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第一百二十一章大索宫苑!
内宫禁苑,向来便是巡检严密,尤其是靠近嘉福宫的丽正殿,更是受到高度重视,十步一守卫,夸张一点说,连蚊子都别想混过去。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宝庆消失了!
“我们半个时辰前跟随娘娘去探视过,殿下已经睡着了,等到半个时辰之后,殿下的几个女婢就来了,说是殿下不见了踪影……”
高纬急匆匆地从前往丽正殿,脸色冷的可以刮下霜来,“排查过没有?”
“娘娘第一时间就排查了各宫人员,最后发现不见了一个名为元韵的女官,据她身边的人说,她们已经几个时辰没有见过元韵了……我们去她的住所搜查的时候,发现人不见了,可以肯定殿下不见和元韵有关……”
“你们只查到这些有什么用?人呢?人找到没有?!”高纬训斥道:“还不快给朕查!”
“娘娘已经将各宫封锁了,挨个排查……”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高纬一边走,一边解下腰间的琉璃佩:“拿这个,告诉千秋门守将,把所有通道都给朕围死,若是走丢了元韵过去,朕斩了他!”
“还有,把内卫、昭阳殿还有太极殿的所有供奉全都给朕调出来,给朕大索宫苑,不找到……誓不罢休!”
高润提醒道:“陛下,这内卫……不宜调用吧?”
内卫是皇帝的底牌,轻易动用不得,过早暴露隐藏位置将会引起一系列的麻烦。
而那些供奉,则是一些从小受特殊训练、身手高明的内侍,本来就是作为保卫皇帝的存在。
高纬想了想,于是改了主意,“除了内卫,这宫苑之中还有多少可以调用的人?”
“今夜在宫内值守的,合锦衣甲士和禁军,共七百余人……”
“在昭阳殿、太极殿、长信宫、嘉福宫各留五十人守卫,剩下的,统统派出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她肯定连内宫都没有冲出去,朕看她跑到那里去!……夺回宝庆之后,立即将此逆贼斩杀!”高纬补充了一句,“不准伤到宝庆,否则朕要他们好看!”
“遵旨……”
皇帝命人大索宫苑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还在昭阳殿内值守的内阁众人。
铁叶子哗啦啦响动还有战靴踏地的声音让元文遥从公务中抬起头来。
内阁众人都是一阵惊讶,纷纷站起来朝外张望,看起来,宫内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勿要慌张!”元文遥低声喝道,“陛下必定无事……你们各司其职,我先去问一问发生了何事?”
他将笔扔下,走出阁门,只见昭阳殿已经被一群禁军给把守住了。个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往门口一站,气氛肃杀的吓人。
元文遥开口问道:“你们深夜这般作为,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禁军首领见殿内走出一个绯色袍服的人来,不知道是何底细,一时不敢作答。
边上的那个小黄门便是昭阳殿内值守的,认得元文遥的身份,对禁军首领介绍道:“这是元侍郎……”
听闻是高官显贵,他这才拱拱手,道:“侍郎勿怪,某这也是公务在身,奉圣命把守昭阳殿,不许刺客闯入。”
“刺客?”元文遥一惊,连忙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陛下洪福齐天,自是无恙的,不过……”那禁军首领一顿,道:
“不过听闻那刺客劫走了宝庆公主,现在整个皇宫可以出动的人都出动了,就是为了把那胆大包天的刺客给捉拿归案!”
元文遥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困惑无比,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这深宫禁苑,把守重重,怎么会有刺客混进来?”
“这个卑职也不知道,不过听说……听说不是外面混进来的,是……是内鬼……”
禁军首领挠头道:“据说公主消失的时候嘉福宫走失了一个女官,就是她将公主给劫走了……”
元文遥怔住,语气变得有些僵硬,似是确认一般问道:“真是……嘉福宫的女官?”
禁军首领也是一愣,不知道眼前这个贵人为何会如此关心此事,不过他了解不多,不好在元文遥面前多说,免得出错,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篓子或者乌龙,他可担不起责任,于是只能说:“卑职听说的是这样的,至于是不是,元侍郎还是自己求证吧……卑职什么也不知道……”
元文遥气结,旁边的那个小黄门认得元文遥是内阁里颇具分量的大人物,有心巴结,笑道:
“元侍郎有所不知,这劫走殿下的刺客,正是嘉福宫和丽正殿的女官,听说一开始她是陛下钦点照顾宝庆公主的,但是后来被皇后娘娘给调到嘉福宫听命了,要说这刺客还真是胆大包天,听闻陛下震怒,大索宫苑,抓住刺客之后要将其千刀万剐呢……”
那小黄门嘴里啧啧说道:“陛下当时龙颜大怒呀,差点当场将丽正殿所有内侍宫女都给斩了,一怒之下内宫值守的所有禁军、锦衣都派出去了,哦……还有一大批供奉,都派出去了,元侍郎也莫要着急,依咱家看,那刺客就是插翅也断难逃脱!”
头上的灯笼在夜风里晃呀晃的,元文遥的脸色变得惨败一片,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掌都颤抖起来。但是他背对着光,没有人看得清他惨白如纸的脸色。
他强装镇定地道:“原来如此,我先去陛下那里看看……”
“元侍郎,”他刚走出一步,一把带着刀鞘的长刀就抵在了元文遥的胸前,沉声道:“元侍郎止步,陛下的命令是不准任何人随意在禁苑内走动,侍郎莫要让卑职为难……”
元文遥面色陡然严厉起来,喝道:“大胆!我有要事要寻陛下禀报!尔等竟敢阻拦?”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章,道:“此是山东最新的奏报,陛下特意吩咐,要第一时间上达天听,你竟敢阻拦,若是贻误了国家大事,你该当何罪?”
他咬字清楚,倒真有些声色俱厉的威严仪态,让禁军首领都是一怔。那禁军首领并不知道这是真还是假,看向小黄门,小黄门楞了一下,道:“是有此事……咱家记得,这是陛下特意交代了的……”
“你也听到了,还不让开!”
“……元侍郎,刺客还未拿下,宫苑之中很是危险,不如元侍郎先在昭阳殿内待着罢,咱家估计,很快刺客便要被捉拿了……,元侍郎……”
“……”元文遥一语不发,绕开禁军首领,大踏步离去。
小黄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羡慕的说道:“唉,要说这前朝的大官们跟咱们就是不一样呀……”
雄赳赳,气昂昂。走路都带着风……
禁军上上下下都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约而同的朝两边挪了一步……
嗯……是不一样……
元文遥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后,忽然调转了另一个方向,连奔带跑,像一只狂奔的兔子。
他所去的方向正是皇宫的正门千秋门。
他的脑子空白一片,心里一直祈祷自己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他那个其实并没有多少血缘关系的侄女儿被擒拿之前将事情准备好!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做出这样冲动是事情来?她难道……不怕死吗?
先前她刺驾,陛下碍于琅琊王谋反在即,要借助库狄伏连,再加上陛下对宝庆心怀愧疚,有心补偿,因而不予追究。
陛下虽然没有放她走,却也没有为难她,现如今,她居然又敢玩这套,真是……鲁莽至极!
……简直愚蠢!
她当真以为,陛下不会杀她吗?!
当初陛下强留元韵在身边,看似是迷上了元韵的美色,但是,元文遥自己心里清楚这个几率很小很小……
陛下向来杀伐果断,让他为难的也仅仅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元韵罢了……
北魏拓跋元氏,鲜卑正统,嫡系血脉,影响力巨大!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所以陛下才将她留在宫内。但这种包容与感情无关,陛下绝不会一直包容下去,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今夜这种局面,简直就是十死无生!
元文遥是大齐臣子没错,可是……可是元韵她毕竟是拓跋皇族最后的血脉了!无论保不保得住,他都要倾尽全力试一试!
他跑到千秋门简直都快断气了,千秋门把守比内宫还要严格,元文遥磨破了嘴皮子都无法说动守将开门放行,来来去去就一句话,“陛下有令,封锁宫苑,不准他人进出,元侍郎莫要为难我!”
元文遥正满心绝望之际,忽然瞥见站在守将身边的一人,这个人他有印象,这是库狄伏连当初的部下,宇文遥与他也颇有交情……
他出不去,可并不代表那人也出不去……
总算是找到破局之法了!
这边,大批内宦和禁军侍卫等大肆搜查了各个宫苑,连砖砖瓦瓦都翻动过了,还是没有发现要找到的目标。
高纬脸上已经敛去了任何愤怒不满的表情,但是路冉等人的心情并未因此就好起来,他们知道,现在的陛下,恰恰就是最愤怒的时候。于是他们暗地命人加紧了搜查力度。
高纬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让他们别忙活了……,停下!”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决计跑不远,可你们搜检了周围八座宫殿还未找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还在丽正殿里……调虎离山……”
他看向身后跟着的一排孔武有力的内宦:“……你们去,把她抓住,死活不论!”
第一百二十二章孤家寡人
漏断人初静,本该寂静的夜被喧闹和呵斥声碾碎,十几个内侍涌入丽正殿内,而后粗暴地将其中的宫娥宦者驱赶出殿外,挎刀披甲的侍卫将丽正殿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丽正殿内开始了大搜。
高润眉头紧锁地紧盯着殿门的方向,偶尔看向身边的侄子。高纬正闭目养神,一只手扶在白玉雕栏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动在上面……
公主在守卫重重的宫苑之内被劫走,动手的人还是原来嘉福宫的女官,皇后被皇帝追责看管不严,禁足在内宫,皇帝几乎动用了宫内所有可用的人马,大索禁苑……
这些事情接二连三,让高润都有些转不过弯来。不过抽丝剥茧之下,他好像捕捉到了一点别的东西,最让他玩味的还是皇帝对于刺客的态度,他隐隐觉得,皇帝对于那个刺客的紧张程度要远胜于对宝庆的紧张程度……
不过看皇帝的样子,显然也不打算和他说。唯一可以猜到的是,那个劫走公主的女官,一定颇有来头。
高润不敢多问,静悄悄地看着便好。
“皇帝……皇帝……”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赶来,由于走的太快,气喘吁吁的。“听说宝庆不见了?”
高纬睁开眼,对她点点头就算见过礼了,“宝庆被那个女人给劫走了,马上朕就可以找到她们,婶婶且安心便是……”
而高润怔住了,早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联想起刚才高纬的称呼,他有些难以置信道:“皇……皇嫂?”
关于文宣帝皇后李祖娥,他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但是对于这个曾经轰动邺城的第一美人还是印象颇深,当年她的凄惨遭遇高润也是有耳闻的,听闻宝庆就是她所生……
只是……,只是他万万想不到她居然还活在着世上,他明明听说……听说她被武成皇帝活生生打死了……
李祖娥看见一旁震惊无比的高润,也从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找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忽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低下头,脸色白了白,模样有些畏缩可怜……
高润朝李祖娥躬身一拜,恭敬道:“见过皇嫂……请皇嫂放心,今日,我什么也不曾看见过……”
这个时代原本就对女子有着偏见,就算这个时代还没有后来如此严重的礼教,但是世人对女子的看法、要求的严苛程度还是没有多大区别。当年的事情,无论李祖娥是不是被迫的,她都会被礼教所不容,会为千夫所指。对于这个因为高家骨肉相残而一生凄惨的皇嫂,他也是抱有歉意和愧疚的。
“婶婶先回去吧,等救回了宝庆,朕一定会让人去佛堂告知婶婶的,请婶婶放心便是……”高纬看着李祖娥,觉得李祖娥这次来不单单是担心宝庆,所以还是先把她支开的好。
果然,还没等高纬说完,她便急匆匆地开口道:“有你在,我自是不必过于担心的……只是……只是听说劫走宝庆的是韵儿,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果然是来求情的……】高纬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偏过头,不去看她。
“元韵胆大包天,竟敢劫走宝庆,朕断难饶她……”
“皇帝……”
“求情的话就不用说了,朕定然不会再放过她,前一次,她是刺驾,这一次,她是劫走宝庆……”
“一而再,会不会再而三?她一再挑战朕的底线,别说她是前朝公主,她便是朕的亲姊妹,朕也断难相容!”
高润只觉得头晕目眩,有种摇摇欲坠、马上就会倒下的感觉。
信息量太庞大了!前朝的公主窝藏在宫里,先是刺驾,而后劫走了如今的公主,而早已经被认为死去了的皇嫂李祖娥不仅还活着,还替劫走自己的女儿的那个刺客求情?
饶是以高润的聪颖,如此短的时间内接受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
“陛下,他们进去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动静?”路冉有些担忧地看向丽正殿方向,里面还是一派平静,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会不会那刺客根本就不在这里面?
高纬也是蹙眉,瞥向那里,“不可能……再等等,她不藏在这里还能藏在哪儿?……总不能是插着翅膀飞了……”
“砰!!”他话音刚落,丽正殿内就传来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而后是痛呼惨叫,声音尖细,“抓住她!”、“不要伤到殿下!”,整个丽正殿忽然如同沸腾的油锅浇了一瓢水,猛地炸开来了!
元韵果然藏在丽正殿里。李祖娥悄悄地绞紧了帕子,高纬面无表情,道:“让他们不准伤到宝庆,也不准放走刺客……”
“……”陛下这不是为难他们吗?路冉半晌无语,可也只能乖乖的去传命。
殿内的喧哗声更加热烈,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象到里面的争斗何等激烈。路冉一招手,更多的内侍涌了进去,“陛下有令,不准伤到殿下,都不准带兵刃进去!听见没有!”
“陛下……”
“宝庆不会有事的……”高纬这般说到,但丝毫没有要撤出一些人的打算。
高润默然,紧张的观察着殿内的动静。
陛下这次真的生气了,不然不会不顾及宝庆的安危。让几十个内侍进入与刺客搏杀。
只是……那刺客手里还捏着小殿下。他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如此规模的打斗,即使他们都注意分寸,也难免会磕着碰着。万一摔出去了,那个力度可不是一个孩子可以承受的……听闻陛下有多宠爱宝庆,现在看来……还是愧疚和补偿的心理居多吧……?
果然帝王无情……
高纬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大门,许许多多的内侍将他围在中间。
不让宝庆重伤流血,这是高纬的底线。这种情况下,元韵绝没有逃脱的可能了,她若是真在乎宝庆,想来也不会愿意宝庆受伤,……他赌元韵会放手。
丽正殿内,早已是一片狼藉,可以打碎的物件统统都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了。元韵站在中央,唇角漏出一抹猩红,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随时准备进攻的宦者。
她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女孩儿,眼底满是无助、凄然和绝望。她断难逃出生天了……
高媛媛被她下了药,还在沉睡之中。她转身向床榻走去,轻轻地将她放在上面,捋了捋她额前的刘海儿。
她用袖子抹干嘴角的血,唇瓣轻绽,低吟浅唱,就像黄鹂般悦耳,“好孩子……快长大……长大把弓拉响……”
殿内寂静无比,落针可闻。她那样温柔的弯下腰,抚摸着那孩子的脸颊,为她唱着催人入睡的歌谣。声音好听又轻柔,如微风吹过的风铃一般,连眼角眉梢都是水一般的温柔。满宫的宦者都在那一瞬间被这个女子给震撼了。
而她毫无察觉,旁若无人,就像在冷宫的那个小破屋里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样……
曾经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现在要变成一个人了……
再也没有机会为她唱了……在那个一言断人生死的人面前,任何的抗争都仿佛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太极殿供奉宦官们保持着攻击的姿势,无声地上前几步。
这个女人很厉害,身手很高明,虽然他们怕伤到殿下,只出了四五分力气,但能同时在那么多人手下杀出重围,也足以说明这个女人的可怕。
她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从容的转身。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不能在陪在你身边了,你自己一个人,哪怕是远嫁到突厥,也要好好的……
“陛下有令,抓住这个刺客,死活不论……!”人群之中传来冷冰的命令声,宦者们在这命令的驱使下忘记了之前的伤痕累累,缓缓逼近,如同即将撕碎绵羊的狼群。
“来……”她拔出了后腰藏着的短刀,弓腿,发力,扑入人群之中,挥刀成圆!
……
殿内的惨叫声和喊杀声更加热烈,可以想象那女子是如何的烈性,宁死,不愿屈服……
高润看见殿门口,宦者们倒退着的身影,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已经到了这一步,垂死挣扎,有何意义呢?
一个宦者在她一刀劈空的空挡扑过去死死的缠住她的腰身,将她向后拖,“抓住她!抓住她!啊!”
一把小刀贯入了那宦者的胸腔,一个肘击让他向后仰倒,紧紧缠着的手松开。但她到底是慢了下来,一把快刀一旦变慢,就再难引起忌惮,更多的宦者扑上,将其淹没……
那里渐渐没有了声息。
过了一会儿,几个宦者抬着她,扔到了地下,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人摁下,动弹不得。
“韵儿……”李祖娥想要上前,却被几名内侍拦下,她哀求的看向皇帝。高纬对此视而不见,他看着她:
“宝庆我会照顾好,你安心便是……”
元韵挣扎着抬起头,她的额角在地上蹭破了,鲜血缓缓淌下,糊住了一只眼睛,使得那张俏脸看着有些凄惨,“高纬……,……高……纬!……你混蛋!……”
那为首的宦者眼睛一凝,低声喝了一声“放肆!”,手下用力,将她抬起的头颅又摁下。
她动弹不得,死死的盯住走来的人:“……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可你……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你不是皇帝吗?你不是天子吗?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为什么就这样把她送出去,她还那么小……她会死的!”她红了眼眶,无论如何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总是再一次被人摁回地面,宦者的指掌如鹰勾一般,死死的掐住她的后脑,“陛下当面,怎容你如此放肆!”
或许是意识到挣扎不过是徒劳无功,或许是真的绝望了,元韵最终放弃了挣扎,她的侧脸贴在地面,大颗大颗的眼泪便从眼眶中滑出来,混合着血迹。这个一向刚硬坚强的女人第一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他:
“陛下……陛下,我求求你……我求你,你放过她,哪怕是让她做一个平民百姓也好,不要让她去和亲,她真的撑不住的,我可以替她去,我只求你放过她……好不好?……”
高纬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替她去?你怎么替她去?突厥人指名道姓要迎娶的,就是宝庆……,朕早便说过,朕自有决断,绝不会委屈了她,公主该有的尊荣,朕会一样不少的给她。”
“你现在与其与朕说这些,不如花时间多想想,想要一个怎样的收场……婉儿对你的感觉不错,她也大抵不愿意看你落得太惨的结局……”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去,他不想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死去。
“高纬!”
元韵在后面说道:“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情的人……”
“我见过高洋……见过高湛,都是暴君……但他们的狠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你!他们是残暴嗜杀,而你……却是理智得近乎残忍……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在权衡……”
“你不杀一些人,也不是因为你仁慈,你只不过想要完完整整的利用完他们而已……”
“你的眼里究竟还有谁?太后?皇后?还是宝庆?我看都不是……,你的眼里只有你的千秋大业!”
“她们,还有满朝臣子……天下人……都是你棋局之中的棋子!”
她凄然一笑,“你最终……也只会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高纬的脚下一顿,心底如同被一把重锤锤中。忽然想起朝岁节那一夜,他的母后胡太后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他饶过高俨的场景。
“皇帝!……你这样做,不怕成为孤家寡人吗?”
孤家寡人……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难道,母后以为,朕现在便不是孤家寡人了吗?”
各种属于他的,还有属于原来那个高纬的记忆如潮水一般袭来,将他淹没了……
从前,胡太后也是很疼爱他的,为了他,时常和高湛争吵……
婉儿也是对他也是真心的,但是当南陈和突厥提出联姻的时候,他连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
媛媛也很可爱……自己也的确愿意宠着她,当成金丝雀一般养着她,说将来给她找天底下最好的驸马,说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可是,结果呢?当面对政治方面的考虑,他决断的那一刻,其实是有所动摇的……
高纬抬头望着天,有些迷茫了。
【朕……怎么会变成这样?】
【朕……是皇帝,朕没有错,有错,也不算错。天下人都希望朕理解他们,可谁又来理解朕呢?没人……】
“你闹够了没有?”高纬愠怒的呵斥道,深吸一口气,下令:“杀了她……”
“陛下!”李祖娥挣脱内侍,跪下,道:“求陛下看在……我……的面上饶过她……”
高纬皱眉,“婶婶这是何意?”
李祖娥丝毫不顾及文宣帝皇后之尊,朝高纬拜下,“求陛下开恩,饶过她!”
“婶婶先起来再说……”高纬伸手去扶她,但是李祖娥倔强的很,根本不愿意起身。看来不饶过元韵,她是不会起来的。
高纬将伸出的手收回,“婶婶这是在威胁朕吗?”
李祖娥脸色苍白道:“我……不敢……,只是,只是……她,她本质不坏,她只是一时糊涂,请陛下看在我的面上,放过她……”
“先前她刺驾也是死罪,可婶婶求情,所以朕饶过了她……现在她又犯了几条死罪,婶婶还要让朕放过她,婶婶自己觉得,朕究竟欠你多少人情?”
李祖娥的脸色愈发苍白,是呀,帝王的人情又能供得起几次挥霍呢?
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样子,高纬的语气放缓了许多,“夜凉了,风大,婶婶还是回去吧。”
“皇帝……”她摇头道:“皇帝,她没有保藏祸心呀,她……她不至死……”
“没有保藏祸心……”高纬嘴里玩味的念道:“婶婶真的那么觉得吗?”
“先前刺驾那次和这次朕就不拿出来说了……她这个人身上,疑点重重,不光有一身高明的武艺,据说连舞和琵琶也出神入化,令人叫绝,宝庆可是不止一次跟朕提起……说她跳的比那些高丽婢好看十倍,虽然朕没有亲眼见过,但想来是真的很好……”
“我从前也爱乐器和歌舞,她从小在我身边,那是跟我学的……”李祖娥说道。
“不仅是舞和乐,她连朕从前爱吃什么、爱听什么、甚至连朕运笔喜欢用左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高纬道:“朕可以肯定从前绝没有见过她,有些习惯……连皇后和路冉都不知道,她却知道的那么清楚……呵,朕的奶娘为了稳住自己的位置,真是煞费苦心呀,栽培了这么一个美人……”
“……”李祖娥怔住了。
高纬回头,半蹲下,勾起了元韵的精致的下巴,即使被血渍沾染,这个女人依旧是美的叫人心动。她足足比高纬大十多岁,身躯和面容却还是如同二八少女一样美丽,如梦似幻,竟是越看越觉好看。
“婶婶你说,朕是该叫她元韵,还是叫她,冯,小,怜……?”
第一百二十三章朕未负卿,卿却负朕
“朕是该叫她元韵,还是叫她,冯,小,怜……?”
凉夜如水,高纬这轻轻地一问如同一块石子扔进了泥沼里,一进去,便慢慢地陷下去,惊不起一点波澜,但高纬心中还是不平静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他认真地盯着元韵的眼睛那双明媚,此刻却带着无穷恨意的眼睛。唯独,没有被识破的惊慌……
高纬蹙起了眉,放下了她的下巴:“你究竟……是不是她?”
传说冯小怜是个天生的尤物,体软如酥,会弹琵琶,极善歌舞;传说冯小怜聪明伶俐,能言善辩,哄得后主不思国事,终日流连舞乐;传说冯小怜极受宠爱,后主誓愿与她同生共死。那么,历史中的那个冯小怜,那个妖娆妩媚、长袖善舞、祸国倾城的冯小怜,……会是她吗?
但是这二人实在太不像了……一个,看着冷淡,实则性烈如火,而且武艺高明。而另一个,却给人一种较弱无力、祸国妲己的印象。
高纬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是对的,抛开二人性格明显不同不说,元韵几乎要比高纬大上双十之数,陆令宣怎么会蠢到培养一个年纪比他大上那么多的女人来迷惑君上?
但是,在时间的推移之中,高纬渐渐选择了相信……不管是因为没有证据的猜忌、忌惮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元韵的相貌极为出挑,绝对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身姿也挺拔修长,丝毫不见中年女人的臃肿,柔韧至极。
无论怎么看,她都并不像是老姑娘的样子,看上去,也就比皇后大上一点……
抛开那冷淡的气质,说她与婉儿一样大,恐怕都有人相信……
传说,冯小怜是高纬第三个皇后穆黄花的侍女,穆黄花失宠于后主,为了固宠,因此将冯小怜献上。
而穆黄花的干娘,正是把持后宫大权的女官陆令宣,这两者……没有什么关联吗?
高纬在除掉琅琊王一党和陆令宣之后,首先做的,便是命宫人暗地排查,要将一些人,一些事,永远的清除出去,首当其冲的,便是穆黄花、曹氏姐妹,尤其是……冯小怜……
只要将她们找到,并遣散出宫,那么,她们就和高纬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他只是高纬,不是那个后主。
他不想伤害她们,男人丢了江山,本不该怪罪到女人的头上,他只是不想再和她们有一点瓜葛,仅此而已。
她们都被一一找到,并借着将适龄宫女遣散嫁人为缘由送出了宫。一切都很顺利,如果没有少一个冯小怜的话……
他才刚过来几个月,历史不可能被他改变那么多。冯小怜怎么会不见了呢?要么,原本宫内就没有那么一个人,要么……冯小怜,其实另有其人……
而元韵慢慢进入了高纬的视野,听说她办事极为得力,皇后也时常称赞她,听说她的琵琶和舞蹈十分出色。她似乎永远不会老,明明年纪也不过比胡太后小十岁不到,却依旧如同二八少女一样青春靓丽……
种种惊人的巧合加起来,让高纬起了疑心,或者直接说杀心……!
历史中多了一个元韵,却少了一个冯小怜,这是巧合吗?……她和冯小怜是那么的不同,却在某些地方又有着惊人的相似,这难道……也是个巧合吗?
可他向来是不信巧合的。高纬心中各种暗流翻涌。只有一个词在脑海里来来去去地转动,妲己祸国……妲己祸国……
若元韵真的便是冯小怜,那么那个冯小怜,便只是一个伪装……。两者明明有那么多的深仇大恨,高洋杀了她全家,高氏和宇文氏共同瓜分了元氏的河山……那么,她一改本性,小心的伪装自己,魅惑后主,取悦后主……又是为了什么呢?
可……若她不是呢?若她不是冯小怜,只是自己疑心病重,想太多了呢……?
高纬紧皱的眉头悄然舒展开。就算他怀疑错了,那又怎样?怀疑,那就足够了!
短短一瞬,高纬的心思千回百转,李祖娥怔怔地开口,“皇帝?”
“无事,朕认错人了……”高纬直起身来,刚想下令让人将李祖娥搀回居所,远远的一个绯红色衣袍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奔来,“陛下手下留情!求陛下手下留情!……”
“护驾!”十几个禁军纷纷抽刀上前,把刀架在了元文遥的脖子上,一脚蹬在他的膝盖处,让他猝不及防之下跪倒在地。感受到膝盖骨处传来的钻心疼痛,元文遥眼睛里都闪出了泪花,但大事当前,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依旧朝高纬这边嘶声力竭的大喊道:“……求陛下开恩!”
高纬的目光注视过来,比贴在他脖子上的钢刀还要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求陛下开恩……”元文遥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谦卑地俯身拜倒在地。
“元文遥,你也来拦朕?”
元文遥叩首,“臣……恳请陛下三思!她……她杀不得呀!”
高纬杀心顿起,压抑着满腔的怒火,“一个刺客,图谋不轨,朕有什么杀不得的?”
“陛下请听我说,她纵然是十恶不赦、万死难辞,但是……但是她的身份太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三思啊陛下!”
高纬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一个前朝余孽,有什么杀不得的?……朕原本一开始就该杀了她!也省去了后来的不少麻烦!”
他指着元文遥的鼻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而你……居然为了一个心怀不轨的刺客、前朝余孽,三番五次冒犯于朕,你真是好极了……!”
元文遥刚欲开口,高纬便喝道:“元文遥……你究竟是大齐的臣子,还是前朝的臣子?!”
元文遥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道:“……臣,自然是大齐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但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陛下,这个女人,陛下千万不能杀呀!”
“笑话!”高纬道:“前魏已经亡了!现在是大齐的江山!一朝天子一朝臣……前魏既亡,那她便不是什么公主之尊!天下臣民,生杀予夺,随朕心意!朕为何杀她不得?”
“你们处心积虑,护着她,保着她,为了她不惜做陆令宣的门下走狗,现在,又为了她不惜冒犯于朕,朕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你的心里……前朝……还有这个前朝余孽比朕重要的多?是也不是!”
高纬动了真怒,他可以容忍元文遥怀念前朝,他也可以容忍元文遥为了保住前魏哪一点血脉暗地里搞的哪一点小动作,但是,他绝不能容忍元文遥一心事二主!
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大用元文遥,便是怀疑他对自己、对北齐忠心有限。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原以为,只要他表现处宽容博大的一面,迟早可以让手下的臣子归心,真正的为他所用!
可是元文遥的表现,让他震怒,更让他心凉……
高纬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锥子一般狠狠地戳着元文遥的心,元文遥俯地痛哭,道:“臣有罪!臣确怀有私心,但是陛下,臣这也是为了陛下考虑呀!”
“燕州、并州、营州、幽州等诸州北部还有大量的鲜卑部落,陛下欲使其南迁汉化,必要先得鲜卑民心,前魏虽亡,但影响犹在,陛下若是将鲜卑拓跋元氏正朔血脉给绝了……会失去鲜卑各部民心的!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他每念到一句三思便是一叩首,额头磕在地面上,砰砰作响,转眼间,地面上就多出了一个血印。
元文遥机械的叩首,再叩首,苦苦哀求,但高纬丝毫不为所动,他看着元文遥,眼底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君臣相得的和乐可亲,“朕杀的是一个刺客……不是什么前朝公主!就是对外,朕也只会说杀了一个刺客……”
杀了一个入宫行刺的刺客,谁也不能指摘朕的半分不是!
“陛下三思……”元文遥依旧在苦苦哀求。高纬厌憎的甩开他扯着自己袍服前摆的手,“你越是劝朕,朕便越要杀了她……!”
“陛下……!”几个禁军匆匆赶来,单膝跪地。
路冉眼皮一跳,这不是把守千秋门的禁军吗?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来?
高纬皱眉,低声喝问:“何事?”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道:“启禀陛下,历阳郡王及平州拓跋鲜卑部等十余名鲜卑部落酋领跪在宫门外向陛下请旨,请陛下恩宽……饶恕……罪人!……”
元景安,拓跋什翼犍五世孙,前魏远亲,因功卓著封为行台尚书令,历阳郡王,曾镇守北边诸塞,深得少民人心,是朝廷肱骨干臣之一。
而这些鲜卑部落酋领,则是一些北方依然保持着传统游牧习性的鲜卑大部落首领,由于朝廷与突厥商谈互市,他们也是重要参与者和既得利益者,自然是要来赴会的。
这些人,就算不是在北齐朝堂上位高权重,也占有不小的地位,今夜却统一来到宫外叩阙,就为了救这前朝余孽一命。
“你干的……?”高纬把目光瞥向元文遥,虽然是疑问句,用得却是肯定的语气。
元文遥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地上,一言不发,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
高纬几乎被气笑了,“你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你们这是……逼宫?”
“臣等不敢……!”元文遥道:“臣等只是恳求陛下,手下留情,不要斩尽……杀绝……!”
高纬似乎收敛了满腔怒火,平静道:“朕给你时间说服朕,若是你不能,朕不光杀了她,宫门外跪着的那些,统统都得死……”
元文遥垂头道:“臣有三大理由……!其一,鲜卑拓跋,乃是鲜卑正朔,虽以亡国,但陛下若是杀之,恐引起北疆动荡,人心不稳……”
高氏一族得鲜卑之力夺天下,对于鲜卑一族的要求,向来看的是无比重视。
高纬冷笑道:“前魏已经亡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朕不信有谁还会对那已经覆灭了如此之久的朝廷忠心耿耿,更不相信,还有人,会为了一个连复辟都无法做到的余孽与朕作对!”
一个女子,没有子嗣后代,要复辟简直是痴人说梦!
元文遥连忙道:“可是宫门外那些跪着的部落酋领,恰恰表明了愿以一死,保下前魏血脉的人还有很多……!陛下若要使他们南迁归附朝廷,便不能杀她,更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这是臣的第二条理由……!”
高纬默然,元文遥接着道:“朝廷与突厥互市,只差临门一脚!此事,若是让北方各部心生不满,加以阻挠的话,陛下的互市大计就功亏一篑,陛下千万不能冲动!这是臣的……第三个理由……!”
高纬的面色愈发的冷,三条理由,个个无懈可击,若是除了元文遥之外无人求情,那么高纬大可以直接杀了元韵,只是现在……他不得不慎重考虑。
元文遥说得没错,高纬布局就如同下棋,一环扣一环。
高纬这互市之策,主要有四大目的,一,是掌控北齐全国的市场经济,乘机整顿国家财政,理清一些弊端。二,就是通过互市将朝廷的影响力扩散到北疆鲜卑部落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达到控制的目的。三,增加北齐的财政收入,改善民生,增加赋税。四,之后还有一步极为重要的改革,一场将会大大提高北齐生产力的改革,将要依托互市进行。
而这些,又决定着之后北齐的发展,若是鲜卑部落不满,与突厥摩擦,那么互市便有可能告吹。突厥和北齐的盟约作废不说,还极有可能陷入混战。北齐既会失去鲜卑部落民心,又会与突厥撕破脸面,那之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岔子……!
高纬闭目沉思良久,道:“从朕个人的角度上来说,朕不想放过她……可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样吧,朕不做决定,让天来决定要不要饶她一命……”元文遥猛地抬起了头,只听皇帝说:
“将她拖下去,杖四十!”
“陛下……!”元文遥惶急的叫道,高纬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四十杖之后,她若还活着,朕就不杀她,她若死了,那也怪不得朕,一切都是天意……她身手那么好,身子骨想必壮实得很,应该可以扛过去……”
元韵被几个人架起来,趴着平放在几个石墩上,胳膊粗细的廷杖带着破风声落下,每一棍都仿佛砸进了血肉里,十几杖后,腰身上就变得鲜红一片,有血渗出。元文遥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四十杖可是会打死人的!当初琅琊王下属段德,就是惹怒陛下被廷杖四十,结果不到四十棍便被活活打死!元韵再厉害,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她……能撑过去吗?
元韵死死的咬紧牙关,死也不愿意痛哼出声来,廷杖高起高落,沾满了血,四十杖杖完,她已经昏死过去。
内侍上前一探鼻息,恭敬道:“陛下,还活着……”
“抬下去,让太医好生诊治,别死了……”高纬看向路冉,路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对内侍交代道:“这个,每隔七日给她服用一次,一定要按时……”
李祖娥的心里一寒,她一直以为高纬给元韵服的毒药是假的……
似乎是看穿了李祖娥的心思,他说:“这不是毒药……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内服的……”
“……去千秋门,说朕,已如他们所愿!”
“朕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高纬回头看向元文遥,冷冷的:“元文遥,接下来朕就谈谈和你之间的事……”
元文遥道:“臣明白……臣……甘愿领罪……”
“你明白就好,朕也算是全了你我君臣之义了……”高纬点点头,说:“从今往后,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虽然早有准备,但在那一瞬间,元文遥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空荡荡的,只剩下那句:
从今往后,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高纬转过身,道:“朕未负卿,卿却负朕……可恼……可叹……”
“朕会在锦殿前仪鸾司给她安排好,朕可以答应你们,朕不杀她……”
元文遥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他大抵猜到了自己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半天,他也没有等来那句平身。高纬径直走进了丽正殿内。精制的木雕床榻上,高媛媛小猪一样睡得正香。
高纬站了良久,伸出手在她圆乎乎的小脑袋上揉了揉。无奈叹息道:
“……这么大动静也吵不醒你,你是小猪呀……”
他弯下腰给她掖好被踢开的被子,静静的看着她呼呼大睡。
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烦恼少,什么时候都可以睡的香香甜甜的,真好……
明天又是无忧无虑的一天……
“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提起,尤其是在宝庆面前……谁敢说半个字,朕杀谁……”
“天快亮了……朕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把殿内的布置恢复原样……要快……”
路冉无声的上前几步,“陛下,那元韵……?”
“就说她替朕办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路冉皱着脸道:“可是小殿下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高纬顿了顿,道:“那就能骗多久骗多久……她毕竟还小……”
泛白的光晕照进窗纱,高纬的坐在榻边,疲惫的闭上了眼,一动不动,跟雕塑似的。
天亮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天下最大的囚徒
就算是高纬有意封锁消息,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到了第二日,有关前朝公主、有关元文遥、元景安意图逼宫胁迫皇帝的传言已经在小规模的流传出去,引起了一定的轰动!
昨夜,千秋门副将将一封信送到了历阳郡王府。元景安,这个赋闲在家后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封疆大吏暴露了自己在鲜卑各部酋领之间的人脉,纠集起一大批鲜卑部落大酋跪在宫门请旨恕罪。
这在一些人听来很难不联想起两个字逼宫!
元景安、元文遥被压入死牢内,听候发落,各部落酋领被强制性羁押回府,虽然皇宫那边口风很严实,朝臣们也再难了解到别的东西,但是他们可以断定,事情的原委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一些感觉敏锐的家伙发现,在这一日,锦衣、巡防营、禁军调动颇为频繁,如临大敌,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让人又是恐惧又是好奇,那一夜,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日并不是开朝的日子,赵彦深在家休沐,听到消息之后也是大惊失色,“你们为何现在才告诉老夫!”
内阁的几个朝臣联袂拜访赵府,见到赵彦深白得吓人的脸色也是吃了一惊,嗫喏了片刻,道:“我们以为赵相您应该提前知道了才对呀……”
赵彦深拉着他们匆匆地赶到正厅,边走边道:“快与老夫说,昨夜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夜皇宫内很乱,皇宫内的禁军和锦衣甲士全都出来了,说是奉陛下旨意大索宫苑,捉拿……刺客……”
“对,当时下官就在阁内,禁军那边让人封锁了昭阳殿,元侍郎出面和他们交涉,后来……后来就没回来过……”一个当时在场的属官仔细的回忆,说:“元侍郎和那禁军统领吵得很厉害,后来元侍郎就走了,说是去寻陛下……我听说,元侍郎其实是准备出宫通知历阳郡王早做准备……”
“糊涂呀!”赵彦深垂足顿胸道:“元文遥……老夫屡屡提点他,让他不要心有杂念私欲,专心事主,他……他怎么就敢这么胁迫陛下呢?这下他断然是十死无生了……!”
“元侍郎聪明一世,怎么会做出这样不智的举动?这可真是……”
“哼,按老夫看,他就是死了也活该!”郑宇冷冷的哼了一口气,道:“你们看看他救的是谁?那是前朝余孽!陛下对元文遥如此信重,元文遥却为了一个前朝余孽与陛下争锋相对,忘恩负义!陛下会怎么想?这元文遥、元景安……还有那些鲜卑各部,是想要造反吗?!”
“郑尚书这话就未免偏颇了,鲜卑各部,若说造反,他们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只是……只是那前魏公主在他们心里分量过重,才导致他们不得不行此下策……”一个鲜卑官员冷着脸说道:“但是……只是元文遥元景安,此二人做的确实过火……形同逼宫!斩杀他们,的确不为过!”
“……”赵彦深扫视了一眼,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先向陛下问清缘由才是正事……,来人!备好车驾,老夫要入宫觐见!”
“赵相这是想替元侍郎求情?”郑宇怔了一下,而后摇头道:“陛下盛怒之中,必然不会召见我等的……”
言外之意,陛下不会召见,更听不进去任何替元文遥求情的话语。说不得,越是求情,元文遥便越是死的凄惨。
先是,突厥胁迫陛下和亲,而后是元文遥以大局要挟陛下放过前魏余孽,这些,桩桩件件都触碰到了皇帝的逆鳞。
陛下为了大局,答应与突厥和亲,又为了大局,将举起的屠刀放下,但忍耐也会有一个限度,皇帝的怒火最终会发泄到何人的头上?
只能是元文遥和元景安,屠刀也只会落在这两个在陛下心里已经打上了前朝余孽烙印的二人。
赵彦深又何尝不明白,重重的叹息一声,仿佛在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不管怎么样,我们同僚一场,亦师亦友,总是要去求求情的,就算……不能将人救下,走个过场也是好的,也算是,尽了我们的一份心力了……”
一群人整装待发,却见千秋门前早已停着许多车驾,一堆朝臣等候在千秋门外觐见皇帝。
“那么多人?”一个人咂舌。
郑宇瞥了一眼,不屑的笑道:“也不知道有多少是跟我们一样来求情的……”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落井下石,古之亦然。
更何况元文遥犯下的是这样的大罪,一些政敌摩拳擦掌也就罢了,更多落井下石恐怕就是元文遥的旧故,往往是这些人的落井下石才最致人死地。
老实说,他郑宇是绝对不想来的,冒着被陛下迁怒的危险,去救一个根本没有生的希望的人,殊为不智……
赵彦深下了车驾,整理朝服,请千秋门守将通报,“赵彦深前来觐见陛下……”
太极殿内,高纬接到千秋门通报,殿内的气氛忽然冷肃了一下,“又是来求情的……”
“呵……”他将手里把玩的玉石放下,“告诉他们,朕谁也不想见……让朕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的眉宇像是被冰封住一般,那渐渐褪去少年稚气的脸上带着沧桑的暮气。声音说不出的疲惫。
路冉抬头心疼的看了皇帝一眼,然后默默地退下,让陛下一个人安静的休息一下也好,他知道这几个月陛下是何等的心力交瘁,时常为了国事彻夜难眠。尤其是,经历过昨夜的事情,陛下心里也很不好受,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
待路冉出去之后,高纬靠在榻上,各种复杂的心思在脑海里萦绕,挣扎着、纠缠着……让他渐渐睡去……
天边薄淡的云慢慢爬过来,微风吹过宫宇的檐角,呜呜然的。路冉也折腾了一夜,靠在大门上假寐一会儿。
他是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谁?”
他反应奇快的从门板上弹起,看见一袭素色衣裙的皇后穿过两排侍卫缓步上阶。“娘娘万福……”路冉急忙上前问安。
“免礼……”斛律婉儿一抬手召他起来,“陛下在里面吗?”
路冉道:“陛下心情不佳,折腾了一上午,好歹有了睡意,现在正在里面小憩呢……娘娘您看?”
“陛下这些日子的确是受罪了……”婉儿心疼的叹息一声,“我去看看陛下……”
路冉招招手,四个小内侍快步上前,轻缓的推开太极殿的门。
婉儿轻声踏入,四个内侍又将大门掩上,这大殿内只剩下了夫妻二人。婉儿靠近御榻,脱下了绣鞋上榻。高纬睡的很沉,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不过短短几日,陛下就已经瘦了一圈,婉儿掩住嘴,瞬间红了眼眶。
不过她一个弱质女子,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婉儿小心点将高纬的头挪到腿上,一双手轻柔地按揉着高纬的太阳穴和眉心……高纬似乎是觉得这样很舒服,将脑袋接着往她怀里靠了靠,双手揽住她的纤腰,抱着就不肯松开。
“你来了……”高纬梦怡一般念道。
“嗯……,吵醒你了?”婉儿按揉的愈发小心,高纬的鼻尖贴在她小腹上,闷闷道:“没有……反正朕也睡不着……”
“很累吧?”
“嗯……”高纬皱着眉,在她腿上蹭了蹭,道:“天天都有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朕早就烦了……”
“累那就睡吧……我给你按一按……你好好休息……”
按着按着,高纬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婉儿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婉儿哑然,“陛下何为会这么觉得?”
“朕为了互市,放过前朝余孽,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还是……朕有些优柔寡断,太心软了?”婉儿一怔。
“朕对元文遥寄予厚望,元文遥却背叛于朕……为了一个前朝公主,将朕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该死吗?”高纬冷着脸,狠声道。
“那么多的人来为他求情……他倒是会做人……!从元辅到五品的承职郎,个个都来为他求情,求朕网开一面……呵,莫要以为上上下下都被他们打点好,朕便要如他们所愿……!”
“陛下……”婉儿的额头抵在高纬的鼻尖上,与他对视。她心疼道:“陛下你知道吗?你变化好大……你连笑也不会了……”
高纬叹口气,“内忧外患,你叫朕怎么能笑得出来?”
“外,周国、突厥、南朝群狼环伺,内,鲜卑诸贵凌驾朝堂,藩王并立,又有天灾**……鲜卑汉人对立,世家勋臣对立,地方政务不受朝廷牵制……兵源缺乏,上百万鲜卑部众吃空饷,不事生产,不纳赋税,朝廷财政日益艰难……”
“朕越是深入了解,便越发觉朕的这个朝堂,就是一个烂摊子……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大齐历代先君,只有文襄和孝昭堪为明君……余者……包括朕的皇考……都不足论!”
“朕有心励精图治,掘弃痹症,却困难重重……会有无数人挡在朕的面前,朕,不想杀人,但很多时候,朕都由不了自己……”
“为了朝局,为了天下安定,朕很多时候都得向时局妥协、向敌人妥协、甚至……向自己的臣子妥协……”
他说:“朕做了这皇帝,真是一件快意之事也做不得……!”
“这个皇座……象征着天下至尊至贵,但朕,丝毫感受不到至尊的快意,它给朕的,只有如山的重担……!”高纬说:“这就是一个牢笼,而朕,是这天下最大的囚徒……”
皇帝的这个身份,绑架了他,让他一步一步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怪物。
婉儿心疼的抚摸他的额头,道:“陛下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牵扯到江山社稷……做皇帝,又怎能快意、怎能随心所欲?”
“陛下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了,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不要太过逼迫自己看着你这个样子,我很难过……”
婉儿说,“陛下也不要太苛责臣子,毕竟人无完人……世道艰难,世人都讲究良禽择木而栖……况且,元侍郎对陛下,未必没有忠心……”
高纬道:“这世上,绝对忠诚的人毕竟少……”
“可他跟前朝勾连……不仅是他元景安,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心都不在朕这儿,他们面上跪着朕,心里想的,还是前朝……”
“臣妾觉得陛下错了……”婉儿这般说道。
高纬顿了一下,“你也觉得,朕不该处置他们?”
婉儿道:“他们挂念前朝,但他们未必不忠心于陛下……”高纬皱着眉,但还是耐心的等着听她的解释,“若是元文遥不忠心于陛下,他何必冒死苦苦劝谏陛下呢?”
“若是那些人真的图谋不轨,又何必到现在还留在邺城不去呢?”
“他们只不过怕朕杀了那人而已……”高纬冷笑。
婉儿摇头道:“陛下自己相信吗?”
“陛下相信,他们会反吗?”
高纬沉默以对。
婉儿松了一口气,“看来陛下也是不相信的对吗。”
“前魏毕竟才亡二十年,满朝臣子,许多人都曾受前朝恩德,要他们忘记,何等难也?”
“陛下与其苛责他们,让他们一心一意,怀疑他们,提防他们,不如胸怀放宽一些,向世人展示宽爱博大的一面……”
“只要陛下是个英明的君王,让天下太平和乐,人心安定,陛下的江山社稷自然就稳如泰山……别说元女官她只是一个女子,她便是一个男子,又能将陛下如何?”
婉儿说完这些之后就不再说了,高纬沉默了很久,思绪万千,暗叹道却是如此,朝代更迭乃是常有,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是绝对的忠臣良将,那元韵就算是前朝公主,抑或者,她真的是冯小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既然已经有了防备,还怕控制不住她吗?他……是来创造历史的,可以参考它,却不能完全的信赖它……
高纬颔首道:“皇后说得有理……当局者迷,是朕着相了……”
他苦笑一声,揉揉眉心,道:“朕自己都觉得,朕这一段时间有点神经病了……”
“啊?”婉儿明显没有听过这种新奇的词汇。
“……就是失心疯……应该吧……,唉,不去管它了,反正都是疯……”
高纬的思维陷入帝王固有的思维之中,现在挣脱出来,觉得轻松了很多,忽然想到了什么,道:“朕记得……朕好久没有见过母后了……”
“母后这长信宫,过得很好,一切都有臣妾呢,陛下放心就是……”
“嗯”高纬道,“……你有空多去陪陪她……她一个人在长信宫,难免孤独……”
“好呀。”婉儿答应的很干脆。
“还有宝庆,不见了元韵,她肯定跟你闹,你多担待一点……”
“嗯……”
高纬心中顿觉熨帖许多,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感慨道:“还好有你在……朕这一肚子苦水,也有人吐一吐。”
“陛下有什么话都可以跟臣妾说呀……”婉儿俏皮的吐吐舌头,捏着高纬的鼻子,“谁让臣妾摊上了陛下呢?”
高纬无奈地拍下了她的爪子,反手捏在她的小瑶鼻上:“别闹……”
…………
到了第二日早晨,群臣忐忑的等待着皇帝临朝,想要劝谏皇帝网开一面,但是高纬对于处置元文遥一事不发一言,众人一时心灰意冷,在下朝之时,高纬下诏道:
“元文遥、元景安,身为重臣,不思进取,消极怠政,深负朕望,朕念及二人以往功绩,不予过多追究,元景安剥去王爵,为燕州刺史,即刻上任。元文遥,贬为海陵郡守,二人在地方若有建树,朕仍将斟酌起用……就这样吧……”
赵彦深等人悄然红了眼眶,欣慰地一笑。太极殿外,那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鲜卑酋领,学者汉人的礼仪,远远地对着皇帝躬身一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天子以宽柔待人,岂敢不用死命?从此北部诸鲜卑宣誓,为大齐驱策,为天子牛马!”
四月已近月底,齐周的边境,汾南汾北依旧打得如火如荼,双方还未分出胜负。
突厥、契丹、高句丽使臣在邺城与大齐签下互市盟约,相约互不相犯。
三日后,南朝使者徐陵再次带着国书赴邺,敲定了来年二月将乐昌公主远嫁于齐。
同日,一架马车很低调地进入了城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二日正午,皇帝召新任的骠骑大将军、领副枢密事、京畿大都督王琳入宫觐见。
第一百二十五章布局
暖煦的阳光从窗纱照入昭阳殿侧殿内的一间暖阁,王琳一口一口地饮着杯中的茶水,这茶不放姜葱蒜,亦不加任何香料,但香醇回甘,短暂的苦涩之后就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馨香。提神醒脑。
可是茶水凉透之后,便再也难以品会到这种令人沉醉的滋味,剩下的只剩下苦涩了……但他还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保持一个精神饱满的状态,皇帝很快便要召见他。
说实话接到陛下敕封的诏书之后,他的心里是十分惊讶的,然后,便是无比忐忑。领副枢密事、京畿大都督……这些从前他都不敢奢望的职权就这么凭空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整整几天才缓过神来。
总得来说,惊吓是大于惊喜的。他王琳降齐之后一直窝在寿阳的家里“养病”,低调得很,平日里也绝对不去朝廷和列位皇帝面前刷存在感,为什么?因为他是军头,手里掌着不下两万的精兵,是淮南一大片地区的实际控制者。朝廷那边许多人本来就因此有不满的呼声,扬州刺史卢潜可没少上一些含沙射影的折子参奏他……皇帝这个时候召他回京,想要干什么?
王琳心中不免忐忑,无数念头在心中缠绕,难道说,皇帝想玩明升暗降,把他抽调到邺城然后软禁起来?之后,朝廷就可以把动手将他盘踞在淮南势力一举扫平了……可若皇帝不是这个意思,确实是想要重用他呢?那他王琳岂不是平白无故地失去了如此大好机会?
各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他觉得,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第二种情况要高很多,朝廷极有可能是想要明升暗降,架空他……可怎么办呢?传圣旨的人可就等在家门口,自己能把病装几天?
若是他不去,那可就是公然抗旨呀……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他怎么办?造反吗?或者是倒向南陈?
他两条路都不想走。
一来,他王琳虽然在淮南一代颇具影响力,但是朝廷这边总舵江淮的可是皮景和,这个老家伙老谋深算,武略出众,很辣手,王琳不见得可以斗得过他……还有那个讨人厌的卢潜,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二来,他王琳如果与大齐翻脸,那么除了倒向南陈没有别的选择,而他也绝对不会选择这条路,他王琳和南陈不共戴天,宁愿死,也绝不会投向自己的仇人!
他已经是一个降臣,难道还有再做一回降臣,将来青史上受千夫所指吗?绝不!……就算他降,也绝不降南陈!
再有,他王琳降齐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低调做人,整日窝在府里装病不出,这固然保全了自己和一家老小……但……这岂是男儿该有的际遇?
王琳正值壮年,正是满腹雄心要干出一番事业的时候,岂能甘心就这么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这个机会摆在了面前,他如果不去试一试,他不甘心!
他咬咬牙,最终决定还是要去邺城一趟,在暗地里交代过自己的一些忠心部将和妻儿之后,他就跟随朝廷的使者赶赴邺城。
昭阳殿的这处暖阁正对着一片精巧的花苑,繁花似锦,漂亮的蝴蝶扑动着翅膀在花丛中飞舞,天光在檐上倾落,头顶斜上方可以看到湛然的天景。正是春光明媚,而王琳却无心欣赏美景,他的心神无比繁杂,各种念头在他的脑海力萦绕不去,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只能借着苦涩的茶水来压下心中那些五花八门的心绪……
与此同时,太极殿里,高纬正在翻阅着各地的奏章,尤其是关于互市、垦荒、修筑河工的奏章,被他排在了第一时间解决。
龙案上放着一张地图,这是淮南的山水城邑图,上面山川环绕,各种大型城镇都有标注,高纬想了又想,高纬提着毛笔小心地圈定适宜互市的场地。内阁早已商讨好,现在要皇帝拍板,才好最终决定到底那些地方作为互市之所。
高纬思索良久,最终将合肥和寿阳从名单上抹去,还有历城……江州……,他一步步削减,圈定了十余个大城镇,他的目光落在海陵,这个地方在秦州举足轻重,元文遥就被贬在那里,高纬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海陵也从单子上抹掉了……
这并非高纬不愿意给元文遥建功的机会,秦州的地位很重要,应当作为军州,而不应当向南陈开放过多。元文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虽说高纬这辈子都绝不会再将他调入中枢,但是该用人的时候还是得用……
高纬将自己删改抄录后的单子抄写好,盖上大印,路冉马上便捧着锦盒上来,将陛下的敕令装进盒子里,通传出去。
高纬看了看桌上剩下的政务,很快,目光锁定了一本祖和高睿联名上奏的奏章,“唔……这祖的办事很得力嘛……这么快就将分田搞定了……赵王叔全程变成打下手的了……”
祖和高睿在山东那边折腾了一个多月,搞出了不少的事情,虽然山东豪族那边也有反抗,但是祖手里有禁军在,高睿手里又掌握了整个山东的郡兵,还有段深坐镇,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在被屠刀清洗过一遍后,山东诸豪族终于认清了现实,只能乖乖的接受朝廷的提案,缴纳钱粮,全族迁往苦寒的燕州。
高纬当然不可能一口气将整个山东的豪族得罪个干干净净,他处理的都是一些情节特别严重的豪族,至于情节较轻的,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祖下手有分寸。
随后,祖在山东正在展开浩浩荡荡的分田运动,将迁往北方的还有迁往南方的那些百姓的田地划归了剩下的那部分人,而豪族的土地,则收为了公田。这一大片的,都变成了朝廷的土地。
高纬笑了笑,这算是他这些天里接受到的不多的好消息了,他又看向了路冉,“那些鲜卑部落酋领最近在邺城干嘛?”
路冉抬头小心地看了高纬一眼,道:“平城拓跋鲜卑部酋领拓跋韬这些日子都待在自己的府里,未曾出门半步……其余的酋领那里,奴婢暂时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高纬连眼皮也不抬,道:“那好,并州出现了兵员空额,命他们凑足两万壮丁,补充并州军营的空额……”
在大齐军中,鲜卑人占据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鲜卑也并非铁板一块,六镇勋贵就时常与一些边地的鲜卑部落产生摩擦。
鲜卑诸部随誓言效忠高纬,但是效忠并不能是嘴上说说,还得拿出实际行动来。将族内勇士抽调出来,献给朝廷,听凭皇帝调用,这样,才能证明诸部对于皇帝的忠心……
想到晋阳那边,高纬的眼底便愈发幽冷。高纬从各地抽调了部分军队,想要渗透进晋阳军中,却被一些勋贵反对了,理由是这些人是汉人,而他们普遍都认为“汉儿无用”……连这些理由都是虚的……!
这些日子,皇帝一条一条的政令发出来,尤其是军制调动,枢密院的出现,等等等,已经让晋阳一部分勋臣察觉到了不对的苗头……他们发现自己手里的一些权力已经悄然流入了邺城那边。
他们这是在抵制皇帝将别的势力插入晋阳,包括皇帝自己本人的势力,好一个漂亮的下马威……!
高纬心中冷笑,【既然汉人你们不收,好,朕自己留着……现在朕又征集了两万鲜卑人,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朕?……早晚有一天,朕要收服鲜卑六镇,让你们真正对朕低头!】
他又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元景安到了燕州没有?”
“陛下,根据脚程推算,元景安还有一日便可到燕州……”
“嗯……”高纬点点头,道:“朕想来想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元景安虽是治政之才,威望也足够调和鲜卑。但是,还不够……燕州对我大齐往后至关重要,但是燕州现在的兵事……实在是荒废了,若有外敌来犯,或者宵小作乱,朕怕他顶不住……”
他敲了敲桌面,道:“朕记得,杨剽如今赋闲在家对吗?”
路冉一怔,陛下居然看上了杨剽……,杨剽是有谋略善用兵,但他是北周降将,曾与大齐交战许多次,让大齐军队吃了不少亏。但是人都会大意,保定四年,周军兵围洛阳,杨剽从轵关出兵助战。
杨剽和北齐交战二十余载,没有吃过亏,轻敌,深入北齐腹地,又对于自己的后路完全没有防备,所以被齐军打的大败。他本来可以选择自杀以全忠义,但是他没有,年轻时那种慷慨壮烈早已被消磨,所以他选择了投降,苟且偷生,如今他的名声已臭,为时人所鄙。陛下居然想要起用他……
高纬也有自己的考量,元景安对上鲜卑各部可以镇得住场子,但说到底,燕州临近突厥,尤其,近年来,突厥不断向东边的契丹渗透,与燕州等边州产生摩擦是常有的事,元景安……镇不住!
再者,就算他镇得住,高纬也绝不会让他在燕州独大,高纬虽然放过他,但是对于这些已经被他打上“前朝”烙印的人,那点芥蒂是无法就这么消除的……
他需要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派势力的人来为他镇场子,这个人还得有相当的能力,所以,他把目光盯向了杨剽……杨剽一个降将,势单力孤,他只能依附于皇权!
他不担心杨剽会拒绝,他若是有王思政的骨气,也不会被俘,杨剽前半生很辉煌,后半生却很落寞,高纬相信,他也一定需要那么一个机会。不然,杨剽就只能像王思政一样,被囚禁邺城,直到死!
“封杨剽为四平将军,领燕州诸兵事……调营州刺史高保宁为幽州刺史,库狄伏连……调入并州,接管那两万军!就这样吧……”
“我们去昭阳殿……”说到降将,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昭阳殿内等着他召见……
第一百二十六章淮南方略
日影已过重门,午时将近,虽然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但王琳已经开始后悔来到邺城。
还有一刻便是正午,可是他还迟迟未等来皇帝的召见,皇帝这是何意?
看来那一纸诏书果然是朝廷使出的“明升暗降”的把戏,早知如此,他就应该找一个借口推脱不来才是,哪怕是装病装到死……虽然还未盖棺定论,但是在他王琳自己的心里,他这次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正在他扼腕叹息的时候,暖阁外传来一声通报,“陛下驾到……!”
王琳一惊之下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打翻,连忙抓住放稳。然后飞快地起身,对着那大步而来的人影躬身大礼参拜道:“陛下万寿无疆……”
在低头的那一瞬,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入门而来的皇帝。和传闻中的相去不远,今上是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郎,身形挺拔颀长,一双含笑的丹凤眼,剑眉斜飞入鬓,却并不显得咄咄逼人,显得很有亲和力。
高纬也偏头打量了他一眼,伸手虚扶他,道:“王卿平身……”
在来之前他已经将王琳这一路的表现都了解了一番,怎么说呢……有恼怒也有欣慰,恼怒的是王琳小心思太多,不够纯粹,接到圣旨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在家里装了两天的病。欣慰的是,不管怎么说,王琳他最终还是来了,而且在来之前还“委托”皮景和照顾他的部下,虽然这只是表面工作,但是也足以证明他没有二心,做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本分。比晋阳那些混账强多了……
有自制力、有能力、懂得审时度势的臣子才是高纬喜欢的臣子,虽然王琳小心思多了一些,但是总的来说,他还是在往高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高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他搞的那些小动作了。
“陛下驾到,臣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高纬嘴角牵起,心道这王琳场面工作倒是蛮熟练的,这诚惶诚恐的样子……这演技高纬给满分,
虽然被皇帝召见的确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但是对于王琳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来说,还不至于此。心里也许会忐忑,会惶恐不安,但是,脸色仓皇就有些过了……呵,他绝对不信这是王琳内心的真实写照。
于是乎王琳开口仅仅两句话,就被高纬打上了“圆滑”的烙印。但是王琳自己不知道,因为皇帝的目光只停留了一阵便移开了。高纬找个矮墩坐下,对王琳道:“卿可知朕为何封你为领副枢密事、京畿大都督?”
王琳都被高纬弄懵了,高纬这一开口就将他准备好的奉承之词堵住了,他不按套路来……
骠骑大将军只是一个虚职,象征着被朝廷认可的地位。这个时候北齐的官制都很乱来,虽然相对北周体系北齐的政治体制更加完整,但是他们自己不太当回事,太傅、太师、太保、王爵之类的,都是不要钱的往功臣身上套。反正只是个荣誉嘛……但是领副枢密事和京畿大都督就不一样了,这是实打实的实权职位……别说他王琳了,就是换成是一向佛系的高长恭,也未必不会心动……
王琳沉默了半天,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接招,只得硬着头皮道:“请陛下明示……”
“朕要和南朝互市结盟,你留在南边,朕心里不踏实……所以把你调来邺城。”高纬根本就是一点遮掩都没有,直接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了。
“……”王琳大概也被皇帝的耿直给惊住了,半晌说不出话,这一点弯弯绕绕都不带的谈话方式让他很不适应,他嗫喏了一下,“陛下……”
高纬抬手让他打住,“朕并非怀疑王卿的忠心,王卿和南朝的恩怨,朕自然是晓得的……,只是,这互市对朝廷对民生助益极大,朕虽然信任爱卿,却也不得不做出这样的考量,王卿可理解?”
“……”王琳怔住了,他一直以为皇帝把他弄到邺城来是准备软禁他、分他的权呢……
见到王琳呆了一瞬,高纬眉头微蹙,淡淡问道:“怎么……,王卿可是有何不满?”
“陛下误会,臣……自然可以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为国为民,所承者举国之重,臣……断然不会拖陛下后腿……只是,只是……”王琳暗地里擦了一把汗,犹豫了半天道:“臣以为,南朝素无信义,我们大齐利用他们可以,千万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否则必酿成大祸!……”
他一遍说着一边偷看高纬的脸色,高纬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发怒,反而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颔首道:“的确,南朝那边的确是不可信,他们的心思恐怕还是等着坐山观虎斗,然后好顺利的去打后梁吧……”
王琳大喜,躬身拜到:“陛下英明,陛下容禀,南朝皇帝陈顼,诡谲莫测,他之所以与大齐联盟,所图的还是西梁,但是,臣还以为,我朝有必要做好另外一条准备!要随时警惕南朝翻脸……!”
“我大齐与周相争,必有一伤,若周败,南朝身为我大齐盟友,进攻西后梁师出有名,而且还有我大齐牵制周国,他们自可放心大胆的去夺江陵。但若是我大齐败了……”
王琳看见高纬的面色渐渐冰冷,连忙道:“臣并非唱衰大齐,只是,这前线战事时刻牵动着国家局势,瞬息万变!善战之人,不虑胜,当先虑败,早些做好防范,总是好的
……若是……若是我大齐真的落入了下风,那么南朝必定起异心,短则两年,多则四年,必定来犯我朝!渡江北上!若是临时准备,恐怕是来不及的……”
王琳再次躬身一揖,“万望陛下三思……!”
高纬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笑道:“你说的对……,两国邦交,向来都是如此,背后捅刀子的不在少数……南朝见夺下江陵无望,巴蜀又有天险,他们若要扩张便只能从我大齐这里打主意……”
他敲敲桌子,道:“建康城就在长江沿岸,除了长江天险,他们无险可守……守江必守淮,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扩张,他们早晚有一日都要与我大齐翻脸的,这些,朕都明白……”
王琳原本还担心皇帝不知兵事,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听完高纬的一番话后忽然觉得陛下当真是天资出众,那句“守江必守淮”总结的精辟无比。看来皇帝是知道南陈靠不住的,这他便放心了。
高纬看向他,问道:“王卿镇守淮南多年,对于江淮一地的了解要远超过朕,不如王卿给朕讲一讲该如何防范南朝……”
这正是王琳求之不得的,他今日便要好好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说不得会受到重用!
王琳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昂首挺胸,气宇轩昂,那里还有一点生病的样子,他中气十足的开口道:
“南陈以建康为都城,在吴兴、江阴、南陵等范围内屯有重兵!一旦南陈若想北伐,那么势必会起兵几路同时攻伐,方才会有胜算!”
高纬眼睛一凝,颇感兴趣道:“说下去。”
“臣以为,南朝当会兵分两路,向北,攻克秦郡,向西北,攻克历阳、合州!直逼寿阳!(就是寿春)寿阳若下,则淮南尽在南朝之手!”
“要将整个淮南一口吞下吗……胃口真是大……”高纬面色淡然,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防备?
“陛下,臣以为,他们要打那里,我们便要死守住那里……”王琳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建议皇帝将互市撤销,“我们应当……加派重兵囤积秦郡、历阳……不,单单在这些地方布置还不够,臣建议陛下在这片区域多多的修筑军寨,以防不测!”
王琳自始自终都是提出要守,没有要攻击的想法,这让高纬不免好奇,问道:“看来这些年,南朝有精兵良将,要不然何以爱卿推测南朝有底气北伐?”
王琳道:“陛下容禀,这些年,南陈休养生息,国力虽仍然略逊于大齐,但是建康也有精兵十数万,陈将黄法氍、吴明彻等,皆非凡类,而我大齐在淮南的部署实在太过薄弱了……所以,三五年之内,也只能处于守势……”
高纬想了想,问道:“爱卿觉得何人可以办妥此事?”
王琳一怔,高纬道:“朕的意思是,依爱卿看,何人总掌这一线大局为好?”
这是考较!王琳一瞬间便明白了,有些艰难道:“臣以为……卢潜,堪当大任!”
高纬点点头,他心里也是这个人选,卢潜出身于范阳卢氏,通内政,晓军事,高澄对卢潜的评价很高:“我有卢潜,便是更得一王思政。”卢潜在淮南十三年,政绩卓然,将军民管理的井井有条,陈朝皇帝对此身为忌惮,“卢潜仍在寿阳,闻其何当北还。此虏不死,方为国患。”那么卢潜的能力也就可见一斑了。说他与王思政比肩,或许不真,但是卢潜的忠义是绝对可以信赖的,传闻他北齐丢了淮南之后,卢潜被抓到建康,闭气而死。
“朕命卢潜为五兵尚书,总领淮南军政要务……”王琳的脸色猛地一白,这下他的那些老底算是逃不过清洗了,高纬似有察觉,一眼瞥来,“王卿也不要太心疼了,有舍才能有得,明日一早,你随朕前往禁军大营里看看,朕给你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朕保证你绝对不亏!”
第一百二十七章邺城禁军
天还未亮,王琳早早便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更衣。正堂对着一座荷塘,几株枯荷伫立在清冽的池中,一眼可以望见水中倒影出来的凉凉月色。在这北地,极少能看见这般江南风韵,很对王琳的胃口。
这座府邸并不是他原本就有的,这原本是一个勋贵的府邸,因为参与琅琊王谋逆一案被问斩,高纬又将这座地段极佳的府邸赐给了王琳。
皇帝昨日和王琳深谈将近三个时辰才出宫,据说,陛下对王琳印象极佳,评价颇高,于是王琳一夜之间就成为了邺城勋贵世家子弟们眼里的宠臣新贵。
昨日他刚刚回府,便收到了十几分请帖,邀他赴宴,这也算是邺城里的勋臣阶级对他的拉拢和认可,这让王琳忍不住心怀大畅,从前他虽然实力、势力都不弱,但是在邺城的那些六镇勋臣的眼里,还是属于不入流的乡下人,他有心结交也没有那个去正眼瞧他。但是风水轮流转,没有想到他王琳也有如此风光得意的一天。
怎么说呢……心情还是十分愉悦的……
王琳似乎将自己在淮南的根底忘了个干净……
在淮南,终究都是被看成寄人篱下,就算有实力也得乖乖的夹起尾巴做人。但是现在不一样,今日,他王琳将正式登入大齐的权力舞台,成为头面人物之一!
在淮南当一个军头,自己是没有什么,但是为子孙计,这岂是长久之道?王琳虽然舍不得,但是这笔帐他又如何会算不清楚。人往高处走。安心于当个军头,整天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划拉,那是没出息的表现!
他对着铜镜精心的梳理了胡子和头发,端正衣冠,将一套珍藏的铠甲穿戴好,后来又觉得是不是太过于鲜艳了……,从传闻和昨日的观察来看,陛下是个喜欢简洁的人,看了这套显得有些花哨的行头会不会心生不喜?
王琳犹豫了一下,将已经穿戴好的衣衫脱下,“去,给老夫挑一件玄色的袍子来,那件……云织锦缎的……,把这件扔了……!”他对着铜镜又是整理了一番,现在觉得稳重多了,这才系好仪剑准备出门。
还没有迈出门去,门外就跨进一群人,短衣劲装打扮,严肃脸,个个杀气腾腾。王琳刚想拔剑,就见一个水蓝色衫的少年郎从门外踏进,不满地看向王琳:“干什么呢,半天不见你来,还要朕来请你不成?还有……”高纬指了指,用看奇葩的眼神看着他,“你这身行头是打算去干啥?上朝?”
“陛下……,臣这是为了显得郑重一点……”王琳心里苦笑,这位陛下太超乎常理了,他的逻辑思维根本无从理解。王琳狐疑地看了看高纬,这不像是去巡视的皇帝,倒像是去踏青的纨绔公子。皇帝出行的仪仗、随行官员他一个都没带,只带了一个小内侍,“陛下这是……?”他疑惑的看向高纬。
高纬叹了一口气,随后道:“朕想出个宫不容易呀……,还要通报前朝、后宫,等他们挑选吉日,准备仪仗、安排禁军大营接驾,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太麻烦了,还是一切从简的好……”王琳明白了,皇帝这是白龙鱼服。心里不由得苦笑,一切从简……可你这也太简了一点吧……
“而且朕不想只看到些表面功夫,更不想把那么一件小事搞得太大张旗鼓,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还是就这样吧……”
“先把这身换了再说话……花里胡哨的……穿着这身谁都知道你是大官……快一点儿。”
王琳:“……”
高纬传过来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巡视自己的麾下的打手们邺城禁军。这是北齐最重要的三大军事力量体系之一。
有了邺城禁军在,北齐朝堂才能保持权力两极化,皇帝不至于被六镇勋贵给架空。
高欢身份特殊,是怀朔六镇鲜卑化汉人,也是渤海高氏一员,所以在六镇和河北世家两边都吃得开。两边对他都是大力支持,在高欢还活着的时候,东魏高氏集团的矛盾被高欢的个人手段和魅力一力镇压。但是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
高欢死后,高澄虽顺利继承权位,但并没完全的接过帝国的权力,娄太后接手晋阳,晋阳六镇屡屡将手伸过来,操控朝政。高澄高洋等兄弟自然不愿意当一个傀儡,因此训练出了自己的军事力量,来与晋阳相抗衡,摆脱晋阳的掣肘。这,就是邺城禁军。
就这样,北齐分裂成了晋阳六镇、邺城禁军和河北坞堡三大军事集团,晋阳和邺城的矛盾,汉人和鲜卑的矛盾,世家和勋贵的矛盾,等等等,将国家陷入了无尽的内耗之中。
这是后来北周可以迎头赶上北齐的重要原因。但即便是这样,高纬现在也无可奈何,他不能解散邺城禁军,更不能撤销晋阳六镇的权力,他只能一步步壮大邺城的力量,凭着绝对的势来压服晋阳六镇和河北世家。终有一日,将晋阳、邺城、河北这三方松散的军事力量集中起来,为他所用。
他并不是高欢那样打天下的皇帝,所以对内改革并不能大刀阔斧,只能用小刀一点一点将这个国家的弊政剔除。况且,晋阳势大难制,即使是高欢也不得不向六镇妥协。这些年来,禁军虽然依旧保持着独立性,但是已经被六镇的力量渗透的非常严重。高纬借琅琊王谋逆一案,给禁军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换血,彻底掌控了邺城禁军,他还实行了兵制调动制度,目的就是掺沙子,将邺城的力量一点点的往晋阳渗透。
现在他已经确保了禁军绝对服从于皇权,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壮大禁军的力量!
高纬和王琳身边,数百人装作普通人散开,无形之间拓开了一条通道,将这对君臣隔绝开来。
高纬和王琳很低调的进入了北大营,北大营作为禁军大营之首,最先扩张兵员。近月,不断有壮丁从江淮还有泰山被输送过来,因此,现在的北大营,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更像一个难民营。
王琳心里吃了一惊,不是为这个看上去破破烂烂、不成建制的军营,而是因为,他发现这个军营里貌似绝大部分都是汉人。鲜卑人和汉人混杂。
这么大规模的汉人成军,在北齐很难见到。东魏、西魏的军队体制大体沿袭北魏,其军制也有自己的特点,这就是夷汉分兵制。
高欢起事,赖以成事的都是鲜卑或鲜卑化了的其他少数民族和汉人。因此,东魏的军队主体是鲜卑兵。高欢所采取的是以鲜卑人打仗,汉人务农纳粮的作法。
当时,虽然也有汉人兵,但与鲜卑兵分开,单立一军,由汉人统率。高洋在位的时候,挑选鲜卑兵中勇力绝众者组成精兵,号称百保鲜卑。同时,又简汉人之勇力绝伦者,谓之勇士,镇守边塞。
后北齐又正式以汉人服兵役,仍取高欢时作法,以汉人兵单为一军。高欢曾于相府内设内、外二曹主管兵事,内曹是骑兵曹,掌中兵鲜卑兵事;外曹是步兵曹,掌外兵汉人兵事。
后来北齐代东魏,将丞相府的制度照搬改进,大权收归于朝廷,很多职位发生了变动,但是内外二曹的职权依旧存在。北齐兵部(这时候称为五兵部)也将汉人和鲜卑士卒分开管理。
高纬似乎是察觉到了王琳的吃惊,于是道:“朝廷从江淮、豫州、泰山、河北、还有燕州并州鲜卑部众中抽取了大量壮丁,送往邺城训练成军,总共大概在六万人左右……兵员比之前还多了至少一半……”
斛律光、高长恭出征,高纬并不想过多依赖晋阳的力量,这是高纬展示肌肉的好机会,所以对他们大力支持是必须的。但是这样一来,邺城的军事力量就大大的缩水,邺城禁军原本就只在三五万之数,在斛律光、高长恭、高延宗、段深接连抽调之后,只剩下八千余人。还好征兵原本就是高纬赈灾计划中的重要一环,所以这个时候,他就能顺利成章的扩充兵力。
“在邺城,还有河北其他地方,朝廷手里还掌握着一些官田,我们效仿对面的制度,让他们半日屯田、半日练兵,尽快实现自给自足……南朝答应的百万石粮草已经到达秦郡,朝廷手里还有一些钱粮,足够支撑到年底,那个时候,我们就算是熬出头了……”
“陛下您的意思是,效仿宇文泰,实行府军制?”王琳想了想,问道。
“对……,但是也不对。”高纬道:“朕这个府兵制,和他们的可不一样……”
“宇文泰的府兵,仅仅为拉拢汉人豪族,壮大国力而生,但是,他们并没有完整的编制和制度,漏洞百出……朕不光要实行此制,还要将府兵编入户籍,编入各军编制,将他们,彻底掌控在朝廷的手中……!”
早期府兵包括鲜卑兵、关陇军户、关陇豪后所领乡兵,没有一般民户。府兵另附军籍,不编入民籍,不负担赋税,平时半月训练,半月宿卫,战时出征。北周武帝时,将府兵征召对象扩大至上等民户,后又扩大至一般民户。由于府兵可以免除赋税,人们纷纷应召,北周府兵也由此直线上升,至灭北齐时,已有府兵四十万人。
宇文泰靠着投靠元修西奔的鲜卑势力难以和高欢抗衡,所以在西魏的鲜卑力量几乎被东魏消耗殆尽的时候,宇文泰不得已起用了汉人豪族的势力,八柱国也运势而生,形成了势大难制、皇帝轮流坐的关陇集团。
但不管怎么说,府兵制大大的壮大了北周的军力和国力,多种因素的影响之下,此消彼长,北周灭亡北齐成为了必然之事。目前来看,没有什么是比府兵制更能在短时间壮大军力的政策。至于北周怎么看……呵,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申请专利了没有?
本来,府兵制就是根据北魏军制演化而来的,高纬自己也可以根据它做出调整,“三年一拣点以补充缺额,将年满退役的军士裁撤回家,就……十七到四十二岁吧。服役期间,军士免除其他徭役,免除赋税,军资、武器、粮食,皆由朝廷负担!”隋唐的府兵制,军士要自备衣物,自备干粮武器。
“军士不得随意出入驻扎地界,平时务农,农闲练兵,若有战事,准备出征!”
“还得立出个法度……”高纬沉吟道:“参照前制及周**制,将府兵分为十六军,就以国都为例,禁军宿卫换防……百里外五番,五百里外七番,一千里外八番,每番一个月……,两千里外九番,每番两个月……”
意思就是各府内兵士分组,五人一组,轮流在邺城宿卫,以此类推。
“十六军,分为内外两府,内府四军必须番上宿卫,其余州郡……可纳资代役……”
“府兵镇将,由朝廷直接任命,由十六卫将军统帅,调遣时,必须拿到皇帝及枢密院下发文书,还有……兵部发放的鱼符,战争结束,则归于朝……”
这样,就避免了手下将领拥兵自重。
北周壮大并不是没有道理,抛开他们的内政远比北齐更加清明不说,他们的制度也要超过北齐。一个国家强大或者是衰落,其根本缘由,永远都是制度和内政,制度先进,政治清明,国家就能强大,凡之,就会有各种矛盾内耗发生。
为什么要变法?因为过去适用的法令已经不适合当前,穷则变,变则通,这是亘古不变的强国之道。
北齐的上上下下,从朝廷到地方,这个时候的政策和体制,在高纬看来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大筛子。但他的这个身份注定了他不能够开展从下至上、彻彻底底的改革。而从上而下,又有太多的局限性,所以他也只能小心翼翼的保持朝堂上的平衡,如同走钢丝一般,细水长流,一点一点将国家的弊病剔除。
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路。可是他别无选择。
“但是府兵也有其局限性……”高纬想了想,接着补充道:“其一,府兵训练方式单一,且还要务农,不够专业,不能将个人的潜力发挥到极致……”
“你看看,周军虽然战斗素质不错,但是碰到晋阳,精锐,很容易就会被打败,为什么?因为他们并不是专事打仗之人……注定了发展会有极限……”
“再有,若是战事频繁、防御线过长、兵役繁重,兵士往往被强留下来……逃亡不可避免……,其次,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阻止土地兼并,若是可用于屯兵种田的土地越来越少,那么府兵就会失去经济基础,那样的话,朝廷想要征兵就更加困难了……”
“虽然在朕有生之年内,天下还不至于到这一步,但是,朕以为,很有必要提早做准备……”高纬说:“朕打算,在开展府兵制的同时,再行募兵制度,就是,花钱,招募自愿参军的人来当兵,不种田,专司训练和打仗……!”
高纬又笑了笑,“当然,朕现在就是想,也没有那个经济基础,朕的私库空的都已经可以跑耗子了,要是现在跟郑宇说,朕会让他的唾沫给淹死……”
高纬颇有沧桑之感的一叹,“且等来年吧……”
而王琳早已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如果是他来想,大概也就是如何布防,如何更好更有效率的训练这些兵,但是高纬,他是站在制度、站在国家根本上考虑问题。这就是皇帝和臣子的差距?
高纬回头对王琳道:“这禁军完全是由朕在掌控,你可以放心操练、布置,不会有人来掣肘,这兵事……说实话,朕不是很懂,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王卿你这种专业的人去做……”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有朕给你顶着呢……还有,朕给你安排了一个下属,就是刚刚袭爵的燕郡公,慕容三藏……,呵呵,开国功勋之子,明日会来你这里点卯,他还年轻,你多管管……”
慕容家这些年逐渐势微,慕容三藏的兄长慕容士肃参与谋反,想推翻高澄,结果被诛杀。结果就是慕容家的状况雪上加霜,还好有慕容三藏在,可以撑起门户。一个逐渐式微的勋贵家族根本不介意抱一抱皇帝的大腿,……这个年轻人又能力不俗,武略出众,高纬觉得自己可以用他。
一来,钳制王琳,另一面,也是爱惜人才。皇帝都这么客气的说了,王琳还能拒绝吗?皇帝的面子他得给,于是王琳点头道:“臣明白了,请陛下放心……”
“你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高纬客套话也是张口就来,“行了,看也看过了,朕先回宫了,你记得明日上朝,正式上任。”
“……”王琳半晌无言,感觉自己接手了一个麻烦的烂摊子……
果然馅饼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五六万人的操练、整合……,这是要累死他老王的节奏!
第一百二十八章各方心思
昭阳殿内殿,气象雄浑,壮美至极。周围有七十二根柱子,基高九尺,用有花纹的石料砌成,门窗装饰缕金,用沉香木作栏杆梁拱间雕刻奇禽异兽,情态生动,各不相同。殿上有容量七斗金葱台十三枚。殿东西各有长廊,廊的上面是楼房,楼房上安长窗,窗挂珠帘,通于内阁。
皇帝临窗而坐,宫女登楼奏乐,丝竹竞发,金石齐鸣。身姿曼妙的宫娥在窗纱后露出窈窕的身姿,翩翩起舞。一人站立,大声用洛阳腔朗诵着诗书,一股盎然古意便从着一乐、一舞、一诵中凸显出来。
高纬梳着文士髻,插着一枚白玉簪,一身玄底云织龙纹的宽大衣袍。此刻他面上正目不转睛的欣赏着歌舞,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膝上,每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有这样的动作。
坐在下方不远处的突厥使臣阿史那库头频频向周围列坐的朝臣举杯,酒浆淋漓的沿着胡子滑下,“两国即将结为姻亲!这是大好事!来来,我阿史那库头且敬皇帝陛下一杯!”他又斟满一大碗酒,朝着皇帝敬酒,高纬和煦的笑了笑,将面前的杯子撤去,也命人换了一个大碗上来,斟满,一饮而尽。
“陛下好酒量!”齐国皇帝那么给面子,豪爽!阿史那库头心下大慰,愈发的神采奕奕,道:“贵国这酒当真是香醇无比,我阿史那库头头一回喝到,愿我们两国之间的友谊就如同这酒香一般,长存于世!”说着,又斟满一大碗,一饮而尽。
高纬的酒量很早之前就练出来了,这种酒在这个时代算是烈酒,但是在官场混迹许久的高纬看来,也就是那样,高纬还可以再来两碗。于是高纬一笑,淡定的端起碗,致意了一下,又是一口闷,引得满堂喝彩,无论是大臣还是各国使节都惊叹于皇帝的海量。
来而不往非礼也,高纬这次主动端起酒碗,道:“诸位使节远道而来与我大齐结好,实在辛苦了,朕敬各位一杯,愿我大齐与诸国之间,永结盟好、永无战事!”说着,竟又是一饮而尽。
皇帝敬酒,臣子和使节们那里能不表示表示?纷纷站起身来,对着皇帝敬酒,徐陵和那高句丽使节酒量不行,才一口就差点呛出来,不过好在他们还知道这是重要场合,绝不能给自己的国家丢脸,于是硬生生的憋住了,两张白脸涨成了紫棠色。这酒味实在是太烈了……
徐陵闷闷地轻声呛了几下,才缓过来,心道:“早听闻北人好饮烈酒,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险些呛死老夫!”而那边的高句丽使节,虽然同样呛的不轻,但是依旧是面色激动,参与如此重要的场合,见到如此大的场面,不枉此生了!“真是天朝气派……唉,什么时候我们高句丽也能有这样的体面风光就好了……”
阿史那库头连干四五碗,已经站立不稳,颓然倾倒在案上,几个内侍上前将他扶起坐好,高纬笑道:“贵使喝醉了……,还是先别饮酒了,待会儿还有正事……”阿史那库头尴尬一笑,他原本是暗藏着和高纬拼拼酒量的意思,虽然他多饮了一碗,可高纬连续三四碗下肚还跟没事人一样,他也只能甘拜下风了。“陛下好酒量……我不如也……,见笑了……”
他即将变成高纬的老丈人,高纬虽然不放在眼里,但是他突厥使臣、未来可汗的身份还是颇为敏感的,也不好太落他面子,于是道:“无妨……贵使头一次饮这酒,会醉也是正常的……”阿史那库头遥望四周,见其他那些使节还不如他,只几小杯酒下肚就已经面有醉态,于是将心里那点尴尬收起来,爽快一笑:
“陛下说的不错,哈哈……,大齐与突厥联姻,结为盟好,这是两国互惠互利,听闻贵国皇帝极为宠爱宝庆公主……,陛下放心,我阿史那库头可以保证,突厥绝对将他奉为唯一的女主人!”
“我的侄子大逻便,那是哥哥唯一的儿子,按照我们突厥的规矩,迟早会成为突厥大汗!绝不算辱没了高齐皇族的血脉!”高纬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难以察觉,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嗯”了一声。
一个勋臣站起来,道:“这可的确是一件喜事,大齐与突厥结盟,两国互为姻亲,陛下就更好专心应对伪周!陛下天纵英杰,终有一日,定会荡平伪周,一统江山!”高纬听闻,玩味的瞥了他一眼。
这些日子,阿史那库头来回奔走,跟邺城不少达官贵人都打好了关系。
不过他这么说,却不是为了示好突厥,他是那一夜宫门外请旨的十几个鲜卑部落酋领之一。那一日,元景安和元文遥被贬谪,他们这些在邺的部落酋领也相继被剥夺了在朝的实权,虽然手里头依旧握有数万部众,皇帝也没有严惩追究,但他们的心里还是惴惴不安,这次,就是好好拍马屁的时候,希望可以消除皇帝的芥蒂。
当时他们的确是热血一上头就去了,现在想来,心里还是后怕,所以皇帝要求他们抽调出两万壮丁戍守晋阳,他们连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将功补过,皇帝总不至于秋后算账……
也就好在他们是孤身一人前去,没有带上自己的部曲亲卫,否则就真的坐实了逼宫造反了!他们身在邺城,自己的部众都在并州、燕州、幽州、营州以北,足足加起来不下数十万,但是隔着那么远,他们也无法遥控指挥。万一皇帝真的不怕那些鲜卑部落集体造反,盛怒之下将他们斩个干干净净,那么他们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皇帝这些日子的做法他们也看在眼里,皇帝这是希望用他们的力量去牵制晋阳六镇,虽然他们很不愿意,但是这个时候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让皇帝放过前魏公主,不能什么代价也不付出,这也算是一种等价交换,前魏公主免于一死,他们亏欠前朝孝武帝的帐就算还清了。只要不死,不折辱她,那么皇帝想要怎样安排她都不关他们的事了,况且……元文遥、元景安还另有打算,说是或有希望……
高纬将目光移开,命宫人赐酒给他,心里暗道:“漂亮话说得再多,朕也信不得你们,你们……是鲜卑部落酋领,从前朝开始,皇权也得为你们让道……今后,朕绝不容许!”
这些人,还有鲜卑六镇,将是他改革路途中最大的绊脚石,但是偏偏轻易动他们不得。
为什么说这些人棘手,轻易动不得呢?
这些部落酋领对部众的统治由来已久……北魏拓跋氏立国前期,有八部之制,皇帝在做决策的时候也得召集鲜卑各部落酋领听听他们的意见,而不是擅专擅决,他们的权势之大可想而知。
前魏拓跋部,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九十九姓后,所统军士亦改其姓,这就保证了统帅对于下属有绝对的领导力,影响到至今。
高欢以鲜卑六镇为根基立国,导致了这种制度依旧沿袭下去。这就是为什么说北齐的军队其实只是高齐的雇佣军的原因所在,因为统治兵士的主导权并不在皇帝手里,而是在这些勋贵还有部落酋领的手里,发的起工资,他们就给你打仗,若是发不起,他们也不会为你卖命。
到了高齐后期,政治糜烂不堪,奸佞横行,国家内耗严重,天灾**还有突厥北周南陈的袭扰,让北齐不堪重负,根本就支撑不起对周国大规模用兵的开销了,所以对上北周根本就没有还手的力量!
但是现在,急不得……急不得!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高纬对于收管军权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其一,壮大邺城禁军,将来与晋阳博弈不至于陷入被动。其二,将晋阳六镇的军队慢慢掺沙分化,让鲜卑牵制鲜卑,逐步掌控六镇。其三,寻找时机让北方大批鲜卑部落南迁,全盘汉化,收为己用!
在条件没有达到之前,高纬就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皇帝这一番心里活动,歌舞依旧热闹,阿史那库头频频举杯,高声说待到定亲那一日,突厥将赠给大齐一万头牛羊作为聘礼,让南漠草原的部众都出来迎接他们小主人的妻子……
南陈徐陵那边,也是众人纷杂,人影错落,除了阿史那库头这边,就数他这里作为热闹了。朝臣,尤其是那些文官对于徐陵十分有好感,这可是南陈的一代文宗!
徐陵这边觥筹交错,忙着应对前来结交的大齐朝臣,嘴角不知觉的牵起了苦涩的笑容,他这次来原本也是想要为太子陈叔宝向北朝求取公主的,却不料被这些北蛮子抢先一步,殊为可恨!
昭阳殿内的气氛一时达到顶点,歌舞声也渐渐熄灭,满殿恢复了寂静,路冉一扫拂尘,对着殿外高声喝道:“宣鸿胪寺卿裴度之觐见!”
众人纷纷看向门前,知道和亲占卜的就要有一个定论了。裴度之躬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踱进来,额头上微微见汗,朝着皇帝一拜,语气有些滞涩,“臣特来复命……”
“占卜结果如何?”
朝臣都知道这样一问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但这个过场是一定要走的,想来,也会如同他们预料中的一样……
裴度之的脸色愈发古怪,扫了一眼突厥这边之后,道:“鸿胪寺所占卜结果,大凶!”
昭阳殿内寂静一片,而后是阵阵吸气声!
鸿胪寺搞什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流言可畏
高纬脸色霎时一冷,望着裴度之,道:“怎么回事?”
裴度之脸色发苦,躬身道:“鸿胪寺奉陛下之命,占卜和亲凶吉……,占卜结果……有不妥……”
高纬闻言缓和了脸色,问道:“是日期不妥?既然日期不妥,那你们鸿胪寺就该换一个日期才对,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满朝文武都用责怪的眼神瞟着裴度之。
突厥那边对于和亲表现的很热切,希望宝庆在六月底就完成定亲仪式。没有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阿史那库头皱起了浓眉……那鸿胪寺卿这个时候说大凶之兆,究竟是什么意思?
突厥人都迷信鬼神,关系重大的事情都要先占卜一遍,对于这种事情有着近乎偏执的迷信。虽然他们并不相信鸿胪寺的占卜结果,但是这个,还是触碰到了他们的敏感神经。
裴度之顶着满朝的压力,背心见汗,道:“并不是日子不好,而是……而是宝庆公主……或有不妥……”
高纬眼神一凝,几乎要拍案而起,“什么?”他望着裴度之,沉声道:“给朕说清楚,宝庆到底有何不妥?”
“殿下的命格,太过离奇古怪……我们推测过了殿下的生辰八字,发现殿下这是天生孤煞……克夫克父……克身边一切男子,实在是……”裴度之顶不住压力了,跪拜在地,“臣等学艺不精,请陛下责罚。”
高纬喝道:“胡说八道!宝庆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命格?她是养在朕身边的!若是你所说为真,朕岂不是也被她所克。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阿史那库头皱起的眉头有悄然舒展开。裴度之诚惶诚恐,道:“陛下,臣所言属实,断无欺瞒陛下之意呀!请陛下明查!陛下洪福齐天,殿下受陛下庇佑自然无碍,但殿下的命格是天生的,生来如此……陛下……”
“够了!朕不想再听你狡辩……!”高纬一挥袖,指着裴度之道:
“来人,将裴度之拖出去,杖二十!剥去鸿胪寺卿一职,命裴世矩接任……重新占卜!”
高纬怒气磅礴,几个内宦上前直接锁住了裴度之的肩胛,堵住了裴度之的嘴,将他带下,很快殿外就响起了打板子的声音。
他看向突厥那边,道:“此次是鸿胪寺占卜有误,让贵使见笑了……”
“哈哈……,无妨,公主身份贵重,又蒙陛下爱宠,鸿胪寺小心谨慎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嘛……这也是尽职尽责,陛下不要因此苛责太过,哈哈……”阿史那库头貌似全然不介意的笑笑,心里其实还是埋下了一根刺。
只要这刺埋下了,那就够了,高纬有一堆办法可以让他相信这个结果。“朕已经让鸿胪寺重新占卜,这次的结果,相信不会再出纰漏……”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阿史那库头脸上刚刚浮起的阴郁很快一扫而空,笑呵呵的举杯邀人饮酒,刚才的不痛快就仿佛没有发生过。
赵彦深悄然看向着言笑晏晏的二人,再看看如老僧入定的裴世矩,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在大齐,鸿胪寺几乎就是个咸鱼部门,占卜从来都是大吉,也就是说,鸿胪寺占卜也就是走个过场,今日这大凶之兆是怎么回事?是真有此事……还是陛下出招?
少数的几个聪明人都发现了苗头不对,但都很自觉的不发一言。郑宇看向裴世矩,心里哼了一声,暗道:“不用说,定是这佞臣出的主意!老夫倒要看看你玩什么把戏……别玩砸了。”
裴度之听着殿外的闷哼声,额角也是一跳一跳的,陛下这是真打呀这是……裴度之是裴世矩的族叔,在朝中关系密切,但是为了配合裴世矩的计划,也只能暂且辛苦一下裴度之了……为君分忧嘛……
演戏要演个全套才能让人信服……
徐陵不了解情况,在场下也是看的一脸懵。他下意识察觉到,北朝和突厥接亲之事,恐怕要生出些枝节了……
宴会第二日,鸿胪寺再次占卜,依旧是大凶之兆,“殿下的命格很好算,很明显的……是不详之兆……”
“北方一星辰渐黯,恐怕也与此事有关,殿下倘若真嫁去突厥,臣恐怕……”
“此事臣不知该如何办理……请陛下决断!”
一句话,说上一百遍,就有可能变成真的。皇帝大怒,重重责罚了鸿胪寺一众官员,并严令封口。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朝堂上的这个风波自然传到了民间,一时间各种说法到处都是。但总归来说,都把公主归类到了怪物那一类。
突厥那边,阿史那库头也动摇了,在房内踱步,“那宝庆公主竟然命格如此古怪,可是真的?克夫克父?”
沁密执思力抬头看看他,道:“这个臣等也不明白,我去问过鸿胪寺了,他们两次占卜出来的,都是这个结果……恐怕不会有假……”
“……”阿史那库头还是有些犹豫,道:“既然她命格古怪,那么想必从前就有什么征兆喽?我让你打听的事情你打听到没有?”
沁密执思力连忙道:“我跑了十几家勋贵,总算上旁敲侧击的打听到了一点风声……”
他的脸色有些古怪,道:“原来那宝庆公主不是齐主的同母妹子,根本不是太后所生,齐主只是将她记在了太后名下而已,她的生母……她的生母据说是大齐第一个皇帝高洋的皇后……”
“当年大齐的先君高湛,强占了高洋皇后李氏,与她生了一个女儿,这就是宝庆公主……”
阿史那库头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拧起眉,“那又怎么样?”在他们突厥,取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奶奶的都大有人在,强占嫂子算什么事?
沁密执思力很无奈,道:“但是高洋皇后实在是……实在是邪门的很……,她和高洋生了两子,一个当了皇帝被高演篡了,废掉,后来郁郁而终,另一个被高湛在盛怒之下亲手打死,她的丈夫高洋也早亡,染指过她的高澄也……”
阿史那库头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事,这么离奇的人?跟她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沁密执思力,“那宝庆公主是她女儿,会不会也……”
沁密执思力一脸讳莫如深地看着阿史那库头,这就要看阿史那库头怎么想的了。
按照突厥的规矩,阿史那库头会接替自己的哥哥木杆可汗成为突厥大汗,他死后,还位给木杆的儿子大逻便。
但是人都是有私心的不是吗?阿史那库头是更愿意立大逻便,还说立自己的儿子庵逻?这个不言自明,阿史那库头一向对哥哥既爱戴且惧怕,他怎么想的还真不好说。
他若是盼着大逻便出现意外,那么大可让他就这么娶宝庆,大逻便从小身子骨就不好,能不能活得比叔叔久还是两码事,若是宝庆真为不详……
阿史那库头眼底的神采变了又变,最后道:“不行……,不行,大逻便不能娶这么一个不详的女子为阏氏……”
沁密执思力意外的抬起了头,只听阿史那库头道:“那孩子是哥哥唯一的儿子,前几个都夭折了,只剩下他了,我不能这么做……突厥未来的大汗,会是大逻便,而不是庵逻……更不会是摄图……”
他喃喃自语了好久,像是努力要说服自己,最后他咬咬牙,道:“不行……我必须尽快将此事秉明大汗……你随我入宫,请齐国皇帝更换和亲对象!”
阿史那库头虽然很希望可以坐上可汗的大位,但是让他就这么去暗算自己的哥哥和侄子,他下不去手……
沁密执思力也是面露感动之色,但是感动归感动,这个时候去皇宫面见皇帝其实是不妥的,于是劝阻道:“何妨再等等……,这个时候,宝庆公主是不是不详之人尚武定论,我们这个时候去请求撤换和亲对象,让齐主怎么想?两国毕竟还是建立了邦交的……”
阿史那库头这才停下了脚步,偏头望着他,问道:“你的意思呢?”
“我觉得,我们应该静观其变……鸿胪寺占卜结果不详,其他人占卜未必也是不详……齐主既然不相信鸿胪寺所言,就绝对不会贸贸然将公主许配下来,我们且等着就是了……”
阿史那库头点点头,道:“的确,若是仅仅凭市井流言便撤销婚姻,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突厥今后还要和大齐交好的,马虎不得……那公主究竟是不是不详也还没有定论……嗯,再看看吧……”于是这件事就悄然松开了口子,而放出的风声还在持续发酵。有愈演愈烈之势。
五月初,漳河畔出现一只火红的狐狸,可口吐人言;又听闻皇城根脚下,蚂蚁聚集,在地上书写大字。时人甚异之。蚂蚁写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发挥想象,流言难以遏制。太尉府和负责纠察京畿的高元海上书,奏明此事,皇帝下敕令,严惩了一批好事者,但还是收效甚微。
就像压垮骆驼的稻草,流言越来越多,终有一日,到达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皇帝宣布将于三日后带着宝庆公主巡幸白马寺及承恩寺,请大德高僧为其占卜祈福。
太极殿内,皇帝俯视着阶下面露恭敬之色的一大一小,目中透出好奇的神色,问道:“蚂蚁聚合成字,这个朕知道,朕想知道的是,狐狸口吐人言,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那中年男人穿着一袭贴身的道袍,袁守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飘飘似仙人,在皇帝面前显得有些拘谨,说道:“贫道等会一些腹语,不用张嘴便能说话……”
“哦……”高纬恍然大悟,原来是能人而不是异士,他将心里的那点警惕暂且放下了。即使他现在或许还有将来要借助道门的力量,但是讲真的,他不愿意有人的手里握有他掌握不了的力量,只要是凡人便好……
“你们除了这些,还会些什么?”
不等袁守诚回答,旁边的那一个小道士便抢先一步说了,“回禀陛下,道门各种法门,我师傅样样都精通……”
“天罡……!”袁守诚责怪似的看着他,对皇帝拜到:“小徒顽劣,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高纬目视这师徒二人,颇感有趣,“你们先退下吧,只要再完成一样事就可以了,朕答应过你们的,一定会有兑现的那一天……”这师徒二人大喜过望,连忙躬身答谢,而后被内宦领着走出了太极殿。一直到千秋门的甬道,那小道士才悄然松了一口气,心悸无比的回头看了一眼,吐吐舌头道:“师父,陛下的气势实在是太恐怖了,我刚才都吓的不敢说话……唉,师父,我们振兴道门估计快了,凭咱们的本事,一定可以将那些秃驴给比下去……!”小道士满怀壮志,叽叽喳喳的连声说话,言语间满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而他的师父却眉头紧锁,时不时掐着手指抬头看天,嘴里啧啧有声,似乎很是疑惑。
“奇怪了,贫道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的面相……,很多的地方很矛盾呀,天子面向无疑,但是,但是很多的地方老夫看不太懂……好像让人给……改了?”
袁守诚悄悄的回头向后看了一眼,太极殿巨大的身影连高大幽深的宫墙也无法遮掩住,像一头择人而食的猛兽,散发着滔天戾气。
似乎是一阵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寒冷,捂紧了身上的道袍,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青石砖上,一片叶子被风吹着,打着转儿悠悠然落在他的脚下,被碾踏而过。
“真是的,我想这么多干嘛?不该了解的就别去了解嘛……都五月天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太极殿内,高纬看着龙案上密密麻麻的档案,这是昭玄寺整理出来归类的文档,上面记载的数字触目惊心,高纬沉思了一会儿,“呵”地笑了一声,盖上封,大踏步离去,“……迟早都是朕的!”
第一百三十章多少楼台烟雨中
天象无常,五月初的天气突然朔风凌冽,乌云铺天盖地席卷未来,无底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平原,邺城郊外,承恩寺,一众僧人庄严肃穆的等候在门前,数不清的兵马涌入了寺庙,将可以站人的地方统统把守了起来。
马蹄如急雨,大地仿佛都在颤抖,一个长长的队伍远远的显露了庐山真面目。浑身铁甲的禁军骑在高大的马上,将两驾马车护在中央,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黑日、黑马、黑甲,前者驱策战马,后来者只见前人,不得视物。忽然,最前排的几个骑士勒住战马,马儿哀哀地嘶鸣一声,停了下来,后面的队伍也随着停下。队列直接排在了寺庙门前,一只手从里面揭开车帘,一个少年人从马车内踏出,踩在军士的肩上下了地。
宽大的衣袍是玄底绣金云纹,腰间的玉带流光溢彩,帝王驾临无疑。
淡漠的目光从一干僧众的面前扫过,僧众们纷纷谦卑的低下头颅,年近古稀的主持上前一步,双手合十道:“老衲参见陛下……”
高纬远远的虚抬手,道:“免礼平身……”
“谢陛下……”主持退到刘桃枝身后,自觉让开正中央的位置,等待皇帝进入。
高纬看看身后,后面那一家马车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丝毫没有要踏出马车的意思。马车边上,几个小内侍焦急的不行,细声细气的和马车里说些什么,还是半天不见动静。
高纬微微皱起了眉:“宝庆?”静了一会儿后,车帘终于揭开了,一个头戴锥帽,浑身披帛的小女孩子提起前裾从车上直接跳下,惹得周围内侍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她绷着一张白生生的可爱小脸,甩开内侍宫娥走到高纬身边,气呼呼的,故意不去看他。高纬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两根手指捏住她元宝一样的小耳朵,提了提,道:“待会儿是重要的大事,你别光顾着胡闹,待会儿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听懂了?”
“哎呀,我知道了,嫂子和我说,你又和我说……你别捏我耳朵,会长不高的!”高媛媛晃晃头,捂着耳朵不让高纬捏。
高纬好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谁告诉你的?明明是摸头才会长不高……”高纬的左手又放在了她的脑瓜顶上,摸小狗一样。宝庆翻白眼瞪着哥哥,高纬撒开了手,低下头低声道:“先进去拜菩萨,走个过场,嗯?……”
“我知道了……”她看起来很不情愿。身边忽然缺少了一个重要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现在在和高纬闹别扭。高纬让皇后将邺城一些亲王家里的同龄郡主和宝庆一起玩,就是为了避免宝庆有一天想起这茬到时候找他闹,但是宝庆还是想起来了,皇后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带教育,总算是让她消停了。
不过怨气还是有的,这几天没少高纬后脑勺看,几天前跟她说起带她出宫玩她也老大的不领情,嘴巴撅的可以挂油瓶,人小脾气倒不小。
承恩寺的大门恢弘壮阔,光是这门面就价值不菲,而承恩寺和白马寺还并不是邺城里最著名的寺庙。邺城在北齐时是我国北方佛教的中心,高洋建立北齐后,他极其崇拜佛教,邺城内外大量兴建寺院,城内有妙胜寺、雀离佛院、大慈寺、大兴圣寺,城外有大主持寺,庄严寺等著名寺院。排场一个比一个大,装修一个比一个豪华,一些寺庙的正殿,工艺之精美,甚至超过皇宫。
白马寺和承恩寺只是诸多寺庙内的一两个而已,高纬之所以选择白马寺和承恩寺,是因为这两个寺庙的住持都是有德行的高僧,在邺城名声十分好。
佛教在中国的传承时间并不是很悠久,但是颇有传奇色彩。一说是汉哀帝元寿元年,大月氏王使臣伊存向中国博士弟子景卢口授《浮屠经》,佛教开始传入中国,史称这一佛教事件为“伊存授经”。一说,东汉永平年间,汉明帝夜梦有神人全身金色,顶上有光,在殿前绕梁飞行。翌日问询群臣,学识渊博的大臣傅毅告知为佛。于是汉明帝遣使西巡,找回了两个僧侣,汉明帝为了表示欢迎,在洛阳兴建了一座佛寺,名为白马寺。
南北朝和隋唐时期,是佛教发展的巅峰,两汉之际,佛教传入的时间不长,流传的地区也有限,佛教信徒较少。后来由于大量的佛经被翻译使得佛教的传播越来越广,以及众多寺院的兴建和石窟的开凿佛教更是广为传播。佛教俨然变成了第一大教,发展了不少忠实信徒,其中就有萧梁皇帝萧衍。
晚年的萧衍接连遭受打击,开始迷信佛教,不但在都城里兴建五百多座寺庙,而且还差点几次出家做了和尚。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南朝佛教盛极一时,甚至压下了道家天师教派
不仅是南朝,北朝的皇室贵族也普遍迷信佛教,比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北魏时常兴建佛寺,雕刻佛窟,其奢华程度是要超过南朝的。
佛教之所以可以取得如此蓬勃的发展,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佛教的思想迎合了乱世之中劳苦人民想要消极避世的思维,而且统治者们也需要那么一个工具来麻痹百姓的思想,便于操控。
在如今,北齐和北周时期,北周境内有寺庙一万所,北齐境内有寺庙三万多所,光邺城,就有近四千左右的寺庙。据昭玄寺记录的档案统计,北齐有僧尼两百多万,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数字!这个时候的北齐,也仅仅只有两千多万人口,加入佛门的就将近有十分之一!这个时候,僧众的发展是空前绝后的。
当然,佛教迅速发展壮大也与政策有关。在那个时候,不管南北,僧众都可以不用缴纳赋税,于是苦于被重税高压盘剥的劳苦百姓避入沙门,而且,在北朝,僧人是逍遥于法外的一类人,往往,人犯下了大罪,就会躲进寺庙里,不受法律的钳制。
所以,在这个时代寺庙地位崇高却又超然物外,手里掌握着大量的人口和土地却从来不交税,而且接受天下信徒的供奉,就像一只吞金巨兽,只进不出……假如有一日将几万所寺庙也纳入掌控之中,那朝廷就可以增加一大笔的税收,高纬怎么能够放过他们呢?
高纬由僧众恭恭敬敬的请进了寺内,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座尺度雄大、空间宏阔、斗拱层叠的大型殿堂。以塔为中心,四面回廊,南北大殿,大气壮阔。
内殿内的墙上有许多飞天图案,栩栩如生,雍容华贵,衣纹皱折也是线条流畅,富于节奏变化。每一个典籍内的神明皆有描述,色彩艳丽,鲜明大方。光是这用料便不知花费几许。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高纬回望四周,轻声悠然一叹,看着这壁画,便能感受到一股魏晋遗风,那是时代的演化,是岁月的积淀……就是,奢靡太过了一点!
说着,他苦笑的牵起嘴角,论寺庙数量,论僧众人数,北齐可是南朝的**倍倍,有过之而无不及,百步笑十步?他把目光收回不再看。
那住持耳朵动了动,面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将宝庆的手掌握在手里,仔细观看,最后道:“殿下与佛门有缘,不如度入佛门吧……?”高纬直接回绝了他,这个怎么能够答应呢?况且,之前告知他们的内容里也没有这一部分……这主持想干什么?
高纬不由得警惕起来,那住持看了又看,连连道可惜,“殿下早年坎坷,蒙陛下照拂,才能平安长大,时也,运也……贫僧看她手相,她先前原本该有一场病灾,如今却平安无恙,这是陛下的大气运庇佑……”
老僧双手合十,认真的对高纬说:“殿下从前命途悲苦,大起大落,需要好好照料,否则易夭折,而且她……”老僧深深地看了宝庆一眼,“也易克身边之人……”
“老衲建议,在她二十岁之前不要出阁,在此之前带发修行佛法,或可涤荡一身厄运……”
“不得与外人接触?”高纬问道。
“不不不,只要她每日念经静修,自然会平安无事……”老僧连忙解释。
这才是原来的轨道嘛……虽然高纬从来没有要宝庆带发修行,但是总的来说,结果都是他想要的。那,出了点差错,也不至于让高纬心里不舒服。
高纬谢过了住持,赏赐了一串紫檀木的念珠,让老僧给宝庆起了法号,点了慧根,便坐上车驾离开了承恩寺。
临走前,老和尚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陛下亦有大气运,普天之下,有陛下这般气运的,不过三人……有朝一日,陛下必能称宗做祖……建不世功业……”
高纬心道这老僧真会说客气话,面上带笑,谢老僧吉言,最后听得老僧叹息道:“老僧别无所求,所为,也不过求陛下一件事……”
高纬脚下一顿,问是何事,老僧道:
“贫僧不是为自己,贫僧活不过今年了……贫僧,是为这天下佛门……
这些年来,他们做的太出格了,早已不是佛徒,误入了歧途,但他们……终归还是活生生的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僧只好腆颜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日后……请陛下不要杀生太过……!”
高纬的目光牢牢地钉在老僧身上,审视,杀心,不一而足,而那老僧始终谦卑的像一棵树,安宁的像一池水,让高纬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良久,方才道:“朕也不是一个喜欢擅举屠刀之人,只要沙门僧众本分守己,便不会刀兵临头……”
老僧心满意足,双手合十,道:“陛下金口玉言,老僧谢过陛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陛下,突厥使臣在宫外叩阙请求觐见……”烛火幽幽,路冉小心地站在十几步开外,低声禀报到。
高纬从奏章中抬起头,却并没有就此搁笔的打算,UU小说如飞,“唔,这么快……?”抬起手腕又添了几笔,这才道:“让突厥使臣进来吧……”
路冉皱着眉,道:“可是陛下之前答应过娘娘今夜……”高纬叹了一口气,道:“朕知道,朕不过晚一些回去,也没什么要紧的吧……?……国事重要。”皇帝都这么说了,路冉也不好再劝,只得退下。
高纬搁下了笔,一只手撑在桌上闭目养神,手指有规律的敲击着一张空白的纸张。“突厥人如此迫不及待,看来一切都在按照朕所规划的那一步发展,突厥人被宝庆的命格给吓住了……”
“三人成虎,果然不假……,不过也多亏了那老和尚,若不是他提议让宝庆带发修行、消灾除厄,也算是给足了说法,要不然朕还真不知道将来怎么圆回去……”
“宝庆的命格被宣扬的如此怪异,朝臣必不容她生长在宫闱里,将来嫁人也是个难题,要洗白可不容易……还好那老和尚想的周全,给朕圆了回去,一举多得……”
高纬其实并没有多把老僧和道士们展现的神神鬼鬼的一套放在眼里,即使他自己就是一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怪物,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神魔鬼怪。
高纬不相信所谓命运,他只相信自己,他要亲手将历史的车轮换轨,亲手改变天下格局,更要亲手葬送宇文氏,就像宇文氏葬送高氏一样,把一切陈旧的、腐朽的肮脏事物全都扫入垃圾堆!
在还未掌控先机之前,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也得趴着。只有不断的在忍耐中积蓄力量,磨砺爪牙,才能翱翔于九天之上。
这个时候,北周与北齐的差距还不算很大,北周真正壮大是在宇文邕在国内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之后,现在的北齐要与北周保持持平,其实是很容易的。但是高纬的野心不止于此。
是,北齐内部的确是矛盾很多,内耗严重,但是北齐的优势是南陈和北周永远也不能比拟的,北齐占据天下精华,土地丰饶,人口极多,北周人口九百余万,南陈则更加不堪,仅仅四百万不到,而北齐,人口总数却超过了北周和南陈的总和,足足两千余万人口!
在这个时候,按照这个人口比例,人口对于土地的开发还远远未达到饱和,幽州营州等荒无人烟的州郡还有大量的沃土可供利用,只要内政清明,减轻赋税,北齐的壮大是可以预期的。
现在的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搞发展,什么战争,派系斗争,都没有国家迅速壮大更加重要,只要国家壮大,高纬自然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行事也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威、权、势他都掌控在手中,就再无人可以拦他!
这个时候,宇文邕还在宇文护手底下装乖孩子,他想要冒头还得有两年……
南朝和大齐结盟,目的就是为了攻下江陵,这个时候,陈顼没有心思来找他的麻烦……
至于突厥,呵,虽然是个不守信用的,随时可能翻脸,高纬也原本就没有指望两国可以和平共处,但这个时候对于突厥显然也是一个重要的阶段。听说木杆正在向西、向东扩张,内部也在打压别的部落,他没有时间……,这是一个天然的机缘!
在高纬正在思考的时候,阿史那库头在内侍的带领下踏进了殿内,双手抚在胸前,恭敬的对高纬行了一礼,“阿史那库头,拜见齐国皇帝陛下……”
高纬对于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表现得和颜悦色,阿史那库头也不磨叽,直接说明了来意,“听闻陛下带宝庆公主去承恩寺占卜,所得卦象也是大凶?”
高纬顿了一下,而后叹道:“却是如此呀,朕也是未曾想到,朕这妹子,命途如此坎坷……”
“那我突厥和大齐之间的联姻……?”阿史那库头有些踌躇
“贵使的意思……想解除与我大齐的联姻?”高纬皱起了眉,蓄满笑意的一对凤眼眯起,忽然之间便有了几分凌厉霸道的味道。
阿史那库头尴尬一笑,道:“我们自然不是这个意思,突厥与贵国结好的诚意有长生天见证!”他指指上天,赌咒发誓道。草原上的民族,轻易不拿神明开玩笑。
高纬的脸色缓和了几分,道:“朕还以为大齐和突厥的互市联盟要中断了呢,如此的话,就实在太可惜了……”
阿史那库头的眉毛纠结成了一坨,只听高纬道:“宝庆的运途也实在太坎坷了一点,那些大德高僧说的话,似乎也并非毫无道理……只是,朕现在还有点不愿意相信……”
他幽然一叹,透出无限苦恼,道:“朕那么多弟弟姊妹,封王的封王,招驸马的召驸马,都不跟朕亲近,只有她……唉……她是朕最小的妹子了,说到底,是朕不够关心她……”
阿史那库头心里一登,齐主忽然和他说起这个,还是打定主意要将宝庆远嫁突厥?果然,齐主话锋一转,道:“朕心里,还是希望她可以远嫁突厥,只是现在……?”
阿史那库头赶紧搭话,道:“陛下不如先遣使去见我们大汗,让大汗来做决断!”
“我们突厥也有能人异士,可以为小殿下占卜一番……或可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阿史那库头说到这里也明显不是很有底气,补充道:“若是小殿下的运途实在……”
高纬皱了皱眉,郑重的点头道:“朕明白,朕不会为了一己私心而坏两国情谊,若是,若是真无可挽回,朕自然会再行斟酌考虑……”
阿史那库头大喜过望,拜谢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深夜来打扰陛下,还请陛下海涵……”
高纬只说了句无妨便命人客气的将他送出宫外。阿史那库头回到驿馆便召来了沁密执思力,道:“你马上写一封书信给大汗秉明情况,就说……这边结盟的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不过关于宝庆公主那边,我以为不妥……”
“你就和大汗说明在邺城所见所闻的实情就行了……”他挥了挥手说:“把那个狐狸说人话,蚂蚁拼字的事情统统告诉大汗,请大汗定夺,不要多讲,也不要遗漏,据实禀报!”
“我明白……”沁密执思力手抚前胸,躬身,看阿史那库头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插嘴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在齐主哪里谈的很顺利?”
阿史那库头乐呵呵道:“顺利,之前是我们想太多了……齐主没有放弃和突厥联姻的想法,还想把他妹子嫁过来,之前我们那些猜测,都是假的!”
沁密执思力嘴角牵起,道:“是呀,我们之前还以为齐主不愿意将公主嫁出,故意玩把戏来蒙我们的……”
“不错,现在看来,大齐和突厥结盟,确有诚意呀!”阿史那库头对于这个准女婿很满意,道:“你没有看到刚刚他的那个模样,听到我稍微露出一点要退婚的样子,马上就变了脸色……啧啧,真吓人,我差点以为他要杀了我,哈哈哈哈……”
“嗯,那您接下来想怎么做?还要和齐国联姻吗?”沁密执思力思来想去,找不到什么不对的地方,最后随口问了一句。
阿史那库头道:“联姻照旧,不过可能不再是宝庆公主了……我怎么可能让一个不详的女子成为大逻便的阏氏呢?绝对不行!”
大逻便是汗位继承人,更是哥哥唯一的儿子,不能出差错。
看看沁密执思力疑惑的表情,阿史那库头笑道:“我已经向齐主要了一个口风,齐主承诺了,可以从宗女中另选一个公主!”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沁密执思力拍拍手道,而后好奇道:“不知道齐主想要让那个宗女接替宝庆公主呢,若是地位太低,那可不好,有失大逻便小主人的身份呢……”
阿史那库头表情一滞,是呀,皇帝打算让那个宗女嫁给大逻便可还没说呢!
高纬想让谁去和亲?
“朕记得南安王家里还有几个郡主待字闺中吧?”
皇后按揉肩膀的手停了下来,看着表情玩味的丈夫,“陛下的意思……让南安王家的郡主代宝庆和亲?”
“嗯,朕正有此意,皇后觉得如何?”
“臣妾也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她为难了一瞬,道:“南安王高思好,并非我高氏子弟呀……”
南安王高思好,本为浩氏子,被上洛王高思宗当弟弟一样养育长大,随之姓高,后来被高澄赏识,得以封王。
“那又如何,南安王的名字已经写入了宗谱里,就算关系远了一点,可他也还是宗王之一,他的女儿,作为公主远嫁,也的确够格了……”高纬嘴角挂着淡薄的冷笑。皇后一怔,“陛下……似乎对南安王很有意见……”
“你想多了,他是封疆大吏,朕能对他有什么意见?朕只是在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他升升官……”高纬一本正经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他的确是对南安王高思好没有好感,时刻警惕着他。南安王高思好,他记得后来是举兵谋反了的,后来被唐邕镇压。而南安王,位高权重,手掌朔州兵权,早有不臣之心……
而他的那位实际上的哥哥,名义上的弟弟高绰,也不是老实本分的人,据锦衣密谍来报,汉阳王高绰在封地广纳贤士,暗地里蓄养了私军三千……
呵,高纬冷笑一声,老高家真是有意思……
第一百三十二章星野变
天苍苍,野茫茫,星野之下,我们的目光向西,越过茫茫平原,植被越来越稀少,贫瘠的黄土渐渐显露。玉璧下的战争打的异常惨烈,城里城外,两支军队拔戈相向,高大的墙垣上插满了羽箭。
斛律光没有按照常理出牌,他并没有理会还在汾北柏谷城一线和高长恭僵持的宇文宪,而是直扑玉璧,这让韦孝宽宇文宪都是始料未及。
斛律光军进入汾北战场以来连战连捷,逐渐逼迫到玉璧一带,韦孝宽接连派遣军队和斛律光大军在小范围内作战,但是接连被齐军打败,被逼无奈,不得已之下,韦孝宽只得全盘收缩战线,退避到玉璧,双方僵持一月有余。
斛律光一边攻打玉璧,一边在玉璧四周筑城,连接修筑了华谷、龙门,派重兵把守,打算孤立玉璧。
韦孝宽不愧天下第一守将之名,在齐军如此凶猛的进攻下居然硬生生的抗住了,一月争夺,齐军未能寸进,连一片立锥之地也要小心争夺半天,最后往往因为后继无力而被周军抢夺回去,双方僵持不下。
风吹起阵阵热浪,斛律光摘下了头盔看向山脚下,低声骂道:“这头老乌龟,真邪门了!他还真就打算一辈子不出来?”
“左相,再这样下去,咱们耗不起呀……”高壮如狗熊的綦连猛出现在身后。綦连猛身上早就挂了彩,这些日子他和薛孤延带着大部兵马一路横扫玉璧周围的城池,收效显著,却也伤亡不小。
斛律光也是叹了一口气,他们这边在猛烈的进攻玉璧,宇文宪也在那里死命的揍高长恭,三面合围,摆出了一副要将高长恭一口吃掉的架势,十分骇人。
斛律光知道这是宇文宪先急眼了,但宇文宪这般不管不顾的疯狂姿态的确是给了斛律光不小的压力。高长恭兵力仅仅万余,还要分兵把守要地,可以随时调动的兵马绝不超过五千,高长恭面对的压力很大,天下人皆知高长恭是百人破万军的猛将,善攻,却不知道他擅不擅守,万一高长恭顶不住压力撤出汾北,那他想要在宇文宪和韦孝宽的夹击之下撤出战场简直难如登天,不死也得褪一层皮!
而韦孝宽似乎是知道宇文宪的想法,双方配合十分默契,死死的拖住斛律光的脚步,让斛律光动不了,自己也出不去。宇文宪和韦孝宽的这种光棍姿态让斛律光有一拳下去打空了的感觉。
既然拿不下玉璧,那么给自己留后路多做准备就成了必然之事,于是这些日子,斛律光开始减少攻打玉璧的兵力,将兵力铺开,加紧修筑防御工事还有攻占数百里之内其他所有拱卫玉璧的周军城池。
“前些日子便接到军报说大都督率兵五万进入汾北,可是大都督的人呢?”綦连猛很奇怪,若是段韶真的进入了汾北,不说一战打败宇文宪,解除高长恭的围困是绝对的事,如此一来,他们在这里打的也不会那么幸苦,“大都督是不是根本没有进入汾北?”
斛律光想了很久,方才道:“我也看不懂这老鬼在搞什么,只是,陛下敕令,命我等服从段大都督的军令,那我等就按都督的军令行事就是,其余不必理会……”
“可是大都督一条军令也没有发过来……”綦连猛此刻就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他脑子笨,而是斛律光、段韶那种将领的境界根本就不是他可以理解的。
斛律光眼神深邃,道:“没有军令,就是大都督的军令,大都督的命令是,维持现状,我们现在是怎样打,那就还是怎么打……”
“那大都督?”
“剩下的,大都督自有安排!何须多问,我问你,我军现在筑了多少城了?”
“我军已经在修筑第七座城,很快就可以建造完毕……”綦连猛答道。
“才第七座?”斛律光皱了下眉,道:“不够,这个速度太慢了,征集民夫兵丁,给老夫加紧筑城,要快!”
“我要让韦孝宽这老贼也尝尝被人抄后路包围的感觉!”
汾北,周军猛烈的攻击高长恭部,齐军的压力十分巨大。宇文宪和高长恭,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几乎就是在斛律光进入汾北的一瞬间,就爆发了殊死的较量!
“大将军,宇文宪兵马集中在南侧和西侧,你看我们是不是……?”军帐内,众将围着一纸地图激烈的争论,俊美的齐军统帅、大将军兰陵王站在不远处,背手沉思。
“你的意思是突袭,先打败一路军?”高长恭缓缓睁开眼,想了想,大脑高速冷静的分析,随即否决了这个想法,“不行,你看仔细,我们与周军的战线并不是平行的,而是犬牙交错,各地僵持,我们本身兵力不够,若是出兵袭营,那中军势必空荡。宇文宪未必不会防范我军突袭,前些日子,宇文宪命人挖槽沟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他早就防着咱们,我们若去突袭,正中宇文宪下怀,此计不可……”
“大将军,末将认为可以一试,现在我军已经十分危急,倘若不能解除周军的围困,那么我们会被周军一口一口吞掉的!”
“危急?能有多危急?”高长恭冷笑一声,道:“他宇文宪还没有打到门口来呢,你们就一个个都慌了?”
他将长槊提起,指着汾北,道:“宇文宪攻势如此凶猛,说明玉璧危急,左相已经重创周军。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放弃,要咬牙撑下去。我就不信了,宇文宪还真能一口气吞掉我?”他笑:“也不怕崩掉了一口牙!”
“我们就在这里跟宇文宪耗着!我们还有足足八个月的粮草,还有两万余兵马,还有十五座军镇,不怕跟他耗,他要战,那我就将他拖死在这儿!”长槊重重的刺破纸面,深深的插入木桌,“来人,传我军令,放弃平羌、平戎这两座军镇,以千人为一军逐次后撤!命人在大营外挖一条深堑,固守后方!”
“我倒要看看,他宇文宪能把我怎么样!”
两边局势都是僵持,而段大都督依然毫无动作,谁也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又半月后,同州的宇文护终于忍不住有了动作,命宇文纯、田弘率兵三万余众攻打宜阳,宜阳告急!
牵一发而动全身,宜阳若失,北齐就相当于丢了一个前站,虽然还有傅伏在宜阳,但是傅伏手中仅有兵马四千,如何能守住宜阳等九座城池?宇文护抽冷子来的这一手,无疑触碰到了汾南汾北所有齐军的敏感神经。
斛律光出现在了布满硝烟的城池下,邀请韦孝宽与之会面,扯着嗓子大喊道:“宜阳这么个小地方,丢了也就丢了,争了那么久,没意思!现在我们不要了,要在汾北找回一点补偿,如果有得罪的地方,勿怪!”
韦孝宽回答:“宜阳是你们的重要城池,汾北才是我们不要的地方,我们不要的土地你们取了算什么补偿?而且您辅佐幼主,位重望隆,应该顺应天地之道,以百姓安居乐业为念,怎么可以穷兵黩武,给民众造成怨恨和灾祸?贪图一块寻常之地,造成千里无人烟,横尸暴骨,令本已疲惫的百姓生灵涂炭,我真为您不值啊!”
斛律光嗤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汾南汾北,我大齐就收入囊中了!告辞!”斛律光一扬马鞭,转身离去。韦孝宽面无表情的走下城楼,在转角的时候,忽然一拳重重地砸在墙上,力道极大,簌簌黄土洒了一身。
“节帅……”杨素眼底闪过诧异的神色,从来韦孝宽给人的都是一种不动如山的淡然,可很少能看见韦孝宽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上前几步想要搀扶韦孝宽,被韦孝宽一摆手制止了。
韦孝宽眼底闪过一抹厉色,道:“某早就和大冢宰说过,宜阳一城之地,对于整个战局而言无足轻重,大冢宰不听,现在大周或许就要失去六百里沃土,汾南汾北都将落入齐军囊中!”
杨素仔细思量,一片愁云浮上了英挺的眉宇之间,只听得韦孝宽接着说:“斛律光太厉害,把我们摁在这里动弹不得,高长恭又把齐国公给栓在了汾北,现在,我们面临的是一片大溃败的局面!”
“玉璧被孤立了,成为了一座孤城!”他顿了一下,眉心一阵一阵的跳动,“还有……还有段韶……这个老东西还没有出招,他带着几万人打了几仗之后就直奔定陇去了,他想干嘛?”
韦孝宽纵横沙场多年,挫败了无数名将,此刻居然也看不懂段韶的目的了……
斛律光想引出韦孝宽和他决战,但是韦孝宽不买账。在玉璧是无法再扩战果了,斛律光退而求其次,率军北上,包围了定阳,修筑南汾城,威胁北周。又在汾北筑平陇、卫壁、统戎等镇戍十三所,向西一直延伸到龙门。分兵把守,把齐国的土地拓展了五百里。
此时韦孝宽的玉壁城陷入孤立的状态,他之前忧虑的事全都变成了现实……
这个时候,只要再有一方势力进入,马上就会让隐隐开始倾斜的天平开始恢复平衡,或者,直接崩盘!
定陇以北,周军进入汾南的要道上,两座城池在齐军的日夜修筑下迅速建好,消失多日的段韶对着一张纸揣摩半天,“还是起名叫威敌和平寇吧……嗯,我大齐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名字要起的响亮,讨个好彩头……”
“希望这两座城就像钉子一样,锁死宇文护北上支援的路……”
高延宗眼角跳了跳,当了半天木头人,终于忍不住问道:“大都督,我们接下来该去宜阳增援了吧?”
段韶闻言一顿,扭头用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老夫为何要去救宜阳?有更好的地方等着老夫去抢呢!”
“可是宜阳可是左相和王兄好不容易保住的……要是就这么丢了……”
“那是斛律明月和高长恭的事,不关老夫的事,当初他们若是彻底清楚宜阳周围的钉子,宜阳至于像现在这样岌岌可危吗?”段韶面无表情,语气温和却冷的像一块石头:“宜阳有八成可能保不住……!老夫还是那句话,老夫绝不会去做没有多大用处的事……!”
他背过身去,对高延宗道:“与其纠结宜阳的去留,不如将目光看远一点……舍弃了宜阳,拿下了整个汾南汾北,也是很好的选择嘛……”
“延宗呀……能做大生意,你为何要去算那些小账呢?这可不是大将气度……”
“传老夫军令,留下四千人以为宜阳声援,其余人马,全部随老夫北上!呵呵,希望你哥哥他还撑得住……”
段韶挑开帘子,帐外是无数披着铁甲整装待发的猛士,凶悍的戾气扑面而来,让高延宗的呼吸都是为之一滞,而那个干瘦的老人走在这样一群凶兽之间却好似闲庭信步一般,无数道目光投射在他们二人身上,高延宗的手死死的攥住剑柄,脚步轻缓而坚定的踏了出去,紧跟在段韶身后。
段韶说:“既然傅伏是陛下选拔与万军之中,那必然可当大任!我们要对人家有信心,宇文纯又如何?田弘又如何?我们没有舍弃宜阳,总有一日就会再夺回来!我们要饮马汾水,把整个汾南汾北作为大齐的牧马之地!多年以来,伪周压制大齐,我等要让这局势,从这里、从今天开始逆转!”
段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怒喝苍天:“诸将士听命,我们回师与周军,决!一!死!战!!”
“谨遵大都督将令!”、“谨遵大都督将令!”全军参拜,这一日,山崩海啸一般的声浪震天动地,让正在围攻宜阳的宇文纯和田弘的攻击都滞涩了一瞬,全盘收兵,警惕的望着对面。
顶盔贯甲的傅伏出现在城头,良久,嘴角牵起了坚定的笑容,对着邺城方向深深一拜,“臣,必定死守宜阳!”
段韶率军五万,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回师汾北,直扑周军齐国公宇文宪的后背!
第一百三十三章平陇之战
段韶回师,没有让大部队直扑宇文宪的后背,反而是派了高延宗率领千余前军打头阵,与被困在沁源以西的高长恭里应外合夹击周军。
高延宗对此十分不解,跟在段韶屁股后面追问道:“大都督……大都督,多给一点人呀,这点兵马,我怎么啃宇文宪呀?”段韶不想解释,打了几个哈哈转身抬脚就要走,但是高延宗阴魂不散。
高延宗这个人看着脾气暴躁、五大三粗的,但是遇事特别执着,一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就跟在后面追问到底,硬要段韶给出一个交代。段韶终于被惹得炸毛了,回头一脚就揣在高延宗身上,丝毫没有儒将风度的破口大骂:“让你去你就去,问东问西的,你不烦老子都烦了!”
“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宇文宪早就准备好了退路,他要跑,路多的很,你拦得住吗?”
“您的意思是宇文宪要跑?”高延宗问道。段韶翻了个白眼,道:“不仅要跑,我估计他这回已经跑了,你现在追去,也只能啃到宇文宪屁股上的毛!”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戳在高延宗的胸膛上,高大的高延宗居然被矮小的段韶给压的连连后退,而段韶那张嘴就如同连珠箭一般,喋喋不休,“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被两面围杀的准备,要不然他前些时日那么大费周章的夺取城池干什么,就是在提防老夫来呢!”
“多弄些城池可以作为缓冲的地带,挡不住的时候还可以当作挡箭牌方便他跑。他以为他真的傻呀,待在那里不动让你打?这个时候,我估计宇文宪都已经撤干净了……”
高延宗顿时脸黑如锅底,道:“那你让我带人攻击宇文宪是在逗我的闷子喽?”没人了他打个屁。段韶翻了个白眼,道:“我直接跟你说你会信老夫吗?老夫是不是又得花半天时间和你解释?”
他头疼的抚住额头,连连叹气,道:“老夫这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摊上你,你不是要立功吗,我估计周军还没有撤干净,你去吧,抢一些杂鱼也是好的,要不然你就真是空着手来空着手走了……”
高延宗大怒,道:“我高延宗是那样的人吗?这些杂鱼,放在老子面前老子都不要!你……看不起我……!”最后几个字,高延宗几乎是咬牙切齿。“这些杂鱼不用我去,我四哥自己就可以搞定!”
段韶背着手睇着他,最后一笑,道:“少说也有七八千人呢,你要能全都收服了,至少在功劳簿上也是大功一件,你当真不去?”高延宗心都在滴血,最后咬牙道:“我对这种小功劳……根本就不屑一顾……四哥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了,不需要我再去多此一举。”
段韶满意的点点头,拍拍高延宗的肩膀道:“这就对了……,放心,宇文宪他跑不了,早晚让他头破血流!”这个时候,段韶散发出的强大自信让高延宗也是一滞。“宇文宪就这么跑了……他不要这一大片地盘了?”
段韶眼底闪过狐狸般的狡黠,问道:“沁源与玉璧,孰轻孰重?他拿不下高长恭,势必会去解韦孝宽的围,我们……去助斛律明月一臂之力。”
段韶所料一点也没错,高长恭在发现宇文宪撤军之后为时已晚,周军已经大规模撤离了,其余周军面对高长恭的大反攻,开始有秩序的撤退,退守到各军寨之后。攻守关系忽然转变,却丝毫不显得突兀,高长恭也陷入了和前些日子宇文宪一样的窘境,他得要一颗颗将钉子拔掉,才有可能率军离开,转战汾北腹地。但是这些密密麻麻的钉子将他拖入了泥潭。
宇文宪布局深远,战略眼光极佳,虽是敌营,但段韶也对宇文宪这个青年才俊表示了足够的欣赏和重视:“这个宇文宪用兵之能不下于高小子,呵呵,就是想的还不够周全,气魄是够了,可是碰到从来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的兰陵王,心性上到底是差了一筹……稍加磨砺,周国当可得一帅才……”
知道参与更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高延宗马上调整了战略,“以千人为一军,三军为一队,先拔掉平羌平戎……剩下的,我们一个个去砸碎他们!”
“打穿南边,再合围北边诸军寨!由南而北!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扫平左相和大都督后方的周军!”在昏暗的天光里,高长恭出现在刚刚被齐军占领的城楼上,轻描淡写一般下达了军令。他是北齐最锋利的长矛,即使曾经成为被动防御的盾牌,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在被宇文宪压着打了一个半月之后,现在攻守逆转,高长恭军,这把锐不可当的长矛,终于开始了绝地反攻。三日之内,连克四座城,一出手便是至凶至暴!
宇文宪的看法又如何呢?虽然他很是心痛,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该舍弃的一定要舍弃,否则周军只会失去更多。
定阳、姚襄这些重镇轻易动不得,韦孝宽又被斛律光压着打,自身难保,现在有实力、也有机会挽救局势的只剩下他宇文宪了,汾水以东占下的大片土地是保不住了,汾南汾北的大片土地一定要保住,这是周国可以承受的底线……
“启禀节帅,斛律明月已经率兵包围了定阳,在定阳的对面修筑南汾城……除此之外,斛律明月还修筑了十三座城寨,已经对玉璧形成包围之势!”
“禀节帅,段韶那一路齐军根本没有和宇文纯、田弘一部交战,他们……也同样是在定陇修建城池之后便撤离,现在已经过了汾河……”
撤走了几日,各方军报一封接着一封送往宇文宪的中军大营。宇文宪跪坐在榻上闭目沉思,那微微苍白的脸色显示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段韶没有救宜阳……根本不与同州和宇文纯交战……他到底在搞什么?他应该救宜阳才对的呀……近在眼前,宇文纯、田弘必不是他对手,他为什么不救?除非他……有更大的目标?”宇文宪的脸色更加苍白,额角有豆大的汗珠沁出,在宜阳之战爆发的几个月以来,他耗费的心力前半生加起来都比不上。
“节帅……”帐外一个人影出现,“玉璧那边来人了,送来了一封信……”
宇文宪揉揉眉心,道:“拿进来……”宇文宪近乎粗暴的撕开了厚厚的信封,露出了里面的信函,宇文宪看后,眼中晦暗难明,最后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斛律光在汾河以北修筑华谷、龙门,紧逼定阳,定阳多次告急,之后又一口气修筑了平陇等十三座城,斛律光在汾北大展拳脚,目的为何,大家都不是瞎子,但是韦孝宽一点办法也没有。
韦孝宽手头只有军万余,守住玉璧已经很勉强,想要与手头有大齐精锐步骑三四万的斛律光硬碰硬,简直如同找死。但是如果不将玉璧和其他周军重镇的通道打通,玉璧和其余地方都会被孤立,韦孝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表面上看着要固守城池,其实一直想要收复失地。
从前没有条件,因为定阳等城池被齐军围困,自顾不暇,无法回应他,而宇文宪和高长恭在沁源以西死磕,无法抽出兵力。韦孝宽就是想,也没有付诸行动的本钱,现在宇文宪从那边抽身,韦孝宽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宇文宪闭目良久,再次睁开眼时,这般说道:“传令全军,加紧行军,三日后,我们要到达平陇,与齐军一战!”梁景兴和赵仲卿都是一怔,道:“节帅,刚经大战,我军已经疲惫不堪,不可再行大战了……”
“我是主帅,我说三日后与齐军开战,那就是与齐军开战……”宇文宪连多说几句的兴趣都没有,冷酷的像个暴君,“我们能不能保住汾南汾北,就在此一战……!”
“韦孝宽已经布置好了,我们只要实施就可以……定阳和柏谷都会配合我们,我们一路迂回去定陇,绕开齐军,绕不开,也不要做过多纠缠,柱国将军辛威会接应我们……我们,就在定陇将斛律明月织的口袋撕碎!”
两日后,定阳郡守杨敷出兵,朝着南汾城及周边齐军大营发起了猛攻,姚襄、柏谷蠢蠢欲动,这些异动当然瞒不过精明的斛律光。斛律光欣喜若狂,他不怕周军和他打,他只怕周军不出来,只要周军出来,那就一切好说,若论野战,这天底下谁也拦不住他!
与此同时,段韶和高延宗率兵万余抵达了汾北战场,高延宗部与薛孤延部合兵一处,将作为先锋军凿穿敌阵。对面旌旗猎猎,由无数血肉之躯拼凑起来的军阵缓缓展现在眼前。高延宗身如铁塔,身后是如荆棘丛林一般的齐军,堆叠排列的整整齐齐。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战。
段韶和斛律光从相反的两个方向爬上了一个小土坡,点点头就算是老伙计打过招呼了,斛律光没有问宜阳的事情,扬起马鞭指了指军列里,“高延宗这小子架子倒是摆得挺足的,就是不知道等会儿行不行……”
段韶连眼皮也部抬,淡淡道:“行不行,等会儿看看真功夫不就知道了?”斛律光玩味的看着段韶,道:“看来这小子还挺合你胃口的,这么快就护上短了……可他从前也没有出战过,你不怕他拖咱们后腿?”
“有老薛在,最不济也能救一救他,他只是副将,能拖什么后腿?”段韶将手背在身后,望向远处战场,周军率先发起了进攻,蝗虫一般的人群朝齐军军阵扑杀而来。
他的目光很冷,像神明在云端俯视苍生。他只瞥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回,不再看,“这场战争,他们输定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既生瑜,何生亮?
周军汹涌如潮水,朝这边席卷而来。高延宗掌心微微发汗,拔出了腰后的双刀,目光死死的盯着前方。薛孤延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双刀比薛孤延的那两把还要厚实宽阔很多。
“这么沉的刀,等会儿可不好使呀,还是弯刀,斩起来就更费力了……”薛孤延笑着从腰后解下两把刀要跟高延宗换。高延宗笑笑,拒绝了薛孤延的好意,薛孤延花白的眉毛皱起,保持了不到两秒的慈眉善目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换两把,上了战场假使兵器不称手会死的!你这两把刀太沉,你还不到壮年,老夫估计你使不动,到时候脱了力可就麻烦了……”
这个老头严厉地教训道:“我这两把更加轻便一些,精铁打制,刃口薄,可劈可斩可刺,这才是杀人的利刃!”
弯刀劈斩的确是威力巨大,但是也有局限性,那就是难以收力,损耗的体力很大,更何况,高延宗的双刀样式还要更加古怪一点,刀身长而弯,如同半月,刀刃居然不是平滑的,而是波浪形的、起伏的,很是诡异。
薛孤延以擅使双刀出名,是耍刀的行家,怎么会看不出高延宗这种刀的劣势?威力大,效果惊人,但是损耗的体力也会很大。于是在薛孤延的眼中,高延宗的这双刀也不过就是花哨的玩意儿,中看而已。
高延宗尴尬的笑笑,道:“并不是我一人配备了这种样式的刀,我们排在最前面冲阵的百余骑军都配备的是这般的腰刀,专门来对付周军骑兵的……”
薛孤延向后看看,高延宗不说他还没有察觉到,高延宗那么一说,他发现确实有那里不一样,别的重甲骑兵标配都是一把窄口长刀、一杆马朔,只有高延宗这边,光棍的很,腰后两把长长的弯刀交叠穿插收入鞘中。
看着薛孤延满脸疑惑,高延宗笑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等会儿您就知道这些人是干嘛使的了……”
周军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十里,薛孤延的注意力此时又回到了战场上,不再追问下去。周军步骑齐出,骑兵在最前方叫嚣着、狂吼着,挥舞着兵刃要扑入齐军大阵……
高延宗终于动了,领着数百人从一个土坡冲下,按照前后分为三股,而后朝两边缓缓拉开……再拉开……!
“安德王在干什么?”现在斛律光也有些看不懂了,重骑冲阵,就是靠着气势去压垮别人,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瞬间将对方压倒!骑兵之间的较量一般很快就会见胜负,但是高延宗将队列派的那么整齐,那么散,怎么看都是给人送人头的……他看着段韶,意思是“你给我解释一下”。
然而段韶却没有心情搭理他,目光恬静安然,道:“不要急,很快……”
瞬间之内,只见高延宗的重甲分为了整整齐齐的三列,百人一排,拉开长长的弧,如同那系在腰后的弯刀一般锋利……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前排的骑士向上一振臂膀,他们反手伸到腰后,拔出了两把新月般的弯刀,并肘在面前,两把长弧的弯刀刀柄抵在一起,如同鸟翼一般展开!
薛孤延脑子里嗡的一声,最前排的齐军已经切入了周军阵中,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埋下了头颅,双臂尽量前伸,闯入周军的夹缝之中。此时两边都加速到了最大,周军惊恐地看着忽然横亘在颈前的圆弧长刀,来不及闪避,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侧胸被利刃划开!血浪翻涌!
“嘶……!”太残暴了……,两边观战的都长吸了一口凉气。斛律光满脸的兴奋和不可思议,视野里,齐军那数百人组成的队列还在奔驰着,如同镰刀割麦子一般收割着周军的生命,周军已经很明显的倒下了一片,“这是你训练的?”斛律光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把高延宗这批人给抢来。
段韶瞥了他一眼,道:“不是,这些是禁军,都是陛下送给那傻小子的礼物,老夫可没有权限调用他们……”
“这些人的刀和甲具都不知道是陛下从那里弄来的……”段韶仔细回忆了半晌,道:“铁鹞子……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现在看来,威力的确很惊人嘛……”
讲真的,段韶也是第一次见识,接着战局开始变化,两军碰撞,马速渐渐慢了下来,借着战马奔行的速度杀人已经行不通了,这些齐军在周军之中挥舞着双刀根本撕不开周军的包围,高延宗怒吼一声,双刀并用,劈开了一个周军将领的脑袋!他想带着人撤退……
段韶看着人群里奋战的高延宗,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傻小子还是缺一根筋……他这帮人训练来就是干一锤子买卖的……?”段韶下令道:“命薛孤延冲阵!”
韦孝宽和宇文宪并排而立,望着对面,都是脸色有些发黑,前军没能挡住高延宗,高延宗已经集中兵力开始准备杀回去,但他们无暇他顾了,因为齐军主力开始出阵了……
就仿佛安邺大战的一场重演,接下来的大战是惨烈的,两军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鏖战厮杀,这两个用血肉拼凑血肉的巨人猛烈的撞击在了一起。有人被战马群撞上了半空,掉落在地的时候被千军万马踩踏而过,这些悲惨的人连一个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被淹没在了人海里。杀红眼的人们踩在他们的尸体上放对厮杀,怒吼,将他们的刀剑狠狠地刺入对方的血肉里,活着的,才是一切的拥有者。
在战前,不管互相之间占据了多少优势劣势,总是要用最后一战来决定胜负。
周军渐渐的处于了下风,柱国韦孝宽、柱国宇文宪、柱国辛威亲自披挂上阵也无法挽回颓势,周将韩欢在刚才冲阵的时候被高延宗两刀劈开了头颅,周将若干显宝被一支羽箭射中肩膀,翻身落马,被齐军俘虏,双方的鏖战陷入白热化,最终,周军支撑不住,先行撤离了。
赵仲卿带着一对骑兵杀败面前的齐军,一步步靠近宇文宪和韦孝宽,“朝我靠拢!朝我靠拢!”他这话绝对不是对其他周军说的,而是对宇文宪和韦孝宽说的,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在其余周军朝这边靠拢的时候,他连理会都不曾理会他们,而是笔直的朝宇文宪、韦孝宽那边杀去。任凭那些周军在绝望的呐喊中被包围上来的齐军淹没……
“节帅!”赵仲卿下了马,将胳膊上挂了彩的宇文宪给扶上马。宇文宪按住赵仲卿的肩膀,忍痛问道:“辛威呢?”他的脸色苍白,但还算有力量,赵仲卿答道:“辛帅已经率先脱离了敌阵,现在正在聚合兵马准备撤离……”
宇文宪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在庆幸还好有一人可以抽出身来主持大局……
韦孝宽脸色阴郁的坐在马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白胖的脸颊被盔甲的绑带勒得紧紧的。宇文宪感觉到他在喘粗气,他还从来没有见到韦孝宽也有心态失衡的时候,良久,韦孝宽咬牙念着:“斛律光……!”
那短短的几个字里包含着那么多的怒火,让宇文宪也不由得侧目。韦孝宽一生战功赫赫,他保住了玉璧,他打败了高欢,但是这天底下,还有一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打败的,那就是斛律光!
斛律光是那么的耀眼,如同明月当空,在周国人的心里,他的名字甚至比段韶的分量还要重,超过了当年的高敖曹!因为他罕有败绩,因为周国声名最显赫的名将韦孝宽好几次成为斛律光的手下拜将!
什么时候,他韦孝宽成为了斛律光树立声名的垫脚石?韦孝宽念及此处,胸中总是郁愤难平……,韦孝宽的这些反应宇文宪都看在眼底,但是宇文宪觉得韦孝宽真的没有必要去纠结这些。
在他看来,韦孝宽、斛律光,这是两大绝世名将,一个狡诈如狐,一个猛烈如虎,一个在和风细雨里布下杀局,一个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摧毁一切,这是两种风格完全不同的盖世名将,都是以一人之力可以保一国安稳的人物。
韦孝宽之所以输,是因为攻击并不是韦孝宽的胜场,他自认如果换成是他绝对是挡不住韦孝宽的,可惜,他碰上的是斛律光……,这就是既生瑜何生亮?
宇文宪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而后又马上敛去了,他想起了那个在邙山大战百人破万军的家伙……他和高长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叹了口气,齐国还有帅才在呀……
“我们撤离吧,再不退就来不及了……”宇文宪对着韦孝宽商量到,战场乱糟糟的,涌上来的齐军越来越多了……韦孝宽冷着脸点点头,扬起马鞭,在亲军的护卫下杀出了战场……
“大周的局势糟糕了……”他的叹息声淹没在了震天的喊杀声中,周军大营传来了鸣金声,周军开始缓缓撤离。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杨素正提着长槊在军阵之中厮杀,杨素自小随父亲学习阵战之道,研习武艺,这也是他第一次参战,他表现的格外勇猛,但是最终周军还是败了……
杨素率领的队伍是周军之中的精锐,作为破敌的利刃,杨素杀进了靠近齐军腹地的地方,但是他没有预料到周军会败的如此之快,现在的结果就是他深入太过,成为了一支孤军……
“靠拢!靠拢!我们杀出去!”杨素将一个齐将挑翻马下,大将王显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成为了他眼里无名小卒的刀下鬼……那边高延宗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打听到王显战死后,大怒,提着长刀便往这边杀过来,两支精锐兵马狠狠地冲撞在一起。
杨素将一杆长槊舞得水泼不进,手下无一合之将,高延宗远远的望见便朝这边杀来,杨素刚将长槊从一个小兵的胸腔中拔出来,便听见一声划破空气的尖啸,他向后一弯腰,将长槊架在了面前,挡住了劈来的一刀。
杨素暗暗吃了一惊,这个人膂力极其惊人!高延宗看见这个周将居然招架住了,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双臂用力,又将杨素向下压了几分,杨素死死的攥住长槊,渐渐的抬起身来,两人难解难分的杀成了一团。
长槊刁钻,长刀霸道,各占胜场,高延宗故意卖了个空子,杨素将高长恭的长刀挑飞,高延宗转身就跑,杨素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那里会想得到高延宗在使诈,立刻去追。
高延宗心中暗喜,在杨素就要追上他的时候,拔出了腰间的短刀,直接掷了出去。杨素吃了一惊,但是来不及了,只见刀光一闪,跑动的马腿应声而断,杨素从马背上栽倒在地,摔了个七荤八素,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下,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朦胧间,两只穿着战靴蒲扇似的大脚立在眼前。高延宗双手叉腰,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恨不能仰天长啸,“小子……,你不是很狂吗?你再惹你大爷我试试?呸!”
他用脚尖挑了挑杨素,而后一挥大手,说:“把他给老子绑了!”
“你……你……无耻……!”杨素气若游丝,抬起被摔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俊脸,额角擦破了皮,漓的血糊住了眼睛。而后无力的闭上了脸,不知道是被摔晕了还是被气晕了。
“?晕过去了?这也太逊了……”他摇摇头,双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的,“这叫兵不厌诈……,小伙子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这么好面子,怎么能当大任?哈哈哈哈……”一片喊杀的嘈杂声里,高延宗得意的笑声如同夜枭,传出去很远,很远……
韦孝宽、宇文宪等人回到玉璧之后,周军大败的消息传遍了关内,长安、河东皆震动,宇文宪星夜兼程的赶到宇文护那里,向宇文护陈明利害,宇文护终于松口,下令发兵五万,命郭荣、侯龙恩、刘勇从定陇北上,命宇文宪率兵一万,解救汾北危局……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重头戏,这才真正的拉开帷幕!
第一百三十五章双方应对
很显然,宇文护的这些反应都在段韶的意料之中,段韶在定陇修筑的两座坚城终于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作用。齐将尉相愿以二城为据点,与宜阳遥相配合对周军严防死守,让郭荣大军寸步不得前。
“我建造这两座城的时候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段韶说,“宇文护势大,同州聚集了周国精锐,不下十数万,汾北一旦危急,他必定坐立不安,定会来救汾北……”
“我当然希望可以尽可能的去歼灭周军,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最起码,现在我不能让宇文护过来……他不来,我才有时间真正的消化掉汾北……”
高延宗恍然大悟,“这就是你抛弃宜阳的理由?”与其让宜阳变成齐军的软肋,不如将其抛出,变成钉住周军的钉子……牺牲宜阳,为汾南汾北的大军争取时间!这就是段韶的谋!霎那间,高延宗就仿佛醍醐灌顶,忽然之间领悟到了不少东西。
段韶点点头,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道:“已经半个多月,听说宇文宪去同州了,宇文宪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要小心防备一点……”他顿了顿,道:“斛律明月还在玉璧和韦孝宽僵持不下,真是奇了怪了,韦孝宽从前可是从来不出城和我军大战的,但是这些日子,小股的周军袭扰我军大营的情况特别频繁……”
很快段韶就知道韦孝宽和宇文宪在谋划什么了,前日,宇文宪率兵一万从龙门渡口再次渡过黄河,饶过了斛律光派重兵把守的华谷,乘虚而入,一口气拿下了齐军三座城池。
斛律光此刻的注意力被韦孝宽吸住,完全没有料道韦孝宽和宇文宪居然会抽冷子给他来这么一手,一时间斛律光那边的进攻节奏被打乱,有些乱了阵脚。
“段畅、独孤须达……调兵八千,去给斛律明月压阵,先为斛律明月争取一下调整喘息的时间……”
“韦孝宽、宇文宪……他们两个居然想得出这一手,的确是不简单呀……老夫还是小看了他们……”他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有斛律光在,反正他们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了……任凭他们接下来如何动作,我们都不要去管他,大势在我!按照原有的计划,进攻柏谷城,把它拔掉!”
“汾北和河东势必要成为我国的领土,柏谷城就像一颗毒瘤,必须拔掉,老夫估计他们的援兵在南边,我们现在险要的地方布下伏兵,拦截他们,不顾一切代价……这样柏谷城就等于没有了援兵,等我们拿下柏谷……剩下的定州和姚襄都是待宰肥羊……!”
按照段韶的命令,高延宗率领兵马数千,围攻柏谷城,柏谷城地势极其险要,城池由石头垒成,十分坚固,而且伫立在十分陡峭的悬崖上,真正的易守难攻,高延宗连攻五日付出了很大的伤亡都未能将其拿下,段韶亲自上阵,仰起头四处看看,只见这四周都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叹道:“真是雄城呀……把城建在这个地方,耗费可不小呀……”
高延宗黑着脸,朝段韶恭敬的拱拱手,道:“大都督,这座城实在太难拿下了……不管是从四面围攻,还是集中一面攻打,都拿不下这座城……末将向大都督请罪!”
“呵呵,这座城难打是显而易见,你却来硬的,不给你磕的头破血流才是怪事……”段韶凉凉的瞥了他一眼,道:“长了角的动物都是食草的,看起来难以办到的事情,其实只要稍加变通,便不难办到……攻城拔寨,可不止有硬来这一条路可走……”
他指了指城头竖起的周军大旗,道:“此城地势虽高,但是地方却过于狭小,可以闪避的地方也小,火攻,老夫不信他们还可以支撑下来!”高延宗精神一振,“对呀……对呀!我们可以用火攻,他们的地方狭小,火攻……他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高延宗立刻便下去准备,命数百弓弩手站在半山道上,仰面端弓射箭,蝗虫一样的火弩密密麻麻地射进高墙之内,不到几刻钟柏谷城内便硝烟四起,喧嚣声和惨叫声传遍了这小小的山城之中。望见城头上的人影攒动,段韶抚须一笑,道:“可以开始进攻了……”
高延宗一招手,便有几员膀大腰圆的校尉带着数百军汉高举盾牌朝柏谷城楼杀去,柏谷城内已经乱成了一团,就算还有人在坚守城楼,可也被城内升腾起来的火势给拖住了脚步,齐军很轻松的就砸开了城门,杀了进去。段韶背着手回了中军大帐,“把柏谷城拆了!先回平陇……,四日后,出兵定阳!”
高延宗一听顿时傻眼了,“啊?拆了?不太好吧?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都督,都督……您真不再考虑考虑?怪可惜的……”段韶真想在这厮的脑袋上狠狠敲两棍,他的态度很坚决,“拆了,一块砖一片瓦也不要留给宇文宪!”高延宗停下了脚步,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懵住了……怎么就会留给宇文宪呢?
很快高延宗就知道段韶为什么这么干了,宇文宪听说柏谷城被齐军拿下,大惊失色,星夜兼程行军,誓要将柏谷城夺回。他从两乳谷出兵,兵锋直指柏谷,同时宇文护为了保证汾北周军的粮草供应,命宇文盛率兵马万人从宇文宪撕开的缺口闯入输送粮草。
定阳、姚襄那边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时机,小动作不断,配合玉璧那边,时常对斛律光进行骚扰战,斛律光失去了五座城池,不胜其扰,面对韦孝宽的频频出手,他也只能勉力招架,玉璧一线,战争已经打到了白热化!
宇文宪看见被拆成白地的柏谷城,眼睛登时血红一片,“段韶当真狡猾!老匹夫……我誓要斩他!”赵仲卿心情同样是复杂难言,柏谷城被拆掉,意味着周军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又小了几分……
“节帅,那我们现在……?”
“加紧行军!姚襄和定阳正被齐军围困,我们去救姚襄、定阳!”
宇文宪大军抵达了定阳,同时分派兵马解救姚襄。姚襄那边,綦连猛将姚襄围困的如同铁桶一般,宇文宪攻击了几次,始终无法撕开齐军的阵线,最终他无奈,只得退回定阳,宇文宪命人在定阳扎营,在斛律光垒砌的长城对面连营防御,在营地外挖了一条深深的长沟,防范齐军进攻。
段韶之前说得围攻定阳仿佛只是做做样子,只是让段畅等将领每日率领上千人前去袭扰一番,结果不言自明,毫无意义,十天半个月了,宇文宪一点事也没有。
高延宗问段韶怎么想的,段韶慢悠悠的答了一句:“老夫在等……”
高延宗对于老段这神神叨叨有话不说清的神棍范儿腻歪透了,翻了个白眼,总算记得军法,忍住没爆粗口,“您在等啥?”
“等天时……等地利……等人和……”他顿了顿,“总之,现在还不是我动手的最佳时机……”
他睁开宛然老狐狸一般的眸子,问道:“算起来,高长恭那边的战局已经稳定了吧……?”
“四哥那边捷报不断……”说到这里高延宗就一脸怨念,他从小就想超越这个四哥,老段来的时候好好的说会送他一场大功劳,结果呢?他现在还跟着老段一起坐冷板凳,整天不是下棋就是喝酒吹牛讲荤段子……老段这个人,也就谈论起兵事的时候才会有一点严肃样子。
仿佛是感受到了高延宗情绪不太对,段韶开口道:“怎么……,小子你就等不及了?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这功劳,还不到时机的时候不要去取,小心烫嘴……你得等它晾一会儿……”
高延宗咧嘴一笑,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那您觉得什么时候这豆腐可以下口?”
“等你四哥从沁源抽出身来,老夫就可以狠狠的揍一揍宇文宪那兔崽子了……省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段韶醉醺醺的老眼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四日后,一封十万火急的军令被送往沁源高长恭军大营,大都督段韶命令高长恭即刻率兵去平陇,将被周军夺下的龙门、华谷夺回。
“周军打到现在,最急缺的是什么?无非兵甲和粮草,汾北各要道都被我军封锁,他们要运输粮草,也必须渡过龙门口,老夫让兰陵王攻打华谷,就算拿不下,也可以切断周军的粮道……粮道捏在咱们手里,咱们想怎么摆布他们,就怎样摆布他们!”
高长恭一进入汾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占了华谷,直接封锁了龙口,侧面袭扰定阳,宇文宪不得不使出全力去招架。但是他即便再如何努力,粮道被切断是一定的了。
同州的宇文护接到战报忧心如焚,参军郭荣提议到:“粮道被阻断,我们要找另一个粮道就只能从汾州运量去姚襄,但是汾州和姚襄的距离太远,没有一个中转的地方……我们可以在姚襄和汾州之间建一座城,一来,可以保障汾北我军的粮草供应,二来,可以作为姚襄和定阳的支援,姚襄、定阳若失河东等于落入了齐军的掌中,大冢宰请三思之……”
宇文护考虑再三,觉得有理,于是同意了郭荣的点子,在宇文护的高压之下,一座新城很快建好,周军的粮草再次得到了保障。高延宗对此忧心忡忡,段韶却是呵呵一笑,道:“是时候了,该老夫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