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洞里乾坤
大雪,在二十四节气里不算很重要,当这天来临,降雪的概率大大增加。
大雪分三候,一候鹖鴠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
鹖鴠也就是寒号鸟,因天气太冷,连寒号鸟都不再鸣叫,预示着一年之中阴气最盛的时候,但盛极则衰,阳气已开始悄然萌动。
徐佑禀明孙冠,想在大雪洞现世时,入洞内一览二十四洞的神奇玄妙。这本是大祭酒才有的特权,但孙冠对徐佑有求必应,点头允诺。
徐佑不是第一个想要进洞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身在鹤鸣山,总会想要见识见识这传说中可以寻觅登仙之路的所在。
这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百余年来,天师道人杰辈出,却再也没人能够通过二十四洞成仙得道。
鹤鸣山的鹤鸣声,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徐佑本想让张长夜随同一道,顺便和这位大祭酒拉拉关系,可孙冠却特地指派了卫长安。卫长安掌管鹿堂,性子阴冷,沉默寡言,实在不是寻幽探胜的好同道,可孙冠发了话,徐佑不能拒绝。
十二月七日,天降大雪,一夜之间,鹤鸣山银装素裹,如美人白头。
早上推开房门,正在欣赏雪景,班雨星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脸上喜悦不已,道:“祭酒,大雪洞开启了!”
“哦,在何处?”
二十四洞每年开启的位置都不太一样,正因如此,才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这是神仙留下的通天之路。
徐佑对此表示谨慎的怀疑,世间有无神仙,没人确认,也没人可以否认,结合他转世重生的经历,或许这二十四洞是通往另一个时空和维度的大门,至于究竟如何,还得亲身入内体验一番才知道真假!
跟随班雨星来到妙高峰南麓,绕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半响,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天然形成的洞口,高两丈,宽八尺,洞内黝黑不可见,唯有阵阵阴风从里面呼啸而出,将浓密的草丛吹的低伏成片。
卫长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头也不回,道:“林祭酒,入得洞中,务必紧跟我的脚步,不可行差踏错分毫。否则,或有大难临头!”
徐佑走到他身侧,道:“大难?会是什么?”
卫长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淡淡的道:“走吧!”
班雨星恭敬的站在洞外,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大雪洞里,心里突然有些艳羡。多年来有传言说,但凡能够进入二十四洞,就有机缘得到仙人的垂怜,金丹、道经、法剑和符箓,无不是人间难觅的上上品,若得其一,道法精进千里,纵然不能白日飞升,至少也可延年益寿,比普通人要幸运百倍。
可惜,除了天师和大祭酒们,这么多年也只有徐佑一人可以踏足其中。这是命,求不得!
洞内光线极暗,只能看到身前三步之地,徐佑屏气凝神,跟在卫长安的身后。四周的山壁较为平滑,表面上有不规则的斑点和凸起,正是岷山山系典型的花岗岩,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起先洞里还比较宽敞,可容两人并肩直立而行,走了三十余步,洞身突然急剧的收缩变小,仿佛葫芦的中段,要弯腰躬行才能勉强通过。
徐佑好奇的伸手摸了摸洞顶,感觉有点粘手的湿润,同时听到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刚要仔细打量,卫长安的声音传来,道:“这段甬道比较凶险,若是听到什么怪音,定心守意,不必理会!”
话音刚落,尖利刺耳的细碎阴风从周遭山壁的缝隙里突兀而来,仿佛千万厉鬼盘旋耳侧,正对着他猖狂大笑。
嘶哑、狰狞、凄厉,倾尽世间最恶毒的语言,也不能形容那恶心到极致的声音,徐佑下意识的想要捂住耳朵,却发现手脚被无形的束缚住了,一动不能动,如同赤身绑在幽府的铜柱上,任由滚油浇烫,刀斧碟锯,无形的恐惧弥漫而来,似乎要把他彻底吞噬。
定心!守意!
“幽篁独坐,万变犹定;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有相生,难易相成;内外无物,心净神明!”
“幽篁独坐,万变犹定;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有相生,难易相成;内外无物,心净神明!”
……
先是轻吟,然后低诵,再然后声音逐渐的朗然而清澈,风声仍在,刺骨冰寒,可那隐在虚无和暗处的鬼物却再也不见了踪迹。
徐佑闭着眼,五感六识陷入某种玄妙的境界,以道法驱魔音,定心守意,安然无恙的度过了这段狭窄又夺魂的甬道。再睁开眼时,卫长安已经点燃了山壁间的两盏长明灯,鲸鱼膏油的刺鼻味道散开来,眼前豁然开朗,他所处的环境就像葫芦的底部,穹顶圆形,三五人高,可容七八人并肩而行。
这里跟外面又有不同,似有人力开凿的痕迹,但更让人惊讶的是,面前有十七根巨大的石柱成不规则形排列,恰到好处的占据了去路,显得十分奇怪。
“大祭酒,这是?”
“这是石林!”
“二十四洞皆有么?”
卫长安摇摇头,道:“二十四洞各有不同,大雪洞里是石林,冬至洞里是剑阵,雨水洞里是冰泉,大暑洞里是火海……”
徐佑目力不及,指着石林后的一处,道:“那里是什么?好像是个可容人的壁龛……”
“那就是修行的地方,只要过了石林,就可以于那龛中潜修道法,机缘若至,自有仙人前来领路飞升!”
“哦,”徐佑再次打量四周,声音中难掩失望,道:“原来,这就是二十四洞!”
卫长安冷冰冰的脸上从来没有任何情绪,这次难得的露出一丝讥嘲,道:“修道贵在至诚,哪有通天捷径好走?真若是进了二十四洞就能长生不死,这鹤鸣山还有宁日吗?”
“大祭酒教诲的是!”徐佑笑着往前踏出了一步,道:“我想去壁龛瞧瞧……”
“别动!”
卫长安神色微变,闪电般出手将徐佑拉了回来。
仅仅三息,徐佑的脸,苍白如纸!
“你看到了什么?”
徐佑满头大汗,呆滞了半响,呢喃道:“雪,好大的雪……”
第八十九章 调虎离山
从大雪洞出来,徐佑卧床休息了三日,为他把脉开药方的是李长风的弟子,名为李易之,也是之前扬州治捉鬼灵官李易凤的师弟。
自宁玄古以无上玄功出手压制住那道朱雀劲,徐佑若不强行运功,或受到强大的气机牵引,体内再无任何异状,丹田和经脉跟常人无异,除非孙冠或李长风亲自出手,否则的话并不怕被人发现端倪。
李易之的医术连李易凤都比不上,自然不会给徐佑惹来麻烦,开了几服安神的药,叮嘱他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班雨星坐在床边,担心的道:“祭酒没大碍吧?卫大祭酒扶你出来的时候,我都吓坏了……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佑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或许是阴气太重,我虚不胜寒,一时心悸,这里,”他指了指脑袋,“彻底不清醒了!”
天师宫。
孙冠站在宫后的悬崖边,欣赏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冰挂将苍松妆点的晶莹剔透,飞流直下的瀑布也仿佛凝固了时间,静止在山川河道之间。
这时的鹤鸣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天宫仙府!
卫长安距他三尺之地,正在汇报关于徐佑的事,道:“千眼窟对林通的作用有限,他口诵道经,安然钻了过去。只不过到了石林,弟子不察,让他擅走了一步,这才差点闹出祸事,还请师尊责罚!”
“李易之去看过了?”
“是,身体无恙,受了点惊吓,吃几服安神药就好!”
孙冠双手收拢袖中,锦缎峨袍,温和富态,身上浑没有一点位列当世三大宗师的气势,道:“林通不会武功,却依着精湛道法过了千眼窟,可知大道无形,殊途同归,并非只有武道可以到达天人至境。长策当年初入大雪洞,在千眼窟被摄去心神,狂躁无状,几近疯魔,与林通比,等而下之了!”
语涉韩长策,卫长安默然不语,他对其他几个大祭酒之间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却从不牵扯期间。孙冠能让他掌管鹿堂,要的就是他这份纯臣之心。
“好了,林通无恙就好,你这几日多去看望他……”孙冠转过身,微微笑道:“就是无事,闲来也可互相走动走动。”
卫长安施礼退下,踏上迎仙桥,在中段停下脚步,俯视着桥下的万丈云海,心里却浮上了一丝疑惑:师尊的意思,明显是让他和林通交好,这有违他一直以来置身事外的立场,也有违鹿堂不涉内斗的原则。莫非师尊察觉到了什么,要他结交林通以为后来依仗?可林通不过小小祭酒,在天师道毫无根基,哪怕辩才通神,可生死之际,书生百无一用,交好他,又能怎样呢?
不过天师的话就是法谕,卫长安遵命每日都前往精舍探望徐佑,可两厢无话,对面枯坐,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徐佑曾想着找点话题聊聊,但每每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久而久已也就随他去了,爱坐着就坐着吧,权当养个宠物。
休息几日,徐佑开始着手写《老子化胡经》第三卷,期间还参观了天师道的藏,不知是道统丢失,还是历任天师不太注重道藏,仅仅有七十余种共三百多卷经文存世,且杂乱无章,真伪兼半,比起后世简直如萤火之于月光。
第三卷完工于十二月二十八日,交呈孙冠亲阅之后,一字未改,由张长夜亲自送到钱塘天青坊,集印成书,年后发行天下。
永安十五年春,林屋山下的万株梅花绽放,香飘十里,美轮美奂。二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袁青杞法驾莅临明法寺,以看望竺道安为由,送上还沾着墨香的《老子化胡经》第三卷,并以之逐条驳斥《大灌顶经》,寺内百余僧众皆诺诺不能言,被诘问的大汗淋漓,最后无奈恭送袁青杞离开。
时人赞誉:独居高座,领袖群伦!
借此东风,天师道再一次将佛门压在脚下,因《大灌顶经》而来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自鹤鸣山到二十四治,人人扬眉吐气,徐佑也通过这三卷道经彻底奠定了在道门的地位,名盛一时无两。
这日,徐佑向孙冠求得恩准,带着班雨星下山散心,两人一路游玩去了临邛县,蜀地风情跟扬州大有不同,比如四处可见的僚人,在扬州几乎是见不到的。
“这些南蛮子筑木为楼,居不着地,楼名干栏,崇尚鬼神,尤尚淫祀。早年从山中出来,聚十万众,不可禁制,为益州大患。朝廷设南蛮校尉府,多次进剿,却损兵折将,徒费军资。后来还是天师深入不毛,以无上道法感化之,终于收服僚人人心,教他们读书识字,垦荒种地,和汉人通婚,并将山中的猎物和果类市易锦缎华服,再绝淫祀,去蛮俗,这才有了今日益州的安定繁华。”
徐佑对这段往事所知不多,但也清楚孙冠当初为了收服僚人大开杀戒,几乎将僚人那大大小小数十位山主杀了个精光,又借天师道那些鬼神伎俩恩威并施,这才让僚人暂时接受了诏安。再经过这么多年的汉化,基本上相安无事,可时不时的还会闹出点动乱,归根结底,僚人跟五溪蛮一样,在江东属于下等人,跟奴隶等价,可他们跟奴隶又不同,有自己的传承和信仰,一旦自尊心受挫,立刻就会起兵反叛。
所以,僚人不可欺,可奇怪的是,从东汉至今,所有当权者对僚人的态度都十分的轻蔑,剿之不尽,抚之不力,就如同在心口扎了一根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炎化脓。
“听闻僚人中的女子怀胎七月就于河边生子,然后放入河中,浮起来的就养,沉下去的就弃,这是真是假?”
班雨星摇头道:“真的,所以说蛮夷永远是蛮夷……”
两人穿着便服,但风度气势异于常人,倒也没有不开眼的来惹事,在街面上逛到正午,徐佑笑道:“腹中鸣叫,可有用膳的好去处吗?”
“前面有家‘客来’食肆,鱼鲜为益州一绝。”
“咦,鱼鲜不是春秋时节才作的味美吗?”
“所以冬季能够做出鱼鲜的食肆,才当得起益州一绝这个称谓。”
徐佑被他勾起馋虫,道:“好,去尝尝!”
所谓鱼鲜,取新鲜鲤鱼,去鳞切片,撒盐入水浸润,然后放入竹篓里,悬空吊上半日,让水自然流尽,然后家粳米煮熟,加上茱英、桔皮和美酒调匀,用芦叶封在瓮中,等其发酵后再取出来食用。
班雨星果然没有说谎,客来食肆的鱼鲜入口即化,咸淡适中,各种味道完美的融合一起,又保留了鱼本身的鲜味,简直让人垂涎三尺,流连忘返。
用到一半,徐佑起身如厕,刚关上厕门,门口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低声道:“进来!”
清明穿着客来食肆的小厮服饰,进来后微微躬身,道:“郎君!”
“嗯,长话短说,我进了大雪洞,里面似有阵法禁锢着什么东西……”
徐佑详细描述了大雪洞里发生的情景,清明皱眉苦思了一会,眼睛闪烁着莫名的神采,道:“这阵势应该不在阴阳二遁十八局之中,商周以来,阴符术有七十二局,秦汉之后只有十八局传世,或许,郎君所遇到的,就是那失传的五十四局之一……郎君,什么样的宝物才会用这等惊世骇俗的阵法来护卫呢?”
徐佑的眸子同样亮了起来,道:“五符经?”
“正是!”清明道:“孙冠若要藏灵宝五符经,那诡异莫测的二十四洞就是最佳的藏宝地。”
徐佑默然,片刻之后,抬头问道:“你有把握吗?”
“阴阳、八卦、八门、九星、九神,阴符术七十二局的秘密尽在这十个字里。给我时间,破阵不难!”
“好!”
徐佑对清明的信心来自于青鬼律,那可是传说中神人授予陈蜃的经文,哪怕这七十二局再玄妙无方,只要给予清明时间和机会,大道如一,破解阵法并不是太大的难题。
“不过,我们要再找机会入洞,需事先支开孙冠!”
徐佑不怕范长安他们几个大祭酒,只要计划得当,万事尚有可为。可孙冠一日坐镇鹤鸣山,他的底气就不是那么的充足,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必须想办法让孙冠先离开一段时间。
清明难得的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道:“孙冠这样的人,怕是皇帝也轻易指使不得。我们怎么才能让他离山?”
“宁玄古!”
徐佑让清明凑过来,附耳道:“你立即启程,前往峨眉山求见宁真人,告诉他无论如何,要在夏至之前,引孙冠离开鹤鸣山。”
“诺!”
清明没有多问,虽然他觉得宁玄古未必能够调动孙冠的去留,但徐佑如此吩咐,他就如此去办。
这不是盲从,而是绝对的信任,这种信任同样来自于青鬼律赋予他的敏锐六识:
徐佑,一定不会错!
第九十章 清明见清明
随着《老子化胡经》第三卷传诵天下,佛门死活找不到对抗之法,于是所有人将期待押到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昙念身上。只是昙念死活不见真身,明法寺上座竺道安抱恙前往钱塘,亲自拜访天青坊主人计青禾,向他打听昙念的消息。
计青禾恭敬接待,但提到昙念,一概不知,只说《大灌顶经》是被人放在坊后的院子里,还有大袋的铜钱以及半张纸的文字,简单说了为何而作《大灌顶经》,又为何隐姓埋名的缘故,其他的讯息皆无。
竺道安求那张留言一观,之后枯坐半响,连叹三声,拱手离去。有弟子问道:“师尊何故哀叹?”竺道安答道:“我论才辩,比不过林通,论姿仪,比不过宁长意,论佛理,却又差这昙念远甚。但昙念又和我辈不同,他苦行求法,不理人间虚名,要不是《老子化胡经》欺辱我佛祖太过,他也不会以《大灌顶经》驳斥之,我今日来找他,不仅佛理输了,连佛心也输了!”
弟子不解,道:“师尊的意思,昙念不再参与这次论衡了?”
“那倒也不是,林通的第三卷经文,内容更加肆无忌惮,我料昙念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这趟钱塘之行,实在是多此一举!”
果如竺道安所料,二月二十五日,天青坊再次收到昙念送来的《清净行法经》两卷,计青禾马上派人送给竺道安。竺道安匆匆览过,就以重金请天青坊加工开印,然后快马送往金陵,并送给各大书商,带往江东各州郡宣扬。
天师宫内,徐佑正向孙冠辞行。佛门的气焰已经被压住了,他没有理由再滞留鹤鸣山不去,毕竟明义上还是益州治的祭酒,却一天都未曾到成都治所上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孙冠勉慰两句,正要吩咐卫长安亲送徐佑赴任,一人急匆匆的进来,手上捧着两卷经书,跪于大殿中央,急声道:“禀告天师,昙念新作《清净行法经》,已集印三万余册,准备发往各地……”
“呈上来!”
孙冠慢慢翻阅,不动声色。下面众人皆翘首观望,想从天师脸上看出点端倪,却无一例外失望了。
过了半个时辰,孙冠将经文递给范长衣,道:“你们都看看!”
范长衣越看脸色越是阴沉,看完之后交给阴长生,之后是张长夜,再之后是韩长策和卫长安,最后才给了徐佑。
“妄言!”
韩长策看完《清净行法经》,暴跳如雷,道:“卫师弟,鹿堂是干什么吃的,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这个昙念的踪迹?这老秃驴,信口胡说,简直该死!”
卫长安盘腿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韩长策还要逼问,阴长生淡淡的道:“别说鹿堂,就是佛门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昙念。韩师弟何苦拿卫师弟撒气?”
“我不是撒气,我是着急……”
“你急什么?师尊在上,自有应对的办法。”张长夜讽刺了韩长策一句,起身施礼,道:“师尊,不知昙念何许人也?竟如此神秘!要不晓谕各治,尽全力搜罗此人?”
孙冠笑道:“搜罗到了又如何?莫非杀之而后快?佛道论衡,论的是道,不是刀剑!尔等若气不过,自可以道法辩诘,辩得过他,这《清净行法经》自然无人问津!”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说话,几乎同时转身去看徐佑。徐佑跪在卫长安身后,见大家的目光投射过来,歉然道:“我刚看此经,也无对策!”
顿时有人眼眸带笑,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神色黯然,范长衣道:“林师弟太谦逊了,以我看,对付这昙念,还得林师弟出手,我们只能摇旗呐喊,为你助威。”
殿内议论纷纷,却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法子,就跟之前的套路一样,必须针尖对锋芒,不从根本上驳倒对方,做的再多也徒劳无功。
“范师兄谬赞,我实在不敢当。”徐佑为难道:“再者,我马上要赴成都,就算有心,怕也没有太多的精力……”
范长衣当即说道:“师尊,昙念来势汹汹,《清净行法经》说‘佛遗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萨彼称孔丘,光净菩萨彼云颜回,摩诃迦叶彼称老子。须那经云,吾入灭千载之后,教流于东土,王及人民,奉戒修善者众’,竟把儒道两教的祖师说成佛陀的弟子,简直岂有此理,若不及早驳斥,未免让人笑我道门无人。故而弟子斗胆,请师尊让林师弟暂缓前去成都履职,专心对付昙念!”
孙冠沉吟片刻,道:“允你所议!”
徐佑得以继续留在鹤鸣山,这次却没有上次那么顺利,接连一月,仍旧没有写出足够驳倒《清净行法经》的文章。为了打开文思,班雨星时不时的陪着他在山上各处游玩,倒是比来山里三五年的道众还要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期间雨水洞、惊蛰洞和春分洞相继开放,徐佑每洞皆进,经历和大雪洞又有不同,但无一例外,走到被阵法禁锢的地方,就无法再寸进一步,且洞里面都有神秘的壁龛,有的是一,有的是四,有的是五,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妙的规律。
三月底,孙冠突然离山,并带走了范长衣和卫长安以及鹿堂的诸多高手,离山时徐佑请求等清明洞开时,入洞里一观,他痴迷于二十四洞,鹤鸣山人人皆知,倒也不足为怪。孙冠答应下来,徐佑又请阴长生到时陪他一起,阴长生虽然没有武功,但多年的底子还在,又身为大祭酒,对二十四洞知之甚深,足可保证他的安全。
孙冠点点头,命阴长生好生照看,清明洞诡谲莫名,切勿深入云云。徐佑恭谨的应下,然后和众人一道,送孙冠一行下山。
四月初五,清明,万物吐故纳新。
青山锁翠,小雨纷纷。
徐佑和阴长生披着蓑衣,站在通往天师宫的平坝边,探头望着下面的云海,道:“奇怪,其他各洞都在山里,险峻些的不过是山峦之间,可这清明洞却开口在悬崖处……”
“二十四洞暗藏天地至理,非我辈能够探知,别说悬崖,就是开在那云海里,我也丝毫不为怪。”
等两名道众挂好坚固的绳梯,阴长生侧过身,道:“林师弟,你先来?”
徐佑慌忙摇手,苦笑道:“我瞧着头晕,怕是下不去……要不师兄先下,等班箓将过来,再请他负我至洞口?”
阴长生看看身后,奇道:“班雨星跟你向来形影不离,今个是怎么了?”
徐佑憋着笑,指着肚子,道:“昨夜下痢,卧在厕中。今晨依旧,哀嚎不止!”
阴长生大笑,道:“也罢,我先走一步,你稍后即来!”
他翻身落入云海,单手抓住绳梯,如猿采果,利索非常。三五下就滑落数丈,然后落在突兀于外的岩石上,对着徐佑招了招手,身影没入了洞里。
半柱香后,班雨星匆匆赶来,捂着肚子,满脸蜡黄,连声表达歉意。徐佑关心问道:“好些了吗?若是撑得住,负我下去如何?”
“嗯嗯,好多了,祭酒,我们这就下去吧!”
将徐佑背在后面,小心翼翼的抓住绳梯,一步三晃,慢吞吞的下到洞口。阴长生没有回头,望着幽深不可见的洞穴,道:“班箓将守在这里,等会我们出来,还要你带林祭酒上去。”
班雨星忙道:“诺!”
“嗯!”阴长生这次回头,对徐佑笑道:“师弟,等会紧跟我的脚步,不可擅动,知道吗?”
徐佑心有余悸,道:“师兄放心,当初大雪洞里差点出不来,之后再进雨水、惊蛰和春分洞时我堪称乖巧……”
阴长生再次大笑,正要迈步,突然咦了一声,道:“班箓将,你脸色不太好啊?”
班雨星低垂着头,声音透着疲惫和沙哑,道:“昨晚到今日,连着遗泄数十次,也不知吃了什么,竟坏腹到这般境地。”
阴长生没当回事,笑道:“等上去了找李易之开几服药,应该无大碍……”
徐佑笑道:“反正时辰尚早,要不师兄给他先把把脉?我早听说师兄的医术不在李长风大祭酒之下,这么些年救人无数,白发朱提的威名,我在扬州时就常有耳闻呢。”
连捧带夸,阴长生虽然觉得不值得为这样的小病和班雨星这样的小人物浪费时间,但徐佑从来没求他办过事,两人这段时间相处的极好,倒也不好意思拒绝,道:“好,你过来!”
班雨星慢慢走到阴长生跟前,掀开袍袖,将手递了过去。阴长生三指扣脉,突然变色,班雨星的脉象不是澎湃,也不是虚弱,而是死沉如水,毫无波动,就如同一个死人,捉不到一丝的生机。
不等他惊觉示警,班雨星的身子猛的消失不见,跟着脖颈一痛,彻底失去了意识。
徐佑同时大声说道:“外面风大,班箓将你进洞三步,然后在此等候我和大祭酒出来。”这是为了避免上面的人探头下望,所以说班雨星也入洞来,打消他们可能会有的怀疑。
清明已经褪去伪装,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就算见过多次,可每次看到易容易骨的绝妙,徐佑都会叹为观止,不过一想到为了练成青鬼律,清明所受得那些折磨,倒也觉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万般皆是命,强求不得。
清明背着昏死的阴长生,徐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走吧,我有预感,你叫清明,又正好赶上清明洞现世的时候让我们抓住机会,冥冥中似有天意,此行必定成功!”
第九十一章 步步惊心
清明洞比较平直,但跟其他各洞不同,它的路是往下走的,且狭窄之极,只容一人侧身通过。洞也不高,一人半而已,勉强行走百步,微弱的火光下能看到前面有九枚大小不一的圆形青石,排成诡异的图形,有的凸起,有的沉陷,杂乱中暗含杀机。
“之前在雨水洞,我曾见过相似的这种青石,跟着卫长安的脚步记下了如何行走,只是两洞的阵势恐不尽相同,照本宣科,失之草率……”
清明将阴长生放在地上,慢慢俯下身子,慎思了片刻,起身道:“这是阳遁一局,天六、地七、阴三、合四,生门在坎,郎君随我落足!”
“好!”
清明将阴长生夹在胁下,先从左边第三个青石起步,然后是右边第七,再是前面第六,最后倒数第四个,轻轻落地。
青石安静的躺在那,没有任何的反应!
徐佑依葫芦画瓢,最后一块因为距离较远,落地时较为大力,咚的一声,青石竟往下陷了三寸。耳中传来吱呀吱呀的刺耳声音,仿佛刀刃划过铁板,让人心烦气躁,周边的山壁纷纷坠落灰尘和碎石,变魔术似的露出几十个幽深的洞口,只有拇指粗细,仔细看,可以看到金属的冰冷光泽。
清明眼疾手快,抓住徐佑把他往身后一拉,前扑到地上,顺势把可怜的阴大祭酒放在两人的背部做肉盾,以防万一。
嗖!嗖!嗖!
短小急速的箭矢瞬间封闭了整个青石区域,交织如网,密不透风,如果有人尚在青石上没反应过来,这会已经被射成了棘刺最多的豪猪。
足足十息,尖利的箭啸声才停了下来,徐佑翻身坐起,长长呼出一口气,劫后余生的感觉实在极好,笑道:“多亏你……要不然出师未捷,就要死在这歹毒的陷阱里了……”
“是我考虑不周,刚才应该借郎君一分力!”清明说的是实话,习武之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很大,他轻功卓绝,踩着石块的重量几乎等同于羽毛,徐佑却不同,浊气在胸,气息下沉,一脚上去,石头必然会动。
“不是你的错,我应该想到,这最后一块青石距离其他石头这么远,诱人用力跳过去,定然设有陷阱……还是大意了!”
徐佑看着那密密麻麻扎进山壁岩石里的铁箭,可想而知力度有多大,箭头有多么锋利,山壁后面的机关应该就是自春秋开始就在陵墓里大量使用的暗弩,相传秦始皇陵里除了大量的水银,最多的就是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暗弩,只是不知道究竟怎么设计的。以方才的情形来看,只要确定能把人困在狭小的空间,怕是连小宗师也难以逃生。
短暂的回神后,两人继续往下行进,又走数十步,眼前突然出现三个洞口,分别通往三条不同的路。鉴于方才的凶险,几乎可以断定只有一条是安全的,徐佑转头看向清明,清明笑道:“这个简单,斗指乙,清明至。既然是清明洞,乙位在震……”
徐佑接过话道:“天有八门,以通八风,地有八方,以应八卦。八卦者,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
清明点头道:“天地定位是乾、坤,山泽通气是艮、兑,雷风相薄是震、巽,水火自然是坎、离。震为雷卦,位属东,主临危不乱,享通畅达,”他手指正东方的那条路,道:“走这里!”
说完刚要迈步,徐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清明诧异回头,道:“郎君?”
“方才那青石阵,共几块石头?”
“九!”
徐佑沉声道:“你以文王八卦推演震位,上下左右相对的卦数加之为几何?”
听懂徐佑的意思,清明脸色凝重起来,道:“十!”
“不错!”徐佑道:“论易数我远不及你,可要说估测人心,你就不及我了。虽然不知道这二十四洞的阵势为何人所设,但观其格局之宏大,每一步都暗含深意,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设那青石阵……所以我猜这三条路并不是以文王八卦来推演,而是以伏羲八卦为本……”
伏羲为先天八卦,对称的卦数相加为九。文王为后天八卦,对称的卦数相加为十。清明差点惊出一身冷汗,道:“郎君所言极是,我又大意了!”
“不是你大意,而是设阵的人太过歹毒,青石阵为阳遁一局,但凡通晓阴阳十八局的人都可轻易破去。成功之后,会以为后面的阵势也都在文王八卦的推演之中,从而落入预先设好的陷阱,这就是惯性思维的可怕之处!”
清明不懂什么叫惯性思维,却明白徐佑话里表述的含义,道:“伏羲八卦的震位在东北,那,我们要走东北?”
徐佑当机立断,道:“赌一把!走!”
他正要进洞,清明抢先一步,道:“我来,郎君稍候!”背着阴长生连走五步,没有异常,看来是赌对了。徐佑跟着进去,手中的火折只能照周边三尺,但至少是安全的,笑道:“我现在倒有些好奇,那两条路会有什么歹毒的陷阱?”
清明却道:“这陷阱其实算不得歹毒,之前那青石阵发动的机括设在最后一块石头,若设在中间,岂不更妙?并且它先有声音提醒,后有坠石警示,只要不惊慌失措,完全可以跳出来,躲开那些致命的箭矢。我观此阵,处处留有余地,死路藏有生门,应该跟那些只为取人性命的陷阱不同。”
徐佑露出赞赏的眼色,惊叹道:“你这番话大有道理,仔细想来,鹤鸣山毕竟是修道求真之所,这山腹中的奇阵设立时或许不为杀人,只为考验,唯大智大勇大成者才可进入腹心要害……”
说话间脚下的路开始变的平直,本来是斜下,现在成了水平,又行二十余步,眼前的路竟到了尽头。
清明摸了摸厚实的山壁,敲打几下,又使了真气透入,低声道:“不是暗墙,后面没路了!”
徐佑也上前附耳听了会,手指轻叩,喃喃道:“难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应该以文王八卦先正东那条路才对么?”
说着仰头看去,崎岖不平的洞顶找不到丝毫的缝隙,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徐佑心中一动:“伏羲八卦里乾上坤下,清明节气万物由阴转阳,遇死门则从阴土寻生路……”
两人同时低头,清明小心翼翼的蹲在地上,手掌贴着坚硬的地面输入真气,三息之后,听到嗡声的金属回响,不用徐佑吩咐,从袖中滑出短匕,入土如切豆腐,很快就将地面下的暗门清理出来。
这是一幅由阴阳鱼组成的太极图铜门,两鱼的鱼眼处挂着碗口粗的铜环,一把透雕的精美卷轴式样的铁锁牢牢锁住了铜门。铁锁两端装饰着狮首和虎面,卷轴有八个可旋转的鎏金圆环,每环上刻有九个形态奇怪的文字,既细小又潦草,委实难以辨认。
“这是钟鼎文,我所识不多,只认得其中五个而已。可这卷轴上共有七十二字,需要挑选出八个字,和锁头的刻纹连成一线。这八字或成诗句,或出自典籍,只有答对了, 才可解锁开门。若是错了……”清明苦笑道:“想想那暗弩成网的青石阵,咱们堵在这死路里,恐怕躲不过去。”
徐佑前世里曾读过容庚先生的《金文编》,里面荟聚了三千七百二十二个钟鼎文字,可以辨识的大概在两千四百二十个左右,他让清明闪到旁边,以火折对着卷轴仔细辨别。不得不说,做这把锁的人充满了恶趣味,钟鼎文自商周至秦以后,已经彻底退出了流通领域。古代读书识字的人少之又少,研究这个的更是凤毛麟角,可以说万中无一。以钟鼎文做密码,难度本来就大,偏偏又故意用草书写就,笔画凌乱无章,弯弯曲曲的仿佛象形和会意的结合体,更是难上加难。
想想那浩如瀚海的诸子百家的经典文集,任何一句生僻的话、任何一句冷僻的诗都可能是这把锁的谜底,若非两人都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通达之才,又面临着不可逃避的生死危机,其实已经完全可以放弃了。
徐佑勉强认到第三个鎏金铜环,觉得眼睛都快要瞎了,泪水在眼眶里隐而不落,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布满了腥红的血丝。
“这样不行,拖延太久,对我们不利。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机关,得速战速决!”徐佑让清明把暗囊中的火折都取出来,同时点燃五个,将阴阳鱼铜门照的清澈明亮,不再去看后面五个铜环,只在前三个铜环里找可以组成诗句或典籍句子的线索,反复五十余次,他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
“第一个有谷字,第二个有神字,第三个有不字……清明,你说,前四个字,应该是什么?”
清明立刻明白过来,眼睛微微泛起神采,道:“谷神不死……”
“正是!”徐佑轻松的吐了口浊气,脸上露出笑容,道:“谷神不死!我跟你打个赌,后四个字,必定是‘玄牝之门’!”
清明冷着脸道:“我上个月的俸钱还没领到,明知必输还赌,那是傻子,何况输了也赔不起郎君!”
徐佑差点大笑,幸好记得这是在洞里,只能忍着憋出吃吃的怪笑声,道:“放心,俸钱少不了你的。好的不学,跟着惊蛰学这些毛病!”
两人斗嘴,是为了缓解一直以来紧张的情绪,松弛有度,才能让注意力在高度集中的情况下不至于忙而出错。
说笑间已经从第四个铜环找到了玄字,有了定论,再刻意去找,就会容易许多,紧接着牝、之、门三字也找到了。
谷神不死,玄牝之门!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悟真直指》里是这样解释的:谷神之动静,即玄牝之门也。这个门在人身为四大不着之处,天地之正中,虚悬一穴,开阖有时,动静自然,号之曰玄关一窍,又号之曰众妙之门。
众妙之门,乃天地万物的根本,是道的源头和终止!
徐佑转动着铜环,从“谷”字开始,一个个到“之”字,然后停下了手,握着最后一个铜环,道:“我有预感,这阴阳鱼门下,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清明凝神屏气,以防再有机关暗器。不过按照方才的猜测,阵势里总会留有生路,比如阴阳鱼门破解的如此艰难,可谜底其实又很简单,读过《道德经》的人无不知晓这一句话,既不生僻,也不冷门。
不过,这是事后诸葛,没有危机中的冷静从容,没有学识的积累和运用,想要在这么短时间内解开铁锁,无疑痴人说梦。
吱呀呀!
铜环缓慢的转动,“门”字从下往上,逐渐来到正中的水平线上,咔哒一声,锁芯对准了内轴的凹凸,徐佑抽出长长的锁销,砰,铜门肉眼可见的震动了一下。
“郎君,我来开!”
清明双手拉住铜环,往上用力,突然脚下一空,整个地面塌陷,三人同时掉了下去。
原来,这阴阳鱼铜门不过是诱饵,真正的陷阱是杀人于无形的连环翻板!
第九十二章 环环相扣
铜门周边三尺,竟然都在一个可以翻转的铜板机关之上,只要解开八心玲珑锁,拉动铜环,立刻就触发机关,上面的人毫无防备,就是大小宗师也要措手不及。
这就是江湖上很是阴险的连环翻板,杀人之后复归于原状,等待下一个猎物光临。
“郎君!”
清明反应极快,坠落半空,手中短匕闪电般刺入山壁里吊住身子,另一只手往下探出,借助同样下坠的火折子的微弱光芒,准确无误的抓住徐佑的右手。
徐佑的左手还抓着昏死的阴长生!
三人就这样如同蜈蚣般挂在陷阱的半空中,火光之下,能够看到这是一条垂直的圆柱形通道,有将近两丈宽,深不见底,想靠一人手脚撑住慢慢下滑绝对办不到。通道的墙壁十分光滑,充满了人工打磨的味道,两侧有手臂粗的长方形轨道的印痕,似乎是什么东西长年上下造成的磨损。
怪兽?
不像,如果有某种凶猛的生物,要么有爪印,要么蜿蜒而上,行进路线不会这么笔直。这时火折子全部消失不见,根据下坠的速度粗略估计,至少有二十余丈高。
咔嚓!
呲!呲!
三人的身子同时往下滑去,短匕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从中间折成两段。危在旦夕,清明屈指成抓,猛地扣住山壁,指尖破开岩石,细细碎碎的石屑如雪纷纷,削稀泥般插了进去。
袖中再次落下一把短匕,足跟一碰,恰到好处的没入至刃柄,让徐佑单脚踩到上面以减轻重量。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清明的应变能力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也让三人的处境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好转。
不过,上面是密封不通的厚实铜门,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不明深渊,真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哪怕形势有点好转,也只是让他们多苟延残喘一会而已。
徐佑喘着气,仰头笑道:“你说,这洞底下会是削尖的竹子,还是锋利的刀枪?如果是这些还好,我怕是沼泽淤泥就麻烦了,窒息而死,从来不是太过舒服的死法!”
清明单手如铁,牢牢固定住身子,道:“郎君放心,我们或许会死,但绝不会死在这里。等下若坚持不住,先把阴长生弄醒扔下去,听他的叫声可以判断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形,再做决断。”
“好主意!”徐佑嘴上说笑,脑海里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只是尚没有一种可以让他们安全无虞的脱困而出,道:“只是阴长生还有用,此时死不得,再等等吧,若真的别无生路,再扔掉他不迟!”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幽黑不见五指的空间里静寂的让人后颈发凉,大约十八息后,徐佑的手臂开始发酸无力,感觉阴长生的身体越发的沉重,眼看着坚持不了多久了。
“郎君,我数到三,你和我同时用力,我将你往上拉,你把阴长生拉到我脚边。”
徐佑没有多问,清明既然开口,想必已经有了主意,道:“好。”
“一、二、三!”
手腕处传来一股轻柔又连绵不绝的力量,徐佑使足了劲,将阴长生拉到清明脚边,清明轻轻一勾,阴长生如同羽毛般飞到他的肩头,像扛死猪似的扛着。他轻功卓绝,两个人的重量在身上几乎不存在,所以只有徐佑一人踩在那把短匕之上,立刻轻松了许多。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两人开始探讨如何脱困。上面的铜门极厚,人在悬空中无处借力,根本不可能强行打开,那就只有一条路,就是继续往下走。
可未知是最恐惧的,下方的深渊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只瞧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徐佑毅然道:“这样僵持不是办法,还是刚才说的,你用力荡我到另一侧去。咱们双臂平伸,两手相对,脚蹬紧山壁,应该可以一步步挪动着往下走……”
“郎君,你的身子……我怕坚持不了太久,一旦乏力失足,我们不会有第二次停留的机会了!”
“试试吧,与其等死,不如搏一搏!”徐佑洒然笑道:“反正捡来的命,丢了不可惜!”
“诺!”清明自然不怕死,他所有的担心都在徐佑身上,既然徐佑下了决心,他无论如何都会遵从。
何况,眼下的局势,除了这样做,也真的没有另外的选择了!
清明用腰带将阴长生缚在背上,拉着徐佑的手,把他的身子荡向山壁另一侧,同时抽出插进岩石里的那只手,几乎在徐佑双脚刚刚碰到山壁的瞬间,翻身下落与之成一线,只用脚尖点着山壁,尽量让身体的延展性更长,然后和徐佑双手相对紧贴!
这个环节至关重要,只要有一个地方出现失误,立刻就是大型坠亡现场。清明将所有细节计算到了极致,这才有惊无险。
唰唰!
两人如同被折弯的筷子重新回弹变直,山壁光滑,徐佑不像清明那样可以用内力做支点,双足的摩擦力不够,导致身子猛然滑了下去。幸好清明的反应无比迅捷,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下滑了三尺,才给了徐佑足够的时间固定住双足,勉强保持着三点一线的形态,横在了山洞之间。
但是此洞接近两丈宽,要不是徐佑这两年疯长了个子,且远超江东男子身高的平均水准,根本不可能使用这种笨办法脱困。尽管如此,两人仍旧摇摇欲坠,徐佑抛开一切杂念,反而在这险之又险的生死关头进入空灵之境,从脚到手,仿佛和山壁、和清明完全结成了一体,慢慢的左脚往下挪动尺许,不用开口,甚至都不必用眼睛看,他就知道清明同样挪动了尺许,两者不差分毫。
换右脚,尺许,稳住!
两人对视一笑,虽然看不到,却能感觉的到。这简单的一步,对他们而言意义十分重大,至少证明是可行的。如此这般,左右脚互换,刚开始比较慢,后来配合越来越默契,无形中快了许多,不出一刻钟,已下行了十余丈,只是那洞底还是幽黑不可见,比起先预估的二十余丈要更深不知多少倍。
继续往下,又行十余丈,徐佑的双手开始剧烈的颤抖,从腰身到大腿的肌肉逐渐变得僵硬起来。清明向来沉寂不见波动的眼眸终于有了点焦虑和不安,若是别的普通人,他还可以渡点真气过去再撑上一时,但徐佑体内情况太过复杂,白虎朱雀两气交杂,全靠玄武压制才能维持住常人的样子,谁也不敢保证,他的真气进去后会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清明不敢赌!
徐佑也知道自己到了极限,示意清明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当断则断,道:“弄醒阴长生,但不要让他看到你的样子,就算死,也做个糊涂鬼吧……”
清明点点头,阴长生再重要,可要过不了这关,他还能有什么价值?所谓投石问路,只有他这个累赘去做那问路石了。
用牙齿解开胸前腰带,阴长生头朝下翻滚而落,清明轻轻一吹,腰带如影随形,抽打在他颈后要穴。
两息之后,阴长生醒转过来,洞中顿时回荡着凄厉的惨叫,面对生死,大祭酒和普通人并无不同!
又过了三息,听到扑通一声,惨叫戛然而止。徐佑和清明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因为他们很清晰的听到,那是水声!
巨大的水声!
只有深潭,才能有这样的水声!
徐佑叹道:“生中有死,死中有生,这位设阵的高人实在将道和术玩弄到了极致!我甚少服人,却对此人只有满心的钦服!”
“是,可这生路也要靠自己来争取,若是有人直接坠下,这样的高度,就是落水也必死无疑。”
徐佑的手几乎抖个不停,清明不再犹疑,道:“此处距潭水还有二十丈,我先下,郎君随后,入水不要慌,我就在边上候着,绝不会有闪失。”
“去吧!”
清明松开了手,双脚用力一蹬,身子加速下坠。徐佑紧跟其后,学着前世里看到的那些跳水冠军的姿势,双手合并,身体舒展,耳边呼呼风啸,好像出膛的炮弹,一往无前。
生与死,过去和未来,前生后世,
他再不放在心上!
砰!
又是一声巨响,徐佑本以为是清明入水时发出的声音,却不料清明入水时悄无声息,这巨响是他用掌力拍起的滔天水浪,层层叠叠,带着螺旋,有效的缓冲了下坠的速度,最后安全入水,只是受了轻微的震荡,口鼻渗出血迹,但并没有受太大的伤。
徐佑神志清醒,入水后刚要上浮,清明已游了过来,扶住他的胳膊,很快浮出了水面。“阴长生呢?”徐佑问道。
清明另只手提着阴长生,这位大祭酒被水面的冲击力震的昏死了过去,不过还算命大,尚有呼吸,至于内脏受伤与否,并不在徐佑和清明的考虑范围之内。
时间紧迫,徐佑拖着阴长生,靠山壁踩着水,清明潜下去探勘了一遍,发现这水潭有五丈多深,道:“水底全是尖石,没有找到出去的路。”
水底铺石,自然是防止那些从洞口就开始坠落的人里面有些命大的没有被水面拍死,可入水后砸到水底,照样要被石头刺死。
也只有徐佑他们从半道坠落,方才有可能逃过一劫。
只是,没有出路,困死在这,和摔死在这,又有何区别?
第九十三章 戒鬼井
生中有死,死中有生,费这么大心血设计如此磅礴的阵势,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让人困死在这小小的深潭里。
不是说不能死,而是说死的太简单,毫无创意,也毫无美感,徐佑以己度人,若是他来设阵,却让一切在此地戛然而止,未免会有意犹未尽之憾!
所以,这里肯定有出口,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
清明再次下水,还是一无所获。时间飞快的流逝,人的体温被冰冷的水悄悄吸走,谁也不知道徐佑还能坚持多久,他咬了下舌根,剧烈的刺痛保持着大脑正常运作,突然说道:“清明,你精通易数,可起一卦看看?”
“好!”
清明应了声,屈指捏了一个古怪之极的手印,然后没入水中轻轻动了动,平静的水面微微荡漾,出现的漩涡似乎暗含着天地间某种玄妙的至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徐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笑道:“天地万物,无不成卦,可像你这样起卦的方式却很罕见……如何,起了何卦?”
“*屯,龙居浅水之卦,万物始生之象!”
徐佑神色大振,道:“屯卦,上坎下震。坎为雨,喻险;震为雷,喻动。*屯,正是雷雨交加,险象丛生之时,可只要勇毅果敢,知难而进,自可通达无碍。这是初难后解之象,上上大吉!”
卦象给了两人莫大的信心,很多时候,身陷绝境,最怕的不是绝境本身,而是失去求生的**和可以活下来的信念。*屯卦或许没有那么的玄妙,可此时此刻,却是点燃生命不息的那盏明灯。
“你再去仔细找找,水中的空门跟平地上不同,声音或许更厚重些。还有,这水潭没有腐臭的异味,应该不是死水,必有地方引活水进来……”
清明又反复三次下潜,绕着山壁摸索了数遍,终于在水底的北面发现了暗门。这暗门不知道多厚,若不是感受到墙壁缝隙里微微渗出的水流波动,仅靠击打完全听不出破绽。
找到暗门是第一步,开启暗门的机关却比暗门本身更加难找,后来还是徐佑灵机一动,让清明搬开潭底的石头,在距离暗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巨大的铁制圆舵,手腕粗细的铁链盘成好多圈,不出意外,这应该就是打开暗门的钥匙。
“郎君,我试了试,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蛮力转动铁舵。”
徐佑点点头,道:“之前种种,考验了智计、才学和勇气以及决断,现在自然要考验武力,归根结底,一力可降十会……”
五丈,十几米的水深,光水重就大的可怕,加上铁舵常年没用,生锈和自身的阻力以及暗门的质量,等闲不可能有人能转动分毫。
幸好,清明已经来到了五品的山门外,以力破法,无有不成。
他潜入水底,过了十息,铁索和石头摩擦的刺耳杂音响起,潭水底部的北面慢慢打开了半人高的出口,成吨重的潭水汹涌外泄,强大的冲劲让人根本没法保持住平衡,清明一手抱住徐佑,一手抓紧阴长生,蜷缩一团,护住头胸要害防止磕碰,随着水流翻滚着从出口冲了出去。
刚到外面,耳边听到轰隆如雷的水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三人凌空跌落七尺,掉入往地下深处奔腾而去的暗河里。
大自然的力量沛莫能御,这条暗河以三十度倾斜角往下湍流甚急,清明拼尽全力才勉强维持着三人合抱,不至于被急流冲散,在这样的地方,幽深不见天地日月,一旦分开,怕是再无相见之时。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数十息,也或许只有一瞬间,暗河来到一个大约一百二十度的拐弯处。清明弓起后背,用血肉之躯接下了这一下近乎夺命的撞击,闷哼声中,唇边流出血迹,随之进入到了一段比较平缓的河道,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郎君,你怎么样?”
徐佑经过这么几番折腾,身子虚弱到了极点,勉强笑道:“还好,死不了……阴长生呢?”
“还活着,不过他受了重伤,撑不了太久!”清明的语气还是那么的平淡冷静,道:“这暗河不知通向何处,郎君可有对策?”
“别忘了你起的屯卦,顺时应运,自会欣欣向荣。我的对策,就是随波逐流,等到生门现身!”
“郎君的意思是?”
“还是那句话,这清明洞里的阵势虽然凶险绝伦,可每到绝处都会留有生门,只要我们抓得住,一定能安然无恙。”
可人在河中,伸手不见五指,连停住身形都做不到,又怎么去寻那隐蔽之极的生门呢?
大罗金仙也做不到啊……
“郎君,你看!”清明突然大声喊道。
徐佑抬头望向前方,竟然看到了两盏微弱的灯光,越到近处,光线越发明亮起来。凝神看去,原来不是灯,而是跟天师宫前那两座桥上一样的悬珠,比那些碎小的悬珠更大,更圆,也更亮!
这两个悬珠镶嵌在一只硕大的龙头的左、右双角之上,龙头为铜铸,惟妙惟肖,威风凛凛,俯视众生,给历尽劫波而来的人们以无比震撼的压迫感。
“清明,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腰带甩出,系在龙角之上,清明越水而出,夹带着徐佑和阴长生稳稳的落在龙头上。
“咳……咳!”
徐佑干呕几声,吐出了几口河水,神色萎靡,可精神却比较亢奋,借着悬珠的光芒,伸手摸了摸周围,道:“这是蛟,不是龙……”
蛟龙在古籍中的记载多有不同,有说有角,有说无角。不过蛟为龙属,有角才更符合人们的想象,它的角和龙角不同,直而短,没有分叉,龙角却更似鹿角。
清明赞同徐佑的看法,道:“这应该是角木蛟,为苍龙七宿里排在首位的角宿!”
“不错,二十四节气上应二十八星宿,清明正对角宿!”徐佑靠着蛟龙角而坐,道:“天师道把天下分为二十四治,下应节气,上应星宿,在鹤鸣山里摆下二十四洞的大阵势,和二十四节气气机相关,自然,也少不了二十八星宿的踪迹!”
他站了起来,俯首从蛟龙嘴里往里瞧去,隐约能感觉到风的流动,笑道:“走吧,生门来得如此容易,想必到了此行的终点了!”
当下清明背负着阴长生,先弯腰爬进了龙嘴里,徐佑跟在后面,匍匐前行,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到了出口,清明先钻出去,徐佑跟在后面,然后彻底呆在原地。
他们站在半空的一个突出的石台上,身后是跟外面一模一样的角木蛟铜铸兽首,眼前呈现的却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穹隆型的空间,高三十余丈,宽数十丈,十几根三人合抱的石柱支撑着洞顶,山壁间镶嵌着无数的萤石,紫红翠绿浅蓝,五光十色,闪烁着玻璃光泽,倒映着水光,将这片空间照射的如同仙境。
在底部的正中间,幽深的水流环绕着一座高台,高台上有一口井,露出的部分由青石砌成,绿藻斑斑,跟寻常村镇里吃用的水井并无二致。
井口旁边,插着一把通体清幽,光泽如玉的古剑,五节连环之柄,上有隐起符文、星辰日月之象。
“这……就是戒鬼井?”徐佑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步,几乎不敢置信看到的这一切,道:“三五斩邪雌剑?”
清明同样受到了莫大的出动,声音微颤,道:“传说戒鬼井在天师宫的下面,莫非这里就是天师宫所在的那座孤仞绝峰?”
“我们从平坝边上的悬崖入洞,经过多次下行和横进,又通过暗河到了山底和那孤仞绝峰相连的地方……所以你猜的没错,我们头上,应该就是天师宫!”徐佑指着周边的山壁半空,道:“你看,从我们这边依次是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这是苍龙七宿的铜铸兽首,位在东;再看对面,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这是白虎七宿,位在西;然后是朱雀七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位在南;玄武七宿,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貐,位在北!”
“也就是说,清明洞的最后入口是方才那角木蛟的铜铸兽首,其他各洞也都是从各自对应的星宿兽首口中进来的?”
“是,除了惊蛰、芒种、寒露、小雪这四洞分别对应两个星宿,其他一洞一节气,对应一星宿,大道殊途同归,不管从哪个洞进来,最后的终点都是这里——戒鬼井!”
清明再去打量,果然芒种洞的洞口有两个铸铜兽首,分别是心宿对应的心月狐和尾宿对应的尾火虎。
若不是命大走到这一步,谁能想到,被称为可通仙府的二十四洞的存在,竟然是为了保护那传说中可以禁制万鬼的戒鬼井?
天师道,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
第九十四章 玉桥三界
角木蛟兽首的下面挂着绳梯,徐佑和清明先后攀着落到洞底,地面全部用平整的青石铺就,没有一点的突兀和凌乱。
徐佑跺了下脚,搓搓手恢复身体的暖意,幸好现在是春夏之交,天气不是那么的寒冷,换作冬天,怕是要伤到肺腑。
两人缓缓走到那跟护城河似的环绕着高台的深壑边,六座拱桥一字排开,连接对岸,桥栏两侧各自雕刻着四十九尊张大了嘴巴的三足蟾,栩栩如生,仿佛在吞食天地灵气,随时就能成仙得道。
桥身也各不相同,一座金光闪闪,一座银辉泻地,一座闪烁着玉石独有的光泽,一座纯青石砌成,一座阴沉乌木,还有一座是竹!
清明疑惑道:“郎君,这是……”
“这是道门六桥!”
清明奇道:“出自何典?”他自诩通晓诸家典籍,却从未听说过道门六桥的说法。
“出自《太上老君虚无自然本起经》,此经藏在鹤鸣山的道典里,还未曾面世。里面提到五道轮回和六桥之说,五道为神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六桥为金、银、玉、石、木、竹。凡人在世间积下不同的缘法,就会经过六桥进入五道,或成仙成圣,或为王为侯,或贫困潦倒,或为胎卵虱化,从而让善恶有报,清浊分明。”
《太上老君虚无自然本起经》也就是《天地本起经》,大概成型于南北朝时期,所谓的五道和六桥结合了佛教的六道轮回思想,体现了这个时期佛儒道互相争斗,却又互相融合的时代色彩。
徐佑并没有在鹤鸣山见过这本道经,属于习惯性的随口胡诌,但只看眼前的六座桥,就明白它必然是《天地本起经》里记载的度人前往五道轮回之所的六桥。如果连清明都闻所未闻,说明此经现在还未问世,应该是后人根据戒鬼井里的这六座桥编纂而成。
“那,我们该走哪一座?”
想想一路行来的凶险,清明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两者间的距离有十余丈,纵身掠过不是问题,但问题是,以设阵之人的手段,岂会让人如此轻易的过河?
可以想见,从河面上过,要比从桥上走凶险百倍,桥上或许死路里留有生门,河面上估计有死无生!
徐佑默然不语,负手站在他们面前的那座桥头,过了一会,轻笑道:“清明,你想要什么样的将来?”
“我?”清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低着头想了片刻,道:“无忧!”
“如何无忧?贫贱人家为衣食忧愁,富贵人家为权位忧愁,王侯门阀为昌盛忧愁,天潢贵胄为千秋忧愁,仙人神君为长生忧愁。就算跳出五道,真正的超脱天地人三界,又怎知到时会有什么样的烦恼呢?无忧,太难!”
“既然求而不得,那便无所求!”
“好,无所求!这三字自有真意!”徐佑迈步上桥,神态从容,无比镇定,道:“六桥为度人,不为杀人,走哪一条没有分别,关键是守住本心,不为外象所惑。清明,咱们高台上再见!”
脚步落在桥面,这座玉石桥竟微微一颤,清明背着阴长生,紧跟其后。行七八步,三足金蟾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突然精光乍射,从口中冒出青烟袅袅升起,顷刻之间,瑞气氤氲,祥云缭绕,再看不到人影和彼此。
“来者何人?”
徐佑出现在森严幽深的大殿中,两侧立着无不是凶神恶煞的厉鬼,密密麻麻,无有尽数。暗紫色的血从殿柱和周边的墙壁上缓缓流下,不一会就浸透了双脚,将大殿变作了血池。
殿上宝座后坐着一人,隐在雾气朦胧之中,瞧不见真容。
“你又是何人?”徐佑浑无惧色,朗声问道。
“我乃九幽之主,青玄九阳上帝!”
“不知帝君招我至此,有何见教?”
“徐佑,大胆!”
青玄帝君一声怒喝,旁边的厉鬼一拥而上,无眼的从眼眶爬蛆虫,凑到徐佑眼前,长舌的满是倒刺,留着口水似乎要往他脸上舔,还有那唇如朱砂,目如镜面,拖着豹尾,长着青色双翅的怪物绕着他全身飞舞,场面恐怖至极,若是那胆小的,此刻就会双股颤颤,吓得屁滚尿流。
徐佑视若不见,道:“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行端坐正,胆子自然要大!”
“是吗?”青玄帝君发出笑声,道:“你平生既不亏心,为何会来我九幽地府?凡心术颠迷,六尘俱染,诬毁圣真,背叛君父,杀生偷盗,负命欠财,一生昧心,奸欺肆纵者,死后铃其魂入狱。你已到此,必然犯其中之一!”
“愚人劳心损志,日间神乱,夜卧魂飞,随事作用,现诸恶境,及其入睡,方知妄梦。帝君的九幽地府,无非跟这妄梦一般。”
“哦,如何作解?”
“地府生於诸罪,罪业源於一心,一念之恶,九幽即现。我心无恶念,你这九幽地府,”徐佑仰头大笑,猛然踏前一步,道:“困不住我!”
呜呜呜!
万鬼大惊失措,攸忽退去,那暗紫色的血却开始加大了流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了徐佑的小腿,大腿,腰腹,和胸前,眼看就要没到脖颈,青玄帝君冷冷道:“血池吞噬一切有罪之人,你怎么脱困?”、
“九幽无实,形难言破。心法无定,相难言捉。欲定其心,先断其妄。妄之既断,罪斯无形,则地府破矣。”
破九幽,先断妄!
徐佑手捏道诀,闭上双目,数息后双目顿开,神光外溢于大殿内外,道:“天阳则明,地阴则暗。暗则为苦,苦则幽囚。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永失道真。看我以明破暗,以阳破阴,以真破妄!敕!”
宝座后的迷雾砰的散开,青玄帝君显出真身,头戴冕旒,身披霞衣,妙道真身,紫金瑞相,端坐九色莲花座上,身下一头青狮吐焰,周遭光华流转,绽放万丈不灭。
随着青狮一声吼叫,那些恶鬼被神光所照,挣扎着哀嚎着一个个灰飞烟灭,大殿内的血池转瞬变成了莲池,九幽大门洞开,朵朵金莲流光溢彩,托着徐佑步步高升,从殿顶重回人间。
人间已成火海!
义兴徐氏的坞堡败落在那一片大火之中,无数同族在火海中翻滚求饶,拿着刀剑的敌人将他们刺死,毫无怜悯的把头颅割下,连妇孺都没有放过。
“阿父!”
徐佑双目如赤,看着对他最为疼爱的父亲,身中数十刀,从不曾折弯的腰断成了两节,匍匐着爬向他,伸出血淋淋的手,低声道:“救我,快救救我……”
徐佑泪落如雨,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剑,竟是镇压戒鬼井的那柄三五斩邪雌剑,挥剑如虹,毫不迟疑的砍掉了父亲的人头。
“魑魅魍魉,人间岂容尔等放肆!我父,刀斧加身,未曾求饶一字,凭你们也配幻化他的模样?”
人头桀桀而笑,徐佑一脚踏上,*横流。
又一人披头散发,出现在徐佑眼前,她双手双腿肌肤尽毁,露在外面的白骨映着寒光,只有那张容颜还是犹如昨日的温柔和善。
“佑儿,别走,救我!”
徐佑再次挥剑,鲜血四溅,人头落地。
“阿母只会舍身救子,尔等无心无根无识之徒,岂知大爱如天的道理?”
接着陆续有人出现,“乖孙子,让爷爷抱抱!”
剑光一闪!
“阿佑,你比大兄都高了!”
剑光再闪!
“过来,让十一叔瞧瞧,你最近有没有练功偷懒!”
……
阿父、阿母、爷爷、十一叔、大兄、七姊,那些曾经鲜活的存在于他的生命里的人,也曾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那一夜的变故里,现在却又活着来到他的面前,然后再次惨死在他的剑下。
徐佑挥剑不停,眼神由痛苦到茫然再到坚毅,最后越来越冷酷。此时又来一个小娘,穿着青裙,梳着丫髻,泪光如春水,咬着唇怯生生喊道:“小郎,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秋分。
徐佑突然想起和宁玄古的三年之约,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手中雌剑没有丝毫的停顿,从秋分的脖颈上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血线骤然出现在那白嫩秀美的肌肤边缘,然后炸裂。
他的眼神,终于从冷酷变得毫无生机!
红和白,这世间最美的颜色!
夕阳落幕,火光摇曳,
徐佑单人只剑,淡墨青衫,脚下是所有至亲至爱之人的尸体,血污遍地,他却不染尘埃。
天地间钟鼓大鸣!
一步,踏出,
虚空之上似有登天台阶,就这样一步步直入九霄云外。
那里,琼楼仙阁,是无数人追逐的天宫!
金光万道,龙凤翱翔,各种珍奇异兽漫天飞舞,仙人们头戴芙蓉冠,身着绛纱衣,饮琼浆玉露,食龙肝凤髓,千万年无忧无虑,何等的逍遥自在。
徐佑踩着祥云,加入仙人们的欢饮狂歌,如此不知日月,似过了一百年,又似过了一千年,耳中忽然听到三十三层天外天传来的悦耳清音:“你破九幽,断世情,终登天界为仙人焉。从今尔后,无病疾之折磨,无权欲之烦心,无生死之困扰,人间旧事,皆成过往。你,舍下了吗?”
徐佑停杯,驻足,回望人间。
人间离此九万万里,层层浮云之下,在那千山万水之中,浮现了一双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清幽明亮,灿若星辰。
天宫虽好,却终不似人间有你!
徐佑的眸子里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机,从微不可见继而变大,变大,再变大,然后砰的巨响,天宫、人间、地府全部消失不见。
萤石闪烁的光,耳侧轻抚的风,二十八个兽首狰狞,徐佑举头四顾,原来他已走过了玉桥,来到了高台之上。
清明依旧站在玉桥中央,双手死命的攥紧,满头大汗淋漓,脸上的神情忽而绝望,忽而惊喜,忽而忧虑,忽而痛哭。徐佑很难想象,清明这样的人,竟会有如此丰富的情绪变化。
经过那么多灭绝人性的摧残,清明以冰冷无情的外壳掩盖着饱受创伤的心,但他始终没有被这个阴阳颠倒的世间逼入魔道,艰难却又不屈的守着心底那最后一丝良知。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病,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
这世间,很多人可以轻易的做人,却偏偏愿意去做鬼,去做妖,甚至去做狗,而有些人从鬼蜮爬出,历尽磨难,只为了行走在人间的阳光下,抬头走路,不违良知,为自己书写一个简单的人字!
清明有罪,但其罪不在九幽,不在人间,不在天宫,而在他的心里。只有定心,才能赎罪。
徐佑坚信,这座桥,困不住他!
足足三刻钟后,清明的神色归于平静,如同背负千斤重担,无比缓慢的往前移动了一步,两步,三步……
清明睁开眼,看到徐佑脸上那温和的笑,将阴长生扔在地上,轻声唤道:“郎君,我们又见面了!”
徐佑叹道:“是啊,千百年后再见,你终于放下了过往,我很为你高兴,简直无以言表。清明,五品的山门里,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清明彻底脱胎换骨,修炼青鬼律带来的鬼气再无分毫,笑道:“应该和左郎君看到的风景不同,五品之内,道有千万。”
传说中二十四洞的秘密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使道法精进,通达仙府,原来是在这六桥上走一遭,若机缘到时,便可跨过武道天堑,叩开山门。
徐佑打趣道:“要不其他五桥再各走一次,说不定就此成了大宗师,我们不必再缩头缩尾,打出去就是了!”
清明摇头道:“我宁愿现在就挑战孙冠,也不会再去别的桥上找死了!”
徐佑心有戚戚,他走的看似容易,破九幽时尚清楚虚幻和现实,断世情时已经有几分迷失,到了天宫仙界,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不小心就会被永远的困在桥上,直到筋疲力尽而死。
如果孙冠在此,肯定要对徐佑刮目相看,天师道立教四百年,能在焚降真香制造的幻境里安然度过六桥的寥寥无几,大多在九幽地府就被直接困死,更别谈连闯人间和天宫。
徐佑毕竟是转世重生之人,心志强大到可怕的地步,又有牵挂难舍,这才过了六桥。而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夺天地造化,玄妙之处,或许不弱于道心玄微**,比起徐佑其实更有过桥的把握。
一日之内,玉桥连度两人,也算是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抗衡!
第九十五章 鹤鸣惊天下
两人并肩坐在桥头的台阶上休息,徐佑道:“道门有太真八香之说,道香、德香、无为香、自然香、清净香、妙洞香、灵宝慧香、超三界香,我全都见过,未足称奇。可玉桥两侧三足蟾吐出的这香,竟能营凭空造出如此真实的幻境,或许在八香之外……”(太真八香准确来说是心香,指的境界,书中实化了,不必深究。)
佛道皆爱香,借之上达天阙,下通幽明。而佛道传教,又需要以幻术显神威愚弄生民,于是两教的大拿们闭门潜心搞发明,造出了很多可以迷人心魄的奇香。
三足蟾里藏的焚降真香就是太真八香之外的**香,乃天师宫不传之秘,除了历代天师,连诸大祭酒都不知道具体制作的方法,堪称天师道不足为外人道的镇教之宝。
“我们从爬进这处洞穴,就应该陷入了阵中。戒鬼井、斩邪剑、二十八兽首以及这六桥和环河都是阵势的一部分,三足蟾吐出的青烟是引子,结合满壁悬珠的莹光,以每个人内心的**和阴暗为墨本,营造了无比真实的幻境。若非心志坚定又固守信念的人,一旦有丝毫动摇,必会困在阵中无法摆脱,要么疯魔而死,要么力竭而亡。”清明忍不住赞道:“而在此洞之外,那些暗河,水潭、甬道和平巷又构成了完整的清明洞阵。清明洞之外,尚有二十三洞,却是和整座鹤鸣山融为一体,以天地为眼,四季为根,节气为引,自成无双大阵。
“阵中有阵,互为犄角,相辅相成,阴符七十二局,果然妙参造化。”徐佑早有预感,这座鹤鸣山吸纳天地灵气,为道门祖庭必定不是偶然。听清明的话,才明白当初布阵之人究竟厉害到了何等地步,能够安然到此,说明运气还站在他们这边。
“我自诩通晓阴阳二遁十八局,天下无处不可去,见识了这二十四洞之一,才明白井蛙不可语海,实乃我辈写照。”
“不必过谦,阵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现在仍旧站在这,你还因祸得福,突破了五品山门,晋升小宗师,这就够了!”
徐佑的长处,在于享受过程,看重结果。过程再怎么丢脸不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是成功。这是投行坚持的原则之一,前后两世,从不曾改变。
休息过后,徐佑走上九层台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戒鬼井,乍看去毫无异处,可神秘的传说给它披了层天然的华丽外衣,仿佛那青砖和绿藻都昭显着某种天地间的至理,比起皇宫内府还要金碧辉煌。戒鬼井后边,竖插着三五斩邪雌剑,剑体通幽,古朴庄重,远看已经不凡,此时近看,更让人痴迷不去。
徐佑再往后看,突然发现山壁里凿有九个壁龛,方才离得远,这里又比较暗,处在灯下黑的位置,没有萤石照耀,不走到台上根本注意不到。
“清明,这些壁龛好像和我在大雪洞里看到的类似,你来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
清明跟在身后,仔细一看,道:“应该是道门的神龛,要么供奉诸天神君的神位,要么是天师道历代天师的灵牌。”
可奇怪的是,这些壁龛里面空空荡荡,陷入山内三尺而已,平整圆滑,一眼就能看得通透。徐佑若有所思,先走到戒鬼井边,俯首下望,里面黑不见底。跟普通的黑不同,这戒鬼井好像是宇宙黑洞般能将所有光线吸进去,目力所及,连五指都不到,可以说是绝对的黑暗。再凑的近些,耳边忽然听到千万厉鬼的嘶鸣和哀嚎,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往井里栽进去。徐佑赶忙退后两步,轻轻舒了口气,再侧耳听时,井内寂静无声。
经过了六桥的幻境,他有些怀疑刚才真的听到了鬼叫声吗?还是后遗症的影响产生的幻听?相传戒鬼井下面都是幽冥地府不收的孤魂野鬼,无不怨气冲天,厉害非常,被张道陵收服后囚于井下,全靠着三五斩邪剑才勉强镇压,命格不够强大的人,观之就会魂魄易位,或成痴傻,或成鬼魅。
扭头去看清明,他蹲在后面的神龛前,不知在研究什么,徐佑走了过去,问道:“如何?”
清明没有回头,道:“郎君,你有没有想过,灵宝五符经会藏在哪里?此间一目了然,戒鬼井深不可测,若投入其中,还不如直接毁掉省事。这些年过去了,孙冠想必早就记熟了五符经里的所有文字,可依然将经书保存下来,应该是觉得愧对魏元思,不想把他毕生的心血付之一炬。那,郎君请看,这洞里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九个神龛。神龛没有神位,莫非是凿出来为了好看么?”
徐佑经过玉桥,身心俱疲,脑袋的运转已不比平日里灵光,听了清明的话恍然大悟,道:“不错,神龛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里面肯定另有玄机,会不会又是阴符七十二局之一?”
清明摇摇头,道:“我觉得不像……”话音刚落,右手放在岩石上,真气运转,咚的一声,里面竟然传来了回音。
“空的?”
“这是用山石砌的墙,乍看没有异常,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并不是山壁本来打磨后该有的成色。”清明的短匕全部遗失在水潭那里,幸好这假墙不算太厚,他又脱胎换骨,刚成了小宗师,纯以内力破开山石,一点点打开了通道。
果不其然,里面别有洞天,深入九步,有一座半人高的鎏金神主像,神像下面是三层精铁浇筑的龛座,奇怪的是,龛座的柜门被一条粗大的铁链锁上了。由于通道只容得下一人,安全起见,清明先进去查看,片刻之后,听到他咦了一声,道:“正一真人之位……郎君,这是张道陵的神像!”
张道陵,天师道创教祖天师,也是广成子之后,第二个让鹤鸣山发出鹤鸣声,而后白日飞升的道门先祖。
他的神主像遍及天下所有的道观,鹤鸣山上也有大殿供奉香火,可偏偏在这幽深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藏着一尊鎏金神像,还用铁锁环绕龛座,怎么看怎么诡异。
不过天师道靠捉鬼起家,沾染些鬼气森森的坏习惯不是不能理解。清明退了出来,道:“没有陷阱!”
徐佑弯腰进去,正如清明所说,这是张道陵的神主像,雕工精妙,眉眼犹如活物,让人心中不由一凛。其他并无奇特,唯有底部的龛座锁着铁链,徐佑伸手摸了摸,冰寒刺骨,不像是平常会用的铁,和龛座的材质相同,厚而坚固,或许只有大宗师才能以武力打开。
出来后和清明商议了一下,铁链不是石头,别说清明以内力震不断,就算能震断,也怕伤到里面可能放着的东西。于是暂且撇下,到第二个壁龛后,先打通道,再看里面,不出意外,是另外一座鎏金神主像:嗣师张衡。龛座同样被铁链锁着。
第三个壁龛,是系师张鲁的神主像,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全是天师道历代天师,第七个是陈泷,曾写了鬼眼经,后来被改名神相经,大德寺前上座竺法言就以神相观人著称。
第八个是早死的天师宁九州,据说只在位三年就暴病去世,第九个就是孙冠和宁玄古的师尊:观妙真君魏元思。
原来,这九个壁龛的后面,藏着天师道几百年来九代天师的神主像!
徐佑和清明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欢喜,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灵宝五符经的所在。清明果断说道:“我试试看,或许能够打开龛座……”他握着铁链,脸色先红后白,只听到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叮当声,铁链却完好如初。
他还要再试,徐佑阻止了他,人力有时而穷,这铁链极有可能是陨铁或钨铁所造,想要徒手折断绝无可能,再试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而已,还可能被内力反噬,伤到了自己。
徐佑突然回首,目光落在那孤独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三五斩邪雌剑上!
“这剑,极可能是这座天地大阵的阵眼,如果拔出它,后果难以预料!”徐佑有些犹豫。
清明闭目思索了一会,道:“郎君,龛座摆明了没有任何打开的捷径,只有斩断铁链才能一探究竟。不管拔剑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都没有选择了!”
“也罢,多想无益,随机应变!”徐佑算算时间,他们进洞已经大半天了,再耽误下去,上面留守的人必定生疑,若最后得了五符经,却被困在鹤鸣山,那又有什么意义?
命里有时终须有,该博一把的时候了!
清明径自走过去,手握剑柄往上一提,剑身纹丝不动。要知道他现在入了五品,虽然没用全力,可也足以碎石裂金,却拔不出一把剑。
“起!”
清明气行周天,力贯全身,听到咔嚓一声,剑身终于动了动,随着他的手臂慢慢上升。剑身被萤石一照,光华在日月符文间流转,如彩凤翱翔天际,说不出的震撼。
剑身刚离开高台,突然那二十八个铸铜兽首同时颤动,本来扬起的大口竟开始缓缓低垂。徐佑急道:“快,动手,迟恐生变!”
清明也知道到了紧要关头,闪身来到魏元思的神主像前,剑光如练,铁链忽的断成两截,切口平整如镜,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打开龛座铁门,里面放着一本书,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灵宝五符经。
“到手了!”
清明刚抓到经书,二十八个兽首已经全部低头,隐隐能够听到汹涌澎湃的水声从管道里传来,幸好他早有准备,将经书装进防水的牛皮袋里密封好,然后放入暗囊。
一不做二不休,徐佑高声道:“其他八个龛座,全砍了!”
清明身如脱兔,数息之间,从第七到第二个龛座全部搜掠一空,发现有把不知名的短剑、鬼眼经正本,还有几样东西来不及细看,只顾着将经书放入牛皮袋,其他不怕水的贴身藏好。
等来到张道陵的神主像前,清明挥剑斩断了铁链,耳中听到咚、咚、咚的几声巨响,心知不妙,一把抓住里面的东西,足见点地,倒飞了出来。
砰!
二十八跟巨大的水柱从兽首口中激射出来,同时支撑着山顶的那十几根石柱一根根陆续倒塌,山顶和周边的山壁也纷纷落下碎石,清明将阴长生从台阶下拉到戒鬼井边,和徐佑背靠背而立,面对这样的浩荡天威,除了等待,什么智计、武力都毫无用处。
“郎君,怎么办?”
“等!别忘了,这阴符阵每到绝处,必定会开一生门,若我所料不错,只有张道陵有此神通,造这般夺天地之灵气的大阵。你想想,此阵传承数百年,岂是为了杀后辈来人吗?”
“可我们这样破阵,毁了天师道历代天师的神龛,说不定正触犯了死忌……”
徐佑感觉到地动山摇,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却放声大笑,道:“张道陵何等样人,会让自己的神主像如同豕鼠般躲在那洞穴之内?以铁链锁九龛,却暗中连接那破坏撑着洞顶石柱的机关,煞费心机,除了私吞五符经的孙冠还有谁呢?”
清明茅塞顿开,道:“张道陵布阵时留有生门,拔出三五斩邪剑,本来只会兽首喷水,找到生门后我们即可脱身。可孙冠却毁了石柱,要让破阵之人在找到生门前就死在乱石之中……”
洞里的水越来越多,几乎要漫过六桥淹住高台的台阶,正在这时,那环绕着高台的护城河道突然冒出了无数个小漩涡,然后逐渐汇集,形成三个斗大的漩涡。
“这就是生门!”
可是三个漩涡,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方向,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生门?
越是凶险,徐佑越是冷静,笑道:“地中有水,是何卦?”
“师卦,坤上坎下,行险而顺。”清明指着其中一个漩涡,道:“以伏羲八卦定方位,生门在这里!郎君,我们走!”
徐佑摇头,道:“师卦的卦辞是行险则顺。何谓行险?明知我们以伏羲八卦破了之前那三条路,这里故技重施算什么难题?行险,自是不按常理,所以要以文王八卦定方位。”他指着另一个漩涡,道:“从这里离开!”
洞顶的碎石越落越多,徐佑对清明使个眼色,清明取黑巾蒙住嘴脸,弹指一挥,解去了阴长生身上的禁制,并激发了他的身体潜能,竟从昏死中悠悠醒来。
阴长生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受了许多伤,吃了许多苦,朦胧中听到林通充满激怒和不甘的声音:“你拿到了斩邪剑,还不敢露出真面目吗?你到底是谁?”
另一人得意的大笑,道:“我的脸你就别看了,不过,为了不让你做个枉死鬼,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明武天宫的天主,独身混入鹤鸣山,盗走你们的三五斩邪雌剑,看孙冠那狗贼还有何面目立足天下,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中,那人一剑刺透了林通的心口,尸体颓然倒地,然后提剑往阴长生走来。阴长生心知到了临死之际,却也不怎么恐惧,想要说话,可胸腹间的剧痛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又是巨石落下,听到他大喝一声:糟了,要塌!脚下踢起一块石头,正好砸在阴长生额头。
阴长生再次昏死过去。
徐佑从地上起来,清明将他牢牢的抱紧,三五斩邪剑缚在身后,毫不犹豫的纵身落入漩涡,同时腰带缠住阴长生,把他一同带了进去。
这个人,只是暗子,若是侥幸活着,可以把一切栽赃到六天头上,那再好不过,林通这个身份,日后或许还可以用一用;若是命不够硬,死在这漩涡之中,那也无关要紧,大不了林通彻底消失,让天师道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债主。
三人入水的瞬间,山洞终于坚持不住,轰然倒塌,多条原本井然有序的暗河滔滔而至,最后竟交汇一处,如同千军马万,从鹤顶到鹤颈再到鹤腹,飞流直下,于鹤足奔腾而出,流入山脚下的斜江里。
山中数千道众同时驻足,无不震惊失措,
鹤鸣山,终于响起了千百年来的第三次鹤鸣声!
第九十六章 挥手别成都
在鹤鸣山和峨眉山之间,有一条贯穿南北的青衣江。江水蜿蜒穿过齐乐县,此县位于两山之间的中点位置,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称,是羌人的主要居住地。
齐乐县有瓦屋山,是道教仙山之一,张道陵曾在此修炼传教,收服羌人,依为臂助,为天师道在益州的统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瓦屋山也是观妙真君魏元思的埋骨之所!
魏元思法驾归天,没有埋在鹤鸣山的天师冢,而是留下遗言,选择了远在二百里外的瓦屋山。这座仙山曾是他初入道门的皈依之地,此后十余年,在此间长大、嬉戏、学道并一步步升迁,可以说鹤鸣山是他的荣耀终结之处,瓦屋山却是这份荣耀的起点。
从来处来,再回来处去!
魏元思因为修炼道心玄微**伤了元气,再无法问鼎武道巅峰,连带着精湛的道法也倒退不少,越到大限来临时,越是怀念儿时曾经的欢乐过往,所以魂归瓦屋山,于道门而言不合规制,可对个人来说,却是得偿所愿。
瓦屋山顶有观瀑亭,观瀑亭后就是魏元思的墓穴,孙冠和宁玄古对坐亭内,面前摆了两杯酒,自昨日清明节祭拜过师尊之后,两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说起三十年前在鹤鸣山尘封往事,整整两日夜,气氛虽不热烈,却也闲舒自然。
“自师尊仙逝,你我二人极少这般把酒言欢。若是师弟能移居鹤鸣山,闲来推杯换盏,想必师尊在天之灵看到也会感到宽慰。”
宁玄古微微笑道:“师兄肩负道门鼎盛之责,在鹤鸣山教务繁忙,我若前去打扰,误了正事,师尊未必开心。”
这是孙冠最后一次耐心的劝诫,不出意外,宁玄古依旧毫不迟疑的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自五年前宁玄古在峨眉山开坛**,一改之前的低调如隐士的作风,针对天师道目前的种种乱象进行了深刻的批判,笼络了不少奇人异士在麾下效命,据说还妄想瞒着天师宫编纂前无古人的《三洞道藏》……
他想做什么?觊觎天师之位,还是想另立天师道?
鹤鸣山上下对此早有非议,孙冠对宁玄古的容忍也慢慢到了极限,他的这些行径已经触犯了天师道的核心利益,要不是念及三十年前的情分,并且对宁玄古也有诸多顾忌,恐怕早就灭了峨眉山,拔去这腹心之毒刺!
孙冠叹了口气,起身来到观瀑亭的边上。对面是两条大瀑布,如白纱从玉璧垂下,彼此相距四十余丈,高五十多丈,摇曳着曼妙的舞姿,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瀑布的轰隆声和清脆的鸟鸣声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让人心旷神怡。孙冠道袍翻飞,凝望着山高绝峰,他以天师之尊,却和宁玄古在亭里耗费一日时光,自然是有天大的难事。
“你连上鹤鸣山都怕师尊不开心,却要擅自将师尊的灵柩移往峨眉。师弟,”孙冠没有回头,淡淡的道:“你好大的胆子!”
大宗师的气势在这瞬间怦然勃发,无数惊鸟从观瀑亭周遭的山林里振翅高飞,千百条垂着的枝叶纷纷坠落,似乎连那飞流直下的滂沱瀑布也随之凝固了刹那芳华。
宁玄古安坐不动,缓缓伸手拿起石案上的酒杯!
不早一息,不晚一息,坚硬无比的石案正中间出现了一道细不可见的缝隙,然后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一点点碎成了粉末洒落在地上。
两人之间的青石地面,刻出了三指深的笔直印痕,就算天下技艺最精湛的木匠拿着墨斗也丈量不了如此完美无缺的直线。
划地绝交,泾渭分明!
“师兄终于动了杀念!”
宁玄古笑了笑,饮了杯中美酒,他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面对大宗师的怒火还保持着镇定自若的人,道:“瓦屋山下遍布鹿堂高手,范长衣和卫长安严阵以待……师兄,你要杀我,不过弹指间事,何至于摆出这样的大阵仗?”
“你我师兄弟情谊已决,今后不必再以此相称!”孙冠漠然道:“况且,宁真人过谦了!当年师尊座下五人,属你天资最高,也最得师尊疼爱。这些年又不被俗世缠身,修为几达通幽入微之境,我要杀你,怕也不是易事!”
“天师难得夸我两句。”
既然孙冠以“真人”二字断了三十年的情分,宁玄古自然不会再叫他师兄,眼眸里似有揶揄之意,道:“无论如何,若杀我,天师一人足矣。范卫两人率领鹿堂,为的莫非是峨眉山那些归我门下的弟子?其实,天师能容我在峨眉筑观修道,已感念盛情,就算此刻决绝,可谓无憾!”
他悠悠起身,走到孙冠身边,并排而立。远处两条瀑布源自山顶上的鸳溪和鸯溪,千百年来彼此相望共生,却从不合流,正如同两人现在的关系。
“师尊仙逝之前留有法谕,除你我之外,其他人不得来此打扫吊唁。可师尊留在瓦屋山,平时无人照拂,墓前杂草丛生,观之未免凄凉。我已在峨眉山觅一风水绝佳之处,迁灵柩过去,日夜也好照料,天师自可专心教务,勿为此事分神,岂不两全其美?”
宁玄古在峨眉山自成一派,暗中隐藏的势力已然不小,要是再把魏元思的灵柩移过去,将来若有异心,假借魏元思之名,更加难以制衡。孙冠今日之所以动了杀心,就是因为宁玄古妄议迁坟,让他觉得事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孙冠淡淡的道:“你在峨眉山修道三十年,却被坟前几株野草乱了道心,如此徒费光阴,苦修道法又有何益,不如放下这些,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安享天年……”
正在这时,范长衣的身影出现在观瀑亭后的山路上,距离两人数十步外停了下来,脸上微有焦急之色,恭谨的道:“师尊,我有要事禀告!”
宁玄古哈哈笑道:“天师的提议也不是不可,既然你们有要事商议,我先行告退,至于其他,日后再说不迟!”说完弯腰施礼,飘然而去。
范长衣不敢阻拦,急忙望向孙冠,孙冠没有任何表示,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宁玄古虽然重要,可跟眼下的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宁玄古安然脱身,他心里明白,必定是徐佑得手,鹤鸣山传来了消息,要不然范长衣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孙冠。
下得山来,立刻从山林、崖角和江水旁涌来十数人,皆是宁玄古门下,看身形步法,无不是高手。其中一人方脸大耳,颇为沉稳,道:“禀师尊,鹤鸣山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竟传来了鹤鸣声,百里可闻!”
宁玄古没有做声,领着众人上了船,顺青衣江而下,他立在船头,遥望鹤鸣山的方向,心里却想:鹤鸣山四百年未闻鹤鸣声,莫非徐佑竟应了天数,将成为超越大宗师之上、那无人可达的至高境界?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个气质出众、容貌秀美的白衣女子走到近前,轻声唤道:“师尊!”
宁玄古回过头,眼中溢出满满的疼惜,笑道:“你可以放心了,大事成矣!”
“啊?小郎他……”原来这白衣女子竟是久未露面的秋分,三年不见,当初青涩的小丫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跟随宁玄古身边,沾染了几分超然脱俗的仙气,幼时的清秀化作了现在的绝美,加上修习道门武学,眉眼间不经意的透出几分洒脱和出尘,真如换了个人似的。
“你啊,平时多清冷如雪的人儿,只有提到你家小郎,才有几分小娘的稚气!”宁玄古打趣了她一句,看着秋分骤然红透的俏脸,忍不住大笑道:“我实在好奇,等徐佑看到你如今的模样,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徐佑自然不知道秋分的变化,他和清明正躲藏在距离鹤鸣山下有百多里的一家农舍院子里。自从被水流裹挟着落入斜江,两人漂浮五十多里才上了岸,幸好那时已经入夜,没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上岸之后,清明背着徐佑趁夜色疾行,他本就是刺客出身,精通各种隐匿踪迹的法门,又故意翻山越岭,临水过江,轻而易举的将所有可能留下的线索全部抹去,然后到百里外才停下来略作休息。
这家农舍是三口之家,男耕女织,仅有女儿才三五岁,牙牙学语,甚是可爱。益州这些年风调雨顺,老百姓日子过得不错,清明混进厨下,偷了点隔夜的食物出来,且每样只偷一点,小心谨慎到了可怕的地步。
徐佑吃了饭,精神恢复了些。他在清明洞里因为坠落水潭受了轻伤,后来过玉桥时又伤了点元气,再在江水了泡了半夜,熬到现在能够不发病已经是老天眷顾,可要不是这几口吃的暖了暖胃,不知什么时候就倒地不起了。
睡了一个时辰,天光渐亮,两人又往东三十余里,来到了成都城外。作为益州的州治,成都楼观壮丽,城郭完固,冠于西南,甚至有人认为不亚于京都。清明站在郫江边上的山丘高处,道:“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涂。营新宫于爽垲,拟承明而起庐。成都号称‘金石’,果然坚不可摧!”
徐佑诧异的望了他一眼,道:“三都赋你倒是记得……”
“郎君以三都赋名扬天下,以至于扬州纸贵,我岂敢不记得呢?”
成为小宗师之后的清明比以前多了几分生气,徐佑很高兴看到他的变化,笑道:“那不过以文欺世而已,说起成都,这倒是初临贵地。”话题一转,道:“我们怎么离开?”
“自郎君决定要在清明节动手,其翼郎君已经安排停当,每隔十几日就会有从扬州来的大船靠岸,为骆白衡设在成都的商铺送来新纸,然后在当地购货装船再运回扬州贩卖。若是没有差错,现在应该有船正在码头等着我们,只是这身行头上船不行,人多眼杂,不*全。先为郎君找个地方歇息片刻,等我去取点东西回来。”
“好!”徐佑伸了个懒腰,道:“顺便把午膳也解决一下……我这肚子叫的厉害,再不安抚,肯定要造反的。”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清明提着一个大包裹回来,里面有两套下人的旧衣服和一些瓶瓶罐罐。徐佑取了林通的面具,清明为他重新化了妆,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不仔细看,看不出真实的容貌。
“已经联系上了,现在船正在装货,等到酉时左右,我们就可混到人群里登船。”清明顺手从江里捉了两条鲜美的肥鱼,以手为刀去鳞去腮,再用林中蕉叶裹了,埋入挖好并烧了树枝的坑里,少时取出,芳香四溢,让人口水直流。
等到天色稍暗,成都水门的码头也点燃了华灯,不时有忙碌的苦力将各种物产装运到上百搜大鳊上去,徐佑一路行来,看到的东西几乎不带重样的,天府之国,果然名不虚传。
来到一艘旌旗上写着骆字的船边,清明停下脚步,数百名苦力正在将最后一些粮食和酒搬到货仓,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跑来,冲着两人斥责道:“让你们去城里取点东西,磨蹭到这时候才回来,还不赶紧点,再晚一些,仔细你们的皮!”
徐佑唯唯诺诺,和清明急忙踩着踏板登上了这艘大鳊,刚才他已经看清,那个管事,却是一向机灵的李木。
扬帆,出航!
徐佑站在二层的船舱窗口,望着远处的灯火辉煌,清明和李木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回想这半年来的种种,恍如隔世!
第九十七章 重回钱塘
孙冠回到鹤鸣山,目睹了戒鬼井里的惨状,脸色阴沉的可怕。历代祖师的神龛被毁,十件镇教之宝丢失,其中九件大都是之前天师们的贴身宝物,虽然贵重,但更多的是纪念意义,唯有三五斩邪雌剑,这是天师道的象征和根基所在。当年老君临凡,亲授张道陵三五斩邪雌雄剑、阳平治都功印、平顶冠、八卦衣、方裙、朱履,他以之驱使三万六千神灵、千二百之官君,收八部鬼神,降六天魔王,尽灭群妖,这才奠定了天师道这四百余年的兴盛。
后来平顶冠、八卦衣、方裙、朱履都随着张道陵的白日飞升埋入了天师冢里,存世的唯有阳平治都功印和三五斩邪雌雄剑。
谁知这样比性命都重要的神器,竟然在自己的手里被人盗走,孙冠心里的怒火可想而知!
自范长衣以下,这么多年,哪怕都明玉造反,将天师道推到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也从未见过孙冠这样的震怒。
“韩长策!”
“在!”
“你即可前往宁州,召回白长绝!”
韩长策神色兴奋,白师兄如果回来,哪里还怕别人指手画脚,道:“诺!”
范长衣低着头,神思微滞,不过没有出言表示反对。这位二师弟心狠手辣,聪明绝顶,一身修为更是七大祭酒之冠,当初好不容易将他逐出鹤鸣山,发落到宁州那野人住的地方消磨志气,却被这通变故打乱了计划。
“卫长安!”
“在!”
“鹿堂全部散出去,以鹤鸣山方圆三百里为界,仔细搜索对方的踪迹,雁过留痕,只要不是神仙,总会留下破绽。”
“诺!”
“张长夜!”
“在!”
“晓谕江东二十四治,自今日起,凡我道民皆有卫道除魔之责,对六天和其所属的无为幡花之道进行全力围剿,揭发者赏五百文,杀一人赏五千文,活捉者赏万钱。另,寻回三五斩邪雌剑者,赏黄金百两,拜大祭酒,子孙后代乃至万世,皆受天师道庇护,生而无忧,死无可虑。”
“这……”
张长夜犹豫了下,道:“师尊,这样一来,岂不让世人都知道我们弄丢了祖师爷的三五斩邪雌剑?与我道门名声或有损……”
“瞒得住吗?”孙冠高坐琉璃宝座上,淡淡的说了句,然后挥手让众人离开,只留下了范长衣。
“长生的伤势如何?”
范长衣忙道:“多亏李师弟出关,先用定金丹为阴师弟吊命,又开了几服常人绝不敢开的虎狼药,服下去咳了几碗黑血,再用温和之药慢慢调理,虽然仍旧萎靡,但至少保住了性命。李师弟说了,修养三五年,该无大碍。”
李长风被孙冠勒令闭门思过,等闲不得见任何人,其实已经等同于软禁,可为了救阴长生,除他之外再无别人能够有这样起死回生的神妙医术。
“三五年……”
正值用人之际,三五年实在太久,对天师道而言,阴长生无疑成了废人。孙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他亲口说的,林通被一剑刺死,然后贼人自称是明武天宫的天主?”
“是,阴师弟咳血之后清醒了片刻,当先说的就是这两句,想来是告诉我们林师弟非盗剑毁龛的人,幕后主使实乃六天。”范长衣道:“这才合了情理,林通刚入天师道不久,为人瞩目是因为明法寺论衡。可明法寺论衡是竺道安首先挑起,而那日恰逢罗杀天宫率鬼众半道截杀宁师妹,才给了林通出头的机会。此事牵扯到佛门、道门和六天三方,林通绝无可能操控这一切,阴师弟说他也是受害者,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只是现在林师弟的尸身还未找到,我会加派人手,沿斜江往下游搜寻,绝不能让林师弟死不瞑目。”
孙冠点点头,不置可否,道:“继续说!”
“现在六天已经露面的,都明玉的七非天宫,掀起了扬州动乱,致生民死伤无算;罗杀天宫,天主年归海,出身不详,多次在扬州刺杀宁师妹不成,反受重伤,逃入东海后不见了踪迹;而明武天宫此次潜入鹤鸣山,杀了一位益州治祭酒,一位大祭酒身受重伤,还毁了祖师神龛,盗走三五斩邪雌剑,除了天主,别人也无这般的手段。只是我们情报有限,还不知道明武天宫天主的详情,弟子马上会着手处理此事,任他是九幽地府的鬼,也要抓出来晒晒太阳……”
出了天师宫,张长夜站在迎仙桥上,手扶着栏杆,叹了口气,道:“是啊,瞒得住吗?瞒不住!”
鹤鸣山人多口杂,加上佛门虎视眈眈,不出五日,消息就会传到金陵,不出一月,天下尽知。
就算再怎么瞒,哪怕断绝了鹤鸣山和金陵的联系,严令所有人封口,可六天干出了这样的大事,岂会藏明珠于暗室,只怕早就要迫不及待的宣扬四方来扫天师道的颜面。
既然瞒不住,那就得强硬表态,若是连丢了老祖天师的法剑都无动于衷,天师道如何立足当世,如何与佛门争雄?
张长夜离开后去看望阴长生,推门先见到李长风,道:“五弟,三师兄怎么样了?”
李长风面容俊雅,乌发长须,气正神清,倒是上品的美男子。前些年因进言忤逆了孙冠,于山后修舍里闭关,从不见客,这次要不是阴长生性命垂危,需要仰仗他的医术,估计也不会出来。
“尚好,七日后会苏醒,静养一年,行走坐卧和常人无恙。但要重筑道基,没有五年晨光是不行的!”
“五年!”张长夜微露愁容,他在鹤鸣山和阴长生结盟,彼此依靠,互为奥援,这才能勉强保持住话语权和存在感,如今阴长生重伤,单靠他自己,根本无力和范长衣、韩长策等人抗衡。
坐在床边,看着形容枯槁,几乎没了人形的阴长生,张长夜默然不语,如丧考妣。李长风心如明镜,却也不会贸然开口去劝慰他。鹤鸣山这些年几个大祭酒争权夺利,上上下下闹的乌烟瘴气,真是看着就觉得烦闷,可是不知天师究竟怎么想的,不管不问,任由他们去折腾,甚至还有些默许和纵容。如今被六天轻易的潜入鹤鸣山,盗走祖师爷法剑,不正是内斗造成的恶果吗?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啊!
李长风背对着两人,站在窗户边,窗外山翠叠青,暮云散尽,夕阳如血刺目,他突然有种明悟:天师道正如这暮气沉沉的天色,已经日落西山!
一时房内三位大祭酒皆寂静无声。
经过近一月的舟船颠簸,五月初三,徐佑安全抵达钱塘,趁夜色避开耳目重入明玉山,不等稍歇,立刻召来何濡、左彣,和清明一道在密室商议。
“此次弄险,侥幸脱身,清明当为首功!”
徐佑对清明不吝赞美,左彣奇道:“清明人呢?”话音刚落,后心突然一痛,他来不及躲避,也不能躲避,对面就是徐佑和何濡,双指捏成剑诀,从腰间往后刺去,身子攸忽倒转,同时单手击地,如离弦之箭,从诡异之极的角度反扑而去。
能彻底瞒过他的六识,潜入密室行刺,修为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所以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务求阻上一阻,让徐佑逃命。
“咦!”
刚作反击,敌人方才那凌厉的气机却猛然消失无踪,左彣这时也看清了对方,收势倒退,瞬间回到原位。
就如同他根本没有动过一样!
“清明,你越品了?”左彣毫不介意清明的突然袭击,发自肺腑的高兴溢于言表。
清明躬身施礼,笑道:“是,已破开五品的山门。左郎君勿怪,是郎君说让我给你个惊喜……”
“果然是大惊喜!”左彣的笑声极为爽朗,他向来磊落,心胸宽广,不会觉得清明晋位小宗师会对自己产生威胁,反而顿时觉得轻松不少,道:“好,有你我携手,足可保明玉山不受任何贼子的侵扰。”
这不是大话,南北两朝武者众多,可入九品的并不多,而能够跨越重重天堑成为小宗师的更是屈指可数。许多世族大家能有一小宗师坐镇,已经算是厉害了得,单单明玉山现在就有了两位小宗师,说出去甚至有些骇人听闻。除非被朝廷派兵围剿,或者被一姓门阀率众多部曲犯山,否则的话,一般的刺杀和冲突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外部的武力威胁,至此完全可以抛之脑后,徐佑需要操心的是,如何尽快从灵宝五符经里找到道心玄微**的秘密,毕竟留给他的时间,真得不多了!
当下说起在清明洞里的经过,听的何濡心醉神迷,大恨没有亲临破阵,失去了和先贤过手试招的机会。清明将盗来的几样宝物一一呈上,先是张道陵神龛里的《九鼎丹书》和一个造型怪异的玉杖。《九鼎丹书》和《三皇秘典》都是张道陵得以扬名的重要道典,《三皇秘典》早不知所踪,没想到《九鼎丹书》竟藏在戒鬼井后的神龛中。
至于那玉杖,长三尺,杖身晶莹剔透,闪烁着莹光,两条紫、青双蛇盘绕其上,蛇口吐信,拱卫着一只妖物的头颅,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怕。
“这是什么?”左彣好奇问道。
何濡伸手摸了摸,入骨冰凉,玉质极好,认真打量了片刻,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这或许是千巫教的图腾和信物……”
徐佑和清明齐齐望过来。
何濡接着说道:“千巫教以前盛行于益、荆、湘三州交界,为诸多蛮族共同信奉的神灵。教内多巫祝,分男女阴阳,男为觋,女为巫,祭淫祀,敛钱财,以巫法害民,后被张道陵连根拔起,渐渐衰落。但百足之蛇死而不僵,千巫教时不时的就会死灰复燃,时至今日,仍旧被五溪蛮奉为正宗!”
“五溪蛮……”
徐佑拿起玉杖,从头到脚瞧了会,笑道:“苍处是徐家人,想必知道这东西的底细。不过,此物我们得来不正,暂时不能找他辨识,等日后机缘到了,再细究不迟!”
张衡的神龛里倒是平平,只有一块不知什么材质的木头刻成的木牌,上面只有“守心”二字。
“张灵真一生不入仕,袭教之后居住阳平山,只以符箓道法传授弟子,身无长物,死后将印剑交给张鲁,所以只留下这个腰牌存世,不足为怪!”
张衡字灵真,何濡对他的生平甚为熟悉,随手将木牌扔到旁边。徐佑拿了过去,入手温润,似有中正平和之神韵,能够让人定心守意,不起杂念。
“这木牌颇合我胃口,你们要不喜欢,我就笑纳了!”徐佑颇有分赃的自觉,据为己有之前还问问别人的意见。
何濡摇摇头,对徐佑的小家子气很是不屑,转头看向第三件东西。张鲁的神龛里是一顶朱冠,听起来平平无奇,可真看见实物,才让人目瞪口呆。这顶朱冠用纯金打造,约有三十斤重,比起郭勉的黄金帆更显得气派非凡,冠上布满了南海珍珠和和田宝玉,在这个开采极其复杂和艰难的时代,每一粒珠子、每一块玉石拿出去都是天价,更别说朱冠上琳琅满目,不知多少,真可谓无价之宝。
“张鲁占据巴郡、汉中三十余年,增饰其父道法,为政宽惠,颇得民心。而以巴、汉之富庶,就算张鲁不大肆敛财,也能积累钱财无数,有这样的宝物,更是不足为奇!”
左彣喜道:“朱冠好,金子可以熔了,珠玉可以拆分,神不知鬼不觉的换成铜钱,足够弥补现下的亏空了!”
“嗯?”徐佑还在把玩木牌,闻声抬头,道:“钱不够了?”
何濡道:“有点捉襟见肘,不过问题不大。主要是山宗那边接连送了十余艘大船,还有满船的货物,只进不出,皇帝也撑不住!洒金坊这边也遇到了瓶颈,各州的需求开始逐步减少,价格也难以再维持那么高……”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市场慢慢趋于饱和,有钱人毕竟是少数,开始的新鲜过后消费趋于理智,利润自然下降。
可另一方面支出却还在加大,通俗点讲,山宗重整溟海盗,属于创业初期,徐佑身为他的天使投资人,只能不断的加大投入,以求日后上市套现。而冬至虽说已经脱离了创业初期阶段,可也在尽力将情报网铺到金陵,这是急剧扩张抢地盘的第二阶段,比起初期更加重要,更得不停的烧钱!
徐佑有钱,山里藏的十万两白银,全拿出来支撑两三年没有问题,可那个钱他不准备轻易动用,当作储备金,为过冬的时候留条后路。
所以,洒金坊的造纸业撑着他熬过了从白衣到士族的过渡时期,算是功德圆满,下一步,还得开辟新的财路才能推动明玉山这个目前不算太大的组织继续前行。
钱,其实不难赚!
第九十八章 分赃大会
暂且抛开赚钱的问题,赏宝大会或者说分赃大会还在继续,第四件器物是个小铜匣子,上面有锁,不是清明洞里那种复杂的密码锁,而是普通家用的寻常鱼锁。
古人认为鱼是夜不瞑目的,就算睡觉也睁着眼睛,用来守夜看门最好。所以上至朱门,下至柴门,大都用各式各样的鱼型来做锁具,区别只在于做工的精美和耐久度。
这个当然难不到何濡,他没让左彣和清明动手,兴致勃勃的找来细长的铁器轻轻鼓捣了两下,鱼锁啪的一声跳开。为防万一,由清明掀起铜匣的盖子,里面竟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缯书。
取出平放在桌子上,入目的是一幅极简单的画作,蜿蜒的河水,密布的高山,层层叠叠的林木之外,隐约露出几个檐角,山下阡陌交错,小路纵横,却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述的神秘。
在缯书右上角,写着几句诗不成诗、曲不成曲的谶语:一河一湖中,平地登天宫。俯身探十丈,幽冥抓金龙。
“这是……”左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连我不懂诗画的人也看得出来,画如小儿涂鸦,诗如顽童呓语,至于这般郑重的藏在神龛里么?”
何濡盯着缯书观察了会,眼睛微微发亮,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应该是一幅藏宝图!”
左彣奇道:“藏宝图?”他低头再看,还是不得其门而入,“从哪里看出这缯书是藏宝图来的?”
何濡点了点金龙二字,道:“龙在九天,何时下过幽冥?这就是破绽!或许某一河一湖交汇处,有高山耸入云端,山中十丈深的地底,藏着大量的金银财宝。不过单单从这一幅画一首诗里得到的线索有限,没头没尾,基本上不可能推断出具体的方位。”
徐佑的眼神颇为玩味,道:“历来宝藏一说云山雾罩,谁也说不准是否真有其事,以讹传讹、牵强附会的所谓传说太多了。不过,这张宝图能被天师道珍而重之的收起来,应该有几分真实性!”
“世上没有破不了的谜团!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藏让天师道找了这么多年还没找到!”
何濡还待继续伏案研究,徐佑随手将藏宝图扔回匣子里盖好,道:“其翼,痴迷不得,与其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宝图耗费心神,还不如做好眼前的事。你也说了,从这图中无法推断具体方位,那就跟废纸没有两样。天降横财,有缘者得之,强求反受其咎,耐心等待机缘就是了,说不定哪日忽然抬头,就看到图中所在呢?”
聪明人最怕钻牛角尖,越是有难度,越是觉得跃跃欲试,心血、时间、精力、钱财,慢慢的投入进去,初始不觉的怎样,可等到后悔的时候,想放弃又不甘愿,不放弃就得继续深陷其间,若是最后真的有所得还好,如果一无所获,受到的打击会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徐佑所说,不予理睬,顺其自然!
“七郎,我敢断定,此图必然是真,只要我们想办法揭开谜底,岂不一夜之间就解决了用度的难题?”
徐佑笑道:“你啊……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财迷啊?刚才我说了,钱不是问题,不必担心,等过几日我会另辟财路,不会比造纸收益低!”
“好吧!”
何濡显然没有死心,他对金钱的**很低,但是对破解藏宝图的意愿却很浓厚。徐佑很明白他的心情,此次大破清明洞,他没有赶上,通过藏宝图可以和几百年前那位天师过过招,聊胜于无嘛!
“清明,这宝图你贴身收好,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看!”
清明收了起来,左彣憋着笑,斜眼望着何濡。何濡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伸手在敞开的胸口搓了搓,幸好经常洗浴,没有搓出泥丸来。
徐佑没搭理他,拿起第五件东西。这是一把短剑,通体如墨,没有任何雕饰和纹路,乍眼看去,平平无奇。可如果细看,却会发觉视线被那墨色吸引,好像能够吞噬一切光亮的怪物,让人魂不守舍,呆若木鸡。
“咦!”何濡皱眉道:“我刚才怎么好像走神了三息……”
徐佑凝声道:“我在洞里时往戒鬼井里望了一眼,就跟你刚才的感觉类似。只是戒鬼井勾魂夺魄的威力远胜此剑,我差点就栽了进去。”
“七郎的意思?”
“要么戒鬼井的内壁用了和这把剑相同的东西打造,要么这把剑曾悬在戒鬼井里多年,沾染了里面的鬼气!”
在座的四人,无不是心志坚毅之辈,清明和左彣更是修为深厚,就算受到些许影响,也十分的短暂。可若是两人交手,生死之际,有这短短一瞬的迷失,立刻便要横尸剑下了。
“清明喜欢用短匕,这剑最适合你!”
徐佑将剑递给清明,清明接过后轻轻抚摸剑身,眼光也变得温柔起来。他失去了男女间的欲念和情感,自然不会再有倾心之人相伴,可握着这把剑时,却像是鸳俦凤侣,自然天成!
不知是不是错觉,剑身的墨色瞬间变得更加浓郁,清明分明站在那,可又让人觉得摸不着看不透,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左彣突然道:“厉害!”
左彣已入四品,就算和当年的都明玉相比也差的不多,能被他说一句厉害,那可是当真厉害的紧。
清明收剑入袖,躬身道:“谢郎君赐剑!”
徐佑武功尽失,眼光仍在,抚掌赞道:“跟那宝图一样,此等神器,有缘者得之。剑在掌中,如虎添翼,清明,不如给它取个名字吧。”
清明不假思索的道:‘“烛龙!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好!烛龙睁目,天下皆明,烛龙闭眼,八方皆暗。”徐佑笑道:“不管天师道叫它什么,从今日起,它就叫烛龙剑!”
左彣毕竟谨慎,道:“这剑最好还是少露面,被天师道发现对我们不利……”
徐佑摇摇头,道:“我或许猜错了!”
何濡皱眉道:“七郎哪里错了?”
“当初在洞里,我对清明说,是孙冠造九神龛,铸历任天师的神主像,且将遗物锁在龛柜里,又用铁链设了险恶的机关。现在想想,其实未必是孙冠所为!”
“为何?”
“其实看到那藏宝图时我就在想,孙冠心怀天下,不是拘泥小节的人,不会因为这图是前任天师的遗物就不敢妄动。可当初为了保太子,宁可对二十四治道民加征租米钱税坏了他几十年的好名声,也没有拿着宝图去找宝藏,这不合情理。”
“七郎别忘了,魏元思死于三十年前,若孙冠造神龛,也应在三十年前,那时候天师道可没有遇到保太子的危机。”
“是,但既然宝图在手,哪怕一时找不到方位,却也没有再把它放到神龛里的道理。其翼你何等的智计,视钱财如粪土,可刚才仍旧被宝藏乱了心神,起因不外乎我们现在缺钱,将来若成大事,也需要很多的钱。那孙冠呢?天师道家大业大,可需要用钱的地方更多,将心比心,他绝不可能放弃宝图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何濡思索片刻,道:“孙冠也许另外摹印了一份呢?”
徐佑沉声道:“宝图里藏着无尽玄机,日日对着正本犹怕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摹本毕竟是摹本,不可能一模一样,孙冠又不是傻子,他没理由这样做……”
“所以?”
“所以,我认为这铁链锁神龛的主意,应该是第六代天师所为,然后从第七代开始,并不知晓前面五代天师的神龛里究竟藏着什么,并且以此为传统延续了下来。”
这次轮到左彣发问,道:“郎君,为何是第六代呢?”
徐佑笑道:“这就要清明来解释了!”
清明接过话道:“第六代天师裴庆,出身高门,却自愿入道修行,后成为天师,可谁知不过五月就被人行刺而死,刺客身份不为外人所知,现在想来,应该是六天无疑。若按照郎君的猜测,应该是裴庆造了神龛,亲手将这些宝物锁了进去,却没来得及向下任天师交代详情。因为那时裴庆春秋鼎盛,还不到选择继任者的时候,不料突然暴毙,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为何有此推测?因为第七代天师陈泷是在很多人的反对声中,杀了裴庆的三个师弟,五个亲传弟子,踏着一条血路登上了天师宫的琉璃宝座——这也是天师道四百年来最血腥的一次改朝换代。”
他跟随陈蟾多年,陈蟾又化名曹谷做过南豫州治的祭酒,加之祖上跟陈泷似乎有点关联,所以对这段隐情知之甚深。徐佑以前闲聊时听他提过,这会看到藏宝图,才开始盘算其中的前因后果,将零零碎碎的线索串了起来。
“因此,《九鼎丹书》、千巫教法杖、守心木牌、朱冠、藏宝图和这把烛龙剑,孙冠应该不知道。但为了以防万一,不到生死关头,清明,你的烛龙剑不要示人。”
清明点头,以前他的短匕不遇强敌绝不会出袖,现在晋位小宗师,更是没几个人有资格让他动剑了。
烛龙剑交由他拿着,其实跟藏在密室没有两样!
第六件东西很奇怪,是个石头。若是什么宝石也就罢了,怪就怪在它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只是上面刻着一个字:槿!
一石一字,真要全凭猜想,估计可以写一本五百万字的小说,徐佑耸耸肩,把石头放到一旁,又去看第七件:陈泷的《鬼眼经》。
陈泷杀尽同门而得天师之位,一身修为冠绝当时,但他真正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观人术,以毕生心血写就了这本《鬼眼经》。只是《鬼眼经》在后来的流传中逐渐缺失和谬误,被人篡改修补变成了《神相经》,于当今之世,名声大噪。竺法言就因为神相观人术为世人称道,其实跟真正的《鬼眼经》比起来,他那点微末伎俩还差得远呢。
“其翼,这是你的!”
徐佑将《鬼眼经》扔到何濡面前,他面带不屑,侧卧搓泥,道:“此经我早有听闻,说是天下无人不可识,识尽善恶是非心……但人心如渊,难以度测,区区一本经书,就想要识尽,岂不是吹大气么?”
话虽如此,可还是翻开看了几眼,突然咦的一声,翻身坐起,对着手心呸呸吐了口唾沫,然后毕恭毕敬的翻开扉页。上面写着:观相之要,首在神骨,神盛则养志,骨清则气正,如此大旨亦辩清浊,细处兼论取舍,方为大道!
徐佑噗嗤笑道:“真香!”
何濡沉浸《鬼眼经》的时候,徐佑他们又看了第八件东西,那是一本秘籍,乃第八代天师宁九州所著,这也是此次收获里唯一一本正儿八经的武学秘籍。
徐佑看了看,对左彣笑道:“可惜是刀法,若是剑法,正好送给你参悟!”
“宁九州为人粗鄙,豪放不羁,留下了很多笑谈。比如入主天师宫后,坐不惯那尊琉璃座,常常盘膝于殿下,和众多弟子、道众打成一片,却也很得人心。对了,他起先名叫宁宇宙,意为宇宙之大,唯我独尊,后来被陈泷赐名八鼎,少一鼎为避免‘满招损’之祸。可陈泷死后,宁八鼎嫌这名字不好听,又改名为宁九州,却在三年后突然暴毙,据说是得了急症……”清明对天师道的种种如数家珍,宛如活字典。
这位宁天师跟宇宙大将军侯景有的一比,徐佑故意看了眼何濡,道:“如此说陈泷的观相术也没那么神嘛,亲自挑选的天师,却三年暴毙……”
何濡头也不抬,讥嘲道:“观相又不是算命,只看生前,还能看死后吗?陈泷为宁九州改名续命,他自个不惜福,就是神仙也没法子!”
“好好好,你向来不服人,今个却对陈泷推崇备至,看来那《鬼眼经》不是浪得虚名!”
“七郎可有兴趣?我教你!”
徐佑笑着拒绝道:“过犹不及,宁九州前车之鉴,我没兴趣!”说话间眼角余光看到左彣把那本秘籍拿了过去,打趣道:“怎么?风虎你是要打我脸么?刚跟其翼说过犹不及,你就抛却剑法,来研习刀法了吗?”
“我自创五式剑法至今,感觉到了瓶颈,宁九州的刀法亦是走的刚猛凌厉的路子,或许会有帮助,看一下无妨!”
清明道:“剑法刀法都是法,本无区别。若风虎郎君能以刀意入剑法,再以剑意入刀法,最后刀剑合流,无分是刀是剑,想必可更进一步了!”
左彣虎目乍射精光,脑海似乎有了明悟,起身施礼,肃然道:“多谢!”
清明恭敬还礼。
“接下来,是《灵宝五符经》!”
徐佑静静坐着,目光如水无波。经书里藏着道心玄微**,他的性命、前程和将来的人生,全要仰仗道心玄微的秘密才能走下去。
只是到了这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是无比的平淡和从容。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从扬州到益州,再从益州到扬州,他已经拼尽了全力,若是还不成,那也无憾!
轻呼出一口气,手指伸向了经书的第一页。
不知什么时候,何濡、左彣和清明都停下来各自的事,凝望着徐佑的手指,仿佛,那是这世间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道心玄微,究竟是何物!
第九十九章 万物皆数
从密室出来,东方已经泛白,启明星照亮了夏日的第一缕光,让沉睡的钱塘城慢慢的睁开了双眼,挑担的、叫卖的、赶集的、出工的,从四方八面汇聚而来,仿佛流淌的血液,让整座城瞬间生动了起来。
徐佑打着哈欠回到住处,清明先去敲门,於菟睡眼惺忪的拉开房门,看到徐佑站在院子里的身影,碧蓝色的眸子里溢出难以遮掩的惊喜,猛地往前跑了两步,又赶忙站住,双手紧紧捏着衣角,拘谨的向他施礼。
南人的礼仪,她已经学的比真正的南人还要好了!
自於菟被调派来服侍徐佑,徐佑就开始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后来直接闭关不见任何人,他们相处的时间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其实彼此间还没有平常主婢那么的熟悉。
“丑奴呢?”
丑奴已经十一岁,出落的有了几分小娘的模样,现在也不方便和於菟住在一屋,反正这院子三间正房,四间偏房,再多几人也足够住了。
“睡下了,她不知道郞主回来,要不我去叫醒她?”
“不必了!”徐佑打量着於菟,她显然刚从床上起来,衣衫不整,头发随意的披散着,成熟女子的身体总是不经意的散发着妩媚的味道,要不是脸上的伤痕实在恐怖,只怕会让任何男人为之疯狂,笑道:“你也睡去吧,我这边有清明在,没什么事。”
进了内室,於菟当然不会这样去睡觉,穿好衣服,净了手面,又给徐佑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去偏房给小炉子温着水,然后搬着胡凳,规规矩矩的坐在门口守着,等候徐佑的吩咐。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燥热的天气让林里的蝉扯着嗓子的喊叫,於菟的心却十分的平静,跟之前看不到徐佑时的飘荡不安有了明显的区别——这个南人郞主年纪不大,可身上却似乎总有种魔力,能给予追随者无法形容的信心和依靠。
日光如火,肆意倾洒,
今天又是闷热的一天!
“啊!”
徐佑翻身坐起,头上微微渗出汗珠,他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些被大水毁了的神主像全都活了过来,一个个高千余丈,围着他低头俯视,散着金光的眼神冷淡如雪,无边无际的悚然和惊惧,骤然直透灵魂深处,让人战栗不已。
清明闻声进来,道:“郎君?”
徐佑摆摆手,缓了缓劲,抬起头笑道:“做了个噩梦……一群死鬼装神仙吓唬我!哈,无妨!”
清明愣了愣,没有听明白徐佑的意思,不过他没有追问,而是谨慎的检查了四周,确定没有异常才让於菟进来。
刚在於菟的服侍下收拾停当,冬至推门而入。昨夜徐佑归山时她还在城里处理事情,由于宵禁无法赶回,今天大早几乎是第一个出城疾驰,唯恐迟了这片刻,徐佑又会不见似的。
“小郎!”
冬至直接冲了过来,抱住徐佑,她的情感奔放且外露,眼眶已然泛红,啜泣着道:“你总算回来了!”
徐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是,我平安回来,以后不用再忧心!”
“嗯!”冬至用力的点头,依依不舍的离开徐佑温暖的怀抱,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展颜笑道:“我就知道,天下事没有能够难住小郎的!”
徐佑却没有她这么乐观,这次潜入鹤鸣山,可谓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小命就得交代在那里了,道:“侥幸而已!”
当着於菟的面,这些内情不能透露,简单说了两句话,徐佑让冬至去召集所有人在山半腰处的广场集合。对外说是闭关,可过了这么久,也该露露面了,免得人心不稳,徒生是非!
见到徐佑顺利出关,那些佃客们全都洋溢着真心的喜悦,毕竟唯有徐佑在,明玉山才在,有了明玉山,他们才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至于流离失所,今日不知明日。
勉慰了几句话,得知今年的收成极好,除了粮食,茶园果园也都丰收,徐佑特意找来这季的明前、雨前茶,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只是现在的人们暴殄天物,只懂得牛嚼牡丹,生吞硬咽,全然浪费了这些好茶叶。
忙完琐事,又去见祖骓。去年离开钱塘时,徐佑暗中做了许多布置,其中之一,就是交给祖骓一本名为天经玉算的书,里面详细记录了阿里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以及初级方程式的具体解法、各种形的周长面积体积的计算、分数小数代数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十分浅显,还没有《九章算术》里的题目复杂,但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所谓的天经玉算,是跟这个时代的算筹法完全不同的一种数学运算规则,想要学会,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比如履霜,她对算筹一道只是粗通,所以学起来事半功倍,进展神速。但祖骓不同,他已经站在了这个时代数学界的巅峰,许多约定俗成的规则都几乎成了他的本能,要重新改变思路,再从山脚一步步攀爬,确实有一点点的艰难。
不过,一旦掌握了这种数学思维,祖骓将是南北两朝除了徐佑之外,最有可能完全掌握天经玉算的那个人,甚至可以将两者融会贯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万物皆数——毕达哥拉斯!
祖骓的房间跟当初徐佑在兵营看到的没有太大的区别,同样的杂乱无章,没有下脚的地方。不过,也有点不同,以前摆放在屋子里的是数量极多的算筹,现在是满屋子飘的纸张。徐佑随便捡起一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方程式,从一元一次到二元一次,解答的十分详尽。原来祖骓活学活用,用徐佑交给他的方程解法,去把之前那些著名的算经题目重新解了一次,既可验证对错,也可加深理解。
“先生!”
“先生!”
祖骓正伏案解题,徐佑连喊数声,才从沉迷中清醒过来,双目恍惚的看了看徐佑,愣了片刻才急忙站起。他向来不拘俗礼,一把抓住徐佑的手,道:“快来看,这道题该如何解?”
徐佑跟着他走到案前,只看了一眼,差点下巴都掉了,这竟然是一道三次方程题。他摸摸鼻子,苦笑道:“先生,我只让你学初级玉算,你怎么都开始解三次方程了?”
“四月初的时候突降大雨,明玉山西侧的翠羽湖暴涨,为了防洪水淹没田地,需要造堤,可鉴于地势,堤坝的东西两头宽狭不同、高亦不同,如何能在确定人力和天数的前提下,保证工程延续不断,就产生了三次方程的问题……”
徐佑知道,最早提出三次方程并给出解法的是北周的王孝通,原因正是研究土木工程时的发现。不过后来经钱宝琮考证,南北朝时祖冲之已可解三次方程,比王孝通更加高明。眼前的祖骓和祖冲之不是同一个人,可他们的轨迹却越来越相似,很多时候,徐佑都会在这种似是而非的错觉中迷失了对时空的敬畏感和辨识度,仿佛他还在那个熟悉的世界里,只是一不小心往前跨越了千年!
“简单来说,解三次方程,要遵循‘商常为正,实常为负,从常为正,益常为负’的原则……”
徐佑将秦九韶算法的基本方法告诉祖骓,然后看着他从若有所思到欣喜如狂,连徐佑都顾不得招呼就要重新回到解题的美妙境界里去。
“别急,先等等!”徐佑没办法,对这个数痴不能太客气,忙伸手拦住他的路,道:“先生帮我另外个忙,我教你因式法、换元法来解三次方程!”
祖骓眼睛冒着光,道:“竟有这么多解法?”
徐佑肯定的点点头,道:“除过这些,还有个天经式,可以解所有的三次方程。”他把所有的定理和方程式都称为天经式,这样便于理解和统一。
“好!”
祖骓终于放下了手中毛笔,和徐佑出门下山往县城去。路上共乘一辆牛车,颠簸中徐佑问道:“先生,牛车只有两个车轮,前后摇摆不定,乘坐既不舒适,也行不快,为何不用四个车轮呢?”
“四轮车早在秦时就已有了,固然比两轮车舒适,但一来耗费畜力,价值不菲;二来转向困难,出入不便,也就逐渐没落了。至于现在,郎君请看地上……”
徐佑低头看去,由于之前的大雨,地上泥泞堆积,刚放晴后又被各种牛车柴车轮车碾压,形成了厚厚的车辙印。他们乘坐的牛车的车轮,就在这两道车辙印里行进着,就像火车固定的轨道,想要越轨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祖骓笑道:“这么多年,大家都用两轮车出行,由于统一了车轴的尺寸,道路皆形成了这种深厚又坚固的辙痕,若是再用四轮车,直路时还好说,弯路时怎么办呢?四轮车转向的角度比两轮车要大的多,根本无法利用车辙印……”
徐佑思索了会,道:“先生,若是只为达官贵人们造四轮车,你认为这些难题之中,最难的解决的是哪一个?”
“最难的是转向!”祖骓不假思索的道:“四轮车就算造出来,普通人家也用不起,所以畜力对门阀士族来说不是问题。至于车辙印,其实也不要紧,贵人们一般不会来这些乡野小道,若在城中,或者走驿道,那可是大道如砥,其直如矢,只要解决了转向问题,四轮车跑起来又快又稳,自然为上上之选!”
《诗经??小雅》里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诗句,也就是说那时古人已经懂得夯土筑路,并利用石灰稳定土壤的法子,造出的路坚硬如磨石,笔直如线。到了秦朝,更是以咸阳为中心,造驰道、直道、五尺道以及新道,构建了遍布全国的道路网,堪称奇迹。
其时,中国古代之所以没有向欧洲那样从两轮过度到四轮,除过地形和道路问题,转向装置的缺乏是最大的阻碍。徐佑深知这一点,所以自从何濡说钱财用度棘手,他便把赚钱的主意打到了四轮牛车上来,不需要多造,更不需要普及,只要让那些门阀贵族们认识到乘坐四轮车是身份的象征,并且确实比两轮车更舒服更快捷,销量和收益就不再是问题!
“转向,”徐佑微微笑道:“其实不难!”
祖骓愕然!
第一百章 郑君草,徐郎豕
“先生,你能大概给我讲一下两轮车的构成么?”
祖骓再次愕然。
你连两轮车都没搞明白,还妄想造出困扰了数千年的四轮转向问题?不过想归想,徐佑问了话,他自然要给出答案。
“两轮车由舆、辕、轮、輹、輹、轴、軎、辖、辋、辐等构成,舆和辕就不提了,要让牛车安全行进,主要靠轴和轮。车轴横于舆下,在舆的底部安两块木头,用革带将轴绑在上面,称为“輹”,因其形状看上去像只趴伏的兔子,也称“伏兔”这个主要是为了减少颠簸和震荡……”
徐佑点点,这就是最早的避震器,道:“先生接着说!”
“轮的中心是一个有孔的圆木,称为“輹”,用以贯轴。轴两端露出毂外,末端套有青铜或铁制的轴头,称为“軎”。轴上有孔,用以纳“辖”,以防车轮脱落。辖多以青铜或铁制成,扁长形,俗称销子。轮的边框,称为“辋”。辋和毂之间以“辐”相连……”
这时代的车轮辐条一般为三十根,所有辐条都向车毂集中,称为“辐辏”,这也是成语“商贾辐辏”的来历。
徐佑听完祖骓的讲解,笑道:“等会到了城里,我给先生画一幅画,你看了后就会明白怎么解决转向的难题!”
祖骓默然不语,他对徐佑的术算惊为天人,并对雷霆砲赞不绝口,可不代表他就跟冬至他们一样盲从,觉得徐佑无所不能。四轮转向让古往今来多少能工巧匠为难了这么多年,岂会像徐佑说的那般容易?
“好吧,我静等郎君的画!”
他没把话说死,毕竟徐佑,可是曾经创造过奇迹的人!
祖骓衷心希望,这一次,眼前的少年郎君不是说大话,而是真的胸有成竹,那样的话,实为开天辟地的一大创举!
入了城,让祖骓先去天青坊休息,徐佑带着清明去拜访县令萧纯。这位钱塘父母官为政一年多来,恶行倒也没有,善举自是不多,整日里游山玩水,赏花戏月,颇得无为而治的精髓。
“见过明府!”
萧纯甚至呆了一会,才勉强认出说话的人是徐佑,说来他们交往不多,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已,笑道:“微之出关了?听人说你闭关为《春秋》作注,实在让萧某敬仰钦佩。想那郑玄,先师从第五元先习《京氏易》、《公羊春秋》,又跟张恭祖习《周官》、《左氏春秋》,后来又西入函谷关跟随马融多年,年过四十,这才杜门注疏,潜心著述,可一遇服子慎,却仍不敢再给《春秋》作注,拱手相让,方有了《服氏春秋注》传世。今日观微之雄心,已远胜郑玄了!”
郑玄一代大儒,萧纯如此奚落,简直是当面打徐佑的耳光。徐佑寻思着最近他虽然没亲自登门拜访,可每逢节庆,冬至送来的礼物和钱财从没有少过,萧纯冷嘲热讽,所为何来?
事有反常必为妖,徐佑脸上笑容不变,道:“明府谬赞了,郑康成独爱车前草,而我独爱‘执豕于牢,酌之用匏’。若论风雅,差之远矣!”
魏晋之时,世人皆爱羊肉,猪肉属于下贱的品类,吃的人被认为同样下贱。之后几百年,一直如此,到了宋朝,仍旧有”贵人不肯食,贫人不解煮”的诗句。
徐佑以《诗经》里的诗句,来说明他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粗鄙之人。而郑玄酷爱车前草,因此车前草又被称为郑君草,两者相比,自然是吃猪肉的他等而下之了。
不过,徐佑巧妙的用自嘲避开了《春秋注》这个话题,既不得罪萧纯,也不至于让还未面世的注疏遭受池鱼之殃。
果然,萧纯顿时忘了继续拿《春秋注》做文章,哈哈大笑,指着徐佑道:“今日才知道,名扬江东的幽夜逸光,竟然是执豕于牢的屠户!”
从县衙出来,走到僻静处,徐佑和清明说起萧纯的咄咄逼人,奇怪的道:“没道理啊,我和萧玉树在平乱时好歹
相处甚欢,又和萧纯无前怨无旧恨,他这么针对我,用意何在呢?”
清明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徐佑受到的侮辱,所谓主辱臣死,身为部曲,岂能安心?
“郎君,要不要?”
他做了个隐蔽的手势,徐佑没好气的道:“不要冲动,萧氏的人是那么好杀的么?并且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后患无穷。”
“我保证做的天衣无缝。”
徐佑停下脚步,担心的看了他一眼,道:“清明,你以前虽杀人,却并不嗜杀,甚至可以说有些抵触,现在怎么回事?”
清明笑道:“郎君放心,以前我困在青鬼律里无法自拔,深知多杀一人,便要多陷进去一寸,若是不控制想要杀人的念头,早晚会人不人鬼不鬼,彻底坠入鬼道。如今过了六桥,识破迷障脱困而出,生杀予夺,全凭一心,我心中对萧纯有杀意,那就不必再遮掩,这才是青鬼律的妙义!”
“青鬼律……”徐佑眼眸里透着几分凝重,过了片刻,道:“清明,若论对青鬼律的了解,世上无人比得上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困在那阴森鬼境这么多年,乍然脱困,如出笼之鸟,急欲振翅高飞,却忘记这天地也不过是另外一个牢笼,若是真的随心所欲,怕是会空欢喜一场,极大可能再坠鬼道,永无翻身之法了!”
清明脸色微变,立在树下,身子纹丝不动!
徐佑自去街边小店吃了碗馎饦,又坐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清明走了进来,坐到对面,身上衣衫可以看到汗渍印出的水迹。
以他小宗师之尊,夏日几乎不会出汗,可见方才那番话,真的是当头棒喝,让清明醍醐灌顶。
“要不是郎君提点,我几乎被眼前的自在荧惑了本心。”清明顿了顿,实在忍不住问道:“郎君武功尽失,可一眼就能看出青鬼律的症结所在,我实在不明白……”
徐佑将另一碗馎饦推到清明面前,道:“我对青鬼律一知半解,只是明白一个道理,哪怕孙冠贵为大宗师,也绝不可能做任何事都全凭一心。你不过刚晋升小宗师而已,就有了生杀予夺,全凭一心的妄念,可知脚下的登山路已经偏离了正确的路径,若继续走下去,不仅登不上山巅,还可能落下万丈悬崖。”
清明郑重的道:“是,清明谨记!”
徐佑叹道:“不管什么道,无非是守心二字。天道在仁德,武道在止杀,止杀不是不杀人,而是杀必杀之人。”他看看左右,没人注意这边,笑道:“什么是必杀之人?和你有血海深仇的人,逼你陷入绝境的人,死了比活着对你更有利的人。比如萧纯,我其实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生气。这样的纨绔子弟,无非仗着萧氏的权势作威作福罢了,其人的城府和机心都不值一提,想要给他吃点苦头办法太多,不急于一时,更不必冒险杀之。”
“诺!”
吃完馎饦,徐佑去了天青坊,计青禾赶紧来拜,这段时日没见,他变得富态了不少,脸上红光外溢,已具备几分大商贾的气势了。想来是富婧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在徐佑手下又干的得心应手,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自然查不了。
富婧生完孩子之后,一直在明玉山上修养,天青坊的事务都由计青禾一手操办。此人确实如何濡所说,极有才干,当初跟着商船出海,牵扯到和骆白衡以及溟海盗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都协助李木处理的头头是道,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并且此人的妻子儿子都在掌控之中,属于绝对可以信任的部曲,因此在何濡的有意培养下,这几年交给他办的很多事都办的不错,连冬至对他的评价也很高。
翻了翻天青坊的账簿,徐佑看了眼略有些紧张的计青禾,笑道:“怎么,怕我查账?”
这是玩笑话,冬至的情报网每年花费的钱都是一个天文数字,若是连自家的这点产业都看不好,那可真是丢尽了徐佑的脸面。别说天青坊的账簿,就是计青禾每日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冬至那边都有详细的记录,恐怕比他自己都要了解自己。
计青禾和徐佑接触的太少,内心深处对自家郞主很有些敬畏,闻言忙回禀道:“郞主心怀四方,志在高远,岂会介意这小小的天青坊的账目?但话说回来,郞主用人不疑,既然让我作了天青坊的掌柜,那就是信得过我,我只恨分身无术,不能日夜为郞主效死,又岂敢贪墨坊里的财物呢?”
徐佑大笑,对清明道:“听听,能说会道,让人如沐春风。开门做生意,有这等的口才,还怕赚不到钱么?”
计青禾也赔着笑,道:“都是郞主教的好!”
“今日来,不是查账,也不是听你哄我开心。取笔墨和由禾大纸来!”
计青禾吩咐下人取来笔墨,铺开由禾大纸,道:“郞主可是……要作画吗?”他从旁人口中听了徐佑太多传闻,可没听说过他会画画。不过人人皆知徐佑和顾允交好,顾允可是江东乃至整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大画师,耳濡目染,略作提点,就比得上别人十年之功。
徐佑道:“听其翼说,你擅山水画?”
“不敢说擅长,只是粗通!”
“好,你执画笔,按我说的画!”
足足一个时辰,画了改,改了画,计青禾才算领会了徐佑的意图,将完整的四轮转向装置画了出来。
说是转向器,听着高大上,其实没有差速锁这种高科技,只是把前两个轮子装在一个车架上,后两个轮子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后面的车架放在前面个车架上由一根独立的立轴连接,这就是西方著名的四轮车转向问题的解决方案。
“嗯?”
祖骓在一边看着,眼睛先是迷惑,继而恍然,等徐佑给他讲解了大概了原理,几乎要跳起来,双手激动的拿着画纸,片刻也不舍得离开,口中不停的说:“原来这么简单,原来这么简单!”
是啊,同样的这句话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到了中国。他说,欧洲有的东西这里基本上都有,除了茶叶和印刷术。而他对雕版印刷术的评价是:极为巧妙,又超级简单,简单到看一眼就能明白!但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欧洲始终没有发明出来。
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很多开创性的发明其实只是一个奇思妙想,简单的推开这扇门,就会看到另外的世界。可如果找不到这扇门,哪怕走遍千山万水,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当然,说是简单,车轴和车架之间需要很多比较精密的器具来连接,具体的长度和宽度也和两轮车截然不同,得多次试验才能找到最舒适、最安全以及最大承重的比例。
“这只是初步方案,以后可以再加入一个避震装置……”
“避震?”
“就是和伏兔差不多,可以减轻颠簸,增加舒适感和奢华度……”徐佑想的是螺旋压缩弹簧,但螺旋压缩弹簧对钢材质量和冶金技术要求很高。不过,中国古代最多的就是各种技术优先于理论的黑科技,比如1978年曾侯乙墓就出土了二十个螺旋弹簧,由黄金和铅锡合金制成,质地较软,和现在的螺旋压缩弹簧的外形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的精密,只是很可惜没有弹性,具体用途至今不明。
因此,只要徐佑提出想法,就可以召集最优秀的工匠试试看,并不要求后世那种螺旋压缩弹簧的蓄能能力和持久质量,只需比现在的伏兔减震效果好上几倍就可以了。
若实在不行,还可以用动物肌腱代替,反正这个时代用动物肌腱来做弓弩、抛石机之类的技术十分成熟,也很可靠,所用的原理也跟弹簧的原理相同。
“郎君,我要一个工坊!”祖骓迫不及待的想开工建造这个世界第一辆可以转向的四轮马车,那种急迫,甚至超过了他推算圆周率的热情。
“我已经吩咐其翼,在明玉山北侧觅地造一工坊,暂命名为天工坊。先生若是不喜这个名字,我们可以再商量……”
“天工坊?好!好名字!”祖骓道:“郎君,天工坊交给我,定不负所托!”
徐佑笑道:“正要劳烦先生费心!”
第一百零一章 青天有月来几时
离开天青坊,经过东城时,徐佑下意识的往义舍那边望了望,这么久了不知道沙三青和莫夜来日子过的怎么样,应该没有再招惹什么麻烦,否则的话,冬至应该会向他禀告。
在这个乱世,没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出城之后,徐佑绕道南行,去了位于钱塘渎的赵家船坊。坊主赵信年过三十,仪表堂堂,双眼大若铜铃,望之炯炯有神,见到徐佑,兴奋的手足无措,又是施礼,又是奉茶,甚至还让内眷出来一晤。
想他一介商贾,偏要附庸风雅,又不通礼仪,自是闹出不少笑话。徐佑却无丝毫轻视和不悦之意,笑容满满,温良恭谨,对赵信的妻子表现出足够的敬重。冬至早有探报,赵信惧内,家中诸事,赵妻可做一大半的主。还有赵信那两个明显仰慕徐佑的漂亮女儿,也都一一巧妙应对,既不自外于人,也不过于亲近,显得极有分寸,让人顿生好感。只不过盏茶的工夫,就让赵信视为知己好友,就差剖心掏肝纳头就拜了!
这时候的商贾但凡能够做大做强的,大都是信义之人,没有广告忽悠,全靠口碑传播,有几次弄虚作假的勾当,传出去就没法再继续做下去了。所以赵信的为人,徐佑让冬至认真调查过,属于可交之辈。
徐佑此来,不仅仅是为了交朋友,要开天工坊,建厂买设备都是小事,重要的是缺乏足够的木匠。精通这门手艺的要么是官府百工院的匠户,要么早都被各大船坊和其他作坊雇佣,属于可遇不可求的稀缺人才。掏高薪挖人不是不行,但一般是挖不到的,匠人们受到契约的约束,也受社会道德的约束,后者的约束力更大,也更管用。就算徐佑愿意帮忙掏违约金,也极大可能挖不来人,还会因此臭了名声——对他来说,乡间的风评至关重要,牵扯到以后升品的评议,为了赚钱而自绝于士族,那是白痴才干的事。
所以,他只有来见赵信,希望从他这里先借几个人过去,日后再慢慢的想办法把人截留。这样做的好处,既不伤两人的和气,也让赵信不至于那么的为难。
赵信很爽快,直接给了徐佑十个手艺精湛的木匠、五个熟练冶金的铁匠,约好借用一年,到期归还。徐佑大手一挥,又在赵信这里*了五艘船,加上先前的十五艘,仅仅在赵家船坊,他就*了二十艘大船,哪怕是金陵的船坊,这也算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主顾了!
眼看天色已晚,赵信热情留宿徐佑,并于后花园设宴款待。酒过三巡,耳酣面热之时,明月高悬,如玉盘璀璨绚丽,赵信舔着脸再求徐佑赠诗。之前他已经向冬至提过多次,当时徐佑还纳闷,你一个商人,痴迷诗作干吗?等见过他那正当妙龄的两宝贝女儿,徐佑当然明白真正想求诗的人是谁,略作沉吟,笑道:“我久不作诗,今夜蒙三郎款待,酒助诗兴,且献丑了!”
赵信大喜,亲自去捧来笔墨纸砚,又命大女儿过来研墨,小女儿素手镇纸。徐佑笑着谢过,持笔静立片刻,彼时月光洒在肩头,皎如玉树临风,说不尽的潇洒和风流,轻展手腕,挥毫写就: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赵信是商人,写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未免太俗,若为了他两个女儿,写些情情爱爱花前月下又未免太过,可写友情诗,如果流传开来,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又会给徐佑带来不小的麻烦。所以此情此景,正好把酒问月,不言人间事,既不给赵信难堪,也让徐佑避免了后顾之忧。
“好,好诗!”
赵信赶紧狂赞,一边赞一边偷偷看大女儿的脸色。他大女儿读过几年书,略有些才学,比其父更懂得诗的好坏和品阶。
大女儿娇躯微颤,目不转睛的盯着纸张,虽然早听说幽夜逸光的大名,被士林誉为诗赋冠绝江东,可没有亲眼见到总觉得传言当不得真。今夜站在身侧,看他顷刻之间就拿出一首如此惊艳的诗作,且应时应景,尽显高逸出尘之姿,俏脸顿时绯红如春日的花瓣,望向徐佑的一双妙目娇媚欲滴,似有万种风情无处言说。
小女儿不懂诗,却懂字,她自幼酷爱书法,看到徐佑的字反应比大女儿更加夸张,身子几乎要扑到案几上去,素手探出,如同见到珠玉似的想要去抚摸,去又恐墨迹未干,污了这天下绝无仅有的好字,那种欲语还休欲拒还迎的小女儿家神态,更让人心有遐思。
只看两个女儿的反应,赵信哪还不懂,立刻大喊着命人收起了墨卷,小心叮嘱着收到书房放好,不得任何人触碰,违令者严惩不贷。
眼看赵信还要劝酒,徐佑扔了笔,托着额头口中喃喃作醉酒状,清明从旁扶住他的胳膊,道:“鄙主人不胜酒力,我看还是散了吧!”
“是我疏忽了!”赵信满脸歉然,又殷勤的在前面引路,道:“快快,给徐郎君熬醒酒汤……两位郎君这边请,这边请!”
进了雅舍,关上门,清明笑道:“郎君小试牛刀,却把赵家两个女郎迷的昏三倒四,莫非想要效仿娥皇女英,兼收并蓄吗?”
徐佑靠坐在床榻上,闭着眼道:“胡说什么,赵三郎诚信待我,岂能觊觎人家的女儿?”
“以我看,若郎君有意,赵三郎怕是巴不得呢……”
徐佑噗嗤一笑,摇摇头没再搭理他。一夜无话,等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徐佑起床告辞,赵信挽留不来,约好再会之期,依依不舍的送别而去。
回到明玉山,和祖骓说找来了木匠和铁匠,天工坊那边也拨给他足够的钱财和人力,争取两个月内初具规模,半年内造出第一辆四轮马车。忙完这些,冬至突然来报,说山下有人叫嚣,要和徐佑论辩《春秋》释义。
徐佑奇道:“来者何人?”
冬至的小脸沉的几乎要滴下水来,道:“此人叫魏无忌,年前就来过明玉山,说听闻小郎闭关著《春秋正义》,故而找小郎辩诘《春秋》,被我婉言谢绝,请了出去。后来又接连来过三次,开始还算有礼,可逐渐的却口吐狂言,污蔑小郎沽名钓誉,实则胸无点墨,这才避而不见,不敢和他当面一辩真伪……”
徐佑笑道:“这人怕是来碰瓷的……你没查查他的来历?”
“碰瓷?”冬至没听明白徐佑的意思,不过当下也没心情询问,恨恨回道:“岂能不查么?魏无忌家在临海郡,普通士族,在郡中小有薄名,文采诗赋并未见得出众,只是喜欢研读《春秋》,据称东南通《春秋》者,无出其右!”
“哦?”徐佑拿着铜制的茶匙,轻轻搅拌着杯中的茶叶,这些生茶入口涩味太浓,对味觉是极大的损伤,世人爱饮茶,其实还未得其门而入,随意的道:“想借我扬名?还是受人指使?你查清楚了吗?”
冬至敬佩道:“小郎真神人,原想着等会说出来吓小郎一跳呢……魏无忌不知怎的和陆绪勾搭上了,两人诗文相和,这两年过从甚密。这次上山发难,一为扬名,二,怕是为了当年小郎和陆绪的私怨。”
好久没有听到陆绪这个名字了,自从钱塘湖雅集名声扫地之后,陆绪这几年闭门读书,极少公开露面。徐佑本以为他修心养性,说不定因祸得福,学识反而更上层楼。现在看来,狗改不了吃屎,暗中还寻思着报仇呢,不过学的聪明了点,知道自己不出面,鼓动旁人来做杀人的刀!
“其翼怎么说的?”
“我瞧着生气,本想好生整治他一番,又怕折辱读书人,会累及郎君名声,所以任他欺上门来,毫无办法……”冬至噘着嘴,道:“其翼郎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向他求个主意,他只笑笑不说话,也不让对付那狂生,还吩咐我将那人来挑战的消息发散出去,如今整个扬州无人不知小郎避而不见魏无忌,那狗东西的名声倒是越发的响亮了!”
“猪嘛,养肥了再杀。”徐佑笑了起来,眼眸里清澈的如同冬日的雪,道:“其翼虽是个和尚,可比屠户更加的懂行!”
“那,我赶他走?”
徐佑扔了茶匙,拍了拍手,道:“这岂是待客之道?请他来,我见一见!”
“好!”冬至这大半年被魏无忌气的一肚子火,笑的眼睛都看不到了,道:“我就等着小郎来教训他呢!”
初见魏无忌,徐佑印象还不错,一袭青衫,干干净净,人又长的秀气,要不是受陆绪的指使,单单为了《春秋》而来,那还不妨交个朋友。
“魏郎君,听下人说你数次登门,我闭关不知,实在对不住!”
魏无忌脸色平静,淡然中自有说不出的倨傲,道:“徐郎君闭关一年,可否容在下拜读大作?”
“开门见山,我欣赏郎君的直率!”徐佑微笑道:“可是无香不拜佛,我多年心血,费时一年方才完成,若这么轻易让郎君看了去,再对外宣扬乃你的见识……呵呵,我什么亏都吃,就是不吃哑巴亏!”
“哑巴亏……”魏无忌默念三遍,才明白徐佑的意思,勃然大怒,道:“幽夜逸光何等的名声,我还当气度异于常人,竟也是小肚鸡肠之辈。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可笑可笑!如此,告辞了!”
徐佑笑容可掬,道:“不送!”
走了几步,记起陆绪的话,魏无忌缓缓停下,胸口急剧的起伏,然后回过头来,脸色稍霁,道:“徐郎君,在下并无他意,只是这十年苦读《春秋》,尚有许多不通经义的地方,想要虚心向郎君请教。”
“是吗?”徐佑起身,走到魏无忌跟前,唇角露出一丝讥诮,道:“我刚还夸你直率,这会就开始口不对心。魏郎君,你若想为陆绪报仇,言明就是,我非怯战之辈,自当给你个机会。可要是玩弄心计,你这点小孩子过家家的城府,我实在没什么兴趣陪你闹着玩,听懂了么?”
冬至站在一旁,听得几乎要叫出好来,果然还是小郎最解气,这些怼人的狠话,她可想不出来。
“你!你!”
魏无忌脸色铁青,心中略有惊惧,这里可是徐佑的地方,若是派出几个凶神恶煞的部曲伤了他,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转念一想,徐佑要真敢动手,那正中下怀,到时候陆绪振臂一呼,抓住这点激起士林的怒火,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把心一横,仰着头,冷冷道:“怎么?徐郎君可是怕我揭穿你的《春秋正义》是愚弄世人的把戏吗?自十字诗传唱天下,《三都赋》扬州纸贵,可郎君却再无一诗一赋流传,外人皆道徐郎才尽,莫非言中了不成?”
徐佑摇摇头,道:“激将法对我没用,这样吧,我明日要去吴县拜会顾府君,你如果真的要和我论辩《春秋》,五日后登门候着就是了,可把你那些狐朋狗友都叫上,免得输了不认账,再来明玉山聒噪。记住了,机会只有这一次,你要是抓不住,日后再敢出现在我面前,”他容色平静,可眼神凌厉中透着杀机,道:“听说临海郡有几股山贼闹的挺厉害,魏郎君府上有一母一妻一妾,兄弟五人,还有七个子女,十几个子侄,千万别有了什么闪失。”
“你!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事……”魏无忌手脚都颤抖起来,俊脸顿时变得煞白,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徐佑笑了笑,如阳光融化初雪,可在魏无忌眼中却和恶魔没什么两样。转身走向侧室,道:“冬至,送客!”
冬至笑眯眯的走到魏无忌身边,道:“魏郎君,请吧,五日后,吴县等着啊。别不来,不来的话,晚上走夜路很可能摔断脖子哦……”
魏无忌吓的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再待下去,这明玉山风景秀美,却住着一群鬼魅,简直不寒而栗,当即下山,连头都没敢回。
至于他下山后如何和陆绪商议,那就是他的事,恐吓他的那些话,也没人会当真,无第三方在场,更做不得数。不过,徐佑相信,陆绪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对他来说,在扬州能够对付徐佑的方法,文武黑白,真的不算太多。
次日一早,徐佑带着何濡和清明乘船前往吴县,于情于理,他都当前往拜会顾允。顾允的婚事去年三月就该举办,后来因为陆未央的母亲重病,婚期无奈延后,等其母病愈,重新定在了今年二月,但徐佑当时对外说是闭关,实则在鹤鸣山潜伏,顾允竟以等徐佑出关为由,顶着顾陆两家的巨大压力,将婚期又往后推了五个月,最后定在了今年七月。传闻说顾允的父亲大发雷霆,和顾允约好,到时不管徐佑到不到场,都必须如期举办婚礼,再有推搪,将以族规严惩。
这份洁净无瑕的友情,徐佑很珍惜,也很感动,所以归来之后,安排了家中诸事,立刻启程前往吴县去见顾允。
既为叙旧,也为贺喜!
第一百零二章 不负飞卿不负心
吴县之前一直是扬州的州治和吴郡郡治所在地,也是扬州的政治文化经济和军事中心,随着这么多年的发展,原来的城区已经满足不了近乎爆炸的人口增长和住房压力,所以在主城西边的低矮丘陵山体之上,重新筑造了面积不算大的附城。
起初,附城的主要作用是刺史府、太守府和县衙等诸多衙门的聚集地,后来以官府为中心,各行各业都如雨后春笋冒尖似的全面铺开,只用了十年时间,就形成了规模足以媲美主城的庞大城区。接着在三十年间,发展更加的不平衡,形成主次颠倒的局面,原来的主城成了普通百姓的聚集区,而附城则成了官吏、门阀、士族和富商们的地盘,以越溪为主的几十条河道分开了主城和附城,如同贫贱和门第一般,是那么的泾渭分明。
附城通往主城主要靠三条官道和密密麻麻的拱桥,徐佑安步当车,和何濡清明一边欣赏吴县的景色,一边谈起顾允的婚事。何濡讥嘲道:“顾允怕是对那位陆氏的女娘不甚满意,所以一拖再拖,始终不愿大婚。他不愿就不愿,却偏偏借七郎的由头,害得咱们无端得罪顾陆两家的长辈,智者不为!”
知道何濡对张玄机的事始终有心结,在他想来,顾允既然不喜欢陆未央,那还不如娶了张玄机,可以彻底断了徐佑的念头。
徐佑不会跟他争论这些,情之一物,岂是利弊可以说的清楚的?转头笑道:“清明,你怎么看?”
清明淡淡的道:“我不知道!”他虽入五品山门,可在男女情事上一窍不通。顾允不喜欢,那就不娶好了,何必勉强自己受这份罪呢?难不成顾氏真的会为了一个外姓女娘惩处家族里最有前程的俊杰吗?
“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徐佑赞了他一句,驻足桥上,望着桥下碧水清波,几只肥鹅轻快的游过,留下转瞬即逝的浅浅痕迹,轻声道:“其翼看事太过功利,这点本没有错,世间攘攘,皆为利来,可有些时候,少些功利之心,反倒可以更得其利!抛开我和飞卿间的情谊不提,单说好处,得罪了顾陆的长辈不要紧,因为他们只属于门阀的过去,而飞卿,则属于门阀的将来。如果把此事看成博戏,我宁可把钱押在飞卿身上!”
何濡叹道:“七郎所言是不错,可顾允不优柔寡断的话,我们原本可以两不得罪……”
“世间安得两全法,”徐佑迈步前行,身姿飘逸,大笑道:“不负飞卿不负心!”
“好一句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飞卿不负心!”
桥东头突然走过来一人,穿着僧袍,容貌丑陋,皮肤黝黑,唯有一双眼眸晶莹剔透,不染尘埃,让人顿生好感,他快步赶上徐佑,双手合掌,恭敬的道:“尊驾可是微之郎君?”
徐佑还礼,奇道:“你认得我?”
“不认得!”僧人笑了起来,细碎的白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道:“只不过整个扬州可以念出‘世间安得两全法’的人,窃以为非幽夜逸光莫属!”
这个马屁拍的高级,徐佑正色道:“法师言重了,仅残诗两句,难以达意,乃戏作而已,当不得此赞!”
僧人维持着笑容不变,道:“郎君观流水群鹅得残诗两句,却依稀暗含佛法之精义,难怪连竺师叔都尊郎君为六字之师!”
“嗯?”徐佑故意露出惊骇之色,道:“法师究竟何人?”
僧人再合掌下拜,道:“贫道竺无书,为本无宗宗主竺真人座下弟子,行七!”他直起身,笑的眼眸弯成了月牙,道:“由于贫道浑身黑如漆,人称漆道人!”
唐朝之前,僧人也被称为道士,这个道是修行的道,并非道门专有,所以和尚也好,道士也罢,皆可自称贫道。
唐朝之后,和尚的自称有贫僧和,也有贫道,并行不悖。直到元明之后,才逐渐分道扬镳,和尚称僧,道士称道,一目了然。
徐佑觉得此人十分有趣,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竺宗主高徒,若论佛法,我不及法师万一,更不能和竺上座相提并论,又岂敢做那六字之师?”
竺无书笑道:“微之郎君可记得无尘师弟?”
那个跟在竺法言身后的壮和尚?
徐佑忙道:“自然记得,我和无尘法师甚是相得,可白贼之乱后,钱塘内外阻隔,再没有无尘法师的消息了!”
“无尘师弟在白贼之乱前离开钱塘回了金陵,侥幸躲过了杀身之祸。我在金陵时和他最为亲近,经常听他提起,说微之郎君乃是我沙门的大毗婆沙,若论佛法,除师尊外,我辈皆为末学后进!”
念起竺无尘,徐佑对那毫无心机的胖和尚观感上佳,慨然道:“当初无觉法师悔悟自杀,无尘法师悲伤太过,我才以偶然听来的佛理经文劝慰他,不想无尘法师因此开悟,竟称我为大毗婆沙,佑实在汗颜,愧不敢受!”
“郎君当之无悔!”竺无书突然低声道:“师尊似也有此意,等日后时机成熟,或会拜郎君为大毗婆沙。不过这件事尚在酝酿之中,郎君切莫外泄……”
徐佑呆住了,大毗婆沙是佛门很重要的名号之一,哪有轻授于外人的道理?更何况他和竺道融缘锵一面,凭什么对他青眼有加?
“法师说笑了……”
“贫道几个胆子,敢拿这样的事和郎君说笑?”竺无书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往附城的方向去,笑道:“这些都是准备今日一睹郎君风采的民众,只是不认得郎君,错过了良机……”
徐佑今日和魏无忌辩诘《春秋》,消息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了出去,不仅文人名士齐聚郡守府,连老百姓也爱凑热闹,纷纷结伴前来,瞧着声势,怕不是有上千人。
当下和竺无书同行,进了附城,入了郡守府,顾允早等候多时,看到徐佑,疾步走到跟前,一把紧紧抱住,久久不愿松开。
“微之!”
“飞卿!”
执手相望,顾允俊目里闪烁着喜悦的泪光,道:“我几次欲往明玉山,又怕误了微之的文业,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真是愁煞了人!”
“我虽闭关不出,可也时常忆起飞卿,原想着你忙于政务,会不会容颜疲惫,稍逊风姿,今日一见,却犹胜往昔!”
两人一番叙旧,旁若无人,何濡轻咳几声,徐佑这才拉着竺无书和顾允介绍相识。见礼毕,携手去了后园,也是此次论辩的场所。刚到拱门,听到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常,首先入目的是奇巧精致的亭台楼阁,依山而建,或小或大,或直或曲,恰到好处的融入山色之中,让人神思逸飞,流连忘返。正中立着一座高高的木制圆台,八道红木桥如观音千手,连接四方的回廊,高台下潺潺溪水淙淙流过,真是无处不雅致,无处不尽美!
“此地名为细腰台,你看那高台中间盈盈一束,桥身八方通达,若衣袂飘飘,正是美人红裙,自有幽香。”
徐佑笑道:“怪不得飞卿整日操劳,还能神清气爽,府内竟有这般的好地方。”他并不感到惊讶,当初任钱塘县令时,顾允就把钱塘县衙的后花园收拾的美轮美奂,这是门阀子弟的天性,受不得简陋的处所,不过当时风气如此,世人只会夸赞有品位,却不会因为顾允官位在身,就弹劾他奢华无度云云。
“我也不常来,偶有闲暇,会请歌姬登细腰台弹曲助兴,寥遣忧思。”顾允说着兴奋起来,道:“今日为了给微之助威,我特意请了李仙姬前来。你要知道,那李仙姬号称江东第一名妓,比起金陵双艳的崔元姜和冯钟儿也毫不逊色,她等闲可不出门奉客,要不是听说微之要来,我可是请不动这位女郎的大驾!”
“飞卿太谦逊了,区区一介歌姬,还能不给你顾府君的颜面?”
顾允大摇其头,道:“微之一向不喜秦楼楚馆,甚少和曲中人来往,所以不知道这李仙姬的名头。她原是光禄大夫李览的女儿,自幼知书达理,诗赋声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豆蔻之时已轰动金陵,据说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李氏的门槛。只是……”
“只是什么?”徐佑看顾允似有难言之隐,忍不住问道。
“只是后来巫蛊之变,李览牵扯其中,被主上诛杀,妻女十数人没入营户。李仙姬辗转流落扬州,很快就艳名远播,深得前扬州刺史柳权的青睐,加上李览在朝中故交很多,虽然身份卑微,却也没人敢欺辱她。所以我请她来,她若不愿,那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巫蛊之变?
徐佑对这件事大概有点印象,只是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不通世务,巫蛊之变发生时年岁尚小,并不知道具体内情,听闻到此,皱起眉头,侧身看了何濡一眼。
何濡微微点头,示意他知晓内情,徐佑便不再问顾允。他在顾允面前从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形象,这个人设建起来不容易,绝不能轻易毁掉。
“原来如此!”
徐佑脸上露出慕艾之意,道:“飞卿说的我心头痒痒,今日倒要看看江东第一名妓到底有何等惊人的手段!”
顾允大笑,道:“李仙姬多年来从不以色侍人,微之若有幸成为入幕之宾,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新安太守羊橦珍藏的《荐季直表》真迹!”
“啊?”徐佑震惊道:“当真?”
“当真!”顾允眯着眼,略有些得意的看着徐佑的神色,笑得像极了小狐狸,道:“羊太守想求我一幅《洛神赋图》,我要他拿《荐季直表》来换,那老儿虽然不甘心,却还是送了过来。我知微之书法冠绝一时,想必对钟繇的真迹不会不动心。”
徐佑搓了搓手,舔着脸道:“要不换个赌注?你也知道,我不会讨女郎的欢心,李仙姬久在青楼,什么样的男子她没有见识过,哪里会对我网开一面呢?”
顾允慢悠悠的跨过园门,道:“那我不管,想要《荐季直表》,就看微之能不能博美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