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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拙眼     北齐帝业txt下载     北齐帝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宿命之敌,相爱相杀!

    风吹过旷野,宇文宪出现在营寨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齐长城,脚下是一条长堑,壕沟底下堆着已经渐渐腐烂的尸骨,宇文宪指指脚底下,道:“把这些尸骸都清理出去,烧了……”

    赵仲卿朝后招招手,数十个军汉便翻身下沟,将尸体用绳子和筐吊着,一筐一筐抬出来。这些人都是这半个多月一来的死伤者,有周军的也有齐军的,“记得洒上石灰,免得尸瘴渗透到地底下的水源里,会得瘟疫的……”

    这些日子,周军靠着这条深两米、宽一米多的长沟成功阻挡了齐军的多次进攻,尤其是宇文宪主力不在定阳的这些日子,周军抵抗齐军就变得更为艰难,依靠这条长堑才有效的阻止了齐军攻入大营。

    “这些日子,段畅一直试图用沙袋填满壕沟,前日,险些就让他成功了,是梁士彦亲自领着军到对面去纠缠住齐军,我们这才有时间将沙袋再搬出去……真的是很险……!”

    想起这些日子的惊险遭遇,赵仲卿还是心有余悸,宇文宪一边踱步,一边听着赵仲卿的禀报,“对了,前些日子,龙门那里又来消息了,高长恭又拔了一座城,现在我们只剩下两座城了……”

    赵仲卿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宇文宪的脸色,这些日子,都是宇文宪出兵在与高长恭作战,赢少输多,面对面的放对厮杀,宇文宪并不是高长恭的对手。宇文宪那攻敌必救的狠辣劲儿竟也被高长恭展现的淋漓尽致。

    宇文宪脸上却并没有愤怒的表情,低头看看被脚尖碾得粉碎的石子,淡声道:“那几座城是我舍弃的……”他后脑勺似乎是长了一个眼睛,敏锐地将赵仲卿惊讶错愕的表情给观察到了,“迟早保不住的……还耗费这么多精力,不如提前舍弃它……剩下的龙门渡口,才是我们一定要保住的地方……”

    他苦笑:“真是风水轮流转……两个月之前,还是我压着高长恭打,现在反过来了,高长恭打的我军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呀……”他看看南边,那里他原本占据了八座城池,四座都是齐军的,现在只剩下了两座。

    “……谁能想到这个长得像娘们儿一样的家伙用兵居然如此厉害?”赵仲卿也是脸色发黑,兰陵王以能征善战而闻名于世,当然,比他的军略更加出名的,是他那被传为天人的绝世美貌。

    据说高长恭还是一个郡公的时候便从军出战,由于长得太好看,常常惹人耻笑,毫无威慑力,后来他带上了鬼面,破阵杀敌,袭突厥,拒大周,邙山大战更是以五百死士袭击周军大营,一路打到洛阳城下,这才真正的震动天下!世人这才重视起来,将高长恭放在和段韶、斛律光同等的地位看待。

    而宇文宪也是丝毫不差的,宇文宪一直自认,若邙山大战之时,周军的主帅不是尉迟迥,而是他宇文宪,周军断然不会得此大败,或许现在洛阳已经在大周的股掌之中,因此,对于高长恭,宇文宪心里一直是不服的。

    现在二人真正有机会面对面的较量,宇文宪这才发现原来高长恭比起自己来,也是丝毫不差的,他现在甚至有些隐隐佩服起高长恭来了。两次正面大战,两次都奈何不了对方,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赵仲卿见宇文宪不说话,顿了半晌,忽然说道:“半月前,那个率军冲击我军大阵的齐将我们也打听到了,那是高长恭的弟弟安德王高延宗……,两个月前刚刚被齐主封为晋阳副都督,看来是要为接替段韶做准备……”

    “高延宗……”宇文宪眯起眼睛,问道:“此人在进入战局之后有何表现?”

    赵仲卿仔细回忆了一下,道:“高延宗进入汾北战场以来作战勇猛,柏谷城是他拿下的,还在平陇一战斩杀了韩欢……”宇文宪摆摆手,问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高延宗进入战局以来,有没有对这战局提出什么过人的意见?”

    赵仲卿楞了一下,说:“这……末将倒是没有听说过……,极少有关于他的传闻传出……,想来,此人除了勇力,也无甚过人之处……”

    宇文宪喃喃自语,“难道说,这高延宗只是一个颇有勇力的莽夫?”他想了想,慢慢的拧起了眉头,道:“不会……,齐主绝不会让一个只有用力的莽夫做为晋阳的副都督……”

    “晋阳可是齐国的命脉,齐国一半的兵马都在那里,假使高延宗真是只有勇力的莽夫,齐主岂会对他委以重任,而不是选择高长恭呢?我猜想……这高延宗,定然有过人之处!给我盯紧他……”

    “喏!”

    宇文宪略显苍凉的背过身去,“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战局……这些日子,齐国那边变化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赵仲卿茫然,他从来不关心与战场无关的任何事物。

    “你们不要老把目光钉在这一亩三分地,要看长远一点……”宇文宪幽幽然叹气,指着对面道:“齐国内政正在进行一系列的改革,连陛下也对对面的举措大加赞赏……那个废物,似乎忽然之间就变得英明了起来……”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茫然,齐国的变化太突然,让他一下子无所适从。那个从前懦弱无能,只贪图享乐的高纬,在老爹高湛死去之后,忽然亮出了獠牙,迅速掌控了齐国的权柄,朝野上下,内政为之肃清。连六镇勋贵也要对他妥协,这是高洋之后所有帝王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怎么说呢,齐主忽然之间的变化,打乱了周国的节奏,也打乱了陛下的节奏。不过皇兄宇文邕丝毫没有惊慌,反而是更加有斗志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才能彻底激起一代雄主的征服欲。

    宇文邕和高纬显然都是枭雄一般的角色,他们不会因为对手强大而怯懦,永远都在准备击败对手。

    他们是皇帝,皇帝的共同点太多,也只有皇帝才能看透另一个皇帝。如果两国还是敌对,那简直就可以引申为知己。

    君心深似海,只有另一个君才能参破。在宇文邕看来,齐主和他面临的内部危机都很相似,他和高纬有很多共同点,在写给宇文宪的私信里,他对齐国那边充满了警惕和忌惮,嘱咐宇文宪一定要漂亮的打赢这场战争,“朕有预感,大周和大齐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不仅是两军之间的较量……!”

    字里行间充满着浓浓的渴战**,宇文宪知道宇文邕迫不及待想要和邺城里的那个对手过过招了……

    要打赢这场战争,首先他得要打败掐着他喉咙的高长恭……

    “这算是……宇文氏和高氏的相爱相杀?”他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大踏步进入军营,从高欢宇文泰时期开始,两边就结下了血海深仇,注定要有一方彻底倒下。不论是宇文家的子孙还是高家的子孙,都要为此流干最后一滴血!

    “节帅,战局如此吃紧,我们是不是应该集中兵力去攻高长恭?”赵仲卿这般提议到,“看齐军这样的攻势,给我留下两千人我都可以把营地给守住!”

    宇文宪与宇文盛合兵,手里头又有原来的旧部,合起来约莫四万余众,总的来说,宇文宪还是一支可以逆转汾北局势的强大力量。假使他不分兵,连高长恭也得退避他的锋芒。

    宇文宪敛眉沉思,“你的这个提议自无不可,齐军攻不破营地……但是我还是不太放心……”他看向对面黑黢黢的齐军长城,“这几天齐军太安静了……”

    在宇文宪在注视着对面的时候,对面段畅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这边,握着剑柄的掌心里全是汗水,城楼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军队,手持弓箭,紧张的注视着对面,如临大敌。

    看见周军随着宇文宪进入周营,这才呼地松了一口气,段畅摘下头盔,不停的抹额头上冒出的汗。以手抚胸,调整呼吸,道:

    “大都督这不是坑人吗?可怜我老段,手里头才三千人不到,天天背着空城去找对面麻烦,这都是高延宗那个鳖孙玩意儿想出来的主意……!”段畅对高延宗和大都督那是怨念满满。

    高大的城墙之下,营地无数,一只野猫叼着一只死耗子钻进了帅帐内,在都督的位置上趴着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却并没有人来驱逐它。整个军营静悄悄的,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齐军大营赫然变成了一座空营!

    段韶和高延宗早就不见了……此时的宇文宪回到营帐内,手里捧起一卷兵书,安然闲适,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这个疏忽会在未来给周军以多么巨大的损失……

    宇文宪和高长恭照样打的如火如荼,韦孝宽和斛律光也在玉璧僵持不下,在周军即将战败的时候,宇文宪和韦孝宽合力,总算将就快一边倒的局势给稳住了。

    但即便是这样,周军在和齐军的这场较量中落入下风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即便狠辣如宇文宪,谋略如韦孝宽,也只能死死咬牙苦撑,不让战局进一步恶化。

    只要坚持住,齐军的攻势就会化解,这是周军上上下下的共识。

    也许是老天给周国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在双方激烈僵持厮杀的时候,老天爷,这个总爱和人开玩笑的命运主宰,在周军这个负重到了极点的骆驼背上轻飘飘的扔下了一根羽毛……他们苦心维系的战局,轰然倒塌……!

第一百三十七章传授

    “韦孝宽难缠,宇文宪也难缠,总不能其他的也一般难缠吧……

    呵呵,老夫要拿下汾北河东,他们肯吗?定然不肯……所以就会像狗一样纠缠在老夫后面不放……

    他们算筹扒拉的好,想缠住我们,然后等宇文护大军来救……我军的努力就等于白费……

    但是,老夫岂能让他们如愿?

    老夫早就想好了,先拔掉柏谷,给宇文宪、韦孝宽他们造成我要拿定阳的假象。

    然后暗度陈仓……,谁也想不到老夫还敢偷偷摸摸的绕到姚襄去……哈哈哈哈……”

    段韶开怀地笑着,满脸得意,而后忽然猛烈的咳嗽几声,一张老脸憋成了酱紫色,仿佛随时会断气。

    “行行行,您最牛了,这大齐上上下下,谁比您功劳大呀……,别吹牛了,您行行好,把药给喝了吧……”

    高延宗见段韶咳嗽,赶紧将一碗药汤给递上前来,黑褐色的汤药上还浮动着热气。

    段韶拥着厚重的羊皮袄子,坐在榻上,很嫌弃的瞥了一眼,撇嘴道:“老夫不喝,老夫没病,老夫只是偶感风寒……这点小病小灾,岂能打垮老夫?你未免太小看我……”

    刚刚说完,又很没有说服力的咳嗽起来,每咳嗽一声,高延宗的脸颊肉就抽搐一下,很担心这老头会把肺都给咳出来。强制性地将药碗往段韶嘴边递,等段韶喝干,高延宗翻了个白眼说:“早喝了不就完了?早喝早好,你这老头天天的这闹腾劲儿,就你事情最多……”

    悄悄撤出齐长城绕道打姚襄是高延宗的主意,高延宗的本意是他去,留下段韶坐镇,但是段韶不肯,说是事关重大,必须他亲自去才放心。结果半道上段韶这身老骨头经不起折腾,病倒了。

    段韶被噎了个半死,大怒,举起剑鞘就要捶死他,“我是大都督还是你是大都督?还懂不懂尊敬上官?信不信老夫一句话就能把你拖出去打四十军棍……!”

    高延宗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腆颜一笑,讨好道:“别了呗……您看我还小心伺候您喝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这战局还得您老人家坐镇把关呢,坏了身子可不行,对不?”

    【刚才还狼一样龇牙,现在倒摇起尾巴了……】

    段韶瞥了一眼这个跟在他身边学了一身无赖相的家伙,很是无语。

    段韶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怕是撑不过几年了,所以对于接班人选也是格外注重培养,段韶日日将高延宗带在身边,就是想让他多看看,多学学,学兵法、学谋略、学用兵之道。

    可不知道是不是教育方式有问题,阵战之道有没有起色还不明显,这脸皮厚度倒是蹭蹭地加厚。

    “当年老夫可是能一箭射死老虎的,可是这些年……唉,岁月不饶人呐……”他叹息一声。

    段韶抽出帕子擦干嘴角残留的药渍,道:“你就不能稳重一点……你这个样子,老夫怎么放心把晋阳军交给你?陛下调你来,不就是希望你可以镇住底下的这群人吗?”

    老头掰手指,道:“可你看看你,整天一惊一乍,不够稳重……毛毛躁躁,毛病一大堆,毫无大将之风……,而且惯用蛮力,什么都指望用蛮力解决,能不思考就懒得思考,叫你少练点武多看点书,你看看,肌肉都长到脑子里去了……你现在还不如刚来的时候灵光……!”

    他忧心忡忡、恨铁不成钢的一叹,“教你这几个月,老夫发现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不少……”

    高延宗被说得很不爽,“哪有?我这几个月也兢兢业业地看书,备注我都做了不少……”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段韶更想打他了,“你还好意思说啦?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那些批注,什么玩意儿?该圈的重点你不圈,与重点毫无关联的,你倒是点评的兴致勃勃,你还好意思啦?”

    段韶叫高延宗多看书,送了一堆他收藏的兵法军略给高延宗看,还列举了“吴下阿蒙”的典故来激励他。当然,主要的激励手法是“提醒”高延宗看不完不准吃饭……

    高延宗挺聪明的,领悟能力也强,段韶结合大齐开国时期到现在的战局还有古往今来的各种战例,逐条分析给他听,很快高延宗的进步就比较明显了,至少纸上谈兵的时候面对段韶可以不落下风了。

    有一日老段心血来潮,要看看高延宗学得怎么样,对于用兵之道有什么心得体会。让高延宗拿出这些天来做的批注给他看。老段本来心情很好,看完之后面黑如锅底。

    如今高延宗又提起来,他便把高延宗大骂:

    “你搞什么玩意儿?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妖这是?”段韶随手将高延宗的所谓批注抽出,翻开一面,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官渡之战,你居然说曹孟德赢下官渡实乃侥幸!我且问你,曹孟德如何侥幸了?”

    高延宗说:“若是正面对敌,曹孟德绝不是袁绍对手,曹孟德之所以能赢,不仅仅是因为袁本初轻敌,还因为他取巧,绕道乌巢,烧了袁本初的粮草……袁绍若非缺粮,又怎么会输给曹孟德?”

    “你看,袁本初坐拥北方半壁,势大无比,天下诸侯,论实力,袁本初当居首位!曹孟德有什么?他要赢,就只能取巧……也就是他最后赢了,所以他才能美名远扬,若是他输了,恐怕青史再无曹孟德这个人。”

    “乌巢,袁本初重兵把守,而曹操却乔装绕道奔袭,一把火把它烧了,袁本初大军粮草付之一炬,致使袁绍大败……,其实也就是曹孟德运气太好,您想想看,在这么多袁军的眼皮底下居然没事……运气实在太好……要不然官渡之战,败的就是曹孟德……!”

    段韶本来怒气勃发,可听着高延宗的理论,居然慢慢沉静下来,“那你觉得,若不出意外,赢的就是袁本初喽?”高延宗道:“当然,袁本初占据大势,无论谋士、军力、财力,曹孟德都不如他,他以大势压人,曹孟德拿什么来抵挡?”

    段韶之前教过他,“势”才是打赢战争的关键,以弱胜强,少之又少。段韶深吸了一口气,高延宗的领悟居然到了这一步,只是,还是显露出了不少的问题,高延宗太固执于“势”了,导致了看问题还是有些片面。

    良久,他方才说道:“似乎你说到不算错……但是,老夫仔细想过,还是觉得你错了……,在老夫看来,即使曹军没有烧掉乌巢,甚至没有打赢官渡之战,最终赢的也只能是曹孟德。”

    高延宗一怔,段韶摇头道:“老夫是说过,势的确是至关重要的,以势压人,令对手挡无可挡、退无可退,这是王道……我军之所以能压着周军打,就是掌握了势……”

    “只是,你的理解到底片面了……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夫再教你一句‘兵无常势’。”

    “你方才说的很对,这世上从无以弱制强,从来都是以弱变强,而后以强胜弱……”段韶说道:“在老夫看来,曹孟德打败袁本初,也是以强胜弱,而不是什么侥幸……曹孟德兵力虽少,但上下一心,袁本初兵力虽多,但是人心不齐,内部生乱,这里袁本初就败了一局……”他捏着一只杯子,轻轻扣下。

    “曹孟德的谋士未必强过袁本初,但是曹操善于察纳雅言,而袁本初……太过刚愎自用……这里……袁本初又输了一局……”又一只杯子扣下。接着段韶又谈了几点,条条都无法反驳。

    “暂时不强,这很致命,却也没什么……曹孟德有本事将弱势转化为强势,而反观袁本初,却只会将强势转化为了弱势,二者孰强孰弱,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所以,我说曹孟德打败袁本初是注定之事,绝非妄言……”段韶摸着胡子,道:

    “你说运气,在老夫看来,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当年宇文泰从我军驻地路过,假使有人抓住他,我朝已经鼎定天下了,也不会有今日一战……

    对于统帅而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绝非让你把大事小事一把抓……

    而是让你,要警惕风吹草动,随时做好应变准备。

    统帅统帅,统的是整个大局,率的是万马千军……!

    因此,你的眼光……绝不能局限于一隅之地,而是,俯瞰整个大局!你的考虑也必须条例清晰,周全无比……

    你的一个指令,就可以决定千万人生,一个指令便可以让千万人死!一场战争,便能决定一国兴衰!

    我舍弃宜阳,为什么?因为宜阳对于大齐,已经无关紧要!我得到汾北河东,比保住宜阳要强一万倍!”

    段韶越说越激动,掀开袄子,振声大呼。高延宗似乎有些吓到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段韶缓和了语气,道:“延宗呀……你的眼界有了,胸中也有峰壑,只是,只是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那一刻他像是又老了几岁,“老夫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把你带出来……,你的资质上佳,也有气量,就是,就是往往欠缺考虑……”

    “看来呀……这刀子不能老养在鞘中,也偶尔要拿出来亮亮,不然就养废了……玉不琢,不成器……!”

    段韶下定了一个决心,转过身来,道:“打姚襄,老夫交给你,算是对你的一个考验……老夫不会插手……你若胜,定阳老夫也交给你,你若败……就回邺城复命吧……”

    段韶的目光黯然,“老夫并不是说你不行,只是……只是老夫时日……说不准……,你……要理解老夫的苦心才是……”

第一百三十八章江山代有人才出

    “老夫时日无多……你要理解老夫的苦心才是……”段韶有些落寞的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这并非段韶不看好他,也并非段韶无情,实在是毫无办法。段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为了他为了大齐边防耗尽了心血,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他什么都不怕,他只怕自己后继无人,斛律光威望已极,身为左相,位高权重,又有嫡女是帝后,不宜再掌如此大权,陛下必会寻找机会收一收斛律家的权。

    诸如皮景和、慕容俨、王峻这样尔朱荣时期的老怪物,比自己的资历都老,年纪大了,是没有精力打理晋阳这一大摊子的事的……

    宗王里,大多都不成器,能打的都被文宣、武成打压残杀殆尽了……

    高、高润是文臣,却也是皇叔之尊,陛下不会准许。陛下的几个弟弟里,高贞最为聪慧颖达,但是年纪太小。够分量的,也就是南安王高思好还有兰陵王高长恭了……

    高思好……心思不简单,怕是怀有异心……,陛下似乎已经开始防备,至于兰陵王,陛下或许另有打算……

    他头疼的叹了一口气,高延宗好是好,但是缺乏战火的磨练,要成为他所期许的帅才,还得要打磨个几年……可是他段韶那还有几年可以等?

    高延宗有帅才,但是现在也仅仅不过是有了这方面的才,帅才与帅,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天壤之别。不是有资质就可以成为合格的统帅的,实战的参与、心性的磨砺,这些缺一不可。

    这些方面,高长恭显然要超出高延宗一截,高长恭也有超人一等的眼光,而且很年轻,在他死后独立支撑晋阳根本不存在问题,平心而论,他很欣赏高延宗不假,但是他还是希望高长恭来接任大都督一职。

    养了一万头泥鳅,倒不如养出一头龙。

    段韶打定主意,假使高延宗真的没有通过考验,那也只能暂且委屈高延宗了,换上高长恭来接任。反正陛下都是要换上自家兄弟接任都督用以制衡六镇,高延宗和高长恭又能差到那里去?

    段韶不担心他们会造反,高长恭没有什么权力野心,高延宗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再说,文襄帝一脉早已失势,这两兄弟的母亲又都出身卑微,不过一介宫娥女奴,若是说想造反,不说臣子,宗室王爷们必不会认账的。

    从北魏一朝来,看重血统,鲜卑大族更是将嫡庶尊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严苛程度甚至超过汉人世家,庶子永远别想压过嫡子。神武诸子倾轧,可是最后登上大位的从来都是神武嫡系血脉,旁系断无染指皇位的指望。

    陛下大用宗室,显见是有胸襟气魄的,那么……将高延宗、高长恭换上一换,只要理由充分,陛下想必不会有什么意见……

    只是,到头来,段韶依旧是有些不忍,决定还是给高延宗一线机会。

    姚襄是此战必取之地,段韶以此作为考题,考验高延宗的军略和统帅能力。他把这个重担交给了高延宗,高延宗连话也不多说,只是深深地凝望了段韶一眼,道:“末将遵命!”而后转身离开。

    高延宗踏出帅帐,呼出了一口气,平复紧张的心情。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临,他招招手,几个亲兵就上前来。

    高延宗道:“擂聚将鼓,召集所有将领入我大帐议事!大都督偶遇风寒,身子不爽,我……暂代大都督之权!”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看向帐内,一只枯瘦的手挑开帘子,段韶的脸色还带着病容,微微咳嗽,道:“去吧,这是我的军令,这些日子,全军上下,要一律听从副都督的命令,见到他……就像见到我……!咳咳……去吧。”

    几个亲卫都是段韶的心腹,见到段韶这般说,不疑有他,很快中军就敲响了聚将鼓。诸将满腹疑心的踏进大帐内的时候,见到的并不是段大都督,而是鲜少露面的副都督高延宗。

    高延宗高坐在原来大都督坐的位置,面色冷峻,重甲在身,鹰隼一般的目光冷幽幽的看向众人。

    众人都是一滞。他们虽然与高延宗相熟,却也从未见过高延宗有如此严肃的时候,以往的时候,高延宗都是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只要别惹他,待人也挺和善的,身为宗王却没有一点架子,酒令和荤段子都不忌讳,很快就可以混成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弟兄。

    但是,关系好跟尊敬没有关系,高延宗现在还坐在大都督的位置上,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逾制!这就让有些人不满了。

    “安德王殿下……”尉相贵和高延宗这些日子相处的不错,有意提醒他一下,“这是大都督的位置,你莫不是吃醉了酒,糊涂啦?还不快下来……”

    几个勋臣已经流露出不满的神色,高延宗淡淡道:“我没有坐错位置,大都督身体有恙,命我暂代大都督职权,总管姚襄战事……”

    一石惊起千层浪,几十名勋臣面面相觑,脑子里如同雷鸣一般,终于有几名勋臣开口,“不可能,以大都督的心性,事必躬亲,他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大事就这么托付给你?”

    一众勋臣都看向高延宗,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眼神显然出卖了他们的想法。还是那句话,他们不服高延宗。

    高延宗作战勇猛不假,和他们也玩得来也不假,但是私人友情和尊敬那是两码事,若论战功,在座的六镇勋臣,哪一个没有一些破阵杀敌的军功在身?高延宗初来乍到,就想得都督之权,这绝无可能!

    高延宗拧起浓黑的剑眉,扫视他们,令所有人都是心里一寒,淡声道:“你们信与不信,我不关心,但是,你们若是胆敢反抗我的军令,我必会以军法处置!”

    几名暴脾气的勋臣当场便要发作,却被尉相贵几人拦下,犹自梗着脖子说道:“你说这是大都督的吩咐,你可有凭证?”自始自终,高延宗都没能拿到段韶的手令,没有段韶亲笔写下盖上都督大印的军令,他们绝不会服从。

    其他所有人都是同时看向高延宗,一下子接收到几十道夹杂各种心思的目光,就是高延宗的贴身护卫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高延宗面沉如水,他知道会很难,却没有想到会难到这一步,连第一关居然都是举步维艰。他要树立威信,但是首先,他得让下面的人都服从于他,连第一步,他也无法做到吗?

    就在高延宗块镇不住场子的时候,段韶身边的亲卫头子从人群中出来,朝周边的将军们拱拱手道:“大都督有令!大都督身体抱恙,不能巡查军事,命副都督高延宗代理都督之职!”

    虽然只是代理,不是全权负责,但这也足以解决高延宗的窘境了。高延宗回过神来,扫视众人,沉声道:“如今,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

    诸将还没有缓过神来,没有想到这居然真的是大都督的意思。虽然依旧不服,但是段大都督钳制晋阳多年,威望十分高,他们下意识选择了服从。

    【大都督说得没错呀,在战场上,同袍可不会因为我是宗王、陛下钦点的副都督而抬举我,要获得尊重,得亮出本事,一味的当老好人,实则是误入歧途!】

    高延宗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散发出来的戾气更加冷冽。对于这些骄横跋扈惯了的六镇勋臣,说真的,他也忍了很久了!大都督可以压制他们那么多年,真的是很了不起……!

    他健硕的身躯崩紧了,一低头,眼底的戾气便一闪而逝,抬起头时,仿佛刚才勋臣串联给他难堪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平静了下来,道:“接下来,我们便好好议一议如何攻打姚襄,明日便要拔营,你们看看,该如何攻克新城和姚襄……”

    帐外,段韶贴在帐篷上侧耳倾听,良久,慢慢地转身离开,带着淡淡的笑,“小子,打了几场胜仗就狂的没边了……这下你总算是知道,主帅多不容易了吧?”

    “大都督,安德王毕竟还是太年轻,让他统领全军是不是还是不太稳妥……?”副将忧心忡忡,他是段韶的亲信,也是段家的家奴,自小跟在段韶身边,挡了无数的刀子和冷箭,对段韶忠心耿耿,因此被抬为副将。

    段韶毫不在意的笑笑,道:“不怕,他镇不住,还有老夫在呢……谁还没有初出茅庐的时候,名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段韶眯眼笑着,仿佛看见了自己从军随姨父高欢驰骋沙场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可不就是高延宗这个样子吗?当然,高延宗还要二一点……

    “以大都督看,我军下一步该怎么做?”

    “宇文护在汾州和姚襄之间筑了一座新城……我们完全不用可以理会它,不要强攻,绕道走,之后的姚襄就简单多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它!”

    “姚襄太守,素来失信寡义,我军挟大势而来,想必可以轻易策反,能不能赚开城门虽是两说,接下来,可就轻松许多了……”

    副将沉默不语,心里也觉得段韶这个主意好,只是担心高延宗。高延宗若是打定主意要强攻,那么齐军耗费的时间还有兵力可就会多上许多……

    一时沉默,只听高延宗在一片吵吵嚷嚷中最后拍板,道:“……我意已决,绕开新城,命两千步骑,连夜奔袭姚襄!”竟和大都督所谋一致!副将惊诧莫名,看向段韶。

    段韶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走了,接下来这小子心里有数……”他回头,脚步比来的时候轻松许多,“这个时代,说到底,不都还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老东西别掺和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姚襄告破

    “汾北”顾名思义,就是汾水以北,玉璧、华谷、定阳、姚襄等重镇都在其列。姚襄,是齐军在汾北可以达到的最深处,拿下了姚襄、定阳,战局就已经定下了,北齐将彻底将汾北数百里沃土收入囊中。

    高延宗的目标很明确,石殿城,这座由宇文护修建守护姚襄的新城被高延宗彻彻底底的无视了,高延宗留下累赘的大部人马,秘密从各军之中抽调挑选了数千勇猛善战之士,朝姚襄进发。

    夜色里,顶盔贯甲的齐军军士个个彪悍威武,汗水早已浸透了底衣,但没有人卸甲,凭谁来看了都要赞叹一声这真是一支威武之师!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高延宗也是一身厚重的铁甲,他面色冷峻的看向黑黢黢的山脚下,月色下,一条如银色匹练的河流静静流淌……对面一座高城耸立,固若金汤,正是姚襄城。

    两日的秘密行军,他们安全的绕开了新城,途中一举攻破了服秦城,后顾之忧被解决,现在只要渡过河,就可以攻打姚襄。高延宗的速度太快,姚襄现在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高延宗就已经挟泰山压顶之势而来。

    连续两日的行军奔袭,军士们却丝毫没有感到疲累,反而是满脸兴奋,即使是眼睛布满了血丝,也是振奋无比,如果高延宗此时下令他们下马攻坚破城,他们也绝对没有二话。

    地图上漂亮的画满了各种穿插线。高延宗设计的路线即快又隐蔽,瞒过了十几道周军关卡,即使碰巧被发现,高延宗也丝毫不躲避,直接命人将周军扫荡的干干净净,这些粗狂豪放的作战方式很对鲜卑汉子们的胃口。

    跟在段韶身边几个月,高延宗长进很大,从前按照他的思路,就是和对面面对面的正面交锋,可现在他学会了变通圆滑,既有虎的刚猛,又学会了狐狸的狡猾,已经有点大将的样子了。

    “前面就是姚襄了……”高延宗放下手臂,沉吟道,“这座城不好打……三个月前左相拿下了这里,后来又被宇文宪给收了回去……,而后周军就一直以定阳、玉璧、姚襄为据点和我军周旋,打的我们憋屈的很,现在,我们再把它抢过来便是……”

    “我们现在已经绕到了他们的北边,綦连猛在南面和西边合围,援军被拦住,到不了,我们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拿下这里,但是我希望能更快一点……!”高延宗扭头扫视着部下们,“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都督,这里地势险要,三面环山,又有河流,易守难攻,依末将看,我军唯有强攻一条路可走……”一个参将大手一挥,道:“命千名勇士,悄然渡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抢占对岸,然后后续部队再进攻,攻坚拿下姚襄!”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初左相就是这么攻下姚襄的……”

    高延宗想了想,驳回了,道:“这个法子不行,你们看看这地势,区域狭小,城楼又高,不适合展开大规模的攻城战……”他扬起马鞭指指对面,“看到没有?岸边的区域窄的很,即使我们的人在岸边稳住了跟脚也是无法长时间立足的,根本施展不开……他们在城楼上一梭子箭下去,我们势必伤亡惨重……”

    他苦笑道:“这次为了隐蔽保险,我只带了两千多人过来,还没有人家的兵力多……左相当初之所以可以拿下它,靠的就是不计成本,他可以这么干,我却不能……不行,得换个法子……”

    “都督,我们不如先筑起军寨,徐徐图之……”这是个求稳的。高延宗摇头,也否决了,“不行,我军不止有姚襄要拿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干,我们没有时间,不能和他们拖下去,要尽快攻破……”

    “这姚襄,果然是一块硬骨头呀……”众将都是默然无语,高延宗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兵贵神速,我们不如先试探一下……先派数百壮士渡河,周军若发现,我们就就地扎营,先休整一晚,若是周军没有发现,我们就大军一举渡河攻下姚襄……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绝对来不及反应……”

    高延宗的命令很快得到执行,部将们从军中挑选了百余名水性好的军汉,等到一片云遮住月亮,便脱了战甲背着盾牌游过河,一开始顺风顺水,便又派了数百人渡河,到了第三批的时候,乌云忽然移开,月光散落,偷偷渡河的齐军军士们被对岸发现了。

    周军士兵指着这个方向大喊道:“齐军偷袭!齐军偷袭!”一石惊起千层浪,还浑浑噩噩在睡梦中的周军一个激灵之后,纷纷抓起武器戍守城墙。

    齐军将领咬咬牙,带着数百人就想砸开城门,周军提前获知齐军夜袭,零零散散的也陆续组织起来,雨点一样的箭对着城下扫射过去,齐军只得将人分散开来,躲在盾牌后面根本不敢抬头,渐渐顶不住压力。

    另一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齐军诸将面黑如锅底,纷纷下意识的看向高延宗,高延宗表情依旧平静,古井无波,这一切都仿佛是他早已预料的结果。“袭击失败了……看来还是行不通呀,也罢……让他们赶紧撤离吧。”

    “让他们一批一批的撤,慢一点,否则他们会出城追击的……,我们这边安排多一点人,全部去接应,声势搞的大一点,越大越好……剩下的人就地扎营。”

    今夜注定不可能有什么成果了,高延宗有些失望的转身,忽然对几个将领说:“安排几个探子,装成百姓的某样,从东边进入姚襄,先让他们不要动,听候命令……”

    “你们去,将姚襄城太守的个人喜好、秉性、情况都打听出来,不要着急……慢慢打听也可以……”

    他背着手,低头思考着,命令一条接着一条。

    “将这满山遍野都插满我军的旗子,明日一早,命全军照常操练,声势同样要浩大,我们要让对面以为,我们来了万人……!”他的脚尖一转,靴子碾碎了一枚石子。

    “都督,我们安排探子,不应该去打听姚襄的城防还有兵力部署吗?为何要去打听这些……?”

    高延宗高深莫测的一笑,道:“你不懂,你只要服从我的安排,到时候我让你们打就行了……”

    齐军偷袭失败,从容撤退,在对岸摆出了声势浩大的样子,姚襄太守不敢追击。这场夜袭之后,高延宗似乎忘了还有一个姚襄城要打,整日就是在操练兵马,偶尔还纠集起上千人在河面上乱转,溜一圈就回去,就当散步了。

    高延宗的日子过得舒坦,却搞得姚襄全城上下是惶惶不安,每次高延宗的兵马出现,姚襄的太守总是激动无比,不是喜的,是吓的!

    高延宗溜圈子也溜的拉风无比,清一色的壮汉,无论步卒还是骑兵都是武装到了牙齿,一日太守悄悄的登上城楼去看,一支羽箭嗖的一下就贴着头皮飞过去了,险些给他吓晕过去,从此之后就再也不敢来了。

    城内的几个将领看不下去了,“齐军日日如此,就是想要打压我们的士气,太守应该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才是,怎么能当缩头乌龟呢?”

    太守怒道:“你们看看城外,齐军怕是足足有五六千,你要我怎么办?难不成出去和他们硬抗吗?不成!给我死守!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都不得调动!”

    全城进入了紧急戒备状态,这些日子不光是外部,姚襄内部也是怨声沸腾,由于齐军截断了周军与姚襄的联系,城内钱粮匮乏,已经发不起军饷了,而太守却压着府库的钱粮不发,引起了诸多不满。内外皆面临困顿局面,人心生变。

    一日周军的一个守城小校韩老三跟身边的兄弟说:“外面齐军太厉害了,城里面又乱糟糟的,我估计这座城保不住,得给自己谋一条后路才是……”

    几个小校都是一惊,“老哥你的意思是?”

    韩老三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说……咱们这太守实在是……唉,一言难尽……”

    “咱们跟在他手底下混,憋屈就不说了,连肚子也填不饱……,你们是我的兄弟,我也就不瞒着你们了,我打算投到对面去,你们谁跟我一起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一人道:“可是……可是我们都有家有口的,在城里也有些产业,就这么不要了?”

    “……”几个人一时无言,显然还在犹豫,韩老三嗤笑一声道:

    “要不就说你们眼皮子浅呢?你们也不想想看,若是齐军真的攻破了城,跟着太守我们能落着好吗?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太守斗不过人家的,不如早些投诚,还能给将来谋一条出路……”

    一个犹犹豫豫道:“也不能这么轻易让他们攻破吧……,这姚襄可是太守的根基呀,他不死保城,他怎么办?”

    韩老三瞪眼道:“你管他怎么办,管好自己就好!弃城而逃的事情他又不是没有干过,你忘了,三个月前,齐军拿下姚襄,他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就带着小妾儿子卷着金银细软逃跑了,要不是宇文大将军又把姚襄给夺回来,咱们还能站在这里吗?”

    他敲敲城垛,说:“当初咱们可都是投过降的,也不妨再投降一次,这种事还发生的少吗?只要能保住身家性命,那点狗屁的面子,不要就不要了,你们说呢?”

    几个人点点头,见到计谋得逞,韩老三狡黠一笑,道:“我早就和那边联系上了,一旦他们率军来攻,我们就立刻打开城门,来个里应外合!到时候赏赐下来,咱们就都发了,弄着钱之后我们就再也不当兵了,回老家隐姓埋名,买几处田几处庄,过我们的安生日子去!”

    他浑浊的眼珠子刀子一般剐着众人,“我们商量好了,现在咱们都是一根绳子的蚂蚱,谁敢透出半点风声,都得死!”

    韩老三很快通过探子将投诚意愿转达给了齐军。高延宗接到城里的消息,呵呵一笑,道:“可以了,把人都纠集起来,咱们攻城!”

    “哎呀,能把自己那么多下属都给逼反,这太守也是个人才……”

    在周军和齐军相互对峙之时,数百周军忽然倒戈,打开了城门,齐军攻破姚襄,綦连猛配合高延宗,将姚襄周围几个周军军寨一举拔光,高延宗回师,准备奇袭定阳。

第一百四十章战局定

    高延宗调兵打姚襄的同时也没有将汾州和新城给漏下,他命尉相贵率几千人袭击定阳,作为高长恭的援兵,自己回到大军之中指挥攻下汾州、新城,大开大阖,双管齐下,压着周军打。

    四日内,新城被攻破,又半月,汾州被攻破。

    宇文护、宇文宪、韦孝宽等大惊失色,而齐军则喜出望外,振奋无比,斛律光接到战报的时候激动的一拳打碎了桌子,大笑道:“汾北归我等了!”之后对于玉璧的攻势更加猛烈。

    韦孝宽无奈,坚壁清野,坚决不和斛律光正面交锋,姚襄已经丢了,在汾北的周军失去了和齐军正面较量的资本,韦孝宽一天三封告急文书发往长安、同州,这是继高欢围攻玉璧以来,韦孝宽面临的最险恶的局面!

    斛律光的后顾之忧被高长恭、高延宗清扫一空,很快就会聚集薛孤延、綦连猛等散布的兵力围攻玉璧!

    “多事之秋呀……”韦孝宽站在府衙前轻声一叹,暮气沉沉,阴影笼罩住了这位盖世名将的半张脸。左右亲信的面色也很是凝重,“姚襄被攻下,新城、汾州也丢了,定阳不能再丢了,否则我军危矣……”

    韦孝宽细长的眼睛眯起,看向那人,闪烁着危险的寒芒,“要守住定阳……难!”

    “处道被齐军俘虏了……,杨敷最器重的就是这个儿子,若是齐军以处道的性命相逼,杨敷会如何?”

    刺史杨敷留守定阳,杨素是他的儿子,他平日里对这个儿子很是器重,以极高期许,刚刚弱冠便将儿子送到玉璧来历练,若是杨素被俘虏,杨敷还能定下决心和齐军死磕吗?

    众人皆沉默,有人道:“不能吧,杨刺史历来以忠义闻名,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儿子而损坏自己的清誉的……”

    韦孝宽的眉头没有因为这句话而舒展开,反而更加凝重,“那也难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已经写信给宇文宪,让他盯紧杨敷,若有异动,立即……”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不是我小人之心,而是现在我军的形势,实在是危险到了极点,斛律光纠缠我们,我纵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开,真是憋屈……!”韦孝宽幽幽道:“现在只能想办法拖一拖斛律光的脚步,他若是与段韶合军一处,玉璧也许会守不住……”

    “难……”一个幕僚想了良久也没有任何头绪,“斛律明月位高权重,在齐国得数代君王的垂青,如今的齐主正是斛律明月的女婿,斛律明月声名威权,四样都占全了,除了要听段韶节制,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到他,他若一意要打玉璧,必不会半途而废。”

    不料韦孝宽只是阴沉一笑,“段孝先制不住他,还有人可以制住他。你以为,声望太隆是一件好事?斛律光位高权重,手里掌控这军政大权,还是皇亲国戚,你以为,齐主就不会忌惮他?”

    说到这里,韦孝宽的心里便是一痛。

    他这样的都屡受宇文护的猜忌,若是斛律光可以不被主上猜忌,那绝对不可能。

    “他的长女是高演太子高百年的太子妃,次女又被高湛挑选成为太子高纬的太子妃,高湛退位后,更是被册封为后……斛律光诸子,成年的两子尽皆娶皇室公主为妻,其父斛律金,可谓满门显赫!

    ……齐主岂能不猜忌于他?”

    韦孝宽冷冷一笑,道:“我们就来个反间计,这些年,我们在那边暗地里培养了不少人,让他们去散播一些消息,我要他们,互相猜忌……君臣相杀……!”

    “节帅……此计好虽好,但……会不会来不及了……”

    幕僚斟酌着说到,小心的去看韦孝宽的脸色,现在跑到齐国内部去散布谣言,也起不来什么作用,斛律光该打的还是会打。他总觉得,韦孝宽这么做是在……嫉妒斛律光?

    韦孝宽面色阴沉的可怕,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暴躁的心情,缓缓吐气道:“不管能不能对此战起到作用,只要可以除掉斛律明月,总是好的……来日方长!若是当初大冢宰听我一言,我又怎么会被逼的出此下策?”

    他心里一直这样说服着自己,他韦孝宽并不是嫉妒斛律光,只是被宇文护、宇文宪连累,被逼迫得毫无办法……若是还有一丝正大光明打败斛律光的机会,他又怎会出此下策?

    命人离间,到底是手段阴毒……太不正大光明……,但他和斛律光交战这么多年,鲜少胜过……,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他的心随着思绪渐渐沉了下去,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把斛律光列为了不可战胜的哪一类对手吗?

    汾州,大战的硝烟刚落,齐军驻扎在新城,军旗猎猎,高延宗踏进了段韶的营帐看望他。段韶的身体实在是不好,大热天的还拥着皮裘,正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一碗热汤药。

    “你来了……”老头懒洋洋的,将碗放在了桌上,指指对面,“坐……”

    高延宗笑道:“您居然自己主动喝药了,我没眼花吧?”

    段韶举起袖子擦擦嘴,无奈的叹道:“没办法呀,我也不想……可这不是为了多活几年吗?我这些年连酒都喝的少了,养生嘛……”

    高延宗看了看他柜子边上躺着的几坛明显开过封的酒,暗地翻了个白眼,懒得去揭穿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头。

    “你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

    离开这差不多一个月,高延宗居然发现这老头的气色好了不少,苍白的脸膛有了些许血色,虽然依旧是差,但是精气神比起从前好了一些。

    “嘿嘿……”段韶老小孩似的一笑,道:“斛律明月打同州的时候,随手抓回来来一个大夫,别看他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一手医术倒是不赖,晋阳可没有那么好的郎中,斛律明月也够意思,一听我病了,马上就把人送过来……人家一伸手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毛病……”

    “就是说您的痼疾有根治的希望?”高延宗面露喜色,这些天行军作战,渐渐养成了喜怒不行于色的性格,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段韶若是可以多活个十几二十年,绝对是他和陛下希望看到的。

    大齐可以没有斛律光,也可以没有高长恭,但是不能没有段韶,多少次兵祸都是段大都督一力镇压平息的,有了他晋阳就稳如泰山。一听说段韶或有康复之望,高延宗顿时来劲了。

    段韶摇摇头,说:“我这是从前战阵之中留下的痼疾了,整日冒着刀枪剑戟,风里雨里、爬冰卧雪的……,岂是能根除的?也就天天喝着汤药,勉强吊着命罢了……”

    说着他又看着高延宗,戏谑一笑,问道:“怎么,小子你担心我?

    担心我那一天走了,你撑不起晋阳,镇不住六镇那些骄兵悍将?”

    高延宗沉默不语,段韶却知道他言中了,于是道:“现在你镇不住,那是当然的,六镇若是这么好调动,老夫干脆退休推举一个接班的就行了……所以老夫不能退呀……,老夫要是走了,怕后来人镇不住这些人……”

    “当初神武皇帝将晋阳托付给我,我的心情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六镇这些人,骄兵悍将。不服管束的大有人在,他们敬着我,无非就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段荣,我的姨母是武明皇后……

    我那时候还年轻,忽然被委以重任,都督朔、定、并、赵、翼、沧、齐、兖、梁、洛、晋、建十二州军事,那时候说真的,老夫比你还迷茫……

    高氏皇族,如此信重于我段氏一族,老夫怎么敢不殚精竭虑,以报答历代君王?老夫这前半生,大半都是在军旅中度过的,讨伪周、打南梁、平定内乱,东征西讨,戎马数十年,这才压服勋臣,有了都督之实!

    要成为大都督,可不是只要有陛下的一纸诏书就行的,这可镇不住那些刺头……你得要……拿得准主意,吃的了苦头,忍得了一时,有勇有谋有大魄力,他们才会听你的,而这一切,都要靠你本身的实力来支撑!

    陛下选中了你来挑大梁,你千万不要让老夫失望,更重要的,不要让陛下失望……,你现在缺乏的,就是让人信服的实力!老夫安排你多多历练,就是为此……”段韶目光炯炯,逼视高延宗,“怎么,你没有信心了,想打退堂鼓了?”

    高延宗淡定一笑,道:“怎么会?我高延宗是属驴的,他们越是不想让我压在他们头上,我越要往上爬!”

    “那就好……”段韶欣慰的点头,忽然问道:“定阳你准备怎么办?我听说,尉相贵去劝降杨敷被拒绝了?”

    “是呀,我拿他儿子去威胁他,结果没想到他还真是硬肠子,拒不投降……”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硬攻呗,还能怎么办?宇文宪被四哥拖住了腿,定阳又被合围,肯定救不了了,宇文宪不会那么傻,打不过他肯定撤。只要对付一个杨敷,老子还怕了那老匹夫不成?”

    段韶的眼睛慵懒的眯缝起来,“你就这么肯定宇文宪会放弃定阳?他要万一死守呢?”

    高延宗冷笑一声,“他死守更好,老子巴不得他死守!他要是跑,我们直接打定阳便是,他若是战,我也不怕,排开几万大军配合四哥,将他扫荡的干干净净!可是他宇文宪敢吗?

    从他安邺和定陇的表现来看,他就是一个很有决断的人,没有希望的时候想都不会想直接就撤,他要是放弃定阳,或有一线生机,他若死守定阳,那绝对会被我们连皮带骨吃下去,我不信这笔帐他不会算……!”

    段韶满意的点点头,道:“还是那个问题,定阳你打算怎么办,他儿子貌似不太好用……”他指点到,“宇文护可是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们得要快呀……”

    “定阳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城,我军连续围困定阳数月,定阳又要供应宇文宪大军粮草,我估计定阳的储粮已经不足了……宇文宪一撤,定阳无援军无粮草,我们三面合围,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们一边猛攻定阳,一边坚持到他们山穷水尽。杨敷必定冒险,我们在东边设下埋伏,定阳当可一举拿下!”

    段韶称善。两日后,高延宗大军压往定阳,呈三面合围之势,宇文宪果然不战而退,在齐军外围做了几次无用的攻击之后就放弃了,转而南下与高长恭对峙,意图死保龙门。

    刺史杨敷亲自上阵,死守城楼,定阳在齐军的数次猛攻之下,外城告破,定阳守军没有了粮草,士气低迷,定阳终于迎来了绝境,无奈之下,杨敷只得从东边突围,却不料中了齐军的埋伏。

    杨敷被俘,父子二人押送邺城。

    同月,宇文宪招架不住高长恭的攻势,从龙门渡口撤军。至此,汾北全境落入齐军之手,宇文护大怒,下罪宇文宪,押送长安议罪,命刘勇等将分兵从同州驰援玉璧,命郭荣、侯龙恩猛攻定陇二城,命宇文纯拿下宜阳九城,宇文护大军整装待发,新一轮的大战不可避免了……

    段韶道:“不必忧心,影响不了大局了,汾北已经是我们的了……”

    此时,正是七月,汾北大战还没有触碰到真正的尾声。北齐山东、淮南,一切的工作都已经安排完毕,胡长桀、祖、白建等重臣回朝复命。他们完整的完成了朝廷所下达的指标,修筑了城防、兴建了水利,垦荒等一应事物也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现在,高纬终于可以坐下来等待着丰收的时节,朝廷熬了大半年,是时候收到第一批成果了。

    裴度之随徐陵出使南朝,裴世矩随突厥使臣回访突厥王庭,平鉴、房恭懿、房彦谦等人正在为来年二月开放的互市做着准备,一切都很美好安然。

    直到……,一股流言暴风一样肆虐了邺城!

第一百四十一章明月照长安

    不管在什么时代,大部分人总是对于市井中流传的传言感兴趣,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总有一些不和谐,但是异常活灵活现的说法流传,想禁也禁不了。

    越是弹压,人们只会越相信自己听到的就是事实。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不会被蒙蔽,但是他们错了,谣言止于智者,可聪明人是多数,所谓智者却在少数。

    随着边关大捷而来的,还有一股言论,正在悄然发酵,渐渐掀起轩然大波。

    这里面会牵扯到太多太多的人。

    何洪珍,西域胡人,本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原本想一步登天,攀上了谏议大夫张景仁的大腿,娶了张家的女儿,以为仕途会顺风顺水,但是在赵郡王的参劾之下,张景仁被罢官夺爵了,何洪珍也遭受连累,被罢官,一条通天之途就此中断,成为流落邺城里的不得志的人之一。

    北齐一朝,许多胡人在朝中任职,当然,他们大多数都并不是靠什么真本事,而是依靠财力上位。

    比如和士开,他的父亲就是西域富商,靠着雄厚的财力让自己和儿子们挤入仕途,何洪珍一开始打定主意要走的,也就是那么一条路。

    钱或许不能再变成钱,但是钱可以换权,权可以让人得到更多的财富。

    美梦一朝破碎,何洪珍并不甘心,总想要找机会再次进入朝堂。

    但是以往所向披靡的钱不管用了,在邺城的权贵们被陛下的高压镇的死死的,不敢再插手朝政。

    世家子弟看不起他,人家世代清贵,也不差钱。

    真正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也巴结不上。这下是真的上天无路了。

    何洪珍没有读过多少书,只是粗略的认得字,晓得说一些排场话,善于揣摩上级的喜怒,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大本事,去考举也是注定行不通的……难道他何洪珍就真的一辈子都要当低贱的贩夫走卒吗?

    想想他就十分的不甘心……,阴郁的天光下,何洪珍坐在路边的客店里长吁短叹,“店家,来一盘升平炙,一壶清酒……”

    七月底,天气燥热,何洪珍坐在窗口边上将窗打开,自拿了一只竹竿撑住。

    凉风习习,将他身上的燥热吹淡了一些,在他的脚边,是大包的古玩珍藏,用上好的皮料包裹着,价值不菲。

    他起了一个大清早,带着礼物挨个去拜访城东的权贵人家,忙活了一天却毫无所获,现在心情郁结,十分烦躁。

    店家将大盘冒着油花的烤肉端上来,笑着道了一声“客官慢用”便退下了。

    升平炙一看就是胡人的餐食,主要是羊肉鹿肉大杂烩,鹿蹄筋、鹿舌还有各种肉烤的喷香扑鼻,底下冒出的油花呲呲作响。

    何洪珍饿了一天,也不嫌烫,就着清酒,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平日他也舍不得这般花销,但是今日不同,下午他还要去几家大人物那里碰碰运气,可不能饿着肚子去。

    想到这里,他心里对于岳家也有了意见,若不是张景仁,他今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张景仁一倒,张家没落,他被连累罢官不说,还得时常看在妻子的面上接济他们。

    简直就是一堆废物蛀虫!他完全忘了当初是谁将他引进了仕途,满心只有恼怒和怨恨,打定主意,等他攀上了更高的门户,就将那女人还有那一大家子废物给一脚踹开!

    一群孩童嘻嘻哈哈的从街头跑到街尾,闹人的很,还不停的在那里唱曲儿,拍着巴掌,“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这唱的什么玩意儿?何洪珍心情更加坏了,朝窗外吼了一句:“吵什么吵?还有没有教养?滚!”

    那几个孩子被吓住了,嘴一瘪就要哭,何洪珍的神情更加唬人了,他们收住了声,被两个更大一些的孩子拉着跑远。

    “毛孩子有病吧……!”他愤愤地一甩门窗,眼不见为净。

    这般跋扈的姿态自然引得其他客人不满,店小二望见这边刚想上来说他,却被掌柜的摇摇头制止了,只得偃旗息鼓。

    这个胡人出手阔绰,对于店家而言,有钱的就是大爷,谁管他指谁骂谁?

    隔壁桌子的几个士子朝这边不满的望了一眼,最后要求店家换座位,远远的离了这浑身土气的暴发户。

    何洪珍心里暗笑,“一群穷酸书生,你们看不起老子,老子还看不起你们呢!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出将入相了?”心里其实是酸溜溜的,虽然这些士子能不能考上还是两说,但人家肚子里有墨水是真的。

    何洪珍会做人,处事圆滑,若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怎么也能谋到一官半职……

    心累,正自饮自酌之间,远远的那桌忽然拊掌大笑起来,“……前面左相和段太宰捷报频传,汾北汾南将入朝廷掌中,我等若是明年能中,必可谋到实缺……!”

    “原来是一群书呆子在白日做梦……”何洪珍心中暗笑一声。考举中举的多为世家子,寒门要考中,那是千军万马过渡桥,难如登天。尤其是邺城考举取士之名传扬天下之后,更多的士子涌入了邺城,现在有个笑话,在邺城二层楼上随手扔一块砖头下去,十有**砸到的都是士子。

    不过这些掉书袋的知道的还真不少,他也就暂且耐心听听,又听得对面说:“这位兄台说得不假,御史大夫和赵郡王在山东的动静你们都听说了吧……杀的那是人头滚滚……!不少贪官污吏的皮都给揭下来了,职位空出不少,今年总共就取了五十人,都填补了剩下的空子,听说,还是不够人……”

    他敲着桌子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还需要大量像咱们这样的人去补空缺……,最近朝廷有风声传出来,说是御史大夫祖又上参了一本,有人估摸着,这是陛下准备对下面彻查了……”

    “下方郡县,贪官污吏不知几许,一个个落马,那位子就会多上很多呀,我等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何洪珍的心里敞亮了不少,看来机会还是不少的……,又一人叹道:“何其难也……,就算朝廷增多考举名额,也还是艰难,这无论南北,有志于此的士子都来邺城了,竞争不小……”

    众人皆笑,先前说话那人豪情万丈的说道:“兄台这是怕了?男儿马上取功名,我等虽不能同武夫一般建功立勋,但也可考场之上见真章,得之,我幸,失之,大不了从头来过!”

    尽皆称善,这朝气勃勃的看得其他人也是眉开眼笑,何洪珍却落寞的转过了头。他们是士子,要谋一个好的出身正大光明便是,但是他何洪珍就不行了……

    “哈哈,希望祖大夫下手重一些,我们才有更多的进阶之梯……”

    “是极是极,来来,饮盛……!”

    “御史大夫祖……?”一个士子皱眉道:“可是那个厚颜佞幸祖?”

    他语带不屑道:“没有想到居然是他占据了高位……这般无耻小人,竟也能惩贪倡廉,真是不可思议……”

    天下人谁没有听说过祖的大名?谁不知道祖之前的那点破事?之前那对祖大唱赞歌的士子有些下不来台,讪讪道:“人都是会变化的嘛……祖大夫上任以来,惩治了不少巨贪,也是有功于国嘛……”

    祖从山东回来后,陛下给他加爵为安阳县伯,御赐了一套宅子,这些天连续上本,对朝廷和地方弊政谏言,陛下甚感欣慰,不时有赏赐赐下,风头无两。

    一个士子哼声道:“能有什么变化?这祖大夫回朝不到半个月,便是门庭若市,上门送礼的可以从城南排到城北,世家、勋贵都忙着上门巴结……惩贪?他自己便是一大贪官……!”

    “也不能这么说,人无完人嘛,祖大夫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大节不亏……”有人出来和稀泥,“祖大夫在山东政绩卓然,陛下正是要重用他的时候……”

    “况且,也不是,没有看不过他的,左相便连上几本,弹劾于他,说瞎子入朝,国将亡矣……”

    “嘶……,左相还真敢说,什么时候的事?”

    “就两月底,祖大夫刚刚上任的时候……这个我也是听说的,你们都知道左相极为厌恶祖……”

    “那八成是真的……”

    一个士子说着顿了顿,小心道:“最近偶尔有听到关于左相的流言,不知道你们听到没有?说……说左相有图谋不轨之心……”

    “你不要命啦?这种话也敢乱说?”

    “不是我想乱说,是这几天,偶尔听到了流言,说‘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这……这可是指名道姓的说左相要反呀……!”

    “高山”指高氏,“槲树”指的就是斛律光,高山崩了,槲树立了,这可不就是说斛律光?

    何洪珍脑中隆隆,忽然想起之前那几个小屁孩唱的童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百升为一斛,明月是斛律光的表字,这不正是暗喻斛律光要谋反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诡谲

    何洪珍意识到,他的一个机会来了!祖和斛律光是死敌,又是当今器重的大臣,如果自己提前将情况反映给他,帮他出谋划策,扳倒斛律光,那么绝对可以抱上这条大腿!这是一个大好的敲门砖。

    反正出面针对斛律光的是他祖,不关何洪珍的事情,何洪珍大可不必担心牵扯到他的头上……

    想到这里,何洪珍一扫疲倦之态,付了账之后匆匆去准备拜见祖。从食肆到皇城东的距离并不远,都是靠着最热闹的地方,地段很好,马车行上半刻钟也就到了。

    他上交了拜帖,从门房通报到祖大夫正式会见他就足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没有办法,祖大夫如今身兼数职,御史台的地位又在逐渐增高,每天排着队等着被传见的官员数以百计,何洪珍一个去职人员,即使用钱上下打点好,可毕竟地位太低下了一点。

    雍容大度,龙行虎步,这几个月来的意气风发让祖找到了第二春,一袭玄色的宽大袍服,看着真有朝堂三公的派头。如今的祖可不是年前那个四处找关系求进阶之途的流浪汉了,从正厅到议事堂,光是陛下赏赐的甲士护卫就足足有数十人。看着近卫们刀削斧凿一般的面孔,何洪珍心里便暗暗发寒,背后沁出了冷汗。

    “来者何人呐?”祖揭开茶盖,悠悠然在滚烫的茶面上吹了一口气,慵懒道。这一套动作这几日他已经重复了上百次,乐此不疲。

    “草民何洪珍,见过御史大夫……”何洪珍很识相地跪下,给祖磕头。祖见到何洪珍行此大礼,心底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坐在上方睇着他,幽幽道:

    “你自称草民,看来没有官职在身喽?如果你是来求官的,那老夫帮不了你,你的礼物也可以拿回去了……”

    何洪珍之所以可以得到祖的传见,那是下了血本的,他花了大半家产从一名行商那里买来了王献之的墨宝真迹,正是这份礼物让祖决定见一见这个卑贱的小商人。

    但现在看来,这个人的目的不是不是那么简单,祖暗存了警惕之心,这礼物看来也并不是那么好收的……

    “草民来,是想为祖大夫效力……”只这一句话就让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何洪珍不直接说要做官,反而说要为祖效力……?

    看来也是个喜欢夸大其词哗众取宠的人,这种人要是扶上去,要么顺风顺水,要么就会拖累自己。

    祖的面上闪过审视和轻蔑,“老夫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劳心的,你若是没有别的事,那就先下去吧……”

    几个武士上前来便要将何洪珍请出去,何洪珍眼看事情要泡汤,连忙道:“草民不敢欺瞒御史大夫,草民确有解决祖大夫心腹大患的办法!”

    这一句点中了祖的穴,祖的对手太多,但是说起真正忌惮的,其实没有几个,何洪珍说可以解决掉他的心腹大患,他心里便不由得有些好奇,好歹听听再说,他一伸手制止了他们,武士们站住不动,“那你可要说明白喽,老夫公务繁忙,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若是你胆敢耍老夫,可就不止是丢出去那么简单了……”

    “草民明白……,草民明白……”何洪珍一边擦汗,一边观察着祖的脸色,斟酌道:“不知道,祖大夫与左相关系如何?”祖身躯猛地崩紧,斜乜了他一眼,浑浊的独目之中闪过利芒,“不共戴天……”

    此事世人皆知,以他的骄傲,他也懒得去装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

    这个何洪珍果然所图不小,只是他干嘛扯到斛律光这老匹夫的身上?祖更感兴趣了,想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商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洪珍见到祖果然入套,心里松了一下,镇定道:“这几日,邺城有一股传闻,不知道祖大夫听说没有……”

    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问道:“何种传闻呀?”

    “就是市井中现在有一种传闻,说……说是斛律光想要谋反……”

    “砰!”细白的茶盏在何洪珍的膝前碎成了几百片,祖愤怒的一拍座下的榻站起,逼视着何洪珍,“你说……,谁派你来的?你背后的主子是谁?莫非,你是伪周那边过来的奸细?”

    何洪珍一下子便被武士按倒了,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消失不见,惊慌起来,手指死死的扣住金砖缝,头磕得咚咚作响,“祖大夫误会,祖大夫误会了!求祖大夫饶命呀!草民不是奸细,不是!”

    前一秒祖还是风轻云淡的镇定样儿,转眼间,脸色就已经阴郁的像腊月的大雪天一样,每一个皱纹的沟壑里都透着寒冷锋利,“还敢说你不是?你说出这等诛心之言,岂不是唆使老夫与斛律光相互残杀,你是何居心!把他打断双腿扔出去,交由廷尉府发落!”

    “冤枉!冤枉!”何洪珍惨叫更加凄厉,武士们根本不听何洪珍的哀嚎,手搭住他的肩膀,只是一用力,就像拖着猪一般将他扯起来,拖拽着朝门外走去。

    何洪珍死到临头,嘴皮子溜了许多,大声道:“草民绝非怀有异心,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市井之中这种言论已经流传甚广,说斛律光和长安那边勾结,将要废帝篡位!草民不敢欺瞒,御史大夫明鉴呀……”

    武士们刚刚抬起碗口粗的棍子就要砸下,却听得祖喊停。何洪珍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见一双薄底绣银的软靴慢慢踱过来,武士一伸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扯起来,仰望着祖。

    “你说的可是真的?”祖语气中的杀气淡了一些,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何洪珍心惊不已,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祖大夫自可去民间查证……,草民正是听闻市井有小儿唱童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所以才敢找到祖大夫,祖大夫身为朝重臣,不管此事真实与否,都是要查证清楚的……”

    “……草民拳拳之心,望祖大夫明鉴!”

    祖不置可否,回头对一个武士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武士领命而去,祖便在正堂等,不到半个时辰,武士便回来向祖禀报道:

    “……卑职打听到许多,民间确实有很多关于斛律光谋反的传言,其中两句童谣流传甚广,一句;‘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一句,‘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只是一会儿,卑职就听见不下十数人在讨论此事,看来,刚才那人说的是实情……”

    祖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命人将何洪珍带上来,“这等传言,最合适的处理方法就是不去理睬,民间大多以讹传讹,大多不可信……,你以这等传言诱我,居心昭彰……,还有什么话说?”

    何洪珍心头一凛,祖不想整垮斛律光?这不可能!

    “祖大夫,空穴才能来风呀……,他斛律光还有斛律家若是真的这么忠义,又怎么会有这等传言呢?

    祖大夫,斛律光跋扈,斛律家权倾朝野,现在斛律光还在汾北参战,腾不出手对付您,但他总会回来的……

    若是斛律光回朝,难道就不会争对您吗?他挟大胜之威而来,连陛下也要退让三分,您就真的不惧吗?”

    祖面色变得凶戾了几分,不惧……怎么可能?这朝中除了少数几个勋臣世家,谁敢在斛律光面前大声说话?祖虽然恨毒了斛律光,也嘲笑他不过一介武夫,但是他自己心知肚明,若是斛律光铁了心要杀他,谁都保不住他!更何况斛律光打败韦孝宽、宇文宪,立下大功,风头会比从前更甚,陛下也得给斛律光几分面子。

    可以制衡斛律光的不过寥寥几人,但其中还不包括他祖,斛律光若是回朝,那他的前途已经是可以预料了……,祖犹豫的神色被他看在眼里,他连忙道:“祖大夫您只需要据实以报,再添一把火,或许就可以除掉那么一个大患,何乐不为?”

    “巧舌如簧,任凭你如何说,老夫都不会动摇!”心里想的是这样,嘴上说的却是另外一套。

    “是是是,祖大夫忠君体国……可是斛律光权柄日重,就算是他不想反,但谁也难保以后,祖大夫还是要劝陛下早做打算才是……”何洪珍的话就像魔鬼的蜜糖,祖转了转眼珠子,没有驳回。他动心了……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太极殿,高纬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阁门的蚕丝纱透着光,一个人影跪地,清冷悦耳的声音远远传来:

    “就在这几日,市井中就出现了一些谣言,说斛律光有意谋反……”

    “刚才御史大夫祖府里热闹的很,一个叫何洪珍的胡人进了祖府里,秘密谈论这件事……”

    “祖要是能忍得住才奇怪,他和左相不是一向不共戴天吗……”高纬的眉毛拧起,杀气悄然溢出,“周国那边,居然都把手伸到邺城来了,韦孝宽真是有本事……!”

    “要不要……?”杀?

    “不用……,暂时不用……,你先退下吧……”

    大殿之上又只剩下一人,高纬望着巨柱上龙从云雾中探出的麟爪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三参劾

    假话,说上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的,人人都这么说,便会引起轩然大波,不到几日,“明月照长安”的反诗尽人皆知,孩童口诵,一层浓重的阴云笼罩了斛律家高大的门楣。

    人人侧目,带着质疑、警惕去审视这个满门荣耀的姓氏。流言席卷邺城的时候,高纬冷眼旁观,没有去阻止,也没有推波助澜。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井水满溢,等待着盖子快捂不住的那一天。

    终有一日,百官们坐不住了,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崔季舒上奏:“近日,邺城流言四起,有童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更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句句诛心之言,有影射重臣之嫌……”

    百官哗然,这事要摆在台面上了吗?关于民间传言,他们也有所耳闻,在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斛律羡站在前排,不由得冷汗涔涔,这些天他想尽办法将这个盖子捂下去,却没有想到事情依旧到了这一步,这是明摆着的诬陷!斛律家何时有过反意?

    高纬皱眉,不悦道:“此事明显便是造谣,造谣者居心叵测,仅仅只靠几句流言,便想折损朝之肱骨,其心可诛!”他话音刚落,一个文官秘书省又一官员踏出来,对高纬上奏道:“启禀陛下,众口烁金,只有空穴才会来风,陛下不可不察……”

    还没有等到斛律羡出来自证清白,御史台中又有一名官员踏出,道:“启禀陛下,左相国之干臣,此事牵扯过大,若是一直让流言这么继续下去,恐干臣与朝廷离心离德,臣以为,很有严查的必要……一来,惩治那些蓄意造谣、居心不轨之徒,二来,佐证左相清白,请陛下允准!”

    站在清贵文官队列的斛律武都和斛律须达都铁青着脸,这人表面上惺惺作态说相信他们父亲的清白,实际上还不是怀疑父亲真有不轨之心?斛律武都当即便按捺不住,踏出一步,高声道:“陛下容禀,切莫听信小人,污蔑斛律家清白,我们家几代忠心王事,忠心可鉴日月,还望陛下明察!”

    说着便躬身拜下,斛律武都生的高大威猛,这一拜下去顿时便如倒玉柱一般。斛律羡登时便想将这个脑子不灵光的侄儿一脚踹死,“陛下还未表态,怎可凭空说陛下听信小人污蔑斛律家清白?你让陛下作何想?”

    高纬皱着眉看了这个大舅哥一眼,又淡漠的移开。祖见时机已到,急忙出列上奏道:

    “陛下,臣也同样以为有严查必要!此事牵连甚广,如果不早下决断,恐怕生乱。臣恳请陛下下诏,严查此事!若是流言为虚妄,则正好还斛律氏满门清白!”

    郑宇、赵彦深回头深深的望了祖一眼,郑宇暗生警惕:“原来今日一切的幕后之人居然是他……看来这老瞎子已经在朝中站住了跟脚,以后再想钳制可是不易了……

    不过他今日居然惹上了斛律光,呵,有意思……,且看看他要如何收场再说……”

    赵彦深眼界已然不同,他对于权力倾轧已经不感兴趣,文官队列里,现在还没有人可以撼动他的位置。况且,斛律家世代功勋,已然势大难制,谁也无法拍着胸脯担保以后,即使他们真的忠心耿耿,即使他们现在还没有把手插到朝政中来,他身为臣子,也要好好为陛下考虑一番……

    赵彦深看向皇座,年仅十五的陛下面无表情,心思难以揣测,已经无人能窥知陛下的想法了……

    斛律武都并不是真的蠢,听完祖发言后,那里会想不到今日种种究竟谁是幕后主使?当即便怒不可遏,怒视祖道:“老匹夫,你敢污蔑我父亲!我与你不共戴天!终有一日,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听着大侄儿气头上了,越说越不像话,斛律羡瞪眼喝道:“够了!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他心里哀哀的叹息,兄长多年在外征战,没有教养好子嗣,武都也只继承了兄长一点就爆的脾气,在大殿之上胡言乱语,这这么了得?他铁青着脸,拿出叔父的威严瞪着武都:“还不快给御史大夫赔礼道歉!”

    斛律武都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顿了顿,最终还是梗着脖子不肯开口。祖不屑地将头撇到一边,道:“斛律家高门贵子,我怎么敢接世子大礼?还是免了吧……我怕再惹得世子不高兴,有一日真把我给千刀万剐了……”

    斛律武都受激之下,一句“你以为我不敢”便要脱口而出,却瞥见叔父严厉的眼神,立时噎住,不甘的将满腔怒火给压了下去,拢在袖子里的拳头攥的死死的……

    斛律羡不再去理会他,回头作揖道:“斛律武都莽撞,还请陛下责罚降罪……”

    他想将斛律武都摘出来。但是斛律武都这一番吵嚷落在满朝人眼中已经变成嚣张跋扈的表现,以后再想洗干净坏印象,只怕是难了。高纬道:“斛律武都,公然威胁大臣,罚俸一年……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祖再怎么说,也是堂堂从二品大员,斛律武都想将他千刀万剐,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吗?原本他心里还有一丝亏欠之心,但是现在……他确定自己做的没有错,防人之心不可无。

    高纬凝眉沉声道:“朕说过,这只是污蔑,左相忠君为国,这大家有目共睹,若是左相怀有私心,又怎会远赴沙场?朕听闻左相在汾北之战,身先士卒,负伤累累,一个谋反之人又怎会舍得为国为君出这般大力,若是左相和伪周勾结,欲行不轨之事,朕不信……!”

    斛律羡和一众斛律家子弟心里都是一暖,陛下这明显是站在斛律家这一边的,陛下公然表态支持斛律光,祖顿时急眼了,若是这次不行,他就再无扳倒斛律光的机会了,还会彻底和斛律家结下死仇,反正都已经得罪了,不如得罪到底!

    他咬咬牙,出班上奏道:“陛下此言差矣,当初王莽、恒温又何尝不是世人眼中的大忠臣呢?现在不会反,不代表以后不会反,况且斛律家未必就是陛下看到的那样忠直!”

    “你说我父亲有不臣之心,可有证据?”斛律须达终于忍不住,怒视祖。没有证据,他就请旨将祖斩首,构陷重臣可不是小罪!

    祖嘴角一讪,道:“要证据?斛律家满门显赫,斛律光之跋扈便不用说了……前岁斛律光还京,请旨让太上和陛下发饷犒劳军士,但是国库空虚,二位陛下并未允准,于是斛律光便领着大军行军至紫陌,临近邺城,老夫问你们,可有此事?”斛律羡也是哑口无言。

    祖猛然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道:“不过因为没有得到承诺,斛律光便敢带大军威临邺城,老夫想问问,若是最后二位陛下果真暂不发放军饷,斛律光会干什么?是不是下一步就是带着大军逼宫造反?”

    斛律须达恼怒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父亲他……他之所以到了紫陌还在行军,是因为……因为……”他额头冷汗涔涔,他也找不到借口了。

    斛律光的确是因为没有给军士发足赏赐而心生不满,但他的目的绝不是为了逼宫,他的初衷只是为了让陛下看到军士们的劳苦,将钱粮按时发放下来,却不料今日授人以柄!

    斛律羡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若是不给出一个交代,即使斛律家可以躲过这场灾祸,也绝对洗不掉这满身污点!与其让祖在此咄咄逼人,不如就如他所愿……

    他说:“臣自请解官,在查明真相之前,臣和臣的家人都不会踏出家门一步!”他扭头看向祖,“祖大夫说吾家有谋反之心,言之凿凿,那某今日就给出一个态度,若是吾家确实是被构陷,那么……”

    祖抢在前头说道:“你放心,我自会查证清白,若是确实是有人挑动民心,蓄意构陷大臣,老夫身为御史大夫,绝不会坐视不管,必定……给斛律枢密一个公道!”

    太无耻了……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程度?分明他自己就是蓄意构陷的那个人,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主持公道的仲裁者了呢?

    斛律羡神色复杂,颔首道:“只希望祖大夫秉公办事便是……!”

    这件事最后还是要皇帝来拍板,祖道:“陛下,臣请调动巡防营的禁军,好保护斛律氏满门……”

    “你……!”斛律家的几个都是暗地咬牙,什么保护,这分明就是监禁!

    “不可!”众人都是一滞,高纬道:“斛律氏满门劳苦功高,你没有绝对证据证明你的言论,斛律一门就依旧是大齐的功臣,你纵然有监百官之权,朕也绝不会允许!”

    高纬分的很清楚,祖身为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的职权,高纬承认他的职权,但是不归祖职权范围内的,祖连碰都别想碰。

    真要让大军围困了斛律府,会寒了功臣的心。

    权力,就得老老实实待在限定的范围内!

    斛律羡感激的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保全了斛律家几代的尊严。祖脸色白了白,躬身道:“臣不敢,臣遵旨……”

    “就这样吧,早日查明,处断要公道……,退朝!”高纬一摆袖子,退朝了。

    “祖大夫,看来陛下还是心向斛律家呀……”先前弹劾斛律光的御史围上来,低声说道。

    和斛律家作对,是一场赌博,即使斛律光远在边疆,心中还是不免忐忑。

    “呵,”祖阴阴的冷笑一声,“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就是有个受宠的女儿,陛下爱屋及乌罢了……”

    “陛下对斛律家,就当真半点忌惮也没有?”

    那御史说道:“陛下乃是中兴之主,明君也……那曹孟德尚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斛律光,国之干臣,陛下当不会追究斛律家才是……”

    陛下连宗王们和伪周降臣都敢用,不是那么没有气度的人。

    “用人不疑?”祖嗤笑了一声,“那荀令君怎么死的?”下属哑口无言。

    说出用人不疑的曹孟德,本身就最为多疑。君心莫测。

    祖想到方才陛下置身事外的态度便多了几分底气,“我就不信了,少了他斛律光,大齐就斗不过伪周了?”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汾北战事了了之后,斛律光的声望就会达到顶峰,到了那个地步,他还有退路吗?

    要么成为一手遮天的权臣,要么被诛杀满门,古今都是如此……

    段大都督老了,无人能制斛律光,满朝文武和陛下,都得早做打算才是,大家都知道祖以公谋私,但是无人制止他,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大多数人都乐意看到的,或许,其中还包括陛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退路

    所有人都猜得到祖和斛律光之间必有一番较量,却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祖下手又狠又准,几乎是以一种压迫性的方式逼迫斛律羡向他低头,迅速占据了上风。

    “可惜呀,斛律羡到底不是斛律光,否则当着他的面好生折辱一番斛律家,那该有多舒心,哈哈哈哈……”

    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任凭侍女给他换下了厚重的朝服。

    在下首坐着的,赫然便是这些日子一直给他出谋划策的何洪珍。

    何洪珍此刻已经不是前几日那种商贩打扮,黄发黄髯,眼睛微凹,却一副中原文士的打扮,怎么看怎么怪异,但何洪珍丝毫不觉得,反而还很自得,可以把文人的服饰穿出体面感觉的胡人,除了他还有几人?

    何洪珍在北齐混迹多年,早就熟悉了北齐的一切。北齐文化多元包容,胡汉难辨,许多胡人受汉人的生活方式影响,也有许许多多的汉人被鲜卑化,像他何洪珍这样的,还真是一点也不少。

    何洪珍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对着祖打排马屁,“祖大夫英明,沉的住气布局许久,这才一举鼎定大局!草民在这里就提前为祖大夫庆贺了……”

    祖倒是有一些胜不骄败不馁的感觉,摸着胡须道:

    “这才是刚刚开始呢,陛下只是准许我查探这些事,可没有准许我把动静搞大一些。唉……陛下其实心眼里还是偏向斛律光呀……”

    祖说到这里,仿佛有一些犹豫,陛下偏向斛律光,虽然是有意打压斛律一家,可到底也不会压得太狠……

    他犹豫得并不是现在该不该打压斛律家,他和斛律光互相看不顺眼,早就撕破脸。

    他现在忧心的是怎么样把斛律光谋反的罪名给坐实了,一举让斛律光和斛律家满门再无翻身机会!

    如是有朝一日这斛律光翻了身,那可就麻烦了,但是陛下肯定不会允许的呀,怎么办才好……

    祖这心里愁的呀,胡子快捋光秃了都毫无察觉,听了祖的忧虑,何洪珍心中释然,微微一笑道:

    “祖大夫,您这可不是当局者迷吗?您想想看,陛下既然准许您查办此事,那肯定是信任您这位御史大夫……不然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交给您去做?

    其实在陛下的心里,您和斛律光是一个分量,哦不,或许那斛律光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还不如您呢……,斛律光再如何,他也是坐实了功高震主,陛下再大度,只怕也会提防斛律光,这样一来,两边的说辞,陛下自然会更偏向您,您觉得呢?”

    何洪珍趁热打铁,道:“您只要将抓住的斛律光的把柄据实以报,不要添油加醋,陛下自不会怀疑您还藏着别的心思……”

    话音刚落,祖便阴沉着脸色望过来,肃然道:“老夫能有什么别的心思,老夫做的一切,那不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吗?”祖朝皇城的方向拱拱手,道:“老夫所为,不过是惧怕会重蹈王莽之患而已,老夫……岂是那种为了私人恩怨而不顾国家大义的人?”

    何洪珍恶心的都快吐了,这祖到了山东惩治了几个月的贪官污吏,莫非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忠直臣子了?明明就是私欲,存心报复,却非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是无耻之尤……!

    于是何洪珍赔笑道:“祖大夫当然是忠君的,不然何以敢与斛律氏如此高门相较量呢?

    祖大夫大仁大勇……,祖大夫如此终于国事,实乃我辈楷模呀……”

    祖听了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道:“话虽是如此,但是斛律光自担大任以来,从无逾制之处,老夫就是想抓他把柄,一瞬间也无从下手,一些简单的罪名又能拿他怎么样?”

    斛律光深知自己位高权重,易遭小人嫉妒,所以对于自己和家里人管束都很严格,这些年来几乎从无恶名。想要从他个人方面下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斛律光根本不贪恋权势,他担任多职,却只有军队是正经在管,其他部门基本是就是挂个名,连搞几个形式都懒得搞。说的少,做得少,破绽也就少。

    这种情况让祖很难受,他正准备猛虎扑食呢,结果发现对方跟个刺猬一般,想咬几块肉下来却没有地方可以下嘴,让他郁闷不已。在他个人上面做文章是行不通的了……

    这时候,何洪珍又开始撺掇道:“又不是只能从他身上做文章,我们还可以看看他身边的人呀……比如他的几个儿子,比如斛律羡,比如和他沾亲带故的那些人……”

    “斛律家那么大,仆童婢女过万,家中就丝毫没有违制之物吗?听说斛律家光是私军健奴便养了两千……其中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大把大把的……”何洪珍一一指出来,忽然压低了声音,“当初孝昭太子和太子妃怎么死的,可都不是秘密,您说,斛律家上上下下,就真的一点怨怼也没有吗……”

    “这个人真是毒……”祖悄然瞥了他一眼,静静的想了很久,道:“光是这些,恐怕无能为也……”

    逾制之物,只要是贵重一些的勋贵和大臣,家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一般不是刻意针对,没有人会捅出来,因为这会犯众怒,大家的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第二条嘛,也不成立,斛律家是养了死士护卫,但陛下半年前成立了一支新军,斛律家一口气便将这二千私军全都送去了,足见赤诚,在这点上攻击,怎么能伤到斛律光呢?

    至于第三条,毒是够毒,也够狠,对君上心存怨怼,那是大逆不道,但是这种事情根本就拿不出任何证据!

    到时候祖如何跟陛下解释,这都只是他猜的?按照陛下的脾气,不得将他的皮都揭下来!

    剥皮揎草,那可是前所未见的酷毒之刑呀!这一点上,陛下还真对了高家人疯狂残忍的天性……

    对于何洪珍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这般说道:

    “光这么几条肯定是不够的,斛律家树大根深,岂是那么容易扳倒的?

    只是这虱子多了还咬死人呢,这一条条罪名下去,肯定会让陛下的态度有所松动……

    到时候,祖大夫想怎么样,都会事半功倍……”

    祖目中含笑,道:“嗯,说到点子上了,再深厚的信任,也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辜负,许许多多的小罪名累加起来,他们绝对扛不住……”

    他笑着望着何洪珍,道:“不知道洪珍你想谋得何职呀?”

    何洪珍一怔,而后大喜,祖这是明晃晃的提出信号要将其收入麾下了,但他虽然贪,好歹知道吃相不能太难看,于是扭捏了一阵,道:“草民所求不多,指望有个一官半职就行了,那里敢挑三拣四?”

    祖貌似对他这种谦逊的态度很满意,一个封官许愿,一个千恩万谢、涕泗横流,最后两人聊了大半夜方才退场。等到酒宴散去,何洪珍离开,祖方才收敛了神色,端坐在榻上,脸色看着有些阴沉:

    “那个人,你们给我盯紧喽,不准他离开半步,一旦他有异动,你们就直接杀了他,然后把尸体送到高元海那里,就说是周国奸细……”

    下属愣住了,刚才不还是宾客尽欢吗,怎么现在就要刀斧加深了?只听得祖喃喃道:

    “奶奶的……老夫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毒的家伙,而且看他那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留他不得!”

    同样的一类人,只有一小半可能会惺惺相惜,更多的可能就是相互恶心,何洪珍就把祖给恶心坏了。

    其实构陷人这招祖自己就是宗家,还用得着他何洪珍教?

    祖之所以摆出诸事不懂的样子,也不过就是想探一探何洪珍的底细而已。

    两人心性相似,都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人。

    但是祖自认为是天上的仙鹤,骄傲不可一世。

    而他何洪珍,就只是钻在洞里的耗子,整日里只会摆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又损又毒的手段!

    祖看不起他。

    不过讲真的,何洪珍的办法倒是听上去很不错,姑且试上一试……

    他坐了一会儿,散了一些酒意,说道:“把奏章拿过来,老夫要重新写一遍!”

    参考了何洪珍的想法,祖觉得自己做的还是有不完美的地方。

    但是,他祖手里头的活计,怎么能够不完美?

    祖眼睛不好,书房里点上了好几只蜡烛,摇曳的烛火下,祖运笔如飞:

    “陛下容禀……臣多方查询佐证,发现几处不妥之处,臣不敢自专,唯陛下圣裁……”

    几日后,在满朝的关注之下,祖终于上了参劾斛律家的第二本奏章,其中列举了斛律光及其家中子弟所犯罪状一十七条,其中包括斛律光拥兵自重,不服朝廷管束,还有斛律家私藏兵甲,有不轨之心,等等等等……

    祖请陛下调拨卫尉寺的甲兵大搜斛律府。

    满朝哗然,皇帝将奏章扣住,留中不发。

    过几日,祖再次上折,再请搜检斛律府。

    御史台、秘书省、门下省、在军中任职的大将勋贵……,陆续有人站出来参劾斛律一家。

    弹劾的奏章愈积愈多,渐渐堆积如山。

    看样子斛律家似乎要完,所有人各怀心思等待着皇帝的决断。

    傍晚,宰相赵彦深入宫面见皇帝,开头第二句话便是:

    “陛下到底怎么看待斛律氏满门,斛律氏确是权柄过重,但是若是杀之、罪之,太过了一些……,

    斛律光,可素来是忠心耿耿呀!还望陛下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自掘根基!”

    高纬淡漠的看着他,道:“朕何时说过要下罪斛律光了?”

    赵彦深一怔,高纬道:“其实朕早就知道,这是伪周奸细散布的谣言……”

    “那陛下何不下令祖停查此事……?”如果再让祖这么搞下去,后果堪忧!

    “不,”高纬拒绝的干脆利落,“朕会支持他查下去,直到他该收手的时候。”

    仿佛知道赵彦深心中所想,高纬道:“朕不会自毁长城,元辅放心便是。

    朕……已经为斛律家安排好了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第一百四十五章出乎意料

    首辅赵彦深觐见皇帝到底所为何事,这大多数人心里都有数,但是皇帝给出的交代是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赵彦深的口风很严,闭口不谈。

    在这种情况下,祖吃不准这风向,为了保险起见,变本加厉的参劾斛律光,斛律府内人心惶惶,开始为家里的未来担忧。

    “祖那老匹夫,欺人太甚,他做的这些事,是巴不得我们家里死绝!”

    灯影下,斛律武都烦躁的走来走去,“叔父你又主动解官去职,这下那老匹夫行事就愈发肆无忌惮!唉……这可如何是好?”

    这短短几日,风光无限的斛律家便好似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

    斛律光汾北数次打败韦孝宽、宇文宪,眼看大战就要接近尾声,斛律家的声势将会更上一层楼,却被这么几句流言给打入了尘埃。

    以往和斛律家交好的勋臣们个个都像是哑巴了一般,不仅不出来帮忙说几句,反而还有不少人把罪名往他们头上扣。

    现在就连陛下,恐怕都因为祖和百官接二连三的参劾,对这个岳家起了嫌隙……

    斛律一门,形势艰难了……!

    “……武都坐下!”斛律羡重重的敲了下桌子,大哥不在,他就是府里的话事人。

    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沉住气,看到斛律武都这副火急火燎的慌张模样,自然不喜:

    “遇到事情要沉着冷静……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斛律羡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视着斛律家的一众子弟,十岁以上的都在这里了,气氛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些天斛律家的情形有变化,他们都不会察觉不到,都是失去了主意,相约前来找主心骨拿定主意。

    此时面上都带有郁色,有些半大孩子甚至戚戚然地看向斛律羡。

    他们都知道自己没有反意,但是世人不相信。

    家主甚有威望,权柄太大,遭来了许多嫉妒憎恨,此时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斛律羡看着下方或坚毅或凄然、恐惧的面孔,心里叹息一声,拍着桌子从榻上站起来,说:

    “丈夫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们斛律家没有愧对国家!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陛下圣明,必会给吾家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放缓和了一点,“……我们家,还没有到要如此兴师动众讨论生死存亡的地步!

    你们都给我回去好好呆着,该干嘛还接着干嘛!就当听不见那些人的满口污蔑……

    忍一忍,这件事就过去了……!”

    这些话他自己听着都牵强,但是事到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说,现在安定家里的人心比什么都重要。

    三言两语遣散了家人之后,堂内就只剩下一些成年的男人,斛律须达眼珠转了转,面色沉重道:

    “叔父,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这些日子,那祖和高元海像两条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四处搜罗我们家的底细,这样下去我怕……”

    “没有什么好怕的……!”斛律羡疲惫的闭上眼,额角上青筋鼓胀,威严的说道,底气却并不是很足。

    “我们家,世代功勋,对于大齐忠心耿耿!你祖父斛律金,你父亲斛律光,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大齐的肱骨重臣!陛下绝不会听信小人谗言,置忠良于不顾……!”

    他也是走了一招臭棋,居然对祖选择了退避,却不料祖变本加厉。

    现在的结果就是陛下对斛律家的态度难辨,斛律羡甚至觉得,陛下开始猜忌斛律家了……

    “叔父,到现在您还是想着从长计议?您还看不出来吗?那祖不会罢手的,不整垮我们家,他岂会罢休?他本来就是一条疯狗……”

    “知道他是疯狗你还要去招惹他?”斛律羡狠狠的剜了他几眼。

    现在整个家的重担都在他身上,他已经身心俱疲,这几个侄儿都还挑不起大梁,让他感到厌烦和难言的疲惫。

    斛律武都被他瞪了几眼之后悻悻的住了口,斛律须达看了一眼大哥,连忙打圆场,道:

    “叔父莫要着恼,大哥他并不是有意的,况且,是他祖先想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就算不招惹他,他也还是会动手的呀……现在,不如想想该怎么度过这场危机……”

    斛律武都想了想,最后道:“我们可以去求妹妹,让妹妹在陛下面前替我们说说话,陛下宠着妹妹,说不定听得进去……”

    斛律羡心底一动,很快又沉了下去,摇了摇头。

    斛律武都见状大为不解,道:“叔父,父亲远在边疆,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妹妹了……

    我们去求一求妹妹,她肯定会帮娘家一把的!”

    斛律羡说道:“不行……,这个时候你找娘娘说情,只会让陛下更加猜忌!

    娘娘她虽然是斛律家的女儿,但是她已经嫁出去了,在朝前,断无干涉朝政为娘家人说情的道理……”

    “保住满门荣耀,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不要为难她一个小女子,她夹在中间,只会更加难做……,此事,不要再提!”

    斛律羡担心娘娘被陛下迁怒,故而打消了这个主意,眼看斛律家已经陷进去了,皇后侄女儿不能再陷进去了,留下一份情,将来还有一丝退路……

    “叔父!”斛律武都还想再言,被斛律羡打断,“行了,大家都累了,下去休息吧……你们不要想那么多,清者自清。况且,谁说我们家就到了那一步?”

    他挥挥手,子侄们纷纷行礼退下。

    大堂内剩下斛律羡孤零零一个人。

    几个老仆从暗处踏出来,跪倒在他的脚下。

    “准备好了没有?”斛律羡看着这几个老人。连大嫂和子侄们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几个家臣,他们单膝拜倒在斛律羡的脚下,恭敬地说道:“已经安排好了人马,只要您下令,我们就会拼死保着几位小主人安全离开……!”

    “那就好……恒伽和钟都年纪最小,你们要优先护着他们走,一旦有变,逃得越远越好,我不能让斛律家连一丝血脉也没有……”

    “二郎,还不到这一步……!”为首的老仆大惊失色。

    斛律羡摆摆手,示意勿要多言,“我知道,我只是防患于未然,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斛律羡主意已定,多说无益,几个老仆退下。

    斛律羡瘫倒在榻上,片头仰视这皇城的上空,头一次感觉到了无尽的迷茫和恐惧……

    祖果然得寸进尺,在朝中造势,大有一举整垮斛律家的态势。弹劾的理由也五花八门,条条都是重罪,其中斛律家蓄养死士甲兵,私藏调兵鱼符,私藏兵甲一类的罪名最为严重。

    更有甚者,有朝臣开始弹劾皇后不育、善妒,嫁与皇帝多年,却无所出,又不许皇帝广纳后妃,条条都犯了忌讳!

    这其实只是祖用来试探皇帝的态度。

    高纬对此置若罔闻,这在很多人眼里,是皇后失宠的信号,于是祖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开始联合更多的人站在他这一边。

    斛律家就如同风中的大厦,摇摇欲坠。

    斛律家所有人都是饱受煎熬,祖像一条毒蛇,躲在暗处,窥伺着猎物,终于有一日让他找到了致命弱点!

    斛律武都和几个斛律家的子弟宴饮,大醉,而后几人开始谈论斛律家的命运,大哭失声。

    “我们斛律氏满门忠烈,何曾有谋反之意呀?陛下宠幸佞幸,将降罪我们家了!”

    “如今娘娘也遭受了弹劾,陛下尚自不去理会,看来对我们早有猜忌之心,早知今日……唉……!”

    斛律武都的远房堂弟叹道。

    昨日斛律府上还是风光无限,怎料会有今日?

    斛律武都喝红了眼睛,粗着声道:“皇家何曾有过亲情?当初孝昭皇帝让位给武成皇帝,嘱咐先帝将来饶过太子高百年一命……结果呢?先太子居然被先帝活活打死!我那大妹妹,不也是殉情而死吗?亲侄儿尚且能下此毒手,何况是妻子的娘家呢?”

    斛律武都越说越气愤,一挥手站起来,摇摇晃晃扶着栏杆,指着皇城的方向道:

    “早在当年,父亲就应该支持先太子!先太子和孝昭皇帝一样,都是诚恳仁厚的君主,我们只有庇护于他才能有出路!”

    “可是父亲一直碍于君臣名分,对于大妹妹和先太子的死一直隐忍不敢出言,我若是他,我便带着大军入宫,拼着一条命,也要为大妹妹和妹夫报仇!大不了,另立新君便是!”

    “世子你疯啦!”堂兄弟们个个大惊失色,纷纷上去捂住他的嘴将他带下去。

    “快把世子绑回去!快!”他们脸色发白,迅速找到了酒楼的老板,要将此事捂下去,几个人架住烂醉如泥的斛律武都匆匆下楼,打马回到府里告知斛律羡。

    怎么可能捂得住?

    斛律武都站在高楼上,正对着人潮拥挤的大街,他说的话,很多人都听到了。

    斛律羡人在家中坐,却不料祸从天上来,瘫倒在榻上久久说不出话,眼前一阵阵发黑。

    忽然站起来,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斛律武都的脸上,又接连几个耳光扇在那些斛律家子弟的脸上。

    斛律羡愤怒之极,力道极大,一个巴掌下去半边脸便肿了起来,手脚颤抖道:

    “未曾料到,我们斛律家竟是亡于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身上!我们家的清誉清名,全毁在你们这一张臭嘴上了!”

    “叔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有人怯怯地发问。斛律羡痛苦地闭上了眼,道:“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个孽障,已经让我们家欲反的罪名做实了……”

    他对着虚空缓缓吐气,半晌,道:“来人,把斛律武都绑了!老夫要去宫门前,向陛下请罪!”

    那厢,祖也得到了消息,欣喜若狂,“哈哈哈哈,天助老夫,天助老夫!斛律光,这回你就是有天大的功劳也没用了!”

    “马上告诉高元海,让他立即调动巡防营,将斛律府上围住!不要放跑一个人!老夫这就去斛律府上捉拿反贼!”

    大街上有人公然说出不轨言论,高元海岂能放过?这是他职责所在。

    他立刻调集了数百甲士包围了斛律府,与正绑着侄子准备请罪的斛律羡碰了个正着。

    “斛律枢密,您这是准备去哪儿?”一打开大门,斛律羡与高元海面对面。

    斛律羡扫了一眼门外的甲兵,拱拱手道:“斛律武都口出狂言,我准备押着他去向陛下请罪,还望尚书您能行个方便……”

    高元海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斛律武都,懒懒道:“哦,原来是世子……斛律枢密有心了……,来人,吧斛律武都拿下,押入死牢!”

    几个甲士冲上,几名家卫也拔刀上前,高元海眼睛一凝,有些森冷道:“怎么,斛律家……真想造反不成?”

    斛律羡瞥了他们一眼,众人将刀收入鞘内,这才拱手道:“并不是,老夫只是想押着他,亲自向陛下请罪,别无它意……”

    高元海道:“不必了,祖大夫已经去请旨,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我现在只想捉拿犯人斛律武都,斛律枢密肯还是不肯?”

    咄咄逼人,斛律羡面上泰然,却悄悄攥紧了拳,良久,让开一条路,道:“犯错的是斛律武都,我自然没有理由阻挠,请……!”

    高元海微微一笑,一招手,甲士们穿过斛律家的家卫将斛律武都抗走,临走前,高元海道:

    “我奉劝斛律枢密,还是好好在府里等候陛下旨意,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哼!”

    他打着马儿离开了。

    高元海手头的数百甲兵将斛律府围困了个水泄不通,府门内府门外,两支人马隔门对峙。

    斛律羡挥挥手命他们撤下去,“你们这是做什么?”斛律羡问道。

    “我们来护着主人!”斛律羡摇摇头,道:“你们要是抵抗,那就真的是造反了,那不光不能帮到我们,反而还会害我们”

    “你们守了斛律家大半辈子,斛律家老老少少都很感激,我不想拖累你们……退下,去找大夫人拿银钱,往后就各奔西东吧……”

    “二郎……”“给我退下!”斛律羡声色俱厉,众人红着眼睛退下了。

    斛律羡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坐在正堂的主位上,静悄悄地等待着甲兵冲入府邸抄家的那一刻。

    大嫂想必还在和几个孩子依依惜别,他要给他们争取时间。

    乌云笼罩着邺城上空,一丝月光也没有,府邸外黑黢黢的,站着许多甲士,提矛拔戈以待。

    随着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高元海扫了一眼天空,暗骂了一声这鬼佬天气,心里纳闷到为什么抄家的圣旨还没有来。

    忽然长街的尽头出现隆隆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见祖骑着马在最前面奔来。

    高元海大喜,跑上前道:“祖大夫,哎呀我总算把你等来了!你脸色怎么怎么难看?”

    高元海这才发现祖的脸色白的像鬼。

    一架马车随后停下,顶盔贯甲的禁军骑兵四散开来,单膝跪地,一个人撩开帘子从马车里踏了出来。

    借着火把的光高元海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心中如被重锤锤击,当即跪倒在地:“吾皇万寿无疆!”

    陛下亲临!

    陛下怎会亲临此地?!

    高元海大脑中一片空白。

    大门后面,正厅内,斛律羡听见外面的动静,估计至少来了几千人,惨然一笑。

    他为子侄们准备的生路要断绝了……

    大门被轰然打开,数不清的甲士进入了斛律府,将正厅、偏厅、甚至房顶都围困住了。

    在斛律羡满心疑惑的时候,两个人影从府门外踏了进来。

    路冉提着灯笼默默地退到了一边,斛律羡手脚激动的发抖,连忙从主位上下来,跪伏在一边。

    皇帝披着墨色大氅,踏着细雨而来,毫不客气的坐在了主位上,一抬手道:“平身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帝王之术,权衡之道

    高元海怔怔地望着斛律府内,府门半掩着,他也不敢凑上前去看。

    祖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高元海抓耳挠腮的,凑到祖跟前问道:“这什么情况?陛下这是要亲自送斛律家一程?不应该呀……”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找他高元海吗?

    自从当上都官尚书之后,高元海就越来越喜欢这种抄家下狱的戏码,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苛刻的酷吏,现在的高元海已经成为了邺城最不受欢迎的人物,讨人嫌的程度甚至超过祖。

    按理来说祖应该跟他很聊得来才对,可不料祖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然后后退几步。

    “……陛下说我们两个蛇鼠一窝,朋比为奸,以后面上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这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高元海奇道:“你没有请到圣旨呀?”

    他不说还好,说完祖就如同霜打的茄子,悠悠叹气道:

    “要是拿到了老夫会是现在这个表情吗?不仅没办成,还差点把这一条老命都给丢了……”

    “唉,这就是命呀,啥时候陛下的心眼都是偏着斛律光的,以后老夫不跟他斗了,惹不起……”

    他瞥了高元海一眼,道:“老夫自身难保,你……自求多福吧……”

    高元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老祖你这是什么意思?”

    祖可是答应了以后带着他混他才向祖靠拢的!怎么听祖话里的意思……,祖已经把他给卖了?

    祖又是一声哀怨的长叹,一切都要从一个半时辰之前说起……

    “陛下,斛律光之子斛律武都,当街口出悖逆之言,扬言欲谋反另立新君!斛律家的不臣之心已然揭晓!臣恳请陛下派重兵查抄斛律氏!”

    祖终于找到了铁证,气势如虹的进了太极殿,花白稀疏的眉毛都要飞起来似的。

    如果说从前的那些罪证都是捕风捉影,那么这次,他抓在手里的就是铁证!

    斛律武都是斛律光的长子,他说要谋反,那斛律光便是有一百张嘴,有天大的军功也不管用!

    高纬的反应很奇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就完事了。

    祖顿了半天都没有等来皇帝的龙颜大怒,当时就有些凌乱。

    “哦”是个什么对答呀?陛下应该龙颜大怒才对呀!

    陛下不积极,自己可要主动一点。

    “陛下,这可是大事呀,定要重重责罚才是呀!”

    高纬点点头道:“斛律武都口出悖逆之言,诽谤先帝与朕,的确是要重罚,按律,要流放营州为杂役……”

    祖:“……”就这样?就这样就完了?陛下您的态度那里去了,您要表现得强硬一点才对呀!

    “陛下,他斛律武都敢这么说,焉知斛律家其他人是什么样的想法?微臣觉得,陛下应该立即下诏,将斛律氏满门下狱才行!”

    “还有呢?”

    “然后陛下应该趁斛律光还不知道此事,将斛律光召回,半道上派出人马,将斛律光给拿下!如此,方可保军中不乱!”

    高纬微微一笑,道:“难为你还替朕想周全了……”

    祖当即腆颜笑道:“帮助陛下盯紧居心叵测之人是老臣的本分,老臣不敢居功……”

    高纬几乎要气笑了,“你当朕是在夸你不成?朕在筹谋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替朕做主!”

    皇帝的脸色跟翻页一般,前一秒还春风拂面,下一瞬就沉了下来。

    “臣有罪,臣万万不敢!”祖反应很快,慌不迭地跪倒在地。

    高纬从玉阶上踏下,泰山一般的压力让祖讷讷不敢出言,“这世上还有你祖不敢干的事情?现在满朝野都说呢,说祖大夫可真是了不得,一句话便调动了太尉、太傅都难以调动的巡防营,这往后,是不是谁惹上你,你便要将让人直接抓过来?”

    高纬的眼神锐利,钢刀一般凿着祖的后脑勺。

    “这些天你搞的那些小动作,朕都看在眼里,祖,你还真是把朕当成了傻子瞎子,这天底下就你最聪明!”

    祖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高纬压下了腰,睇着他,“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你可以适可而止,那知道你居然变本加厉!这么明摆着排挤构陷,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祖大骇,伏地大呼道:“臣绝非有意!陛下,臣这是一片忠心呀陛下!”

    “忠心……朕看是私心才对!为了过往恩怨,不顾国家大局,如此打击肱骨重臣,甚至要灭人满门,祖呀,左相这是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高纬直起身来,转过去,道:“好在你还没有完全混了头,知道找朕要旨意,否则你和高元海两个狗东西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朕的确是想要压一压斛律家的势头,也的确是想知道斛律家在朝中的根基,但是这些事情下来,也足够了。”

    “斛律家世代忠良,不说看在皇后的面上,斛律光、斛律羡俱是人杰,朕还要大用,该给的体面和荣耀,朕都会保下来……”

    他讥诮的说道:“你祖一向以聪明绝顶自居,怎么没有猜到,朕在想什么……!”

    祖埋下了头,猜度上意,可是犯了大忌讳的。高纬见状,轻哼一声,“自以为是……!”

    祖到底胆量异于常人,心里短暂的混乱后,立刻恢复了清晰的思路,

    “陛下,就算斛律武都只是无心之失,就算斛律光现在还没有反意,可谁又能担保以后呢?

    斛律光功高盖主,声望值追段太宰!又是左相之尊,将来在这朝野之中,再无人能制衡斛律光,陛下三思呀!

    陛下若再不早做准备,臣恐怕王莽之患重演,不远矣!”

    “况且,左相一向不支持陛下的新政,他扎根于六镇,维护的是六镇勋贵的体面。

    他若在,陛下必定阻力重重!陛下,为了万代千秋,舍弃一个斛律光有何不可?”

    高纬的很多新政策,斛律光的确都不支持,斛律光虽然较为开明,但是骨子里还是传统鲜卑人那一套,认为只有回到过去的制度,大齐才能强大,因此多次上表抨击赵彦深等人。

    高纬嘴角勾起一抹笑,道:“王莽?有人想做王莽,朕却不是东汉孱弱的幼主!朕已经决定加封为汾州刺史,都督四州兵事,朕要做什么,他怕是无暇插手……”

    “这些日子,朕都看在眼里,斛律家并没有世人所想的那样强大,也没有这个资本做王莽,那么,你所说的防患于未然,便不成立……”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树大根深难以撼动,朕也不惧他!他强,朕比他更强!挡在朕面前的,不管是谁,都要化为齑粉!”

    祖心里一惊,这才彻底醒悟这些天皇帝都在干些什么。

    皇帝想要试探斛律家的虚实,也想要压一压斛律家的势头,所以他借用了祖的手,自己却冷眼旁观。

    直到确定斛律家构不成威胁之后,这才出手维护斛律家,打压祖。

    斛律府上出了如此大事,斛律光接受皇帝的安排当汾州刺史便成了注定之事,即使斛律光依旧是左相,也干涉不了朝局了。

    罔他这些日子为了算计斛律光不遗余力,皇帝一句话就让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白费。

    在皇帝的眼里,他祖就只是个牵线木偶……

    祖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多言。

    一阵凉风吹入大殿,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空气沉闷,高纬的干净剔透的声线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昔日,李广醉酒夜行,霸陵尉不许他进入,李广认为霸陵尉折辱于他,待他官复原职,立即斩杀了霸陵尉,随后上表请罪,汉武帝没有降罪于他,反而好生安抚。

    霍去病,因为李敢为报父仇痛打卫青,霍去病知道之后,接着陪武帝狩猎的机会,射杀了李敢。

    李广为了私怨斩杀霸陵尉,李广有罪,霍去病当着皇帝的面行凶,更是罪在不赦!

    但是汉武帝没有降罪他们,为什么?因为大敌当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而李广、霍去病,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在家国利益面前,什么都要靠边站!

    李广、霍去病有罪,不算罪!霸陵尉和李敢无辜,也可以是死有余辜!”

    高纬回眸,眼睛狞亮,道:“别说斛律光并无罪,即便他有罪,朕也会认下!大敌当前,算计这么一员大将,无异于自毁长城!朕不为也!”

    “权衡朝堂,并无错,但若是朕真按你说的那样去做,便成了矫枉过正,那便会变成大错特错!来人,摆驾斛律府!”

    …………

    雨水从檐上滑下,“砰”地砸在正堂的石阶前。

    高纬与斛律羡对视良久,忽然笑道:“卿家在家赋闲这几日,该是悠哉游哉才对,怎么反倒憔悴不少?”

    不过半个月,斛律羡便已经是面色蜡黄,眼角发青,看上去苍老了一些。

    斛律羡苦涩难言的一叹,躬身道:“臣教养无方,家中子侄顽劣,不知深浅,臣不敢恳求陛下原谅,一切罪责,由小侄和微臣一力承担……!”

    高纬静静的听着斛律羡自陈罪状,捧起桌面上摆放着的一壶甜酒,小口小口抿着。

    “臣管教无方,罪不容恕,但是兄长和其他人是无辜的,还望陛下不要怪罪他们……”

    “说完了?”高纬抬眼看他,放下了那壶酒,忽然问道:“你觉得很委屈?”

    斛律羡连忙拜倒,“臣不敢!”

    “不敢……”高纬玩味地念着这二字,忽然笑道:“不敢,不代表不会……,对吗?”

    斛律羡愈发恭敬的低下了头,高纬语气舒缓,看不透喜怒:

    “朕暂且不提你们家蓄养甲士,也不提你们家藏武器的事情,更不会提朕那个不省心的大舅子,朕此来是想问一问你,是不是在你们的眼里,朕是一个恋权而不惜猜忌忠良的暴君,是也不是?”

    斛律羡跪地道:“臣等不敢,臣等绝不会作此想法!陛下圣明,臣等甘愿效死!”

    半晌,高纬声音沉沉的在头顶上方响起,“那你们……又早早的准备好了退路,这是怎么回事?”

    斛律羡身躯一僵,刚要解释什么,高纬便抬手打断,“你不用说朕也知道,无非就是怕朕清算,问罪斛律家,想要给家里子弟留一条退路……”

    “……南门守将是斛律金一手提拔起来,这层关系,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这轻飘飘的语气听在他儿便犹如惊雷炸起,斛律羡表情愈发僵硬。

    “你们犯的这些事可大可小,那个勋臣没有?真要查下去,朕还不如将朝中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全斩了……!”

    高纬偏头看向他,“朕不会因此问罪斛律家,朕只是觉得心凉,你们……为什么觉得朕会因为这些罪名而问罪于你们呢?”

    “我们既是君臣,也是亲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斛律家一心报国,这朕是知道的,即便斛律家权势大,朕也最多就只会压一压你们,而非把你们逼到绝路……”

    “韦孝宽在邺城散布谣言,就是要将左相逼入死地,韦孝宽出手阴毒,抓住了左相的软肋,将他构陷为王莽。

    前朝的反应你们都看到了,朕若是再优待你们便不是抬举你们,而是害了你们。

    平心而论,朕也不愿国朝出现一个势大难制的国丈。

    但是,斛律家权势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更进一步,朕就算再相信斛律氏的忠诚,也会起疑心……

    所以祖借此抨击左相的时候,朕并未插手,朕只需要一个理由压一压斛律家的势头,然后朕就会阻止祖接着闹下去,还会揪出伪周奸细,给你们沉冤昭雪。

    朕以为你们会配合朕的,但是结果却让朕失望透顶……”

    斛律羡嗫喏了片刻,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得说一句,“陛下,臣等绝非恋权不去……臣等糊涂……”

    “朕知道你们不恋权……,”高纬颔首道:“你们斛律家仍然养兵数百,想要强攻,高元海拦不住,但是你们没有,这一点,朕很欣慰……”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自己来说一说,你希望朕如何处置斛律家?”

    这是恩典,斛律羡惭愧的垂首道:“唯陛下圣裁!”

    高纬望了他一眼,良久道:“那好,朕就来给你们一个决断……”

    “斛律武都,对先帝、对朕不敬,流放营州服役。斛律光,接连打败宇文宪、韦孝宽、宇文护,立有大功,本欲再加封郡公爵位,但教子无方,惹出大祸,功过相抵。

    朕欲将汾北汾南河东合为一州,命斛律光领汾州刺史,都督洛、建、兖、梁五州军事,四州刺史悉听斛律光节制……”

    他的目光落在了斛律羡身上,“斛律羡,仍领副枢密,掌将作寺,钦此……”

    高纬从榻上站起身来,出门而去,“你和左相商量着,重新挑选一个世子吧……”

    见到高纬从府门内出来,祖和高元海连忙迎上,高纬没有看他们,径直上了马车。

    “把包围在斛律家的兵都撤了,路冉,将东西给高元海……”

    路冉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本子,递给高元海。

    高元海恭敬的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花名册。

    高纬道:“照着这上面的抓,这些……都是伪周那边的奸细,明日,朕就要这些人!”

    高元海立刻拜到,“臣遵旨……”

    “……姓宇文的倒是什么花招也耍的出来,你做初一,便不要怪朕做十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高纬的目光似要撕开浓厚的天幕,看向西边,放下了帘子。

    天空中最后一滴雨无声落下,打在了车窗的玉环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无归

    铅灰色的云笼罩在邺城的上空,阴风阵阵,雷光在云层之后闪耀。

    滴雨未下,老天恣意的发泄着胸中的怒火,要将毁灭一切的雷霆降临人间。

    皇帝站在太极殿前的檐下,俯瞰下去,群臣整齐的分列站在太极殿前的坪上,躬着腰,大气也不敢喘。

    今日不是朝会的日子,但皇帝依旧将百官都召入宫中,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有了定数。

    斛律羡今日来上朝了,足以说明斛律家的事情有惊无险,祖和高元海也站在文臣考前的队列里,都同样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昨日夜里的风波早已宣扬开来,听说斛律家的世子扬言造反,听说祖入宫弹劾了斛律家,听说都官尚书高元海带着巡防营和卫尉寺的人将斛律家团团围住。

    斛律家本该在昨日夜里就灰飞烟灭才对,而现在,斛律羡这个代理家主就好端端的站在武臣前列,这就让大家都有些看不懂了。

    他们心中暗自揣测昨夜肯定还生出了什么波折,这才保住了斛律家上上下下上千口人的命,只是防范很严密,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再打听出一丝消息来,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是陛下拦住了祖,也是陛下赦免了斛律家的罪。事情难不成就这么了了?大家都是满心疑惑……

    高纬望着下方这些人,就像望着棋盘上斗胜的棋子,毫无感情可言。良久,他抬起手道:

    “九日前,邺都中开始出现传言,说左相斛律光欲反,这些天,朕一直在观察,而你们,也一直在观望。”

    “有些明白人,看得出这是伪周奸计,而另外一些人,急于扫平面前的障碍,因此推波助澜。更有人……”他顿了一下,目光笔直的戳向祖一干人,“为报私仇而公器私用……!”

    “朕看了好一段日子,众说纷纭,乌烟瘴气……!”他语气中含着掩饰不住的怒气,“这些日子,有些人一直在折腾,弄出点动静来想让朕看见,妄自揣度朕的意思,有人为了争权夺利,行诡谲构陷之事……”

    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朕说的是谁,你们自己个儿心头都有数,朕就不多此一举的找麻烦挨个点名了……”这下面站着的,几乎是有一个算一个。

    皇帝从檐下踏出一步,冷声道:“……你们都想要看看朕的态度,那好,朕便给你们一个态度!”

    “……朕不相信数代为国尽忠的斛律氏会反,朕不信斛律家数代子弟为了大齐抛头颅洒热血都是假的。朕不信斛律明月会让祖上的赫赫威名蒙尘。”

    斛律家的十数人眼眶一热,拜倒在地。皇帝失望的叹道:“伪周只不过用了一个拙劣的计谋,就险些让朝野动荡,君臣离心。归根结底,都是朝堂内讧犹在,不然,为何会有这样无异于自毁长城的言论?”

    他一挥袖,指点下方道:“传朕旨意,斛律光长子、咸阳王世子斛律武都,酒后胡言,非议朕与先帝,按律,废黜世子之位,流放营州。斛律光,汾北接连大胜,朕欲再加封郡公之爵,但教子无方,纵使其惹出大祸,功过相抵,斛律光仍为左相,加封汾州刺史,都督五州兵事。”

    “斛律羡,自转入朝中以来,接连参赞宜阳战事、汾北战事、幽州边防,办事稳妥,甚合朕意,加封平阳伯,另赐府邸……,掌将作寺。”

    众臣恻然,将作寺如今可以说是大齐最为神秘的所在了,皇帝在漳河边上建了十几座规模宏大的铁器作坊,源源不断的兵甲输入战场和邺城禁军大营。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结舌。算是一夜之间成为了重要部门。

    没有想到竟落在了斛律羡的头上……众人心中羡慕,暗叹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不过陛下所言,另赐府邸,那就很耐人寻味了。在此之前,斛律羡一直是居住在斛律家传下的祖宅里。陛下此举,是有意将斛律光和斛律羡两兄弟隔开?

    “平原王段韶,赐金五百,锦缎千匹,段德操,封平原伯,掌营州防卫。高长恭,加封长乐公,其余立下功勋的将士,待汾北战毕,按照常例多加二成赏赐!”

    在这个时期,一个人身上可能同时拥有多个爵位,像段韶,功勋卓著,朝廷总是变着法给他涨工资,最具体最现实的做法就是另外赐爵了。多一个爵位,就多一份俸禄。

    这不得而知,他们也没有功夫管,因为皇帝的下一道旨意马上便发出来了,“祖、高元海等,皆罚俸一年。祖剥去开府仪同三司、银青光禄大夫,降为开城男。高元海……暂停尚书职权,禁足三月,无诏,不得外出。”

    郑宇等人的面色悄然沉了一下,将蠢蠢欲动的步子又缩了回去。高元海倒霉了,祖却还好端端的,陛下还没有给他们参祖一本的机会就已经将判决给下了,无法再借题发挥。运气实在是不好,于是这件事也只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总不能不顾正在气头上的陛下,咬死祖不放吧?

    郑宇虽然很想一举整垮这个老家伙,但暂时也没有办法。祖的惩罚看似严重,却没有伤筋动骨,陛下还是存着要大用他的意思,只能等到以后了……

    下方这些人有什么样的想法高纬不想知道,他同样也有东西要考量。

    都说斛律光权势过重,都说斛律光威望过高,但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斛律光若真有谋反的资本,怎么会连站出来帮着说几句话的人都寥寥呢?

    斛律家有权是真,贵重也是真,但是若说威望甚隆,超过帝王,那是大错特错!持有这种观点的,要么是像祖一样和斛律光有很深的恩怨,要么就是贪图斛律光的权威,而推波助澜,故意构陷。

    这些日子,高纬冷眼旁观,好似看了一场大戏,将下方这些所谓臣子的嘴脸看了个干干净净,也同样看穿了斛律家名难符实的虚弱本质。

    他的本意原本就是想要看看斛律家的力量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这样强大,也同样是为往后筹谋,将斛律光调离中枢,为之后的汉化改革做准备。

    现在一切都已经达到,那么刚刚拔出的刀便可以收回鞘内了……

    但羞刀难入鞘,还得见见血才算见了真章……

    午门外,一群人被押在囚车内,库狄士文命禁军解开了锁链,将犯人押入刑场。禁军粗暴的一脚踢在犯人的膝弯上,数十人同时磕在刑场上。有人挣扎着仰起脖颈子,高喊着不服,也有人大呼冤枉。

    库狄士文统统都置若罔闻,摆摆手,一队禁军便骑着快马入宫复命。

    围观的人群里四处都是猛地吸气的声音。

    算上刑台上的,足足有数百人。身上的穿着代表他们来自各种阶层,其中大多数都是富商和平民模样的人,甚至还有几个,身上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扒下来。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伪周那边过来的探子,他们在北齐待了这么些年,有些人早已安家落户,甚至还有些人早早的便谋得了一官半职。

    鬓发凌乱,眼神呆滞。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何忽然之间就到了这一步。

    围观的百姓对着这些即将人头落地的家伙指指点点。刚才围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这些人都是伪周埋伏在邺城的奸细,死不足惜。

    边上的女眷们忍不住放声哀哀地哭着,按照大齐律,他们这算得上是里通敌国,要株连三族。家中无论老幼妇孺,都无法幸免。

    悲痛的哭声多少也感染了那些当间谍的男人。

    一些人的眼底蓦然放空了,后悔吗?后悔,他们在邺城散布谣言的时候原以为会万无一失的。可是,又为什么会忽然到了这一步?他们明明很隐蔽,自觉做事滴水不露、万无一失的呀……

    库狄士文冷的就像一块石头,一丝情绪也没有,冷眼看着这些连反抗都没有力气的人,忽然笑了一声。

    那一队禁军在宫门前的甬道内下了马,一路奔行到太极殿,跪伏而下。

    群臣侧目,不明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昨夜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对于这一幕的发生觉得莫名其妙。

    “启禀陛下,伪周奸细已经全数押入刑场,统领库狄士文请陛下口谕!”

    锦衣搜集的察探到的伪周奸细,共有一百二十余人之多,加上被牵连的家人,共三百余人。这些人,都是韦孝宽渗透进北齐里面刺探消息的中坚力量。

    韦孝宽从不过多苛责部下,善于聚敛人心,因而部众皆愿为其效劳,这些年,他不断安排人渗透进北齐境内,隐忍不发,没有想到在今日用了出来。

    可惜了,苦心经营了十几二十年,这些棋子终究要被拔除个干干净净……

    高纬只有简单的一个字,“斩!”

    “遵旨!”那一对甲士又飞快的离开,奔赴刑场。高纬转过身,“诸卿退下吧……”于是这百多号人的命运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敲定了……

    行刑的刽子手饮尽一碗烈酒,含而不咽,一口喷在刀面上,挥动屠刀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待到几百人杀尽,发黑的鲜血满溢出台面,淌了下来……

    一滴雨点从乌云重降落,砸在库狄士文的头盔上,慢慢的雨点越来越大。

    无论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一场大雨之后总能冲刷干净。

    便如同祖说的那样,一个国家,无论将来迎来的是盛世还是乱世,在变革即将到来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要流血的,莫能例外。

    今日是这些人,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有更多的人被送上断头台。这些血都是必须流的……

    为了大齐盛世,为了一统天下的那一日,哪怕被千夫所指,哪怕被世人唾弃厌憎,他都将义无反顾!

第一百四十八章无归(中)

    邺城的风波在有意的控制下并没有扩散到其他地方,汾北依旧打的如火如荼,高长恭和高延宗联合将宇文宪的势力驱逐出去之后。

    威敌、平寇二城被宇文护大军攻破,尉相愿、独孤须达败退,率千余残军逃离定陇。

    宜阳连最后的声援都已经失去,彻底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田弘、宇文纯加快了攻打宜阳的节奏。

    宇文护命郭荣率军从风陵渡顺河北上,渡河攻破攻破齐军防线,夺回汾州、姚襄、定阳,解玉璧之围。

    七月末,宇文护在黄河上建造起了浮桥,率军渡河,与段韶决战。

    终于,北周和北齐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场较量在怒吼的黄河边上展开了……

    星夜如雨,月亮并不很明亮。脚下是波涛怒吼的黄河,对岸无数火把排成长龙,移动着,像一挂坠落的银河,壮美至极,印染了漆黑的夜色。

    段韶和高延宗、高长恭立马在一座山崖上凝望着对面,良久,段韶轻轻叹气,道:“宇文护要动真格的了……”

    高延宗和高长恭都是默然,汾北全境被攻下,汾南也眼看要落入齐军掌中,就连河东也被齐军攻占部分,宇文护不急眼才怪。这次他是倾巢而出,不顾一切要和齐军决战。

    周军攻势猛烈,即使是段韶也感到一阵头疼。高延宗观察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好的对策,“周军来势汹汹,我军弱势,他们有三个渡口可以登岸,而我们却不能分兵一个个去把守,这可如何是好?”

    远的不说,现在齐军主要囤积的地方就是龙门,这也是周军最有可能选择的上岸口。

    但是可供宇文护选择的地方不止那么一个,他还可以选择孟门和马头关。

    孟门就是龙门的上口,在悬壶口瀑布的下游,群山起伏,气势恢宏,易守难攻,宇文护不太可能会选这里。

    相比之下马头关就比较有可能会被宇文护选中了,马头关一带有两个黄河渡口,关南临河。段韶若是宇文护,他也会考虑考虑在这个地方渡河。

    段韶沉吟良久,道:“不能在岸上守,等着他们来攻我们就太被动了,我们直接在黄河面上阻击他们。”

    这三个地点都是齐军的薄弱地点,若是等着周军来攻,那么齐军就太过被动。不如他主动出击,将宇文护大军阻断在河道上,只要拦着他们,那些渡口也就没有固守的必要了。

    “在周军渡河的对岸上游,安排好竹筏和大船,待到周军顺着浮桥渡河,就攻击浮桥,冲!撞!火攻!射箭!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周军拖死!”

    “都督……,即便是这样,末将觉得还是守不住……”高长恭思考了一下,道:“我军没有多少木筏,所产生的攻击对于周军而言就像大蛇身上的虱子,况且这里河水湍急,河道凶险万分,若是大规模的出木筏战船袭扰,我们的损失会远比周军更加严重……”

    段韶点点头,道:“这老夫也考虑到了,但是你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高延宗和高长恭等人纷纷摇头,实在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段韶直接拍板道:“那就按老夫说的办,命韩长鸾率三千兵士带着木筏埋伏好,伺机而动,阿于子,在下游的那座山崖上安营扎寨,准备好足量的滚石和擂木,在周军准备拐道的时候,狠狠给他们来一下!”

    在明摆着挡不住别人的时候,无赖打法也是很好的选择。高延宗和高长恭都听明白了,段韶压根就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他的办法就是一个字,拖。拖慢周军的脚步,拖周军的耐心,拖周军的军力。

    “大都督……,您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已经摸透了段韶脾气的高延宗问道。段韶这个老家伙人老成精,一般来说在这种问题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深意的。

    段韶难言的叹了一口气,“老夫那里有什么后手?老夫的之后能做的就是一步步和宇文护耗着了,不要让他打到定阳,这就是老夫的底线了……”

    只要宇文护夺不回定阳和姚襄,汾北就牢牢地掌控在北齐的手里,直面定陇,威胁玉璧、河东。

    至于其他地方……,在段韶看来都是鸡肋,无关紧要的存在。

    “前些日子,听说田弘又拿下了一座城……”

    在这个时候,高延宗忽然想起来几个月以来一直被忽略的宜阳,傅伏还在宜阳苦苦支撑。

    “唔,傅伏呀……,宜阳居然还没丢掉,他很不错……”段韶点点头,“田弘是老将了,用兵之材不下于郭荣、侯龙恩,甚至……犹有胜之,傅伏他在没有援兵、粮草紧张的情况下支撑这么久,很了不起……”

    “可惜了……”段韶幽幽一叹,语气里略显沉重,带着点惋惜的意思。

    “宜阳,我实在抽不出身去救了……”

    “左相那边?”

    “斛律明月就更加不可能了,他还在和韦孝宽交战,那里抽的出身来?

    即便他想救,这个时候也不会离开玉璧的,韦孝宽的反击声势很大呀……”

    齐军拿下汾北,又猛攻玉璧,眼看这座北周门户就要被打开,这是高欢之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二十多年后,河东各世家再一次面临着自东边的巨大威胁。于是他们纷纷选择了出兵支持韦孝宽。

    韦孝宽后台硬了,对付起斛律光的底气也足了,斛律光与韦孝宽交战多日,也未曾讨到多少便宜。

    高延宗和高长恭都沉默了,宜阳如果放弃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良久,段韶方才说道:“老夫也舍不得,可是……唉……,不知道独孤永业能不能抽出身来……”

    “传老夫将令,命独孤永业在宜阳、定陇外声援宜阳。”

    “告诉傅伏……他已经为我军取得了充足的时间,保不住宜阳陛下也不会责怪他的,万不得已的时候,能撤就撤吧……”段韶回头看去时,对岸火光越来越清晰,一直蔓延到天际,“暂时就……这样吧……”

    事实上段韶的提前部署是十分具有前瞻性的,宇文护没有这个耐心等待天亮,大部人马还没有聚集完全,宇文护就命令郭荣率兵渡河。

    数千周军踏上了浮桥,浮桥宽度刚好可以容纳三个人并肩,足足八道,可以同时容纳上千人渡河。

    这个时候的黄河是比较湍急的,浮桥随着汹涌的黄河水起伏晃动,即使郭荣下令用铁索将浮桥系在一起,也难以保证浮桥的平稳,时不时有人因为重心不稳而掉下河水里,有时是个人,有时是一小片的人集体落水。

    郭荣满脸黑线,大呼道:“前后保持距离!不准靠太近,前后保持距离!”

    要么一起落水,要么都不落水。事实上集体落水的现象是因为人体随着浮桥的晃动而晃动,将要落水的人下意识就会去扯边上的人,浮桥也会有一些地方翻过来,又会有一片人落水。

    落水的人很少有逃生的机会,基本上都是在水里倒腾,之后一个浪头就打灭了。周军士卒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恐惧埋头向前冲,忽然发现在自己的上游出现了一堆古怪的黑影。“那是……什么东西?”

    哗哗地流水声中传来尖锐的嗖响,数不清的火箭射入云天,俯冲而下。侧面的周军士卒大多来不及反抗,被当场射杀!

    宇文护在对岸的山崖上观望,听见那边此起彼伏的惨叫,拧着眉头偏头望过去,指点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有人落水?”护卫不确定的说道。

    刚才他们光主意着大军渡河的进度,倒是忽略了这边。到处都是火光,远远望过去根本察觉不出来。

    他话音刚落,接着又是数百道流萤一样的光芒从幽暗的峡谷中升起,朝浮桥上的周军扑杀而下。

    “齐军从上游下来进攻了……”宇文护面黑如锅底。郭荣也同样是如临大敌,召集了数百弓弩手,紧紧盯着火箭射来的方向,弓弩手操着弓,扣着弦,目光片刻都不曾移开。

    忽然间,黑暗里升腾起明亮的火焰,绑在木筏和战船的前头的木料被点燃,像走马灯一般,一艘一艘战船在黑夜里露出了狰狞的身影!

    周军端起弓弩,羽箭朝着齐军木筏舶来的方向扫射过去,齐军到底有明确的部署,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稳住了,举起盾牌格挡,“射杀那些弓弩手!其他人,不要管别的!加快,撞击浮桥!”

    看着这些顺着河水迅速冲来的庞然大物,第一架浮桥上的周军士卒纷纷惊恐的瞪大了双目。木筏借着冲力撞击在浮桥上,将浮桥截断!一大段浮桥侧翻在河面上,很多人翻腾着落水!

    “拦住他们!”一些精锐的府军做出了反应,不断的朝着木筏的方向射杀齐军,齐军在经过两三道冲杀之后也受损严重,很多小型的木筏直接和浮桥一起沉入了江底。剩下的就是两个体型比较庞大的战船。

    大部齐军士卒在失去了木筏之后跃上浮桥和周军肉搏,战事惨烈。这并不是唯一一支齐军,河面上还浮着几十艘木筏。宇文护哼了一声,命道:“我们也派几艘战船过去,别让他们跑了……”

    他仰头看向天幕,月亮正在沉下去,“告诉郭荣,明日一早,老夫要到对岸去……!”

    齐军使出这样的小手段也指望能挡住他吗?反正他是不会怕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无归(下)

    周军想要迅速渡河的愿景在齐军多次顽强的袭扰下拖慢了脚步,齐军简直就像跳蚤,来回吸血,好不容易将齐军的战船全都撞沉,齐军的小木筏又上来了。

    周军的船只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多是北人,不通水性,驾驶战船只会基本的冲撞,依葫芦画瓢。

    你射一波箭,我射一波箭,完了之后齐军的小木筏靠近大船,抓起刀想要爬上周军战船,周军提起兵刃往船舷下刺。两边的旱鸭子在河面上上演了一出互相伤害的好戏。

    不过周军船只主要目的是缠住齐军,在陆续交战了两个昼夜之后,周军部分终于安然渡过了对面的浅滩。韩长鸾无奈之下撤离,现在轮到另一些人人上场了。

    阿于子早已准备好,周军大部正在集结的时候,擂木和滚石从浅滩两边的山崖滚落。

    郭荣头疼无比,一边通知后续部队暂缓渡河,一边气急败坏的命令周将拿下哪一处高地。

    如此又折腾了几天,周军这才浩浩荡荡的渡过了黄河。

    高延宗接到消息立刻便去找段韶商议,“大都督,宇文护渡河了,现在该怎么办?”

    段韶烤着火,**着上身,一个郎中半蹲着小心给他施针。也许是大火炙烤热的还是痛的,段韶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

    听完高延宗的话,段韶懒洋洋的斜乜着他,道:“还能怎么办,让高长恭出兵,跟他打,龙门守不住守万春,万春守不住守华谷,老夫和段畅也得上,轮番上阵,总之拖的他寸步不能前就对了……”

    “老夫倒要看看,究竟是他耗得起,还是老夫耗得起……嘶……哎呦……”

    段韶忽然痛呼出声,高延宗吃了一惊,下意识拔刀要斩了这伪周那边绑来的郎中。

    “怎么回事?”高延宗目光危险的盯着那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郎中看。

    他打心眼里对敌对阵营来的家伙没有好感,老早就想安排他,可是段大都督不让,硬要留在身边,他也没有办法。

    也不知道大都督怎么想的,难道大齐就没有好的郎中了吗?

    那郎中对高延宗那带着威胁的话语充耳不闻,手下没停着,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轻的碾动,又一根银针便慢慢的扎进肌体里……

    许久之后才收针,小心的用一方干净的布给裹起来,收入怀中,语重心长,“药得要按时吃呀……”

    “好的好的,老夫现在每日都按时服药,就是昨日督战,老夫还喝了一碗呢……”

    段韶的笑容和蔼无比,看着那郎中的眼神简直就像看着自己刚生的儿子……

    高延宗看着这虚伪的老家伙很是无语,老家伙向来区别对待,平日里对待外人和部将都称得上是模范领导,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高延宗你给老子滚开,老子看见你就烦!”、“你在下面嘀咕什么……给我站好!”、“你现在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对老夫有意见?”

    嘀咕就是不尊重他,不说话就是对他有意见,你想怎么样到底?

    这那里是什么传说中德隆望尊的段太宰,明明就是一个有恃无恐的老流氓……

    要不是在他身边确实学的到很多东西,高延宗老早就走人了……

    那郎中慢悠悠的,一边整理药箱一边说:“你的情况很严重呀……有那么许多伤不说,身子还被酒色掏空了……”

    “要主意保养,少喝酒,少碰女色,多走动走动,但是……不要太劳累了,一大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铁打的?”

    段韶的面皮抽搐了一下,依旧是笑容满面,“说的是说的是,老夫现在一滴酒都不敢碰了……”

    “高延宗,替老夫送一送孙郎中。”

    高延宗一路送了那姓孙的郎中到门口,安排了两个亲兵护送他回去。

    回到帐内,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大都督,我从前一直看着孙郎中不顺眼来着,现在怎么觉得他那么亲切呢?哈哈哈哈……”

    笑到肚子痛。“不过说真的,大都督,他说得没错,您可千万注意节制……”

    高延宗这么肆无忌惮的嘲讽上级,段韶寻思着这些日子是不是对这兔崽子太好了,拿眼皮子夹了他一下:“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是恼羞成怒了,高延宗不敢笑了。但想到这老家伙的身体一半是打仗留下的伤,一半是因为自己作的,就差点绷不住……

    段韶是北齐的参天巨柱,自然是德高望重,从神武帝的时候就开始担当大任,多次力挽狂澜,解救危局,在世人眼里,段韶是那种谈笑灭曹师的的睿智模样。

    但是段韶的私生活嘛,却不像世人想得那样得道高人一般清心寡欲。

    段韶好色,虽然身居高职,可是喜欢眠花宿柳,还时常到民间“体察民情”,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看漂亮姑娘。

    有一天段韶看上了一个女人,皇甫氏,那女人原来是有夫之妇,但是后来她丈夫牵扯到谋逆大案之中,皇甫氏因为容色出众被没入宫廷,段韶居然上表跟高澄说想要这个女人,高澄纠结再三,觉得段韶对国家的功绩十分突出,咬咬牙把这个美人赏赐给他了。

    除了这件事段韶没有一样是逾制的,为了一个女人甘冒天下之大不违,想想段韶虽然好色多情,但还是挺浪漫的。

    说道这里就不得不说段韶另一个让人吐槽的点了,那就是吝啬。

    已经不单单是小气了,简直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算是亲戚,只要提到钱,他都是六亲不认的。

    他次子段深迎娶公主的时候,一些下属到他家里替他料理家务,安排筹备婚礼,段家的地位,满朝公卿自然都是要给面子的。

    为了筹备好这场婚宴,这些人简直跑断了腿,完了段韶怎么感谢他们的?真是想都想不到,他赠了每人一杯酒就把人家打发了。

    虽然酒是好酒,但是这也无法掩饰他死抠门的性格。

    高延宗每回想起段韶一个人在帐中吃独食都恨得牙痒痒。

    “高延宗那里,你看我准备给多少人合适?”段韶低头撩动着木炭,掩饰住自己的尴尬。

    高延宗想了想,最后道:“四哥是我们能不能打败宇文护的关键,只要四哥这一关他过不去,姚襄和定阳他也别想过去,就更别提收复其他地方了,所以我觉得,我们该将大部兵马都调拨给四哥……”

    “你倒是真相信你四哥……我记得没错的话,小时候你就是他屁股后面的跟屁虫……”

    这老家伙这就报复回来了?心眼也太小了……

    高延宗暗暗腹诽,对这明显是要引起他的怒火的话语根本不予理会。

    段韶被识破了也只是笑笑,道:“行吧,我调给他四万兵马,老夫的带来的家当可都给了他了……”

    “你也去收拾收拾,几天后给老夫滚蛋……”

    高延宗一怔,“怎么回事?”

    “斛律明月正慢慢抽出手,老夫这边虽然人少,但是挡住宇文护绰绰有余,趁现在还有机会,你带一支军去和州看看有什么机会救宜阳……说好了,老夫只给你两千人……”

    高延宗大喜过望,“……真的?好……末将遵命!”

    段韶又有些不太放心,“你准备怎么打?”

    宇文纯、田弘合军万余,田弘又是宿将,高延宗那点人想救宜阳,难。

    高延宗拧着眉道:“末将现在还没有头绪,不过兵贵神速,先到了宜阳再说,再……观察观察,伺机与宇文纯、田弘一战……”

    “周军的军寨很多,封锁了通往宜阳的道路交通,宜阳等于就是一座孤城,你想要救宜阳,就一定要避开这些钉子,直接挑战周军主力,和傅伏里应外合,一举打垮宇文纯……!”

    段韶道:“具体怎么做,老夫也难说清楚,还是得看你自己……”

    “明白了,末将先行下去准备……”高延宗躬身一揖,带上头盔准备下去挑人。

    “等等!”忽然段韶又叫住了他,“……有机会,你去试试断了宇文护的后路……!”

    宇文护大军进入汾北,高延宗若能在宜阳取得大胜,便可伺机北上,断了宇文护的退路,段韶和斛律光就有机会全歼宇文护。

    在这个时候宇文护若死,伪周必然崩塌!

    高延宗笑的露出了一口大白牙,一猫腰钻出的大帐,心想大都督看着很淡然,其实骨子里同样是狂的没边儿,什么都敢干!

    不过……,这才是高延宗认可的大都督!

    高延宗径直到了晋阳军的健锐营、雄武营选拔了两千军士,

    “大都督将令,命我们开拔洛阳,即刻出发!”

    聚将鼓如同巨人的心跳,齐军大营里,几千人迅速聚集,穿戴完毕,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排列成整齐的方阵。

    没有人说话,带着这些人打了好几场漂亮仗,眼前这个男人在晋阳军里已经颇有些声望。

    高延宗骑在战马上扫视过去,鹰隼般的目光直射出来,高大的身影在斜阳下如同铁塔。

    “……出征!!”

    宜阳,城头残破,碎石遍地,城内城下堆满了尸体,而周军的进攻还在继续。

    宜阳附近的城池早就失守,傅伏聚拢周边军寨所有齐军,固守宜阳,双方已经交战数月。

    田弘奈何不了他,他也同样战胜不了田弘,宇文护麾下的精锐果然不是安邺宇文宪的那些杂牌可以比的……

    齐军损失十分巨大,傅伏刚刚堵上一处坍塌的城墙,几个亲兵就将一名小校给押上,“将军,他带了一些人想叛逃北周,被我等拿下!”

    傅伏冷眼瞥过去,身上的血腥气重的能让人打一个跟头。

    那小校浑身颤抖道:“他们……他们都说宜阳守不住的……宜阳守不住的,再守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傅伏挑挑眉,浓厚的大胡子后面牵起一抹讥讽厌憎,“宇文纯早在三个月前就说要砍我脑袋,但他做到了没有?……你自己贪生怕死,还敢蛊惑其他人逃跑?”

    长刀只是一晃,那小校的上半身便一头栽倒在泥地里,头颅骨碌碌滚落。

    “叛国……,你该死!”

    副将小心揣摩着傅伏的脸色,道:“将军,那剩下那些人……”

    傅伏道:“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统统处置了……要是饶了他们,他们又会鼓舞着其他人跟着叛逃,这样的孬兵,老子不要!”

    他扭头看去,城墙上厮杀正酣,齐军将士和攀上城头的周军生死搏杀,鲜血飙飞。

    “你们给老子听好了,陛下给你们的家人都脱离了奴籍!

    咱们就该不惜一切报效朝廷、报效陛下!

    我们这些老爷们,生来就是一条劳苦的命,不要就不要了!……杀!!”

    宜阳守军四千,全部都是从河北壮士,这些人说到底,都是世家圈养的奴。

    傅伏并非做无用之功,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些部下,他们就是一群逼到绝路的狮子,退无可退的时候,会用尽全力反扑一击,无论是什么敌人,想要吃掉他们,都要做好被掏出心脏、撕掉腿的准备!

    宇文纯和田弘在城外空地上观战,城楼上一个齐军士卒与周军参将搏杀,士兵凌厉的一刀劈断了他的脖子,无头死尸朝后跌落,那齐军士卒挑衅地朝城外咆哮一声,便趔趄着离开了,转眼又是一个周军士卒的尸体被抛出,“砰”的一声坠落,在周军汹涌的人潮中很快就淹没了。

    宇文纯面黑如锅底,田弘看了看落下的日头,轻声吩咐鸣金收兵,走之前回望了宜阳一眼,这个并不算如何高大的城,此刻巍峨如山……

    “真是一个劲敌呀……”

    阳光将要完全消失的最后一刻,这个老将复杂的叹道,心情莫名。

第一百五十章大破周师(上)

    高长恭部齐军大营外。露天的旷野上燃起了微弱的篝火,几个人影围成一圈,周围是荒草凄凄。

    巡视完营地,主将高长恭带着各军重要将领商谈,地点很随意。亏得周军已经被他们甩开好远,否则只需要一标骑兵奔袭就可以将汾北齐军四分之一的大将一网打尽。

    “接下来,我们就讨论讨论之后几天的路线,我们之前的一些布置,也该到起作用的时候了,你们觉得呢?”

    暖色的火光照在高长恭的侧脸上,摘下面甲之后的高长恭并不想战场上那样寒气森森,看上去很和气。

    他们已经带着大军长途跋涉了三日,途中一直在穿插突破周军的封锁,鳞甲内积满了黄土和发干发褐的血渍。

    此刻都是略显疲惫。虽然是一场战事研讨会议,但也是大家放松的时间,这个时候高长恭是不会过于拘束大家的。尉相贵也换了坐姿,曲着一只腿向后半仰着,舒展着发酸的腰背:

    “将军,这些日子我们已经从龙门撤到了这里,这再走下去,可就是万春了……”

    “是呀将军,自从周军进入龙门以来,我们就一直在撤退,这样下去我们很被动呀,在龙门的时候,我们明明可以与周军一战,为什么要撤离呢?”

    这一问将积压在他们心头的疑惑全都抖了出来,如果他们是单纯的打不过周军,那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么一个问题了,但是事实并不是齐军打不过周军,齐军一开始就没有正经和周军打过。

    从一开始,高长恭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了几下,然后就开始撤离龙门,在撤退的时候小规模的交手了几次,互有胜负,宇文护的府兵精锐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真搞不明白将军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如果是为了将郭荣引诱过来,一口气跑到万春也实在是太远了。

    郭荣不值得他们这样劳师动众的跑来跑去的,三四万齐军被郭荣两万人撵着跑,想想就憋屈!

    “……”将两根柴火扔进火堆里,高长恭笑了笑,不置一词,一脸高深莫测。“这你们就受不了了?看来这些日子,的确是都被周军打出火气来了,呵呵,有火气就好,这股气还得再憋足了……”

    几个齐将听闻,眼睛立时闪亮了,纷纷凑过来,小心的问道:“将军……,是不是大都督那边早就计划好了?”

    依照段韶的手笔,一口气扔掉十几座城池和宇文护豪赌,他还真干得出来。这手笔也只有出自于大都督他们才放心……只是,段韶这样做,心也实在太大了,万一宇文护攻下龙门之后势如破竹呢?

    高长恭道:“这不是大都督的将令,这是我的将令……”在场的将军全都沉默了,高长恭左右看看,开玩笑似的道:“怎么,一听说不是大都督的将令,现在就不想听了?”

    “呃……,不是,将军误会了……”尉相贵拱拱手道,“末将等只是觉得将军你此举实在太过……唉,您看要不要先和大都督商量一下……要不趁宇文护立足未稳,我们回师杀回去,也还来得及……”

    “杀回去……”高长恭指指南边,道:“宇文护精锐尽出,十数万之众,你杀回去……,回去挨打吗?”

    “宇文护可以从多个方向出兵进攻,龙门就是个犄角旮瘩,不管周军想从那个方向打,都会打到咱们头上。”

    “退一步说,就算我们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将宇文护挡住,宇文护当然威胁不到汾北,只是我们也威胁不了他了……”高长恭左右看看,逐条分析,“他不进入汾北与我们一战,宜阳的十几座城池我们绝对保不住……”

    “副都督高延宗前些日子不是去解救宜阳了吗?这个时候,那边应该已经交上手了……”

    “这个时候,如果宇文护主力依旧没有进来,那副都督会很被动,宇文护进不了汾北,就会更加卖力的打宜阳,我们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忙,也不要去拖后腿……”

    “宜阳毕竟是大齐的领土,不容落入外敌之手。”高长恭拍拍手站起身来。

    “宇文护主力过了龙门,他迫不及待要夺回汾北,首当其冲就是万春和华谷绛城,这三城连成一线,只要他打不穿我们的防线,短时间内就别想染指定阳!”

    “将军此计虽妙,但是我们毕竟人数少,而且这三座城池距离较远,周军一旦集体来攻,想要越过城池直接扑入我军腹地并不算困难……”

    “我不死守城池……,守城太过艰难,而且并不是我的擅场,”高长恭淡淡道:“我只会留下少数兵马守城,其余的……随我迎战!”

    “周军要前进,绕不过这几座城,我们要守住,也绕不过这几座城……绝不能被动等着他们一个一个把我们拔掉,我们主动出击,尽可能的歼灭周军。”

    “将军的意思是?”

    几员将军都愣住了,高长恭屈指弹了弹腰侧挂着的鬼面,道:

    “让它们固守城池,我们以铁骑破局,在几座城之间来回穿插,突袭周军……”

    以城池为点,周边为战略空间,围点打援。

    一个老将思索半晌,沉吟道,“只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末将以为,三城恐怕还是守不住……”

    高长恭开口第一句便让人愕然,“守不住就不守了,守不住我们就退避到平陇去,还可以接着消耗周军……”

    “你们就别想那么多,宇文护不是我们一口可以吃得下的,我们撑死拦住他们,等到左相回师,我们才会有转机,在这之前,我们都是处于劣势……”

    “那怎么办?听说侯龙恩在大军围攻姚襄,这要万一……?”几个将军表示了担忧。

    高长恭只是淡淡道:“不必怕,大都督早已在姚襄安排好了,侯龙恩绝对拿不下姚襄的,急什么?”

    当初斛律光拿下姚襄尚且花费了那么多功夫,更别说他侯龙恩了,姚襄真有那么好拿吗?

    “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大势在我军……”

    高长恭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嘴角轻轻勾起,霎那晃花了一众人的眼睛:

    “郭荣跑到那里了?”

    “从末将刚刚接到的军报来看,郭荣率军一直追在我们的屁股后面,他想一口吃掉我们……”

    “我们赶到万春,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追上我们?”

    “也就是后天,郭荣军中大多都为步卒,再怎么赶路,明天估计也是到不了的。”

    高长恭颔首,道:“那好,我们便在此处等他,先给宇文护送上一份见面大礼……!”

    高长恭的军令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执行,齐军并未进而退守到万春,而是在一片旷野上安营扎寨。

    一队又一队的斥候派出去,刺探周军的情报,军报接连抵达中军大帐,“禀大将军,郭荣军继续向这边开来,如今不到八十里!”、“禀大将军,我们刚刚截杀了周军四队斥候,分别是从西南和西边来的,卑职觉得可疑,特来此禀报大将军……!”、“报大将军,周军停止行军了,似在观望……”

    高长恭不动如山,作为一军主帅,他要随时知道百里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

    “大将军,除了郭荣,宇文护是不是还派来了其他人来?”一位将军忧心忡忡,觉得事情颇有些超出预计。

    高长恭哼了一声道:“不是,我一共派出去二十队斥候,足足上千人,就连龙门宇文护的动向都在我的掌控之内,宇文护如果另有安排,那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郭荣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知道打不过我们,所以故部疑阵。”

    周围将军们想了想,都放心了,笑道:“也难怪宇文护老贼信重他,此人倒还真有些本事。”

    “早些时候听说左相多次击败他,我们还以为郭荣不过是凡类……”

    “郭荣确实不错,跟田弘、杨敷这些人比起来他也不算差了,可惜呀,他碰到的是大将军……”

    高长恭是大齐最锋利的长矛,若论攻城野战,就连左相也不敢夸口可以战胜他。

    周军那边可以和高长恭媲美的天才将领也就是齐国公宇文宪了……可惜呀,还被宇文护押送长安问罪,不然这两大名将必然会迸发灿烂至极的对决!想来……会精彩至极。

    高长恭指腹摩挲在鬼面的獠牙上,道:“他已经进入我们的攻击范围,就算反应过来也没有用了……聚集铁骑三千,我们连夜奔袭周军营地!”

    夜风吹拂在旷野,乌云遮住了月色,连星星也看不见。周军大营,巡逻的士卒来回走动警惕着营地四周,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郭荣在大帐内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很确信,自己已经深深的陷入了高长恭的圈套里。

    高长恭一路逃窜,现在终于要原形毕露、拿他开刀了吗?

    为此,他一连派出了许多人回龙门向大冢宰求援,只希望救兵可以快一点到来……

    暗夜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除了微风吹过营帐的闷响什么也听不见,郭荣努力闭上眼想使自己睡着,忽然之间他从榻上翻了起来这不是风声!

    “齐军夜袭!齐军夜袭!”三面的营口都传来嘶声力竭的呼喝,郭荣拔出剑,赤脚踏出了营地。

    “怎么回事?!”郭荣揭开帘子,登上了望台,三道营门那边都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火把的火星子四处飞溅,点燃了营帐。越来越多的周军朝着发生骚乱的地方涌去。

    郭荣吁了一口气,暗叹还好他早有预防。

    忽然之间他眼前一晃,一道带着烈焰的羽箭破开了黑夜从那一边的地平线升起……

    郭荣瞳孔一缩,一手扶在栏杆上,下意识的探身,朝更远处眺望过去。如同一盆冰水浇下,从头凉到了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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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政界新星因为一场意外,重生成为那个北齐历史上著名废柴高纬,此时天下三分,朝廷**,外面还有一个北周虎视眈眈,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破?北齐帝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齐帝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齐帝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