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晋阳(下)
傅伏欲为皇帝牵马,被皇帝婉拒。高纬与之笑谈几句后,看看了左右的天幕,东西两侧的高山蜿蜒巍峨,吕梁山的黑影在天幕下显得异常沉重。中央平原出处,一座巨城昂然而立。而他,就在这座城下。我来了,我要征服它……高纬默默的想着,牵动缰绳,入城。
晋阳始建于春秋周敬王十三年,自古以来地位便特殊超然,曾为赵国国都,更为汉魏重镇,随着历史的大流,一步步成为了在全天下都具有独特政治地位的霸府。得晋阳,得天下。这是高齐和李唐的龙兴之地。
晋阳城内亮的如同白昼,几乎每一家每一户都在门前挂了一盏灯笼,或者一根火把。大道两旁的铁甲武士按刀持矛而立,面甲森森,看不见面目。背后的骑士慢慢涌上来,将皇帝护卫在中央。
皇帝边走,忽然感慨的说道:“这就是晋阳……朕几乎记不清了……”
有百姓跪倒在了路旁。高纬遥遥抬手,示意平身。忽然间,便是一阵恍惚。他虽然在四年前便登基称帝,但是大权全在父亲高湛之手,他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巡视过晋阳,也从未体验过这样权掌天下的快感。记忆里,每次来晋阳都是钻在马车里。满耳都是车轱辘的咔吱声响,满眼都是甲士环绕,刀枪剑戟的寒光照的人不敢睁眼。外面往往万人跪拜、称颂功德。
年幼的高纬每每被刺激的热血冲脑,却在高湛冷漠乃至警惕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心中的火焰被慢慢浇灭……他渐渐明白,父亲高湛并不喜欢有人跟他一块体验这种感觉,哪怕是亲生儿子,也绝不允许。
儿臣儿臣,这个词眼,重为臣,轻为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武成帝高湛的时代已经过去,高齐皇朝的主宰者只有一人,那就是他,高纬。
一驾华丽的马车停在前面,高纬顿了顿,回头看向傅伏和慕容三藏等人,道:“已经是寅时了,再有不多时就要天亮了,朝会不能拖,就不上轿更衣了……我们骑马进皇城!”
“陛下,这并不合礼制!”唐邕情急之下忽然大声劝阻,待到皇帝望过来,他才意识到刚刚的举动不太妥当,于是红着脸道:“晋阳百官在太极殿前朝拜陛下,此等场合,应当珍而重之才是,还请陛下回轿更衣,换上冕冠冕服……至于朝会,可以稍稍延后,有段太宰统领百官,想来应当不至于出乱子。”
高纬只穿了合身的常服,他低头看看,笑道:“也对,不过时间不等人,朕说好会在寅时召见群臣,那么就不能食言……这样吧,取甲来,朕披甲入皇城!卿以为如何?”
换上帝王冕服太繁琐,而且这里的条件不便,所要耗费的时间更多……唐邕想了想,咬着牙点了点头。高纬利索的套上甲,然后朝着皇城疾驰而去。
晋阳太极殿前,朝臣已经整肃完毕,百级的台阶之下,两侧卧着威武的石龙,鳞甲里的露珠已经结成了霜,凉风吹过。等了许久,朝臣队列下已经微有骚动,段韶忽然抬眼,低沉的喝到:“……肃静!!”段韶干瘦而且略微佝偻的身姿松一般苍劲,每一个眼神都锋利的像刀子,一下子震慑了那些骚动的人。
老段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一声咆哮就让那些个鼻孔朝天的勋臣个个服帖。
高延宗肃立在段太宰的下首,心里啧啧的惊叹……不愧是能守住大齐门户那么多年的人啊……
高延宗的心里活动很丰富,正走神间,段韶忽然朝他看来,问道:“确定万无一失?”
高延宗回过神来,好在他功课准备的不错,迅速听明白了段韶的意思,点头道:“放心吧,出不了乱子,我调了三个骁果营看着,没有手令胆敢调动兵马者立斩不赦!”
“嗯……”其实段韶只是担心高延宗粗枝大叶办不好事情,原本的计划是先让高延宗处理一下,权当练手,之后最重要的环节当然是要他亲自过问的。可是陛下来的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准备。
没有想到高延宗一个人这么快就把事情打理清楚了。
也算是幸事,皇帝到晋阳,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只是……只是圣驾为什么提前到了呢?段韶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段韶身为朝中巨擎,虽然并不管理政务,政治嗅觉也是极其敏锐的。到了他这个地位,朝中的很多事情都瞒不了他。站得越高,感知到的风就越大,很多东西、很多事情,底下的人物浑然不觉,对他而言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自高纬亲政以来,朝廷一系列拨乱反正的举措令段韶一度感觉到振奋无比,即使是现在,拥戴今上的心思也没有削减。他看得很明白,大齐前不久还摇摇欲坠,是今上将这个即将撞入悬崖的马车拉了回来。在他看来,皇帝的到目前为止很多的政策都是天马行空,但毫无例外都是对的,不到两三年,大齐当可回到巅峰状态。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邺城朝廷对晋阳这边越来越不友善,但这与他之间并没有太大关系,在他看来晋阳的确很有整治的必要,也一直明里暗里的表明支持的态度。但是,他也怕皇帝年轻气盛、没有耐心,晋阳六镇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降伏的。皇帝如果操之过急,恐怕会适得其反……
皇帝这么迫不及待赶到晋阳,是已经迫不及待,想直接震慑六镇勋贵吗?
段韶不得不考虑到这个可能。
但还是一句话,他不同意。
即使皇帝的主意再好也不行。
晋阳局面关系到整个大齐的安危,目前六镇还是高齐的统治根基,底子还没有巩固,便干出自掘根基的事情,不是明君所为。神武帝之所以能成势就是因为鲜卑六镇都拥戴他,只要六镇在,大齐便可以征调数十万的猛士。可若是六镇的人心散了,对于高齐的打击是绝对致命无比的!
他打定主意不能由着陛下听信酸儒们的话胡来。他段韶岂能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是六镇万万动不得,最起码现在不能。只能用小刀一点一点修正,而不是连根拔起!
现在晋阳六坊里也已经有了要和邺城争锋相对的声音,这些日子,晋阳的政治气氛诡异也是由此而来。天下人都盛传,皇帝将要整治六镇。这让很多人都惴惴不安……段韶也为此安抚了很多人,依旧没有办法将这些声音打压下去。长此以往,对于朝局的影响还不得而知,光就治军而言,这是十分不利的。军心涣散,人人自危,一支铁血的军队就会变成乌合之众。
“陛下是骑马来的……!”不知谁喊了一声。宫墙后忽然蹿出十几员骑士,到了宿卫之前,纷纷勒住战马。宿卫军皆大礼参拜。高纬一直跑到宫阶之前,下了战马,缓步迈上台阶。段韶带着身份最高的朝臣们,站在半阶上,对皇帝又是躬身一拜:“老臣段韶,参见陛下!”他没能拜下去,皇帝一只手托着他,笑道:“太宰年事已高,又是大齐栋梁,可以免了这些虚礼……”他又环视四周,“你们要拜,也等会儿再拜吧。”
诸臣面面相觑,皇帝今天看上去很和煦……一点都不像是来大开杀戒的样子,冕服没穿,车驾没坐,反倒是骑马披甲前来,随意的很,感觉心里上和他们无形拉近了几分……
皇帝转身上了台阶,众人作揖行礼,“……吾皇万寿无疆!!”
天边才刚刚露出鱼白肚,高纬站在太极殿前,“诸卿平身……”
这个时候还不兴跪拜礼,不像明清,不仅跪皇帝,下官碰到上官也要跪拜,阶级等级意识森严,将士大夫和武人的骨气都统统跪没了。一遇到事情,一个个就变成了可怜的磕头虫。
高纬知道这个时候无数人都在等着他开口,想要知道他接下来的动向,“汾州大捷,朕心甚慰,此战,我朝拓地百里,斩获难以数计,太宰段韶、左相斛律光居功至伟……!”
“另高延宗、高长恭、傅伏、綦连猛、薛孤延、阿于子、段畅等同样勇武善战,彰显大齐武威!只是……莫多娄显敬、王显等大将战死,殊为可惜……”
莫多娄显敬在汾北被宇文宪所杀,王显在平陇之战为杨素所杀。莫多娄显敬是斛律光的得力部下,死的可惜,王显能力也不俗,但杀他的杨素现在他的手里,怎么算这笔生意并不算亏。他们二人的追封和尊容都是少不了的。
“传朕命,凡立战功的将士,赏赐比往年追加一成!”户部刚刚征收了秋粮和税银,国库充盈,高纬赏赐下去底气壮了不少,“战死或伤残的将士,家中赐良田三十亩,丝绢十四匹,免税三年!”
下面自然是一片称颂拍马之声。高纬顿了顿,正当所有人都等着皇帝进入正题的时候,却等来了一句:
“行了,就到这里,退朝吧……”
众人瞠目结舌,这……就这么没了?
忽然发现,陛下你很调皮呀……
段韶的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看来皇帝还是有分寸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柱石
高纬说下朝就是下朝,该有的封赏都封下去了,此时北齐境内四海升平,暂时还真就没有事情可做了。
高纬估计,现在很多人恐怕都摸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吧?
他何尝不想马上动手,一举将这个烂窟窿填上?
但,再三权衡之后,高纬忽然又觉得不必着急。
他这次来晋阳,一两年内是不打算回去了,有的是时间慢慢把事情给办了……
今天是十一月初二,一大早,高纬从重帘绣幕的寝宫醒来,他没有赖床的习惯,直接在皇后的服侍下穿上了燕居的便服,梳洗完毕,立刻到了太极殿后边的宣室殿,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他的喜好打点完毕。高纬习惯了早上起来看一会儿书,等到腹中饥饿,路冉很有眼色的命人将御膳抬上来。
皇帝一路过来,实在是累惨了。昨天刚到晋阳,一点胃口也没有,今日胃口大开。
矮桌上早已摆放好了餐前小点心和饮品,有早晨新做的、只有核桃大小的羊乳酥,还有大碗的羊肉面,有如果不是旁边还坐着一个小东西高纬会更加畅快。
高媛媛小朋友就是个磨人精,高纬不胜其烦,给她准备了几个姐妹淘,也就是几个宗王家的郡主,兰陵王的女儿也在里面,就这,还是一天到晚追在哥哥屁股后边要听故事。早餐时间是“默认”的故事环节,高纬被缠得没有办法,早就想训斥几下,却不忍心,毕竟人家小孩子嘛。
宝庆公主对于哥哥脑子里的那些奇思妙想惊叹连连,小嘴呆楞楞的张着,一对小拳头在胸前捏的紧紧的,为故事中的主人公忧心不已。她听故事并不私人,高纬讲完之后她还会根据记忆记下来,然后讲给几个小姐妹听,虽然复述的并不完全,偶尔还有一两个病句、或者是忘词,但是她们瞠目结舌、一脸崇拜的样子让宝庆觉得倍儿有面子!
高纬脸上不显露,仿佛很嫌弃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有些开心。
小样儿,以为西游记、三国都讲完了我就没有故事可讲了吗?
等到宝庆出去,高纬方才回复了平日里严肃的神情,“段太宰到了吗?”
高顺出声道:“段太宰还有几位尚书已经在侧殿等候陛下,陛下,是不是现在召见他们……?”
“不必了,左右就这几步路,朕亲自去见他……”
段韶和一众重臣就在偏殿坐着,偶尔捏起一块有调养脏腑、清火去湿功效的小糕点,不过此时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吃的上面,段韶的侧边有一个罩着锦缎的漆盒,盒子已经开了一道口子,段韶拿着一纸地图,仔细的寻找着什么地方,边上还有几个侍郎之类的官员站着低声给他讲解,段韶听得频频点头,最后道:
“行了,这互市若真如你们所说,利在千秋,要老夫放开一道口子也未为不可……老夫老了,管不动这些事情,你们看着办吧……”
房恭懿面带喜色,朝段韶拱拱手道:“那就多谢太宰成全了……”
段韶笑眯眯,似笑非笑,琢磨不透:
“老夫成全,老夫成全你们什么?难不成……老夫不让,你们这事就不办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滑头的很,找人办事一点都不爽利,这高帽子给老夫扣的……”
段韶自然明白,他们要在晋阳搞动作,但是又怕晋阳的水太深,不好操作,于是才来找他帮忙。眼见段韶已经赞同他们的想法,郑宇笑道:
“这可不是扣高帽子,您镇守国门多年,论资历、论威望、论功勋,谁能与您相提并论呐。这事还真就需要您来表一个态,之后的工作才好进行……”
祖紧跟在后边捧哏:
“这话在理呀,我等都是文臣,威望、资历都不够。而互市在晋阳开放,这是国家大计,牵扯到方方面面,我们这个时候,还真就需要您这样有分量的做一个顶梁柱……您点头,下面的事情会容易一些……”
段晒倒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轻轻的点头。
这个时候,高纬从正殿转进了偏殿。
“参见陛下……!”
高纬一如既往的将段韶扶起来,然后坐在主位上,笑道:
“朕老远就听到你们聊得热闹,在谈论些什么呢?”
郑宇等人刚想开口,就被祖抢了先,“启禀陛下,平州刺史平鉴那边,有一封奏章到了,那边互市之事已经稳妥,我们正在商量接下来如何做……”
于情于理,这互市的第一枪都是要在晋阳先开始的。
高纬颔首,祖小心的捧起奏章递给皇帝,高纬打开看后,挑了挑眉,“平鉴的速度很快呀,这么快就和契丹和高句丽谈完了……互市的地区也已经划分清楚了,不错……”
其实,在高纬的眼里,东北方向的互市和晋阳这边的同样重要,反而对于和南陈那边,高纬并不是很上心。因为从长远上来看,和南边互市所带来的政治意义远不及和北边结盟的大。
比起富庶的南朝,互市可以影响最大的当然是北边的游牧民族了,几乎大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们需要的,当他们经济上开始靠向北齐,政治立场自然也就不会歪了。自古利益最动人心,不外乎如此。在经济上的厮杀、制裁,要比十数万的虎狼之师更加恐怖,它带给一个国家的影响可以渗透到方方面面。
高纬又拿起另一本奏章,封面上的名字为《呈并朔燕显肆恒六州互市沿革事略》,这是内阁草拟了两个月之久的对于边市区域划定、秩序管理的奏章,篇幅非常长。每一条每一个细则都写得十分详细,简洁明白。为此甚至在内阁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专门讨论、分析互市细则。然而这仅仅是西北方向的,对于东北部、和南部的边市,内阁都出台了相应的对策和管理模式。对象不同,攻略自然也要相应改变。
所谓开放,并不是全线开放,每一个州郡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开放的生意地点,只允许普通百姓和商人入境,而且有时间期限。更何况,这是在边州开放,管理上更加要小心,所以高纬将段韶找来询问他的一些意见。段韶倒是丝毫不吝啬,很快找出了几个重中之重:
“营州,本商孤竹国。秦属辽西郡,汉为昌黎郡,前燕迁都于此,拓跋魏立营州,所辖之地,为昌黎、建德、辽东、乐浪、冀阳、营丘六郡……营州北临契丹、诸部,东边与高句丽接壤。都不是安分的主儿,我们既要和他们做生意,可也更得要防着他们……”
“平州,与高句丽隔海相望,海运是可行的。平州在商之时为孤竹国,春秋称山戎国,秦为辽西、右北平二郡地,汉代沿袭,汉末为公孙度据有,后并入魏……这里要加强海防,同时,平州也可作为营州的大后方……”
“弘州,前魏静帝在此处置北灵丘县……”、“老臣建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要抓紧修筑城防军寨,以防不测……”段韶将地图放在桌面上,一点一点的细说攻守态势,由浅入深,渐渐详细具体起来,高纬听得入神,频频点头。他发现段韶将主要目光放在了东北方。
幽州、营州、平州……这是燕云十六州……宋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导致宋朝几乎无险可守,不得不养了百万规模的庞大军队,战争成本高过历朝历代。这里是一片极佳的战略要地。
“右北平这边……就是这里,古时为黄洛城,滦河环绕,在庐龙山南,呵呵,相传齐桓公伐山戎,见山神俞鬼……汉代的时候为石城县,后为海阳县。汉末为公孙度所据。别看这地方小,这里负山带河,为朔汉形胜之地。公子扶苏,就曾在此修筑长城,此地易守难攻……”
唐邕和高延宗几个顺带跟来的听得津津有味,段太宰在讲主意事项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将自己对于这几个地方将来的战略布局讲出来了。懂得兵事的人两眼放光,一边认真倾听,一边把眼睛瞄向地图,默默推演着,发现老段讲的很有道理。这对于武将来说是一个提高自己战略眼光的机会。
少数几个文臣对此不感兴趣,听的一脸懵,不过好歹能明白一些……现在段韶讲的这些就是在为将来布局,万一撕破脸,战争到来,大齐该如何应对的一系列举措。
段韶,这位当今天下的顶尖统帅,在他们面前推演了几场宏观战争。敌我态势,力量对比,被他讲的清清楚楚,讲毕,大殿内静默了一瞬。高纬拊掌赞叹道:“太宰真不愧为国之柱石!”
如果说高长恭的奏对让高纬眼前一亮,可圈可点。那么段韶给高纬的感觉就更加直接和震撼了,什么是帅才?这就是!为人谨守温良恭俭让,为帅追亡逐北、连战连捷,让几代帝王都信重依仗!高纬现在忽然觉得段韶却是需要好好休养一下了,这样一个老人活的长久,绝对是大齐的幸事!
另一边,高延宗看着这些君臣肉麻的吹捧和互动,看着老家伙明明心里牛*逼坏了却还要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暗暗扯了一下嘴角……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第一百六十八章用贪官,反贪官
天灰蒙蒙的,下起了细雨,盛夏已经过去,秋天的雨缠缠绵绵的,透着彻骨的寒冷。几架马车停在了宣武门外,马车上的人下了车,等到禁卫验明正身之后这才放行。马上就有几把伞撑在头顶上。南安王高思好看了一眼一边的高和高绰,作了一揖:“任城王兄安好,南阳王安好……”高和高绰朝着高思好微微点头,互相寒暄问候了一番后,不约而同的排成一列,在宫人的指引下前往宣室殿。
这里面高绰的辈分是最低的,走的稍稍靠后一些,默默的听两个王叔谈天。
高思好一路喋喋不休:“……我刚刚落脚,陛下敕封的诏书就下来了,惊的我呀……屁颠屁颠的往这儿赶,隆恩浩荡,这谢恩的事真是一丝也不敢怠慢……”、“我本以为这次伴驾只是来蹭蹭热闹而已,却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封我为大将军,也是意外之喜……”
……高默默的听着,微笑不语。这次总共有三位亲王伴驾,三个都得封高位,高被封为太傅,高思好则为大将军,高绰调入了大理寺……同时也有许许多多的王族宗室子弟被调入禁军之中任职,宗室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这让宗王们脸上都有了喜气,纷纷表示力挺朝廷。
一向沉静寡言的高,因为这一年多来的仕途顺利,焕发了第二春,成为朝野炙手可热的大臣。高思好一边攀谈,一边流露处交好之意,高并没有给出明确态度,扭头看向故意拉下他们半步的高,笑眯眯道:“仁通终于初次打理朝务,感受如何?”
高思好这才发现自己无心之中冷落了南阳王。南阳王高绰与当今天子同一日降生,本来他才是长兄,但是却因为生母太过卑贱而贬为次子。此前一直默默无闻,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次巡狩将他也带上了。虽然价值地位都不如任城王,但是也是值得结交一番的对象,说不定那一天可以成为一大助力……
高绰长得十分俊秀,一身得体低调的王服,举手投足都是儒雅风流的贵公子的做派。此时听得王叔询问,他微微欠身,苦笑一声道:“……不瞒王叔说,陛下这一道圣谕打了侄儿一个措手不及……我就是一个闲散藩王,那里管的来这种事情……”高思好细细听来,竟都是些诉苦之言。这让高准备好了的勉励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高深深地看了高绰一眼,意有所指道:“陛下将大任委托给你便是信重于你,你只需要好好干,不辜负陛下的信重就是了,其他的不需要有什么顾忌,陛下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这番话连敲带打,让高绰也红了脸,只得低头听王叔训示。高思好又不是高绰的正牌王叔,没有这个义务替他解围,一路听着高教育子侄,一边笑眯眯的看风景,但暗地里却是暗暗审视高绰。
高绰表现出来脾气似乎有些太过胆怯懦弱了,可是与他残酷暴虐的恶名丝毫不挂钩呀……
难道是传言不符?高思好将疑惑埋在了心里,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身笑道:“行了,到了,你们的嘴也该消停了吧?”眼前便是宣室殿的大门。
换下了雨具,皇帝的贴身内侍出来说:“陛下正在听国子寺的博士授课,还请几位稍等……”
高思好上前问道:“不知是那位先生得了陛下青眼?”
小内侍侧身看了看殿内,小声道:“是颜之推,前个月,可是得了陛下‘博学鸿儒’的称赞,一直给陛下讲经……”高思好和高等人本身也是学识渊博的人,一听便来了兴趣,“敢问今日颜博士讲的是什么?”
小内侍答道:“是陈寿所撰的《三国志》。”三人随后到偏殿等候。
正殿内温暖如春,颜之推跪坐在御榻下方三丈远的地方,手捧书籍,深情并茂的讲解经意。皇帝半卧在靠枕上,屈着一条腿,浓密的鸦黑长发散披,宽松的白袍露出小半片胸腹,显得很是随性。皇帝那一对凤眼微微眯起。不可否认,颜之推的水平很高,讲解也十分深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越来越没有听下去的兴致,好不容易等到颜之推讲完,高纬便道:“上个月,爱卿所讲的《左传》十分精到,但是今日……”高纬顿了一下,轻轻摇头道:“并不是十分合朕的心意……”
若是换作别人听到皇帝这个评价早就惶恐不安了,但是颜之推不一样,依旧是十分镇定,问道:“请问陛下对什么内容不满意?”高纬最讨厌上下级互猜心思,大多时候说话都很直接,于是道:“朕对于已经过去的那些风云变幻并不感兴趣,朕想要听的,是古今帝王的治国御下之术,爱卿可否与朕分说一二?”
李世民之所以说以史为鉴,在高纬的理解看来,是因为历史有惊人的轮回性和重复性,就像车轮一般。不管是谁,都可以在史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并吸取足够的经验教训。
史书就是任成功者粉饰的小姑娘,去掉真真假假的故事,剩下来可供揣摩思考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高纬之所以爱听博士讲史,就是为了学习纵横捭阖的帝王心术。
可是今日,他并没有太多的收获,心里有些小失望。
史书中的帝王将相,都是客观的、片面的,想要归纳总结出完整的治国之道可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就打比方说,人人都知道轻徭薄赋可以使天下安定,但是又有几朝几代、几位明君可以做到呢?
时代的情况不一样,轻徭薄赋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的。不同的情况应该有不同的治国手段。
高纬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做好一个帝王。所以他找来了家学渊源、学识渊博的颜之推给他讲解。
颜之推听完皇帝的要求之后,陷入了沉思。皇帝没有问治国策略,而是问治国之术,这个道的涵盖可就太广了,政略、权衡之术等等等等,这些都可以称之为治国之术。颜之推沉默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臣观史书,欲使国家安定,盖有强军、德政,二者缺一不可。作为君王,要亲贤臣,远小人,要临敌以威,更要教民以信……要胸襟宽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些道理朕都知道……”高纬说,“这些是书上都寻得找的大道理,爱卿有没有新鲜一点的东西教朕?”
颜之推被问出了冷汗,作揖俯首道:“臣不知,请陛下指明方向……”
高纬身子前倾,一只手搭在桌子上,食指慢慢敲击了两下,“方才,你所说的,朕有两点不同意……,一,亲贤臣,远小人。朕以为,既要亲贤臣,也要亲小人。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觉得,这话不对,应该是疑人要用,用人要疑……”
“贤臣固然要用,小人也未必就是一无是处,一个国家的朝堂上,不仅应该有皇皇正大的君子,也该有心思诡谲的小人。君王御下,本就是讲究一个相互制衡之道……”高纬站起身来,踱步至阁门边,死死寒气扑入,“任何一方取得压倒性优势,这个国家就会丧失竞争力,从此止步不前。人人都道是小**国,岂不闻……君子也会祸国?”
颜之推无言以对,又听得皇帝说:“至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觉得更是扯淡……”
“陛下……”颜之推大惊失色,身为经过正统教育的儒家子弟,在他看来,皇帝的这个言论简直匪夷所思。高纬冷笑道:“你觉得朕错了?朕反而觉得你们都错了,世人都错了……曹孟德以猜疑著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从他嘴里说出来……呵呵,这只是他为了招揽人才,说的场面话而已。人的心思很复杂……为人君者,既要用臣子,也要防臣子……”
“坦荡君子,朕要用,卑劣小人,朕也要用。只要有用,不影响到大是大非,朕可以不问过往,不纠对错……观秦昭襄王与汉武治国,都是如此……”颜之推呆楞楞的听着,仿佛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东西豁然开朗了,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明白,他只能竭尽全力的记住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高纬不怕颜之推听到,颜之推是坦荡君子,身为史官,他不敢,也不会将皇帝的言论泄露出半个字。这些都是高纬这一年做皇帝以来的心得,在胸中积压了一年多,吐出来之后,很多模糊的领悟也忽然更加清晰了起来。
“抛开立场恩怨不谈,宇文泰,朕还是十分佩服的。”皇帝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夸赞起了敌国,“朕听闻,宇文泰曾遍访天下贤才,遇到了名士苏绰,于是宇文泰便向苏绰讨教治国之道,苏绰献上的计策……呵,听来也是十分荒唐,总结起来可以归纳为‘用贪官,反贪官’。”
“宇文泰当时十分费解,为什么要用贪官呢?苏绰回答说:‘无论是打江山,还是坐江山,都需要有人为你驱策,做你的鹰犬,要让人愿意为你卖命……可是没有好处谁会替你卖命呢?西魏穷的叮当响,拿不出钱,那就只能给权让他们去搜刮贪敛了,他们有了权,就可以去搜刮民脂民膏,不就得到好处,也会为你卖命了吗?’”
“宇文泰又问,‘贪官得了好处,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苏绰回答:‘你给了他权,就是给了他好处,为了维护他的好处,他就会拼命去维护你的权,这些人拼命维护你的政权,你的江山不就稳固了吗?’”
颜之推眨眨眼,疑惑道:“可是臣不曾听闻过宇文泰和苏绰还有这样的奏对呀?”难道是他记错了?高纬笑着摇摇头:“朕也只是偶然听说,并不知道真假……很多还是朕自己揣测想明白的……”有一瞬,颜之推的额头上浮现了几缕黑线,没有史实皇帝还讲的跟真的一样,也是没谁了……
不过,这是皇帝自己脑补的,完全可以将这段内容写进起居注里,供后人窥知这位皇帝的心性和真实面目。于是他顺着皇帝的思路问下去,“那……既然用了贪官,又为何要反贪官呢?”
高纬就欣赏颜之推这样有眼色的,于是说道:
“用了贪官,就必须要反贪官。否则激起民怨,朕不能自掘根基啊……。但是,贪官,要扶起来容易,要摁下去也容易。第一,天底下哪有不贪的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话。以反贪为名,可以清扫不听话的人,巩固权力。第二,官只要会贪,把柄就在朕的手里,他那里敢背叛朕?只有乖乖的当朕的狗……”
颜之推眼睛瞪的像铜铃,他真是第一次听这么精彩的权谋,这就是帝王心术的恐怖?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联想一下祖这些人,可不就是被今上当成咬人的猎犬在养吗?
陛下不能明着办的事情,他们办,陛下不能明着说的事情,他们说,陛下一旦表露出某种心思,第一个摇旗呐喊的就是他们……陛下可以用他们宰杀别人,也可以随时宰杀他们……
颜之推感觉十分震撼,在儒家书本里那里可以看到这些?史官写史,向来都是春秋笔法,这种高深的权术,可以学、可以用,但绝不肯说出来。所以书里面尽是一些修身齐家治国的言论,今上的这一番话可流传千秋万世!这……这一定要记起来!等到皇帝百年之后再拿出来整理编撰,只需春秋笔法稍加润色一下,一定会成为后世帝王争相观阅的必读范本!
颜之推的眼睛绿的发光,目光灼灼的盯着皇帝看。
高纬想了想,后边的话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
用贪官反贪官,看似不合理,实际并不矛盾。朕用你,也并不妨碍朕杀你,如果贪官太多,或者目的达到,已经不需要他们,可以拉出来杀一批平息民愤,祭起反贪大旗,让底下的民众认识到皇帝是圣明的、伟大的,不好的只是那些贪官,既可以消除异己,又可以填充腰包,何乐不为呢?
可是这些是不能说出来的,直接说出来,那他在后世历史上的形象堪忧呀……
颜之推默默整理了一下皇帝今日的言行,准备下去归纳备注。高纬想起隔壁偏殿内还有几人在等候自己,旋即宣召高等人在正殿觐见。高、高思好、高绰按照年龄列好位置朝皇帝跪拜谢恩,高纬高居皇座,目光和煦又深沉的从他们身上扫过,在高绰的面前停了一瞬,渐渐移开,高绰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良久,皇帝方才开口道:“……望诸卿,勿负朕望。”
“臣遵旨!!”
高绰亦步亦趋的出了宣室殿,望见黑沉沉的天空,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风一吹,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高绰摸摸自己的后背,居然都被冷汗浸湿了。
今上刚才……为什么要多看他几眼?
他的脑海中阵阵空白,高和高思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回身望过来,“仁通,还不快走……”
“来了……”
高皱着眉,“怎么了?”
“没,没什么……”高绰的心气不太高。
高思好打着哈哈道:“大概是太久没有见到圣上,吓的不行了……”
这就算遮掩过去了。
高思好面色如常,藏在袖子里的手也一直攥着,忍住没有发抖,“快回去吧,这天气可是说变就变的呢。”
这时候,纸伞上传来啪地一声脆响,高思好用指腹黏住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雹子,“你们看看,都下雪了……”
“真冷。”
随后,炒豆子一样的响声在伞面上响起。
天幕间很快就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第一百六十九章冬日小记(一)
雹子断断续续的下了两日,已经停了,片片鹅毛雪花从空中飘落而下。
晋阳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落雪。
暮色慢慢的攀爬上来。宫苑间有昏黄的灯火燃起。
前宫内廊道错杂,偶尔有宫人低头躬身从檐下快步走过,几道影子悠哉游哉的从雪地的这一头晃到了另一头。除了北风的呼啸声,一切都很安静。
高纬低头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好一场大雪,朕觉着居然比邺城那边还要冷几分。”
“陛下头一次在晋阳过冬,这晋阳可不比东边暖和,呵呵……过些日子就习惯了……”祖笑呵呵的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吕梁山在西边,可挡不住北边来的风。”
“瑞雪兆丰年嘛,好兆头……”
阁臣中有人点头附和。
冬日持久的大雪可以冻死土壤中埋藏的害虫卵,还可以让土层储存相当规模的积水,大大的利于农耕。
“前日,裴世矩已经过了大同,本来这两日就能到,但是这忽然下了雪,怕是会耽误行程。”
“木杆可汗与我朝正式签订盟约,今岁果然秋毫无犯,突厥诸部都没有寇边迹象,安分的很……”
“这就好,既然订下了盟,双方都该有诚意才对……”
“此次裴氏叔侄可谓功不可没,当重重奖赏。”
高纬点点头,鞋尖撇开了雪地里的枯草:
“今日的那个折子,就是几大部落酋领联名上的折子,你们都看了吧……”
众人点点头,道:“臣等已经看了,今年落雪比往年要早了一些,我们这边是十一月初,他们那边十月中旬就开始下雹子,北边很多部落都没有准备好过冬物资,怕是会冻死不少牲畜……”
“以往发生这种状况无非就是下诏允许他们进入边州猫冬。有城墙挡着,粮食和物资都不缺,要熬过去也容易一些。”祖多年的工作经验,说起这些来是如数家珍。
“一到了冬日,鲜卑部落酋领和贵人们都会在落雪前就进入边州,这都是惯例了。”
高纬听出了一点兴趣,道:“他们底下的人也允许入城?”
祖正色道:“这个自然是不准的,他们是他们。冬日里边州诸郡也是粮草紧缺,不能屯下那么多人。再说了,鲜卑、羯人、契丹、高车……那么多部落,底下部众动辄数千数万,这要进了城,万一……”
“确实很麻烦……”高纬了解了之后,点点头,“那么,靠拢城池,以为依附,总是允许的吧?”
“这个允许,只要不调动兵卒,没有异动,他们想要干什么是他们的事,边军也管不着他们。”
部众和部卒是部落酋领的私产,皇权都无法直接干涉到他们。
高纬只觉得太阳穴有一阵在突突地跳动,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此时离历史中隋唐的出现也不过十几二十年,而在北周和北齐国内,仍然有大量的鲜卑势力。这些人固执的抵制着汉化潮流,抵制融合,固守着鲜卑旧俗,过着游牧、逐水草而居的日子。皇权想要插手也不可得。
“既如此,那就按照常例办理吧,命他们约束部众,安分守己便是。”
难道真的只有经过重大的政权变革才能将这些人彻底的归心?北周灭齐,杨坚篡周,李唐横扫天下,江山几经易主,经历了无数的血雨腥风,这才建立了民族融合的开明盛世。
人,只有被打痛了,才会懂得畏惧。
固有的既得利益者,经历了无数次的清洗,才会停止反抗。
社会变革的道路上免不了要流血……
只是,非得要杀的人头滚滚才能做到吗?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以南伐为名,迁都洛阳,全面改革鲜卑旧俗,用汉人的习俗取代鲜卑习俗,并且改革北魏的政治制度,参照南朝的规章制度建立新秩序,严厉镇杀、打压反对的鲜卑贵族……可他不也没有竟全功吗?怀朔六镇等鲜卑对于改革极不赞同,宁愿被孝文帝遗弃也不肯做出改变。
到头来成为了压垮北魏政权的主要因素之一。
而现在,北齐政治舞台上的权力者主要就是这些人。
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他们阻拦改革、阻挠汉化的烈度甚至会与当年阻挠孝文帝迁都洛阳一样。
杀心已起,却又暂时又无可奈何……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口老血都堵到喉咙了却不能喷出来。
说得就是高纬现在的心情。早晚憋出内伤。
不管动手还是不动手,到头来都会伤到元气,两难境地的时候,就要看孰轻孰重了。
这压力实在是太大,即便高纬已经布好了局,打算用几年时间好好筹谋一番,从军事、政治、经济三方面入手……也难免感觉到压力。穿越者也不是万能的,原以为当了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发现当时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想要做一个明君,想要建立万世不易之功业,那么享受这种东西这辈子是别想了,就是劳累的命。想要舒服下辈子穿一个小书生吧,想怎么喷怎么喷,想怎么吹牛就怎么吹牛,反正只是一个喷子,何苦那么幸苦,硬要做一个改变时代的总设计师呢?
反正江山没了是皇帝的责任。“皇帝昏庸,皇帝无能,这才没有守住基业。”
没有当过当家人,就别说自己知道当家的苦。
世人皆知皇命难违,又岂知皇帝难为呢?
高纬看了眼幽深的宫道,四周的高墙隔绝了一切天光,头顶的那一片窄窄的天空,雪花下的愈发急促了。
待到诸臣褪尽,高纬又独自一人在太极殿坐了一会儿,有一个计划在他心头翻来覆去的酝酿:年节之后,就是时候对朝廷的官制进行改革了。改北魏官制为明代官制,再在其原本的基础上做出一点修改,总的的来说,要做到收大权于朝廷,收大权于皇帝。文修武备……分开管理。
不到那个时候,他一点风声也不能透露出去。一个朝廷上,部门太多,就会出现人浮于事、庸官冗官尸位素餐的情况,高纬的第一步,要精简机构,而且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联合邺城,两个都城双管齐下,自上而下做出调整和改变。
好在工作并不是非常麻烦,工作量也不大,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有了三省六部制的雏形,要做出改变,将权力集中起来,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北齐官制基本沿袭北魏,仅仅在少数几个地方略有不同罢了。明代昏君迭出,党争不断,内忧外患之下尚且存活了如此久的时间,就足以说明,明代沿用的制度具有一定的先进性。要发挥一个国家最大的潜力,只能通过全面的掌控才能实现,地方不听中央,国家各部门自行其事,没有完整的、具体的参政制度,国家机器的效率就会打上折扣……
高纬俯身在案上,提笔勾圈点画,将朝廷上上下下各部门的脉络全都细细的梳理一遍,从今往后要如何规划职权,每一项都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先把中央理清楚,接下来对地方动手就会容易许多……从朝廷,到刺史和仪同三司,再到地方郡县,一级一级,一点点的将权力收归中央……
高纬站直了身子,挥手道:“铺纸,研磨!”待到内侍做好一切,高纬方才落笔,将自己最后的决定一项一项的罗列在明黄色的黄帛上。“……改民部为户部,最高长官列为户部尚书,设左右侍郎二位……为副官,改五兵部为为兵部,祠部为礼部……罢都官尚书,改刑部尚书……”灯影下,皇帝的下笔若飞,游龙一般矫健的气势在纸面上渲染开来。只等开春,这份诏书便会真正面世,会有许许多多的官职被裁撤,高纬经过了长时间的了解和推敲,终于再一次磨刀霍霍,对准了位列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
“娘娘……”太极殿外,一道纤细的影子出现在正门侧边。路冉和刘桃枝微微欠身,无声的挡住了皇后的视线。皇后斛律氏来的悄无声息,她穿的很素净,娇俏的小脸上只是略施粉黛,眉如远山,一头乌发上只别了一支簪子,手里提着一个保暖的食盒。婉儿并未有半点不悦,和颜悦色道:“陛下在里面吗?”
“陛下正在处置朝务,吩咐过了,不准任何人打扰。娘娘勿怪……”
“这么晚了,陛下还在处理朝务?”她的一对秀眉微微蹙起,担忧的看向里边。依稀看得到正殿最深处,灯火通明,伏案奋笔疾书的皇帝低垂着头,并未察觉到妻子的到来。他仿佛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的,永远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陛下还没有用膳吧?”
路冉拘谨的站直了,有些心虚。皇后目光严厉的扫了他一眼,“陛下忙,你们贴身侍候的人就应该给陛下多想想,否则陛下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的?”
路冉的腰弯的更低了,不是他没有劝过,只是每当皇帝在办正事的时候脾气就会特别凶戾暴躁,听不得一点杂音,动不动就将人拖下去杖责,他们有心劝,却没有这个胆子。婉儿大抵也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丈夫的脾气很固执,越是拦着,越是要拧着干。随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罢了,从今往后多注意就是。陛下近来有头疼的毛病,记得提醒他多休息……”
等到妻子离开,又过了一会儿,高纬顿了顿笔,面沉如水,“方才是谁在殿外?”
“启禀陛下,是娘娘,知道陛下还没有用膳,特地送来的。食盒在炉子边上烘着,您看是不是……”
“……”
路冉偷眼睇着皇帝,果然听到是娘娘,他将要发作的脾气便压了下去。
于是他趁热打铁道:“是陛下最爱吃的羊肉炙,娘娘说这么冷的天吃这个暖和……”
“嗯,”路冉只见皇帝神奇的将笔停了下来,“端上来……”
高纬提起筷子撕下一块肉,配上香甜的米饭,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渐渐的,他紧绷着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刚刚好,味道还成……”
他忽然问道:“……朕有多久没有进过后宫了?”
“启禀陛下,大约一个半月了……”
“嗯,”高纬咽下最后一口米饭,“摆驾仁寿宫。”
他忽然想起来,孩子也是一件大事。
第一百七十章冬日小记(二)
高纬批奏折批到忘我,等到得仁寿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此时的风雪比前半夜更甚,路冉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几个宦官提起大袖给皇帝挡风。高纬不悦地将他们的手臂拍下,嫌他们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此时蓬雪满天,除了远远的几点昏黄的灯笼,其他什么也看不真切。
“陛下,此时风大,仔细扑着了您。”
“这么一点风雪,又能奈我何?你有这会儿墨迹的功夫,我们老早就到了。”
高纬淡漠的瞥了他一眼,路冉便默默的退到一边去,紧追着大步流星的皇帝。
仁寿宫里,斛律婉儿也还未入睡。
她怔怔地看向窗外,外面只会风的呼啸,灯笼的影子晃来晃去,她还在等。
夫郎说了今晚会回来安寝的……,不过看来他肯定是又忘了,从诛杀和士开之后,他就常常是这个样子。为了理政方便,有时候他干脆吃睡都在昭阳、太极殿中……,可以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见到了也往往是问候一番有没有吃饱穿暖,之后便又埋头于公务之中,没有下文了。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变得越来越冷峻,她俩的共同话题就越来越少。“他也许是不喜欢我了。”她偶尔会这么想。
这么想着就很难过很难过。身为一国皇后,尽管她十分清楚情爱这些儿女之情不应该是她的关注点,成熟和独立才是他应该表现出来的,还未出阁的时候,叔叔和母亲也常常教他,嫁给了天家,能不能得到宠爱并不是十分重要,最最重要的是让男人信任她、看重她、离不开她……就像神武帝的武明皇后一般,识大体、顾大局,受到夫君敬重、诸子维护。
可……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女人呀,那个女人不希望丈夫关心自己呢?表面上再坚强的女人,其实都是有小儿女的情思的……,出身豪门的武明皇后,不也是才见了一面就相中了当时还是个穷小子的神武皇帝吗?她并不奢望可以像武明皇后那样,也没有武明皇后那么伟大,她只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多想想她,哪怕只是偶尔,只要想起的都是她的好,那么她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时时刻刻想着他,担忧着他,一切都优先为他考虑,哪怕把自己低入尘埃里,也在所不惜……
想着想着,她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踩上绣鞋,匆匆忙忙的将桌上的已经放凉的汤端去热一热。今天晚上已经热过两遍了,她想着晚上的雪那么大,他又要批折子,到了这里的时候肯定是又冷又饿了,她要给他一碗热汤喝喝。她不知道他能否赶来,却仍然坚持等候。
她的手刚刚捧起汤碗,便听到在外面值守的宫人叫道,“陛下……”。随后正殿的大门就被打开了,高纬黑色的长袍上满是雪花,出现在她面前。“今天的雪真大,本来可以早半刻钟到的,唉,早知道我就早一点过来了……”高纬毫不在意的笑笑,拍落了身上的雪花。
婉儿的眼眶一热,放下汤碗,走到他面前,轻轻的踮起脚尖,伸出两只温热又柔软的手在他又青又冷的面颊上搓揉,高纬有段时间没有修胡子了,下颌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摸着很扎手,她忽然就安心了……,心底很是感动,嘴上却不饶人,嗔道:
“那么大的雪,来不了了就先不来了嘛,这一路过来,冻也快冻死了……”
“你冷不冷,饿不饿?……你先把衣服脱了,去被窝里坐着,我给你热碗汤喝……”
高纬也不顾烫嘴,拥着皮褥子将她递来的热汤一饮而尽,随口点评了一句:
“这汤喝着有些跑味了……”
“我用上好的乳鸽煲的,就是……就是这么久不见你人,热了两三趟,自然就跑味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委屈,高纬微微一笑,心想到底是个丫头。不过心底还是很有些感动的,这么晚了,他以为她早早的就睡了,可谁想到她居然可以熬到这么晚。
“还要吗?”
“再来一碗。”
“啊?”她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不是说跑味了……?”
刚刚她只是惯性使然,随口一问。
她深知丈夫虽然一向崇尚简单,但是还是很挑剔的,尤其是吃的方面更是口味刁钻。
高纬狭长的凤目中蓄满了柔和的笑意,却是故意板着脸。
“跑味了我也要,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不……不听你说啦……油嘴滑舌的……”
婉儿红了脸,端起汤碗匆匆忙忙的跑开了。
高纬于是轻轻笑了几声。
走到门边,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温暖的烛火下,他的笑脸简直就在发光。
他可真好看……,她忽然想到。
天,她在想什么?太不矜持了!
她匆匆忙忙,夺路而逃。
又一碗热汤下肚,当斛律婉儿正准备离去时,高纬将她拦住了,按住手脚不让她动。
“你……你干嘛,放我下去,我去收拾一下。”
“收拾的事情明天让宫女去做,不然朕养着她们干嘛?”高纬十分霸道的说道,一支胳膊肘支在枕上,“都怪你,我今天羊肉吃多了,这可是大补的东西,现在浑身上下燥得慌。你说吧,准备怎么办?”
高纬在人前人后一向是端庄严肃的,即使在逗弄宝庆的时候也很少有真正嬉皮笑脸的时候,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默不作声、面无表情,正如一潭暗黑青郁的池水,不见波澜,不见涟漪,深沉而不可琢磨。所以当他现在摆出一副不讲道理的小流氓模样的时候,婉儿的脑子里其实是有些懵的。
“要不,去洗个澡……?”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便将这说出了口。
说完便立刻后悔了,男女之间的事,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出嫁的时候可是看了不少的春宫图呢……她可还没有和高纬圆房呢,现在……现在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感觉到皇帝有起身的迹象,她的双手立刻便按住了丈夫的后背,眼神慌张的看着他。生怕他真的听进了她的蠢话,就这么走了,那她就哭死在这里!
高纬捏捏她的面颊,“口是心非的丫头……”
借着温馨的烛光,他看见婉儿俊俏的脸蛋上闪耀着瓷一样的光芒,寝房里的地龙烧的很热,只穿着两件素色衣袍的少女周身散发着醉人的香气。虽然只有十几岁,还未成年,但她其实已经发育的相当好了,身材曲线春山一般起伏,流畅优美……还有那一双湿漉漉的、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婉儿很羞,脸蛋很烫,但是却很坚决的盯着他,双腿轻轻的撩动着……
“我们……要个孩子吧?”高纬眼睛有些红了,抚摸着她的脸颊,有些怜惜的说道:“会不会害怕?”
她微微娇喘着,吐气如兰,“我……我不怕……”
高纬心里的某种**愈发炽烈了,眼下他最需要解决就是欲火。
于是他慢慢剥去了衣服,将那颤抖而又期待的女孩儿送上了枕头……
男欢女爱如同玉山倾倒,当**发泄稍稍停歇,不觉间已交寅时,但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初经人事,激情过后感到疲累慵懒的婉儿只想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好好睡一觉。
高纬将她的脑袋往肩上送了送,沉沉睡去,到了清晨,忽然听到殿外有喧哗的声音,高纬登时睡意全无,条件反射一般从案上提起了剑,赤着脚,推开大门。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便联想到了宫变。
脑子里正在飞快的思索应对手段,这时候刘桃枝匆忙赶来:
“陛下莫急,不是兵变,是安德王殿下和折冲校尉杨素……他们,他们一言不合,便在宫苑之中打起来了……”
“现今已经全部被制服,等候陛下发落!”
“混账!”
高纬勃然大怒,“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冬日小记(三)
(昨天的章节被和谐了,唉)
闪电撕扯着乌云,乌云又重新聚拢,在这片千里沃野上空奔驰咆哮,黑压压的,令人胆战心惊。接连两日的冻雨,之后是一夜的大雪,让晋阳一夜间冷到了极点。灯笼里的火焰也胆怯的沉默着,忽明忽暗的,随风摇摆。皇舆在宫内长长的甬道内穿行,高纬面沉入如水,食指轻轻的敲在膝上,刘桃枝隔着车帘小心的向高纬禀报情况,薄薄的雪地里踩下了长长的印记。
“今日早晨,安德王高延宗进了枢密所找城防图纸,被守在宫道的杨素给拦住了……杨素问他要穿宫腰牌,他没有,问他要太宰或陛下手令,他也没有,他……似乎又很急着要用,陛下您知道从前阁臣和枢密使们要入前殿办理公务都是要穿宫腰牌的,安德王刚刚升为副枢密事,这腰牌还没有打好……”
刘桃枝沉着絮絮叨叨的陈述着来龙去脉:
“……接着麻烦就来了,安德王已经是副枢密事,按理,这个时候是允许进入前殿的办公地点的。可是他没有腰牌,杨素便执意不准他进入……这二人争辩半天,然后莫名其妙便在甬道前打起来了……”
“谁先动的手?”
“是杨素。”
“哦?”高纬玩味的冷笑了一下,接着问道:“那……谁赢了?”
“这个……”刘桃枝语气一滞,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的关注点居然拐到这上面来了,他回忆了半晌,苦笑道:“这个……臣拿下他们之后并未多加询问,不过看伤势来说,是杨素赢了。至于谁先动的手……这个臣就不知晓了……”
高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狠狠地一掌拍在腿上,抬头望向车顶,语气不耐,“这个杨素,朕刚刚念他救驾用功,他转眼就给朕捅出这样的篓子!”
“……借着公务便利,公报私仇,他好大的胆子!”
【看来陛下的心是偏向高延宗的了……】
刘桃枝默默的想,却不料皇帝还有下文:
“高延宗也是浑人一个!他没有腰牌发什么疯,非要闯进来?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翻出来,他日后就是个死罪!……这些日子,朕真是太放纵他们了,让他们个个忘乎所以!”
“此二人现在何处?”
“被段大都督押在宫门后跪着了。”
“太宰也来了?”
“段大都督听闻后马不停蹄的赶来,还说自己治下不严,已经在写折子准备上疏请罪了……”
高纬想起今日是休沐,今年四海升平,入了冬之后,朝务并没有那么繁忙。很多跟随高纬前来的臣子都还未彻底在晋阳安顿下来,在驿馆和客栈暂住,高纬出于体恤臣子的角度,将早朝改为了十五日一朝,当然,公务还是要办的……高纬现在想起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就是因为这帮混蛋太清闲,所以才总给他找这样那样的麻烦!
高延宗也就算了,打小就恶名远扬。杨素可是历来以识时务著称的呀,没想到胆子也那么肥!
皇舆到了内宫门口,下车后,一眼就看见了拥着黑羊羔皮袄子的段韶,此时干瘦佝偻的老人正精神抖擞的围着两堆雪转圈子,一边转一边指着其中一个破口大骂,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那雪堆动了动,似乎跟老人争辩了什么,老人更加愤怒了,要不是被几个士卒拉住,几乎就想要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高纬这才发现这两堆雪居然就是高延宗和杨素,雪太大,竟然都快把两人给埋进去了……
刘桃枝刚刚想上前喝令皇帝驾到,被高纬一个眼神阻止,高纬还饶有兴致的走近一点,打算听一听他们说了些啥,便听到了以下内容:
“你是不是蠢?啊?没有腰牌,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入宫?不知道还以为你一心求死呢!”
“我已经是副枢密院事了,已经有通行前宫的资格了,他凭什么不让老子过去?”
高延宗之前跟杨素打了一架,打到一半就被刘桃枝带人拿下,现在正憋着一肚子火,梗着脖子道:
“……他明显的就是公报私仇,刻意为难老子!”
段韶看看杨素,杨素侧脸上挨了几拳,一大片的青紫之色,绷着脸,闭目,跪在那里一言不发。高延宗身上挂的彩更多,被打出了鼻血,嘴角也让人给打破了,此时跟一头狼一样龇牙要咬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段韶把两人再那么一对比,越看高延宗就越觉得糟心……
“你动手也就算了,打个像样点儿,老夫也好在陛下面前数数你的优点,可你打又打不过人家,现在跟老夫跟前牛什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高延宗立刻就不服了,惊怒加委屈,大喊道:
“什么叫我动手?是他先动的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枪杆子差点就戳我身上来了!他有家伙,我是赤手空拳!有本事把我刀拿来,大爷当场活劈了这厮!”
段韶一巴掌呼在他的后脑勺,斥道:“我让你大爷!”
杨素斜乜了一眼这一对不靠谱的正副都督,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像教育自家儿子、气急败坏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段韶,原本在杨素的心目中,段韶是睿智的、严肃的,给人一种仿佛战无不胜的印象……毕竟也是以一人之力支撑着高齐半个江山的人,身上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传奇色彩,杨素也一度用这个老人来激励自己,总有一日,也要成为那个层次的统帅……挽狂澜于既倒,救万军于危亡……只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要重新找一个新的人生目标。斛律光就很不错。
高延宗说的没错,的确是他先动的手,但高延宗若是识时务一点,别跟龇牙的狼狗一样颐指气使,他也未必就不能暂且忍了这混蛋。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屈辱的被俘虏的,今天发生这样的情况,也算是让自己狠狠地出了一个恶气。不过,打了高延宗可不是小事情,高延宗是高齐宗王,眼下听说又得重用,而他现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折冲校尉,就算有救驾之功,皇帝也未必就会偏袒于他。而段韶……别看他骂高延宗骂的凶,一旦真的到了圣驾面前,要表明立场的时候,他一定是毫不犹豫撇清高延宗的。
这么想来,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他父子二人都为大齐所俘虏,为了生存这才做了降臣,好不容易刚刚看到点盼头,在高齐这边也算稍稍安定下来,有了前程,自己又忽然闯下了这样的大祸。……他权衡良久,觉得自己这次多半凶多吉少,但愿不要牵扯到父亲。
“呦,这是在干嘛呢?”
高纬看了半天戏,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的踱步出来。
“吾皇万寿无疆!”段韶连忙作揖。高延宗和杨素也叩首,“陛下万安!”
高纬目光沉沉的从他们二人头顶上扫过,“安……?朕怎么安呀?朕忙了一晚上,想要睡一觉,你们便给朕整出这样的动静来,朕还以为兵变呢……要换成你们,你们安的起来吗?”
“臣等知罪,请陛下责罚!”
兵变?这个罪名可是要株连三族的!
在皇权面前,杨素和高延宗认错都很痛快。高纬心中嗤笑一声,只怕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瞧瞧杨素这眼神,再看看高延宗恨的咬牙切齿的模样,哪一点像是认错的样子?
“朕早就说过,朕最讨厌这些空话屁话套话!
既然你们都知罪,那朕来问问你们,你们有何罪?又该如何治罪?”
高延宗顿了顿,方才说道:“臣……不该无腰牌、无手令闯宫……!”
杨素也道:“臣……不该与安德王斗殴,扰陛下清净……”
“就这些……?”高纬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一摆袖,先指着高延宗道:“你,不知礼法,大错虽不犯,小错却不断!先不提这次闯宫之事,你行事太过肆无忌惮,毫无章法条例!不按着规矩来!你知道这几个月有多少本折子是弹劾你的吗?堂堂亲王,居然与禁卫在宫道内斗殴,传出去简直要沦为天下笑柄!”
“臣知罪……”高延宗重重顿首。
高纬转向杨素,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高延宗固然有错,只是杨素……,你一个小小的禁军校尉,在未得实证的情况下,居然敢以下犯上!殴打上官,比高延宗还要恶劣!你……该当何罪?”
杨素本来想辩解一番,就说自己是情急之下,忍不住这才出了手,但是对上皇帝的黑黢黢的眸子,他到底没敢把这个临时找的理由说出口,最后只得说:“臣知罪……”
高纬心里怒气稍平,若是杨素胆敢再找借口,那这个人,便不能用了。
“下次做事,要稳重……别冲动、别耍什么小聪明,这也许就会害死你的。”
高纬意有所指的说道。
手指紧紧的扣在雪地里,杨素一言也不敢发,刚才面对段韶尚且理直气壮的他,现在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
还好刚才没有辩解,不然他就死定了!
“来人!将高延宗杖三十,杨素杖四十!”
“高延宗除去副枢密事,降为郡王爵!杨素,剥去折冲校尉,念其救驾有功,免除一死,今日起,为太极殿值守!”
高延宗和杨素一起挨了打,双双送出宫去。高延宗挨了三十杖,现在痛的要命,趴在马车上哼哼唧唧的。想起杨素这厮居然也全身而退,肝火外冒,只觉得更痛了几分……只是皇帝已经下了判决,他就不好再对杨素怎么样了,真是可恨!高延宗一拳锤在马车上。
“那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
段韶没好气的说道:“这只能怪你自己,太鲁莽。宫苑禁地,你以为是你的军营?”
“那小子就是借此摆了你一道,也亏得陛下看得明白,不然你以为就是三十杖那么简单?”
高延宗这下回过味来了,“陛下为什么维护他?”
“老夫也不知道呀,大概……他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你以后别去招惹人家……”
段韶回忆着杨素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随即目光又落在了他的伤处,“不好好趴着,还有力气说话,是伤好了?”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高延宗的伤上面,高延宗努力保持镇定的面色终于绷不住了,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上身猛地挺了起来:“干嘛呀!”
“看看你伤的重不重……”
段韶一本正经的说,最后总结:
“还行,我估计再打上个三十棍都没事。”
“……”
第一百七十二章一把手和二把手
高纬对着高延宗和杨素大发雷霆一番之后便径自回了宣室殿,这一路都很安静,刘桃枝原本是战战兢兢的,但是发现皇帝并不像表面的那样生气,而后也就释然了,刘桃枝毕竟跟随几代帝王,善于观察天颜,仔细揣摩就可以判断出皇帝是真怒还是假怒,现在看来皇帝确实是生气的,但是若说气成什么样子,其实倒未必。没见皇帝批折子的时候眉宇都是舒展开的吗?倒像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
按照高纬的习惯,每隔三日,国子寺都会有博士前来讲经,高纬习惯了由颜之推给他讲解,暂时并不想换别人,今日颜之推给高纬讲授的是《管子》。颜之推行礼,整肃衣冠之后便开始授课:
“《管子》有云:‘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上失其位,则下逾其节。上下不和,令乃不行。衣冠不正,则宾客不肃。进退无仪,则政令不行。且怀且威,则君道备矣。”
前几日皇帝刚刚说过自己想要听帝王御人之术,于是颜之推在家潜心看了几日的书,翻出这么几段来讲解。自春秋战国以来,思想五花八门,但总的来说,绝大多数都是在为统治者服务,讲究的是“尊卑有序,长幼定位”,这种思想放在后世固然有局限性,但在封建年代,却是极其有力的统治工具。
高纬很认真的在听着,听听“指鹿为马”、听汉代桓灵二帝贪图享乐祸国无道的典故,最后颜之推讲解“崔抒弑君”,点评道:“君王淫辱臣妻,崔抒怒而弑君……君王无德,致使臣子寒心,怒而杀之……”
高纬知道这个典故,齐庄公是崔抒一手扶立上位,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要么,齐庄公重用他,给他子孙后代荣华富贵,让他逐渐淡出朝野,要么,寻找机会,以君臣大义杀之。在高纬看来很简单做到的几件事齐庄公这个二百五都没有干,最终被崔抒干掉了。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崔抒有个很漂亮的老婆姜氏,崔抒喜欢的不得了,艳名远扬。后来有一天碰巧被齐庄公给撞见,齐庄公这个二百五一见之下,三魂七魄还有所剩不多的节操都丢了个干净,心心念念想要一亲芳泽,虽然姜氏已经是人妻,但这并不妨碍他下手,在他看来这个国家都是他的,他睡一睡臣子的老婆谁敢有意见?
俗话说的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齐庄公这位老兄明显深得其中三味,连哄带强迫让姜氏从了他……所以说,男人呀,一旦被下半身控制住了脑子,就会干下无数的蠢事来……齐庄公显然高看了自己这个国君的威权,也小看了被他戴绿帽的这位老兄的能量。
崔抒很快就知道了,而且马上付出了行动。有一次很重要的朝会,崔抒称病没有去,这样重量级的臣子生病了,国君当然要去慰问一番了,其实他只是找个借口来和姜氏私通。而这恰恰就在崔抒的谋划之中,他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在齐庄公拍着柱子呼唤姜氏的时候,崔抒一声令下,将齐庄公的护卫关在门外,然后命手下甲士围杀了齐庄公,齐庄公就这么做了石榴裙下死的风流鬼……
在颜之推看来,这个教材很好,是在劝谏君王统御下臣要把握一个度,注意分寸,颇有一种“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若寇仇”的味道。但是他忽略了一点,他眼前的这个学生是皇帝,而皇帝的思路往往是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普通人看问题恐怕都只会想:“这样一个无道昏君,的确该死。”而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来看,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区区臣下,竟敢犯上作乱,可恼可恨!”
是的,站在君王的思路上考虑问题,他首先想到的绝不会是自己错了,既然错的不是自己,那么错的就必然是犯上作乱的崔抒了!
一言以蔽之,“吾日三省吾身,吾都发现是别人错了。”
这就是皇帝的思路。
一个君上,就算他表面上表现的再如何的谦虚、再如何的平易近人、礼贤下士,但他的本质也绝对是骄傲、冷酷的,知错,改错,但绝不会认错。
除非遇道百年不遇的天灾**,真正的到了束手无策、江山动荡的时候,否则你想让一个皇帝下诏罪己?
醒一醒吧!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自从自己坐上这个位置之后,他深深的觉得唐太宗和宋仁宗的养气功夫是真的好呀,为了后世贤名也是够拼的,换成脾气爆一点的试试?
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人,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他当然会觉得崔抒很可怜,齐庄公该杀。但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上看,那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齐庄公调戏臣妻又怎么了?齐庄公这点有什么错?私通**在皇家还少了,差这一件吗?一点错也没有!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你就算不满,又能怎么样?又敢怎么样?
高纬觉得齐庄公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在上位之后动手把崔抒宰了,在人家声势正壮的时候去调戏别人老婆,这不是脑子进了羊水吗?你要调戏人家你也得先把崔抒弄死了再说呀……高纬严重怀疑崔抒之所以那么大胆把这个二货扶上位,就是看中了他脑子不好使……
高纬很不喜欢今天的课,甚至,对于颜之推也起了重新审视的心思。
那么颜之推给自己讲这几篇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呢?高纬心里微微一沉,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史官,高纬跟他讲得很清楚,他想要听的是古今帝王治理天下的手腕,而颜之推所讲究的,却是臣子们眼中的“帝王范本”,他……几个意思?
是真的只是授课,还是……隐隐涵盖了劝谏之意?
颜之推是个典型的儒生,儒家理想型的帝王,就是垂拱而治,挑明了说,就是安安心心的当一个傀儡,任由臣子在下方指点江山。看似很美好,但实际真的会这样吗?
岂不见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皇帝成了傀儡,的确是做到了表面上的垂拱而治,但是政治局势却更加恶劣了。在这个年代,知识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这些人便是世家,世家都是重家不重国的,“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无论他们有多少才干,首先的出发点,就是为了各自的家族。世家和皇族都是趴在百姓的背上吸血的统治阶级,换而言之,世家的终极利益和皇帝的终极利益虽然相同,竞争关系导致了双方必然走向对立……
就好比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的猫腻,二把手表面上服从于一把手,却时时刻刻渴望分一分一把手的权柄。
世家、儒家和皇权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间断过。
他早晚是要腾出手对付他们的。
颜之推也是出自于世家……
高纬心底忽然便是一阵寂寥。
这个时候的史官基本都不像满清时期那么没有骨气,随意抹黑历史,粉饰太平,还算比较正直,崔抒曾为了掩盖弑君之实,勒令史官修改史书,但是斩杀了许多史官之后,记录下的仍然只有一句话,“崔抒弑君”。颜之推秉承古老的家训,更是讲究史官的气节。
高纬不愿意相信颜之推是有意的。
只是……日后,却万万不可再与颜之推推心置腹了……
他是史官,那从今往后便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史官吧。颜之推虽有才,但是有些书生意气了,不能大用。
他很遗憾,也很无奈,不仅是因为理念的不同,这个身份就注定了他不可能会有真正交心的朋友。
他应该像冰一样冷,像石头一样硬,让人猜不透。
颜之推讲解的很慢,丝毫没有察觉到皇帝的心理活动。这位少年帝王很有耐心,时不时颔首微笑,一字一句的听完,淡声道:“讲得不错,赏……”
待到颜之推退下,高纬开始反思这些日子的政治得失。
想要打压旧阶级,那么便必须扶持一个新的阶级,是时候开始布局削弱世家影响力了……
高纬开始忙碌繁重的工作,今天他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宇文护开始明目张胆的剪除宇文邕的羽翼,宇文邕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宇文护开刀的第一个目标,是尉迟迥。坏消息也很让人无奈,北齐武平元年十一月九日,与契丹、高句丽毗邻的部落寇边营州。
在北疆飘雪的冬日,数百里边塞燃起了熊熊烽火……
第一百七十三章北地烽烟(一)
北齐武平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方大地多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一连十余日没有过天晴的时候,凛冽狂暴的北风长驱直入,攻城拔寨,将北齐的千里疆土吹得黯然萧索。营州北部建平城,城头的大王旗在碎片一般的雪花中飘飘荡荡,似乎要被狂风吹向天际……
对于守城门的老卒贺六来说,本就平凡的冬日变得更加难熬了,和往常一样,他早早的就在城门十几丈远的地方搭了个木屋,木屋很小很矮,在鼓起来的雪地里丝毫不起眼,偶尔有袅袅炊烟从里边升起来。里面炕、胡凳、铁锅、木炭一应俱全,看城门的人累了便进去喝口热水,顺便烫一烫僵硬的四肢。
守城的老卒孑然一身,便被同袍们“赋予”了看家的重任,多年以来,边州的军纪早就废弛,也没有人会去计较这些东西,左右不过是个要有人看着就是了。贺六摸摸塞进皮袄子里的好东西,咧开嘴开心的笑笑,这年头银钱难得,这些东西可以添置一些上好的寿材,生前是个穷光蛋,死了说什么也要风光一回。都是别人“请”的,收入囊中丝毫没有心理压力,谁给好处,他就替谁的班,他就这样整整看了二十多年的城。
独自一人望着远处的天景,白茫茫一片,望不到边。贺六喝了一点酒,晃晃悠悠的上了城楼,早晚查一趟岗还是要的,一般来说建平都很太平,几年没有见过刀兵了,这是一个小地方,又偏僻又荒凉,即使是那些跟野猴子一样的野人都不稀罕抢这破地方,没油水。
贺六很是自得其乐,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他就是老大!
他乐呵呵的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发酸的酒浆,极目远眺过去,壮美的山河就在脚下起伏。忽然,贺六灌酒的姿势顿住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风雪里有什么东西……贺六眯起眼睛,仔细的盯着那边的大雪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刚才他明明看见两个小黑点淌过了结冰的小河,往这边移动,一眨眼……就不见了……
贺六联想到某种可能,喝得涨红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一片,他慢慢的后退,身子迅速的矮了下去,躲避着外围的视线,而后抓起了粗糙的猎弓,朝城外瞄准。当年他也是沙场百战的悍卒,若不是身为汉人,一条腿又不灵便,如今说不得早就发达了。虽然退下多年,可是对于危险的直觉和判断已经融入了他的骨髓里。
刚才他绝对没有眼花胡人来了!贺六的浑浊的眼睛隼一般扫视着周边,脑海里飞快的思索来的究竟是什么部落,突厥人?契丹人?还是……扶余人?
不可能呀,突厥与契丹刚刚与大齐签订盟约,这个时候犯事,不是存心挑起战端吗?互市盟约还要不要了?贺六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心里其实是有些期待来的是突厥和契丹,因为突厥和契丹和大齐撕破脸的可能性不大,游牧民族的统治虽然较为散漫,可是突厥大部已经是一个整体,契丹也有八大主要部落,是完全可以形成高压统治的,即使是有寇边行为,也一定只是一些小规模的、只有百人的部落,这种情况下可以完全可以挡住……
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贺六猫在墙根上等待了很久,依旧没有动静,他迅速做出了推测,要么来的胡人只有寥寥数人,要么就是来了一群,这两个只是斥候,来给大部人马打前站的……可是城门已经很久没有修缮了,破了一个大洞,胡人大部若来,根本就挡不住!
他提着嗓子朝城内疾声大呼,“敌袭!敌袭!!”声音喊出去便迅速被淹没在风雪里。贺六无奈,此时肝火外冒,只得猫着腰下了城墙,打算把门关上。
至于城外木屋里的家当,不要就不要了!
风雪里传来了马嘶声。
一支羽箭嗖地一声射来,直往贺六的面门,贺六关上大门,使劲的将门栓上了,隔着厚厚的门板都可以听见羽箭插入大门轰鸣颤动的声音。
贺六一身冷汗,爬上城楼,偷偷的探出头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原之中忽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黑点……
无数的人从视线的最远处密密麻麻的冒出了头!
这些人都是一样的装束,不着铠甲,披着油腻腻的裘皮,甚至连马鞍也没有,前额和头顶光秃秃的,脑后的头发结成辫子……看上去简直就如同是蛮荒中走出来的,连那些突厥人都没有那么落后野蛮。久在边地的老卒很快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契丹人,他们是……人!
…………
“废物!!”高宝宁愤怒的一脚踢在一个武将的胸口上,那武将滚出大帐,慌不迭的爬起来,在雪地里连连叩首求饶,“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高宝宁满腔怒火简直要将帐篷给点起来,怒道:“我如何息怒!?”
“你们搭建起来的防御简直就是不堪一击!不过两日,建平、义县就接连失守!上万军民惨遭人的屠戮,现在你告诉我息怒!若非本官就坐镇在营州,是不是要让那些野杂种打到昌黎城下!?”
高宝宁怒拍文案,“来人!将这几个渎职的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一队军汉从帐外蹿进来,将几个武将绑住了,拖下去斩首,其中一人叫屈道:
“这不是末将等的责任呀!是城守先弃城逃跑的!刺史饶命!”
“很快他们就会下去陪你,我会将他们一并斩了!不劳你费心!现在……去死吧!”
高宝宁靠坐在主位上,胸口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大帐内营州、平州、幽州的将领齐坐,却很安静,小心翼翼的,主帅正在气头上,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燎火。高宝宁性格沉稳,轻易是不会动怒的,一动怒就是要杀人,若非出了如此大事,他又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高宝宁早就知道边州军备、军纪废弛,却没有想到居然烂成了这个程度,诸边城守军总共加起来接近六千,不过两万余众,居然会守不住?边城诸将毫无准备,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这群蠢材,以为和突厥契丹订盟就不需要防范了吗?
不过,人居然出兵达两万,这是高宝宁也始料未及的,尽管后来边军反应过来,拼命防守阻击,但敌众我寡,实力悬殊,这些人怎么可能挡得住有备而来的野人呢,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之后,建平、义县被攻破,守城将官与县令逃跑,上千名军官被虐杀,接着这些野人就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抢掠和屠杀,他们疯狂的抢掠粮食、钱财和妇女,百姓的房屋也被他们纵火烧光,只要稍稍反抗,就被他们推入火海中,再扑上去补上一刀……,城内的惨叫和哭声此起彼伏,黑烟弥漫,血腥气和烧焦的皮肉味道浓烈的令人作呕,只是两天的功夫,这两个规模较大的边城便宛若人间炼狱……
高宝宁刚到营州,听到消息之后简直气疯了,亲自率着千余精锐兵马截杀人,只一仗就大破敌军,斩杀首领十数人,俘虏数千,仗虽然打的很是漂亮,可是当北齐的大旗再次插上失地的城楼上时,整座城池已经是死寂一片……
雪还纷纷扬扬的下着,高宝宁的愤怒像笼罩在军营之中的一片乌云,随时可能降下雷霆,齐军大营内紧张有序,完全不像是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的样子。透过辕门望去,青灰色的主帐外甲士林立,高宝宁将幽、平、营可以调动的兵马全都调集到了昌黎,全军上下都在准备一场大规模的反攻。
此时此刻,大帐内虽然众将列坐,但是却是一片沉默,炭火盆中噼啪作响。高宝宁身披双层的重甲,罩着青色的战袍,沉默着,一言不发,宽额大脸上满是肃杀之色。此次出兵十分仓促,但却是很有必要的。他受到冯翊王和任城王两位的大力举荐,十月末刚刚领了封赏,陛下命他领三州兵防,总督营州、幽州、平州三州兵事,兼管边军人马,有权监督管理三州刺史及诸州将领,可谓是千钧重担在肩,也可足见陛下对他的栽培和看重,他……不能辜负了这份看重!
可是他刚一上任,人就犯边境,前线溃败,高宝宁难逃纠劾。这群野人,当真是不知死活!不还手?这可不是高宝宁的风格!他要尽快将这个场子给找回来,让那群野人付出血的代价!高宝宁坐在帅案边上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炭火盆里的一块燃烧将尽的炭发楞,众将领也都是沉默,望着高宝宁,等待着主帅的决断。过了好一会儿,高宝宁站起身来,道:
“大军整军一日,明日开拔!……命人去契丹八部问责,问一问他们,为什么放人穿过他们的地盘?勒令他们出兵,协同我军作战!”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第一百七十四章北地烽烟(二)
风在这片土地上低吼,羊皮帐子大开着,蓬乱的雪花从门帘和头顶簌簌落下,火塘里的火焰奄奄一息。契丹八大部之一悉万丹部落族长柯伦随手抓起了几块干燥的牛羊粪扔进火塘里,看着焰苗吞噬掉它们,神情恍惚,一动不动,任纷扬的雪花落满了他的大半个身子。
“族长,其他七个部落的酋领都来了……”柯伦的奴仆恭敬地站在帐外。
“哦……”柯伦连眼皮也不想抬,低声道:“请他们进来。”
接着就有一阵踏冰裂雪的脚步声,而后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影出现在帐外,“柯伦,天还没有亮就把我们找来,到底有什么事?”那是一个高瘦的契丹人,穿着青灰色的裘皮,刀削一般的窄长面孔,鹰钩鼻,肤色褐黄色,即使是面对八部落地位最高的酋领柯伦,他仍然显得十分不耐烦,语气并不和善。
这是羽陵部的首领托尔木。
众人都很沉默。
柯伦笑盈盈地看向众人,仿佛没有听见那人语气中的不敬,招呼众人进来:
“来来,帐外冷,喝一杯热乎的奶酒暖一暖身子……”
契丹八部的部落酋长围坐在一起,奴隶们赶紧将热乎的奶酒和奶酪端上来,柯伦颇为热情的招呼着客人们吃喝,眉宇间却带着隐隐郁色。众人心底都是暗自猜测,只粗粗抿了一口酒,日莲部的酋长便问道:“柯伦兄弟,一大早召集我们过来,到底要商议什么事情呀?”
柯伦闻言,不好再瞒着,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沉沉叹气道:“不瞒众位,我已经是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了,今天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并不敢独断,所以召集众位来一起商议一下。”
“昨日夜里,有齐国的使者来问责我部。”
众人瞬间哗然,一个酋长急急问道:“齐人深夜来问责?究竟是何事?”
“三日前,有两万多人从我们的地盘穿过,袭击了营州,高宝宁派人来问我们,为什么不通报他们,为什么放人从我们的地盘上过去……”柯伦垂下了眼,“并且,让我们出兵协同他们反攻人。”
一世击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羽陵部酋长托尔木冷哼道:
“齐人好不讲理,袭击营州的是人,又不是我们契丹人!凭什么要把责任往我们契丹人身上推?还让我们出兵协同……,哼,柯伦你大可告诉他们,这是他们高齐和人自己是事情,别把责任牵扯到我们契丹上面来!”
契丹八部三年选一次最高首领,今年原本该让托尔木接任,但是柯伦敲定了和北齐互市之事,深受八部牧民的爱戴,因此得已连任,这就让托尔木老大的不满了,话里话外都要拿柯伦做筏。
柯伦听了之后果然脸色不好看了,若有深意的瞥了托尔木一眼,道:“对呀……,我也很奇怪,这人与我契丹无关,为什么齐人找上我们来了……,我想跟他们辩解,到后来却不得不答应他们,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说:“人是从我们的地盘上过去的,就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们违约了,就要承担连带责任。”
托尔木刚刚想开口,柯伦便道:“我还很奇怪,为什么人从我们的地盘上过去,我却不知道,诸位兄弟知道吗?”他环视众人,大家的脸色都很是迷茫,两万人,动静可绝对不会小,一旦得到消息,契丹上上下下会立刻与开战,那里会让人跑到营州去?这些人难不成是插上翅膀飞过去的?
人的栖居地有一大半是和契丹的领地重合的,契丹是游牧民族,八部时期契丹人的居住地,南到朝阳,北到西拉木伦河,西达赤峰,东至辽河。依托臣水而居,分布在西起今老哈河流域,东到努鲁儿虎山地区。北燕、北魏、北齐相继都对契丹动用过武力,强行将契丹统一的节奏打断,如今一部分契丹部落聚居在营州、平州,而则以渔猎为主,还有一部分以放牧为生,领地划分错综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说得清的。但是营州以北,可以确定的是并没有大型的部落,多半是契丹人和奚人,那么这两万多的人就难说得清楚了!
众人面上都是惊疑万分,托尔木面上同样是惊疑不解之色,只是他眼神飘散,略有慌张,一看就是装出来的。柯伦心中了然,若有所思一般道:“那就是我们之中有内鬼,放那些人过去的。”
他说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那些人不是一百两百,而是一两万,如果大摇大摆的从我们的地盘上过去我们不可能不知道。第二,那些人并未袭扰我们部落,一上来就直扑营州去了……,可见是早有预谋,人和营州之间是我们契丹在挡着,从前虽然也会有人寇边营州,但是只是一两百,能凑足一千就算是多的了,路线他们也并不熟,但这次却是熟门熟路,不是有内鬼指路又是什么?”
“柯伦!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托尔木放人进来的了?”
托尔木首先坐不住了,摔了酒碗站起来,怒气冲冲似的。
“对。”柯伦连铺垫都懒得铺垫,“你的领地窄长,纵贯南北,只有你最有可能放人进来却不被其他人发现!”
他呵地冷笑一声,“况且,你对齐国的敌意最大,自从我契丹与齐国订盟开展边贸,你就一直吊牢骚,不是你,难道是我柯伦干的吗?”
既然已经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么托尔木也就懒得再藏着掖着了,他怒气冲冲的站起来,随后冷笑道:“便是我干的又怎么样?我契丹与齐国有不共戴天之仇!昔日齐主高洋北伐,十数万族人被俘为奴隶,数十万头牛羊被抢夺!难道你们都忘了吗?!如今你们却告诉我你们不想报仇了,一点货物和钱财就把你们收买,乖乖的做趴在齐国皇帝脚下的狗!”他双目赤红,怒喝道:“你们不配做契丹人的子孙!”
“……我们契丹人寇边的时候也不少!”柯伦用拳头重重的锤着地面,道:“从前契丹人是没有办法,草原上什么都没有,就只能到齐人的地方去抢!现在我们可以堂堂正正的用货物换取货物,而且可以获得更多!不用再跟齐人打仗,不必再流血,不会有那么多的勇士枉死,这有什么不好?”
“突厥人一直在往东边扩张,人也相继南下跟我们争夺草场,高句丽更不是什么好鸟……,还未长成的野狼只有跟在猛虎的背后才能捡到肉骨头吃!”柯伦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磅礴怒意将诸位首领一下子震慑住了,渐显老迈的柯伦如今就像一头发疯的野狼,逼迫得托尔木不断后退,他双目紧盯着托尔木,一字一顿,“契丹……不要再过那种将一口破铁锅当成传家宝的日子了,我们要和齐人一样,有干粮吃,有房子住!”
“而你……却想将契丹美妙的前景变成一场空,我绝不会允许!”
他咬着牙,鼓起腮帮子,“为了八部……,请你去死吧!”
…………
大风在耳边呼啸,鲜血凝结成了寒冰,镇守三州的边军精锐进入了北边广袤的草原,在追逐了两日后,将向北逃窜的人截下,随后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屠杀,齐人紧追不舍,拔掉了数十个部落,柯伦带着部落兵壮到达的时候,看到是一片尸山血海,哀鸿遍野,这一路上他都是沿着血肉的痕迹过来的。
黑底红章的旗帜之下,是骑兵排成的阵列,铁甲和兵刃在雪地中闪烁着刺眼的寒光,一个青袍黑甲的大将从阵列中缓缓出来,用鞭子抵住了一个酋领的下巴,问道:“尔等为何犯我边疆?”
他没有高声呼喊,但语气中的死亡气息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那首领的大半张脸都被血糊住了,哀哀道:
“雪下的太大了,没有活路了……”
“所以你们就进入我朝边疆,肆意妄为?”
“长生天不公,你们生来就在温暖的房屋里,而我们……”他惨笑一声,“我们……就只能在冬天来临的时候蜷缩在帐篷里,山洞中,熬不过就冻死……你们有上好的铁器,我们打不过你们,但是……我们不服……”
“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公平可言?不是齐人,便没有公允可言。”
高宝宁的眉峰一挑,丢下那个只剩一口气的首领,下令道:
“接着向北追杀,大军十日不封刀!”
柯伦捧着托尔木的首级,谦恭地向高宝宁低下了头颅,高宝宁瞥了他们一眼,道:“只要你们安安分分,刀兵之祸就不会降临在你们的头上……”
捷报很快传到了邺城,高纬沉默良久,敕封了契丹八部酋领为官身,各封正五品将军,划定各自领地,表面上这是恩典,实际上却是分化,百官十分不解,郑宇前来询问圣意,皇帝只答了一句话:“朕要的是几条猎犬,而不是一头狼。”
分裂的契丹远比统一的契丹利于他统治。
游牧民族与中原人争斗上千年,每一个中原王朝的崛起都会让草原上血流成河,他们之所以能存续下去,就是因为他们能忍,说到底,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勾践传人,因为他们只相信实力。
今天顺服你,明天也有可能反你。
不过没有关系,没有什么事是时间不能解决的……
高纬在诏书上重重的盖下了大印。
第一百四十五章长安醉(一)
此时正是北周天和五年十二月初,大雪已经停了,铅灰色的云漂浮在长安城的上空,死亡的阴影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笼罩,今日朝会,尹公正弹劾柱国大将军、大司马尉迟迥,共列举了七条大罪,宇文护大怒,责令左右将尉迟迥下狱,听候发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大冢宰宇文护正式向皇帝宇文邕宣战了,但如今的宇文邕不比先前被废的二帝,羽翼渐丰,宇文护并不敢贸贸然动手,采取了先剪除皇帝臂膀的手段,议罪宇文宪失利之后,他又将目光盯向了历经数朝、风头正劲的尉迟迥。
尉迟迥为鲜卑望族子弟,是宇文泰的外甥,好施爱士、能征善战,曾跟随宇文泰收复弘农、攻克沙苑,后来又攻打蜀郡,平定萧纪之乱,累迁为柱国大将军、大司马,敕封蜀国公,为相州刺史。在军中朝中颇有威望,同时尉迟迥也是如今宇文邕在朝堂之上地位最高的拥护者,手掌兵权,这就让尉迟迥成为了宇文护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宇文护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尉迟迥捉拿下狱,满朝哗然,群臣震怖,皇帝宇文邕的阵脚大乱。今日一朝,宇文邕在朝中历数尉迟迥的军功,念往昔情分之时已是声泪俱下,但这并不能动摇宇文护铲除宇文邕一党的决心,喝令左右当场索拿了尉迟迥,“公是公,私是私,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饶过此等不忠不义的佞臣,至于其中是非,老夫自有决断,陛下且安心上座便是。”
一番话说得冷硬无比,皇帝,包括一众臣子都是脸色煞白,宇文护如此咄咄逼人,当真是一点脸面也不愿意给皇帝留了。宇文护演了一出“清君侧”,一根根拔掉宇文邕的羽毛,这让宇文邕十分担忧,他知道除了少数的利益集团不得不站在他这边外,很多表面上追随他的臣子都是墙头草,是靠不住的。如果真的让宇文护议罪尉迟迥然后斩杀,那么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势就会土崩瓦解,皇帝宝座也就并不是非他不可了。
退朝之后,宇文邕一人独坐,呆楞楞地望着宫门前的一株梅花树,隆冬时节,正是梅花开放的时候,但那树的枝桠上却光秃秃的,连花苞也没有,宇文邕忽然觉得心底一阵难受,仿佛被上万斤的巨石压着,想要化龙腾天,却连气也喘不上来,他就快要闷死了!
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他的人望渐渐积累,逐步开始染指兵权,他知道只要自己掌握住了兵权,那么对上宇文护就可以不用再这么低俯做小、低声下气,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然而周军败的是那么快,那么的彻底,宇文宪等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甚佳,但依旧扭转不了战局,失去了人望,也给了宇文护攻击他的借口,现在的宇文邕仿佛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幕了。
他知道一旦他真的落败,连做一个傀儡都会成为奢望,宇文护一定会杀了他,就跟毒死他皇兄一样……
“老贼咄咄逼人,先斩尉迟迥,之后必然不会收手,向其他人出手是必然之事,到最后就轮到朕了,朕该怎么办?宗室袖手旁观,阿宪囚禁在府,神举无兵马可调,底下人心惶惶,军心民心皆不可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宇文护恣意妄为,安心等死吗?朕该怎么办……,朕究竟该……如何是好?”
宇文邕本就身体不好,又忽然遭遇如此变故,更显得憔悴,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岁。他恍惚的望向殿外,忽然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做这个皇帝?”他的身边只有一个老宦官贴身伺候,听陛下话里的意思,其中大有颓丧之意,老宦官连忙跪下,抹泪道:
“陛下万万不可做此念想,宇文护专权跋扈,必有人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陛下不可悲恸过度,若是损害了龙体,太祖皇帝传下的江山又该怎么办?”
“这个江山是姓宇文的,老贼也是姓宇文的,让给他又何妨?”
老宦官伺候皇帝多年,深知眼前这个坐在玉阶上的青年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皇帝面对与宇文护之间的交锋是一点底气也无,他已经临近崩溃了。
从登基开始,宇文护专权、几位兄长接连惨死的阴影便一直笼罩在宇文邕心头,他对宇文护既恨却惧,所以他隐忍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摆脱宇文护的控制。可是多年努力,到了今日看来,竟全是无用之功,宇文护只轻描淡写,便将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势给瓦解了……
宇文邕心中愁云惨淡,老宦官把心一横,劝慰道:
“陛下绝不可退让,若是退让,必死无疑。陛下未必就无人相助!”
他顿了顿,接着说:“就在今日,有人托人来告诉奴婢,愿为陛下驱策……”
“谁?”宇文邕目光灼灼的盯向老宦官。
“随国公,杨坚……”
天地大寒,这个夜晚黑漆漆的,连月光也没有,杨坚从书房内推门而出,站了好一会儿,幽幽然的呼出了积压在胸腔中的那口郁气。杨坚此时正值盛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生得宽额长目,气宇不凡,其父杨忠是北周开国功臣,父子二人都深受信重,按理来说,可以让他感觉到不安的事情已经不多,但是一旦真的碰上了,这事就一定不会小……
“那罗延,还不睡觉?”侧边的廊道,隐约的灯火映出了一道窈窕的轮廓。
“哦,是夫人呀,我也想回房睡觉,可是,睡不着啊。”
杨坚疲惫的笑笑,拖着步子朝妻子走去,伸手将她披在肩上的发轻轻的拢到后边,“你怎么来了,阿睡下了吗?”杨坚与妻子独孤伽罗感情甚笃,他们的次子杨广小名便叫阿,今年还不满两岁。独孤伽罗轻轻地靠在丈夫怀里,十分恬静地微笑:“阿刚刚睡下,睡之前还问起爹爹去那里了……”
杨坚微笑:“阿生下来就很聪明。”
“那罗延,”独孤伽罗仰起脸,担忧的望着他,“……我听说蜀国公被宇文护扔进大牢了。”
独孤伽罗的父亲独孤信与宇文护有仇,因此独孤伽罗提起宇文护的时候语气并不好。
“没事,别瞎想,大冢宰在跟皇帝过招呢,跟我没有关系。”
杨坚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宇文护执掌朝政,早有铲除杨坚之心,多次想要算计他,但是杨坚此人城府深沉,少言寡语,做事谨慎,宇文护并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且杨坚有大将军侯伏、侯寿维护,这才能够逢凶化吉,这些年他早就学会了韬光养晦,宇文护也渐渐淡忘了他,在大冢宰和皇帝的交手之中,杨坚并不想掺和进去,一直保持着和皇帝若即若离的关系,用以自保,但这种方法只有皇帝和宇文护相安无事的情况下才有用,一旦皇帝落入了下风,那么杨坚的处境就危险了……,他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皇帝的处境很危险……”
“我知道。”杨坚说,“所以我打算站在皇帝那一边。”
“你有把握吗?”
“……”杨坚垂下了眼眸,淡淡道:“这世上岂有绝对有把握的事情?”
“那你就去做,成了,家里还可以富贵下去,若是输了,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喃喃地说,“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
杨坚早就明白妻子的心意,但此时听了还是感动不已,他将妻子紧紧抱着,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我会很小心,不会有事的……”他说,“我从小在寺庙里养着,被父亲视作不详,没有人疼,没有人管,我的前程都是自己博出来的,这点本事你的夫君我还是有的,你且放心就是……”
独孤伽罗促狭地眨着眼睛,“不是说你出生的时候‘紫气盈庭’吗,怎么会不详?”
杨坚失笑,道:
“那些传闻都是我做了家主之后族老们放出来的,为的就是让我面子上好看,这你也能拿出来说……”
杨坚的母亲吕氏在般若寺产下杨坚,据说当时“紫气盈庭”,有一个尼姑给他看相,说杨坚非同一般,不能当作寻常孩童来养,于是杨坚从小就跟尼姑住在别院里,也有了那么一个“那罗延”(意为金刚不坏)的鲜卑小名。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他的父亲其实是不喜欢他,所以才不把他养在身边,为了出人头地,幼年的杨坚就开始精修兵法、政略,为了不受太学里的同学欺负,所以他养成了深沉的城府。他十四岁之时被征召为功曹,展露出了不俗的能力,这才逐渐受到重视,连宇文泰提到他都赞不绝口,从此平步青云。
杨坚的确是有理由傲气的。
这世上能让他杨坚放在眼里的,不过十数人!
他轻轻的推开妻子,后退两步,“行了,我要去办正经事,你先去睡觉。”
“你要出门?”
“是呀,去拜访几个殿下,好歹是皇帝的亲弟弟,想必不会袖手旁观的。”杨坚整理了一下衣襟,而后促狭的笑道:“可能还得去一趟青楼。”
刚才还依依不舍的独孤伽罗立时柳眉倒竖,“你敢?”
“只有那个地方才能找到宇文达,我是去谈正事……”
杨坚摊摊手以示无辜。
宇文达是宇文泰的第十一个儿子,性情刚毅果决,善骑射,被封为代国公,在宗室那里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杨坚去寻他情有可原。
“什么事非要去青楼谈?”这方面独孤伽罗的管教很严,穷追不舍。
“听说宇文达最近迷上了一个东边齐国来的美人,只要不上朝就屁颠屁颠的跑去讨美人芳心……”杨坚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都说只要去那里,一准能见到他……”
第一百七十六章长安醉(二)
杨坚上了一架马车,低调地行驶在长安的街头,在人潮中丝毫不起眼,杨坚挑开车帘,望向车外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拜访了宇文直和宇文纯等人,宇文直和宇文纯还有宇文述都是态度暧昧立场不明,奔忙了一个上午,愿意添一助力者寥寥。
杨坚恼怒的同时也很看他们不起,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挑明立场,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守住祖宗赐下的基业?接下来他要拜访的是宇文达,只希望他可以不再让自己失望……
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马车停下了,马夫下了车,恭敬地告诉家主金风楼到了。
杨坚下了车,只见面前的是一座十分雅致的阁楼,准确来说是几座阁楼,用长廊彼此连接,此处种满了四时花树,正是隆冬时节,腊梅开的正旺,米白色的花瓣零零星星的落在石子路上,满阶都是梅花的寒香。
“能开得起这样的楚馆,想必这金风楼的老板娘来头不小……”以杨坚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里种植的都是名贵树种,就连门窗回廊上挂着的纱帐、侍立左右的仆童婢女,都是寻常富贵人家配不起的。他暗暗打量了两眼,抬腿迈入了庭中。便有几个清秀的婢女上前询问:“这位客官是来用餐还是寻人的?”杨坚很自然地答道;“前来寻人,代国公可在?”小婢女福了一礼,微笑道:“在,请跟奴婢来……”
“都不是庸脂俗粉……”一路上碰上了几个女子,长相秀美,只是薄施粉黛,看上去十分清新动人,却又十分沉静端庄,难以让人看出轻佻的姿容。杨坚听说金风楼的老板娘更是有落雁沉鱼之姿,而且大有来头,过去他并不十分相信,然而现在他却信了,能让长安贵人们如此赞赏,又可以调教出这些女子,可见这女人确实不凡,若非自身手腕确实出众,且背后有大靠山,她怎能守住这里?
几个月来,金风楼这个名字已经快要将杨坚的耳朵磨出茧子了。听说金风楼的老板娘是从齐国邺城来的,和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独孤宾有沾亲带故的关系,财力雄厚,又长袖善舞,很快在长安城站稳了脚跟。金风楼几乎从不操持皮肉生意,走的是清新雅致、高格局的路线,这恰巧颇合达官贵人们的胃口,诗书舞乐,茶酒羹汤,无一不精、无一不全,即使靡费过巨,但还是受到客人们的大力追捧。
杨坚转过了几条长廊,到了一座门前摆着矮松盆栽的暖阁,“这位客官,代国公就在里面,请……”婢女微微一福,离开了。杨坚脱下了脚下的履,推门而入,饶是以杨坚的见多识广,到了里面一看也是乍舌不已,阁楼外本就和败絮沾不上边,但这里边的布置,真真说得上是金玉其内了。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织着花纹的毛毯,看样式是从西域来的,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座小楼的基本色调十分和谐,华美的围屏,大铜火盆中烧得正旺的炭火,这些都增加了房间里熨帖温馨的气息……此时日头已经偏西,阳光斜斜地透过窗外竹林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碎影投射在桃花帘幕上。
……帘幕之后传来了一声爽朗地大笑……
杨坚笑了笑,绕到帘幕后边去,很自然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度斤突,我可是找你好久了……”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小名,那正斜靠在矮桌上观看舞乐的青年贵人偏头看过来,颇为惊疑:“随国公?”他坐直了,想起身,想了想,还是算了,调笑道:“你怎么也过来了,不怕你家那夫人了?”
杨坚惧内之名传遍长安城,今日怎么敢来着烟花之地了?宇文达十分好奇,但没多问,他挥挥手让舞女们退下,随手给杨坚斟了一杯酒,道:“你说你寻了我半天,你寻我干嘛?”宇文达和杨坚的关系也就一般般,不好也不坏,方才杨坚说找了他半天,他可不觉得杨坚找他是为了叙旧什么的,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
杨坚低头嗅了嗅酒香,一饮而尽,说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帮陛下一把。”
杨坚很直白,一下子切入了主题。
宇文达一口酒喷出来,被呛住了,咳嗽不止,赶紧收拾了一下染在衣服上的酒渍,而后瞪着杨坚,“你存心的是不是?你自己怎么不去,却来和我说起这个?”
“我已经决定站在陛下那一边……”
宇文达盯了他好一会儿,道:“给我一个理由。”
“大冢宰早有除掉我的心思,纵使我不愿意与大冢宰为敌,大冢宰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陛下废了。”杨坚很诚恳地说道,句句肺腑之言,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真诚。他一句假话也没有,全盘告诉了宇文达,因为没有说假话的必要,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要再怕和宇文护撕破脸了,在拉拢助力和协商的时候,堂堂正正一点比较好。
杨坚的坦诚让宇文达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知道杨坚这个人看似刚毅耿直,但实际上城府莫测,他很确定杨坚一定还有更多的图谋,可是他不知道杨坚的具体打算。
“你认真的?这一不小心,搭上的可就是你全部的身家性命……”
宇文达目含警告的意味,他不想被卷进来,更不愿意被杨坚当枪使。
“那两个一个是陛下,名正言顺,另一个是权臣,大权在握,你敢冒险,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我冒险了未必会死,但如果不去冒险的话,那就是必死无疑……”杨坚的目光沉沉的,举起酒壶再给宇文达斟满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夹在两强之间,朝秦暮楚还可以安然无恙的人,一旦真的动上手了,先倒下的绝不会是他们,而是站在中间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那你为什么不选大冢宰?皇兄他现在的处境可是不太妙呀……”
“那当初陈平为何舍弃项羽去辅佐刘邦呢?”杨坚说,“刘邦弱,势单力孤,项羽强,猛将如云、谋士如雨,项羽若胜,陈平功劳寥寥,刘邦若胜,陈平功盖千秋!”
“道理是一样的,大冢宰对我心存芥蒂,而且他手底下并不缺我一个,即使我去投奔他也不会重用我,早晚还会除掉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辅佐陛下?雪中送炭可要比锦上添花可贵的多……”
宇文达来了兴趣,看着杨坚,“你想效仿吕不韦故事,来一出奇货可居?”吕不韦孤注一掷,将宝全压在秦公子异人身上,异人登上王位,吕不韦升为相国,权倾朝野,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投资。
“我那里比得了人家?”杨坚自谦,而后说:“代国公到底准备怎么办,总不能那边都不帮吧?”
“有什么不好吗?”
“好不好刚才我已经说了,帮陛下,对殿下而言绝对是有利的。”杨坚说道:“宇文护虽然也是出身宇文氏,但是毕竟不是太祖皇帝的血脉,你怎么保证他坐上龙椅之后不会对你们这些人赶尽杀绝?况且……,你若是托庇于他,这辈子休想有翻身之日……后朝君王会对前朝贵戚猜忌到什么程度,不用我说,殿下也应当明白……”
宇文达沉思了一会儿,并不着急下决断,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你应该不止找了我一个人吧?还有谁,可以说来听听吗?”
“宇文直、宇文纯、宇文述、宇文宪……在长安的,几乎一个不少,我都找了。”
“收效如何?”
“所获者寥寥……”
“我那几个哥哥怎么说?”
“宇文纯作壁上观,宇文直准备倒向宇文护……”
“他还惦记着他那个王爵呢?”宇文达咧嘴笑了一下,道:“你看,他们的态度还不足以说明你这个样子行不通吗?我劝你还是别插手了,真的会死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杨坚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笑,像是嘲讽,“俊杰?我只看见一群羔羊,庸碌无为,只知道随大流飘荡……殿下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宇文达朝后仰倒,半卧在软榻上,眯起眼睛道:“没有办法呀,谁手里有刀听谁的喽?大冢宰说要谁死,谁敢反抗?”
“那殿下为什么调集人马在府邸中?”杨坚貌似无心。
“为了自保,免得城墙失火,殃及池鱼……”
“是吗?”杨坚连眼皮也不抬,“自保居然用得上一千多个甲士,三百多套重甲、两百多架强弩?”
两道锐利的目光注射在了杨坚身上,宇文达浑身崩紧了,像一头被惊到的豹子,杀气悄然弥漫开来,杨坚仍然默不作声地饮酒,随后,宇文达阴沉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大冢宰知道了该怎么办?”
“……你在威胁我?!”宇文达额上的青筋暴跳。
“不敢,我只是提供给你一个选择……”
杨坚一丝烟火气也没有。
宇文达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态,过了一会儿,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讲究良禽择木而栖,不是吗?”宇文达不敢杀了杨坚,只能选择拉拢他。
杨坚笑了,“殿下不要那么紧张,抱着和你一样想法的很多,只是……殿下觉得自己会成功吗?”
“殿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那个位子,殿下争不到的……,不如跟我一道效忠陛下,如何?”
一阵沉寂,随后阁门一阵轻响,映入杨坚眼帘的是一个素衣的女子,她推开门,看见还有一个人坐在隔间里,怔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福道:“有贵客来,小女子有失远迎,这厢赔礼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长安醉(三)
……
“我早就听闻随国公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真是英姿不凡……”
“哈,芸娘倒是和那罗延有缘,且满上一杯……”
“可惜了,今日芸娘没有拿上琵琶,不是我说,那琵琶真是绝了!”
“可以了,不必客气,代国公请……”
……
冷澈的寒风摇动纱窗外地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如溪水般来回流淌,矮桌上的墙壁上挂着一福古意盎然的画,颇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不凡来历,在画的下面,还摆着一张样式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的纤尘不染的线装书籍,一只描绘着花鸟图案的香炉正袅袅的吐出檀木的清香,丝丝缕缕的飘散……
看不见一点多余的摆设,即使是一件小小的摆设,也是经过精挑细选,反复比较,被安排在最佳的位置上。清淡之余,到是添了不少的生活气息……
“这就是金风楼老板娘的居所了……”杨坚垂下眼帘,心中了然。金风楼不比其他烟花之地那般喧嚣,安静的很,隐隐有丝竹之声飘渺而来。这样的乐声,是早已有艺业在身的人弹奏出来的,细细听来,并挑不出什么毛病,有流水潺潺的清寂感。杨坚与宇文达说闲话之间,那素衣的女子便双手按在膝上静静跪坐着,目光游离在窗外,聆听琴音……秀致的黛眉一点点蹙了起来……
杨坚见状,偏头笑道:“老板娘好耳力,那么远,也能听出琴音错调。”
那名唤高芸的女子面露微笑,颔首道:“方才那曲子共有五个调错了……,都是些正在调教的姑娘,艺业不精,让两位国公爷见笑了……”
“,这个如果不细究,谁能听得出来,错调也有错调的好处,说不定别有一番风味,芸娘莫要太过苛刻了。在我看来,这里的姑娘调教的都是顶顶好的……”宇文达自然力捧。
那名唤芸娘的女子其实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穿着打扮很是简洁,但样貌却是极其出众的,标致的美人瓜子脸,桃花眸丹凤眼,肌肤素白的就像雪,不施粉黛,往往谈笑了几句之后,她便垂下眼眸不再多言,像是一切浮华皆不在意,不经意间便透出一股子清冷。那一瞬间,杨坚想到了小院间盛开的梅花,寒香透骨,都道是长安风流,但他却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一时间,心中有些感慨。
难怪宇文达如此着迷。
杨坚和宇文达将该说的都说了,该怎么抉择都要看宇文达自己的,那女子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否则还得再僵持下去。宇文达心里也是明白的,此时他不断的找话题与芸娘攀谈,与杨坚互相敬酒,似是完全忘了之前的争锋相对,健忘,也是豪门子弟的修身之道。
缓和的气氛其实就说明了一切,杨坚已有九分把握笃定宇文达会选择他这边,剩下的就要靠宇文达自己想想明白了,再多说,则无益。杨坚笑了笑,问道:“听闻芸娘不是长安人士?”
芸娘露出淡笑,道:“不瞒国公说,小女子本是齐国邺城人士,为着生计,不得已来到长安谋生。”
听闻此事,杨坚大感好奇,“邺城可是如今天下第一雄城,我虽未去过,但也听闻过其繁华远超长安,老板娘何须来长安谋生,这……岂不是……”舍本逐末?
“国公有所不知,东边齐国皇帝亲政以来,律法一日比一日严苛,大理寺、卫尉寺明发公文,禁止一切狎妓赌博,违者重惩……”她面上的表情黯然了一瞬,随后淡笑,“小女子的客店难以支撑,故而只得辗转到长安去……”
宇文达面上隐有气氛之色,打抱不平道:“芸娘做生意从不涉及此等行当,竟也容不下?”
摇摇头,她给两位客人斟满茶水,道:“齐国天子厌恶官员声色犬马,金口玉言,封查此等场所,便是想要走通关系也是不能的,都官尚书高元海说的,宁杀错,莫放过,如此一来,谁还敢公然犯事?”
“也罢,来长安未必不好……”杨坚自饮了一杯,接着问道:“老板娘久居邺城,不知能不能与我讲讲这邺城风貌,还有……齐国上下的朝堂见闻?”
“邺城是天下第一城没错,但是也就是那样,无非是大了一点罢了……,哈……”朱唇轻启,摇摇头笑道,说:“至于朝堂见闻,小女子并不关心这些,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约莫记得去年朝岁节那夜,琅琊王谋逆,全城大索,死了不少人,还有一些是从我这里被捉拿的,当时把我吓得不轻……”
她捂着心口,宁静的脸上有些苍白,“那晚,听说有上万人参与谋逆,皇宫里杀声震天,太尉安德王封锁了全城,大将军兰陵王率兵前往大营平叛,城里城外都是惨叫声……到了第二日白天,还是无人敢出门一步……”
宇文达和杨坚心头都是一凛,齐主亲征以来不到两月便遭遇了琅琊王谋逆,数十位朝中大员参与此事,最终这场叛乱以血腥屠戮收场,自此之后,邺城朝野上下,无人敢阻挠齐主。
“琅琊王谋逆,齐主镇压,林林总总上万人的调动,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透出来……”作为敌国,北周朝野上下对对面的家务事也是十分感兴趣的,在此之前,比起齐主高纬,宇文达其实还是更加看好琅琊王高俨,琅琊王的名声要比高纬好听的多,小小年纪就开始参与朝堂摄政,他原以为高俨迟早会坐上那个位置,谁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谁能想到齐主从当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在装孙子呢?
如此深沉的城府,难怪高俨会在阴沟里翻船。
芸娘摇摇头,道:“听说皇帝早就猜到琅琊王有谋逆之心,早早地准备好,就等琅琊王自投罗网……,到后来原本是要杀了他的,但太后跪在阶下求情,再者正逢年节,皇帝慈悲,不愿再将事态闹大,于是顺水推舟,饶了琅琊王一命,只废为庶人,圈禁起来了事……,素闻琅琊王英武之名,可他到底还是斗不过天子,他也算是好的了,皇帝是他嫡亲兄长,若换成别人做皇帝,他岂能活命?”
宇文达凝眉不语。
“他要的是权,杀人太多反而会使人心离散,他刚刚亲政,绝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杨坚一笑,而后面上浮出了一抹凝重之色,“如此大的动静,也能被他瞒得滴水不漏,可见他御人有术,不是那种刚刚掌权便得意忘形的人……今年齐国那边有不少消息传过来……”
杨坚弹了弹酒杯,目光高渺,“齐国赈灾、开考举、罢黜贪官庸官,重用汉族士子,一年之间便让沉疴难起的高齐有了新气象,这可都是大手笔呀……”
“还远不止如此,我还听说,他建立了一个叫枢密院的掌军机构,起用提拔了一大批的青年俊彦,而且不断往晋阳调防,我猜……他是想分晋阳六镇的权……那么,结合他上个月驾临晋阳的消息,我可以肯定我的这个推断,齐主这几年绝对会有大动作……!”
“再多的,消息实在闭塞,我也难以猜到了……”杨坚摇头感叹道,“齐主高纬,确有人主之姿,我料,不用两年,等齐国实力壮大,高欢高洋西征之势必将重现!”
宇文达脸色不是很好看,“他若敢来,我们也能打回去!当年高欢有六镇鲜卑猛士三十万,不也被皇考杀得大败?区区高纬小儿,有何可惧?”
“太祖皇帝以天纵之才一统关陇河东,不是凡人可比,现在大周可没有太祖皇帝庇佑了,我大周若不追上齐国的步伐,锐意革新,只怕会远远落在他们的后头,到时又该如何?”杨坚叹了口气,望向窗纱外,天光渐黯,有簌簌落雪之声,“宇文护多年以来不得人心,若篡得大位,我大周上下必定人心离散,国势必然倾颓。”
宇文达沉默良久,拱拱手道:“随国公且容我再考虑两日。”随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杨坚又坐了一会儿,散了下酒意,随后交付了酒钱,准备告辞,芸娘起身相送。
路上杨坚很突兀的说了一句,“方才多谢姑娘了……”
女子的脚步顿住了,想了半天,疑惑地看过来,“我?”
杨坚将审视地目光飞快地隐去,“哈,杨某是多谢老板娘的招待……”
飞雪下,那素衣的女子掩嘴一笑,道:
“国公太客气了,小女子开门做生意,招待好客人是必须的。”
又过了一段路,杨坚忽然问道:“听说老板娘跟骠骑大将军独孤宾是亲戚?”
“算不上什么亲戚,挨点边而已……”
“哦,原来老板娘是高门出身,怪不得有这般涵养气度。”
独孤宾本名高宾,是渤海高氏一族的,在东魏效力的时候得罪了人,害怕受到迫害,于是孤身一人投奔西魏,受到宇文泰的嘉奖,立下功劳之后赐鲜卑姓氏独孤,在朝中分量不算大,但也算是颇有跟脚。
“我那里算得了什么高门?早已远得不能再远了,……幼时便家道中落,否则也不会抛头露面的了。也就是我合独孤刺史的眼缘,他这才认了我这落魄亲戚,当不得真……”女子摇头苦笑,“论起涵养,国公才是好学识,小女子只是附庸风雅罢了,方才一席话,我虽然不懂,但也是佩服不已呢。”
杨坚点点头,到了门口,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杨坚拱手道:“老板娘留步。”
“国公慢走……”
马腹挥动着长鞭,马车渐渐驶离了,杨坚沉思了好一会儿,唤来自己的贴身侍从,吩咐道:
“金风楼的老板娘高芸你知道吧?给我查她的底细,另外,问一问我们家和邺城有来往的商队,打听一下,越详细越好。”
“……我觉得这个女子,非同一般。”
第一百七十八章长安乱(一)
檐上的积雪在殿内涌出的热浪烘烤下渐渐消融,水滴砸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啪地一声,便粉身碎骨了。
书房的门紧掩着,站着两个人,杨坚扫视着手里拿着的一张小纸条,脸色有些不好看,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老人,面白无须,不知是不是由于太冷的缘故,双手拢在袖子中,缩着膀子,像是莫名其妙地矮了一寸,慈和的目光中带着悲悯的笑意,却总带着一股子阴柔气质,令人不寒而栗……
他默不作声,笑眯眯地站着,等待着杨坚开口。
“陛下这个要求,对于杨某而言,实在是太有些难度了……”杨坚弹弹手中的便签,无奈的叹气,“宇文护要杀尉迟迥,别说是我,就是再加上尉迟纲、宇文达都是顶不住的,更何况是要救出他,这个……请恕杨某直言,当下陛下不宜与宇文护争锋相对,向宇文护示弱,暗地纠集力量等待时机才是上策。”
那阴柔模样的老人摇摇头,“国公所虑陛下岂能不知呀?只是尉迟大将军之事实在是过于重大,尉迟大将军若死,陛下这边势必人心涣散,这个忙,还望国公一定要帮扶才是……”
说着,他向杨坚躬身行了一礼,“望国公千万搭救尉迟大将军,陛下将感激不尽!”
“快起,臣怎么敢当?”
杨坚连忙将他扶起,这个老宦官一直便是贴身服侍皇帝宇文邕的,在内宫之中,再也没有比他更得宇文邕信任的人,他这一拜甚至可以代表皇帝,非同小可。杨坚不敢受此大礼。
老宦官抹泪道:“陛下已经落得如此境地,若是国公不搭手帮扶,离被废立之日不远矣!”
“老公公快快请起,千万莫要折杀了在下,唉,我应了就是了……”
话已经说到如此的地步,杨坚就是想不答应也不成了,心头愠怒这老宦官竟敢以此伎俩相逼,但最终也还是应下了,待到老宦官离开,杨坚坐在书房内思索了好一会儿,一个疑虑一直萦绕在心头,久之不去。
“尉迟迥刚进去没几天,宇文护那边都还没有放出风声说到底要把与尉迟迥怎么样,怎么宇文邕就如此迫不及待了呢?”
“只是一个尉迟迥被处置……,便让他惶惶如惊弓之鸟了吗?”
杨坚坐了许久,门外一个影子悄然伫立,杨坚沉声问道:
“何事?”
“家主,仆寻访了许久,并没有查到什么眉目,那高芸确实是独孤宾的远亲,而且邺城那边的掌柜也说,从前邺城却有一间金风楼,老板娘是一个双十年华的美人……其他别的,就再难查到了……”
杨坚揉着眉心,道:“除了这个,你们还曾听到什么传闻?”
“据说老板娘背后的金主是弘农杨氏……好像还有,河东裴氏……”
“弘农杨氏?”
杨坚眉心一挑,“她一个邺城来的,怎么又变成了杨家的掌柜?又怎么会,传出跟裴氏有瓜葛?”
“非也,仆听闻,邺城那座金风楼本就是杨家的产业,至于裴氏,可能是因为这里面裴氏也加了本钱。”
“消息属实?”
“仆经过多方打听才获知的消息,应该是属实的……”
窗外又传来声音,“要不,家主自去杨家问一问?”
杨坚沉默了一会儿,道:“算了,左右不过是个女子,我们和杨家也就表面上的亲戚关系,这点事情,不好拿去问,就算人家真有别的什么打算,也不见得就要告诉我。以后关注动向即可……”
杨坚父子对外宣称自己是弘农杨氏出身,但实际上和弘农杨氏很难扯得上关系,不过由于杨坚确实是弘农华阴人,再加上后来杨坚的父亲和杨坚渐渐发迹,杨氏这才捏着鼻子认了。这跟破落户功成名就之后,总是喜欢瞎攀扯自己祖上出身某某高门,其实是一个道理。
杨坚忆起那一对远山般的黛眉还有冷澈的眸子,想起她上回状似无心的“帮忙”,忽然有些烦乱,但随即便将之抛到脑后,毕竟也只是一个女人,再厉害又能算得了什么?
“你过来,我有另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比起她,做好宇文邕交代是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杨坚这边彻夜不眠,宇文邕那边也未曾闲着,三更天了,太极殿内的烛火还亮着,宇文邕面对着碎片一样的飞雪,听着还未换下便服的老宦官说着话,良久,他眉心的郁色渐渐消散了,欣喜道:“那罗延果真是这么说的?”皇帝心中高兴,老宦官更加有劲头了,“是呀,国公说陛下此举不妥,但是奴婢只求了几句之后,他便应允了……”
“你去办此事,朕就放心了……”
笑着笑着,宇文邕忽然道:
“朕竟从不知道,你从一开始便与那罗延有勾结……”
噗地一声,老宦官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寒风如刀,扑面而来,刺痛着他老迈松弛的皮肤,但他没有多大的痛感。
血从胸前大片大片的淌下将褐色的衫染成了深色,雪亮的长刀从后心贯入,然后一拧,便搅碎了他的五脏……,鲜血从老宦官的口中涌出,那双充满惊骇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宇文邕,似有千万句话要说,但终究是黯淡下去,变成了沉寂的灰色。
宇文邕面无表情,看着尸体委顿在他脚下。
那宦官背后……,赫然便是宇文达还有宇文神举。
“皇兄,何泉这个狗奴才要怎么处理?”宇文达将染血的长刀收回鞘内,漠然的踢了那具尸体一脚。
“何泉私服出宫,行为不端,恐有勾结外人之嫌,被宫中侍卫当场格杀。”宇文邕吩咐道,“不过消息要瞒上两日,别让杨坚知道了……”
“臣等明白。”
宇文邕紧了紧衣领子,踏出殿外,白雪漫天呼啸,纷纷扬扬落满一地。
凛冽的风可以给宇文邕清醒的感觉。
他望着万古不变的长夜,嘴唇动了动:
“薄居罗,对不起……”
尉迟迥的小字,便是薄居罗。
……
今夜不眠的并不只有他们,小阁楼里,红烛的蜡将要燃尽,素衣的女子捧着明红的衣裳,一点一点的绣着,一个中年女人推开阁门进来了,跪坐着:
“小姐,那边有消息来了,那个与杨坚接头的何泉死了……”
绣针忽然一偏,豆大的血珠从食指的指腹渗出,女子皱了皱眉,吮吸着指腹,“怎么回事?”
“我们在皇宫的眼线不多,还并不清楚怎么回事……”
中年女人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便签,犹豫着递给她,“不过,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女子放下衣裳和针线,接着昏暗的烛光细看,放下,沉吟了一会儿,“马上告诉接头的人,宇文邕准备让杨坚搭救尉迟迥,明日正午之前务必送到晋阳去……”
中年女人看了看天色,估算道:“信鹰的话,应该是可以送到的。”
她又道,“昨日到今日,我们发现有人在四处打探姑娘的消息,人是从随国公府来的。”
“他这么快就有所警觉了吗?”年轻的女子依旧自顾自的绣着,“无妨,我们的准备工作很充分,不怕他查下去,他越查,就越无法怀疑我,有高宾罩着,还有杨家那层皮,我们也不怕……”
“就怕他们那边……”
“除非他那宝贝儿子不想要了,否则他就只能替我们兜着,人我们已经送到邺城去了,高嘛,这个人是高……是陛下点名要的……”女子神情淡淡的,但提到皇帝的时候情绪有些起伏,她打好一个结,咬断了线,而后才说,“杨家也不会说出去的,他们要两边下注,世家手段,狡兔三窟很常见的。”
“哦,那我就放心了,如果姑娘没什么事吩咐,那老身就先下去了……”
女子不语,妇人临走之前瞥见她正绣的衣裳,笑道:
“姑娘这喜服做得真是好看,不知将来那家的公子有福气娶了姑娘……”
“哈,嬷嬷别笑话我,我都是老姑娘了,那里还嫁的出去?”
女子恬淡的一笑,自我调侃道,毫不在意的样子,丝毫不会因此而脸红。
妇人肃然道:“不会,姑娘生得美,又有才干,是个男人都会对姑娘上心的。”
“也许吧……”女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道:“夜深了,嬷嬷早些歇下吧。”
“好,那姑娘也早些睡下……”
门关上了,灯影下,那大红色的喜服红的刺眼。
“反正又嫁不出去,何苦绣它?”她拿起一把剪子就要绞碎它,临了了,又忽然舍不得了,犹豫再三,取出一个盒子装起来,塞到隔间的衣橱中去。
“权且留着做个念想吧。”
她吹灭了烛火。
……
第二日,晋阳,高纬拥着袄子坐在宣政殿,脚踩火炉,手里翻着一张迷信,忽然笑道:
“杨坚呐,他简直就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当初若不是不好绑,早让你们把他绑来了。他看得明白,要是抛去那满肚子野心,倒也是个人才……”
“可惜了……,要给宇文邕做炮灰了……”高纬长吁短叹。
“陛下何意,臣没听明白。”
刘桃枝很有眼色的跳出来满足皇帝的教育心理,这个时候陛下需要有人听他装逼。
“宇文邕明明知道他们加一起都斗不过宇文护,还让杨坚去保尉迟迥,这不是没安好心吗?”高纬捂着感冒之后有点鼻塞的鼻子,道:“如果杨坚真的照着他的办,一准被宇文邕卖掉,尉迟迥救不成还得搭上自己……”
“怎么会?宇文邕难道不想救出尉迟迥?”
高纬白了他一眼,“要换成朕朕也想,可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是不可能的,他以为杨坚是谁呀?他要是能救出尉迟迥的能量,早就弄死宇文护自己做那个权臣了。”
“他那里是想要救尉迟迥?他分明就是准备朝宇文护服软,要放弃尉迟迥了,顺便把杨坚也给推坑里……”
“到时候他大可再推上一把,杨坚就是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了。”高纬呵呵一笑,把纸条扔香炉里,看刘桃枝一脸迷茫,就知道这不是他的智商理解得了的,于是说:
“这种事情宇文邕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当初侯莫陈崇也是站在宇文邕那一边的,宇文邕和侯莫陈崇一块出行,忽然宇文邕就连夜回长安去了,众人对此都很奇怪,只是之前有宇文邕的暗示,侯莫陈崇自以为是,说大概是宇文护伏诛了,他这句话很快就传出去了。宇文邕知道之后,又佯装很震怒的当着众人的面斥骂侯莫陈崇,这还没完,宇文护听说之后,当即派人冲进他家里,将他逼杀,唉,可怜呦……”
“可这对宇文邕有什么好处?”
刘桃枝越来越糊涂。
“……”高纬真的是无语了,“宇文邕用实际行动证明对宇文护的忠诚,这不就是最大的好处吗?”
“他城府很深,知道自己实力远远不如宇文护,于是干脆服软,等待时机再来致命一击。”
刘桃枝真的是震惊了,瞥了皇帝一眼,很想问是不是你们这些当皇帝的都是一肚子弯弯绕绕,可是到了嘴边却没胆,只好问道:“这宇文邕这么厉害,要不要我们……”
高纬从锦墩上站起来,道:“不用,但是杨坚这个人让她给朕盯紧喽,万一他真中了宇文邕的套,救他一命,把他送来,若是事不可为……”他纠结了一会儿。
“……那就让他死。”
第一百七十九章长安乱(二)
北周天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大雪笼罩着长安,今日正该是给尉迟迥议罪之日,宇文护拄着杖站在朝臣最前列,无人敢于直视这位掌握了多年大周权柄的老人,众人的脊梁,都是弯下的。
“……臣等经过多日的审讯,尉迟迥叛逆之罪已经毋庸置疑,除此之外,臣还查到,尉迟迥犯有贪墨军饷罪,矫诏罪,以及杀良冒功之罪,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臣请旨,将尉迟迥压入午门,即刻处死!”
宇文护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视着大殿之上的人,皇帝宇文邕脸色煞白,坐在皇座之上,满朝文武都弓腰塌背缩膀子,尽量避免在大冢宰面前的存在感,更无一人敢出言相帮,宇文氏一干宗亲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唯唯诺诺站的远远的,宇文护见此十分满意,他权倾朝野那么多年,不知有过多少人与他作对,侯莫陈崇怎么样?独孤信怎么样?就是那两个小皇帝又怎么样?统统死了!宇文直、宇文纯、宇文述等统统站在他这一边,他就不信了,事已至此,还有人敢与他作对不成?
他心里正得意着,朝臣中站出一人,奏道:
“臣有异议!我父亲……大将军尉迟迥绝不可能有谋逆之举,至于大冢宰所言贪墨之事,臣愿以项上人头替我父亲担保,绝无此事!请陛下明查!”
出班之人正是尉迟迥之子尉迟,尉迟悲痛大呼,跪倒在地,想为父亲争取一线生机。
宇文护的忠实狗腿尹公正刚刚欲出列斥骂,朝臣之中又有十数人出列请求为尉迟迥正名,这些人大都是尉迟迥的老部下,宇文护放眼望去,有元珍、叱奴兴、宇文升、綦连雄……甚至还有几个文官。
“杨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
宇文护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了杨坚身上,一下子,他就明白了这到底是谁的手笔,这几日,杨坚可没少为尉迟迥四处奔走,到处游说朝臣要营救尉迟迥,没少暴露底牌,如果他不蹦还好,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他这一蹦,不仅彻底将宇文护的杀心激起不说,而且还暴露了随国公府隐藏的不少实力和人脉……
“本来我欲秋后算账,却不料你自己送上门来!”
宇文护下颌的胡子如同钢刷一般,上仰着面,虎目微眯,杀心一起,自有赫赫风雷。
杨坚低眉顺眼站在不前不后的位置,似乎与其他所有慑服于宇文护淫威之下的朝臣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的脊梁却是笔挺的。
接着尹公正便厉声疾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尉迟迥贪墨军饷、与敌国勾结,罪行昭彰,罪无可赦!大冢宰和陛下念及往日沙苑之战还有平蜀之战的功劳,没有祸及家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放屁!尉迟大将军素来体恤军卒,每战必定争先,他忠于朝廷,忠于社稷,怎么就成了贪墨军饷、勾结高齐的叛逆之人?”一个将领单膝跪地,双目通红地怒视宇文护,道;“大将军忠肝义胆,苍天可鉴!”
尹公正心中恼火,偷偷地瞥了一眼宇文护,见宇文护甚至连身都懒得转过来,不由得心惊肉跳,身为大冢宰的狗腿子,要有随时跪舔替大冢宰咬人的觉悟,于是他一挥袖,怒气冲冲地站出斥道:
“你放肆!尉迟迥究竟有罪无罪,自有专人审讯裁断,容不得你在这里放肆!”
“哈哈哈哈,那你们就是没有证据了,既然没有证据,那你们构陷大将军之言便不能成立!”
“你……!!”
“拿下!”
前列的宇文护忽然低沉喝到,几名甲士从殿外冲入,将那将领按倒在地。
那将领侧脸贴在地面上,宛如恶鬼一般怒视宇文护,“老贼!你污蔑忠良,你……不得好死!”
面前刀光晃过,斗大的头颅坠地,那双眼睛还圆睁着,十分不甘地望着大殿的穹顶。
宇文护居然在大殿之上便斩杀一员朝臣!
皇座之上的宇文邕也是面色煞白,面上浮现一抹惊惶之意,宇文护扭头,慢悠悠地转身,朝皇帝一拜,道:“老臣一心为国纠察佞臣,保太祖皇帝基业,有什么错?”
宇文邕垂下眼帘,局外人一般:“大冢宰自是无错的……”
“那为何老臣一片公心,却引来质疑,臣辅佐君王多年,为大周出生入死,这……难道为的是老臣自己吗?老臣为的是宇文氏的基业!为的是不辜负太祖皇帝托孤重任,为的是不让我宇文氏的江山落入外人之手!而如今,有人质疑老臣的耿耿忠心,这实在是令老夫心寒……”
“大冢宰之心,朕早已知晓,皇考驾崩之时就曾留下遗言,一切朝务,悉听大冢宰吩咐,大冢宰说尉迟迥有谋逆之心,想必……不会是冤枉了他……”
尉迟、尉迟勤震惊地看向皇帝,浑身打着哆嗦,接着又听皇帝下诏:
“经查,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蜀国公尉迟迥,贪腐谋逆,证据确凿,判死罪,念其有功于国,特赐毒酒一杯,令其牢中自尽……”
杨坚的面上的血色慢慢褪尽了,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怔怔地望向皇座之上的人,竭尽全力崩紧了身躯,牢牢立在原地,他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为了这一天,杨坚几乎动用了他们家在朝上的一大部分底牌,还策反了一大批与尉迟迥有旧之人,原本其中应该还有宇文达、宇文述、宇文神举、长孙览这些人……现在他们却在观望,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杨坚知道自己被出卖了,他想起了惨死的侯莫陈崇……
他冒着如此巨大的危险为宇文邕牵线搭桥,蓄积力量就等今日在朝堂之上朝宇文护发难,即使希望渺茫,但宇文护两次东征皆失利,在朝中的威望已经不必从前,若是这些力量纠结起来,再加上宇文神举手里掌握的宫卫府军,尉迟家在军中的势力……
未必没有翻盘的可能!
杨坚观察宇文邕多日,他不是会甘于做一个傀儡的人,那么今日朝堂之上一切的一切,只说明了一件事!
杨坚成为了宇文邕棋盘中必须牺牲的那枚小卒子!
宇文邕要拿尉迟迥和杨坚的性命去换取宇文护的信任!
“如果没有什么事,就退朝吧……”
宇文邕转身欲走,宇文护跟着喊道:“陛下且慢!”
他说:“尉迟迥虽死,但其还有同党,
这些日子有一人四处结党,今日还在朝堂之上朝老臣发难,老臣也请旨,纠察此人!”
“……谁?”
“杨坚!”
……
朔风吹动着漫天白雪,吹进小小的窗口。
尉迟迥默默的坐在地牢的墙根下,面前是一张大红的漆盘,上边放着一壶酒,几只杯子,宫人站在不远处,“公爷,您还是喝吧,陛下和大冢宰说了,允您自裁,家人饶恕不死……”
“这是陛下下的令吗?”
很久很久,尉迟迥才吐出了这一句话。
他面上没有震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那是一副麻木的表情。
“陛下这……也是没有办法呀……”那宫人刚要哭诉,尉迟迥便大喝一声:“滚出去!”
尉迟迥沙场征战多年,这一喝之威,杀气凛凛,不是常人所能抵挡,一时间便如一柄金瓜击中那宫人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尉迟迥。
“老夫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去……”尉迟迥说,“过了两刻钟之后,你再来,为我收尸。”
牢房的门闭上了,尉迟迥仰着脸,丝丝冷气从头顶蹿下,星零的雪花落在了他蓬乱的白头发上,分不出彼此……
他伸出那双曾经勒马提刀、沙场建功的双手,上面满是刀劈火燎、鲜血流淌过的痕迹。
给自己斟满一杯,眼前渐渐模糊了……
岁月催人老呀……
还记得当年,他还年轻,跟着舅舅宇文泰南征北站,攻沙苑,平蜀地,又数次东征,赢得了一世荣耀,到头来,居然落得这般下场吗……
“薄居罗,你小子很不错,来做舅舅的帐内都督吧,将来,我封你一个大将军!”
“薄居罗,我把此次平蜀之战交托与你了,你可有什么良策?”
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宇文泰还有他那功勋赫赫的戎马生涯……
慢慢的,宇文邕浮现在他脑海里。
“薄居罗,大冢宰会不会杀了朕?”
“他不敢的陛下,有臣在,臣誓死保护陛下!”
“薄居罗,能不能在宇文护手中夺回军权,就看此战了。”
“陛下,臣战败了……”
“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大冢宰不善用兵,非战士不利也。”
“薄居罗,在所有人中,朕最信任的就是你。”
苦涩的泪水慢慢从眼眶中滑了出来,尉迟迥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喃喃道:
“臣知道陛下是不得已的……,从今往后,臣不能再护卫陛下左右了,望陛下……安康!”
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
太极殿前的檐下,宇文邕呆呆地坐在白玉阶上。
“薄居罗他……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他……恨不恨朕?”
那个宫人摇摇头,悲戚道:“大将军说他不怪陛下,他知道陛下是不得已的……”
宇文邕脸色苍白,哆嗦着,死死咬着下唇,抑制住喉咙里翻涌起来的血腥气。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扶着大殿的柱子,脑袋靠在上面。
“朕……对不起他……”
“朕会给他的子子孙孙,万世……荣耀……”
有血一滴滴地溅在地砖上,分外显眼。
宫人大惊失色,仓皇道:“陛下?”
“朕没事。”
“朕没事……”
……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尉迟迥,”高纬听到消息之后,感概万分。
“宇文邕有这样一个忠臣义士辅佐,平生大幸!”
“没有想到宇文护居然行如此酷烈的手段。”
“天若欲其亡,必先令其狂,这次让宇文邕舍弃尉迟迥、杨坚,断尾求生,往后宇文护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且等着看他怎么死便是……”
“真不懂,尉迟迥这样一个大将,又忠心耿耿,宇文邕为什么舍弃他?他怎么想的?”
“尉迟迥死了,可以迷惑宇文护,给他争取准备的时间。”
皇帝的思路是共通的,高纬只是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背弃朕的,死有余辜,忠于朕的……”他在这里吸了一口气,“死得其所。”
“这才像是宇文邕,这才是我要堂堂正正打败的宇文邕!那一天……不会太远……”高纬眼底闪过一抹狂热,一挥袖袍,道:“……他们在忙,我们也不能闲着,传令下去,将年节事务准备好,六日后朝岁节,朕有大事要宣布!”
第一百八十章陈悦儿
寒风拂过,雪景下的夜色,有着几分孤寂和寥落,远远的,有寺院的钟鸣声回荡。
此时正是北齐武平元年的倒数第四日,皇城笼罩在节日筹措的喜悦之中。天阴沉沉的,雪一片一片的飘在屋顶的瓦上,这里靠近前宫,远远的传来三三两两的争论声音,应该是阁臣们在下班路上讨论公务,热闹的人声穿过夜幕前的风雪,隐约传来。窗户上糊着的纸被风吹的咔吱作响……
陈悦儿掌着一盏灯,穿过幽暗的藏书阁,手掌轻轻拂过书脊上的浮尘,一个老管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紧张地盯着她掌中的灯,生怕眼前这女子手一抖,或者风一吹,火星子燃到了书上面。
这里的线装书都是在将作寺今年印出的,用了最好的纸张,连上面的字体都是请大儒书写刻出的,珍贵异常,在外边有市无价,这里的书连国子寺和内阁的人都没有资格翻阅,属于皇帝的私人书库,为防火灾,对于灯火、炭火之类的严格管控,若不是眼前这个女子身份特殊,他早就让人将她轰出去了……
陈悦儿挑好了一本乐谱,面露喜色,“就是这个了,这是这个了……,没想到真的有。”
老管事瞥了书封一眼,道:“娘娘好眼力,这据说是早已失传的魏晋时嵇康的《广陵散》,是原谱印出,很是难得……”
“这么说,这里居然还有《广陵散》的原谱喽?”
陈悦儿欣喜地瞪大了眼睛。
老管事立马露出难办的神色,道:“这个嘛……,有的,只是被陛下收入私库之中了。呵呵,宫内有许多传说早已失传的奇珍,上到鱼肠、布工,汉皇御贡的龙泉,下到历朝名士、大儒、将相的墨宝……,虽然未见得比得上南朝渊源,但多多少少都有收录……”
“哦,”陈悦儿面上的失望一闪而逝,随后温婉地点头,“我知道了,我自去看书,冯供奉不必再管我了……”
“好,好……,娘娘请自便……”老管事唯唯诺诺的退下了。
书阁中央有一张文案,嫩红色宫装衣裙的女孩兴致勃勃地坐下,命贴身宫女端了水盆来,先净手擦干,再小心翼翼地翻看。这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生得秀气非常,红嘟嘟的唇菱角一般,额上画着精细的梅花妆,黛眉弯弯的,看着颇为讨人喜欢。
宫女坐在边上,看着主子这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里可愁坏了,“……公主你来了之后就一天到晚泡在这里,到现在连陛下一面都没有见过,您不着急呀?”
“着急有什么用?或许是时机未到吧,陛下不得空也不一定,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得……就是皇后娘娘一个月也未必见上几次,没见突厥来的那个也是一面也没有见上吗?急什么?”
很古怪的,反倒是陈悦儿劝解起了婢女,她心里可一点波澜也没有,看着婢女着急,她勉强装出了一副跟着着急又没有办法的样子。
陈悦儿是南朝远嫁过来的女儿,乐昌公主,父皇陈顼欲图谋江陵,故而与北朝结盟,于是翻出了和亲的牌,众位长成的姐妹里,陈悦儿属于不上不下的,既没有才名,也没有很高的艳名,属于一般般的那种,扔到公主堆里面都找不到她,可是最后偏偏是她来北朝和亲……
谁叫她没有一个受宠的母亲呢?其他姊妹都有生母撑腰,父皇考虑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看中了她,把她送到北朝来了。来之前一众兄弟姊妹出来相送,假哭的有,真心实意相送的也有,其中倒是太子哥哥叔宝最为伤心,陈叔宝把自己宝贝的诗书琴画一股脑倒腾出来任妹妹挑,还一路送出了建康城到了长江边上,船起锚的时候她甚至还看见叔宝偷偷的抹眼泪……她也跟着大哭了一场……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关系到南北二朝的结盟,父皇极为重视,便由不得她拒绝,“周国有军四十多万,人口近千万,又把控着江陵,实力强劲,朕欲取之,必要有一强援!高氏与宇文氏,世仇也,这些年虽然高齐大不如前,已然落入周国之后,可实力也在我陈国之上,若得此盟友作为牵制,我们就可以放心的夺取江陵,再无忧矣!”在天下大计的面前,一个并不十分受宠的女儿算不得什么。
陈悦儿是一个半月前来到晋阳,在经历过一段忐忑的日子之后,陈悦儿渐渐放下心来,尽管北朝的皇帝尚未腾出空子见她,可已经给了她一个名位,封为淑妃,虽然身份略低于突厥那个公主的贤妃,但也不小了,何况丈夫的后宫一共也只有三个女人,淑妃的名头也是很有分量的,还能再奢求些什么呢?
皇帝似乎是那种爱江山远过于爱美人的,整天埋头在奏折之中,对各地藩王、臣下进献的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们兴趣不大,但据说对皇后十分宠爱,据说是出身将门,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斛律光,她们没有来之前皇后就是宫内唯一一人,行完册封礼三日后她才见到皇后。
跟想象中跋扈、盛气凌人的形象不一样,皇后是一个很温婉可亲的女子,对于她的起居习性,桩桩件件都考虑周到,她似乎颇合皇后眼缘,皇后对她很满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开头她打量自己的时候随口点评了一句,“是好女子,就是还是小了点……”
她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细细琢磨,觉得皇后的意思是她的年纪太小了,皇帝不喜欢年纪小的女人吗?在她的认知中,男人都喜欢小女子,十二十三岁便嫁人生子的也大有人在,于是她又迷糊了……
但不管怎么说,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嫁给谁她虽然做不了主,但以后不管能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她都决定要活得开心,她其实是很随遇而安的性格。已经嫁到北朝来了,往后就只能……认命吧……
她心思乱如麻,哪能再听一个人在耳边唠叨?于是轰走了话痨婢女,省得她叽叽喳喳的。
灯火下,少女的手托在腮上,桌角一灯如豆,摇摇晃晃,书架沉默着投下阴影,雪幕之下,一个个阁楼之中的灯火显得极有意境,有脚步声从楼梯那边过来,节奏舒缓,很稳健,她刚刚要抬头,有声音传过来:“这里没有人看管吗?”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少年未脱的稚气。
专心致志的陈悦儿吓了一跳,急急站起身来,一个身量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阁门处,微光映出了一张少年的脸,见到她在那里发楞,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你是这里的管事宫女?”
【我就那么像一个小丫鬟吗?】
被当成宫女的淑妃娘娘心里有些委屈,但还是下意识站起身来。
“这位公公,您是?”
那“公公”脸色似乎有些古怪,顿了半晌,道:“来拿书。”
陈悦儿松了一口气,“能说说是什么书目吗?”
“《墨辩注》”
她刚刚想走,又停下了脚步,“这书是陛下要看的吗?”
“……是。”
“那要等一会儿,这书可不好找呢……”有人来取书,自然是皇帝的身边人,陈悦儿不疑有他,提起裙角上了第二层藏书阁,那少年怔了一下,跟着上去了。
一边走,那女子一边说,“好像在左排第八架……第八架,啊,找到了……”她取出书,拍拍上面的灰尘,道:“墨经文辞简奥深晦,字字精严密切,不可游移,改一字,或增减一字,则意义完全不同,而且现在看来,许多古注都失传了,若是要细细研究,还真是令人头疼……。皇帝怎么爱看这个?”
“大概是忽然感兴趣,翻翻而已……”
少年翻开扫了一眼,拍了拍,道:
“这是听说还有一本司马彪注释的,你也能找出来吗?”
“嗯……,行……”
不到一刻钟,那女子便又找出了一本,“你看,是不是这个?”
少年心中讶异,面上却一派平静,“这个藏书阁里的书你都记得?”
“看过了就记得,没看过便记不得,这个藏书阁好大,我逛了快两个月,只是翻了个大概罢了……”女孩蹙眉,苦恼地说道:“而且还不许燃火,可废眼睛了……”
“原本以为你能识字便是不易了,没有想到你记性倒是不错……”
确实,宫内人识字的不多,有这般记性的就就是那些考举中榜的读书人也难以寻到,冯老太监什么时候找到这么个宝贝?他沉吟了一会儿,“很诚恳”的夸赞了一句。
那女孩儿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嘴角牵起一抹强笑。
感觉这个小内侍的态度严肃的要死,连夸人都夸的凶巴巴的……
就算是皇帝的身边亲信,也不带这么横的吧?
那人低头翻书,全神贯注,陈悦儿见他脊背挺直,仪态十分端肃,微弱的灯光下看十分好看,身上的黑色锦袍连褶皱也没有多少,微微蹙着的眉十分锋利挺直,睫毛居然比女人的还长,给深潭似的眼睛投下一片阴影,看上去更加严肃了……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白瞎了这张脸……
这一刻,她是这么想的。
“你好像有意见?”察觉到女子微妙的心理活动,他微皱着眉,一丝杀气露出,威风凛凛,吓得她一哆嗦,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的人……”话一说出口,她便恨不得掘开一道地缝钻进去,好歹是堂堂皇妃,居然被一个小太监吓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
他沉默了很久,“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
藏书阁下,一群人在门口伫立,等到少年从里面出来,一个内侍便急急忙忙为他披上了大氅,“陛下,您该回宣政殿处理政务了……”马上有大伞撑在他的头顶。
“小路子……”少年忽然唤到。
“奴婢在。”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路冉一眼,只见他一脸谄媚的笑容,看上去真是又怂又娘……,他顿了许久,到底没好意思将心中疑问说出口……
那里像了?岂有此理!
“没什么,一边去。”高纬一脚踢开了他。
【看来朕得蓄须了……】
高纬摸摸自己的剃光的下颌,默默的气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