹重演,千叶刚抵达原乡县,还没来得及部署守城,追兵已至,只好放了一把火,烧尽带不走的粮草补给,并以此阻挡追兵的行进路线,然后一直撤到了乌程县才有机会站住脚跟喘口气,并建立散兵点,慢慢收拢陆续逃回来的残兵。
此战,白贼损失了两万一千余人,伤亡数字超过了起事以来所有阵亡和逃散兵卒的总和还多,千叶刚刚传遍天下的不败之名,屁股还没有捂热,就成了萧玉树声名鹊起的垫脚石。
乱世,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人物!
萧玉树,这个在徐佑之前最负盛名的少年天才,二十年来滞留于五品的天堑,始终无法晋升小宗师,为世人所笑。但很多人并不知晓,这位于武道半途夭折的萧氏子弟,最厉害的其实不是武功,而是兵法!
这次带兵平乱的人选,朝堂中多有争议,为家国计,许多人提议由骠骑将军沈度领兵。沈度号称楚**神,是沈氏在军中的最大依仗,但因为沈氏和太子这些年走的太近,被安子道有意疏远,等闲不予重用。尤其义兴之变后,沈度直接加司空衔,被剥夺了统军的权力,空有名位而已。时下扬州白贼渐有壮大之势,于是有人想要暗中推沈度复出,也为了投石问路,试探安子道的圣意,看他对太子是不是已经消除戒心?
自孙冠入金陵以来,朝中紧张局势大为缓解,太子也从东宫重新露面,虽未参与朝政,但至少可以会客见友。若是沈度再次起复,能够统大军平乱,就彻底给*吃了一颗定心丸。
很快朝议下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安子道既没有起用沈度,可也没有选其他久负盛名的良将,而是听从司隶校尉萧勋奇的建议,任用无官无职,悠悠南山的萧玉树为征东将军,授予五州的军政大权,真可谓平地一声惊雷,震的朝野齐齐失声。
从任命下达的那刻起,萧玉树这个曾经为世人瞩目、却又消失了二十年的萧氏子弟再次迈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萧勋奇实在太过了,就算要为自家兄弟积攒政绩,可捞什么不好,要来捞军功?军功是那么容易挣的么?”
“就是,两军阵前,可不是拼着个人勇武分胜负的。”
“勇武?区区六品,谈得上勇武吗?传闻都明玉是四品的小宗师,萧玉树这样的人,恐怕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
“慎言慎言!朝廷点帅,总有朝廷的道理……”
“狗屁的道理!萧玉树出仕后最高只做过临江王的郎中令,两年后辞官归家,闭门谢客,也不知整日做些什么。二十年了,武功成了笑谈,学问没出什么学问,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可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却借势一步登天,成了正三品的征东将军……这,这不是胡闹吗?”“以公器填充私壑,萧校尉难辞其咎!我等应联名上书,请主上收回成命,另选良才!”
“说的对,请朝廷收回成命!”
一时间有人好奇,有人惊讶,有人忧虑,有人等着瞧热闹,也有人准备好萧玉树兵败之后再次推沈度出头。
心态各有不同,但相同的一点,没有人看好萧玉树,但一来畏惧萧氏和萧勋奇的权势,二来安子道大力支持,除了一些御史联名抗议,其他人也只好将劝谏的话藏在心底。
当长兴之战的捷报传来,几乎没人相信,都以为萧玉树虚报战功,后来沈穆之的奏章跟着到了朝廷,这才让众人心服口服。
“长兴一战斩白贼近两万,萧玉树真让人刮目相看!”
顾允这段时日忙于公务,唯有深夜才能偷得片刻闲暇,自带着美酒找徐佑小酌解乏。三杯酒下肚,说起前几日的长兴之战,立刻眉飞色舞,兴奋莫名。徐佑理解他的心情,这几个月,处处听的都是坏消息,着实让人郁闷坏了,长兴大捷,鼓舞的不仅仅是士气,还有这扬州百万黎庶的民心!
“是啊,千叶这段时日好大的威风,连向来豪雄的沈氏都在他面前一败涂地,很多人以为当真能打到金陵城下。可没成想,吴兴郡尚存,就已败在了萧玉树的手里。”
左彣也是带兵的人,不过往昔在袁氏只统领过数百人,闻听这样动辄数万人的大战,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感概道:“恨不能亲眼目睹萧征东的风采……”
何濡嘿嘿笑道:“不急,风虎早晚会见到的。萧玉树此番出征,得主上圣心许可,又得兰陵萧氏之助力,若能平定白贼,立不世之功,从今往后,庾、柳、袁、萧四大顶级门阀的排次恐怕要变一变了!”
顾允听在心里,神色微微变化,暗道微之身边这位何郎君真是鬼灵精的人。兰陵萧氏重文轻武,却又不像陈郡袁氏那样专精儒学,而是经史子集、医卜星象、书法音律无所不包,门内子弟涉猎广泛,大家辈出。但除了萧勋奇掌管司隶府之外,甚少有人从军,出现萧玉树这样手握实权的征东将军,百年来还是首次。
徐佑叹道:“不管出身门阀还是寒庶,只要真有才干,尽早结束扬州的乱事就好!飞卿,萧将军现在兵锋指向了何处?”
顾允手指点了点案几,道:“乌程!千叶想要据险坚守,和萧玉树死战!”
“乌程城高墙厚,攻之不易,萧玉树应该不会选择乌程和千叶打攻防战,以防损耗太多的兵力,无以为继!”
顾允击掌赞道:“微之真是神了!我来时才接到消息,朱四叔已经被朝廷任命镇东将军、江州都督,统率江州、郢州、湘州三州的府州兵和朱氏的私兵,号称十万人,正从富阳出击,截断千叶的后路。”
徐佑小吃了一惊,隐忍多时的朱智终于出手了,一招就打中白贼的七寸,江左小诸葛,名不虚传!
第二十八章 讨贼檄
刚送走顾允没多久,徐佑又迎来了今晚第二个客人张墨,刚一见面,不由失色站起,道:“不疑,为何憔悴至此?”
张墨穿着灰色的葛袍,双目布满血丝,唇角干裂起泡,眼神晦暗无光,头发散乱如草,形容枯槁湮灭,哪里还有丝毫五色龙鸾的神采奕奕?
他默然不语,对着徐佑躬身作揖,欲言又止,道:“微之,我……”
徐佑瞧他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羞于启齿,挥手斥退众人,拉着他坐到蒲团上,道:“不疑有话直言,我们之间的交情,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准备离开吴县!”
“离开?”徐佑疑惑道:“扬州乱事未平,其他所在恐怕没有吴县这里安全……对了,不疑究竟想要往哪里去?”
“回诸暨!”
张墨抬起头,神色变得坚毅起来,道:“都明玉前夜派人给我送信,说家母在他手里,令我十日内投顺。若是犹疑迟归,怕今生再见无期!”
“啊?”
徐佑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都明玉竟然把注意打到了张墨头上。诸暨沦陷的时候,张墨正好游学吴县,和巫时行他们相聚,故而躲过了一劫。这段时日常常焦心如焚,百般打探家乡的消息,好几次要不是被朋友们死死拉住,只怕早就孤身冒险回诸暨去了。兵荒马乱,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文士,九成的几率走到半途就一命呜呼。后来还是顾允安抚下他,答应尽力帮忙打听,只是战事正急,一时没有着落,却没想到真的落入了都明玉的手里。
“不疑,切莫冲动,要不再等等?朝廷中军将至,白贼很快就能平定,都明玉跟你无冤无仇,只是想要假借你的名声,未必真的行此天怒人怨的恶事,对令堂下狠手……”
张墨双目泛着泪光,黯然道:“微之不必劝了,这两日我已经想清楚了利弊,投顺无非从贼,不能尽忠,却能尽孝。忠孝不能两全,唯有舍忠取孝而已!”
徐佑平日里舌灿莲花,无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来,可面对此时的张墨,却没有办法劝慰一字。三国的徐庶何等样人,为了母亲还不是委身侍了曹魏?张墨至孝至纯,以身犯险,这是圣人都无法拒绝的善举,徐佑还能说什么呢?
“我此去必会声名狼藉,为了不拖累八子社,请微之联合其余诸兄,由顾府君等有声望的人为证,公开将我驱逐出社。四声切韵乃千年未有之变革,绝不能因为我一人毁于一旦。此事紧要,切记切记!”
张墨心里明白,从逆之后,说不得要做很多违背忠义良心的事,如果有人拿着他曾为西湖八子的一员故意挑起事端,势必会对徐佑造成恶劣的影响,并且进一步影响到四声切韵的推广和传播。
与其授人以柄,不如壮士断腕,彻底和西湖八子社割裂开来。对他而言,生死荣辱、功名利禄,其实都不如为世间重建声律这件事来的重要和急切。
“或许……可以派人偷偷潜入诸暨……若瞧准时机,趁敌不备,应该可以将令堂救出来……”
张墨站起身,断然道:“微之是从钱塘经历过生死的,岂能不知从敌营中救人比登天还难?何况有你前车之鉴,都明玉定会万般小心,加上阿母体弱多病,我不能冒这个险……”
是啊,太冒险了,老人不比少年,但有差池,到时候追悔莫及。张墨蹒跚走到门口,倚门独立,月影婆娑,将身影拉出长长的寂寥,他似乎想要回头,却感觉肩上负了千斤重物,无数想与徐佑诉说的话,到了嘴边,只化作了两个字:
“珍重!”
微之,珍重!
不疑,珍重!
徐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口痛惜之意无以言表,突然重重一拳砸在了案几上,高声道:“清明!”
清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房内,就如同他一直在这里不曾离开一样,静立于旁,等着徐佑的吩咐。
“告诉冬至,沿途派人暗中护送张墨。抵达诸暨后,安排两个机灵的暂且蛰伏其周围,没我的命令,不要惊动他!”
“诺!”
尽人事,听天命,都明玉城府深沉,不好相与,想从他手里救人,实在千难万难。徐佑也别无妙法,只能先安排钉子进去,然后再随机应变。
如此过了十几日,都明玉突然在钱塘称帝,改国号为吴,置太子和百官,并大肆封赏部曲。这件事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当天师道的旗帜不再那么好用,当孙冠摆明要和朝廷站在一起,为了安抚军心,都明玉必须给予这些追随者在精神需求之外的更高的物质需求,于是登基称帝,手下的部曲可以跟着水涨船高,封王封侯,出将入相,营造一幅欣欣向荣的假象。
谁也不知道假象可以延续多久,但是当下,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伴随着都明玉称帝,一篇檄文传扬天下,细数安氏皇族七大罪,如篡魏自立,如重佛抑道,如亲小人远贤臣,如天灾频繁,如涂炭民生,如宫闱秽乱,条条直指人心不敢言处,文锋犀利之极。
再然后,檄文作者张墨被都明玉任命为吴国中书令,位居文官之首,赏万金,赐田墅,参拜不名,极尽荣宠!
张墨的投敌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徐佑以无双才名轰动江左之前,楚国文坛半壁,以五色龙鸾张不疑和八音凤奏陆束之为首。并且跟出身陆氏的陆绪不同,张墨所代表的更多是寒门庶子,在这个门第观念严重制约个人发展的时代,想要出人头地,寒门比门阀子弟何止难上千百倍,可张墨的出现,让无数苦苦挣扎于下寮的人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只要你有张墨一样的才华,门第之别将不再是天堑鸿沟,照样可以享誉四方,照样可以名动天下。
也正因此,张墨的投敌,给了这些于地狱中遥望天堂的寒门士子致命一击,信仰倒塌、荣誉玷污,真心被辜负的后果,就是残忍的反扑和无尽的诋毁!
捧你时,你是不世出的奇才,
踩你时,你就是无父无君的禽兽!
几乎顷刻间,张墨,这个曾经代表着无数光环和荣耀的名字,成了人人得以唾弃的过街老鼠,没有人在意他的不得已,没有人体谅他的苦衷和孝心,就连一向不吝提携张墨的扬州大中正张紫华也慨然说了两个字:当杀!
受国之重恩者,叛则无赦!
不过,张墨被都明玉不拘一格的重用,在某些方面也起到了千金买马骨的作用,很多长年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士子开始不计廉耻的向白贼投诚,甚至有千里迢迢从益州宁州跑过来找出头机会的人,一时间白贼声势大盛,倒是收拢了不少的人才。
“小郎,这是抄来的张墨的檄文……”
徐佑从冬至手里接过,铺展于案几上,履霜站到身后,探首观望,盈盈炫目,登时入了神:“夫成败相因,理不常泰,狡焉肆虐,或值圣明。自永安以来,国家多故,忠良碎于虎口,贞贤毙于豺狼……胡僧道融,蛊惑圣心,骄横跋扈,肆暴都邑……父子成谗,兄妹相猥,朋行淫佚,毫无愧颜。观古今皇家,未见此等无耻之尤……以致流幸非所,神器沉辱,亢旱弥时,民五生气,士庶疲于转输,文武困于版筑……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此而可存,孰为可亡……是故收集义士,同力协规,明玉上凭天师之灵,下罄众夫之力,翦馘逋逆,荡清京华……丹忱未宣,感慨愤激,望霄汉以永怀,盼山川以增伫,投檄之日,神驰贼廷。罪止元凶,余无所问,敕示远迩,咸使闻知。”
冷汗,顺着背脊缓缓流下,徐佑几乎半响说不出话来。张墨啊张墨,都明玉要你写檄文,应付下就得了,有必要将安子道彻底得罪了吗?这样的文章一出,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除了跟着白贼走到黑,楚国之大,已无你容身之地了!
“张不疑的手笔,果然不同凡俗!”履霜大赞道:“这篇檄文足以与陈琳辱曹操的讨贼檄相提并论……”
徐佑苦笑道:“我只怕主上没有曹孟德的心胸……哎,当初我要是再坚决些,不让张墨离开,断不至有今日……”
何濡半靠半卧,嘴里吃着顾允派人特意送来的桂花栗粉糕,漫不经心的道:“张墨救母心切,除非禁他的足,否则如何拦得住?况且若因此害得张母危殆,他必然恨极七郎,反目为仇,得不偿失!”
左彣也是一叹,道:“为人子者,孝义当先,张墨能够毅然放下一切,投逆从贼,甘心背负举世骂名,我倒是挺钦佩他的!”
何濡坐直身子,拍了拍手心的糕点残屑,对左彣的说法嗤之以鼻,道:“钦佩?我原以为张墨算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简直其蠢无比。他被逼投顺白贼,实属情有可原,只要谨慎小心,灵活应对,不被都明玉牵着鼻子走,朝廷未必会追究到底。等乱事平定,大赦之下留个命在,以他的才华,或有重见天日的机会。现在倒好,鸡飞蛋打,再没回头的可能了。所以说货比货得仍,看看七郎,都明玉威逼利诱,手段使尽,还不是拿七郎没有办法?”
何濡越看徐佑越是顺眼,徐佑没好气的道:“我要不是托宁真人的福,早被都明玉砍了脑袋,下场还不如张墨……好了,都别议论了,走一步看一步吧,都明玉称帝建国,朝廷不会容忍他太久,萧玉树近来有什么动静?”
冬至回道:“萧玉树在乌程和千叶对峙了半月有余,胜负未分。朱智却进展神速,从富春南下,已经收复了东阳郡……”
之后一个多月,战况进一步胶着,千叶以三万重兵固守乌程,器甲齐备,粮草充沛,萧玉树久攻不下,却并不急于求成,先分兵收复乌程西侧的安吉、临安、于潜等县,之后突然奇袭,逼近了临溪县。
一旦临溪收复,将截断乌程和钱塘的联系,千叶再无法南返与都明玉回合,除非从东面走东迁县,绕过邱原驻扎的嘉兴,否则的话,这支白贼将在扬州北部成为独悬于外的孤军。
没有粮道,没有后援,没有退路,北上却又面对萧玉树的中军,一切战略意图都将变成空谈!
与此同时,朱智接连奏捷,先复东阳郡,再复临海郡,然后是永嘉郡,大小二十余战,无一败绩。孙冠派出鹤鸣山三位大祭酒,跟随朱智大军,每到一处,都极力宣扬都明玉的骗局,申明天师道与此次叛乱无干,这也造成了白贼战力低下,无心恋战,投降和反水着比比皆是。后来发展到朱智军旗所至,敌人就献城归顺,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扬州数郡。比起在乌程和千叶对峙不下的萧玉树,朱智的名声显然更加响亮一些。
不过,对身处局内的那些人来说,若不是萧玉树牵制了千叶的白贼主力,朱智想如此轻松的攻城拔寨,无疑是痴人说梦,真论起功劳,不好说谁高谁低,至少也是五五开,各得其半,甚至不偏袒的话,萧玉树的功劳应该更大。
眼见临溪将要失守,千叶再固守乌程意义不大,于十二月十七日凌晨,主动撤离了乌程,回合东迁守军,从东迁走水路退回钱塘。
途径嘉兴时,邱原本该按照萧玉树的军令进行拦截,无奈这位邱将军已经吓破了胆,矗立嘉兴城头,行注目礼,遥送千叶军安然离去。
萧玉树深知千叶用兵诡异莫测,同样不敢急进,力求稳扎稳打,得到千叶离开的确切情报后,大摇大摆的占据了乌程、临溪两县,然后合拢兵力,攻克武康县,并以武康为基地,囤积粮草兵械,厉兵秣马,虎视钱塘。
至此,吴兴全郡收复,只是已经遍地狼藉,吴兴十县里有五个县损毁严重,作为郡治的乌程更是被千叶搜刮的寸草不生,临行还放了把大火,没有五六年光景,难以恢复旧观。
第二十九章 诸葛与人屠
永安十三年,在扬州的血雨腥风中如期到来。
这年的除夕没有上一年在钱塘时的热闹和其乐融融,徐佑闭门谢客,简单的做了几道菜,和部曲们吃了年夜饭就各自散去,没有守岁,没有爆竹。战乱之时,白骨盈野,无心庆祝,故而朝廷诏令上下人等,贺岁一切从简。
元日一早,履霜取了新作的衣服,徐佑摇头拒绝,还是穿着去年的旧衣,和何濡左彣冬至等在大厅碰头,问道:“战事如何?”
“刚接到太守府传来的消息,前夜句章县大战,朱智先胜后败,被溟海盗从海上登陆,袭扰了后方。朱智挫了锋芒,后撤三十里,于鄞、鄮二县之间驻扎修整,暂无下一步行动!”
冬至手中拿着几张剪裁成三寸见方的纸卡片,上面写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和弯弯扭扭的曲线,这都是从尺牍高叠的情报线索中摘要出来的提纲,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够看得懂。
“另,从卧虎司得到军报,溟海盗和白贼水军汇合一处,已经彻底占据了沪渎水域。从钱塘渎至浃口一带,畅通无阻,几乎可以从南北任何地点登陆支援白贼马步军作战。这也是朱智此次攻打句章县,无功而返的重要原因……”
徐佑和孟行春现在是蜜月期,偶尔会有情报送过来。卧虎司营救公主之后,奉萧勋奇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和风门围绕扬州战局进行全面对抗,虽然还未占据上风,但也不是以前那种耳目俱盲的睁眼瞎状态了。
“其翼,你认为朱智接下来会怎么做?”
“都明玉的伪朝现在仅余会稽和吴郡数县,地盘小的可怜,估计连他自己都会不好意思自称什么大吴国……”何濡习惯性的先吐槽几句,这才转回正题,道:“句章是会稽东面的门户,和余姚、上虞成一线,构筑了会稽半郡繁华。若想保住这三县,句章必然不能有失,所以白贼定会在此和朱智死战。朱智老奸巨猾,却不会顺白贼的意,选择于句章城下消耗兵力。天有阴阳,物有正反,若不能力夺,则只可诈取!”
左彣疑惑道:“诈取?”
“兵不厌诈!攻城向来为下下策,朱智此番带兵平乱,连取三十余城,几乎没有一次是正面强攻夺下来的,诡变奇谲,高深莫测!”何濡目光闪动,起身走到沙盘边上,指着里面一处所在,道:“这里是三江口,兰江、东江、奉江,三江合聚,深数十米,宽百米,自东而西,湍急流淌。三江口往下数十里,句章县城依江水而建,如果我是朱智,只需动用三万人,土封石堵,一夜可让三江口断流,然后决口倒灌,句章城再高大坚固,也要变成一片泽国,旦夕可下。”
徐佑左彣冬至山宗等人尽皆失色!
履霜是经过离乱的人,饱读诗书,岂能不知一旦江水灌城,将是何等的生灵涂炭,颤声道:“郎君此言,可有……可有把握?”
冬至也是皱眉道:“朱智真敢这么无情决绝么?难道就不怕日后会稽百姓指着脑门子诅咒他吗?”
“至少九成可能!至于流言和骂名,朱智立此不世之功,不给自己找些污点,金陵城中的那位主上岂能放心?”
何濡的指尖从沙盘上划过,画出一道清晰的朱智军撤退的路线,然后屈指敲了敲当前安寨的地方,冷笑道:“前夜之战,朱智纵有损伤,也微乎其微,根本没有必要一撤三十里。甚或他早就探知溟海盗登陆的消息,只是佯败麻痹白贼而已。让出这三十里,正好避开了江水流经的区域,若说他不是处心积虑,真是鬼都不信!”
山宗张大了嘴巴,道:“以前总听人说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当是夸大其词,遇到其翼郎君才知道世间果然有这等人物!”
何濡嗤之以鼻,道:“这点微末伎俩,算得了什么。千叶当初在吴兴郡用兵如破竹,颇有善战之名,虽后败于萧玉树之手,却是因为麾下部曲不敌御刀荡士的缘故,非战之罪。可这次跟朱智在句章交手, 不懂稳扎稳打的道理,意图狡计制敌,却不想想,朱智那是玩弄阴谋的大行家,将计就计,立刻给千叶挖好了埋身的坟墓。年轻气盛,轻敌冒进,跟小诸葛比起城府来,犹如萤火之于月光,还差得远呢!”
左彣面露不忍,叹道:“只可怜会稽的百姓……”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何濡淡淡的道:“打仗嘛,总会付出代价。”
徐佑瞩目冬至,道:“速去卧虎司,找孟行春打探最新的战报,这几日密切关注句章方面的动静。”
“诺!”
仅仅过了两日,果真如同何濡所料的那样,朱智毅然决了三江口,以滔天水势破开了句章城,会稽半郡之地,顿时成了人间地狱,死伤无算。
朱智又于中道埋下伏兵,将前来救援的上虞、余姚援军一网成擒,再扮作败军,骗开了两县的城门。
几乎一日之间,曾被都明玉寄予厚望,誉为铁壁的上虞、余姚、句章防线失守,会稽郡的治所山阴县门户洞开,仿佛一丝不 挂的女子,成了任人亵玩的玩物。
千叶黯然撤退,主力收缩至山阴城内,看上去声威仍在,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苟延残喘,拖延时日罢了。
凭山阴一座孤城,就算神仙也守不住的!
朱智用半月时间,尽全力安置因水淹句章而流离失所的万千灾民,派出一半兵力分洪泄流,改河道,筑河塘,建义仓,发粮米,惩盗贼,除奸佞,并在占领区内实行严苛至极的军法,最多时一夜砍了七十个人头,江东诸葛的绰号由此变成了江东人屠,可让小儿止啼。
与此同时,朱智兵分三路,逐步清理山阴周边的小坞堡和军事据点,然后合拢一处,于元月二十七日,发动了对山阴的总攻。
血战十四天,二月十八,山阴收复!
“会稽全郡尽复,朱智这次的功劳无人可及了!”何濡笑道:“数月之间,平定扬州大半,比起萧玉树困于钱塘城外,江东诸葛实在名不虚传。”
冬至撇撇嘴,道:“好教郎君得知,现在的朱智可不是小诸葛了,人家的新名号威风的紧,叫什么……对,人屠!人屠啊,千年以来,只有武安君白起得享这等的威风……”
左彣摇头道:“那都是句章遭受水患的百姓们刻意编排朱智,他本人可未必喜欢!”
徐佑从门外进来,正好听到他们的议论,道:“喜欢不喜欢都没法子,朱智在朱氏诸子弟里向来低调,往常虽有名气,却跟朱任朱义朱礼等人不能相提并论,这次为了家族计不惜挺身而出,甚至污了自个名声,倒也是个狠人!”
履霜紧跟着小跑进来,手中抱着大氅,口中嗔怪道:“小郎,慢点!瞧着有日头,可春寒入骨,不能大意,你……”
进了门才发现屋子里满满坐着一群人,顿时住了口,俏脸隐约升起绯红。何濡指着她,故意捉弄道:“履霜,让你好生照看七郎,怎么出门连外氅也不披?若受了风寒,再生出病来,你担待起吗?”
履霜美眸如清波,唇角含笑,道:“其翼郎君教训的是,可我听阿难说郎君你每次出门也不爱披大氅,想来世间出众的男子都是这样的喜好,我区区女娘,如何规劝的住呢?”
左彣等人俯仰大笑,连清明都很给面子的牵动了下嘴角,何濡摇头叹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你倒好,跟着七郎久了,如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练就的好一张利口!”
徐佑翻了个白眼,道:“你那屋才是鲍鱼之肆呢,也亏得阿难心好,受得了你,换作冬至,早闹腾着要造反了!”
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冬至委委屈屈的眨眨眼,道:“你们说你们的,我这个一言不发的,倒成了靶子了!”
又是一番大笑,徐佑喝了口热水暖暖身子,和众人围着火炉坐下。何濡问道:“如何?”
徐佑搓了搓手,火光中透着平静的脸,道:“飞卿说朝廷大略已定,朱智将于二月二十五日率军抵达钱塘南面的义桥浦,联合萧玉树的中军对钱塘实施全面合围!”
萧玉树这段时日一直对钱塘合而不围,牵制了白贼多达数万的最精锐的兵力,为朱智在扬州南部的大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作为伪吴国的国都,都明玉耗尽数十万民力,彻底加固加高了钱塘的城墙,内外夯土层包砖,高置十八座箭楼、半人高的雉堞、数千处射孔,并在城墙四面修建了翼城。另囤积了足够三年用的粮草,挖通地下水源,开新井二十余处,做好了长久坚守的一切准备!
所有人都知道,钱塘之战,将是双方最后的决战,也是注定伤亡最惨重的一战。可不管怎样,这场席卷了整个扬州、持续了一年之久的白贼之乱即将落下帷幕。
第三十章 拖延日久
血战!血战!血战!
钱塘的战况一日三变,流水般送到徐佑的案头。通篇累牍,可简单归纳成两个字:残烈!
短短二十余日,日夜不休,人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每日消耗的攻城器械都创造了有史以来的记录,双方围绕着钱塘周围展开了殊死搏杀,从护城河外到城头女墙,从四方翼城到两军阵前,每一分每一寸,无不要用将士的血肉和性命来拼夺争抢,听闻手指往土里一抓,都能从指缝渗出血来。无数被裹挟在钱塘城中的老百姓成了战争的牺牲品,被驱使着协助白贼守城,上至老弱,下至妇幼,无一幸免,各种骇人听闻的惨状无不考验着人性最残忍最黑暗的那一面。
看完战报,徐佑的脸色很是沉重,钱塘战事不利,拖得越久,对普通人的伤害越大,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经此一役,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生死两隔。可谁又能想到,困守孤城、坐以待毙的白贼竟然还有这样的战斗力,能够在萧玉树和朱智不计伤亡的疯狂进攻下守的坚若磐石?
“白贼两员猛将,千叶善攻,刘彖善守,不过善攻者终究在你来我往的对攻中输给了朱智。刘彖则不一样,自他夺取钱塘以来,邱原也好,萧玉树也罢,都不能动摇钱塘分毫,现在加上朱智,朝廷聚拢了几近十五万兵马,却依旧望城兴叹,难以踏入城内一步。所以七郎,日后我们若是起兵,麾下要多招募一些善守者,至少可保根基不失,哈!”
徐佑没好气的道:“起什么兵,小心被卧虎司的黄耳犬听到,抓你去黄沙狱受苦!”
“孟行春如今对七郎毕恭毕敬的,绝不肯因这点小事得罪咱们,没什们好怕的!”何濡歪着头,眼睛似睁似闭,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救出公主之后,孟行春的态度比之以前更加的热切呢?”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接这个话,冬至却起哄问道:“婢子愚钝,请郎君明示!”
“道理很简单,那位山阴……哦,冠军公主安玉秀定是瞧上咱们七郎了!”
冬至抿嘴笑道:“那也没什么稀奇啊,小郎这样的人,别说安玉秀,就是天上的仙女也会喜欢的!”
“天上的仙女太遥远了,给不了咱们好处。安玉秀则不同,这次失陷敌营,受尽折辱,夫家又满门遭祸,安子道必定心生怜悯,大加疼爱,就算称不上言听计从,也会不吝赏赐,以弥补歉疚之意。七郎毕竟跟安玉秀共过患难,对其恩情不小,说不定安子道爱屋及乌,一高兴重新让七郎回归士籍……”
履霜眼眸微亮,道:“是这个道理!小郎,要不要派人去金陵拜见公主?自然,我们不会主动提什么要求,单单问候起居而已,却能让公主时时记挂着钱塘还有位恩人……”
徐佑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啊,别听其翼胡说,安玉秀何等身份,脱了险境,急着跟咱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会主动提及这段耻辱的往事?再者当时大家都是为了自保,谈不上恩情不恩情的,攀扯这些,没得让人小看!”
冬至履霜不再言语,她们两个向来恪守分寸,徐佑既然明确拒绝,自不会再提。可何濡却没她们那么好说话,嘿嘿笑道:“七郎最懂女郎的心思,若即若离,才是撩拨芳心的不二法门。不去见她是对的,显得洒脱高岸,反而能够挑起她的好奇,继而对七郎念念不忘……”
“够了!”
徐佑脸色一正,眉头皱起,何濡笑着闭口,双目微合,探手进怀里惬意的搓了起来。
“说正事吧,这次从钱塘总共带出来多少钱?”
履霜忙道:“大概有一千余万钱,小郎可是要用钱么?我马上安排人去取!”
“留五十万钱做家用,其他一千万钱全部交给顾允,资助他购买米粮供应前线军需。”
“啊?这……”
履霜惊讶万分,道:“顾府君向小郎开口募集军资用度吗?”
冬至接过话道:“这几日吴郡那些门阀士族自愿筹措大量的钱米绢帛,主动送往太守府,准备犒劳正在钱塘血战的将士们,小郎可是想参与其中?”
“甘附骥尾,略尽薄力!”
徐佑目光深邃,和何濡对视一眼,眼中别有意味,道:“钱塘也是你我的家,早一日平定,我们也好早一日回去。钱财身外物,没有了可以再赚,不必斤斤计较!”
后方运送的军需并没有激发朝廷军队的战斗力,钱塘还是久攻不下,甚至金陵城中的诸位公卿也坐不住了,接连发文督促萧玉树速战克敌,要不是萧勋奇在背后影响着安子道,加上阵前换帅对军心不利,这位刚刚崛起的征东将军很可能就要打道回府了。
战事持续到四月中旬,暑气渐起,燥热难当,钱塘城内发生了瘟疫,天天都有人毙命,都明玉果断处置,将全城分割成二十四处,派兵严防死守,但凡有一丝染病症状的人全都拉出去处死,然后将尸体用投石机发射到城外的朝廷军中。此举引起了蔓延性的恐慌,直接导致各州的府州兵畏缩不前,且在一次眼看要登上城头的攻城战时仓皇败退,萧玉树勃然大怒,查明该部是邱原麾下的部曲,竟然不顾幕僚们的反对,将邱原斩首示众。
消息传到吴县,徐佑深感震惊,邱原虽然屡战屡败,表现不尽如人意,可也是正五品的折冲将军,萧玉树只是假节而已。朝廷命将,以节为信,权力极大,依次分为使持节、持节、假节三等,使持节得杀两千石以下官吏;持节得杀无官位之人;假节只能杀犯军令的军人。邱原再怎么临敌失机,也绝不是假节的萧玉树可以专擅杀之的角色,如此跋扈,当真不怕安子道猜忌吗?
徐佑连夜去见顾允,说起邱原,顾允抚掌叹惜,道:“邱折冲本是难得的悍将,此次平乱再有不是,可也死命守住了嘉兴,免去了北扬州受白贼荼毒之苦,萧征东怒而杀之,实在让人扼腕!”
“飞卿,你觉得萧将军杀邱原,会不会暗中受了皇命?”
“应该不是!”顾允摇摇头,低声道:“据我所知,都明玉将染了疫病的尸体砍烂后浸泡秽物,然后抛射出城,又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说这种病沾着必死,药石无救。邱原麾下的府州兵经过之前的数次作战,早就被白贼吓破了胆,因流言扰乱了军心,临阵怯战,带头退却,害得中军也无功而返。萧玉树杀邱原,属于临时起意,一为了立威,严肃军纪,好令行禁止;二,想必也是为了战后给安子道点把柄来处罚他……”
徐佑会意,不再说这个话题,前有朱智决堤以自污,后有萧玉树杀将为自保,由此可知这些在外领军的大将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安子道年少时称得上英明神武,可到了晚年,却有些刚愎雄猜,疑太子,疑重臣,疑良将,或许唯一能让他毫无保留信任的,只有司隶校尉萧勋奇一人!
“对了,我将微之倾尽家财以资军需的事密奏主上,主上览奏后对叔父赞说徐氏世代忠良,堪为大楚臣子表率,国难之时尚不惜倾囊相助,实在是赤子之诚!”
顾允的叔公也就是侍中顾卓,上次曾来钱塘宣旨,和徐佑有过一面之缘。他算是安子道的近臣,暗地将绝不能外传的君臣私话送到吴县,似乎有向徐佑示好的意思。
徐佑可没忘记,那天在钱塘码头偶遇,本来相谈甚欢,可一听他是徐氏七郎,顾卓立刻变了脸色,唯恐避之不及。
莫非真的是因为安玉秀的缘故?
徐佑的脑海又浮现出安玉秀清丽的容颜,不过刹那时间,就又抛之脑后。有些事,有些人,想得太多,徒惹烦恼罢了,还不如顺其自然,且行且看吧!
“这是难得的好消息!”何濡听了徐佑的转述,兴奋的拍了下大腿,道:“安子道既然有这个意思,等扬州事了,可以想办法让七郎先恢复士籍!”
徐佑乜他一眼,道:“你之前不是说有安玉秀在,恢复士籍轻而易举吗?”
何濡微微笑道:“那只是逞口舌之快,没有安子道松口,区区安玉秀如何敢把太子亲自插手的案子翻案?这本是千难万难的事,可通过扬州之乱,发生了这么多事,终于出现了一点可以看得见的曙光!”
徐佑默然,安子道或许会以为他是愚忠之辈,若真能因此恢复士籍,自然是大喜。身在这个时代,没有士籍傍身,做起事来委实太难了些。
邱原之死,彻底奠定了萧玉树在军中的地位,他大刀阔斧的整合了麾下的部曲,收了朱智的兵权,然后以中军为根基,操练各州府州兵,淘汰弱、残、怯者,余者编为三军,战斗力突飞猛进,并于五月三日,再次发动了对钱塘的进攻。
第三十一章 中校署令
五月十九日,钱塘大战又持续了十六天,可朝廷军毫无寸进,死在城墙下的人数已经上升到了两万多人,伤者无数。
这样的伤亡比,是安子道自第三次北伐之后,楚**队所遭受的最大的损失,所以从中书省发出的敕文逐渐变得严厉起来。中书省代表着皇帝,萧玉树的内心惶恐不安,可战争不是儿戏,皇帝的诏令和斥责无法攻破钱塘这样的坚城,想要取得胜利,还得靠将士用命!
或许,还得靠一点运气。
夜雨迷蒙,钱塘的城,依然在远处耸立!
几匹快马飞驰进了军营,早有人等候着牵住马缰,领着来人往中军军帐走去。
“徐佑拜见将军!”
萧玉树高居帅位之后,执笔在公文上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来,双眉入鬓,眼神平静,清晰而立体的脸庞棱角,透着说不尽的冷峻和英挺,唯独发丝飘洒着点点初雪,沧桑莫名,反倒平添了几分成熟男子才有的神秘和魅力。
“你就是徐佑?”
“正是在下!”
萧玉树认真打量着徐佑,突然笑了笑,道:“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字,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里。”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萧将军的大名,在下幼时就常听人提起,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常提起我么?”萧玉树放下手中的毛笔,身子后仰斜斜靠在白虎皮制成的靠垫上,双手随意的拢入袖中,道:“想必是用我二十年不入五品的经历来砥砺微之,都说些什么,可还是那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老生常谈吗?”
他笑的洒然,并不以成为世人口中的反面教材而觉得羞耻难当。徐佑很欣赏这种看透世情的风度,道:“每个人的道有不同,天下有很多小宗师,可能够平白贼之乱的征东将军,却只有一个!”
萧玉树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站起身走到徐佑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曾有人安慰我说,义兴徐佑不过粗鄙武夫,远不能跟我少年时相比。世人多愚昧,只看皮相,却不知微之灵秀于内,远非俗物。”
萧玉树是徐佑之前最被看好的少年武道天才,却终究徘徊在五品的山门外,无法窥得小宗师的奥秘。萧玉树之后,徐佑成了他的接班人,于是常常被人拿来作为对比,一老一少,就这般有了种奇妙的联系。
“坐!”
两人对坐于帐内,萧玉树没有再过多的寒暄,直奔主题,道:“顾府君大力举荐,说你有破敌之策?须知军中无戏言,有则固然喜,无也不要信口胡言!”
徐佑沉声道:“佑岂敢以身试将军的军法?敢问将军,钱塘之所以难以攻陷,最大的症结在于何处?”
萧玉树并不因为徐佑年少而轻看他,认真思索之后,道:“城坚墙固!”
“城墙?”
“正是!若论兵力,我有十五万人,都明玉最多五万能战之士,其余多是裹挟的百姓,不足为虑;若论战力,单单两千御刀荡士就足以击溃白贼,别说还有数万中军和十万府州兵;若论军备,我粮草充沛,刀甲精良,更是远在白贼之上。如果野战,一战可胜,如果其他城池,也早可一鼓而下。偏偏钱塘城被都明玉不计代价的营造的如同铜墙铁壁,规制直追金陵帝都,除非长期围城,等其粮尽,否则的话,短时间内实难攻克!”
自古以来,攻城战就是所有战争中最让人头疼的一门必修课,秦赵的邯郸之战,汉匈的疏勒城之战,东西魏的玉璧之战,乃至张巡守睢阳,朱文正守洪都,于谦守京城,再到著名的钓鱼城之战,孤城弱旅面对强敌却可以长时间死守不败,甚至转败为胜,究其根本,其实还是四个字:城坚墙固!
若无城墙护佑,哪怕再怎么众志成城,再怎么悍不畏死,在绝对实力面前也没有挣扎的余地,所以想要破敌,必须先破城!
如何破城?
攻城战发展了数千年,各种攻城手段和攻城器械都几乎被玩出了花样,但是在非火器时代,或者说包括火器初期,真正意义上威力最为巨大的攻城器械,只有一个!
“我有一物,可助将军毁了钱塘的城墙!”
“哦?”萧玉树眼眸里迸射出惊喜如狂的神色,他真的被钱塘这个难啃的骨头塞住了喉咙,几乎要难过的窒息了,徐佑的话仿佛破开乌云的一道亮光,哪怕虚无缥缈,也迫不及待的想抓住不放,道:“微之快讲,若真能凑效,我定向朝廷为你请首功!”
徐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问道:“将作监可有人随军?”
将作监是朝廷直属的官署,负责土木工匠之政,下辖有左校署、右校署、中校署、甄官署和百工院,其中中校署负责掌供舟军、兵械、杂器。
“有,中校署令亲自随军,另有监作十人,典事二十人,各匠户三百余人。”
“请将军派中校署最善制造器械的人来协助我,七日后我再给将军答复!”
萧玉树能够统领大军,这点养气的功夫还是有的,见徐佑卖起了关子,也就不再追问,道:“请,我和你同去见见祖骓。”
“祖骓?”
“祖骓是中校署令,字兴之,祖父曾任将作大匠,父亲也曾在将作监任职,自幼就专攻数术,搜烁古今,是当今第一等的术算大家。”
徐佑听的脑袋一热,姓祖,又是将作世家,莫非是祖冲之?不过他也知道时空易序,物是人非,祖骓不可能是祖冲之,但历史的发展规律总是按照某种不为人知的路在有条不紊的行进着,自周髀算经、九章算术以来,也该有一个接近祖冲之的厉害人物出现了。
见到祖骓,比徐佑想象中的要瘦弱矮小一些,其貌不扬,额头狭窄,两颊却突出,鼻头极大,可眼睛却极小,仿佛老天爷开了个玩笑,让一张本来正常的脸受到外部的挤压而把五官的位置都挪动到很不合适宜的地方。
这是个怪人!
不仅样貌怪,性格也怪,看到萧玉树个顶头上司,当今的红人,却只是懒洋洋的抬头看了看,然后专心致志的蹲在地上摆弄着短短的木棍算筹。
萧玉树并不恼怒,轻声给徐佑解释道:“兴之痴迷术算,一旦遇到难题,推导起来没日没夜,不寝不食,我们见的多了,也就不觉得怪了!”
徐佑站在门口,满帐篷的算筹几乎摆满了每一处角落,似乎在研究术算方面的疑难杂症。他对筹算之法不是很精通,也只见过履霜摆弄算筹,但那只是很简单的四则运算而已,还达不到祖骓这样复杂高深的层次。
两人静候良久,祖骓终于扔了手中的算筹,长长的叹了口气,伸脚一踢,将密密麻麻的算阵搅成了一团乱麻。
萧玉树这才介绍徐佑,道:“兴之,这位是义兴徐佑,身负要务,需你从旁协助。”
祖骓斜眼打量下徐佑,冷哼一声,道:“将军,他一个黄口小儿,能有何要务让我协助?中校署负责军械,该造的攻城器械全都已经建造完毕,如果仍旧拿不下钱塘,那是将军和部曲的事,跟中校署无干!”
徐佑暗道坏了,他当然不是因为祖骓的失礼傲慢而生气,真正有才干的人,些许怪癖无伤大雅。怕只怕这等没有尊卑上下的言辞惹恼了萧玉树,引来祸端,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正想着如何补救一番,萧玉树哈哈笑道:“你啊,就是这张嘴不饶人!”说着扭头望向徐佑,无奈的道:“中校署令的脾气,微之也见到了,你到底要做什么,跟他直说即可,不必绕圈子!”
徐佑心中忽然一动,道:“这莫非就是割圆术?”
“咦?你也知道刘徽?”
“先贤圣哲,小子不敢不知!”
祖骓又咦了声,神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道:“刘徽出身卑微,潦倒一生,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何德何能,敢称先贤圣哲?”
“中校署令此言差矣!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说涂之人可以为禹,哪怕路边的乞丐,只要他穿着尧舜的衣服,说着尧舜的话,做着尧舜的事,那就是尧舜。”徐佑朗声道:“所谓帝王之圣,在于御极而统万民,惠泽不过一世;所谓孔孟之贤,在于教化而启民智,绵延仅有千载;而刘徽精通术算,发前人所未发,开创了数系和面体等极具前瞻性的理论,高屋建瓴,独具创新。其他如求徽数、牟合方盖、方程新术、重差术等等,无不屹立在人类智慧的巅峰,俯瞰芸芸众生。这样的人,与帝王和孔孟相比,于当世或百世或有逊色,但往后乃至千世万世,才是真正可称为圣贤的良师!”
祖骓霍然站起,疾步走到徐佑跟前,双目精光四射,道:“你叫什么?”
原来方才萧玉树的介绍,他根本没有听到耳中,徐佑恭敬的道:“小子徐佑,拜见先生!”
祖骓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道:“快请起!”然后让他进屋,道:“进来说话!”
徐佑刚想迈步,又察觉不妥,望着萧玉树,道:“将军先请!”
萧玉树笑着摆摆手,道:“你们先聊,我还有军务处置。微之,你答应我的,七日后 ,我要听到喜讯!”
“好!”
“军中无戏言?”
徐佑哪肯上他的当,道:“我非将军部曲,也非朝廷军士,将军的军法与我无干!不过,有祖先生在,我至少九成把握,可以让将军得偿所愿!”
“那……我静候佳音!”
等萧玉树离开,祖骓拉着徐佑进屋,可满屋的算筹,无处下脚,他倒是不拘小节,双脚胡乱拨拉,将算筹踢到角落里,又拿出两张烂的不成形的蒲团,和徐佑当面跪坐。
“你小小年纪,如何通晓筹算之法的?”
“家中藏书颇多,我觉得有趣,便时常四处请教,故而略知一二,不敢说通晓!”
祖骓一时兴起,有意考校徐佑的水平,道:“我来出题考考你?”
知道今日不彻底折服此人,想做点正事,恐怕还得颇费周折,徐佑正色道:“请先生出题!”
“以九乘二十一五分之三,问得几何?”
“一百九十四五分之二!”
“咦?”这是今天祖骓第三次发出咦声,道:“你不用摆算筹吗?”
徐佑笑而摇头。
祖骓也没往心里去,毕竟熟能生巧,这个题较为简单,心算之法也可得出答案。不过由此可知徐佑不是吹牛皮,确实于术算一道颇有研究。
“我再出一题:今有生丝一斤练之折五两,练丝一斤染之出三两;今有生丝五十六斤八两七分两之四,问染丝几何。”
这个稍许有点复杂,徐佑随手捡起一根短木棍,顷刻间得出答案,道:“四十六斤二两四百四十八分两之二百二十三。”
祖骓并没有打算用这道题难住徐佑,但是看到他的解题方法,却有点瞠目结舌,惊呼道:“你这是什么字,什么算法?”
阿拉伯数字配合竖式运算,是数学界最伟大的创举之一,难怪连祖骓这样的大数学家第一次看到也被彻底震住了。
“这是天经字,至于算法,我称之为玉算!合起来,就叫做天经玉算!”
“天经玉算……天经玉算……”祖骓敏锐的察觉到这种算法的革 命性创举,目光炽热的望着徐佑,却欲言又止,神态扭捏中透着尴尬。
徐佑全然当做不知,笑道:“先生可还有题目?”
祖骓明白,自古法不轻授,徐佑岂肯那么容易的说出天经玉算的秘密,当下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凭他的才智,也未必比不了对方。
“好,我再出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咦?”
这次轮到徐佑轻咦一声,这不就是古代极其有名的百鸡问题吗?在另外一个时空,提出这个不定方程问题的人叫张邱建,写了本很著名的著作叫《张邱建算经》,算算时间,此人恰巧生活在南北朝时期。
或者在这个错乱的世界里,同样有人找到了不定方程组的存在和解法。徐佑眉头微皱又舒展开来,拿着短木棍飞快的列好了方程式,然后给出了答案:“鸡翁四、鸡母十八、鸡雏七十八;鸡翁八、鸡母十一、鸡雏八十一;鸡翁十二、鸡母四、鸡雏八十四。共三种答案,先生,不知我解的对否?”
祖骓这次不仅仅瞠目结舌,而是如丧考妣,死死盯着徐佑列出的方程式,久久没有做声。徐佑也不言语,静默等候他从震撼中恢复过来。
良久,良久,
祖骓指着地上的x、y、z,沙哑着嗓子问道:“这,也是你说的天经字吗?”
“对,天经字有很多种写法,都是为了术算而生,运用起来极其的方便。先生若有兴趣,等日后我可以全盘告知,绝不隐瞒!”
“真的?那可怎么好意思……”祖骓猛然抬头,嘴唇蠕动半响,又转过头去。他不善言辞,更不善逢迎拍马,原意是想和徐佑套套近乎,可话到嘴巴,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徐佑倒觉得祖骓十分的可爱,越是这样质朴如璞玉、心无杂念的人,才可能在科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突然道:“方才我问先生,可是用割圆术在求圆周的率吗?”
“啊?”祖骓几乎要把徐佑视为鬼怪,道:“方才百鸡之问,是我月前才研究出来的不定方程,你顷刻间就能作答。这就罢了,可用割圆术求率,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徐佑笑道:“先生的心乱了!当初刘徽创割圆术,以求圆周和圆径相除的不变之数,也就是所谓的‘率’,熟读《九章算经注》,看出先生所求并不难!”
“不,你懂割圆术,不足为怪。可这个‘率’却是时常萦绕我心中的一个字,打算用作周、径除数的表述,尚未跟任何人吐露……”
徐佑仰天打个哈哈,他还真不知原来“率”这个字用作比值是从祖冲之开始的。在楚国,自然有祖骓代替了祖冲之的角色,本该由这位中校署令发明创造的字,却让他越俎代庖。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了!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你我都认为“率”字合适,那就定下来吧,今后这个周径除数,就称之为‘祖率’!”
“这万万不可……”
徐佑毫不在意,道:“先生,这都是小节,你不必推辞,这也是你该得的。刘徽以割圆术穷究其理,求得‘率’在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和三丈一尺四寸一分六厘之间,这个率大体是对的,比起周髀算经里的径一周三要严密许多。不知先生当下推算到了哪一步?”
祖骓颓然道:“我耗尽数年时光,日夜不息,也仅仅往后推算到了‘毫’而已,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
自刘徽开始,他在计算圆周率的过程中,用到丈、尺、寸、分、厘、毫、秒 、忽等八个单位,对于忽以下的更小单位则不再命名,而统称为微数。
徐佑赞道:“刘徽的割圆术推到三丈一尺四寸,其实已经到了人力的极限,看似往后一毫,却要筹算无穷之数,先生能持之以恒,佑实在佩服万分!”
割圆术其实就是求圆内的正多边形面积,从四边、六边、八边到正九十六边时,刘徽得到了3.14的数值,然后割到正192边时,已经割不下去了,于是很聪明的利用几个浮动的近似值,采用加权平均的算法,推到了3.1416,这相当于正3072边才能得到的数值。
而祖冲之最后推到3.1415926时,相当于正24576边时的数值,在没有计算机的时代,仅仅靠着摆弄笨拙的算筹推导出这样的数值,简直堪称神迹。
德国数学史家康托说:”历史上一个国家所算得的圆周率的准确程度,可以作为衡量这个国家当时数学发展水平的指标。”
祖冲之的圆周率,足足领先了世界一千多年。
中国古代不仅有着最先进的文化,也有着最先进的科学,只不过后来逐渐没落了,可惜可叹。徐佑重新来到这个世界,报仇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他想做的,或者说想要完成的,远远比一姓之仇,一国之运要深邃和博大,甚至超越了胡汉之争的界限。
文化和科技,不管在什么时代,永远是一个民族最重要、最核心、最有竞争力的东西!
第三十二章 雷霆砲出天下惊
“仅仅推算到毫位,还不够精准。我想,若是能够推算到忽位更好,只是这段时日为了钱塘战事分了神,总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过错。一旦出一点错,全部得推到重来,实在太耗费心力和时间。”祖骓苦笑道:“我今年四十有七,不知还有几年好活,倒不是怕死,怕只怕临死还不能达成所愿,死不瞑目啊……”
徐佑记得祖冲之活了七十一岁,是古时候难得的高寿之人,祖骓再不济,看他的精气神,又似乎重复着祖冲之的生活轨迹,活到六十岁应该没问题,那就是说还有十几年的大好时光。但是话说回来,把有限的十几年人生完全用在推算圆周率上其实有些浪费,毕竟徐佑作为过来人,曾经凭着兴趣将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四十七位。从现实里的实际应用来看,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十几位,已经足够了。美国天文学家西蒙??纽克姆曾说过,十位小数就足以使地球周界准确到一英寸以内,三十位小数便能使整个可见宇宙的四周准确到连最强大的显微镜都不能分辨的一个量。
所以,对圆周率的无止境的推算,只是后来针对计算机性能的一种检验,也彰显了数学家对数学领域的追求和探究精神,却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徐佑想让祖骓做的事,或许更普通,或许更简单,但对一个国家和民族而言,却比圆周率的位数更有意义!
“先生,恕我直言,割圆术并不是推算圆周率最佳的办法,单单依靠筹算术,既繁琐复杂,又耗费日久,其实得不偿失。”
“我岂能不知,只是经过诸位先贤数百年的努力,目前也只有割圆术最能准确的推算出率的值……”
“不需要割圆术,我有几个‘式’,比起割圆术,简洁明了,也不必经年累月,最高却可以把圆周率推到八百多位……”
“什么?”祖骓猛然窒息,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嘴巴,声音骤然变得尖利起来,道:“八百多位?”
“对,八百多位!”
徐佑记得佛格森把π推算到八百零八位,这是人工计算π的最高纪录,之后就是计算机时代,π值开始了疯狂的几何倍数增长,非人力所能及了。
祖骓虽然对徐佑的术算水平有了很高的评价,可他穷尽半生,才把圆周率推算到毫位,也就是第五位,徐佑嘴唇一碰,就是八百多位,简直匪夷所思,委实让人难以置信。
他的表情,与其说看到了神,不如说看到了鬼!
徐佑笑道:“我要是撒谎,可以说十位二十位,没必要用八百多位来引起先生的疑虑。这样吧,先生推到毫位是九,我先透露后面秒和忽的数……秒位是二,忽位是六!先生可以验证秒位之后,再选择相不相信我的话!”
祖骓被徐佑说话时的强大自信彻底打动了,忍不住道:“好,我最多再用一年,就可以推出秒的数,到时来找郎君当面指教!”
“一言为定!”
徐佑和祖骓击掌为誓,然后才说起正事,道:“我此次来钱塘,是想请先生协助,造一架石砲!”
石砲也就是投石机,不算什么稀奇物,多年来早被战争家们用在攻城战里。祖骓奇道:“石砲有啊,中校署已经造了数十架石砲交付军中使用,只不过钱塘城坚,无大用而已……”
“我说的石砲,不是你们现在用的那种,而是一种改良后的石砲,我给它取名叫雷霆砲!”
“雷霆砲?”
徐佑从怀中掏出事先画好的图纸,祖骓满腹疑虑,投石机发展了千年,该改良的部分早就被无数能工巧匠进行了改良,要不是有了前面论辩的铺垫,单单徐佑妄自尊大,说自个创造了新的石砲,就会直接被赶出去,何谈研究他的图纸?
不过祖骓如今对徐佑十分敬重,接过来认真观看一番,先是皱眉,遇到不解处,请徐佑解释一番,然后眉头逐渐舒展,再然后目光烁烁,仿佛要射出光华,好一会才叹道:“郎君才华盖世,文武双全,是我遇到的这世间第一等的人物!”
他向来不会拍马屁,能顺畅的说出这样的话而不脸红,说明心里确实对徐佑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过话风一转,隐晦的劝诫道:“这样的石砲只为杀人夺城而用,一石击发,死伤无算,恐伤天和,郎君是有大才的,且莫痴迷其中而忽略了大道。”
“先生所言甚是,比之术算的无有穷尽,此皆为微末之技,不足一哂。要不是钱塘战事拖延太久,累及国本,我也懒得研习这些杀人器!”
两人又就雷霆砲的具体细节进行了深入探讨,徐佑知道大概的制法,但杆臂和筋索的选材都属于古代的秘法,需要祖骓这样的行内人的配合。祖骓经过仔细论证,在调校和控制方面提出了切合实际的修改意见,鉴于目前的军备现状,把徐佑本来设计的石砲重从八百斤减少到了四百斤,射程从二百米提高了三百米,就算如此,也比楚**队使用的仅仅八十斤重的人力牵引投石机先进了无数倍。
最重要的是,雷霆砲是这个时空第一次出现的配重式投石机,仅仅数人就可以完美操作,比起人力牵引投石机动辄几十数百人的规模,可谓跨越式的提高了效率和实用性。
祖骓不愧是楚国最善机械制造的大家,仅用了五日,就在现有投石机的基础上造出了雷霆砲的基本框架,进行初步试射后,证明徐佑的构想充分可行,然后据实禀告了萧玉树。
萧玉树欣喜若狂,马上行文卧虎司,从吴县调来孟行春的嫡系骨干负责对抗风门的情报系统,另派出中军千人将中校署所在地严密保护起来,关于雷霆砲的所有事宜全部列为绝密,接触到此事的人必须三五成群,凡单独行动的,不问情由,一律处死。并无条件满足祖骓和徐佑提出的一切要求,要人给人,要物给物,要钱给钱,耗时一个月,终于造出了第一架真正的雷霆砲。
于隐蔽的山谷中试射之后,超乎想象的威力惊呆了萧玉树,立刻下令进行扩造。同时围城攻打并不停歇,只是力度和强度不比从前,白贼龟缩城内,防守有余,但也没有能力出城野战。就这样继续僵持了两个月,朝廷终于忍无可忍,遣御史中丞王纯为监军御史前往钱塘督军。
王纯素来和萧勋奇不和,认为司隶府的存在有违圣人之道,监察百官以致人人自危,实属弊政,当裁撤安抚民心。萧勋奇位高权重,却从不跟他计较,既不上书自辩,也不打击报复,任他每次上书石沉大海,也是楚王朝的一大奇谈。
王纯拿萧勋奇没办法,可对付萧玉树却顺理成章。楚国的监军御史权力极大,于军中所见所闻皆可密报主上,言辞稍加修饰,倾倒几盆子脏水,简直易如反掌。
刚入军营两日,王纯就找到借口当众鞭笞了萧玉树的侍卫副将,*裸的打脸萧玉树,引起部曲们极大愤恨。萧玉树少年成名,经过这些年的磨练,棱角早就磨光了,并不着恼,对王纯避而不见,由着他在军中胡闹,只是派了人暗中盯着,除非闹的不可收拾,否则的话,尽由着他去。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六月初三,王纯径自闯入帅帐,冲到萧玉树案前,怒道:“萧将军,这些时日你不在营里,究竟哪里去了?”
萧玉树淡然道:“我的行至,似乎不需要向贵使汇报!”
“哼!”王纯冷冷道:“我奉钦命监中军征讨诸军事,你是征东将军,一人身负主上的恩典和朝野的殷盼,岂能朝出夕归,只顾挟妓嬉戏而荒怠军务?”
萧玉树微微笑道:“看来有人暗中向王御史告状,且说来听听,我如何挟妓嬉戏,又如何荒怠了军务?”
王纯痛心疾首,指着萧玉树,斥道:“我苦口婆心的规劝,你不仅不知悔改,反而举止无状,嚣张跋扈。好,等我奏本抵达金陵,看你是何样的下场!”
萧玉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道:“我等着!”
比怒目相对,恶语相加,更让人难堪的,就是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王纯几乎气炸了肺,道:“别以为有萧校尉做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告诉你,这朝廷,是主上的朝廷,这天下,是安氏的天下,不是你们姓萧的!你统率十五万大军,除了中军,还有两千御刀荡士,这样的兵力却耗费五个月无法攻下区区一座钱塘城,萧玉树,若说你不是养寇自重,天下谁能信服?”
“啪!”
萧玉树腾的站起,分立帐内的十八名部曲立刻擎刀在手,寒芒点点,杀气逼人,换了旁人恐怕早吓得瘫软无力。好一个王纯,非但不惧,反而仰天大笑,道:“杀我?萧玉树,你反迹已现,现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保全一条性命。若是负隅顽抗,将来族灭之祸,近在眉睫!”
萧玉树挥挥手,众部曲还刀入鞘,从案几后走到前来,他身形挺拔,足足高出王纯一个头,俯视着对方,道:“你若不怕死,随我到两军阵前,今夜子时,我将亲率中军攻城,明日拂晓,我要钱塘城内再无白贼!”
“啊?”
王纯呆若木鸡,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第三十三章 破城
关于夜战,说什么古代士兵都是夜盲症的纯属脑袋里进水了,随便翻翻史书,历朝历代记录的各种夜战,不管攻城还是野外遭遇,比比皆是。之所以夜战发生的较少,主要还是指挥不便,过于依赖士兵的个人素质和纪律性,尤其长途奔袭和偷营,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但像钱塘这样的围城战,朝廷军占据绝对优势,城外二百米外都是安全的活动范围,可以从容的布置安排兵力,所以夜战的危险比起可能得到的收益,几乎忽略不计。
入夜之后,帅帐里灯火通明,萧玉树身着做工精良的明光铠,高居于上,显得气宇轩昂,英武逼人,左右密密麻麻的站着数十位将军,人人披甲,不发一声。可百战余生之后,身上散发的杀气,却足够让群鸟不敢飞,蛙虫不敢鸣。
王纯以监军身份坐在旁边,被帐内气氛所慑,嘴巴蠕动了几下,缄口不言,明智的选择作壁上观。
“左军负责进攻西城,于子时正全军压上,不计伤亡,不计代价,凡退后一步者,斩!”
左军军主立刻出列,铠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双手抱拳,高声应道:“诺!遵将军令!”
“前军于子时一刻进攻南城,多竖火把,擂鼓不停,造出主攻的声势,实则佯攻诱敌。等听到北城雷声动天,可变佯攻为总攻,同样不计伤亡,不计代价,凡退后一步者,斩!”
前军军主横跨一步,和左军军主并列,道:“诺!遵将军令!”
“后军埋伏于西南隅,待城破时,追杀从西、南方向逃逸的白贼,不得使一人漏网!”
“诺!遵将军令!”
萧玉树顿了顿,将目光看向左下首第一位的朱智。朱智本来是镇东将军,负责统率十万府州兵,攻略扬州南部的白贼,后和萧玉树合兵一处。他的将军位在萧玉树之下,两人合兵后,因朱智收复数郡,威望太高,造成令出多门,统御不力,麾下骄兵悍将,对中军将士多有嘲讽,萧玉树便借势夺了他的兵权,重新编整之后,让朱智以镇东将军的身份出任右军军主一职。
朝廷之前虽有明令,两军会合后通力协作,若有分歧,则以萧玉树为主,却没让他将十万府州兵吞并。奇怪的是,面对萧玉树的咄咄逼人,朱智毫不反抗,主动交出兵权,以镇东将军的名位屈居一军之军主,顺从的比绵羊还要绵羊,哪里有半点江东人屠的风采?
既然朱智不表示反对,朝廷也乐见其成,默许了萧玉树的越权行径,后补发公文明确将兵权统一交付萧玉树,目的也是两军形成合力,尽早剿灭白贼。
朱智何等聪明,决定放权的那刻起,就注定他不会和萧玉树做任何的对抗,主动出列,恭谨的道:“北城是今夜的主攻方向,请将军将这份荣耀交给右军,若不能按时破城,职下提头来见!”
“朱将军言重了!”
镇东将军不是那些摆不上台面的杂号将军,萧玉树至少要维持表面上对朱智的尊重和客套,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将军辛苦。今夜北城交给右军负责,听到漫天惊雷响起,延缓一炷香后,随我的帅旗所向,立刻发起进攻!”
“诺!”
萧玉树又接连发布了十七条将令,共三十七个斩,寒彻入骨的浓密杀意将闷热无比的夏天变得冰冷如冬雪,可以说此次攻城,从上至下,皆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今夜一战关乎扬州战局,胜了,我保你们今生荣华富贵;输了……”萧玉树慢慢站起,神光内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从腰间拔出长剑,横置在案几上,道:“我先斩了诸位的人头,再自去主上面前请罪!”
诸将心中一凛,齐声抱拳高呼,道:“敢不赴死!”
临近子时,天空无月,星辰密布,萧玉树的中军往前推移了数里,距离城墙不过八百米,如果前方溃败,也就是一个冲锋,白贼就能端了他的帅旗。
不过,要是真到了那个地步,萧玉树逃回去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在白贼手里,尚能得到死后的哀荣。
徐佑和祖骓被萧玉树邀请到临时推搭的土山上观战,祖骓本不愿意浪费时间,可是考虑到实地查看雷霆砲的效果,还是勉为其难的来了阵前。
“微之,你觉得今夜胜算几何?”
听到萧玉树问话,王纯很是不满,觉得以徐佑和祖骓的身份,既没资格和他并列于前,更没资格参与军机,言语中很不客气,道:“萧将军,方才在帐内还觉得你军法森严,怎么到了这时,却和这些卑贱之人商讨军务?莫非你就是这样统率三军打仗的么?难怪连一座钱塘城都打不下来!”
萧玉树皱眉道:“这位是义兴徐氏的徐佑,论起家世,怕是远超监军。这位是中校署令祖骓,其祖曾任将作大匠,也是世代书香。何谓卑贱之人?”
“你!”
王纯出身琅琊王氏的分支,衣冠南渡时王氏族灭,虽然依赖百年余荫,在江东站住了脚,却已经不是第一等的士族了,真要说起贵贱,自然比不上义兴徐氏。不过这样揭人疮疤的话,当面说出来太伤自尊,他面红耳赤,怒道:“将军此言大谬,义兴徐氏犯上谋逆,已被剔除士籍。至于什么中校署令,区区从九品,乃不入流的小吏,就连将作大匠也只是以奇技淫巧魅惑主上的木工而已,终日和刑徒劳役为伴,若这样的人也算士族,真是丢尽了士族的脸面。”
他激怒之下,口不择言,祖骓向来不与人争,却也被几句话气的胸腔几欲炸裂,无奈言辞笨拙,又忌惮以下犯上,为家人招来祸事,一时竟无法反驳。
“哦,朝廷秩两千石的将作大匠,在监军眼里只是卑贱之人。那秩两千石之下的那些人,或许在监军看来是猪狗不如?”徐佑笑道:“祖先生,记得这句话,日后回到金陵,可找人评评理,若是大家都赞同监军,我们无话可说,可若是大家都不赞同,那我们就要伙同众人一起找监军讨个公道!”
萧玉树似笑非笑的道:“对,我可以为你作证!”
王纯被徐佑噎了半死,看着他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善,道:“徐佑,你戴罪之身,为什么这么积极参与军中之事?可是对徐氏伏诛一事心怀怨尤,故意交好萧将军?”
文人两张口,不愧是最会打嘴炮、扣帽子的御史,徐佑神色不变,道:“主上雄才伟略,圣明烛照,谁忠谁佞,了然于心,岂会听信某些人一面之词?”
王纯冷哼数声,心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等回到金陵,一本奏章就能要了你的命。他心中已有杀意,自认为捏死徐佑比捏死一直蚂蚁还要容易,顺便还能攀扯下萧玉树,给他制造点麻烦。
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萧玉树脸色微沉,道:“够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让你们逞弄口舌之快的吗?”
正在这时,有传令兵来报,已到了子时,各军依照军令抵达指定位置,萧玉树轻轻抚摸着剑匣,道:“那就开始吧!”
随着高高的望楼点燃包裹着牛皮胡麻油的火炬,左军先从西城发动了进攻,厮杀声瞬间弥漫天际,成千上万的士卒仿佛最卑贱的蚂蚁,疯狂的前仆后继冲了过去,没人在乎胜负,也没人在乎生死,听着战鼓,跟着队友,手中刀向前,脚下的路向前,不回头,不顾盼,要么登上城头,搏一场富贵,要么就死在这似乎会吞噬人的魔鬼般的城墙下!
这就是战争!
一刻钟后,南城也开始了进攻,声势比西城更加浩大,白贼先是不为所动,仅仅依靠固有的部署进行有秩序的抵抗。像这样的攻城战,这几个月来,他们经历了没有几百次,也有数十次了,对彼此的套路都很熟悉,所以并不慌乱。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短短的两刻钟,弓箭、火箭和石头不要钱似的铺天盖地砸了过来,冲车、巢车、轒辒车、云梯、壕桥、飞钩等等攻城器械轮番上阵,破坏一处,立刻补上一处,仿佛无有穷尽,伤亡的部曲已经超过了过去几次大战的总和,渐渐的有些支撑不住,传令兵的身影飞快的来回在城头奔波,然后就是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无数生力军被派到了各个据点加强戍守。
显然,白贼终于搞明白,今晚是决战的时刻!
又过了两刻钟,王纯惦念战局,坐立不安,起身走到帐外,立在土山头眺望远处,只是乌黑一片,目不及百米,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无奈转回坐下。如此反复三五次,忍不住问道:“萧将军,你说的漫天惊雷,到底是何物?莫非军中有善观天象者,知道今晚有雷雨助阵?可雷雨若至,对我军的危害甚至大于白贼,又有何益处?”
萧玉树淡淡的道:“请监军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王纯讨了个没趣,沉着脸坐到一旁,看他的神态,估计正在盘算着怎么回京后告萧玉树一个黑状。
徐佑突然觉得奇怪,萧玉树对王纯的态度不太对。像这样权力极大的御史监军,要么委曲求全极力逢迎,要么保持明面上的相安无事。之前那段时间,萧玉树正是这样做的,不拍马,也不得罪,可今晚却多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似乎他不再担忧王纯的存在会带来诸多不利的因素。
为什么呢?
徐佑的眼眸顿时变得有趣起来。
战事还在继续,不时有传令兵进进出出,向萧玉树禀告最新的战况。王纯不懂军事,听不出端倪,徐佑却心里跟明镜似的,两军仍在胶着缠斗,朝廷军没有占据优势,伤亡极大,要是按照这个速度,不用天明,各军就得折损一半,元气大伤。
萧玉树在等,等攻城的左军和前军消耗白贼的有生力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就是决定胜负的那一刻来临。
战场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南城和西城打的你死我活,可北城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都明玉恐这是萧玉树的疑兵之计,在北城放置了重兵,不敢疏忽大意,但西、南两侧承受的压力太大,开战一个时辰之后,齐齐告急。都明玉冷酷着判断局势,命守城大将继续坚守,谁敢后退一步,军法从事!
严令之下,西、南两城竟又守了一个时辰。按往常的经验,这时候伤亡更大的朝廷军应该顶不住压力,鸣金收兵才对,可今晚却像是饿疯了的野狗,睁着猩红的双眼,冲着猎物垂涎三尺,毫无收兵的迹象。
终于,告急的请求动摇了都明玉的心智,也让他错误的估算了战局,以为西城是主,南城是辅,北城是诈,果断的将手中的预备队共一万人派了出去。效果立竿见影,朝廷军的攻势为之一挫,暴露了强弩之末的本质,眼见着今晚是绝对不可能破城了。
正在白贼上上下下松了口气,准备庆祝胜利的时候,萧玉树终于发布命令,早在夜色掩盖下安放到指定位置的雷霆砲褪去了外面裹着的伪装牛皮层,然后百砲齐发,矢石如雨,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毁,入地深可达七尺。
几乎顷刻之间,固若金汤的钱塘北城轰然倒塌!
王纯猝不及防,耳朵边似有惊雷炸响,身子猛然摇晃,从胡床上跌落于地,以手捂耳,仓皇尖叫,可谓丑态毕露。
“去扶监军起身!”
两名部曲马上扶住王纯,他从惊慌失措中清醒过,脸瞬间红的通透,因为从这些部曲的眼光里,看到的全是鄙夷和不屑。
更可恨者,萧玉树、徐佑和祖骓纹丝不动,脸上虽然没有讶色,可心里不定怎么嘲讽他呢。
原来,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惊雷!
故意瞒着我,要我斯文扫地,
是不是?
身为御史中丞,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受公卿章奏,纠察百僚,位高权重,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王纯挣开部曲,气冲冲的上前,手指着萧玉树的鼻子,怒道:“萧玉树,你戏弄本监军,等于藐视主上,看我回到金陵……啊?”
王纯的眼睛猛然睁大,全是不可置信的愕然,慢慢低头瞧着胸腹,寒光闪闪的长剑透柄而入,流淌的鲜血从剑刃滴落,啪的一声,坠入尘埃不见。
“你……你……竟敢……杀……杀……”
萧玉树缓缓抽出长剑,取布抹去血迹,微微笑道:“你得罪了司隶校尉,还想安然活到老么?天真之极!”
王纯再说不话来,眼前一黑,倒地身死!
“来人,我帅帐受白贼刺客潜入,御史监军不幸遇难,且将他尸身好生保存,等钱塘事了,运回金陵安葬!”
“诺!”
几名部曲飞快的将王纯尸体抬走,萧玉树这才笑着对徐佑说道:“微之,刺客武功极佳,要不是托主上鸿德,我们恐怕也要惨遭毒手,是不是?”
祖骓已经吓的面色苍白,大脑一片空白,手脚不住的颤抖,眼睛的焦点四散,恨不得现在就晕过去。
徐佑的城府却非常人能比,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此时此刻,绝不能得罪萧玉树,于是展颜一笑,道:“不错,亏得将军庇佑,我感激不尽!”
萧玉树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然后和徐佑等一起出帐,望着那一片片仍在逐排倒塌的城墙,他突然问道:“微之,你说一个人,死在陆上好,还是死在海上好?”
“恕我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很简单,在你和兴之造雷霆砲的这段时日,从徐州、青州调来的水师已经悄然入了沪渎,都明玉如果聪明,就不要从海上逃跑。我想,死在海上,还是不如死在陆上的好!”
第三十四章 覆灭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也是人最容易疲惫和松懈的时候,
声如雷霆,震动天地!
经过了大半夜的平静,镇守北城的白贼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得魂飞魄散,中者立毙当场,尸骨无存,有些侥幸尚能存活,却失去了下半身,仅仅上半身在地上蠕动爬行,一时还死不了,叫声惨不忍睹。
密密麻麻的城头成了修罗场,鲜血夹杂着肉泥,断肢和人头飞溅四处,犹如人间鬼蜮。没有人见过大若牛犊的石头能飞起来,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有听说过,平时悍不畏死的健卒全都愣在当场,连躲避都忘记了,呆呆的看着如同雷罚一般的巨石,夺去身边一条又一条的性命!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着:“这是天罚啊,都快跑!老天发怒了,被陨星砸死,子孙三代都要横死的!”似乎为了回应他的话,城墙外层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缝,皲裂成宽大的龟纹,然后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目光里轰隆倒塌!
耗费无数民力财力,用人命堆出来的钱塘城墙,就这样在雷霆砲的轰击中化成了粉碎。白贼顿时慌乱一团,被卧虎司暗中收买的奸细高喊着充满了蛊惑意味的诛心之言,终于有人受不住这样的恐惧,扔掉兵器掉头鼠窜,先是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是一队一伍一幢,最终成千上万的大溃逃。
刘彖接连杀了数人,可根本无法阻止被巨石吓破了胆的部曲们,眼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带着侍卫亲军率先撤出了战斗区域。
静等一炷香后,朱智的右军随即发动了进攻,当李二牛顺着坍塌的城墙第一个冲进钱塘城,预示着这场牵动了无数人前程和性命的攻防战接近了尾声。
“杀!”
“杀!”
“杀!”
憋屈了一年之久的暴躁和焦虑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朝廷军的可怕战斗力完全发挥出来,凡刀所向,无坚不摧,白贼兵败如山倒,在城巷间稍微做了点抵抗,然后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朱智领着五千亲军蜂拥入城,根本不搭理北城那些已经被雷霆砲彻底吓呆了的白贼,这些人交给随后而来的萧玉树的中军处置即可,他马不停蹄,直奔伪吴的皇宫而去。
所谓皇宫,只是某处大姓士族的宅院,经过翻新重建,虽不及楚魏的帝京豪华壮观,但也颇具规模。朱智赶到的时候,都明玉携带部分心腹官员在刘彖和千叶的护卫下仓皇撤向东城,因为走的匆忙,只来得及放了把火,可武库、钱库和各种机密文件典籍都没有销毁,从各地搜刮来的珍宝珠玉更是堆满了整座宫殿。朱智派人快马向萧玉树禀告都明玉的去向,从西湖取水浇灭了大火,接着封存了大多数财物宝藏,严禁任何人掠夺私带,却从那些机密文件中悄悄拿走了一部分,并不为人知。
萧玉树迅速传回命令,要朱智看守皇宫,并负责稳定钱塘城内秩序,搜剿残兵,待西城和南城皆安定之后,立刻带兵支援东城。他则带着两万中军,直奔码头,追杀都明玉而去。
“微之,若是身体无恙,且随我一同去看看这位伪吴的皇帝是如何覆灭的!说起来,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徐佑恭谨的道:“愿附将军骥尾!”
“好!”
中军抵达码头外围时,被聚拢于岸边的数万百姓所阻。这些人里老幼妇孺皆有,都是天师道的忠实信徒,死心塌地的跟随都明玉造反,眼见着大厦将倾,却还是不离不弃的想要一同赴海远遁。
只是白贼的水军船只实在有限,都明玉带着官吏、家眷和手下部曲几乎已装不下了,哪里还顾得上毫无战斗力的老百姓?
萧玉树果断命令前军擎刀开道,凡三呼不让路者,可以立毙刀下。如此也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老百姓驱赶到码头两侧看管起来,却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让都明玉一行上了船。
钱塘晨雾刚起,缭绕于江面之上,帆影重重,只看见上百艘大舸正缓缓启程东向。都明玉身穿青黑色道袍,发挽道髻,不像是造反的皇帝,还跟往日天师道的祭酒并无大的区别。他负手立在舟头,衣袂飘飞,英挺不凡,并没有因为战事不利而垂头丧气,反而望着策马而来的萧玉树,道:“萧将军,不劳远送。今日你先胜我一局,等来日看我如何取你项上人头,好祭钱塘战死的万千英魂!”
萧玉树淡淡道:“都明玉,你一介布衣,僭越称帝,扰乱扬州,涂炭生灵,若肯俯首认罪,我可奏明主上,留你一个全尸。余者交于有司定谳,或可徒流替代一死,或可受恩赦免死罪。如果仍旧执迷不悟,负隅顽抗,我敢保证,你将于海中分尸而死,其他人也要坠海为鱼鳖所食,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都明玉放声大笑,道:“你区区六品,还没摸到武道的山门,竟敢自诩勘破天机?萧家昔日玉树,今成蒹葭矣!”
“弓!”
萧玉树伸手接过部曲递来的强弓,拉开满月,箭去如流星,直奔都明玉面门。都明玉动也不动,面露讥笑,在他身后站着的千叶悄然上前两步,背后的长剑攸忽出鞘,平平上挑,不快一分,不慢一毫,正中射来的箭尖。
砰!
箭矢从中被分开两半,劲道却不减,斜斜的飞落入了海中,都明玉拱了拱手,道:“萧将军,后会有期!”然后转身进了船舱。
雾气越聚越浓,没过多久,船舸就没入海面上消失不见。徐佑侧脸看了看萧玉树,见他神色不变,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倒也暗中佩服。
此人城府之深,绝不可小觑。之前突然动手杀了王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却瞒天过海,为萧勋奇除一政敌,手段残酷且犀利,堪称妙手。
这会目睹都明玉安然离开,不急不躁,显得胸有成竹,大将风度,使人心折。萧玉树翻身下马,走到系舟石边,手摸着石头上被海水冲刷百年而刻出的印痕,笑着问道:“微之,你说是水硬,还是石头硬?”
徐佑在他下马的时候跟着下马,闻声来到旁边,道:“我在义兴时,家中的廊檐下有一块圆石,此石别无异处,只是坚固的很。我初习白虎九劲,至三劲时已可手撕虎豹,但全力击打此石,只有灰尘起舞,毫无破裂的迹象。我好奇之下,仔细研究这块石头,发现在它的头颈处有一个通透的圆孔,竟是廊檐的积水长年累月滴落造成的。以将军看,到底是水硬,还是石硬呢?”
萧玉树眺望着远处的浓雾,赞道:“微之此番话大有道理,世人皆知水乃天下至柔之物,却足以洞穿坚石。由此可知,天师宫的若水诀夺天地造化,杀一个都明玉,不过弹指间事!”
“啊?”
徐佑猛然抬头,脸色惊诧莫名,道:“将军的意思?”
萧玉树的目光终于从海雾中收了回来,转头看着徐佑,笑道:“不错,天师孙冠已在海上等候多时!”
徐佑怎么也没想到,孙冠竟然会亲临扬州,有他坐镇,青、徐两州的水师又翘勇善战,这一仗,还没有打,都明玉已经输了!
萧玉树脱掉盔甲,坐在海边的石阶上,宝剑横置腿面,和徐佑拉起家常,天南地北无所不说,亲切的像是认识了多年的朋友。但徐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王纯前车之鉴,萧玉树可不是只会笑眯眯的邻居大叔,他的剑,是杀人的剑!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一个多时辰,随着海风,隐隐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几艘着火的船从浓雾中现身,仔细看船身和旗帆,应该正是方才离开的白贼。
不一会又有十几艘大舸露出破败不堪的船身,没有了建制和排序,狼狈不堪的掉头急窜。最后一艘却被紧跟着出现的一艘朝廷斗舰发出的石砲击中船尾,打着旋失去了控制,喘息的时间,就完全倾覆,没入了海中。
船上跳海逃生的白贼挣扎着呼救,被一顿乱矢击杀大半,剩下的也多半体力不支,溺死于水中。
紧接着,朝廷水军鱼贯而出,从雾中一艘接一艘的,似乎没有穷尽,徐佑问道:“此次青、徐出动了多少舰船?”
“五百艘!” 萧玉树道:“飞云、盖海、翔凤、鱼雀、平虏、青龙、白虎、金翅、长安,囊括了朝廷目前几乎所有的斗舰。水军先在沪渎剿灭了溟海盗,然后于钱塘渎口拦截白贼,时机恰恰好!”
他指了指海上的大雾,道:“若非大雾隐蔽,想来都明玉不会败得这样快,这是老天也在帮我们!”
徐佑附和道:“是啊,间隔百里,却能和将军合作无间,又适逢大雾弥漫,也该白贼授首伏诛了!”
两人说话间,朝廷水军已经完成了对白贼残余船只的合围,火箭、石砲、火船、熔铁和钩拒等水战利器尽出,徐佑第一次近距离目睹古代水战,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顷刻之间,白贼水军尽没,只余都明玉的旗舰尚在苟延残喘,却也被五艘盖海楼船用钩拒钩住船身,彻底逃脱不得。
都明玉现身船头,再不复往日的神仙模样,头发散乱,衣襟大开,手持斩邪威神剑,厉声喝道:“孙冠,既然来了,可敢和我一战?”
盖海楼船分为三层,其上为庐,再其上为飞庐,再其上者为爵室。所谓爵室,于中侯望之如鸟爵之警视,而作为瞭望台的爵室,骤然多了一人。
徐佑凝目望去,隔得远,瞧得不太真切,只隐约可见,这人身着朱衣素带进贤冠,身形富态的不像道人,反而像是王公贵族出身。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孙冠!
第三十五章 水仙兵解
“孙冠,你被困金陵,我举兵十万,不计艰辛的想要救你。可没想到你却受世间利禄所诱,背叛了天师道千万道民,甘愿向那残害天师道的无耻昏君俯首称臣,蠖屈鼠伏,摇尾乞怜,丢尽了历代天师的颜面。今日,”都明玉剑指海里漂浮的数千尸体和岸上惊恐不安的百姓,厉声道:“心中可有愧吗?”
“明玉,你太痴了!”
孙冠微微叹了口气,他的声音似乎从九天云霄传来,却轻柔的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如同清风拂过叶瓣,露珠滴落尘埃,无有来处,无有尽处,玄之又玄。
“六天故气沉寂了百年,天数已尽,再无复生之望,你费尽心机,却难违天数,徒呼奈何?再者,你既奉无为幡花之道,以赤书符命,寻觅长生之法,何苦假借天师道的名义起事?这千万生灵,该找你问罪才是!”
徐佑心中一凛,原来孙冠已经知道了都明玉的底细。想来也是,天师道何等的势力,只要顺着蛛丝马迹去查,都明玉还有他后面隐藏着的六天瞒不了太久。
“哈哈哈!”都明玉大笑,既然暴露了,再狡辩掩饰未免让人轻看,道:“孙冠,所谓天师道,不过以三天正法迷惑世人,游放天地,擅行威福,责人庙舍,倾财竭产,更以男女合气之术秽乱人伦,你有什么资格妄议天数?”
孙冠并不着恼,柔声道:“天师道行正一盟威之法,禁戒律科,诛符伐庙,使民内修慈孝,外行敬让,佐时理化,助国扶命,岂不比六天未废时三五失统,人鬼错乱要更合天数?”
“多说无益,久闻天师的若水诀冠绝天下,且让我来领教天师高招!”
都明玉知道辩不过孙冠,破釜沉舟之下,已存了必死之念。长剑竖于身前,眼睛似开似闭,被海风吹拂的衣袂突然变得坚硬如铁,保持着飞舞的姿态纹丝不动。
几乎一瞬间,徐佑再感触不到都明玉的存在!
他明明站在船头,可在众人的眼中却化为了无形,彻底融入了天地之间。孙冠又叹了口气,右手伸出食指,缓慢的向船头的虚空处点了一点。
轰!
一声雷鸣无端响起,震得中军的数百马匹齐齐奋蹄嘶叫,都明玉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还是方才站立的那个位置,还是竖剑闭目而立的姿态,好像他一直在那,从没有离开。
下一秒,不见如何动作,孙冠竟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突然出现在都明玉的头顶上空。
剑尖微微颤动,同时向上刺出,如同早算好一般,等着孙冠的身影,其中玄妙处,实在难以用语言描述!
孙冠依旧伸出了右手食指。
指尖和剑尖轻轻一触,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孙冠再次现身盖海楼船的爵室之上,双手平垂身侧,仰头遥望天际的浮云,眸子里透着淡淡的可惜。
都明玉保持着剑指天的姿势,身上毫无受伤的痕迹,正当所有人都纳闷诧异,不知谁胜谁负的时候,从他的脖颈、四肢、腰腹现出一道道诡异的血线,然后慢慢扩大,忽的四分五裂,炸成了粉碎!
萧玉树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要不是近卫扶着,差点摔倒在地。徐佑的丹田同时剧烈跳动,那股被宁玄古压制住的诡异真气又蠢蠢欲动,他心里明白受孙冠和都明玉对战的影响,立刻闭上双眼,凝神入定,数十息之后,终于复归平静。
再睁开眼,偌大的江面,已经看不到孙冠的影子。徐佑神色沉重,大宗师的实力远远超乎了想象,都明玉入了四品,要不是孙冠亲临,单单靠着水师想要在海上围堵剿杀他,需要付出可怕的代价。
只是谁也没想到,以都明玉的强悍,竟连孙冠一招都接不住,落得死无全尸的悲惨下场,真是可恨又可叹!
“主上死了?”
“胡说,主上承天应命,怎么会死?”
“祭酒和天师,到底谁是对的?”
“你竟然怀疑祭酒?”
“可我看祭酒……他尸骨无存……”
“不,祭酒是,是成仙了。水中兵解,是水仙!对,祭酒兵解成仙了!”
岸上的百姓渐渐骚动起来,水仙之说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都明玉其实没有死,而是兵解成仙。先是数人跌坐地上,双手交叠,手心向上,拇指相接,低声诵道:“六天治兴,三教道行。天地不长,无形自障。天地不老,故成大道。道本无形,莫之能名。赤书符命,化为长生!”
跟着是数十人,数百人,数千人,乌压压的盘膝坐地,同声齐诵:“六天治兴,三教道行。天地不长,无形自障……”
立刻有担忧百姓暴乱的领军军主来到萧玉树面前,道:“这些人受白贼蛊惑太深,迟恐生变。该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萧玉树摇了摇头,道:“命将士们不得干涉,先静观其变!”
诵声越来越大,如同天雷震响,随着海风传达数十里,突然有百余人冲破中军的看管,来到码头边纵身跃入江里,口中还高喊着“赤书符命,化为长生”。
扑通,扑通,水花纷纷溅起,江水卷起一**的巨浪,转瞬将这百余人吞噬的干干净净,跟随都明玉成仙得道去了。
有人开了头,接着从者如云,又是数百人投水自尽,甚至还有妇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儿跳海。
徐佑心下不忍,道:“将军,百姓多愚昧,还请驱使他们离开此地!”
萧玉树淡淡的道:“微之好心肠,却不知这些乱民随白贼造反,害得扬州多少良人横死,多少家室破灭。今日既然甘愿随贼首赴海而死,我们何不成全了他们?你想救人,人家未必承你的情!”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徐佑没有再劝,对真正无情的人,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哀求而已。
这些老百姓或许有罪,但更多的人只是被裹挟盲从,况且今日的钱塘,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将军,我想去见一见镇东将军。从吴县来时,顾府君曾有私事托我转告,这段时日忙于雷霆砲,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徐佑不想再在码头待下去,萧玉树也不难为他,派了五百精锐部曲护送他去见朱智。城内虽然暂时平定,但尚有白贼隐匿市井,时不时的窜出来杀人,安稳起见,身边带点部曲为好。
纵马疾行,举目望处,钱塘城内皆是残桓断壁,烧毁的房舍冒出浓烟,路边是战死的白贼或者被不知中军还是白贼劫掠而杀害的百姓,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刚拐过街道,耳中听到有女声呼救,不远处的桂花树下,五个穿着府州兵戎服的部曲正将一名豆蔻少女按在地上,剥开了身上的衣服,露出胸腹间白皙的肌肤,正欲轮番侵犯。
徐佑勒住骏马,脸色阴沉,奉命护送他的幢主名叫秦明,不解问道:“郎君为何停下?”
“这些人是谁的麾下?”
秦明略一打量,笑道:“应该是左军的,这帮兔崽子,倒是急色鬼!郎君,城内不安全,我们还是快走吧!”
“哦,秦幢主,他们辱及妇人,可犯了军法?”
“这个……”秦明眼珠子一转,觉得徐佑有些小题大做,脸上却陪着笑,道:“大家伙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打下了钱塘,找些许乐子,其实也不算违犯了军法……”
徐佑怒极而笑,道:“风虎!”
左彣的身影出现在左侧的房顶,微微躬身,道:“郎君!”
“杀了他们!”
“诺!”
秦明大惊,道:“郎君,不可!就算犯了军法,也当交给法司论处,不可轻易诛杀……”
话音未落,五颗人头落地,徐佑冷冷的道:“我自去向萧将军解释,幢主不必多虑!”然后分一匹马给左彣,让他带着少女,直奔伪吴皇宫而去。
见到朱智,他脱去戎服,穿着舒适的峨袍,正半卧在蒲团上,手中把玩着从殿里找到的宝物。
徐佑笑道:“朱四叔好雅兴,外面腥风血雨,此地却难得的闲适!”有了先前的那些经历,他现在随着顾允称呼朱智为四叔,既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不显得见外生疏。
朱智高兴的跳了起来,快步迎上,拉住徐佑的手,道:“七郎,我久候你不至,差点就要找萧将军要人了!”
两人寒暄片刻,徐佑问起城内战况,才知西、南两城都已攻陷,残敌基本肃清,有大概千余人从南城突出包围,往西逃逸,不过后军早早布网,来了个瓮中捉鳖,没有让一人逃脱。
“找到张墨了吗?”
徐佑来见朱智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张墨的下落。朱智事先已经得到左彣送来的书信,进城伊始,就处处留心打探,无奈事不随人意,道:“我审问了伪吴的几名官吏,都不知道张墨的去处,好像都明玉离开时也没有带着他走。这点很奇怪,身为伪楚的中书令,张墨备受重用,都明玉逃跑时为何没有带着他呢?”
徐佑皱着眉头,此事确实蹊跷,但没跟都明玉一道,避免了葬身海底的厄运,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四叔,张墨的下落,还要拜托你多多费心,无论怎样,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放心吧,只要他活着,我就能把他找到!”
“对了,还有一事,”徐佑示意左彣将那名少女带了进来,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歉然道:“给四叔惹麻烦了!”
朱智拍了拍徐佑的肩头,目光露出赞赏的神色,道:“七郎,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徐佑惭愧道:“我浑身的毛病,实在没有什么优点!”
“你啊,”朱智大笑,稍后止住笑声,正色道:“我最喜欢你的,就是你那一点始终不曾消散的良知!”
徐佑默然。
“太平盛世,国法森严,世人皆可为良善。可是像钱塘这样的战乱之地,无君无父,无法无天,但凡腰间有刀,麾下有兵,掌中有权者,都能为所欲为。贪欲,劫掠可得;色 欲,淫 辱可得;恶欲,挥刀可得,人人皆可为禽兽。如何遏制禽兽之欲,就在于这一点点的良知!”
朱智退开两步,整理衣冠,对着徐佑缓缓作揖,道:“为钱塘百姓,谢微之这点良知!”
徐佑侧身避让,道:“不敢当!四叔言重!”
“我这就派出亲军巡视全城,若有违背军法者,当按律处置。”朱智恶狠狠道:“萧将军攻城前颁下了十七条将令,还有人充耳不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当真的不怕死!”
徐佑心知肚明,此举必然得罪军队里的很多人,甚至可能得罪萧玉树,但钱塘已经承受了太多苦难,该结束这一切了!
他同样整理衣冠,作揖下拜,道:“为钱塘百姓,谢四叔恩德!”
第三十六章 再遇佛子
张墨已经在密室里待了整整一夜。
昨夜子时朝廷军攻城之前,他还在都明玉赏赐的府邸里休息,可等到醒来的时候,身处这个四周都是青苔石壁的斗室里,没有光线,没有人声,喉咙喊哑了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去,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是担心母亲的安危。
可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无止境的等待!
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厚重的石板挪开,微弱的光线从头顶投射进来。张墨急忙冲了过去,眼睛猛然刺痛,以手遮掩着问道:“你是谁,为何把我囚禁于此?我母亲现在何处?可安好么?”
来人并不做声,绳索系着竹篮缓缓垂下,然后石板闭合,任张墨如何呼叫,再无一点的声息。张墨颓然坐下,从竹篮里摸到了食物和饮水,一时激怒交加,将竹篮狠狠的摔了出去。盛水的器具啪的粉碎,寂静得可怕的石室里只有清水咕咕的声音,不一会就流淌了满地。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张墨从狂躁中冷静下来,屈膝跪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地上的水渍,然后伏头下去,双手死死的扣着地面,像狗一样舔水止渴。
他还不能死,他必须活着!
“萧玉树杀了王纯!”
朱智笑了笑。
徐佑眼神微聚,反问道:“四叔不觉得惊讶?”
朱智摇摇头,为徐佑斟茶,道:“王纯离京那时起,就已经注定是个死人了!”
“为什么?”徐佑凝视着杯中的茶水,来这个世界两年多了,还是喝不惯这种没有煎炒的生茶,入喉苦涩,难以下咽,但好处是,能让人思维变得清晰。
“你可知是谁举荐王纯出任监军的?”
“谁?”
“兵部尚书刘奕!”
见徐佑一头雾水,朱智知道他对朝廷的人事不太精通,解释道:“刘奕的四弟刘绥,曾任一郡太守,因贪赃枉法,且勾结山贼劫掠当地行商,被司隶府抓捕后死在了黄沙狱里。据说死时身无完肤,受尽折磨。所以刘奕跟萧勋奇向来不合,朝野尽知,此次刘奕举荐王纯,明面上看,是故意来找萧玉树的麻烦,继而攻讦萧勋奇……”
“实则?”
“实则个中另有玄机!”朱智端起茶慢条斯理的饮了两口,道:“我得到情报,就在数月前,刘奕的儿子刘旗在楚、凉交界处任边将,私下把军械器甲卖给凉国,得利甚厚。司隶府派了卧虎司的徒隶前往查证,刘奕为了避免刘绥的惨剧重现,暗中拜会了萧勋奇。随后,卧虎司撤回了徒隶,不再调查此案。”
徐佑了然于心,道:“作为回报,刘奕举荐了王纯监中军征讨钱塘诸军事?”
“正是!王纯身为御史中丞,外放监军是题中应有之意,加上他和萧勋奇又是死对头,刘奕此举,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朱智顿了顿,笑道:“既然没有怀疑,王纯之死,当然是个意外!”
徐佑由衷叹道:“厉害,厉害!”
“是啊,萧勋奇掌控司隶府几十年,杀人无算,得罪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可始终屹立不倒,深受主上信任,没有点厉害手段,那怎么成呢?”
徐佑嘿嘿笑道:“不,我说的是四叔厉害!”
朱智抬起头,戏谑道:“哦?我厉害在何处?”
“刘奕和萧勋奇的碰面必定是绝密,竟被四叔探知,他们的所有谋划如同亲眼目睹。比起四叔,区区司隶校尉,小小兵部尚书,都还算不得厉害!”
朱智指着徐佑,大笑道:“七郎啊七郎,你这是把我架在火炉子上烤啊!也罢,告诉你无妨。我知道这件事,纯属意外,并不是我多么的神通广大。刘旗的身边有个心腹裨将,早年曾受过我的恩,刘奕和萧勋奇达成和解之后,告诫刘旗从今往后收敛行径,不得再私通凉国,做那些有违国法的勾当。刘旗断了大笔财源,私底下发牢骚时被这裨将得知,给我写信问安时提了一句……所以当刘奕举荐王纯来做这个御史监军,我就知道此人命不久矣!”
徐佑还能说什么好,朝中大佬们的恩怨情仇,现在的他还没资格参与,但是多听听这些血腥的内幕,就会多一丝提防。在这个权力场里,每个人都是无情的猛兽,稍不留神,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将军,码头跟随都明玉跳海的百姓,足足有五千之数,加上先前死掉的白贼,钱塘渎几乎要被尸体填满了……”
徐佑和朱智同时收了笑容,互望一眼,徐佑胸口憋闷,难以抑制心中的哀痛,低着头没有做声。朱智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好一会才冷冷的道:“萧玉树,萧玉树……真是好狠的心肠!”
这些殉葬的百姓并不全是天师道的道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信奉无为幡花,以六天治兴为目的的真正的六天教众。
徐佑的前世,已经被急剧膨胀的**洗脑的世界,绝不会再有那些只在史书里读到过的甘愿随着失去的信仰一同赴死的伟大,比如著名的崖山之战,十万百姓跳海殉国,可那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战斗,是兴亡更替的殊死之争,死则死矣,堪称壮举。
这些六天的教众,又算得什么?
为了某些人的野心?为了湮灭已久的教派?还是被教派控制了思想和灵魂的傀儡?
可怕,可恨,可怜,可叹!
却偏偏不可敬!
徐佑端起茶杯,缓缓洒在了地上,为了祭奠那些本不该随风而逝的亡灵,六天也好,天师道也罢,无论何时,无论何教,它所存在的目的,绝不是让人去死!
到了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了!
接下来一天一夜,朱智的亲军在钱塘城里接连杀了四十八名士卒,将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马尾,绕城三圈,晓谕诸军,以为警示,这才止住了到处劫掠百姓的风潮。左军死的人最多,军主心中不忿,告到了萧玉树座前,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玉树用马鞭狠狠的鞭打了几下,斥道:“我严令各军,入城后务必做到秋毫无犯。你治下不严,纵兵侵扰百姓,连贼寇都不如,还有胆子来此哭诉?可是觉得我好欺么?朱将军杀的好,且杀的太少了,给我滚回去,若左军再有一人违我将令,必斩了你的脑袋,向钱塘父老谢罪!”
左军军主狼狈不堪的退下了,他可不敢把萧玉树的话当成耳旁风。别忘了,上一个被杀的邱原,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折冲将军,萧玉树说砍就砍了,他有几个脑袋,敢对将令阳奉阴违?
有了左军军主的前车之鉴,各军军纪立刻好转,不用朱智再费力费心维持,钱塘百姓的噩梦终于告一段落。只是可惜,经过连番大战,城中的民户十不存一,已经是哀鸿遍野,苦不堪言!
徐佑在城里呆了两日,期间回了趟静苑,燃烧的大火刚刚扑灭,曾经雅致幽深的宅院化成了灰烬,再不复旧观。
“风虎,你说我是不是八字有问题?先是义兴,再是静苑,但凡有个家,总要被烧的干干净净。”
“郎君节哀!”左彣虎目里透着几分黯然,静苑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更像是家的感觉,而不仅仅是临时的落脚点,道:“只要人还在,静苑就能恢复原貌!”
“不必了,没了就是没了,等日后回到钱塘,我们另寻住处就是!”
徐佑固然恋旧,却不钻牛角尖,看静苑这个残败的样子,没有数月乃至一年的翻修重建,根本不可能住人,与其这样耗费时间人力,还不如从新开始。
正在这时,街道尽头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一人来到徐佑面前,翻身下马,跪拜道:“徐郎君,将军请你马上回去!”
“有急事?”
这人叫朱胜,是朱智身边的心腹,徐佑是认得的。他左右看了看,又凑前两步,低声道:“找到竺无漏了!”
竺无漏?
他还没死?
徐佑露出讶然的神色,自上次见到雪僧之后,就缘锵一面。只听说他被都明玉派人用牛车拉着,身穿白衣泡在粪桶里游览各郡各县,无论身体还是心理,受尽了非人的羞辱和折磨,加上肢体残疾严重,武功尽废,按说活不了太久,没想到连都明玉都死了,他竟然还苟延残喘的活着!
这生命力,真够顽强的!
“怎么找到他的?”
徐佑看着房间地上那一堆烂泥似的竺无漏,比起上次见到时更加没了人样,如果不是知道,真的会以为只是堆放在路边臭不可闻的垃圾,水也不会多看一眼。
朱智皱着眉头,认真打量着竺无漏,闻声说道:“在刑部的大牢……哦,就是钱塘县衙之前的监牢扩充了一些……他夹杂在一些人犯当中,被当成豢养的狗,嘴巴叼着别人的鞋子,跪在地上爬来爬去,下面人查验身份时,才发现他原来是号称佛子的竺无漏……”
第三十七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至少从表面上看,竺无漏已经彻底跨了,他的眼睛茫然而呆滞,听到声音先是用耳朵去捕捉,然后才是目无焦点的看过来,脸上自然而然的带着点讨好和卑贱的神色,让你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这个人可以顺从的做出任何没有尊严没有底线的行径。
曾经那个身穿雪白僧衣,高居莲座之上,如同神仙中人的佛子再也寻不回来,世事总是难以预料,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知道每个人的结局。
“四叔要怎么处置他?”
朱智苦笑道:“我正在为难……”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死了的竺无漏并不要紧,可活着的竺无漏却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把他送还给竺道融,那位黑衣宰相会不会以为这是有意羞辱,从而生怨?毕竟这样的佛子太伤本无宗的颜面,留在金陵一日,就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但杀了也不妥,这种事压是压不住的,杀了竺无漏,竺道融可能暗中会松口气,却更要找朱智的麻烦。
“要不找个地方先养起来?”徐佑提议道。
“能养他几时……再被人别有用心的一宣扬,说竺道融薄情寡义,任由佛子流落异乡,不管不问?”
“那倒也是!”
徐佑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眸子里透着笑意,道:“朱四叔,我们其实想得太多了。钱塘现在由中军管理,而中军的统帅是萧将军,而不是你,既然找到了竺无漏,于情于理,都应该交由萧将军处置才是!”
朱智一愣,笑道:“七郎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这样的大事,自然要萧将军拿主意!来人,送竺法师去见萧将军!”
诸事已了,鉴于钱塘现状,朝廷军队一时还不能离开,等完全恢复到常态,至少还得半年时间,徐佑不想继续待下去,先后和萧玉树、朱智、祖骓等辞行,准备回吴县。朱智怕路上不安全,要派五百部曲护送,被徐佑婉拒了,因为清明、惊蛰已经带着吴善、李木、苍处等数十部曲在离城三十里外的上河津等候,足可保证安全无虞。
“走吧,回吴县!”
和清明他们会合,马不停蹄,直奔吴县。行至西陵县附近,左彣突然纵身而起,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徐佑勒住马,清明和惊蛰同时出现在他身前,苍处和吴善带着人在四周围拢,摆出防御的阵型。
经历了这么多事,大家都有地啊你草木皆兵。不一会,左彣从道路旁边的深草丛里提着一个人,扔到了徐佑马前,道:“里面还有一个,穿着白贼的戎服,已经死了。这人左腿受了刀伤,没什么威胁!”
刀伤?
徐佑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和蔼的问道:“你是谁,兵凶战危的,为何躲在此地,又怎么受的伤?”
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普通衣服,低垂着头,颤抖着道:“我……我是附近农户,因家中断炊,幼儿嗷嗷无食,只好冒死出来打猎。谁想遇到了贼人,搏杀一番,侥幸留得性命,却受了伤,动不得了……”
“哦?”
徐佑笑了起来,道:“鸿雁于飞,哀鸣嗷嗷。听你的谈吐,哪里像是农户?你不要怕,我只是途径此地的行商,去吴县做买卖的,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白贼。你若实话实话,我随身带有刀伤药,说不定可以救你一命。”
那人仍旧没有抬头,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词句,道:“我……我真是农户,不过小时候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郎君若是好心,也不用赠我伤药,权当没见过小的,放我离去吧!”
“哈!”
徐佑蹲下身子,道:“我看你双手皮细肉嫩,不像是长年耕作的老农……这样吧,钱塘离此不远,我派人送你过去,等官府验明身份,再放你离开!”
“不要!”
那人惊慌抬头,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也可以看出眉清目秀,竟是难得的美男子,苦苦哀求道:“郎君和我无冤无仇,何不放我一条生路?”
徐佑好整以暇的道:“你来历不明,我这人好奇心太重,所以你要么编个故事取信于我,要么就说实话。”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道:“好吧,我说实话。我是西陵县的普通士族,姓李,名易,也是读书人,家中尚有一老母,一妻一妾,两个幼儿。后来白贼造反,西陵招了兵灾,妻妾皆死在乱兵当中,老母重病不起,幼儿孤苦无依,我只好出来找些野菜……”
话未说完,徐佑摇了摇头,惊蛰嘿嘿一笑,长刀的刀鞘重重压在他的大腿伤处,那人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滚下脸颊,道:“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徐佑笑道:“编故事要走心,你这些话骗骗三岁孩童尚可,欺我年少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还是撒谎不眨眼,这里荒郊野岭,杀个人埋了,连野狗都闻不到味!”
那人强忍着腿上的剧痛,知道眼前这些人看似和善,实则跟剪径的贼寇没什么两样,不敢再肆意信口开河,语气变得诚恳了许多,道:“好教郎君得知,非我撒谎,实是身处嫌疑之地,不敢据实以告。我乃宁州胡氏子弟,世代书香,自诩文武全才,却因些许小事被家族所弃。后来听闻五色龙鸾张不疑以寒门出身,被吴国重用为中书令,故而不远千里来投。可恨吴皇不识金玉,仅委以小吏末职羞辱于我,所以数日前城破之后,我便诈死脱身,昼伏夜出,好不容易逃到此地。巧遇另一名逃出来的白贼,约好结伴同行,想着有个照应,不料尚未走出百步,他就伤重而死。我又怕尸体引来追兵,刚欲拖到草丛里掩埋,就逢郎君等骑马经过,我连忙伏在地上,连气都不敢急喘,谁想……”他怯生生的看了眼左彣,道:“谁想竟能被这位郎君发现……”
徐佑转头看着清明,道:“宁州有胡氏吗?”
清明虽然年轻,但从小跟着陈蟾游历天下,论起学问,或许仅次于何濡,可要说到见识,几乎无人可及。
“有,胡氏为宁州第一望族,在当地盘桓百年,枝繁叶茂,家中年轻男子,嫡庶合在一起,至少有百余人,连胡氏的宗主也未必记得清楚。
“也就是说,若要假冒宁州士族,选胡氏子弟再好不过,反正也没人分辨的出来?”徐佑的眼神在那人脸上打了转,笑容像极了老狐狸,道:“是不是?”
清明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左彣的目光如同利刃,直指人心,道:“这个人起初回话时呼吸急促如乱鼓,显然是猝不及防,随口胡扯的谎言。可这次回话,一呼一吸,极有章法,平缓连绵,波澜不惊,正常的仿佛两个多年老友在闲话家常……”
唰!
长刀出鞘,惊蛰恶狠狠道:“还在撒谎!”
那人一惊,脖子感受着从刀刃传来的冰冷,忙道:“我说真的,真的!郎君千万要信我……”
“好了,我懒得再听你废话。”
徐佑转身上马,吩咐道:“来人,绑了他,塞住口,送到钱塘交给卧虎司。三木之下,我看你还会不会嘴硬?”
苍处取了绳子,蛮牛般的粗腿压住那人的肩背,双手负后,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拖着往马尾走去。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
那人彻底慌了神,扑通跪地,道:“我说,我说!我姓贺名捷,乃会稽贺氏的子弟。你若放了我,我愿意奉上三百万钱作为回报!
徐佑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一字字道:“贺捷?前开国县侯贺倓之孙、前御史中丞贺晟之侄、前大禹书院山长贺纯之子?”
贺捷满脸羞愧,又不敢不回答,道:“是……是我!”
徐佑哈哈大笑,他可以肯定,这次贺捷说的绝对是真话,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贺郎君,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见徐佑大笑,刚才紧张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贺捷忙赔着笑,讪讪道:“不敢当,不敢当!”他还以为徐佑等人真的是行商,存了花钱脱身的念头,道:“这下郎君该知道,我绝没说谎。你若是答应放了我,在钱塘城内某个地方,藏有三百万钱,尽由郎君去取!”
“哦?你不怕我取了钱,然后食言么?”
贺捷当然怕,但现在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赌一把,道:“我擅长观人之法,郎君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哦,你倒是有几分眼光!”徐佑似笑非笑的道:“只是,我对你的钱没有兴趣……”
贺捷突然一阵恶寒,战战兢兢的道:“那,郎君对什么有兴趣?”
“六天!或者说,你在六天里的身份,以及你所知道的关于六天的所有内幕!”
“啊?”贺捷的脸色顿时煞白,看着徐佑如同鬼魅,道:“你,你到底是谁?”
“在下钱塘徐佑,贺郎君可听过我的名字?”
贺捷颓然倒地,几乎生无可恋!
第三十八章 得来人头送公主
众人离开官道,于偏僻处找了个隐秘的山洞,徐佑对惊蛰说道:“给你一个时辰,关于六天,他所知道的一切,我要全部知道!”
惊蛰混迹溟海盗多年,精通刑讯,不在冬至之下,闻言嘿嘿笑道:“郎君放心,我连他几岁破的身子都能给你问出来!”
捆着双手的贺捷满目惊慌,挣扎着想说话,被惊蛰一刀鞘抽在嘴巴上,脸颊顿时肿成了小山包,唇角流出血迹,滚到灰尘泥地里,显得狼狈不堪。
“走,让耶耶好好伺候伺候你!看看到底什么样的狼心狗肺之徒,才能干出那些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恶事!”
当初劫掠良人案发,魏度伏诛,贺捷因“八议”留得一命,流放宁州,后在六天的协助下逃脱。都明玉攻打会稽郡时,贺捷领着白贼骗开了贺氏坞堡的大门,直接导致了贺氏满门被杀的惨剧。
这样的人,用“丧尽天良、猪狗不如”这八个字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片刻之后,山洞里传出阵阵凄厉的惨叫。左彣叹了口气,他一向不喜欢用刑,剥夺一个人的身体自 由,摧毁他的反抗意识,再依靠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得到最后想要的东西,这样做未免太违天和,但贺捷手上沾染了无数良家女子的鲜血,杀一百次都不过分,所以也就听之任之。
清明只是静静的守在徐佑的身后,仿佛从没听到山洞里的惨叫一般,平静且淡然。对他而言,生或死本身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生死之间,那些有趣或无趣的经历。对贺捷用刑,属于无趣的经历,他不关心,也不在意。
吴善他们却很好奇,踮着脚不时往山洞里偷瞄,想看看惊蛰是怎样对人用刑的。苍处杵着熟铜棍,脖子都快伸长成长劲鹿了,只可惜洞里有个拐角,看不真切。
惊蛰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将贺捷知道的所有内幕挖掘的一干二净,然后又颠倒顺序,反复提问,前后互相印证,确认他没有撒谎。
一个时辰后,惊蛰从山洞里走出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道:“幸不辱命!”
徐佑点了点头,道:“好!”然后看着部曲们渴望的眼神,笑道:“去吧,你们也长长见识!”
苍处率先冲了进去,看到贺捷时,他已经完全瘫软成了肉泥,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但口水鼻涕直流,双目无神而涣散,真不知惊蛰用了什么招数,就能把人折磨成这个鬼样子。
“厉害!”吴善跟着进来,忍不住碰了碰严阳的肩头,道:“你觉得你能顶多久?”
“不好说!”严阳木讷些,老老实实的回答:“可能一个时辰?你知道我的,不怕死,只是有点怕痒……”
众人大笑,贺捷被笑声惊醒,吓得蜷缩一团,抱着头尖叫道:“我说,我都说,别打了,别打!”
李木呸的吐了他一口,鄙夷道:“除开家世,不过是个没骨气的软蛋。想想那些被你卖到魏国的女郎们,她们受的折磨,超出你千倍万倍,又有谁去可怜她们?”
山洞外面,惊蛰低声将贺捷供述的关于六天的秘密告诉徐佑,道:“酆都山在北方癸地,死气之根,山高二千六百里,周回三百里。其上下有鬼神之宫,称 六宫,一宫周回千里,分别为绝阴天宫、罗杀天宫、明武天宫、照罪天宫、司宛天宫和七非天宫。都明玉是七非天宫的天主,行六,贺捷等人称之为小天主,在教中名位极高。此次扬州叛乱,由七非天宫独力主导,一手策划,其他各宫仅仅在暗中协助,并没有直接派人参与……”
“另外五个天主的身份可知道么?”
“六宫之间,界限森严,贺捷在都明玉麾下十将军里排行第二,仅次于大将军千叶,却也对其他六宫所知甚少,仅仅知晓五天主是六天之中唯一的一个女郎,似乎和都明玉暗有情愫……”
罗罗总总说了许多绝密的内幕,徐佑终于对六天有了大体的认知,不再像以前那样两眼一抹黑,总有种老鼠拉龟,无从着手的无力感。
远处的夕阳正跌落西山,经过两年的洗礼,负手而立的少年身姿挺拔,越发的俊朗和明秀,从侧面看去,被红霞沾染的如同桃花盛开,透着难以言述的迷人魅力。
久久无声。
“郎君,贺捷该如何处置?是带回吴县,还是另行安排?”左彣问道。
“江东的米粮,不养这样的禽兽!”徐佑负手而立,淡淡的道:“杀了他,派人将脑袋送给朱智,什么都不必说,他知道该怎么办!”
左彣心中微凛,不由自主的躬身,道:“诺!”
朱智没想到徐佑刚刚离城没多久,就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立刻找来心腹部曲,将人头泡制防腐后装入黑匣,然后用快马昼夜不停的送至金陵。
“务必亲手交到冠军公主手里,就说……就说钱塘徐佑于乱军中奋不顾身追杀贺捷,差点身负重伤,此忠君体国的壮举,只为解公主之忧,堪称臣下表率。”
徐佑本来打算送朱智一个顺水人情,对安玉秀而言,贺捷的人头甚至比都明玉都要贵重。却没想到朱智打了个太极,借势将他推到了安玉秀的身前。曾经在钱塘时的些许暧昧已经让两人间的关系变得十分的复杂,这样一来,安玉秀如何想不得而知,徐佑却忍不住想要骂娘了!
回到吴县,徐佑仍旧闭门不出,谢绝会客,低调的似乎不存在似的。这样过了十几天,朝廷开始大肆封赏平定白贼的有功之臣,自萧玉树以下,皆加官进爵,无数人因此平步青云,功成名就,完成了太平时节几十年走不完的仕途之路。
如朱智加光禄大夫、关内侯、镇东将军、江州刺史、都督江州诸军事,终成封疆大吏。顾允因刚拔擢不久,虽于后方供应军需有功,但也只加了散骑常侍、广武将军衔,留任吴县太守。不过明眼人都知道,顾允年纪轻轻,“文武双授”,清华显贵,等此次太守考绩期满,就能一飞冲天,前程无量。
萧玉树随后即被人弹劾擅杀领军大将、监军御史死因成疑、治军跋扈嗜杀、御下如同牛马等等七条罪状,诏令夺官去位,回归山野,成了这场饕餮盛宴里唯一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或许,这只是别人眼里认为的悲剧!
“微之,许久不见,可安好吗?”
孟行春的来访,徐佑并不意外,见礼完毕,笑问道:“假佐,哦不,听顾府君说,你现在已经高升卧虎司的从事了,恭喜恭喜!”
“好说,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孟行春城府森严,可多年夙愿终成现实,还是忍不住的露出兴奋的神色,道:“要不是微之帮忙,我也不能从重重围困的钱塘城里救出冠军公主,说起来还得多谢微之!”
“从事言重了!”徐佑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瞧着气氛还算融洽,试探着问道:“从事此来可是有好消息?”
孟行春笑道:“那是自然,再过几日,朝廷就要大赦天下,微之先前的那些事都在被赦之列,主上的意思,要把徐氏再列入士籍。”
徐佑大喜,道:“果然是好消息。”
“不过,朝中有人反对,说徐氏的谋逆案牵连太多,冒然平反恐惹来物议沸腾。”孟行春面露歉然,道:“所以只能折中为次门 ,难以尽复昔日华门荣光,还望微之不要介怀才是……”
次门也就是低等士族,反对的人,无外乎太子一系,这都是意料中事。徐佑正色道:“我能从戴罪之身、役门齐民,重列士族之位,全仰仗主上的隆恩,佑铭感五内,岂敢又岂会介怀于心呢?”
“那就好,我早知微之的为人,最是通情达理,如此也好回金陵向公主复命!”孟行春不动声色的点了一句,他此来是受安玉秀的嘱托给徐佑通风报信,要不然朝廷大计尚未对外公布,一般情况下绝不能擅自宣扬。
徐佑点点头,表示明白。这次能够重列次门,安玉秀在金陵必然出了大力,只是这种事心领神会即可,无法宣之于口。
“另外,微之可有入仕的想法?”孟行春笑问道:“你别多虑,我只是好奇。此次扬州平乱,微之先是宁死不失节,后又多次救了公主,再后倾尽家产,以资军需,更是献上雷霆砲,破开了钱塘的城池,萧将军的奏折上以你为平贼第一功,若是入仕,朝廷绝不会吝啬官爵……”
徐佑心如明镜,孟行春此次来吴县拜访,一是奉安玉秀的命令,提前告诉他重列士族的好消息,也有表达未能完美恢复徐氏华门身份的歉意;二来,却是为朝廷探探徐佑的口风,看他是不是有意于宦途复出。
“萧将军谬赞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何谈平贼首功?至于入仕,我的性子从事是了解的,在钱塘闲云野鹤般的舒适生活已经习惯了,要是入了仕途,身不由己,宦游各地,实在难忍别离之苦,还是敬谢不敏了!”
“好,微之的真实心意我知道了。若是还有别的要求,也可以向我提出来。”
“什么都可以提?”
孟行春眼睛微微聚起,笑道:“当然!”
“静苑被大火烧了,片瓦不存,我在钱塘顿时没了落脚处。若是从事能够多美言几句,请朝廷赐我明玉山,也好安个家,有个容身之地。”
“就这个?”孟行春愣了愣,不是徐佑提出的要求多么过分,明玉山因为郭勉的出局,被司隶府查山封禁,成了皇帝的内府资产,等闲不可能再授予他人。但徐佑立了偌大的功劳,用区区一座明玉山为补偿,实在太委屈了!
徐佑笑了起来,道:“对,明玉山!”
第三十九章 如约而至
“明玉山……好,我应下了。”孟行春道:“不过只有一座明玉山,功高赏轻,显得朝廷寡恩。要不要我禀告主上,将西湖也一并封给你?”
西湖!
那可是西湖啊!
徐佑从不是利欲熏心的人,可这一刻,也突然动了心。想想日后千年的时光里,被无数文人墨客赞赏不已的名胜佳地,竟成了他个人的私产,那种莫名的满足感,是多少钱财都买不来的。
“不必了,西湖,还是留给钱塘百姓。”
以无上毅力回绝了孟行春,徐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免得后悔的肉疼,道:“对了,方才从事说朝廷要大赦天下,不知张墨在不在此列?”
张墨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尸体,徐佑自然希望他能够活着,孟行春道:“为尽快恢复扬州的局势,除首逆外,余者尽赦。不过,张墨,恰巧在首逆的名单里。”
徐佑默然。
张墨以五色龙鸾的名号享誉江东文坛半壁,却甘愿从贼附逆,写檄文、任中书,世人皆曰可杀,朝廷自是没有赦免他的道理。
“张墨咎由自取,命中该有此劫,谁也帮不了他。”孟行春看徐佑脸色不好,以为他担心受到牵连,低声道:“西湖八子社的事,主上已经知道了,微之能在张墨投敌后,第一时间将其驱逐出社,此心可昭日月,主上也多有赞誉,你不用忧虑!”
徐佑担心的和孟行春以为的其实是两回事,但这位心狠手辣的司隶府从事能够 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合作关系,非知交好友,绝不会如此推心置腹。
这说明什么?
说明孟行春确实想跟徐佑交个朋友。
从第一次见面起,孟行春就对徐佑十分的尊重,之后的来往更是礼遇有加,从不曾有半分倨傲。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徐佑都得承他这份人情。
“今后从事要执掌卧虎司,需要长期待在金陵,扬州这边不知要交给哪位郎君负责?”
“王复,你见过的,他已经成了假佐,卧虎司在扬州诸多事宜,都交由他处理。微之若是在扬州有麻烦,但凡有用得上卧虎司的地方,尽可开口,王复绝不敢怠慢。”
送走孟行春,徐佑安心等朝廷的封赏下来,听说能重回明玉山,冬至兴奋的不得了,倒是履霜略有些惆怅,对她而言,明玉山固然好,可静苑,才是她在钱塘真正有归属感的家啊。
过了两日,突然有一仆从打扮的人上门投拜帖,神情颇为倨傲,既没有留下姓氏,也没有留下口讯,仅仅将拜盒递给守门的部曲,然后拱手而去。
拜盒只是最普通的紫木匣,做工谈不上精致,更算不得奢华,看不出什么端倪。清明怕里面藏有机关,先仔细检验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打开呈给徐佑。
拜盒里放着一张洁白如玉的由禾纸,娟秀灵动的字迹跳入眼帘,上写着一首脍炙人口的小诗。
徐佑还没来得及说话,何濡臭不要脸的凑了过来,口中啧啧道:“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哲哲……哈,七郎,你和谁家的女郎约了会面之期,却又无端的失信于人?”
这是《诗经》里的诗,诗意极其简单,朱熹评说“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通俗点讲就是约会时放了对方鸽子。
徐佑苦笑,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这就是锦泛江?”
来吴县后先是养伤,后又忙于钱塘战事,还得闭门韬光隐晦,徐佑从未出来开开心心的游玩过。
吴县乃江东胜地,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终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身穿士子最喜爱的峨袍广袖,头上没有戴冠,而是简洁大方的束了个发髻,负手站在江边,听着江风吹过渔船,别有一番意境。不时有娇笑着的女郎从旁边经过,好奇的看两眼徐佑,然后俏脸微红,羞涩的躲开了。
锦泛江坐落在吴县东郊,因西岸有桃李万株,每逢春季花期,满目的姹紫嫣红,煞是可爱。花瓣朵朵坠落江水,香飘可达十数里,故而吴县当地人又将锦泛江称为春水。
“是,这里就是锦泛江,又名春水江。听说每三月时,吴县男女喜爱齐聚春水两岸,赏花饮酒踏青,接袂成帷,甚是壮观。”清明之前跟随陈蟾,曾多次游历吴县,算是半个吴县通,说起典故头头是道。
徐佑叹道:“我们来的不巧,无法目睹桃李芬芳的盛况!”
“郎君,那有船!”
左彣眼尖,忙招手让船夫划船过来。徐佑问道:“老丈,能送我们过江吗?”
“好嘞!”
船上问了船夫,才知道这数万株桃花的主人竟然很神秘,从不曾于人前抛头露面,也无人知晓到底姓甚名谁。不过主人家并不势利,每逢三月花开,就会开放桃园,任由游客进出赏玩,还在花树旁备有酒水糕点,任人取用,不收一文,所以在吴县黎庶中口碑甚佳。
“几位郎君若是现在去桃园,怕是没办法进去的。”
船夫好心劝说,徐佑笑道:“无妨,隔着园子,瞧瞧桃树也好!”
到了西岸,左彣掏了二十文钱酬谢,船夫摇手拒绝,道:“我是打渔人,不是摆渡的,怎么好收你们的钱?”说完唱着号子,顺流而去。
长长的竹叶篱笆,低矮的陈旧柴门,调皮的藤蔓妖娆的攀爬着,将这片占地百亩的院子围拢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防御措施。左彣上前叫了叫门,等了半响没有回应,徐佑径自推开柴门,沿着桃林正中的青石小道漫步期间,枝头挂着晚熟的桃子,饱满圆润,随手取下一个,咬上一口,汁液横流,竟是难得的香甜可口。
如此走走停停,顺便吃点桃子,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还没走出桃林。清明突然停下脚步,道:“郎君,有问题!”
徐佑疑惑道:“怎么了?”
清明指了指身旁的桃树,树干上有个不太清晰的指印,道:“一盏茶前,我经过此树时留下来的印记!”
徐佑“咦”了一声,道:“我们又绕回来了?”
左彣也道:“应该是,我也感觉这里有点不对劲!”
身陷迷阵,徐佑并不着急,走到桃树下盘腿席地而坐,笑道:“我总以为所谓阵势,不过是古人糊弄今人的邪说而已,今日才知果有其事!”
“武侯推兵法而作八阵图,岂会是邪说?”清明蹲了下来,避开桃叶的阻挡,视野顿时通透了许多,指尖在地上前后左右细细推算,过了半响,直起身子,道:“这是阴遁九局,不难破!”
“阴遁九局?”徐佑之所以不急不躁,就是清楚的知道有清明这个精通青鬼律的高手在,世间应该没有任何阵法能够困得住他们。再说了,这里是桃林,树木不算高大,实在不成,纵身于树梢之上,腾挪移动,找到出口不是难事,只不过那样子未免太过狼狈,让主人小看。
“《术藏》以阴符术为三式之首,初创时共有四千九十六局,之后仅传下来一千八十局,到商周时只存世七十二局,再到秦汉,只有阴遁九局、阳遁九局共十八局。”
徐佑咋舌道:“四千九十六局,只传下来十八局?失传的也太多了……”
“是,但就是这十八局,能了然于胸的人,举世没有几个。其翼郎君算是一个,我,算是一个!”
清明说这番话时没有丝毫的骄傲神色,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他计算已毕,领着徐佑和左彣往前走去,道:“阴遁采用逆布六仪,顺布三奇的方式。坎一宫布戊,则离九宫布己,艮八宫布庚……”
跟着清明,这次没有再兜圈子,很快就走出了桃林。徐佑猜测,此间主人在桃林布阵,其实并无恶意,只是防备翻墙入室的盗贼和误入其中的普通人的滋扰,因为但凡有些修为,飞身树顶,就可以辨明方向,不会受困。
“阴阳二遁分顺逆,八门又逐九宫行。蓬,任,冲,辅,英,芮,柱,心,禽,此为九星;值符、滕蛇、太阴、**、太常、白虎、玄武、九地、九天,此为九神。阴阳为元,八卦记载方位,八门记载人事,九宫记载天象地象之交错,九星九神记载周围所在。得此种种,推甲之,画八卦,考著龟,稽律历,则鬼神之情,阴阳之理,昭著平象,无不尽矣。八卦之象,申而用之,六十甲子,转而用之,神出鬼入,万明一矣。这里的主人尚差点火候,知阴而不知阳,八门只得六门,九星虽全,可九神却仅有八神,所以这个桃花局弹指可破!”
说话间,三人眼前豁然开朗,竹林涛涛,流水潺潺,弯月般的木桥横架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之上,不远处是一座三进的院落,被郁郁葱葱的大树遮掩,仅仅露出青色的墙角。
徐佑以目示意,左彣朗声道:“钱塘徐佑,应约来拜见师郎君,冒昧之处,尚请见谅!”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快到院门时突然静了静,又变得轻缓起来,随着吱呀呀的响声,师其羽出现在门口,脸上仍旧戴着幕篱,双目如秋水,盈盈望着徐佑,然后展颜一笑。
流水、虫鸣、竹叶、晴空,
万千美景,却都不如这一笑的动人!
第四十章 讹诈百幅画
“师郎君,我赴约来迟,死罪死罪!”
徐佑正儿八经的作揖赔礼,师其羽倚着门柱,眸光柔和中透着淡淡的欢喜,微微笑道:“看你接到信后立刻赶来,这一遭的死罪就免了吧!”
“多谢郎君!”
徐佑直起身,唇角挂着笑意。自上元夜一别,至今已经一年多了,两人见面时却没有一点的生疏和尴尬,反而比起当年更加的舒适惬意。
人与人之间,总有种微妙之极的缘分。有些人天天腻歪在一起,却未必能够成为朋友,有些人一见如故,彼此的情谊不会因为岁月而褪色,反倒历久弥新。
“请!”
师其羽侧过身子,徐佑和她擦肩而过时,鼻端闻到淡淡的幽香。突然想起当初听况肃书说起,这股幽香不是脂粉的味道,而是从体内散发的自然体香,千万人中无一人,实属妙品。
进了院子,打扫的十分干净,没有过多的假山石景,但妆点的很是雅致。既没有凡俗世间的香火气,却也不像道观佛寺那样的出尘。历来出世者有入世之心,入世者有出尘之意,如何在入世出世间找到平衡点,最是考究一个人的功力。
观其居而知其志,师其羽是真正的智者!
“郎君稍坐,我去去就来。”
师其羽头戴幕篱,穿着打扮像是要出门去,恰巧遇到徐佑拜访,自然要回房换身衣物。
留在房内伺候的还是上次见过的两个小娘,一个唤作清芷,一个唤作清珞。清珞气鼓鼓的看着徐佑,趁着师其羽不在,略带讥嘲的道:“哎哟,徐郎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去年上元夜和我家小郎立的约定,眼见着今年都过了大半,你才姗姗来迟……真要如此不情不愿,不如不来!”
徐佑哪里会跟她计较,示意左彣拿出礼物,亲手接过放在了案几上面,笑道:“那日在藏龙洞里,不小心害得清珞小娘打湿了足履,拖延今日才得以去云烟绣坊找冯阿娘亲手缝制了两双新的,算是给小娘赔罪!另外还有些黛芳斋的胭脂水粉,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和清芷小娘你们各自分了吧。”
“啊?”
清珞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徐佑还记得足履的事,并且直接给了两双,另送了黛芳斋的脂粉。云烟绣坊的足履固然很贵,可更贵的是黛芳斋,那里的脂粉可是供应后宫嫔妃用的,又被称为“贡粉”,等闲是买不到的,也没人会买来送给她们这些卑贱的婢女,一时喏喏,颇有些尴尬。
清芷拉了她一把,圆圆的嫩脸带着歉意,道:“清珞年幼不知礼数,让郎君见笑。那日的事早过去了,再说郎君也不是有意的,这些东西婢子们不能收!”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徐佑没跟两个小女娘多做纠缠,笑道:“好,东西先放这里,等下问问师郎君,再决定如何处置!”
这时师其羽从里间走了进来,穿着简单的白色绫罗居家士子服,没有峨袍那么的臃肿,修长有致的身材被线条勾勒的初见端倪,不过幕篱换成了面纱,仍旧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徐佑和左彣都知道她的女子身份,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师其羽奇道:“什么东西要问我的意见?”
清芷忙道:“是徐郎君给我们带了礼物,太贵重了,我们不敢收……”
师其羽饶有兴致的翻了翻礼盒,取出黛芳斋的脂粉闻了闻,轻笑道:“这黛芳斋的脂粉千金难求,吴县的士族女郎们竞相追捧,为谁能多买几盒而互相夸耀,甚至不惜翻脸成仇的……徐郎君倒是很懂女儿家的心思嘛!”
这个锅坚决不能背,徐佑的求生欲让他毫不迟疑的指着左彣,道:“这位是左郎君,晋陵人,最会讨女郎欢心。今天的礼物都是他挑选的,我不过慷人之慨,不敢当郎君赞誉!”
左彣满脸懵逼,要不是小宗师的定力深厚,真是要吐出一口老血来。师其羽的眸光无比清澈,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徐佑默不做声。三人中论样貌体态气质,左彣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徐佑说的那种人,可徐佑却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实在太有趣了。
要说徐佑的脸皮厚度,足以抵挡雷霆砲的三轮轰击,可不知为何,却在师其羽的面前突然有些失措,摸了摸鼻子,道:“风虎,你说是不是?”
师其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望着左彣,笑意微敛,正色道:“左郎君忠勇之名,我在吴县早有听闻。今日才知又是如此的细心体贴,将来谁家女郎求得为夫婿,那才是真正的好福气呢。”
徐佑可以拿左彣取乐,那是因为两人的感情深厚,可师其羽却不能如此失礼,对左彣这位小宗师尊重有加。不过她言辞亲切,又大大方方,待人接物如沐春风,倒是很有几分徐佑的风采。
左彣苦笑道:“我……我……咳!”
为了避免左彣尴尬,师其羽话题一转,道:“我欠徐郎君十幅画,今日可是要来收债的吗?”
“郎君说错了,不是十幅画,而是一百幅画!”
“哦?”师其羽并不惊讶,或者说她的气质偏向沉稳大度,极少有失态的时候,笑道:“何至于此?”
“去年上元夜,郎君答应以十幅画换我一首诗。可这一年多来,我日夜思绪,辗转反侧,那些尚未谋面的画作在脑海里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或花鸟虫草,或飞禽走兽,或仕女才子,或道君佛像,日积夜累,已经有百幅之多。今日登门,若不能满意而归,我准备在这里住下不走了……”
清珞从没见过这样赖皮的人,杏眼圆睁,忍不住插话道:“徐郎君,你这是讹诈!”
徐佑笑道:“小娘说的是,我确实是讹诈!”
“你!”
清珞气得无言以对,刚才因为那些贵重的礼物而对徐佑有些好转的看法立刻回到了初始阶段。清芷却比她聪明些,敏锐的察觉到徐佑和自家女郎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氛围,从后面悄然拉住清珞,食指压住她的唇,示意不要多话。
师其羽低垂着头,似乎不敢和徐佑直视,眸子里掠过一丝娇羞。过了许久,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不移,道:“好,一百幅画,我答应了!”
这次换徐佑凝视着她,隔着薄纱,只能看到对面而坐的女郎那若隐若现的面部轮廓。她是谁,家在何处,样貌如何,这些好像都不是那么的重要,唇角微微扬起,绽放着从未有过的温柔,道:“爽快!不过知道郎君作画不易,这百幅画可以慢慢交付,一年画两幅、三幅、五幅、十幅皆可,随你心意!”
换句话说,这百幅画作,可以用好几年的时间慢慢去画。徐佑对师其羽还谈不上多么的喜欢,但是从上元夜而来的好感深藏心底,今日再见,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逝。所以他顺从本心,果断的试探了一下,有些时候,男人主动点是对的。果不其然,师其羽也给予了正面的回应。
借着画作继续交往,剩下的,成或不成,交给时间!
百幅画的时间,足够两人看清楚对方的为人,也看清楚对方的心意,然后,再决定是单纯的做朋友,还是从朋友更进一步。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感觉亲近了许多,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旁人无法体会,更无法明白。
师其羽突然问道:“听闻郎君精于术算?尤其擅长天经玉算,开古往今来之先河,远超当世……”
徐佑愣了愣神,马上反应过来,道:“你和祖先生?”
“祖先生是我的恩师,我自幼便随他习练术算,至今已有十数年了!”师其羽道:“月前接到恩师的信,对郎君夸赞有加,誉为英才,我这个他向来喜欢的徒儿,仿佛变得一文不值了。”
江东地界小,关系网转上三圈,怎么都能扯上关系。徐佑恍然,道:“如此说来,外面桃林的阴遁九局,正是出自郎君的手笔了?好霸道的阵法,害得我们来回走了不少冤枉路,差点累得脱力才逃了出来!”
“设这个桃花局倒不为刁难客人,”听徐佑说的夸张,师其羽抿嘴笑道:“只是总有些闲人想闯进来生事,这里又太大了些,我身边常年只有这两个小丫头,另外三五个下人,靠着人力没办法确保无虞,这才以桃林布阵,吓阻他们罢了。”
清芷略有些崇拜的看着徐佑,道:“徐郎君,自这桃花局布下以来,你还是第一个能够不用我们指引,自个走出来的呢!”
清珞做几道九章算题就已经做得头昏脑涨,刚开始的时候,进了桃林,十次有九次困在阵中,要呼唤清芷去搭救,对徐佑一行轻易的破了阵,倒是从心里觉得厉害。
不过她和徐佑有过节,绝不肯和清芷一般当面夸奖,撇了撇嘴,道:“说不定是蒙的,谁知道……”
徐佑指了指身后的清明,道:“我虽于术算一道略有所知,但对阴阳十八局一窍不通,能够侥幸走出桃花局,全仰仗清明的功劳。”
师其羽注意过清明,他给人的感觉与别人全然不同,站在那里,却又仿佛并不存在,只要不是目光所及,总是会忘记那里还有个人在。
“所谓人以群分,郎君才华出众,麾下自是人才济济!”师其羽对清明作揖道:“清明郎君孤身入钱塘,救徐郎君于虎狼环伺中,非大智大勇不能为之,在下闻名已久,今日得见,果不负其名!”
清明默然片刻,看了眼徐佑,这才对师其羽回礼作揖。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也有些疑惑,径自问道:“师郎君,你似乎对我们的事知道的很清楚啊?”
清明易容易貌潜入钱塘,此事很是绝密,连卧虎司都不清楚具体情况,师其羽却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她究竟是谁?
第四十一章 世间男儿皆如此
“郎君,请移步,随我来!”
徐佑点点头,让左彣和清明留在房内。清明还想跟在后面随行保护,他对师其羽并不十分放心,但被徐佑制止了,如果这点信心都没有,现在就应该掉头离开,不该再和师其羽有任何接触。两人单独从院子里出来,在桃林里并肩散步,这次有主人在,不必担心会困在局中。
“此地最初是一片泥泽,渺无人烟。锦泛江每入夏后水势暴涨,蔓延至此,人畜无法行走,田地无法耕种,所以荒芜的很。”师其羽道:“后来家父买了这块地,沿江加固加高了堤坝,又栽种了百亩桃李,用心维护,十余年后,方有今日美景。”
徐佑静静的听着,没有接话。收沿江百亩地,非豪富之家不能为,收了地不为牟利,反而种桃树怡情,非诗礼之家不能有此雅兴,师氏不算吴县大族,应该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心志。
那,师其羽,到底是谁?
“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家世贵贱,不过皮相。所以自钱塘相见时,我以幕篱遮面,始终不曾揭下,固然有失礼之处,但郎君是性情中人,想来也不会以世俗待我。只不过今日清明郎君心生疑虑,郎君你也问了缘由,我不能再顾左右而言他,那样的话,未免对不起我们这番相识的际遇!”
师其羽停下脚步,背对着徐佑,抬头望着树梢的桃子,身影窈窕而动人,道:“师其羽这个名字,是假的!”
徐佑笑道:“我知道,当初同游龙石山的朋友里,有人跟吴县师氏来往密切,从没听过师氏有子弟名为其羽……不过,名字只是称号,师其羽也好,师其音也罢,你还是你,并无分别!”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这是师其羽名字的由来。这首诗的下一句就是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徐佑此说,立刻将本来有点严肃的对话变得轻松了许多。
如何掌控说话的节奏和氛围,是上位者基本功之一,徐佑在前世里已经做得极好了。师其羽也是一笑,伸手摘了一颗桃子,纤细如玉的手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雪白的皓腕映衬着桃色的绯红,穿过绿叶荫荫,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态,道:“是,郎君跟我想的一般无二。可假的毕竟是假的,是我瞒着郎君在先,总归心中有愧!还有……”她顿了顿,握着桃子的手微微紧了些,螓首低垂,道:“我……其实是个女郎,想必郎君早已知晓了?”
徐佑摸了摸鼻子,道:“那夜在石桥上分别时,你没有故意拿捏嗓音,所以心中有些猜测,却不敢确定。”
师其羽转过身,自然而然的想把桃子送给徐佑,可手到半途,犹豫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三百传唱千年,桃子的寓意不再是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充当着男女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信物,不能贸然送人。
徐佑向来有化解尴尬的急智,指了指桃子,笑道:“我突然有些口渴,郎君可否割爱?”
师其羽愣了愣,失笑摇头,摊开手掌,略带俏皮的道:“喏,给你!”
厚实的指尖划过掌心的肌肤,轻微的颤栗仿佛于刹那间拨动了彼此的心弦。徐佑咬了口桃,笑的很温和,道:“好吃!”
师其羽突然发觉,和徐佑在一起,她不必费心考虑相处的方式,说话的轻重,会不会失礼于人,会不会引起各种各样的误会,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都那么随心率性,好像我知你心,你知我意。
这样的人,或许,一生只能遇到一个!
师其羽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对徐佑有任何的隐瞒,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漆黑如墨的眼眸静静的望着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然后伸手缓缓揭开了面纱。
“我的真名叫张玄机,是吴郡张氏的子弟。郎君在吴县这么久,或许听过一些传闻。”张玄机淡然自若,轻声道:“很多门阀世族的妇人讥我为阴阳鱼脸,其实也算不得讥嘲吧,我生来左脸有胎痕,容貌丑陋,甚是吓人,虽然自己并不以为意,但为了少些麻烦,出门总是戴着幕篱,须臾不得离身!”
如果只看右脸,眼前这个女子可以称得上秀雅绝俗,容色晶莹如玉,好似新月生晕,顾盼之时,自有一股清华高贵之态,环姿艳逸、仪静体闲,堪称绝美。只可惜左边的脸上有块鸡蛋大小的青黑色胎痕,仿佛白玉微瑕,顿时坏了整体的美感,让人可惜可怜。
徐佑呆在当场,却不是因为张玄机的容貌。前世里流连花丛,阅尽千帆,对女色早已跳出了皮囊的表象,美丑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师其羽的真正身份,竟然是张氏的张玄机。
这个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听见。
依稀记得,当初顾允任钱塘县令时,曾苦恼于婚嫁之事,言谈中提到两个人,一个是陆氏的陆未央,貌美而无才,人称镂雕座屏;一个就是这位“阴阳鱼脸”张玄机。
他的心里,浮上淡淡的苦涩,重生到这个世上,可以说第一次对一个女郎有了男女之间的微妙好感,虽远远谈不上喜欢,却也愿意顺其自然的交往下去,可世事难料,谁知她竟是顾允的未婚妻。
或者不能说是未婚妻,毕竟两人的亲事只是双方父辈的口头约定,没有经过纳采、问名的六礼,顾允的祖母就极力反对,顾允对张玄机似乎也不是很满意。可不管怎样,毕竟两人有约在先,一日未曾真正的解除约定,他这样和张玄机来往显得很不妥当。
张玄机摘下幕篱之后,一直留意徐佑的神色。起初她自认为很了解徐佑的为人,绝不会像普通的世间男子那样因为容貌的关系而对她另眼相待。可等了片刻,还不见徐佑说话,若是身份变化的缘故,以徐佑的才智,顶多滞上数息就能反应过来,不至于也不该有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就是答案!
原来,再雄奇伟略的好男儿,也接受不了她的这个样子!
顾允如此,徐佑也如此!
张玄机叹了口气,她并不自怨自艾,也能体谅徐佑的为难处。男子好容色,本无可指责,何况以徐佑的文采样貌,世间多少才色俱佳的女郎都可予取予求,没必要委屈自己和她这样丑陋的女郎有所瓜葛。
她笑了笑,拱手作揖,潇洒的飘扬而去。
徐佑扬手欲唤,却又无话可说,难不成告诉她,因为和顾允是至交好友,为了避嫌,所以两人最好不要联系了?
那样不仅伤人,而且无耻!
桃林深处,传来张玄机清亮而又悲伤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鄂君子皙不曾嫌弃摇船的越人舟子身份低贱,甘愿携手共寝以示交好之意,可张玄机自负才高当世,终究因容貌被人所弃,吟唱这首越人歌时,心中岂能无慨?
徐佑默然站立片刻,沿着来路,向院子里走去。
身后的影子,拉的极长极长!
多情人最是无情,他要做的事很多,对男女间事看得极淡,若是天意让他和张玄机错过,那就错过便是,长痛不如短痛,斩情丝须用慧剑,
这一别,请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