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节大破周师(中)
高长恭打马进入周军大营的时候,齐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周军大营。
当然不是靠温和的手段,而是靠着近乎残暴的血腥镇压。
战败后的周军士卒用绳子绑住双手,面色颓丧,麻木的跟在队列后面,属于军人的那股傲气被一战打垮了。
三股洪流猝不及防的杀进了营门,他们甚至连有效的抵抗都没有办法组织起来,齐军铁骑就冲垮了营门,直接杀往中军大营,来回驰骋绞杀,周军两万人的反击在这个沸腾的汤锅里扑不出一点浪来,就这么窝囊的战败了……
一架一架的尸体被抛出去,营地里充斥着血腥气和烧灼的味道。
高长恭瞥过这些人,几员喜笑颜开的齐将上前拜倒:
“启禀大将军,郭荣被我们抓住了……”
郭荣被一把推出,上半身被麻绳绑缚,嘴被堵住,呜呜呀呀的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那小子想从后营跑,我们在那边有几队斥候,轻轻松松就把他给抓住了!”
高长恭幽幽的目光从鬼面的眼洞中露出来,像夺命的钩子一般。
郭荣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梗着脖子瞪向高长恭,其实是并没有几分底气的,一看见这个鬼面他就知道自己面前的是谁了,高齐大将军、兰陵王高长恭。
那张覆在脸上的面甲还沾着血,鬼气森森,叫人从心底感到恐惧……
“杀了他……”高长恭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这般说道。
“大将军……?”包括郭荣在内的几个人都怔住了。
在战阵之中怎么虐杀对方都可以,但是当对方成为了俘虏,处理起来就不得不慎重了。
这和“两军交锋,不斩来使”是一个道理。
杀俘虏比屠城更加令人诟病,当初东魏俘虏了王思政,也只是幽禁起来,并没有过多折辱于他,更别提是杀了。
即使是敌对的两国,也会自觉遵守这个规则,而现在大将军居然下令要杀郭荣……
“大将军……,还是先把他送到邺城,让陛下决断……”
高长恭根本没有听进去,随即下令道:“把郭荣的脑袋砍下来,送给宇文护……”
“……”郭荣是宇文护的心腹,郭荣要是就这么死了,宇文护的反应可想而知。
高长恭将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中,道:“我就是要激怒宇文护,他越愤怒越好……我就是要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他若是还有一丝胆气,就来与我一战。”
“大将军当真要现在就与宇文护决战?”
“我和大都督左相他们都不想再跟周军这么耗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只能对宇文护越有利……既然是这样,不如大家都不要藏着掖着了,放开架子打……打他个翻天覆地……!”
“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执行吧……”
“大将军,那我们俘虏的那些周军该怎么办?”
这些周军是齐军俘虏,但现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们随时有可能反水,假使有一万多人在齐军后方闹腾会给齐军造成不小的麻烦。
“给大都督送过去,能送多少送多少,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地格杀!”
大都督和左相在汾北和晋州道修筑齐长城,缺少大量的苦役,这些人可以填补一部分空缺。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暂时也只能这样做了,高长恭已经做出决定,他是主帅,在战场上,主帅的权威甚至高于圣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由来已久。
郭荣回过神来,拼命的想挣扎着起来,被几个士卒冲上死死的按住,然后像死狗一样拖出去,“噗”地一声响,快刀将人头斩落……
高长恭直勾勾的盯着天边升起的太阳,暖色的光晕将大地笼罩。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无论是大齐还是大周,都早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龙门,宇文护正在新建起来的府邸内休息,一个属官站在阁门的屏风后,轻手轻脚的,纱制的屏风映出了一个显得很是拘谨的影子。
宇文护闭目做沉睡状,美艳的姬妾轻轻地为他锤着腿,良久,他慢慢睁开了眼,不喜地沉声道:“何事?”
屏风后静了一下,那个人的脊梁更加矮了几分:“禀大冢宰,前军探马传回消息……郭荣死了……”
里面静了很久,气温似乎忽然低了下来,他站在屏风之后,保持着这副谦卑的姿态,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
“你……再说一次……”
宇文护的声音完全听不出喜怒,这让熟悉他的属官更加胆战心惊,“禀……禀大冢宰,郭荣他死了……被高长恭斩下了头颅,现在头颅已经被装在匣子里带了回来……”
还是长久的沉默,静的只有老人喘着粗气的声音,忽然,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掌掴声,那美艳的女子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捂着红肿的半张脸不敢吭声。
宇文护站了起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每一根胡须和白发都透出戾气和凶狠。
“……把刘勇、侯万寿、袁杰、宇文英、宇文盛、宇文直全都叫来!”
“高氏小儿……,老夫灭了你!”
平陇,斛律光愤愤然揭开大帐的帘子:
“大都督,您能否给老夫解释一下,高长恭、高延宗这两个臭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高长恭高延宗除了打仗还能干什么?你走路看着点,别踩着了老夫的花……”
卸下了铠甲的段韶更像一个退休享受生活的老人,此刻悠哉游哉的浇着花,斛律光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撞掉了几片花瓣,他还不满的瞪了两眼。
“打仗?打的什么仗?”
斛律光振臂大呼:“高长恭擅自斩杀降将,引宇文护大军来攻!
高延宗就更混了,据独孤永业来报,说高延宗进了洛阳休整一日便钻进了河阴腹地,一切踪迹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他是你的爱徒,您能不能解释一下,他们到底想搞什么?”
段韶苦笑一声:“你问我,你也带过高长恭,别什么责任都往老夫身上推,老夫可不接这个锅……”
斛律光哭笑不得,“大都督,这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时候,这场大战是要牵扯到两国国运的!”
“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行,他们毕竟还太年轻,还不到能独当一面的时候……”
“说完了?”段韶摆摆手招呼他坐下,“你的忧虑我可以理解,那两小子去对付宇文护,的确还不够格,但是,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
“你看高长恭的想法不是与你我一致吗,总的来说,一切还是在计划框架之内……再说了,他们也不是当年的样子了,这大大小小十几场恶战你也看到了,有模有样的……,你就放心吧……”
“明月呀,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老了,你还好,身子骨还算硬朗,可以再抗个十年八年,我就不一样了……”
段韶叹气苦劝道:“可你也会有老的那一天,你总不能一辈子挡在他们的前面护着他们,有些事情,该让他们独自承担了……”
“你就在这里好生待着,等着看态势发展,那两小子不行了我们再出手。”
斛律光知道段韶对高长恭、高延宗报以极大期许,他斛律光又何尝不是?
他早在数日前就从玉璧撤出,集结兵力准备一战打垮宇文护、解救宜阳,却被段韶拦下。
“拿四五万士卒,十几座城来磨练后辈,您可真是阔气……”
斛律光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了。
对于斛律光的阴阳怪气,段韶向来当成夸赞听,坦然无耻,一笑,道:
“好说好说,老夫别的小气,这方面还是很大方的……”“呸……!”
宇文护果然率大军攻打万春、华谷,高长恭一边派出加急快马向段韶求助,一边拉开了架势和宇文护大战。
宇文护围攻万春和华谷,高长恭采取战略性撤退,在周军懈怠的时候杀了个回马枪,周军主将之一宇文直大败。
宇文护再次大军来攻,高长恭如法炮制,再次以少胜多打败周军。
但是这套东西,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周军终于领悟到高长恭的策略,于是在下一次进攻的时候也耍了个小花招,埋伏了人在道路两旁,齐军吃了一点小亏,高长恭败退。
高长恭马上做出了调整,命步骑齐出,借助局部优势打败周军,宇文英被俘虏。
至此,周军四败一胜,宇文护已经拿下了万春、华谷,另外命一支偏师攻击绛城,不断压缩高长恭的活动范围,高长恭连连发兵攻击周师守护的薄弱环节,双方都在卯足了劲头,在这片黄河冲刷出的平原上积蓄力量,等待着决战的最后一刻。
“嗯,打到这一步,可以了……可以去和宇文护过过招了……”
段韶听到消息后欣慰的笑了,不过十来天,高长恭就能将宇文护逼迫到这个地步,很了不起了。
“高延宗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音讯全无……”
“唔,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平原上,十数万齐军如同钢铁的洪流汇聚在一起,从平陇流出。
段韶在摇晃的马车上,目光炯炯的盯着地图看,百思不得其解,“那个臭小子到底在干嘛?”
定陇一处山岗上,残酷的搏杀正在进行着,直到最后一个周军倒下,高延宗这才下了战马。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布满了污渍和血渍,士卒们撬开了周军的粮仓,军士们欢呼着嗷嗷叫一窝蜂的冲上去。
如果不是身上还套着甲根本看不出这是军队,还以为是一群流民叫花子。
高延宗带着两千多号人飘荡了十几天了,从河阴破袭,结果发现此路不通,无奈之下只能从河阴转到和州,再从和州跑到定陇,总算让他看见了希望,再饶过几座城,就是宜阳了……
“……唔,等老子弄死宇文纯,老子一定要让傅伏摆上个十天十夜的大宴……酒要御贡酒,肉要牛羊肉……”
高延宗一边说着一边恶狠狠的啃着半生不熟的粗劣食物。
“将军,你别说了成不?”
几个小兵泪流满面。
来的时候高延宗这厮也是这么信誓旦旦的和他们保证的。
说抢周军的粮食,吃香的喝辣的,结果现在都混成了叫花子的模样……
高延宗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瞪大一双牛眼道:
“……你他娘哪来那么多意见?没见老子也在啃这玩意儿吗!给老子闭嘴!”
从军半年多,高延宗成功从一个宗王华丽丽的变成了流氓
第一百五十二章大破周师(下)
宜阳,战争从三月打到了八月中旬。
宇文纯压力十分巨大,上个月,他一共收到了四份加急文书。
不管是在龙门遥控战局的大冢宰宇文护,还是长安坐镇的皇兄宇文邕都在催促他赶紧拿下宜阳。
宇文护自然是因为恼羞成怒,当初打宜阳是他的策略,现在宜阳没有拿下,反倒是汾北汾南都丢了个干净,这让他觉得颜面受损,会削减他在大周朝堂上的权威。
而宇文邕则更加复杂,一方面,他希望周军可以一扫和齐军交锋以来接连战败的颓势,另一方面,宇文纯、宇文宪、宇文直等作为高皇帝宇文泰一系的传人,如果可以在此战立下大功,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皇族直系的兄弟打入军中,在朝堂扎稳根基,抗衡宇文护。
宇文纯的立场难明,但是不管他想向那边靠拢,前提都是必须拿下宜阳,尤其是,斩杀傅伏。
所以宇文纯为了拿下宜阳那是掏心掏肺,一连几个月肝火上冒,下死命令,调集周军猛攻宜阳城,还从周边的周国郡县中抽调兵力,不断的投入人手,不惜一切要将傅伏的人头砍下来。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遭受了一系列重击的宜阳军根本没有被唬住,反而因祸得福。
在敌军的逼迫之下,其内部的两派鲜卑与汉人之间的对立势力迅速放弃前嫌,鼓足力量一致对外,达成整军协议。傅伏麾下军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汉人,还有一小部分是百保鲜卑,都是绝对的精锐。
高层以鲜卑将领居绝大多数,文化的不同,还有鲜卑和汉人对彼此的偏见,让他们很难融入到一起,但是现在面对周军巨大的压力,他们开始抱团了……
有粮一起吃,有仗一起打,这种突如其来的团结别说底下的那些士兵,就连那些将领自己也处于迷糊之中,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按照常例,肯定是鲜卑士卒还有鲜卑化汉人可以得到高人一等的待遇,最艰难的恶战也是他们这些人上,现在不同了,鲜卑人和汉人一起上阵,他们这才发现,汉人打起仗来不比他们差,凶得很。
在非常时期,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自然而然的。
这种情况并不是个例,段韶和斛律光都认为大军需要磨合,不让军中因为门户之见出乱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一股脑儿都聚在一起去,同生同死。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傅伏喜欢亲自上阵鼓舞军士的士气,吃穿用度都和士兵一样,很多时候,还从自己那里将物资匀出一点儿给底下的军士,这让他极受下属的爱戴。
他可以和士兵同享福,左相离开的时候为了犒劳傅伏,送了一坛御贡的美酒,他将酒浆倒进井水里,让每一个士兵都去打水喝,虽然淡的没有味道,可尝的就是心意;他还可以和士兵共患难,每次周军来攻,他总是站在城头的哪一个,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竟负伤八十多处……
虽然他总是绷着一张黑脸,执行军规也很严厉,但是全军上下都知道,将军是个好人,是可以为士兵遮风避雨,带大家渡过难关的男人……
这个时候,连对面多出他们几倍的敌人他们也不再惧怕了,他们算个球!
所以周军很是郁闷,怎么对面那些齐军越打越不怕死了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宇文纯和田弘终于爆发了矛盾。
田弘用兵谨慎,却不擅长出奇制胜。宇文纯年轻,想法多,用兵飘忽,思维活跃,但是往往欠缺周密的考虑,二人合作可谓是互补,珠联璧合。但是现在,两人在战局观点上出现了分歧……
“我们绝不能操之过急!要稳扎稳打,这样才会有胜算!”老将田弘如是说道。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老将军你还要从长计议?”宇文纯的眼袋有些发青,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唾沫横飞,“等到我们拿下宜阳,大冢宰早就从汾北回师了!到那个时候,你我要如何面对大冢宰?”
田弘连连摇头,道:“末将还是不同意殿下的想法,傅伏用兵有一手,很难找到破绽,我们不能着急,跟他耗着再说……”
宇文纯到底年轻气盛,再加上一连几个月的失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一句;“老将军你该不会是怕了吧?”脱口而出。
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但是宇文纯这个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之后便接着说:“我是大军主帅,由我来节制各军,老将军这些日子幸苦了,下去休息几天吧……”
这就是夺了田弘的权,田弘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最后长叹一声,甩帘而去。宇文纯皱着眉,下令道:“聚集我军全部兵马,投入到战场上去,半个月之内,我要拿下宜阳!”
周军打的幸苦,齐军防的艰难,宇文纯根据之前的编制重新将各营人马打散重制,一边根据周边有利地形加紧与齐军交战。但是傅伏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做好准备,从八月中旬打到八月底,虽然胜多败少,周军却再也无法创造出更好的战果……
周军对宜阳和定陇以南的大规模撤防可高兴坏了高延宗,周军主力从宜阳周边城寨中撤走,可不就更加方便他偷袭了吗?但他并没有着急,一边打通定陇北上的通道,一边搜集宜阳方面的消息。
周军主要分为两支,一支是胡羌组成的杂牌,一支是由汉人和鲜卑混合组成的府军精锐。两支周军在数量上差不多,但是战斗力却是天差地别。
多次交手之后,高延宗军发现周军也不是那么难打,并且总结出了经验。
如果遭遇到以横刀和轻甲长矛为主的周军,一定要谨慎。虽然他们的装备也就和齐军差不多,甚至还要差一些,但是战斗力不可小觑。如果遭遇到那种衣甲鲜明、不统一,人人骑着马扬着刀的,恭喜你,你捡到大鱼了,不要跑,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礼物……
这大概就是古代版的游击战了,被高延宗运用的如火纯青。宇文纯听说定陇那边的乱局之后也稍稍表示了一下忧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在他看来,宜阳已经落入他的掌中,就算独孤永业接着闹腾也无济于事了,一个主将不明的杂碎,根本不值得他的注意……
他还不知道盘踞在定陇的周军正被齐军高效的游击战一个个拔除,宜阳定陇,两个靠近的战局出现了戏剧化的场面,傅伏在和宇文纯打生打死,而高延宗却在他们后方吃的满嘴流油,浑然忘记了还有人在宜阳苦苦的等待拯救……
宇文纯真正重视背后的那一小支齐军是在半个月之后,周军三面作战,两个方面的运粮通道要经过定陇,高延宗频频袭扰周军粮道,劫掠民夫,负责押送粮草的柱国将军宇文盛和高延宗骑战,高延宗大破宇文盛军,周军粮道被截断了……,一战惊天下!
此时最被动的,还要属远在汾北的宇文护了,周军已经和齐军鏖战至白热化,这个时候被高延宗抄底可不是要了老命,宇文护急了,一边加派了人马回师要灭了高延宗,一边命令在姚襄边上多日没有进展的周军停止进攻,回师同州。
“哈哈……,宇文护他不行了,他想跑……呵呵……”段韶定下了结论。
斛律光也是笑眯眯的,“宇文护这老贼,弄权是一把好手,这军略嘛,不提也罢……”
下面诸将也都议论开了。
“当初韦孝宽特意给他说明不能打宜阳,可人家不听,眼看这些年周国起来了,说不得一战就给咱们打回二十年前……”
“此人向来刚愎自用……”
提起韦孝宽,斛律光的脸色沉了一下,这头老乌龟,正面打不过他就玩下三滥的把戏,实在可恨!
陛下密诏里已经授意他为汾州刺史,节制五州兵事的都督,等他腾出手,有的是时间陪韦孝宽慢慢玩……
段韶下令:“我意,自明日起……全军出动,主力由斛律明月调动,其余各军,兵分五路,压缩周军,迫使其后退……”
“等我打败宇文护,尉相愿率千人解救姚襄,高长恭,自领一军,从新绛南下……奔袭绛郡、邵州,穿过齐子岭……,直奔定陇,驰援高延宗……”
周齐交战到现在,周齐互有胜负,周军汾南汾北落入齐军之手,齐军宜阳等十余城也进了周国的口袋,这一战,定要将领土给收回,让周国上上下下体验一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受!
这一次的教训……将会很深刻!
第一百五十三章大破周师(完)
定陇,高延宗从马鞍后抽出长刀,用刀尖推正面甲,然后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迈开四蹄,奔上一个土坡,又顺着山坡冲了下去。
在他的身后,是同样武装到牙齿上的上千骑兵,列队飞奔,在山道上卷起滚滚烟尘,宛若洪流。
脚下的地形并不适合骑战,土地过于松软,杂草和灌木过于茂盛,还有许许多多的石子和小土坑,这些都将对高速推进的骑兵造成巨大的威胁。连日的大战让高延宗的这支精锐减员很大。
宇文护和宇文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增兵夹击高延宗,即使洛阳方面独孤永业源源不断的输送兵员,但高延宗军的压力依旧很大,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试图朝南推进,和宇文纯来一场决战。
这个时候是不能爱惜自己的士卒的,到目前为止,对付周军最有效的攻击手段就是骑兵冲阵,两到三次的来回冲杀就能让对面的周军溃败,极大的打击周军的士气。
这避免了让周军看清自己的虚实,每次作战以骑兵为主,步卒作用不大,只是局部配合,做做扫尾捡漏的工作。这种只露出牙齿的作战方式很容易引起周军的误解,将高延宗实际的实力放大数倍。
再者,如果换成步卒作战,那么,那么双方得要打个两时辰才能揭晓胜负,和周军府兵精锐缠斗,会让齐军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从这方面来说,骑战是高延宗最好的选择。
“两日前,兰陵王殿下已经打穿了新绛和邵州,直奔定陇,将军,我们要不要耐心先固守地盘,等到兰陵王到了再合军,扑杀宇文纯……”
有将领提出了这么一种意见,现在,在这片战场上,周军给齐军造成的压力太过巨大,不管是宇文护还是宇文纯抑或是侯龙恩,都在调兵前往宜阳、定陇……
高延宗摇头,“不行,现在如果我们不出手就来不及了。”他指点着画在泥地里的简易地图,面色凝重道:“这个时候宇文护来这一手,明显是察觉到战局对于周军不利,想要图谋后路了……”
“丢了汾北汾南,却拿下了宜阳十余座城,对于宇文护来说,就等于和我们打了个平手……,现在他战局不利,肯定想从宜阳找回面子。再者,他也绝不会容许我在他的后路闹腾,无论怎么样都是必须要灭掉我的……”高延宗苦笑,大都督希望他可以试一试抄宇文护的后路,但现在看来,这个可能几乎等于零。
“抄底是肯定行不通了……,那我们就去救宜阳,总好过把自己也给折在这儿……,进攻,打败宇文纯,救下了宜阳,我们就可以全身而退。”诸将都听明白了,高延宗的策略就是打,以攻为守,以进为退。
“将军,对面可是田弘呀……”高延宗击败宇文盛后,田弘再次被宇文纯起用,防范高延宗。
“怕个囊球!”高延宗瞪眼道:“被老子杀败的周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宇文盛还是柱国将军呢,结果又如何?若不是他跑得快,现在已经成了刀下鬼……”
高延宗想起这些日子攻坚作战的巨大损失就一阵肉痛,恨得咬牙切齿。
“撕开田弘的阵线,老子要活劈了他……!”
田弘毕竟是老将,经验丰富,和高延宗交手也有一段日子了,他渐渐回过味来了,原来对面那小子是在虚张声势。这个时候高延宗想要推进也就更加艰难。
最艰难的攻坚战由高延宗带着重轻甲亲自上阵,这些日子,他们像一把剔骨尖刀从周军身上割下一块块血肉,同时自己身上也布满了豁口。健锐营、雄武营减员一半。
“放箭,放箭!”面对疾驰而来的战马、疾刺而来的长刀长矛,周军校尉大声呼喝。站在步卒后面的弓弩手端起弓箭,将羽箭整齐的射出去。
天空湛蓝如洗,这是个很适合作战的天气,羽箭如雨一般落下,周军弓弩手依旧端着弓,等待着齐军骑兵队列出现骚乱,但他们失望了,那支骑兵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数以千计的羽箭射下去,也不过是让冲在最前面的骑卒稍稍滞涩了一下,然后骑兵依旧在冲阵,队列更加整齐,气势更加恢弘。
第二波箭雨也很快落下,将几十个骑卒射翻落马,十几匹战马身上插着羽箭,在奔跑的途中轰然倒塌。马背上的齐军忽然消失了,及其灵活的藏身在马腹底下,这个姿势周军根本射不中他们。
晋阳军精锐可不是吹出来的,和百保鲜卑也相距不远了。站在不远处观战的田弘心中一跳,很不好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一招手,副将马上会意,下去传令,“长矛手,上前!上前,长矛斜刺,下蹲!”
骑兵马蹄声隆隆作响,齐军冲杀的速度非常快,校尉依旧在组织周军弓弩手准备,转眼齐军就到了五十步外,马蹄声和战甲碰撞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他们连弓箭都拿不稳。
在弓弩手队列前,长矛手已经排列成墙,长矛斜指,厚重如山,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军心,只要齐军撞进去,一定会造成及其惨重的损失。
弓弩手们稍稍镇定了一些,正准备发射第三批羽箭,那些骑兵忽然从马腹下冒了出来,“掷!”他们抓起马脖子出挂着的短矛,用力挥臂掷出。
那一瞬间,前列的周军忽然感觉到天空暗了一下,数百支短矛忽然从马队中飞起,冲上天空,扑杀而下,尖锐的短矛一下子便刺穿了只披着薄甲的士卒,周军阵列,包括弓弩手在内的倒下了一大片。
周军阵中出现了一瞬间的骚乱,齐军抓住机会,后面的士卒再次将短矛掷出,此时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经杀进了周军阵列!然后周军就如同割庄稼一般倒下了一片,战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哭泣声响成了一片,一面面周军旗帜接连倒下。
高延宗挥舞着长刀在人群中肆意砍杀,膂力惊人,手下无一合之将,那人带着披着厚重铁甲的骑士在周军阵中驰骋厮杀,兜了半个圈子,周军的防御便土崩瓦解了。
田弘的心凉了半截,他知道齐军通往宜阳的路途已经打通了,大势已去……
高延宗在周军阵中驰骋之余,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老人的身影,他一刀将挡在面前的周卒劈成两半,凶狠又不屑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田弘花白锋利的眉毛皱了一下,深深的看了两军阵中的那道身影一眼,最终还是下令道:“撤军吧……”语气中带着无奈,周军最终……还是败了呀……
夕阳如血,高延宗和一众军卒累瘫在地上,懒洋洋的,其余士卒正在做日常的扫尾工作。一队骑兵从远处的山谷中奔来,一些士卒警惕的站起来。
“不要慌,是我们的人……”高延宗看清了高举着的那面将旗。
高延宗与田弘大战刚刚结束,高长恭也打败了宇文盛、袁杰,小股前军正式和高延宗会师。高长恭摘下面甲,快步走上土坡,高延宗衣甲上全都是血,无力的靠坐在那里……
看见高长恭来了,牵起嘴角,笑道:“四哥你太慢了,我已经把去宜阳的路打通了,你才过来捡便宜……”
高长恭的眉毛一挑,也笑:“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可是来帮你打的宇文纯的,你别不识好歹啊。”
高长恭毕竟是哥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种半带玩笑半带威胁的语气跟他说话。
“大都督的意思是尽快解救宜阳,你还能骑马吗?”
“现在?我都累死了,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你把我当牲口使呀?”
高长恭笑而不语,高延宗瞪了他一眼,一瘸一拐的从地上爬起来,“哎呦,骑马骑太久,下面那大鸟都快磨平了……,笑什么,你是不是我哥?扶我一把呀……”
这历时一年的大战,在这场战役之后,将要画下句号。
……
“我们败了……”相对于高延宗兄弟拌嘴的轻松,宇文纯那边的气氛就显得很是凝重,一大批将领静悄悄的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田弘没能守住阵线,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高延宗将长驱直入,周军拿下宜阳的计划成为了泡影。
“能不能杀回去?”宇文纯恍惚了片刻,这般问道。
田弘摇头,“不可能了……,高长恭来了,齐军合军一处,大势已经不可逆转,这场大战,我们败了……”
“……”宇文纯呆坐着,目光幽幽的看向宜阳方向。这座城他整整打了大半年,大半年都没能拿下,从前一切幻想的功勋荣耀,全都破碎成了水中月。
“那好,我们撤军吧……”仿佛风吹过窗棂。宇文纯苦涩的闭上了眼。
……
“什么?宇文纯也败了?!”远在龙门的宇文护大冒肝火,厉声咆哮。诸将坐下下首,额头和后背都是冷汗涔涔,之后宇文护就感觉一阵眩晕,缓缓靠倒在榻上……
战损了数万大军,宜阳未下,汾州又失,玉璧被围,段韶、斛律光攻势凶猛,他该如何是好?回到朝内,独孤逆党等必然趁机发难,宇文邕也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必然群情汹汹,他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他该……如何是好?……
刘勇鼓足了勇气,出列道:“大冢宰,事已至此,我们议和吧……”
宇文护严厉的看向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刘勇硬着头皮接着道:“大冢宰,若是我们不妥协的话,恐怕这场战事将旷日持久,我们现如今,真的拖不起了!汾州已经在敌军之手,我们只能认栽,只要大冢宰向齐军议和,便可赢得喘息之机,撤离龙门,回朝整顿,日后必能卷土重来,望大冢宰三思!”
在座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宇文护沉思良久,最后只能点头,“好,按你说的办,派遣使者,向高齐……”
“议和……”他终究是把这两个屈辱的字眼吐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议和(一)
白天和斛律光交战的周军正是府军主力二十四军之一的一部分,原属于宇文直的麾下,在齐军进逼龙门的时候与齐军交战,战败,大部被俘虏。
他们的训练和战斗力都不错,和晋阳军也有一战之力,被俘虏的周军将领骨气令人叹服。斛律光接连斩杀了五人,才从第六名押进中军大帐的俘虏嘴里知道一些自己想要的消息。
可惜了,那家伙仅仅就只是个校尉,在周军之中属于底层军官,知道的东西比先前抓到的那些士卒俘虏多不了多少,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
大帐内,那俘虏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知道的犹如竹筒倒水一般倾洒出来:“早在前些天,后军宇文盛和袁杰部就开始调离龙门了,说……说是去围剿高延宗、高长恭,侯龙恩也开始望同州撤退了……”
这颠三倒四的一通讲话让斛律光满头雾水,“说清楚点,究竟是侯龙恩先撤,还是宇文盛、袁杰先撤?”
那周军校尉仔细的回忆了一下,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是……是侯龙恩先开始撤的,好像……好像据说是大冢宰示意的他,让他从姚襄撤出……”
“之后宇文盛、袁杰等人也开始撤离了?”斛律光猜测到了某种可能,拧着眉头,脸色看上去冷极了。
“对……没错是这样……,宇文盛、袁杰撤离之后,似乎侯万寿、刘勇的中军哪里也有些动静……”
周军小校尉苦笑了一下,若非周军整体后撤,他们这一支军队又怎么会沦落在这个地步?宇文直舍弃大军独自逃命,大大的影响了周军的士气,致使大军一战崩溃。
斛律光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侯万寿也是宇文护的亲信,若无宇文护授意,他怎么敢将正面和齐军抵抗的周军全都撤下?斛律光转过身,摆摆手道:“行了,把剩下的俘虏都押去辎重营吧,别太过苛待了他们,等大战结束,押送到邺城去,交由枢密院的那帮家伙处置!”
周军的校尉分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深挖下去,想来他知道的也很有限,不能再给斛律光更多的消息了,问了也白问,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思考一下周军下一步的意图。
事实上,段韶的帐内,已经有参军和将领在分析着。几个文职人员分别取来龙门、华谷、新绛、邵州、同州、和州等地的地图,在地面上拼接成一大块,一堆人围着地图指指点点。
“……从这里破袭肯定是不行的,这里聚集着大部周军,而且还有坚固的城池作为屏障,他们完全可以跟我们周旋呀,而且要打的话,我军各方面条件都不足……”
周齐在汾北一代多年交战,但是说实话,齐军对于汾北的地形方面的认知远远不足,用的地图很多都是二十多年前东魏进攻西魏时用过的,时移物易,这些东西很多都失去了参考价值。
很多村落城池对不上号,道路交通也是相距甚远,齐军一边辗转大战,还要一边绘制出最新的地图。再者这些年北齐国力下降,武备不足,仓府空虚,宇文护要是愿意打,齐军乐意至极,但齐军就怕周军想要拖。
为了这一战,洛阳、晋阳的仓府几乎都被搬空了,大量的粮草辎重还要从邺城运过来,齐军迫切的想要速战速决。段韶和斛律光为了筹划这场战争,讨论出了不下五种方案。
“我们的地图太简陋,周军就是占了熟悉地形的便宜……”尉相愿看着地图,有些发愁。
“道路和人会搬家,但是城池不会,这些主要城池都是确确实实还在那儿的!要怪,只能怪我们之前的准备不够充分,大意了……,接连的胜利让我们冲昏了头脑,过于小看了周军……”
一个老将随口斥道,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路线上,这一次打龙门,齐军选择的是一条很荒僻的道路,打算穿过华谷和万春,攻击龙门,结果宣告失败,到现在还没有打通。
现在他们在华谷和万春交界的地方,离龙门还有相当一段的距离,加上那里复杂的地势,无疑让难度增加了几倍不止。宇文护躲在那么多周军精锐部队的后面,已经开始布局,还不知道有什么陷阱在等待着齐军,不得不加倍提防……
帐中众人争论不休,段韶当作没有听到,闭目养神,这时候斛律光揭开帘子走了进来,“不用再讨论了,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一开口,原本吵吵嚷嚷的帐内登时安静了下来。
斛律光沉着脸,看向端坐着的段韶,拱拱手道:“太宰,我刚刚打听到,周军有大部撤离的迹象,我觉得,宇文护已经不想再跟我们打下去了,他要跑……”
一直以来如山一般纹丝不动的段韶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唉,到头来,还是得眼睁睁的看着他跑。下去准备吧,估计周军很快就要来人议和了……”
段韶咂咂嘴,遗憾没能有机会将宇文护一口吞下,“这个老东西,逃命的时候动作还挺快……”
诸将哑然,不明白斛律光和段韶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每一个字他们都认得,但是连起来就一句也听不懂,接着尉相愿和薛孤延反应过来,“大都督,左相,你们的意思,宇文护要跑?”
段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道:“这些日子,周军一系列动向并不是在筹谋什么攻击,相反,他们现在是着急的撤退,多留在这里就多一分危险……”
这方面段韶也是预料错误了,他原本以为按照宇文护的脾气,就算是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在没有完全分出胜负的时候,宇文护都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以高延宗和高长恭的军力,不足以对宇文护的后方造成重大威胁,齐军只不过正面压力大了一点,高延宗倒腾的厉害了一点,就让宇文护成了惊弓之鸟,迫不及待想要从汾北撤退,断尾求生。
段韶嗤笑了一声:“宇文护一代人杰,到头来,却做了这缩头乌龟,呵,看来他当真是老了,早就失去了那股子锐气和当年的雄心壮志了,变得贪生怕死起来……”
“行了,宇文护既然要跑,就让他跑吧,他给出什么条件,我们只管狮子大开口就是。”段韶说:“经过这么些大战后,伪周的军力国力势必大大锐减,不如从前了,一两年之内,别想喘过气来……”
“就这么放过了宇文护?”斛律光一挑眉毛,显然有些惊讶。
“不然怎么样?穷追猛打,和他不死不休?”段韶没好气的道:“你们可要清楚我们的后军的储备还剩下多少,既然不能一战解决宇文护,就别老想着和人家死磕,同归于尽实在太划不来。”
“宇文护怕了,现在一门心思想跑,我拦不住,何必再拦着他?让他回去也好,让他继续和宇文邕那小娃娃斗去吧……”段韶儒雅的面上浮现一抹阴险的冷笑。
宇文护弑杀两位皇帝,举世皆知。这么些年来,他大权独揽,把皇帝宇文邕当作傀儡,经此一战后,宇文护的声望势必受到折损,而宇文邕的势力会逐渐壮大,宇文护为了保住手头的权力,只有赶快回到长安镇压那些怀有二心的人。
周国皇帝宇文邕,表面上对宇文护言听计从,看上去懦弱无比,但是,能在多疑且嚣张跋扈的宇文护眼皮底下安然坐着皇位那么久,岂会是简单的人物?
北齐且坐观风云变幻,稳坐钓鱼台便是,无论最后站着的是宇文护还是宇文邕,都会让周国元气大伤……
斛律光也想到了这一层,笑道:“宇文泰所托非人呀,他当初托孤给宇文护,岂能想到会有今日?”
段韶却没有多余的附和的表情,只是勾了一下嘴角,表情淡淡的,心里显然不是很认同的……
宇文泰一代天骄人杰,神武帝屡次想要降伏他而不可得,硬生生顶住了东魏的压力,逆势崛起,这样的枭雄人物,岂是他们随随便便可以猜度的?
宇文泰难道真的不知道宇文护野心勃勃吗?只是,宇文护就算野心再大,到底他还是姓宇文的,如果他没有托孤给宇文护,那么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会不会姓独孤、姓赵,姓杨、姓李?
宇文泰搞出的八柱国制度,虽然有力的将西魏豪族连结成了一个集体,但也催生出一个可怕的政治势力,那就是以勋功家族为首的关陇集团。
宇文泰成功的将他们整合起来,却也使他们的势力和影响力更加庞大、根基更加深厚。
至少在段韶看来,这个集体要比六镇勋贵更加复杂,更加具有活力和攻击性。
宇文护在那个位置上坐的太久了,霸占着权力也太久了,但是他老了,于是那些心里有些想法或者利益得不到伸张的人和团体一定会蠢蠢欲动,会选择站在宇文邕那一边,清算宇文护。
从前独孤信等人失败了,但是这一次,呵,还真不好说……
“启禀大都督,周国大冢宰宇文护派遣使者送来了一封国书,请求与我朝议和!”
在段韶沉思之间,帐外几个士卒带着一个周国官员踏入大帐。
刘勇一身隆重的朝服,遥遥对着段韶拱手作揖道:“某此来,是代表周国与齐国谈判,见过段太宰……”
没有拖泥带水,单刀直入,这是聪明人的做法。
段韶眼神锐利的瞥过去,忽然笑了一下,“好,贵使请坐吧。老夫出征前便得陛下诏命,此战,由老夫辖制全局,现在,贵使可以来谈一谈周国的诚意了……”
刘勇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不客气,段韶更加不客气,摆明了想要狮子大开口!
可是现在周军已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不低头呀……唉……
第一百五十五章议和(二)
段韶和宇文护分别是两边的最高统帅,和谈事宜也应该由他们牵头。如果是先各自上报朝廷,再让朝廷做出决断的话,一来二去也要响当长的时间。这么一些时间里,难保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帐中都是高齐的高阶将领,功勋赫赫的武将,刀口舔血,半生戎马,这个时候全都静默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刘勇看,着实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谁也不敢担保,若是他那句话说的不对,谈判就会谈崩,甚至,自己的一条小命也会交代在这里。
刘勇小心的睇着段韶、斛律光这两个军中巨擎的脸色:“大冢宰愿意全部撤出河阴以东,归还齐国十一城……”
段韶表现出一丝意外,挑了挑眉:“哦?宇文护居然舍得将碗里的肉给吐出来。那,他的条件是什么?”
“请段太宰,撤出汾北汾南,归还我朝被攻占的城池……”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皆被气笑,綦连猛抽出腰刀压在他脖子上,狞笑道:“宇文护怕是老的糊涂了,这几百里河山,是我军奋战年余,一刀一枪的打下来的,宇文护一句话就想要走?先问一问老子的刀子答应不答应!”
尉相愿木着脸,道:“贵使还请搞清楚状况再来说和,败的是你们大周,可不是我们大齐,现在在这谈判桌上,该退让的是你们才对,我们愿意和你们在桌子上谈,已经是保留周国的面子了,莫要得寸进尺!”
“我们丢了十几座城,不用宇文护让,我们也能夺回来……不要搞得好像是一场等价交换一样,你们的货都在我们手里头捏着,和我们谈交换,怕是不够格吧?”
刘勇岿然不动,只是道:“贵国觉得这不能接受?那某也可以告诉贵国,这也是我们大冢宰的底线了,现在,太宰和左相就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
这咄咄逼人的架势仿佛战败的是齐军一般。綦连猛气急,当场就要杀了他,被斛律光一声威吓给喝止。
段韶玩味的看着他:“若是我点头,当如何?摇头,又当如何?”
刘勇面对段韶不得不收起那故作小觑的姿态,恭敬道:“若是太宰愿和,撤出汾北汾南,我们不但愿意撤出全部撤出,还愿意与齐国修百年之好,为兄弟之邦,当然,我们也会补偿此次大战给齐国造成的损失……”
“若是太宰不同意,那么失地对于我朝的打击实在过于重大,为了避免国朝动荡,大冢宰纵然有千般不愿,也只得再次与大齐开战……”
刘勇此时不像一个行军作战的将军,像一个高明的商人,锱铢必较,充满诱惑力:“大齐优势并不在汾北、汾南,我朝的利益也不在河阴以东,何妨各自后退一步,和则两利,您觉得呢?”
段韶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慈和的眼神让刘勇不寒而栗。半晌,方才说道:“说的很好,接着说下去……”
刘勇摸不清这老头的想法,心中忐忑,只得继续扯虎皮:“据我所知,齐军钱粮辎重所剩无多,洛阳、晋阳的仓府都已经搬空,我军只是小部撤出了汾北,随时可以再杀回来,同州侯龙恩大将军也在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再次发兵征讨宜阳……某言尽于此,还望太宰三思……”
段韶颔首,道:“说完了,就请回吧,回去告诉宇文护,要打,老夫就是倾尽麾下十二军州所有,也要奉陪到底!”
“汾北汾南已是我朝疆土,寸土不能让!宇文护若是有本事,便来取,没本事,就别说话……,战败者没有和老夫讨价还价的资格!”
“至于宜阳那边,不怕磕得一嘴血,尽管去,傅伏尚且让周军寸步不得前,况且还有两位亲王殿下,数千士卒驰援宜阳,岂是你们动动嘴就能拿下的?当老夫是好哄骗的三岁孩童吗?”
“……既然谈不拢,那就战吧!”
段韶揭开大帐的帘子,埋头钻进了夜色里。
尉相愿几个人都脸色古怪的盯着刘勇看,此时刘勇的神情十分精彩,一阵青一阵白的。
不由得嗤笑道:“哎呀,多说无益了,还是回去备战吧……,回营回营。”
刘勇呆了半天,方才拱拱手道:“告辞……”
“贵使留步!”斛律光笑眯眯地拦住了刘勇的去路:
“其实呀,你们大冢宰想要汾南汾北也不是不可以……”
他贴近了,斛律光个子并不算十分高大,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却逼的刘勇不断后退。
刘勇的目光停在他按刀的手上,担心他下一秒就将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腿肚子有些发软,强撑着:“条件?”
“拿玉璧来跟我换,只要你们把玉璧拆了,我保证大齐将汾州双手奉还,怎么样?”
刘勇:“……”
斛律光道:“怎么,玉璧你们舍不得?那行,那韦孝宽的命来换也可以,这老小子敢诬陷我,我恨不能拧下他的脑袋,你们若是能替老夫出了这口恶气,老夫便将汾州数百里沃土双手奉上,如何?”
刘勇这才听明白,斛律光分明是在耍他。于是语气便重了一些,“玉璧于我朝而言至关重要,韦孝宽也是大将,国之柱石。左相还是莫要开这种玩笑!”
斛律光的笑容收敛了,忽然间变得面无表情:“是你们先跟老夫开玩笑的……”
“对了,宇文护何时准备登基称帝请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好派遣使者贺喜一番。”
然后也不再去管刘勇,追着段韶的步伐而去。
几个齐军士卒上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贵使,请回吧……”
刘勇被士卒们押着出了营,长叹一声。半是失望,半是后怕。这辈子受过的惊吓都没有今日多,回去又该大冢宰暴跳如雷了……
“孝先,孝先……”斛律光追上了段韶,“你真打算和宇文护再次开战?”
“宇文护撤都撤了,现在不过是拿出点态度威吓我们,想要从我们嘴里抢出点肉来而已……”
段韶悠哉游哉的:“说到底,还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他还得找我们谈,而且是低声下气的谈……”他戏谑的笑了一声,进了自己的营帐。
过了一会儿,老头的声音再次传来:“孙郎中好……喝药?今天就别了吧……”
然后只听得那老头颓丧地叹气道:“好,行,我喝。”
…………
“这么说,段孝先拒绝了?”
宇文护坐在马车上,帘子挑开,山道上,周军长龙一般穿行在重山之间。
“是的,段韶的意思,要打便打,懒得和我们谈判……”
刘勇俯身在车前,恭敬无比,眼前这个老人虽然战败了,但他依旧是周国最有权势的人。
“如果我现在放弃撤军,回身一战,有几分把握可以击败齐军?”
“大冢宰,如果现在回军一战,我们的胜算并不大。段孝先和斛律明月巴不得我们和他们来一次大决战,大冢宰,此次我朝元气大伤,剩下的这一多半人马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折损了……”
“你的意思,还是得谈?”
“这不也是大冢宰本来的意思吗?”
“我本来是想等宇文纯拿下宜阳,再光明正大的和段孝先谈。但是现在,宜阳拿不下,我们没有一样战绩拿得出手的。去跟他们谈也只能被宰,所以……”
宇文护万般无奈似的,沉沉的叹了口气:“再等等吧,命侯龙恩、侯万寿、宇文盛南下攻齐军,进逼宜阳洛阳,静观结果再说。”
刘勇很想劝阻宇文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勇并不看好这次周军南下的结果,在他看来,宇文纯、田弘、侯龙恩联手都没有把傅伏和高延宗怎么样,现在就更加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而且现在,周军的士气出现了一点问题……
这谈判结果,周军若胜尚且难说,周军若败,齐国的气焰只会更加嚣张,到时的谈判只会更加艰难,大冢宰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刘勇顿了又顿,好容易才压下了劝谏的冲动。老人都容易偏执,大冢宰多年来与齐国争锋,在朝堂上更是说一不二,权柄极重,如今遭此大败,咽不下这口气。
结果就是他不惜暂停和谈,跟齐国提出这样甚至有些荒谬的条件,也要争上一争,这样有有何意义呢?
事实证明刘勇是对的,侯龙恩等人根本连宜阳的边都没有摸到便遭遇了败仗,高延宗、高长恭利用周军暂时还没有合军一处的契机,采取了逐个击破的战略,高速高效的运动作战使得周军被打的灰头土脸,军队毫无斗志。而此时距离第一轮谈判结束还不到四日。
宇文护在满心意冷之中再次和齐军谈判,段韶不光拿下了汾州全境,保住了宜阳,还拿下了被周军占据的和州,鲜卑部落酋领率万余人丁前来投靠大齐,向齐国称臣。
至此宇文护全盘退出,大齐真正赢得了胜利。
军报八百里加急,直抵晋阳、邺城,军民百姓山呼万岁。
昭阳殿内,高纬看着军报,笑了笑,有些欣喜欣慰。在场值守的臣子纷纷起身恭贺。
“免礼,平身吧……,此战后,傅伏升任京畿副都督,接到诏书后即刻上任,两月后伴驾晋阳。高延宗、高长恭,各赏赐金帛,授行台尚书……”
见陛下正高兴,王琳可不能错过这锦上添花的机会:
“启禀陛下,伴驾晋阳的万余禁军甲士已经挑选好,战甲兵刃已经完备,两月后随时可以调用……”
“训练情况如何?”
“整齐划一,军纪严明。”
他现在也只能这么说,兵训练的再好,没有上过战场的兵看着再好看也不过是花架子。
高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没有过于强调要求,只是点点头,道:“好,幸苦了,朕还要调几个人伴驾晋阳,爱卿可愿意借朕一用?”
王琳一怔,道:“我等皆是陛下臣子,为陛下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陛下只管调用便是……”
“好,朕要调用慕容三藏和库狄士文,还有,那个杨素,他现在所任何职?”
“启禀陛下,杨素现为折冲校尉……”
“他表现如何?”杨敷杨素父子被押往邺城后,高纬直接征调杨素入朝当职。
杨素可是好苗子,杨坚夺取天下杨素可是出了大力的,是个顶级人才。
提到这个人王琳的眉头皱了一下,有些犹豫。高纬瞥见他的神色,微微笑道:“怎么,他有什么不对的?”
王琳连忙道:“也不是不对,此人办事倒也还算稳妥,就是……就是,办事太过中规中矩,无甚出彩之处,臣不明白陛下为何这般看重于他,而且此人人际关系不好,和几个同袍都闹的很僵,又是周国降将,臣担心……”
高纬两世为人,那里能不清楚杨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当初迫于父亲和自己的安危才受征召降了他,现在心里不太服气,呵,据说高延宗俘虏他的手段用的不甚光彩……是匹烈马……
但是现如今他父亲和他自己都捏在高纬的手里,他不怕杨素能翻出天来。
于是高纬笑道:“他还是不服么?呵呵,那好……就是他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宇文邕
昏暗的地牢里,空气里充斥的**的霉味,木梁上有耗子疾驰而过。
铁链子哐当哐当的响,然后木门咔吱的呻吟一声,打开了。
“齐国公,尉迟大将军来看您了……”门后面,小吏躬着腰,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旁边是一名顶盔贯甲,看着十分英武不凡的将军。宇文宪听到来人是尉迟迥之后,崩紧的身躯又悄然放松了:“是你呀……”
来人是印象中的那个样子,方脸浓眉,紫棠色的面庞……尉迟迥是皇兄宇文邕的心腹之一,最起码,他这次来绝对不是为了要他的命。
“陛下让我来看看殿下,殿下可还安好?”尉迟迥对于宇文宪表现得很恭敬,这固然是敬重宇文宪的身份,也是认可了宇文宪的能力,老实说,宇文宪虽然败了,但是其军事才能在大周依旧属于最顶尖的那一列,连赋闲在家的王轨等老将军也对他赞不绝口,大齐这次来势汹汹,段韶、斛律光、高长恭、薛孤延等名将尽出,宇文宪可以打到最后那一步,全身而退,已经十分不容易。
“孤很好,孤只是担心家中的母亲,她大概已经知道我被押进大牢里了吧,希望皇兄替我照顾好她,另外,劳烦告诉我母亲,我在这里面很好,没有吃苦……”
宇文宪抬起头,目光平静淡然。尉迟迥心中一动,宇文宪此人孤高冷漠,却是一个大孝子。皇帝宇文邕和大冢宰宇文护之所以高看他一眼,就是这一点,一个孝顺的人,心地大多光明正大,这样的人很少有二心,最起码,这不是枭雄该有的本色。宇文宪才能出众,宇文护和宇文邕都想将其收入麾下,这样的人,必然是要保下的。
只是现在宇文宪的情况实在说不上好,枷锁缠身,手脚都被铁链镣铐着。尉迟迥发现,不过一年多不见,宇文宪就已经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一点,蓬头乱发,胡子拉茬。不过气势倒是比从前更加迫人,远远的望去,你会觉得他成了一柄彻底开锋的宝剑,和他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凛然……
【齐国公此去汾北一战,成长了很多呀……】尉迟迥回过神来,对宇文宪愈发恭敬:“殿下大可放心,陛下已经命人将老太妃接进宫中,她老人家还不知道您出了事……”他顿了顿,又说:“还要委屈殿下再吃一段时间的苦,陛下很快就可以将您救出去……”
宇文宪听说宇文邕想得如此周全,心中不免感动,颔首:“劳烦皇兄了,来捞我这么一个无用的败军之将……”
尉迟迥正色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殿下已经拼尽全力,这满朝诸公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在这长安城内,谁人不知道殿下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没有您,我军在汾北又如何能撑到现在?”
“斛律光、高长恭几乎将齐主的家底掏空了,这才打赢了殿下,若是没有大冢宰掣肘,我军还不止于此。”
宇文宪苦笑着摇头:“错啦,不管怎么样,此战我军都是必败的……”他偏头看去,斜斜的阳光从墙砖的缝隙透出来,刺眼得很。“此战,齐军众志成城,名将齐出,不管是邺城还是陪都晋阳,不管是君王还是朝臣,都卯足了劲头,要打赢此战……段孝先、斛律光不愧是盖世名将,此二人有一人存世,我朝便难以东进……”
他喃喃道:“那齐主也不是庸主,在高湛死后居然锋芒毕露,据说有高神武之姿呢。他现在在改革朝堂,齐国国力或可大增,以后……,以后只会更加困难的……”
“那我们便更应该早日助陛下除掉宇文护!”尉迟迥横眉竖目,“宇文护自掌权柄以来,君臣纲纪混乱,人心早已动荡无比,老贼若不死,谈何超越高齐,太祖皇帝的雄图霸业又要何时才能实现?”
宇文氏和高氏,两家恩怨,两国恩怨……国仇家恨,不死不休。
“我明白,但是宇文护并不是那么好除掉的,皇兄有把握吗?”宇文宪的话像一盆凉水,将尉迟迥浇得清醒了一点。宇文护掌权多年,党羽众多,根深蒂固。别说宇文邕如今权力有限,就算宇文邕手掌权柄也不敢贸贸然下手。只是,宇文宪这个时候说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看向宇文宪,不明白宇文宪的态度。
宇文宪叹了口气,道:“不能操之过急呀,我料想,此次宇文护回朝,你们必然劝谏皇兄对宇文护发难,是也不是?”尉迟迥不说话,便是形同默认。
“我并不是说你们不对,但是不能操之过急。此战之后,就算宇文护威望折损,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又向来老奸巨猾,此次着急回朝,也必然会有所准备,到时候你们便必死无疑……”
“皇兄早已过了该亲政的年纪,宇文护焉能不忌惮?宇文护越是忌惮,皇兄便越应该装作和从前一样,沉住气,伺机而动,方才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尉迟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会转告陛下的,殿下好生歇息吧,卑职告退。”
“慢走……”
这里又恢复了平静,宇文宪垂着头,脑子里一边又一边的推演着方才他与尉迟迥之间的对话。
刚才……尉迟迥是来试探他的?
皇兄呀皇兄,我是你的亲弟弟,在你的眼里,连我都是需要防备的吗?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不过回来几天,这长安城内的云波诡谲、勾心斗角就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厌恶,也许,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启禀陛下,末将去见了齐国公,他跟微臣说陛下现在切不能操之过急,要伺机而动……”
长安皇宫内,御花园中,骄阳似火,尉迟迥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个青年人的身边汇报方才的情形。
一袭玄色衫的青年男子踱步在百花丛中,身边还有一个带甲将军紧随其后。
周国皇帝宇文邕如今不到三十岁,模样十分周正,唇上微髯,只是皮肤略显苍白了一点。
听完尉迟迥的回话,他的眼底先是浮现了微微的审视,而后,似乎十分开怀的笑道:“他果真这么说?忠言逆耳,他说的话不中听,但却是实实在在在警醒着朕。看来阿宪还是站在朕这一边的……”
“陛下……”尉迟迥刚想再说些什么,宇文邕抬手挡住他要说的话:“,别说了,朕觉得他说得很对,现在对付我那堂兄,还不是时候,当心他早有准备,那我们这些年以来的隐忍和辛苦筹谋,就全白费了……”
“忍得一时,便可争取先机。”宇文邕背着手,这般说道。
宇文护虽然年纪大上宇文邕很多,但是说起来,宇文护确确实实和宇文邕是同一辈分。
宇文护是宇文泰的亲侄儿。
“陛下,宇文护打了败仗,您完全可以追责宇文护,收缴他手中的权力呀!”尉迟迥苦苦劝谏。
宇文邕瞥了他一眼,而后道:“朕不准,不仅是你,其他人,朕也不准他们现在出手,若是干扰了朕的大计,朕唯你们是问……!”
“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了?”尉迟迥心有不甘。
“朕也不想,可是你不放过他,又能怎么样?你能收得了他的权,还是敢杀了他?”他平静的语气带着严厉:“朕不仅不追责他,还要赦免他,更要将他……高高供起。”
他回头看向另一个将军,吩咐他:“神举,安排好迎接大冢宰的仪式,越隆重越好……!”
“遵旨!”那白甲的将军一抱拳,瓮声瓮气地回答。
“那宇文护请求议和的奏疏?”
“答应就是了……”
“陛下,那可是一整个汾州,其中还有河东……!”
“朕不想给,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了,你看看宇文护的架势,是来跟朕商量的吗?”
宇文护独断专行惯了,宇文邕也一直放纵着他,只要是宇文护提议的事情,他几乎没有不同意的时候。
说道这里,宇文邕心中也生出一丝无奈,伸手撇开一根挡路的树枝,道:“宇文护误国,朕是知道的,只是现在,朕不能动他,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呀……”
如此又走了十几步,小树林被走尽了,面前出现了一个水榭,水榭之上一方小亭子上,那女人听见这边谈话的声音,很惊喜的回头,走上前来,盈盈拜到:“陛下……”
那女子生的十分美丽,一袭合身的宫装绣裙,肌肤雪白,发如乌云,五官精致,鼻梁高挺,眼睛带着淡淡的蓝。尉迟迥和宇文神举都躬身一拜:“臣参见皇后娘娘。”
宇文邕皇后阿史那氏,威震草原西域的木杆可汗的女儿,草原明珠。
为了结好突厥,宇文邕娶她为皇后,但是宇文邕并不甚喜爱她,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
这次也不例外,宇文邕十分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今日的日头大,别晒出病来了,你先回去吧,朕还有要事要商议……”
“陛下……”那女子还要凑过来,忽然被宇文邕瞪了一眼,他放缓和了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听话。”
那女子被他那厌憎的眼神一瞪,顿时心中一痛,苍白着唇,低垂着头,讷讷说不出话来。
“你先下去,下午朕再来寻你……”宇文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虽说他表现的并不喜欢他的皇后,也防范着她背后的娘家,但是他们毕竟是夫妻,外臣在,他总要给妻子一些体面。
“……有空,多去教导教导儿的功课,嗯?”宇文不是阿史那氏的亲生儿子,而是宇文邕的宠妃李氏所生,作为宇文邕的长子,宇文邕对他寄予厚望。宇文邕把管教宇文的权力交给她,足够让一直不受宠的阿史那氏感动一番了。
“臣妾遵命……”
看着皇后离开,宇文邕接着说道:“今年真是多事多灾,宇文护十数万大军汾北战败不说,达奚武老将军也在今年没了,杨敷父子又被俘虏……”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道:“还有,越勤世良、韩敬礼、韩欢、若干显宝……,唉,损失甚巨呀……”
“给弘农杨氏和若干家一点补偿吧,毕竟死了好些人呢,都是柱国,这个面子朕得要给足了……”
“要不然通过杨坚,让他来处理,他面儿熟,身份也够……”
“那罗延?”宇文邕喃喃念着杨坚的鲜卑小字,眉间微微皱了一下:“不合适,换一个人吧……”
他的指尖下意识一用力,一根树枝被折断了……
杨坚态度暧昧,左右逢源,宇文邕不喜欢他。
第一百五十七章偷得浮生半日闲
北周国内暗流汹涌之时,北齐国内却是一片安然得乐。高纬难得有时间好好放松一番,处理了半日朝政,无事可做,便召来地方郑宇询问今年的财政收入预计,倒也十分放松。
“山东那边已经可以预计大熟了,江淮和幽州北情况怎么样?”高纬倚这栏杆,铜雀苑下的皇家园林里,鲜花娇艳欲滴,微风吹来,如同一片火红的海洋。铜雀苑的园林里四季都有花儿盛开,风景独有。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郑宇匆忙赶来,并未穿着朝服,富家翁的打扮,看着倒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肃,多了几分亲切的感觉。
郑宇此人,于历史中名声不显,但高纬大批任用世家人才的时候,郑宇是作为佼佼者被推出来的。也的确有真本事。
听到高纬垂询,郑宇仔细斟酌了一番方才回答道:“启禀陛下,根据幽州、营州、平州、豫州等刺史的奏报,今年年景不错,虽然江淮依旧大水,山东局部仍有旱灾,但是可以确定,今年朝廷岁收所得,将比往年多上两成……”
“估计?那具体的呢?”高纬听见估计两字便皱起了眉,在对待工作的问题上,他最厌烦臣子和他打机锋,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臣失察,臣有罪……,但是陛下,恕臣直言,现如今天下的户口人丁简直就如同一团乱麻,户部就是有心整理,短时间内,也是摸不着头绪。”
郑宇很坦然:“若是人丁都理不清楚,那么完整具体的征收赋税就更加无从谈起。这事可不能假下方州郡之手,必须要朝廷亲自监督监管,核实审查,这才不会出现官吏贪墨的行为……”
高纬点点头,知道郑宇并非推卸责任,他说的是实情,现在这个时候,北齐用的主要取士手段依然是靠举荐和定品,州郡的最高长官有权分配自他之下的部分官职。如此一来,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不足便是必然的了。
“说到根子上,还是朝廷的官制不足,管制出现漏洞,虽然暂时不能自上而下的搞大清洗,但是加强监督还是很有必要的……”
“去晋阳之后,朕再着手修改官制,精简机构,将一些不必要的衙门进行整改、合并,裁撤一部分多余的人……”
高纬觉得很有必要整改一下北齐的官制了,北齐运用的官制,基本沿袭北魏,有着许许多多的部门和机构。看上去很完备,但是就高纬看来,和隋唐的官制比起来尚且不占据多少优势,不完备的官制,让内阁和枢密院的工作量至少多了三成。
“而且我朝旧制,也有必要动上一动了,朕命秘书省查过,发现我朝封异姓王者数十,开府仪同三司上百……简直荒谬!”
说到这里高纬就很反感高家祖宗们那不把权势当回事的态度,开府仪同三司和异姓王,是说给就能给的吗?
段韶、斛律光也就算了,就连和士开、胡长仁头上都扣着一个王爵。往往是看谁比较顺眼,或者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一顶王爵,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职权就下来了。有点名头的六镇勋臣,基本上都是王爵。说的好听点,这叫收买人心,说得难听一点,这就是不拿功业当一回事。
这是绝对不利于一个国家的发展的!再者,高纬想要一统天下,依靠武力统一是必须的,刺激军队奋战的动力是什么?无非钱财和爵位,但是你把爵位搞得跟路边的大白菜一样,王爵遍地乱扔,谁还高看王爵一眼?
……北齐可以衰落到这一步,跟高欢之后的历代君王的任性是分不开的。
改革之路还有响当长的距离要走呀……
郑宇见皇帝转眼之间又变得闷闷不乐的,心中懊悔和皇帝讲了太多,于是转移话题道:“太宰和左相拿下了汾州,赏赐将士的金银户部已经备齐,呵呵,陛下阔土开疆,建立了先君未有之功业,老臣在此恭贺陛下……”
前线大胜,让高纬信心大增了不少,高纬笑道:“这都是将士勇武善战,太宰统兵有方、智略过人,朕还真不敢腆颜居功……”
“陛下此言差矣,”郑宇正色道:“君王明,则军民用命,将士们如此用命,还不是陛下英明,体恤百姓军民的结果?”
“算了,你也不用给朕戴高帽子,背地里咒骂朕的,只怕不再少数吧?”高纬收敛了笑容,目光沉沉的。
高纬的改革,虽说很小心翼翼,可也不免触碰到了一些特权阶级的利益,有勋臣自然也有世家,只不过因为现在高纬的动作还不算大,手段也相对温和,否则现在朝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就几乎可以预计了。
“陛下高瞻远瞩,欲谋大齐万世之基业。群丑目短,怎解九天龙吟之声?”郑宇整肃衣冠,躬身拜下:“臣身为陛下臣子,陛下之宏愿,也是臣子之宏愿,臣等,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高纬回头,眼睛潭水一般,黑黢黢的,一眼看不到底,浮现一抹审视,飞快的掠去,笑吟吟道:“朕知道,朕都明白,爱卿起来吧……”
他说:“今日不上朝,朕不想聊政务了,聊些别的吧……,听闻爱卿早年好武,怎么忽然转习文了?”
“哎呀,早些年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想着功名马上取,最后却发现,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子……”
“哦?听起来好像中间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
“哈哈……,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老夫献丑……”
郑宇今日不似平时讨人嫌的样子,妙语连珠,语言生动,让高纬时不时微笑答两句话,古板的老人家风趣起来也是很风趣的……
汾北之战刚刚落幕,现在要做的,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扫尾工作。
周军已经全部撤出了。
阳光里,大都督段韶背着手慢悠悠的穿过一座座营盘,无论是谁看见他,打招呼的,他都会乐呵呵的聊几句。脸上的皱纹绽开来,那如同刀劈斧凿留下的沟壑也似乎变得柔软了几分。
军营里乐腾腾的,打败了周军的喜悦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军士们最感兴趣的,无疑是大战之后的赏赐。据说赏赐很丰厚,已经开始运往晋阳,等到二月后陛下巡狩晋阳会一一发放。
当然,也有不去晋阳,赏赐提前发放的,那就是斛律光麾下大军。
斛律光汾州刺史、征西都督的虎符和印绶都已经打造好,一一发放下来。往后,韦孝宽会日日夜夜的面对这个可怕的宿敌。
斛律光正在帐篷里对着玉璧的方冥思苦想。綦连猛便提着一壶酒跌跌撞撞找他来了。
“左相!左相!来来来,喝一壶……哈哈哈哈,这可是我从大都督哪里偷的,高延宗那小子够义气!尝尝,味道好极了!”
綦连猛一身酒气,斛律光不悦道:“老夫正在思考军务,莫要打搅老夫……”
綦连猛被赶出来了,走的时候不住的撇嘴,“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就是下放了嘛……”
斛律光此时满脑子都是往后的敌我态势,思来想去,一时半会还是拿韦孝宽没办法,玉璧目前还是不可能拿下。
“既然拿下玉璧不可能,那我就不直接拿,先求稳为主……”
“想个办法,把汾州打造成金汤铁桶!”
他的目光一路看向宜阳,然后再往下……玉璧难破,不入关中,北周不亡。究竟怎么办才好?
挨着健锐营和雄武营营垒的是高长恭的陷阵营还有傅伏的三千铁甲,大将军傅伏因为去年率军守卫宜阳有功,被加封为左光禄大夫,京畿副都督,麾下兵马也被陛下收入囊中。
这支军队原本有六七千人,减员大半,却依旧在死扛周军的猛攻。
被陛下御口钦封为“勇士”。
和百保鲜卑同级别的存在。
这个日子,傅伏也并未放松训练。
营垒旁边那座略显混乱的营寨是军卒们集中报到的地方,分别打着三支旗号,每面黑底红章的旗帜下,隐约都有千名名壮士在列队操演。不时传来的喊杀声与其他几营大军的呐喊遥相呼应,震得人耳朵嗡嗡做响。
“真是气势如虹呀,若论练兵,我怕是不如傅伏将军……”高长恭表情很诚恳的对傅伏说。
“哈哈,先恭喜傅大都督了高升了……”高延宗乐呵呵的,盘腿坐下。
傅伏倒是很谦虚,拱拱手道:“哪里,两位殿下谬赞了,末将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何况,调到了邺城拱卫宫城,那更是责任重大,军队若不精锐,如何承担这般重担?”
大战之后,三人皆安排了去路,高延宗自然是回军晋阳,傅伏升任京畿副都督,高长恭领征西副都督,坐镇和州。高延宗觉得很困惑,若是坐镇洛阳,为左相后方,倒也说得过去,坐镇和州是何用意?
啧,说不通呀……
第一百五十八章天下太平
高纬在想些什么?这让人难以琢磨。
和州地势优势并不明显,西不能攻关中,北也不能围玉璧,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鸡肋的去处。
但事实上,在高纬的这盘棋上,高长恭的作用甚至要大于斛律光,斛律光为征西大都督,高长恭为副,但二人之间并没有从属关系。高纬已经安排的明明白白了,斛律光是都督洛、建、兖、梁、汾五州军事,而高长恭却是节制和州、豫州、襄州诸州兵防,拥有独立调兵作战的权力。
西进可攻河东,南下可夺荆襄。虽然不会这么快就对北周下手,但有些棋子,也到了该埋下的时候了……
说起来,高纬在北周内部还埋下了一些散棋,就等宇文护和宇文邕动手,才会浮出水面。
“我们在长安、河东、玉璧都打入了自己人,等到需要的时候,就会传唤他们。”失踪了许久的刘桃枝忽然出现在太极殿中的宣室里,除了那对君臣,其余人都仿佛透明人一般。
“他们可靠吗?”皇帝的声音如同天外传来。刘桃枝愈发恭谨,埋头道:
“都是按照严格的筛选选出的,他们的家人也都被严格控制起来,保证万无一失……”
高纬颔首,问道:“你在那边派出了多少人?”
“一共四百五十七人,都在卷宗中记载了样貌和籍贯、生平,其中两百零四人派往伪周,其余人等,留任密谍,等候陛下差遣……”
高纬顿了顿,方才说道:“指挥的人……,是她?”
“正是……”刘桃枝心中不免忐忑,皇帝不处置那个女人,鬼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思?他不敢说,更加不敢问。只默默祈祷这个安排千万不要触怒了皇帝,否则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对于这个安排,高纬其实还算满意:“她可以平安混到之前才被揭穿,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告诉她,朕不管她用什么办法,到了时机,朕要看见满意的结果……”
高纬的眼睛眯起,闪过一抹锋锐的厉芒:“他做初一,别怪朕做十五……,无论宇文邕和宇文护之间倒下的是谁,朕都要北周伤筋动骨,血流成河……!”
他话锋一转:“……不过,既要用她,也得盯着点儿她,她的身边你安排了人没有?”
刘桃枝的眼睛狞亮,恭声道:“陛下放心,臣早已安排好了人,并且,可以指挥那些谍子的,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不瞒陛下,她手里的那份名单,只有一半是真的,要想调动另一半,还得通过另一人,假使计划外泄,或者是她起了二心,我们可以干掉她,让另外一人执掌……”
高纬若有所思的瞥了眼刘桃枝,心想可以青史留名就算是恶名,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刘桃枝看着大老粗一个,实际上却是粗中有细。深谙官场生存法则,刘桃枝忠诚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谁是皇帝他听谁的……一把绝对锋利的快刀。不愧是北齐皇帝御用刽子手。
那边都不站,做一个孤臣、纯臣,这样的臣子,无论是强势的皇帝还是弱势的皇帝都会喜欢。
“接下来的人,你安排好了?”
“没有,等待陛下的安排……”
“好,”高纬想了想,道:“让几个人看紧一点南安王和南阳王,其他人,一律调进来,将档案都移交给嘉福宫总管太监高顺,嗯?”这些人刘桃枝掌着不合适,但高纬也没有给路冉,而是将权力分给了宦官的二把手高顺。现在的高纬很注意保持前朝和内宫的平衡。高纬深深的望着他,刘桃枝再拜倒:“臣遵旨……”
高纬挥挥袖,刘桃枝便无声无息的退下,走路跟猫儿一般,一丝声音也不露。
“任城王叔这个月月底就该回来了吧?”
“禀陛下,之前任城王的奏报上说,就是十几日之后,交付完了手头所有事务之后就会返都。”
路冉细声细气的提醒,高纬点点头,心里思忖着要给高更好的发挥舞台,这次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幽州、营州等八州事务都是他在负责,做的十分漂亮,业绩很好,高纬十分满意。高算是已经为未来的东北开发迈出了良好的第一步,垦荒、屯田、开放互市、整顿军务、修理边防,杂糅到一切,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至于高宝宁,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能耐,先观察观察再说……
“草诏!”顿了一会儿,皇帝再次下诏,几个太监十分急急忙忙冲上,将一张黄帛铺在地上,动笔如飞:“南安王思好、南阳王绰、任城王,伴驾晋阳。”
接着,又一道诏令下来了:“五弟贞,为司州牧、录尚书事,入内阁。协同右相赵彦深、太傅冯翊王润,处理邺城政务。户部尚书郑宇、御史大夫祖,随同伴驾。枢密院院使,除斛律羡外,皆随行!”
武成皇帝第五子高贞,高纬异母弟。聪敏过人,甚得高湛喜爱,高纬也有意提拔提拔这个弟弟。这一次,除了斛律羡掌着将作寺,不宜出邺城外,枢密院其余人等几乎都被他带过去了。还有半个内阁。
这次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邺城,他要抓紧时间,经营好这北齐江山。其中重中之重莫过于使枢密院真正成为掌控天下兵马调动的中枢。之后一系列的举措,都将以晋阳为开端。
所谓改革,在邺城这里实施的,不过才是开了个头。晋阳是高氏龙兴之地,也是北齐真正的权力中枢,六镇鲜卑大部势力都在那里,各族势力混杂,不将影响力扩散到晋阳,改革便永远称不上成功。
他在抢时间,争分夺秒,北周那边,宇文邕同样在争命,如果是他打败宇文护,可以预计的是宇文邕同样会进行一系列的改革,迅速壮大北周国力。
在接下来宇文护和宇文邕的交手中,高纬或许可以推动一下,火上浇油,使北周的损失更加惨烈。如果可以接收一下宇文护或者宇文邕的政治遗产,那自然再好不过。
但是他也绝不可能操控北周朝堂政局,这是不可能的。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冷眼旁观,一边拼命争取时间深化变革,自上而下,将大齐清洗,迅速壮大国力,把军权牢牢抓在手中,消除阶级矛盾,使五根手指捏成一个拳头!
“宇文邕,朕等你与朕决一死战……!”
此刻,高纬胸中爆发出强烈的战意,连一向见惯了皇帝深沉城府的路冉都吓了一跳。
这一年来,皇帝的变化很大,渐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了,想法难以窥知,像今天这样,如同钢刀临头的巨大杀机已经很久不见陛下显露了。这些日子,皇帝都在忙着安抚勋臣、有功将士、施恩文人、抚恤百姓……
全天下都在歌功颂德,四海升平的景象几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太极殿前一夜斩杀数千人的残忍疯狂……
刚才那一幕,他忽然有一种感觉,那个飘荡着雪花的晚上,那个残杀了无数人的魔王又回到了陛下的身上……到底是高家的种儿呀……这一刻,他心里暗暗感叹……
他发现昭阳殿里那个聋子老供奉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龙就是龙,哪怕他表现的再和善可亲,龙的本性改不了……,它藏在渊底,一旦露出头来,哪怕亮个一鳞半爪,这天下……就会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路冉的偏头看向大门方向,光线明亮,此时夏日的炎热还未完全褪去,而他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武平元年即将进入尾声,丰收的音讯传遍了大齐江山的每一个角落。户部统计可获得的钱粮赋税比往年超出了一成半,接近两成,国力大增。皇帝下诏大赦天下,除死刑犯外,其余罪犯罪减一等。同月,御史大夫祖上奏,恳请重新查办天下各地的冤假错案,皇帝允准。御史台、大理寺一跃成为国家数得着的权力机构,一场浩浩荡荡、将要维持数年的大清洗拉开了帷幕。
十一月初,北齐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运河凿开了,自南而北,以东平郡为起点,跨越汶水、济水、黄河的大河渠初步疏通完毕,十数万民夫被遣散回乡。今年的赈灾算是得到了圆满的结束。高纬给予了高度评价,凡是参与其中的朝臣和地方官员都记大功,赵郡王高睿加封为临淄伯。
与此同时,宫内、朝野也做好准备,移驾晋阳。
相比北齐朝野欢腾的景象,北周则是浓云惨淡,大冢宰宇文护在闭门一月之后,终于再次登上了长安的政治舞台。满朝文武都以为宇文护会上表自请处罚,但是没有。随即,追随宇文护的数十名朝官向齐国公宇文宪发难,以作战不力,致使全军溃败的罪名要求处死宇文宪!
一出手便是至凶至暴。
原本运筹帷幄的宇文邕一派瞬间慌了阵脚,宇文邕该怎么办?
第一百五十九章欺人太甚
秋风萧瑟,关中的秋景最是凋敝,除了稀疏的草木,便是满目的黄土。
长安城,这座千年古都,经过宇文氏数十年的经营,渐渐恢复了称雄天下的恢弘气象。
长安皇宫的太极殿内,气氛比秋风还要肃杀。这一日,宇文护旗下的中外府司录尹公正带头参劾齐国公宇文宪战败之责。宇文宪穿着单薄的囚衣,跪倒在太极殿前,他的膝盖被石子硌出了血,披头散发的,身上带着隐隐的血痕,显然是遭受过酷刑。再怎么说,宇文宪是宇文邕的亲弟弟,宇文护居然敢如此折辱于他?!宇文邕恨的暗暗捏紧了拳头,面上却不显露出,高居皇座,冷冷的盯着尹公正在下面搬弄是非,宛如傀儡。
这个角色,他扮演了十几年了。
只听得尹公正在下面大义凌然的说道:
“……先前,齐国公宇文宪自请出击敌军,不惜立下军令状,要打败斛律光,可是结果呢?宇文宪在安邺大败!我军大好的局面被破坏殆尽!致使斛律光围困同州长达一月,河东险些不保!”
接着,他马上又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回头望着宇文宪:
“这并不是大冢宰指挥不力,而实在是齐国公辜负了大冢宰的信任,致使大冢宰苦心经营的攻齐大略功亏一篑!嗟乎,当真是时也……运也!”
宇文宪的苍白着脸,听着尹公正及宇文护一众党羽的推卸责任的言辞,讥诮的牵起了嘴角。尹公正这一番话,诠释了不同的几个意思,其一,宇文护的攻齐方略是正确的,只不过是战事不利,所以导致此行毫无收获,还损兵折将。其二,大军之所以战事不利,并非宇文护指挥无能,而是因为宇文宪战败,将周军大好的局面拖入了深渊……
把宇文护摘出来,对于宇文护的问题只字不提,单独谈论并夸大宇文宪战败对于战局的影响,将责任全都往宇文宪身上追究,宇文护打的好算盘!
反观宇文护,闭眼,定定地站在朝臣的最前列,气定神闲。仿佛事实就是如此。
尉迟迥眼见尹公正就要给宇文宪直接定下罪责,沉不住气了,忍不住开口替宇文宪辩解道:
“尹司录此言差矣,宇文宪有战败之责,但是战败,又岂是他一个人的罪过?你这样将罪名往宇文宪的头上扣,这……不合适吧?”
不是宇文宪一个人的责任,那他的意思就是说要连宇文护一块收拾了喽?虽然尉迟迥刻意压制了语气,却还是让尹公正听出了一丝怒火和不满,这不满嘛……呵呵,对象就很明显了。
当着宇文护的面,尹公正丝毫不惧尉迟迥,斥道:“敢问大将军,如何不合适?既然大将军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妨掰扯掰扯,宇文宪随大军出征以来干了些什么!”
“陛下,臣恳请当朝与宇文宪对质!”尹公正朝宇文邕作了一揖。
【人都提前押上来了,却来假模假样的询问朕的意见……】宇文邕目中一丝冷芒闪过,根本不去搭理他,得不到回应的尹公正尴尬了一瞬,权且当作皇帝默认了,命人将宇文宪押上来。
宇文宪被押上大殿,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肯跪。背后的武士按了他许久,最终一脚蹬在他的膝弯上,宇文宪膝盖磕在光洁的石砖上,疼痛仿佛钻进了骨头里。宇文宪崩紧了身躯,死咬着牙不吭声。
尹公正轻蔑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齐国公,某问你,安邺一败,你损失大军过万,致使齐军长驱直入,同州被围,是也不是?”
“……是。”宇文宪没有过多的犹豫。
“那好,我再问你,战败之后,你为了逃脱罪责,在没有大冢宰军令的情况下私自带军转战汾北,是也不是?”尹公正冷笑道:“一无大冢宰手书,二无陛下颁发的印绶,你就敢私自调兵,光是这一条,便足以治你死罪!我问你,这条罪状,你是认……还是不认呀?”
宇文宪猛地抬头,双目狞亮慑人,那一瞬间尹公正竟被吓的后退了几步,宇文宪冷着脸道:“我是一军主帅,是陛下和大冢宰都承认的!我战败没有错,但是你说我私自调兵,可有凭证?”
“我并没有接到大冢宰罢免我兵权的军令,在这之前,我有权调动麾下的兵马!我之所以转战汾北,不是贪生怕死,是为了给齐军的后方造成袭扰,趁机进攻晋州道,以解同州之围!”
大殿一时寂静,宇文宪说得没有错,他转战汾北之后,的确给齐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若不是碰巧高长恭在汾北,宇文宪或许就能取得成功,攻击了晋州道,段韶便只马不得入。
而且,宇文宪也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齐军从定陇、同州撤走,跟着转战汾北。
想到这里,尉迟迥便更加有反驳尹公正的底气了,道:“此次战败,并不是宇文宪一人之责,臣以为,宇文宪功过参半,死罪可免!”
“胡说八道!他那叫将功补过!再如何说,也不能赦免他使大军溃败的责任!况且,宇文宪在汾北汾南的表现,也不尽如人意,先是和高长恭对峙,没有拿下,接着又转战平陇,又战败了!于是之后的一系列战局接连失利!你敢说他不应该为此付绝大部分责任吗?”
尉迟迥面对这蛮不讲理的言辞,气的青了脸,道:“杨敷、韦孝宽、宇文宪、辛威、梁士彦、宇文盛、侯龙恩、郭荣合力都打不开的局面,你却将全责归咎于一人之上,分明就是刻意要置他于死地,欺人太甚!”
“此次,高齐名帅齐出,不说斛律明月和段孝先,就是高长恭、高延宗都是一时俊彦!高齐,大国也,兵多将广,一旦倾尽全力,上下一心,焉能有战败之理?”
尉迟迥朗声道:“因此,臣以为,宇文宪败,并不是他一人之过!”
尹公正脸色愈发的不好看,哼了一声,道:
“若是尉迟大将军的军略和口才一样出众,邙山大战被高长恭打的望风逃窜的就不应该是你了……”
“朝廷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追究你战败之责,导致你现在昏了头,将丧师辱国之徒当作功臣!”
“你!”“够了!”
随着老人的一声令喝,二人同时闭上了嘴。
在朝堂上,皇帝说了不算,尹公正和尉迟迥说了更不算,唯一说了算的人只有宇文护。
宇文护回头,幽幽的目光在尉迟迥和尹公正的身上打着转儿,尉迟迥深深的埋下了头,不敢再言。片刻之后,宇文护随手整理了一下朝服,微微欠身道:“宇文宪,丧师辱国,确凿无疑。臣恳请陛下,将其斩首!”
一道惊雷落下!
宇文邕几乎坐不住了,惊疑不定:【宇文护!他想干什么?他怎么敢!】跳过审讯的步奏,直接威胁宇文邕下判决,宇文护怎敢如此……欺人太甚!
宇文宪之所以会加入这场战争,实际上是为了响应宇文邕索要权势的举动,这在满朝上下的人眼中都不是秘密。而现在,宇文护也不想收服宇文宪了,他只想要他死!
宇文宪一死,这朝野上下会怎么看他宇文邕?
烂泥扶不上墙!
顷刻间,他这边的人心就会丧失大半!
宇文护好狠!
宇文邕马上下了决断,下了玉阶,和颜悦色的对宇文护说:“大冢宰暂且消气,大家都是自家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呢?非要处死他不可吗?他有过,可也有功,我剥去他的爵位和官职就是了,大冢宰看如何?”
在宇文护面前,他从来没有用过“朕”这个称呼。历史总是相似的,他还记得那个被高澄拳打脚踢的东魏皇帝元善见,“狗脚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现在,又要轮到他了吗?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悲哀。
而宇文护也怔住了,顿顿的看向宇文邕,目中也是神情复杂。他的这一举动,本就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权臣当到了他这个地步,又岂会惧怕几个宵小的犬吠?只要他不认错,朝野上下谁敢说他要为战败负责?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试探宇文邕,顺便,砍下他的一只臂膀!
眼前的宇文邕还是当年一样笑容和煦,姿态放得很低,也因此,宇文护放过了他。只是这些年过来,他冷静想一想,宇文邕当真就不恨他吗?真的就甘心做一个傀儡吗?
他看着宇文邕的笑容,头一次发觉,这些年,他一直都没有看清楚这个隔着辈儿的堂弟。
心里涌起了莫名的寒意,于是深藏心底的杀机渐渐显露出来:
“臣只怕要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宇文邕怔住了。
“宇文宪……非死不可!还请陛下,莫要拦着老臣!”
拦了,就跟宇文宪一起死!
他从腰间拔出长剑,刺向宇文宪,宇文宪闭目等死。忽然之间,宇文护的剑停在宇文宪的咽喉前。宇文邕不知何时站在了宇文宪的侧边,用手攥住了剑尖,鲜血沿着长剑缓缓滴落……
长剑坠地,宇文护后退两步,满朝静默。宇文护眼睛一凝,惊疑道:“陛下欲何为耶?”
宇文邕不说话,从地上捡起长剑,宇文护的几个心腹正要上前,只见宇文邕将长剑捧起,递给宇文护,道:“大冢宰既如此说,那我退位与大冢宰,可否放过我弟弟一马?”
第一百六十章权力的野兽
陛下欲何为耶?
我让位与大冢宰,不知可否放过我弟弟一马?
……
朝臣们脑子里犹如天雷炸响,望着宇文护、宇文邕,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是在干什么?皇帝疯了不成?!
宇文护的反应和众人一样,呆了许久,随即,目光中的审视愈加明显:“陛下说此话,岂不是陷老臣于不义?”
语气中很自责,但是瞧他那神态,丝毫没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模样。宇文护吃不准这宇文邕是什么样的态度。
宇文邕的手依旧淋漓的往下淌血,让一众内宦和心腹看得心惊胆战。但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自寻死路的站在这一对君臣之间。宇文邕的表情敛去了刻意的奉承讨好,很是淡然,给人一种诚恳的感觉。
“这些年,大冢宰凭一人之力维持着宇文氏的江山,大周国力蒸蒸日上,这都是大冢宰的功劳……”
宇文邕缓缓说道:“大冢宰是太祖皇帝的托孤之人,又是国之功臣,这些年……大冢宰的功绩天下人有目共睹……,朕,德行稍显不足,治国方略亦不及大冢宰,大冢宰登基坐殿,想来……也是人心所向。”
“陛下……”尉迟迥等人几乎要冲上前去堵住宇文邕的嘴,可是朝堂上值守的武士们已经拔出兵刃,虎视眈眈的扫视着众臣,只要有异动对宇文护不利,便会立即格杀。
“陛下万不可如此……”宇文护愈发的迷茫,态度愈发谨慎。
他并不是不想篡位,而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提独孤和赵氏逆党,柱国将军们早已对宇文护专权这么久有了不满。原本在宇文泰托孤之初,赵贵和独孤信就对宇文护大权独揽不服,策划刺杀宇文护,但是被宇文护化险为夷,斩杀赵贵,又连废二帝,这才强行将反对的声音镇压下去。
但是,一个人坐在上位太久,就会挡住他人的前路,断了一些人的利益,这些年,皇帝愈发的大了,心机城府也渐渐展露,一些人就开始动了心思,要将宇文护拉下马。
宇文护明白,在自己这个位置上,就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要他如何做呢?要么进一步,成为普天之下第一人,要么继续做他的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然后在某一天被皇帝满门抄斩,别无它途。
皇帝宇文邕看着很软弱可欺,但是宇文护是不相信的,只要看得到希望,没有皇帝会容忍有一个强大的臣子凌驾于皇权至上。站在这个朝堂之上的,又有那一个不是权力的野兽?
他迟早会废掉宇文邕,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等他将反对他的那些人一个个都送上路,再来收拾这个阳奉阴违的宇文邕!
宇文护本来打算先拆掉宇文邕一只胳膊,再花上个三两年的时间,把拦着他的势力统统灭掉,皇位在不在手上就都一个样了,可没有想到宇文邕居然抽冷子给他来这么一手,这令他惊怒交加。
构思了许久的一盘大旗,才下了几个子便被人打乱,不得不重新考虑应对,这对于像宇文护这样掌控欲强大的人来说根本就是无法容忍的,不过眼下,还是要将怒火压下去,陪着宇文邕将这场戏做全!
“陛下言重了,老臣受之有愧,臣受太祖皇帝托孤重担,助陛下治理河山,焉敢不尽心竭力?至于禅位之事,还请陛下切莫再提起,否则臣便一死以谢天下……!”
宇文护自然要装出感动至极,痛哭流涕的模样。他一提起宇文泰,宇文邕便也是红了眼眶:“皇考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打下了诺大河山,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撒手人寰,实在令人惋惜无比……”
宇文邕垂泪不已,道:“这江山是我们宇文家的,没有叔伯等宇文家先辈的牺牲,那里会有宇文氏称雄于关中?至今想来,仍是难以忘怀……”宇文护的父亲宇文颢是宇文泰的大哥,也是一时英豪,为救父亲宇文肱而战死沙场,宇文颢若不死,宇文家轮不到宇文泰撑大梁。
提起宇文颢,宇文护的心里也有些伤感,但与此同时的是深深的警觉,不明白宇文邕还想说些什么。
果然,很快宇文邕就接着说下去:“身为宇文家的子孙,当以一统河山为己任,团结一心,共同匡扶社稷……五弟固然有战败之责,可也有功劳,而且他也是太祖皇帝的血脉,今日杀之,朕不忍也……”
“……”宇文泰当时就明白了,这小子先前说这么多场面话,为的就是将这段话给引出来!
还没有等他说些什么,众臣便纷纷躬身行礼,做出一副十分动情的模样,“陛下慈悲!”
宇文护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捏的咔咔作响,今日宇文邕搬出宇文泰,打感情牌,他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动刀子杀宇文宪了。
宇文护当初为什么能在威望不足的情况下掌控住朝堂?就是因为他是宇文泰指定的权力交接者,他的权力继承自宇文泰,若是因为这区区战败小事而杀害宇文泰的亲子,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宇文泰心里愤怒之极,却还是做出一副悲伤的模样,哀伤道:“这原非老臣本意……,陛下既如此说,老臣并无不允,那宇文宪,便褫夺爵位,圈禁在府里吧……”
于是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变得一派喜悦。宇文邕破涕为笑,当时便吩咐下去在宫内给大冢宰宇文护摆上庆功宴,当场给宇文护的几个儿子统统加官进爵,君臣二人仿佛亲密无间,此是后话不提。
夜深寒露重,月已上中天。宴会已经散去了,宇文邕亲自送宇文护出了宫门,随即,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太极殿,斥退内宦,一人独坐。
这件事情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然而宇文邕的心里并不平静。今日他露出锋芒,以宇文护的多疑,必定会忌惮于他,这往后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
龙案上堆满了奏章。他拿起一本,随便翻了翻,开头便是宇文护的批示:可。宇文邕顿了一下,提起笔,蘸了蘸朱红色的墨水,慢慢的批上:准奏。他一本一本的看,一本一本的批,宇文护说可,那就准奏,宇文护说不可,那就将奏章驳回。一本接着一本……
忽然之间,毛笔咔吱一声断成了两截,宇文护将拧断的毛笔扔出了大门外,站起身来奋力掀翻了沉重的龙案!龙案滚落,奏章洒满了白玉阶,纷纷扬扬的,凌乱不堪……
他无力的坐了下来,胸口犹如鼓风机一般剧烈起伏,眼睛沁出了血丝。
喃喃道:“这……就是朕想要的大周吗?宇文护咄咄逼人,朕的头顶犹如一把利剑高悬,随时可能性命不保,随时要看他的脸色……呵呵,朕算是什么皇帝?朕算什么皇帝!!”
天空刚刚冒出一抹白鱼肚,大殿内只有宇文邕低沉的咆哮在回响,犹如隐藏在云层之后的滚滚阴雷。
…………
北齐,一只隼从云层中俯冲而下。在它掠过的平原之上,忽然间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森林!
这是钢铁的森林,武平元年十月末,皇帝高纬正式起驾晋阳,文武百官皆伴驾随行,车辙的咔吱响声布满了大道。皇帝的权威已经初步显露出来了,所有人都要遵从于他的意志,不容违抗。
皇帝此行规模浩大,距离晋阳还有不小的距离,皇帝便在车上吃、在车上穿、也在车上处理政务。沿途,还会停下来考察地方的吏治,他怎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加强对帝国状况的了解,加强中央对地方的统治,以彰显帝王的威严。
两万余禁军排成长龙从平原上碾过,沉默而肃杀,越是靠近皇舆越,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厚重的铠甲咔咔作响,兵刃倒映着微光。只有无数面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皇帝的马车内忽然传来一阵大笑:“这么说,宇文护已经按捺不住了?”
马车十分宽敞,大的如同一座小屋子,刘桃枝跪伏在下方,恭声道:“是的,宇文护确实已经有翻脸的迹象,不过,还是让宇文邕给化险为夷了……”
高纬的脸上笑意不减,颇有些遗憾的咂咂嘴,道:“打蛇不死,必有后患呀。宇文护这老贼,别一不小心就栽在宇文邕身上。”
刘桃枝见皇帝心情不错,于是顺着说道:“是呀,宇文邕是个人物……”随即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宇文邕的结局已经注定,翻不了身了……,宇文泰当初选定宇文护,不知道九泉之下会不会后悔?”
高纬深思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道:“朕若是他,便不会后悔,只要宇文护还站着,周国的江山就不会跟别家姓,他别无选择,只能选宇文护……”
“宇文护虽然战事上不行,还刚愎自用,可是这些年,周国的力量的确是在他手里慢慢壮大了,若是没有宇文护,也许宇文泰打下的基业又会土崩瓦解……”
“扶持了宇文护,既可以保住周国,又可以保住宇文氏的基业,怎么看,都不算亏……至于被杀掉几个儿子……呵,宇文泰才不会在乎……”
“这就是盖世枭雄呀……”
皇帝看着灰云密布的天空,若有所思。
不知是被闪动的雷光吓的,还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影响。那只俯冲而来的隼惊叫一声,振翅远走……
第一百六十一章巡狩
几日的行军,皇帝的车驾辗转进入乡郡,一条驰道路过乡郡,北上直通晋阳。这一路走来,高纬真正见证了这个时代的贫瘠和简陋,也看见了很多山川秀色,但都不如这一条驰道带给高纬的震撼。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照搬到晋阳也是一样的。晋阳作为大齐的陪都,军权政权的中心,高氏赖以争夺天下,交通自然十分便利。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要不了几十年,李渊也会以晋阳为基础,缔造大唐王朝。
这是真正的天下霸府。得之者得天下。
这本来是一手好牌,但是却被高家人打烂了。政治**,军队腐朽,民族争端频频爆发。可以说,晋阳既是北齐最大的依仗,也是北齐最大的毒瘤。六镇势力根深蒂固,这些既得利益者,将是高纬改革路途中最大的敌人。但是,也正是因为六镇厉害,高纬才必须要动用全部本钱应对。
只有真正面对敌人,才有可能打败他。
皇帝巡狩天下,就得有震慑四方的威势,皇舆走在队伍的中间,四周是高壮、如铁塔般巍峨的甲士。车驾内,一晃一晃的,高纬盘腿坐着,专心的批阅着奏折。车队的嘈杂,马蹄的错乱,军号的刺耳,这些都不能干扰正处于思考中的高纬。即使是出巡,也没有让皇帝疏忽政事。
路冉看着天上的日头到了中天,这才轻手轻脚挪到马车侧边低声提醒:“陛下,到用膳的时间了……”皇帝这才停下批阅,道:“好,传膳吧。传令下去,命全军暂且休息半日。”路冉恭敬称喏,摆摆手,带着几个宫娥赤足踏入了皇舆,将满车的奏章抬下去,将午膳摆上来。皇帝的午餐很简单,一盘烤驼峰,几张胡饼,一小盘焯过的野菜,还有一盂乳鸽汤。自从他倡导勤俭之后,高纬就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这个时候的菜品比不得后世花样繁多,但对高位来说还可以接受,连苦涩的野菜都一点不剩吃进了肚子里。
“陛下,围猎的一切事宜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可以开始……”
“好……”高纬打算搞一场围猎,和大臣们笼络笼络感情,也可以放松放松。
“高思好到那里了?”高纬抹干嘴角的汤渍,漫不经心的问。
路冉说道:“南安王已率前军至平定,随时恭候圣驾。”
高纬点点头,不再询问。
此次伴驾的宗王,高纬都已经安排了具体的事务,省得高纬在这边累的头也抬不起,他们却闲得慌。
“那,皇后的车驾到那里了?”
“娘娘的车驾刚刚从上党出发,还缀在后边,离这里有小半日的路程呢……太后的病呀,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
高纬颔首:“辛苦皇后了,她替朕照顾着太后,朕就放心了……”
正准备让路冉退下,却见他表情纠结的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眼力见,不由得皱眉:“你还有什么事吗?”路冉顿了半晌,这才说道:“娘娘说陛下舟车劳顿,又要批奏折,辛苦,让人送来了几个宫女,说是方便照顾陛下的起居……”他侧开半边身子,恰到好处的令高纬看见了帘子外几道高挑修长的影子。
高纬瞥了几眼,然后道:“先安排好她们,跟皇后说,朕谢谢她的好意,让她保重好自己。”
没了?路冉偷偷看高纬的脸色,好吧,确实没了……于是只能默默退下,将这些长相秀美的宫娥安排在皇帝的营帐周围,万一皇帝有需要了,可以随时传召。
高纬心里有些不高兴,皇后这样做的用意他明白。高纬刚刚坐稳皇位,现在一些大臣已经将目光瞄向了皇帝的后宫,尤其是,皇帝到如今膝下无子,急得大臣们是抓耳挠腮。高润这些宗王还算委婉,大臣们就毫不客气了,资历老的臣子就差没指着嘉福宫骂祸国妖后了。皇后也面临这很大的压力。
高纬一直觉得自己现在要孩子太早,可是一些臣子和百姓却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早点生儿子,早点确立国本才是真的。家天下的基础,不就是继承人吗?高纬虽然还年少,但是在他们的眼中,没有儿子,那就是国本不稳。陛下迟迟不肯接纳后宫,是不是皇后恃宠而骄、从中作梗?还是说……皇帝本身有什么隐疾?
高纬被他们说得烦了,现在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要和自己的皇后先生一个?
可是这年纪……又实在是小了点……
头疼的事情又不能一下解决,索性不想了,先睡一觉再说。
皇帝小憩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批起了奏章,“朕记得有杨和高宝宁的加急奏报,在哪儿呢?给朕呈上来!”对于边塞与结盟外交的事宜,被高纬划入了这段时间的工作重点。批着批着,高纬慢慢的停了下来,忽然传命:“传兵部唐邕来见朕。”
唐邕得到传召之后急急忙忙赶来,高纬将几本奏折扔给他:
“这些,分别是杨和高宝宁的奏疏,你先看看吧……”
唐邕心头一紧,杨先不久刚刚获封为四平将军,领燕州兵事,高宝宁更是封疆大吏,为幽州刺史,这些都是大齐北疆的重臣,他们同时上奏,会不会是北疆出了什么事情?
唐邕急急忙忙打开看,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北疆一切都好,并无战事,不过是纠察了几起吃空饷的军镇。只是他的轻松并不敢显露出来,没见皇帝一脸凝重之色吗?但是老这么僵着不是办法,他朝皇帝投去探询的目光。高纬努力压下胸腔中的怒火,问道:“吃空饷这种事情,常有吗?”
唐邕回道:“据微臣了解,吃空饷是常有之事,历朝历代都不能避免……”唐邕以为皇帝要问他如何避免吃空饷的现象发生,已经暗中打好了腹稿,结果皇帝皱了皱眉,道:“朕不是问你这个,朕问你,吃空饷的现象在我大齐,到底严重不严重?”唐邕语气一滞,道:“还是挺严重的,陛下你也知道在咱们大齐,那些都是老爷兵,动不动就吃拿卡要,有时候直接进民户中抢,这些……”应该不足为奇才对呀……
他小心的瞥着皇帝的脸色。高纬却收敛了怒色,平静问道:“那,你都给咱朕说说,他们都是如何吃空饷的?”
吃空饷,顾名思义,光拿钱不干活的就是吃空饷。
唐邕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军中吃空饷,一般有三种情况,一,老爷兵光拿军饷不打仗,二,军中将主扣着老兵残兵,照领饷钱。三,故意多报名额,明明只有三四百人,却拿了千人的份额……”
唐邕的额头布满了汗,这些情况北齐军队中都有,而且很严重。这次被揪出来,枢密院怕是要成为皇帝发泄怒火的替罪羊了。谁让他们名义上掌着天下兵事呢?
高纬点点头,一拳砸在桌子上,让唐邕的心脏也跟着抖三抖:“如果不是杨和高宝宁的奏章,朕险些忘了这茬……”他说:“军队,向来便是吞金巨兽,在军中吃空饷,所获巨大。不说别人,娄睿不就搜刮贪敛了百万贯之多吗?和士开贪敛得都不及娄睿的一半!简直岂有此理……!这般肆无忌惮,当朕是死人吗!”
唐邕仓惶拜倒,高纬的目光转向他,道:“朕没有说你,起来。”
语气并不是很和善,唐邕麻利的滚起来了。
皇帝接着说下去:“小小的千人军将领,一年便可贪墨万贯之多,那其他富庶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晋阳,又会是什么样子?”
唐邕硬着头皮道:“晋阳有段大都督坐镇,陛下当无忧也……”
高纬呵地嗤笑一声:“段太宰固然有能力有威望,但是下面人铁了心要腐烂到底,段太宰能拦得住吗?朕早就知道那帮家伙会是什么德行……这份奏章倒是警醒了朕!”
唐邕心头一跳,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但是一闪而逝。这是什么事情要发生的前兆吗?
高纬的心思千回百转,半晌才道:“杨干的不错,给他抬一级,他要的武器钱粮,一个子儿都不要短了他的,这个人朕有大用……今日朕对你所说的,一个字都不要外泄,你,先下去吧……”
他觉得,破局的关键,似乎已经被他攥在手里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射虎
北齐武平元年十月底,深秋,齐国武乡。
连日的阴云密布,冷风呼啸,荒凉的旷野中寂寥无人,几只鸟雀站在空旷平原的一株枯树上,用短小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时不时抬起头,警惕的望向山林的方向。从树根底下,传来了大地的颤抖。
忽然间,一大群乌鸦被惊起,如同黑色的火焰一般升腾起来,惊叫着飞向四面八方。林间的山道上陡然出现了隆隆的马蹄声,地动山摇。无数刀枪剑戟闪烁着诡异的寒光。惊恐的野兽汇聚成了一条洪流,穿过山道的尽头,泄入旷野。
皇帝下诏秋猎,所有随行王公都必须参与。任城王高在队伍的最前列指挥着,围猎的队伍瞬间变成了三四股,他自己带着一队骑士冲出山道,迂回包抄,不让这些野兽冲撞了皇帝的龙帐。
皇帝的临时居所在一个小山包上,被搭建的如同宫殿一般,在这个阴郁的天气里,烛光辉煌,歌声悦耳。皇帝高纬卧坐在铺着狼皮的地上,从高台上俯视下方的这一场围猎。
几只狐狸在荒草中蹿来蹿去,火焰一般跳动,一瞬闪没,马蹄声很快就响起来了,南阳王高绰被一群亲卫簇拥着,纵马狂呼,围杀这几头毛色艳丽的火狐。不远处,另外一群王公,在追逐着狂奔的鹿,羽箭四处疾射,平静的旷野俨然变成了天然的猎杀场。里面,还有一只斑斓猛虎。
“传命,谁射杀了那头猛虎,重赏!”高纬将目光从猎场中收回,微笑着问道:“众卿觉得,此次围猎,我等能得获几何?”皇帝开口询问,自然是要谨慎回答。只要抓住一个基调,狂拍马屁就行。这个时候祖怎么能不露脸?在众人还在思索如何应对之时,他马上回答道:“陛下洪福齐天,诸位公卿骑**湛,自然可获全功,臣先行为陛下贺!”说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高纬微笑,命宫女将祖面前的酒杯再斟满,祖自然是表现的受宠若惊,一番谦虚的表态之后又是一饮而尽。朝臣纷纷叫好喝彩。于是高纬再赐御酒。
皇帝并没有把气氛搞得很严肃,宣布一切礼节从简,上了歌舞。两侧的殿门都关上了,挡住了山上凌冽的风,殿角架着巨大的火盆,温暖的像春天一样。众臣们高举着酒杯,狂饮不止。殿门下,两队宫娥整整齐齐的、如同拉帘布一般上来了,抱起乐器,跪坐在殿阶下,或弹筝、或吹箫,琵琶声与下方马蹄隆隆交相应和。十几个妙龄美女步伐款款,身穿古雅的宫裙,开始了歌舞……
舞乐动人,而高纬的思绪却飘上了远方。他的心里并无一丝快乐的涟漪,有的只是满心的忧虑。
片刻之后,招手叫来路冉,吩咐了几句。祖表面上是在观赏歌舞,实际却在暗中观察陛下的脸色,思索着何事让陛下不喜,等一下若是陛下提起来,自己该如何应对等等……,忽然间,便见皇帝的贴身内饰过来,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一句:“陛下传唤祖大夫……”那边,皇帝已经站起身来,朝后殿走去。祖连忙放下酒杯,蹑手蹑脚的紧追而去。
高纬径直出了后殿,推开门,脚下是一片平地:“六镇你想清楚怎么应对没有?”祖一听,连忙道:“陛下放心,臣自有对策,保准不给陛下添乱……”
“哦?”高纬看向他,牵了一下嘴角,道:“你的对策是什么?”
祖一张老脸绽开讨好的笑颜,道:“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些丘八,个个底子都不干净,一揪就是一大片,臣思来想去,没有比在这方面入手更快的了……”
高纬半晌无语,斜乜了他一眼,能把这种见不得光的斗争手段说的如此光明正大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你个老货倒是实诚……”
“陛下谬赞,此乃臣之本分,哈,本分……”
“你刚才说的好呀,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但是……你是不是忘了自个儿呀?”
祖险些一头栽下去,老脸难得红了半天,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
他一心想立下不世之功,倒是把这茬给忘了。若论起贪腐,他祖虽然厚颜无耻、拒不承认,但总归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让一个黑点无数的人去弹劾别人贪污,祖的下场只会比他们更加凄惨。本身他自己就是小辫子无数,六镇也是相当凶猛的,到时候只怕他会死无全尸。
高纬失望的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谁来牵头都行,唯独不能是你,否则怎能服众?”
“要不,让韩立他们……?”祖换了个人。
高纬断然拒绝道:“不行,朕改主意了,他们御史台不要表态,一个人都不准弹劾……”
“陛下?”祖愕然,历代先君虽然不得不倚重六镇,可都是对六镇忌惮不已,有这样可以扮倒六镇的机会,陛下怎么会主动放弃呢?
“朕的首要目的,是深化改革,而不是制造内讧……让六镇与朕与朝廷离心离德。动了他们,等于动了大齐立国之根基,现在朕还远远没有到要靠排除异己来掌控权柄的时候……”
“但是陛下,您不动他们,他们就会阻挠陛下的呀!”祖大惊失色,以为皇帝在六镇的压力面前动摇初衷了,当初,提出全盘汉化鲜卑的注意是他提出来的,主要思路也是他的,他有大半的心血都在上面,他的千秋功绩,还有后世之名,全都寄托在上面了,辛苦筹谋了那么久,等到的是皇帝的退缩?这绝对不行!
“朕让你不准以这个罪名动他们,这个……你们都干不来,都不够分量!”高纬背着手,眺望远方,人嘶马叫,人影嘈杂,“朕要整治他们,但不能是马上,朕若以贪腐为名整治,动不了他们的根基,还容易遭到反噬,朕若不出手就罢了,朕若出手,必定要将这些蟊虫的势力连根拔起……!”
“你回到晋阳之后,把工作的重点放在各地方的整治上面,晋阳军的情况尤其要了解。尤其是,查看吃空饷的情况!”
祖一听和晋阳军扯上了,马上便心生退缩之意,苦着脸道:“陛下,这个晋阳军务连段太宰都不敢说完全能够掌控,那些将主,背地里的门门道道可多了,这要是查下去被发觉了……”
那些将主手里一堆兵马,可不是吃素的。当着高欢的面他们也敢闹。更不要说要求陛下处置他区区祖了。
高纬不悦道;“朕自然不会让你冲锋在前,明着查不行,还可以来暗的。郑宇前不久上了一份奏疏,说要清查天下人丁……”祖是个人精,马上领悟到了精髓,“陛下的意思是说,声东击西?果然好计策!”
“关键还是普查人口,帮你清点晋阳军只是顺带……”高纬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还没有拿出来讨论,到时候郑宇若是拿出来了,你知道该如何做吧?”
“老臣明白!臣绝对不和郑尚书唱反调!不仅唱反调,臣还得推郑尚书一把……”祖两眼绿的发光。御史台通过整风运动将手伸向大齐的各大州郡了,户部眼瞅着也要发达,现在就不是为个人恩怨报私仇的时候,非常时期,他和郑宇应该联手才对!之前的恩怨,以后再算!
赵彦深还能在朝廷上站几年?他要是下去了,郑宇就是祖最大的竞争对手!
高润这些宗王是绝对不会在陛下的考虑之内的。
这也是祖如此热衷、如此着急的原因,他得要跟郑宇竞争,好好积累政治资本。
汉化鲜卑、削权六镇,这可是大齐多少宰相没有办成的事!
他祖要是办到了,元辅丞相之位还有的跑吗?
“你看着办就行……”
高纬回到了前殿,宴饮刚刚达到**。殿阶下,舞女们不停的旋转着身子,衣衫轻摆,个个香汗淋漓,娇喘微微,显出无尽的妖媚之意……
高纬摆摆手,歌舞顷刻而止。饮尽一杯酒,提起架子上的长弓,大踏步迈出殿外,山包下,一群骑士正围杀猛虎,猛虎的身上布满了血痕。面对绝境,那猛虎发狂了张开血盆大口便撕咬着周边的骑士,南阳王高绰最先落马,摔断了两根肋骨,险些死于虎口,被亲卫捡回一条命。
高纬张开弓,瞄准猛虎的咽喉,忽然,那头虎鬼使神差的撇开众多骑士,朝山包上扑过来,矫捷的像闪电。周身禁军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在前,“护驾!”高纬凝神望向猛虎,在猛虎将要扑上之时,猛虎忽然轰然滚下,两支羽箭从后脑贯入,箭尖直接穿透了口鼻和左眼!
众人还惊魂未定之时,皇帝哈哈大笑,出列问道:“何人所射?”
一众禁军膘骑和下场射猎的左右公卿之中各踏出一人:“臣鲜于世荣(杨素)参见陛下!”
前不久,开府仪同三司、郑州刺史鲜于世荣被征召回朝,封车骑将军。
而那个领着一队精锐禁军的小将,不是杨素是那个?
高纬颔首,大手一挥:“赏!”
第一百六十三章赢家,输家
荒草凄凄,裴世矩远远望去,满目都是荒原和风沙,突厥真是荒凉的地方。
裴世矩奉命出使突厥,历经一个多月才辗转到了突厥的王庭。木杆可汗征战四方,居无定所,往往是打到那里算那里,为了加强统治,他常常采取巡狩的方式震慑草原上的民族。
这可苦了裴世矩,在广袤的草原上兜兜转转,吃了不少的苦头,心里暗暗庆幸还好木杆没有跑到捕鱼儿海去,那里已经落了雪,真正的冰天雪地,冷起来可以把一头牦牛冻死。
他在突厥王帐待了几个月,几乎每一天都在和突厥人磨嘴皮子,这些突厥人的脑子并不跟他们的长相一样蠢笨,精明得很,在互市的政策上是寸土必争,还好来之前裴世矩就已经有了想法,划定了一些可以抛弃出去的利益。双方谈判就如同商人做买卖一样,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最终,敲定了一整套互市的法律,双方都要遵守。只等两国国君都盖上大印,便可以正式实施了。
现在裴世矩还剩下一项任务,那就是在大齐边境落雪之前将佗钵的女儿送到晋阳去。
委实来说,这些日子他一心扑在了谈判上面,根本没有心思去替陛下验验货,也不知道佗钵的女儿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不过,这个涉及到两国邦交,就算佗钵的女儿长得不堪入目、五大三粗,陛下也得给人家一个名分。至于未来皇妃长什么样子,这是他一个臣子该关心的问题吗?
裴世矩作为朝堂新贵,前程远大,在文臣中的一干青年俊彦之中,他是最得陛下青眼的。陛下越是器重他,他就越要做出一番成绩,告诉世人,尤其是郑宇和祖那两个老头子,他裴世矩可不是靠着拍马屁上位的!
他起了一个大早,穿起了隆重的使节朝服,昨日突厥汗帐来人,告知他可汗邀请他参加围猎。皇家的一举一动都是具有政治意义的,裴世矩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一场狩猎那么简单,事情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今天的风格外的大,草场上有些地方蒙着一层白霜。十月中旬,草原上的气候已经有些寒冷了。木杆可汗穿着厚重的皮裘,里面套着一副加厚的铁甲,骑着一匹火红的骏马伫立在一条溪边。四周是一大群附离的护卫,他双腿一夹马腹,走到裴世矩面前,微笑着打招呼:“贵使远道而来,但我却一直抽不出空子见你,实在是太怠慢了,等一会儿我亲自猎杀一头鹿作为给贵使的赔礼,呵呵,还望贵使不要见怪……”
木杆说的是鲜卑话,虽然口音有些生硬,但是并不妨碍裴世矩听明白他的意思。大周和大齐的上层语言就是鲜卑话,裴世矩虽然身为汉人世家,但也是精通鲜卑语种的。
裴世矩连忙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恭谦的说道:“某真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大汗不必对某太过客气。”
木杆扬了扬马鞭,摇头失笑道:“,要的要的……大齐与突厥邦交,自此之后两国盟好,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等会儿贵使可一定要与我共饮一袋鹿血酒,哈哈哈哈……”
那火红色的马从鼻翼喷出两道白气,扑到裴世矩的脸上,裴世矩下意识向后挪了半步,微不可查的拉开了距离,心中暗暗警惕。木杆可是出了名的暴君,即使他此举的确是向他示好,他心里也总有些疙瘩在。这个草原枭雄身上的血腥气实在是太重,逼近的时候让人感觉到一阵心慌。
佗钵倒是看出了裴世矩此刻的窘迫,打着哈哈上来拉开了裴世矩,笑呵呵道:“我们该赶紧去围猎了哥哥,不然壮实的猎物都让那些小子给抢光了……”
木杆眯着眼睛回望过去,围猎确实已经开始了,一群野兽东奔西跑,怕是有百十来只,被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惊扰的没命窜逃。近三千突厥勇士闯入周围的大山中,将野兽们从茂密的森林里驱赶出来,迫使它们顺着一条溪流蜿蜒的山谷向外逃窜,山谷的四周都被黑压压的突厥人围的死死的。谷口外边,是一大片长满野草的开阔地,这里被摄图划定为围猎的收网地,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木杆夸赞他这样安排颇合汉人的兵法。
几队骑兵像一把把刀子,将野兽们分为了三路,一路沿着溪水向南跑入沼泽地,一路向北顺着森林的边缘朝一个缓坡奔去,而向西蹿向草地的那个兽群,距离木杆最近。木杆一眼就看见了里面有一头雄鹿很是高大威猛,便喊道:“来人,取我的弓来,我要猎杀这头鹿!”说完,便骑着马朝那群野兽冲去,数十名附离纷纷张弓紧追而去。突厥贵族们欢呼一声,分成几股闯入猎场。
裴世矩是传统的读书人,虽然也好弓马,但是并不精,若是下场和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争斗,侥幸赢了,打了主人的耳光,输了,丢了大齐的颜面,所以他静静的看着便好。
几个少年贵族打马上来,胖乎乎的庵逻路过裴世矩,态度倨傲的问道:“喂,你不下场吗?”裴世矩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摇摇头道:“我不擅长弓马,就不下场献丑了……”庵逻听了,轻蔑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嗤笑道:“你们南人,天天就会讲那些无用的繁文缛节,一到亮刀子的时候就不行了,难怪叔叔们都说你们是绵羊,一辈子都是被狼吃的命!”裴世矩眼底闪过一抹怒色。
“庵逻!这是齐国的使臣,父汗和佗钵叔叔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轮不到你来放肆!”
一听庵逻越说越过分,大逻便上前呵斥他。听到大逻便拿木杆可汗和父亲来压他,庵逻的胖脸涨红,不屑的说道:“我懒得跟绵羊一般见识,同样都读过南人的书,摄图就不像你这样软绵绵的,简直跟南人一样成了羊的性子,难怪你阿爸瞧不上你,倒是把摄图当作亲儿子看,哈”
大逻便当时就要冲上去揍庵逻,庵逻打马朝前走了几步,戏谑的笑道:“开个玩笑,你总不会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吧?”恨的大逻便咬牙切齿,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裴世矩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眼珠子悄然转了转,上前感谢大逻便:“多谢突厥少主给我解围,在下感激不尽……”
大逻便想要发火,但是也知道面前的人阿爸很看重,极力压下火气,平静道:“贵使客气,若是生活上有什么不习惯或者不便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就是。我先下场围猎了……”
“少主!”裴世矩从背后叫住了他,“如果有一天,你碰上了麻烦,大齐的友谊之门永远为您敞开!”
大逻便顿住了,回头冷冷的望向裴世矩:“你是什么意思?”
裴世矩微笑道:“我朝皇帝陛下希望与一个强大、稳定、可靠、友好的突厥结为盟好……”他在这里顿住,一切都不言自明;“如果您有一天,您想去争上一争,大齐一定倾力支持!”
大逻便沉默了半晌,道:“既然你们这么支持我,为什么齐国皇帝不肯把妹妹嫁给我?”
“您这是听谁说的?”裴世矩很是惊讶,然后面上浮现了一抹恼怒:“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您千万不可轻信谣言!我们陛下待宝庆公主如珠似玉,一开始就已经敲定了将公主嫁给您,只不过后来一些事情……唉,总之陛下是很希望将妹妹嫁给您的,您千万不要受到奸人的挑拨,他这是存心要斩掉您的一个助力!”
奸人……么?
大逻便看向场内跟在父汗身边驰骋的摄图,一时间陷入了迷茫。
扪心自问,父汗对摄图的看重远远超过了自己,而若论血统,摄图也是有资格继承汗位的……可是摄图是他最好的兄弟……
大逻便眼底闪过挣扎的神色。
【摄图……摄图……我的兄弟,那个位子,你也想要……吗?】
围猎场中,木杆将一支粗大的羽箭射出,那头巨大的雄鹿应声而倒,周围的突厥武士欢呼声震天,摄图下马割下鹿角,恭敬的对木杆道:“大汗英武不减当年……”
木杆老了,显然对这样的话很是受用,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晚宴的时候,我将最肥的鹿后腿赏赐给你!”
大逻便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心中刺痛。父汗的笑脸可以摆给任何人看,唯独不会对他。
“当初我们陛下也不为武成帝所喜……,先帝喜爱东平王,今上险些就被先帝给废了……”
裴世矩仿佛很感慨,喃喃说道。
“那之后呢?”大逻便对那个远在南边的同龄人很感兴趣。
“陛下忍辱负重,后来坐上皇位的还是陛下,而东平王……,哦,后来叫琅琊王,被陛下贬为庶人了……”
大逻便陷入了沉思。
“所以呀,争一时之长短,不是英雄所为,我们陛下曾有一句话,希望可以勉励少主……”
裴世矩盯着大逻便的眼睛,目光如炬。
“笑到最后的……才算是赢家……”
第一百六十四章皇妃
暮鸟归林,一场围猎结束,深紫色的雾霭渐渐的遮住了整个天幕,骑着马儿的突厥汉子呼啸着奔向王庭。王帐内,一场盛宴刚刚拉开了帷幕。木杆虽然拖了数个月才见齐国使臣,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宴会上对齐国表示推崇和热心,大碗大碗的奶酒盛满了,然后一饮而尽。
裴世矩举着酒碗,他发现这个碗不太一样,入手较轻,而且白森森的,镶嵌着金银珠宝,摸着很诡异。
坐在一边的突厥大贵族不无炫耀的笑着解释说,这个酒碗是西域一个国王的头骨制成,他阻挡了木杆西征的路途,木杆可汗彻底打败他之后,将整个国家都屠空了,并且砍下了国王的脑袋,制成了酒器。
裴世矩听完心里便是一阵恶寒,看着奶白的酒浆都仿佛变成了鲜红的血色。木杆的眼睛扫过来,笑吟吟的,举起碗朝他敬酒,裴世矩嘴角牵出一抹笑容,端起来,豪爽的饮尽,勉力压下了胃中的翻江倒海。
“这一杯,祝愿大齐与突厥永为兄弟之邦!”裴世矩再斟满一碗,闭着眼饮尽。
“这一碗,祝愿大齐与突厥边市顺利开放”哐地一碗砸在桌上。
“这一碗,祝愿大汗的功业万代千秋!”哐,又是一碗。
别说是跟着一起来的随从属官了,就连突厥人都被这海量给镇了一下,心里暗暗纳罕到这中原人是一条好汉,一时间喝彩声四起,就连木杆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好感。
“贵国皇帝是人杰,我是很希望可以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贵国皇帝的,只是我膝下已经没有了孩子,殊为可惜……”木杆不无叹息,接着说道:“好在,我的弟弟,突厥的继承人……他的膝下还有几个好孩子,个个都是草原上的明珠,就从她们中间,挑选一个成为贵国皇帝的皇妃吧!”
他拍拍手,帘子被揭开,几个身穿突厥盛装的少女走了进来。
裴世矩下意识望过去,只见到几双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蓝的眸子,只是一眼,裴世矩就赶紧将头颅低了下来,这里面可是有未来的皇妃,下臣盯着看,那是僭越。
这些突厥女孩个个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穿着各色的衣服,和传统突厥人一样,在衣服的边缘上镶嵌着褐色的皮革,乌发如云,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个个修长高挑。
庵逻见到妹妹们,骄傲的挑了挑眉,姊妹众多也是一种政治资本,无论是让她们结盟,还是下嫁给下属,都是可以为自己提供助力的。而反观大逻便有什么?他只有一个姐姐,还是那个傀儡皇帝的皇后,什么也帮不了他。庵逻自认对上大逻便是稍胜一筹的。
几个大齐的官员的神色忽然间恍惚了一下,裴世矩怒视过去,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羞愧的低下头去。他们虽然身居高位,也见过不少丽色,但是这样的美人却是罕见,简直就像鲜花一般,整个帐篷都仿佛因为少女的到来而亮堂了起来,如同阳光又划破了夜空。大帐一时寂静,中央的火堆啪嗒一声闪出一点火星子,温暖的火光映照在少女们细白如瓷的皮肤上,让人想起了供奉在玉佛堂内的菩萨像。
见到那些南人连看也不敢看,帐篷里响起一片笑声,少女们也笑,声音银铃一般,中间靠后的那个女孩子红唇轻启,说道:“阿爸,你看看这些南人,连见人也不敢。”她用的是突厥语,裴世矩是个天才,这些日子已经将突厥的语言学了个七七八八,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笑,突厥女子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大胆泼辣。
佗钵只笑了一下,便咳嗽了一声,估计也是有意照顾到客人们的面子,故意板起一张脸道:“娜木钟,不准调皮,开玩笑也要分清楚场合……”看着那女孩子不高兴的撅起了小嘴巴,佗钵只得放缓了语气,“你们不要胡闹吓着了客人,我们今天在讨论的可是你们的终身大事……”看得出,佗钵很喜欢这个小女儿,语气里都是作为父亲的宠溺。娜木钟“哦”了一声,果真乖乖站着,不动了。
接着佗钵向裴世矩赔礼,话里的意思就是自己教女无方,太过骄纵了云云,而裴世矩倒很是谦让了一番,夸赞佗钵好福气,果真是一派亲善友好。娜木钟转了转眼珠,斜乜着那一本正经的两人,轻轻的在心里哼了一声,“假惺惺……”
木杆可汗大笑:“哈哈,两家都要结为亲家了,就不要那么客套了!贵使,你看贵国的皇帝会喜欢哪一个……”他指了指下方的侄女儿们。裴世矩当然不会蠢到真的去选,诚惶诚恐的摆手道:“这是两国国君才能决定的事情,我一个臣子,不敢做这样的决断,还是大汗来选比较好……”
木杆点点头,倒也不再勉强,眼睛在女孩儿们身上扫视了一圈,良久之后,落在了娜木钟身上。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这是娜木钟……哈,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佗钵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浆溅了出来,狐疑的看向哥哥。
娜木钟心中一跳,而后盈盈行了一礼,“大汗……”
木杆听了,仿佛很不高兴,故意板着脸:“,叫什么大汗,我是你伯伯……”
他比了一个高度,“在你还在这么小的时候,天天跑来馋伯伯的奶酪吃,你忘了?”
娜木钟展颜一笑,脆生生道:“伯伯好……”
木杆这才高兴起来,感慨道:“你阿爸那么多孩子,我最疼爱的就是你了。记得你从前很调皮,不仅动手打了大逻便,还一不小心放火烧了你阿爸的马厩……简直就是个小老虎,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佗钵忍了好久,到底忍住了没站起来。娜木钟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今天他故意将她安排道后边,就是怕她会被木杆选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好了,娜木钟铁定是被哥哥选中了。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心酸,哀哀叹息,“娜木钟呀……阿爸护不住你了……”
他面前浮现了那齐国皇帝的脸,原本看着还算顺眼,现在想起来,却忽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果然,木杆接着问道:“娜木钟,阿史那家族的明珠……伯伯问你,你可愿远嫁到齐国,成为齐国皇帝的皇妃?”
虽然像是问话,却用着肯定绝对的语气。
所有人都明白大汗的主意已定,无可挽回。
娜木钟脸色苍白了一瞬,咬了咬薄薄的红唇,道:“我……愿意,不过,伯伯,为什么是我?”
木杆脸色好看了许多,道:“因为你最聪明……你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从小身边的大人都围着你转……,齐国的皇帝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光凭美貌不能打动他。而美貌和聪慧,你都不缺……你作为阿史那家族的女儿,要将阿史那家的荣耀传递到大齐去,为你的夫君生儿育女,拴住他的心,让大齐与突厥的友谊……世世代代传递下去,明白了吗?”
他慈爱的微笑着,却毫不留情的将这个侄女儿推了出去。
他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也什么都不想听,你只要表达对他安排的遵从和敬服就可以……
如同拜倒在他的所有臣子一样,娜木钟低低的朝这位突厥最伟大的可汗垂下了头颅。
…………
这并不是娜木钟独有的遭遇,在大齐版图的更南方,一艘船缓缓的进入了大齐的国境线。
长江水轻轻的拍打着河岸,在内侍和婢女的服侍下,一个红衣盛装的女孩儿踏了出来。她的身姿纤瘦,稍显稚嫩的清丽面容上敷着厚厚的粉,眉心上一点梅花印记,淡淡的,竟流露出一丝娇软妩媚……
不远处伫立的大片甲士整整齐齐,无声而肃杀。裴度之先行下了船,很快,一个穿着正三品玄色朝服的中年男人带着人上前来,朝船头躬身作揖,“银青光禄大夫、扬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卢潜,参见乐昌公主殿下!”
乐昌公主呆呆的望着下边,有些恍惚,被婢女悄悄扯了一下衣角,这才反应过来,轻轻抬手:
“卢刺史不必多礼……”
卢潜挺直腰板,朗声道:“臣奉圣谕,派遣三百甲士,一路护送殿下前往晋阳,殿下……请!”
一队彪悍的骑兵上前护卫在侧,一架马车缓缓驶来,南朝随行的礼官匆忙上前,将帘子拉开。乐昌公主迈步,第一次踩在北朝的国土上,脑海中一片空白,身后是滚滚东流水,眼泪就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她就这样嫁过来了?
离开了建康,远嫁到异国他乡。
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回来……又是何时?
在帘布遮掉照在脸上的最后一片天光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第一百六十五章晋阳(上)
晋阳,星汉灿烂,起伏的山势和辽阔的平原如同一道道锁链盘踞,这座巨城坐落在群山之间,沃野之上,仿佛心脏一般,通过驰道,将新鲜的战力输送到前线的每一个角落,大齐的天有半个都是晋阳撑住的。丢了晋阳,北齐就亡了一半。这里既是高氏龙兴之地,也是大齐的战略命脉。
九月份并州就已经将秋粮收割完毕,大批大批的粮草收归晋阳和洛阳的府库,段大都督在十月中旬便已经会师晋阳,很快,皇帝巡幸晋阳的诏书便接踵而来,晋阳在半个月之内面临着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和安排,先是唐邕、房恭懿、房彦谦等官员搬入大丞相府,晋阳副都督安德王名义上接管了晋阳六坊的大部兵马,接着为皇帝打前站的邺城禁军便开始源源不断的涌入军营,王琳、傅伏、高等人已经掌控了城防……
面对这样的调动,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高延宗在晋阳军中大搞军纪的整顿,一些感觉到风声不妙的勋臣向段韶的太宰府递交了拜帖,商量商量高延宗那小子的作风问题,不想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乱来。结果却被段家人婉拒,段韶搬出了圣谕,将来求情的人阻挡在家门之外,摆明了不给勋贵们商量的余地……
勋贵们当然有牢骚声,但是据通传,皇帝的车驾已经过了河,不日抵达晋阳。有牢骚也只能憋在肚子里,等着看看风向再说。因此晋阳政坛上的气氛现在有一丝莫名的压抑和诡异……
当然,上边刮起来的风暂时也只能刮到上面的人,底下小人物的生活并不受到波及。
生活总归还是要继续。
高大的土墙下,几员夜巡结束的士卒正在烤火,坚硬的饼子在炭火上烤的发焦,之后被饿极了的士兵们撕开,争抢着吃进肚子里,烫着了嘴却又舍不得吐出来,良久才呼出一口气:
“烫死人了……要是再有块肉就好了……”
“有你一口吃的就不错了,还嫌着嫌那的……”
“要吃肉还得等上面发饷,不然你就喝你的西北风去吧。”
“今年的年景好,风调雨顺的,咱们大都督和将军们又打了这样的大胜仗,赏赐是少不了的了……”
“难说,上面说是说会发足饷银,可实际上……嘿嘿,谁知道呢,就算发足了,将主也得盘剥盘剥咱们,这钱粮到了手上还能剩下多少……?”
那老兵对此并不报什么希望,所以乘早打消底下几个小兵的念头:
“我实话告诉你们,从文宣皇帝驾崩之后,朝廷发下来的钱粮是越来越少,别说赏赐了,战前有一口饱饭给你吃就算是厚道的了……又不是鲜卑百保,天天搁这儿做什么美梦呢?”
“可是阿爷他们不是这样说的,他们巴不得我去军里混呢!”
老兵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嗤笑一声:
“你阿爷那是什么时候?那一辈是跟着神武皇帝征伐天下的,神武皇帝东征西讨,凡是拿下一地必定有赏赐,那些个将主老爷们就是那个时候从尸体堆里面杀出来的血路……”
“那时候,真是功名马上取……家里给张罗了几个女人,可是那时候我心高气傲,瞧不上,想着将来有了家业,怎么也要攀上一个高门大户的金枝玉叶……”
“可是……现在世道不一样啦,熬出来的已经熬出来了,没有来得及熬出来的都被早先熬出来的死死压着。文宣、孝昭皇帝都没了,咱们大齐的运道就一直不行……,就更没有机会挣那个军功啦,老子现在都悔青了肠子,早知道老子早早的把婆娘娶了,也不至于现在还打光棍!”
老兵一边咬着饼子一边骂骂咧咧,语气里流露出无限沉痛,惹得一众小兵使劲的憋着笑。
“咱们这一辈子在血水里摔跤打滚,也不过就是给将主挣功名的命,可以安稳的活下来,混过后半生就赚了,其他的……我可想不了那么多……”
“咋就不能熬出来了?”小兵很不理解,“那西边的宇文家就不要打了?”
他小兵的思维里,有敌人就意味着有军功可挣。只要能立下功,迟早也能成为大人物。
“你可就拉倒吧,还想打进关中去?”
“当年神武帝手底下那是谋士如雨、猛将如云,带甲二十万!不也接连败在了玉璧?”
“别看咱们这次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可人家韦孝宽还活着,谁敢说自己有绝对的把握打进关中去!”
“走着瞧吧你们,还有得打。”
小兵的眼神都黯淡了,抬头看向城楼,清朗的月色下,一面面龙旗高高伫立,随风轻摆。高大的披甲武士雕塑一般站在城垛边、檐角下,如同巍峨的铁塔。看看自己,一身皮褥子,好不容易有一把祖传的腰刀,还锈的不成样子,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人家这才是当兵呀,瞧瞧自己,都他娘的混成了什么个鬼样子?
“同样都是当兵吃粮,人家就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出身就是苦命……”
他羡慕的指了指城墙上,低声说道。
老兵瞥了一眼,眼底闪烁了几下,随后将目光收回:
“还别说……听说这些人五六个月前还是山东的乱民,一帮汉人,他娘的……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邺城里的禁军了……”
“真的?”
“问这么多干啥,再怎么说……到底是跟着皇帝的兵,我们那里比得了?”
“起来,该夜巡了……”
他刚刚起身,便听到风里面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什么人!”
老兵百战余生的战斗素养,让他瞬间警惕起来,众人纷纷长刀出鞘。几点火光在漆黑的夜色里浮动,渐渐的,一条火龙忽然从群山之间窜出,跃入平原,直扑向晋阳城。老兵的心里猛然一跳,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感从尾椎骨蔓延向上……一队披着重甲的骑兵窜出黑幕,为首的将士手里高举着一枚玉牌,闯入城门,疾声大喊:
“陛下巡幸晋阳,速开城门,诸臣于太极殿前接驾觐见!陛下巡幸晋阳,速开城门,诸臣太极殿前接驾觐见!陛下巡幸晋阳……”
马队一路疾驰,扬起阵阵烟尘,进入城内后散做几路,一路通报,片刻之后,沉寂在夜色中的晋阳城重新燃起了灯火,亮如白昼!太宰段韶按剑,匆匆出府,拿了穿宫腰牌前往太极殿。同时,晋阳军大营里,副都督高延宗召集了麾下所有将主,颁布了军令:“……陛下未入城前,一兵一卒不得调动,违抗者,视同谋反!”、“诸位,换好朝服,随某入宫,准备接驾!”
整个晋阳都震动了,官宦人家纷纷整肃衣冠准备去城门跪拜迎驾,却听得有高举着火把的禁军在大街上高声疾呼:“奉圣谕,诸臣不必出城,太极殿前接驾!奉圣谕……”得到消息之后,在晋阳的禁军大营立即发动了。傅伏将整个皇城戒严,率军朝南门的方向狂奔,皇帝将于丑时驾临南门。
傅伏等人又是忐忑又是激动,按照原本给出的日程安排,皇帝还得多在武乡待上几天才会驾临晋阳,忽然之间得到消息,打乱了晋阳上上下下的部署,这要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不行,绝对不能有什么万一!
傅伏随即下令将大营里所有军士全部抽调,安排在各方城楼,以免有意外发生。他亲自带上数百重甲在南门下等候迎驾,丑时刚过,大队的重甲骑兵到了城楼下,慕容三藏取出了玉牌要进城门,傅伏接过,却拦住了他,问道:“敢问将军,陛下何在?”
慕容三藏看都不看他一眼,执意要进去,傅伏拦住不肯。慕容三藏怒道:“这是陛下旨意,你想抗旨!”傅伏也怒目相向:“某接到的命令是南门接驾,不见到陛下,我不会放一人一马入城!”
双方剑拔弩张。这时一个背上插着令旗的小校上前,附耳在慕容三藏耳边说了什么,慕容三藏摆摆手,骑兵队列朝两边缓缓分开。傅伏望着缓步上来的一人一马,眼眶一热,拜倒在地:“臣参见陛下,愿陛下圣体躬安!”高纬批着黑色的大氅,端坐在高大的河曲马上,俯视下去,“免礼,呵呵,傅伏,你在宜阳立下了大功劳,这也说明朕没有看错人,你……很好。”
“这是臣的本分,臣不敢居功!”
他有些激动了,尽管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神色语言间还是难以掩饰。
“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赏的……”高纬望向城内,两派火龙仿佛一直蔓延道到天的尽头,“所有人都来了吗?”
“遵照陛下的旨意,太宰已经召集群臣在太极殿前等候了……”
“好,我们直接去太极殿!”高纬道:“你,跟朕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