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难眠
北齐武平元年十二月三十日夜,约莫二更时分。
邺城已经进行宵禁,在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大红灯笼,明红色的,在房檐底下摇摇摆摆。宽阔的坊间道路上,时常有人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鼓和梆子,瑟缩着身子出现一下,又消失在转角处的黑暗之中,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脚步声和渐渐熄灭的喧嚣声,也在夜晚的寒风里逐渐远走……
原本年节将至,不该出现这一幕,但黄昏时分,从漳河畔传来的一声轰鸣巨响引起了一阵骚乱……邺城内部修建了大型水渠,清澈的漳河水源源不断的灌入城内,如一把银色的利刃,将邺城南北拦腰截成两半,河渠边上的十几座宽阔的宅院,形成连坊,此时火光蔓延,炽烈的火芒将飘雪的夜空都烧得扭曲起来……
人声、嘈杂声,还有惨叫声不一而足。
留守邺城的东大营受右相府的调令,增派数千甲士把守着邺城的南北街道,甚至连东西两端河渠的金明门还有建春门都牢牢把守起来,留守邺城的枢密使斛律羡顾不得漫天的风霜,骑着快马赶到了现场,吹动的风雪都扑不灭这熊熊燃烧的炽焰,军士门提着挨家挨户搜罗来的木桶,就地取水,将火势渐渐控制下来……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斛律羡一下马便揪过这连坊的负责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怒骂。
那官员不住的叩首谢罪,道:
“……坊内匠人正在配置火药,却不小心燃上了火星子……,坊内正上工的一百二十多名匠户仅存五十七人,其余全都当场被炸死……”
斛律羡见他身上焦黑一片,身上的官服还在冒着黑烟,便不再说什么,扭头看向另一边,雪地里躺着好几排担架,躺着的人全都是身体焦黑,很多身体都缺失了一部分,早已是没有了任何生气了……
他找来这一对禁军的上官,沉声问道:“火势还有多久才能扑灭?”
“启禀尚书,火势实在是太大,一时半会儿无法清理干净,不过现在正在控制之中,我们已经将已经烧起来的几座宅院全都挖坑填雪隔开来,各坊都增派了人手,若火势蔓延,可以第一时间确保火被扑灭……”
“还好要上年节了,坊内六千余匠户都不在,否则估计还要死伤上千人,那损失可就大了!”斛律羡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声轰鸣,心中后怕不已,“……亏得右相反应足够快,禁军大营动作也足够敏捷,这才稳住了局面,若不然,这一晚上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乱子!”
“这点人镇压火势还不够,持我手令,再去巡防营调人过来!封锁道路,不准南北街道通行,也不准将这边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这里是绝密,不能让外人窥知!”斛律羡声色俱厉,他转身看向那坊内官员,道:“我先去向右相和太傅汇报……,你赶紧组织人将坊内的那东西全部转移,保护起来,要快!”
说完,又跨上大马,朝皇城东的右相府疾驰而去。
赵彦深正在正厅等候人前来汇报,面色沉得跟水一般,道:
“必须尽快将火势镇压下去,将附近百姓驱逐迁离原来居处,不能让人靠近那个地方,泄密者皆斩!”
太傅高润和行台尚书令高贞、京畿大都督王琳坐在下首的位置,也是神情严肃,听着右丞相赵彦深一条一条的将命令发布下去,之后,高贞疑惑地开口道:
“右相,不知道那漳河畔上的连坊内究竟在搞些什么东西,右相可与小王解惑?”
赵彦深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那里是今年二月初,将作寺今年兴建的连坊,聚集了近七千户匠人,专门打造军用器械,至于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不是老夫可以置喙的……”
赵彦深此言冷硬无比,有两重意思包含在内,一,这是机密,无关人等少打探,二,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高贞被刺了一句,俊脸上一阵红白,道:
“将作寺绝对不止是打造寻常军械那么简单……”
“住口……”
高润警告的瞪了侄子一眼。
少年人到底说话做事没有分寸……
“不让你打听是为你好,这事就算是卫尉寺还有太尉府也不能过问的……”
你想跟陛下对着干不成?
高贞惭愧的朝二人拱手赔礼,不多时,斛律羡便匆匆赶来,“多谢右相,火势很快可以得到镇压了……”
“嗯,”赵彦深点点头,问道:“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已经问清了,当是意外,他们正在尝试新的配方,却不小心燃上了火……”
“几座作坊被毁?”
“一共三座作坊烧起来了,七十余名匠户丧生……”
赵彦深点点头,“嗯,只烧了三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明年邺城要为军伍提供战甲三万套,刀枪槊矛、弓弩、盾牌不计其数,将作寺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我们可无法向陛下交差……”
“下官明白,还好爆炸虽大,却并没有损伤到周围作坊,水车还可以运转……”
斛律羡很谦卑,赵彦深也不愿意多为难他,只说:
“明白就好,研制那个东西的作坊就搬离城内吧,迁到偏僻一点的地方去,还在漳河边上。那东西威力太大,不能冒这个险,顶多多派军士守卫便是了。给陛下请罪的折子我来写……”
“好……”
赵彦深偏头转向高润:“劳烦殿下帮忙安抚城中百官和百姓,”
高润郑重地拱手道:“这是应当的……”
赵彦深道:“并非老夫苛刻,陛下在晋阳,我等留守邺城,有监察天下,推行政策之职权,明年事务并不比今年要轻松,东北和江淮互市公务都要邺城盯着,二月还要再次开科考举。而且……陛下将有大动作,邺城作为朝廷中枢、陛下后方,要稳若泰山才是!”
“喏!!”
出了右相府,高润和高贞各自散去回府内,临行前高贞叫住了高润:“王叔……”
高润抓着缰绳的手停滞了一下,好脾气地问道:“何事?”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让我做行台,我一无兵权,二无治权,皇兄到底想让我辖制何地何军呀?”
行台尚书本来应该是尚书台临时在外设置的分支机构,出征时于其驻扎之地设立的临时管理机构就叫做行台,算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职位,但是高贞坐在上面特别迷茫,因为他自己都还不知道他的好哥哥高纬要让他做些什么,参军打仗?不像呀……
于是上任两个多月以来他都无事可做……
高润露出一个笑容,“你小子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想明白什么?”高贞很是迷茫,“王叔教我……”
高润提着马鞭哭笑不得的指点他几下,道:
“想不明白慢慢想,这可是好事,傻小子……自己领会去吧……”
…………
在信息传递尚不发达的今天,邺城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无法第一时间传递在高纬的耳中,此时太极殿中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乐,殿宇下是一派觥筹交错的景象,丝竹和歌舞,象征了高齐王朝的四海升平、繁荣昌盛,容妆精致的宫娥们用紫檀和象牙板子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的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又如一缕青烟般,丝丝缕缕,袅袅不绝,在朱梁画栋之间盘旋,而后飞向浩瀚的夜空……
殿内所有人都停杯在手,手指和象牙筷轻轻敲击在桌上,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盛装的宫女们踮起脚尖,在场内胡璇飞舞,红裙翩跹……待到歌停舞止,众人纷纷点头赞赏,大声称颂。
其中一人站起身来,朝着皇帝躬身一拜,道:“今岁天下太平,大齐势如天上之日,此仰赖陛下励精图治,方能有此盛世之景……,臣,率高氏诸王为陛下贺!愿吾皇万岁!”
诸王皆拜:“吾皇万岁!”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高纬笑呵呵地抬手,道:“今日是家宴,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平身……”
高纬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觉得一阵闹心,这些就是高纬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们了,相比一个王爵都没有的北周,北齐的王爷们倒是满宫爬,有了王爵就会有封地、有效忠的臣子,历代帝王们又可了劲的生孩子,导致现在的高纬很头疼……要不是还顾忌点名声,现在他四十米长的大刀都已经饥渴难耐了……
诸王看皇帝情绪不高,渐渐地都停了下来,上洛王高元海被诸王们推出来,上前道:
“此时正是年节宴乐之时,陛下缘何愁眉不展啊?请说出来,也好让臣等为陛下分忧。”
诸王皆称是。
高纬笑了一下,道:“朕做这皇帝之后整夜整夜的失眠呀,就没有睡过几天安稳觉……”
高元海等人迅速听出了话外之音,大家都慌了神,连忙跪在地上说:
“陛下您为何说这样的话?现在我大齐江山四海升平,陛下威临万邦,谁还敢对陛下三心二意?”
“你们不必紧张,你们的忠心,朕都是明白的。”高纬抬头,示意稍安勿躁,欣慰的笑容在之中带着一点忧郁,“只是若是你们的下臣贪图权欲富贵,起了歹心,胁迫你们反,你们反还是不反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杯酒释兵权?
大殿内顷刻之间鸦雀无声,高元海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心说不愧是当皇帝的,嘴皮子就是溜啊,想收权也找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副“朕这是为大家好的模样”。
你干脆说你不放心我们,让我们把兵权治权都交出来得了……
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绝对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皇帝如此“仁爱”手足,作为臣子,居然还有人要质疑陛下的良苦用心,那么这个人不是蠢就是坏。
这边高家王爷们还没有准备好台词,这边的高纬又开口了,“朕若不是有诸位自家人的扶持,也不会如此从容的登上大位,按理来说,朕不该提这些……”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了,果真等来了之后的但是,“但是,你们那里知道,做皇帝也有很大的难处,还不如做一个藩王自在,不瞒各位说,朕这一年来为了国事殚精竭虑,推行了一系列举措指望大齐中兴,不过,貌似有些人对朕的旨意阳奉阴违呀……”
高纬拍了拍龙案,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们的小心脏就跟摆在案上的盘碟一样抖动起来,高纬扫视众人,道:“朕记得去岁朝岁节之时,朕已经明发诏令,推行兵员调动制,只要枢密院明发公文,那么当地驻兵必须要听命行事,为何,你们却不听命呢?难道说,朕的旨意管不了你们了吗?”
诸王惶恐,跪地大呼:“陛下恕罪!!”
高纬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道:“起来!朕没说要把你们怎么样……,朕原本想抓个典型,杀一儆百,但是今日宫宴,诸卿为朕贺喜,看得出都是真诚的,念及大家都是高氏子孙,朕不欲如文宣一般诛戮手足,这才跟你们说一句真心话……”
“你们可知,为何自汉末以来,换了数个朝代,却依旧没完没了的打仗,不知死去了多少百姓情况依然没有变化,这是什么道理?”
诸王很配合地摇摇头,高纬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国家体制出了问题,地方权力太大,地方官员各自为政,不跟从朝廷调令,天高皇帝远,自然就会让某些手里有兵有权的人滋生出野心来,如果把兵权集中到朝廷,让朝廷调度地方政令,天下自然就太平无事了……”
“朕实话告诉你们,朕并不怕有人叛变,任谁敢作乱,朕都必将其千刀万剐!朕也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你们大多没有统帅才能,若有一日,家臣闹起事来,裹挟你们,你们该如何自处呀?”
彭城王高宝德最怂,听到这里,以为要大祸临头,连连叩首,含着眼泪道:“我们都是目光短浅的粗人,根本想不到这一点,多亏陛下提醒,还请陛下指点一条出路!”
诸王虽然也有胆子肥不信邪的,但是无奈软蛋是大多数,让高纬一吓唬就连趴地上任凭处置了,主要是去年宫宴之上,邺城皇宫里那血腥的一幕给大家的印象太深了,所有人都意识到皇帝并不是从前那个软趴趴好糊弄的角色,这是一个真正的狠人,不出手的时候和你称兄道弟,出手就要人性命!
敢跟他顶牛,除非是活腻歪了!谁知道这殿外面有没有埋伏个千八百个刀斧手什么的,万一那一句话不小心说错了,被拖出去乱刀砍死,那得多冤那?
诸王都在心中痛哭流涕,从今往后就是装病也绝对不来喝皇帝的酒了……
他亲政以来一共就宴请过两次宗室,回回都搞事情,还让不让人好好过年了?
……太欺负人了!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没有办法了,他们纷纷跪倒在地,齐齐说道:“请陛下指一条明路!”
高纬见目的已经达到,收起他那副红脸,和颜悦色道:
“朕为你们着想,这样,朕也不夺回你们的封地,你们封地的钱粮赋税也照旧交给你们,只不过你们要把各自的军权和治权交给朝廷,朕会遴选出优秀的官员,帮助你们治理地方,如何?”
诸王见荣华富贵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不了主了而已,心里算盘敲了几下,觉得也不算是太吃亏,反正又对那张龙椅没有念想,权力交出去就交出去呗。于是皆称善。
高纬面露喜色,当即命人再上歌舞,送给诸王丰厚的赏赐,太极殿内的气氛一时达到了顶端,当然,这只是高纬自己心灵的真实写照,诸王们欲哭无泪,但面对一脸“慈祥”的皇帝,就算是恨不得捶地大哭也得装出一副“陛下您开心我们就开心了”的样子,强颜欢笑。
很好,很和谐……
高纬很是满意,他还真就在殿外埋伏了三百刀斧手,就等那个不开眼的抬杠,就拖出去砍了,不仅如此,他还做了第三手准备,他提前暗示了高长恭、高延宗、高润、高等一干站在他这边的宗王,联名写好了一份自请交出封地治权的折子,结果到底没有用上。
北齐的特权阶级太多,郡王、开府仪同三司什么的不计其数,各有各的势力,各有各的地盘。
虽说每个朝代都有所谓特权,但是一下子整出那么多来也实在太过分了……
不仅有人有地盘,还他娘的个个是兵头,这谁受得了呀?
今天这事不是一个结尾,仅仅只是弄了一个开头,先是高家的王爷们,然后就轮到那些开府仪同三司还有异姓王们了。
不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那些姓高的是朕的亲戚,不照样交权,你凭什么特殊呀?
朕对自己人下手都那么狠了,你们觉得自己头足够铁就尽管反抗试试。
高纬来到晋阳,就已经做好了杀得人头滚滚的准备,谁也别想阻挠他执行中央集权的道路!
这场变革主要是争对不服中央管教的地方,而不是争对军队,高纬现在已经在往晋阳掺沙子,他用不着靠吓唬将领们来达到集权的目的。
高纬不是要收缴兵权,他只是希望通过今天打开一道口子,开始集权中央。
在高纬的解读看来,几百年后赵大的“杯酒释兵权”,乍一看,好似很潇洒,很从容,令人有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既视感,让人拍板大呼大丈夫当如是,原本一场非常棘手的操作就这么被心眼多多的赵大给搞定了,但实际上,整个大宋王朝却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整个杯酒释兵权,实际上是以赵大以纵容**做为交易换来的,从国家利益和民族利益来看,赵大的这一做法绝对是一大政治败笔,聪明反被聪明误。
“杯酒释兵权”轻轻松松便将一帮能征善战的武将军权剥夺了,让他们退出权力场,从一方面看,的确避免了武将乱政,文治令社会达到空前繁荣,但是对于大宋来说,这无疑是作茧自缚,宋朝后来饱受外族蹂躏欺凌完全与此有关,“杯酒释兵权”开了一个很不好的风气,导致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从此之后,武官地位底下,临到作战之时,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的情况时有发生,这样怎么能守住大宋王朝满是筛子的防线?
赵大在“杯酒释兵权”的时候表现的很慷慨,慷国家之慨、慷民族之慨。
在西北不稳,契丹虎视眈眈,燕云十六州尽在敌手的时候,赵大弄出这个开局,便注定了这个帝国终将为此流尽鲜血。
所以高纬今天摆出这个阵势,不是什么“杯酒释兵权”。
高家王爷们也没有什么的兵权可以让他盘剥,他也看不上。
开什么玩笑?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虽然兵权治权他都想要。
但把他们的兵权给剥了,谁来为他打宇文家?
要掌住兵权,只要注意用人,防止有人在一个要职上坐太久、一家独大便是。哪有为了怕火点着房子便从此以后就吃生米的道理?想要一劳永逸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搞出了兵员调换制度,一支大军不仅要换驻调防,编制太旧了,还要打乱重新编制。
如此,只要国家内部不出乱子,军队便可以稳如泰山!
高家诸王收拾完了,等一段度过一段缓冲时间消化之后,就要轮到那帮子混账的六镇了……
不急……
饭要一口一口吃,
高纬向来是一个有规划的人……走着瞧便是……
高纬端起酒杯,甘美的酒浆冲进喉管中,竟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冷上几分。
第一百八十三章五大诏
朝岁节夜宴的风波很快就传播了出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这并不是一个结束,恰恰是一个开始,朝岁节后,晋阳皇宫一连发布了五道敕令,轰动天下:
其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朝岁节宫宴,诸王请愿,求朕恩典收回封地治权,并推广天下,朕已应允,命开府仪同三司及宗室诸王上缴其地治权,由朝廷委任官员治理,其地方兵马调防,悉听枢密院及兵部公文,违逆者,视同谋逆。”
这事高纬筹谋已久,是对付宗室和上阶勋贵的第一步。
其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朝官制,多循前朝,时至今日,已然朽坏,不能承国家社稷之重,朕欲精简机构,裁撤冗官。故,自今日起,废录尚书事,废殿中部,增设工部,改度支为户部,改祠部为礼部,都官为刑部,五兵部统称兵部,统归尚书省调度,尚书省设左右丞相,原本,左丞掌吏部、考功、主爵、殿中、仪曹、三公、祠部、主客、左右中兵、左右外兵、都官、二千石、度支、左右户十七曹,又主管辖台中事。有违失者,兼纠骏之。右丞掌驾部、虞曹、屯田、起部、都兵、比部、水部、膳部、仓部、金部、库部十一曹。也管辖台中,但不负责弹劾。今日起,六部分管左右相名下共二十八曹,左相辖制兵部、吏部、刑部,右相辖制户部、工部、礼部,大理寺、御史台单独奏事……”
废除了录尚书事,将左右相手**计二十八曹的权力部门收拢至六部,左右相分管六部,却再无弹劾、纠察官员的职权,有检举、纠察、弹劾之权的大理寺、御史台分割开来,单独对皇帝负责。
不止是这些部门,高纬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率的行政单位,内阁负责商讨、决策,六部负责执行,无疑会使效率高上很多,同时进一步削弱相权。如此一来,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作用就无限接近于零,这两个部门也在裁撤之列。与此同时,秘书省、集书省、中侍中省等部门也在清理之列。
此外,还有一些相对职权较小的部门:尚食局,总知御膳事;尚药局,总管御药之事;主衣局,掌管御衣玩弄之事;斋帅局,负责铺设洒扫之事;都水台,掌诸津桥;谒者台,掌诸吉凶公事,导相礼仪事;卫尉寺,掌禁卫甲兵;大宗正寺,掌宗室属籍;太仆寺,掌诸车辇、马、牛、畜产之属;大理寺,掌决正刑狱;鸿胪寺,掌蕃客朝会、吉凶吊祭;司农寺,掌仓市薪菜,园池果实;太府寺,掌金帛府库,营造器物;国子寺,掌训教贵族之子;长秋寺,掌诸宫阁;将作寺,掌宫廷营造;昭玄寺,掌佛教事宜。
这些部门,都会在未来不远的日子里相继接受整改。
其三,皇帝下诏,批准左相、征西大都督斛律光修城奏报,命左相就地调拨民夫兵员,于汾州修筑军镇,除此之外,晋州道各级将领、官员,悉听晋阳调度,修正道路桥梁,重新厘定舆图,河北、山东、并州所囤积粮草,调拨一半填充并州、晋州、洛阳,前沿各地兵员调动,听从枢密院及兵部公文。
高纬在晋州道修筑驰道,在汾州修筑大量军镇及防御工事,便是在为灭周之战做准备,如今看来宇文邕的逆势崛起已经无法阻挡,他虽然很愿意与宇文邕正面一战,但他毕竟不会意气用事,真的等宇文邕使北周国力大涨之后再来西征,现在就必须备战,修筑驰道,是为了使得兵员增派支援以及粮草运输更加迅速,一旦边疆告急,晋阳可以迅速调拨兵马驰援汾州还有洛阳、河阴。
天下人皆知韦孝宽擅守,不知道韦孝宽还擅攻,他之所以被困在玉璧寸步不能前,是因为他的对手是斛律光,虽说现在北齐依然对北周占据上风,但北周随时可以出兵东征,斛律光还得等攻破玉璧,因此高纬和枢密院的臣子交流了一番之后,还是觉得多多修筑军镇和防御工事更加要紧,不过,高纬否决了斛律光修筑“齐长城”的建议,命斛律光据险地修筑军堡用以防御、屯兵,进可攻、退可守,这才符合北齐的战略目的。
其四,皇帝下诏,将全国各地尚在奴籍的匠人脱离奴籍,改为平民。
高纬想要促进南北贸易,一定要使北齐的手工业繁荣起来。而手工业的发展绝离不开能工巧匠。
这个时期,手工业市场被朝廷牢牢捏在手里,西晋时期便已经设立了“少府”和“卫尉”两个管理手工业的部门,掌控着国内大部分手工业和能工巧匠,牢牢掌握在朝廷手里的买卖有矿冶、兵器铸造还有金银器械、纺织、印染等,这种管理模式甚至还被贯彻到地方,在州郡内也有这种手工业管理部门。这种部门的存在,方便了官府盈利,却害苦了底层的匠人匠户。
这种体制下的匠户,绝大多数都身份来历复杂、坎坷艰辛,或者因罪而被贬斥为匠户,或者是世代传承,也有一部分是临时招募的,无论原因如何,他们的身份都处于最底层,比一般的流民还要不如。
他们处于朝廷的严格管控之下,人身安全、婚姻自由、个人财产都无法得到保障,加诸于他们身上的条条框框的枷锁尤其繁重,被蔑称为“杂户”、“帐下匠奴”。
虽然后期,南朝和北朝都推行了“轮番上役”的制度,给了工匠们一定的自主空间,让他们为自己而工作,这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匠人们的劳动积极性,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和繁荣,但是很多一部分的匠户并不掌握在朝廷的手里,而是掌握在世家豪族手中。
出台的这条政策十分重大,将成为对北齐未来具有决定性开篇的政策,高纬此举目的有三:
其一,促进手工业的发展,这在前面早已提到,在资本及工业化革命远未到来的今天,手工业贸易是国家经济的重要组成成分,高纬在恢复匠户自由身之后,大可以发布许多优惠政策,鼓励手工业,同时推举“雇佣工匠”制度,工匠们不但获得人身解放,而且可以享受政策上的偏向,朝廷从此之后以雇佣的形式请工匠工作,不再影响工匠们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民间贸易发展将更加活跃。
其二,高纬开启互市的初衷就是增加南北交流(这个是蒙鬼的客套话)、增加财政收入、宏观上调控国家经济。但还有两点高纬并没有说出来,这可以增加中央的控制力,还可以削弱世家的邬堡力量。
自古以来,国家安稳便是和国家经济密不可分的,百姓吃饱了、穿暖了,就不会想着造反,但是反过来,若是财富掌握在少数特权阶级手里,日子长了,国家财政难以为继,便无法保证国家的安稳,在国家动荡之际,官府也就不得不通过压榨百姓来度过难关,一旦压榨的过了度,百姓没有了活路,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而如今豪族和勋贵强势,世家豪族的硬实力虽然不如勋贵,但是软实力却是大大超出,豪族在政治上的强势地位,对应的必然就是世家邬堡经济的腾飞,邬堡的私兵和农户、匠户原本就是不堪重负才来投奔,这就使得邬堡的力量持续增长……国家经济的主体是他们,统治者离不开他们的支持,这就使得皇帝不得不在政治倾向上偏向世家豪族……
世家的崛起,必然导致土地兼并、府兵制崩溃,国家不得不大量用酷吏和募兵制度来维持稳定。
世家经济崛起了,国家财政势必进一步萎缩,从而变得更加虚弱,更加要依靠世家,直到灭亡。
要削减世家豪族的力量,要从两方面入手。
一方面,从政治上入手,开科取士,扶持寒门子弟入朝当官,稀释世家手中的权力。另一方面,从经济上入手,不让国家财政依附于世家,而是让世家的经济依附于国家财政,久而久之,国家自然就能达到削弱、掌控世家的目的。这个时候,高纬这个政策便显得尤其重要。
综上,又回到了高纬迫切想要将地方集权中央的理由。
高纬不仅要在政治上掌控国家,更要通过经济来掌控,双管齐下,才能收到效益。两汉以来,中央一直苦于无法直接控制下方郡县,地方郡守权力之大令人难以想象,凡地方军务、财政、司法,都要听地方长官的,地方长官自然更乐意与盘踞地方的世家豪族勾连,在权力扶持之下,地方豪族自然做大。
整个魏晋南北朝,直到唐朝中期,均可以被称为“士族社会”,朝廷离不开他们,被架空是难以避免的。
为了摆脱这种宿命循环,高纬幸苦筹谋那么久,时机终于到了!
高纬第五诏:二月初二,三大边市悉数开通!
武平二年正月初二,辛卯年,天下大吉。
第一百八十四章无题
大风呼啸,裹挟着棉絮一般的鹅毛大雪,颓然吹落。
汾河下游,齐军驻地,胡子渐白的大将手中捏着一张明黄色的帛书,乐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哈,陛下终归是明白老夫的苦心……,老夫与众将士幸苦盘算了一个多月,到底大计没有落空,好,只等开春便开始在汾州筑城!”
这大将正是领着左相名头的汾州刺史、征西大都督斛律光,汾州一战之后,段韶带着大部分主力回到晋阳,而斛律光却领着三万禁军囤积在汾州,围困玉璧。
斛律光经过一个多月的深思熟虑,觉得汾州还是应当以稳为重,大齐应该在汾水沿途还有各地险要之所修筑防御工事,以免不测发生。周人占着玉璧,齐军不敢贸贸然西进,而周人却不同了,随时可以从河东出兵,向东攻伐洛阳、晋阳、向南攻陷豫州,向北出兵还可以牵制齐军一部分主力,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斛律光修筑军寨,便是考虑到了这一层因素。尤其是洛阳方面,洛阳也是大齐的半条命,打穿了洛阳,周军可以一路经过虎牢、滑台、黎阳直抵邺城。
这些年来,洛阳是周军重点照顾的地方,但凡周军入寇,少有会忽略洛阳的。
这些年宇文护没少损兵折将在洛阳上面。宇文护东征之时,杨便是从轵关出击,结果中了娄睿的算计,一代悍将折戟沉沙,一世英名尽毁,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现如今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军职,在燕州掌军。
那时大齐与伪周在河南的边界线就在离洛阳城不到一百里的函谷关,十数万周军铺天盖地的攻入,大齐还没有反应过来,周军就已经杀到了洛阳城下。
周军准备十分充分,宇文护在弘农遥控战争,命宇文宪、达奚武各部渡河,在河阴之地囤积大量兵力,防止齐军驰援洛阳,洛阳可以说是命悬一线,那个时候斛律光和高长恭接到武成帝的圣旨,要求他们救洛阳,可是他们手里总共只有五万余人,而周军约莫有二十万,斛律光、高长恭踟蹰不敢向前,徒呼奈何,最后是段韶果断选择了暂时抛弃防范突厥,率一千精锐到达战场指挥齐军作战,以邙山为战略转折点,诱敌深入,尉迟迥被打蒙了,攻击洛阳的主力部队被齐军吞下,而后就有了高长恭百人破万阵的传说……
斛律光将手里的这支部队一分为二,斛律光与高长恭各领一军,汾州囤积三万铁骑,高长恭远在河阴之地,囤积万余兵马。等到防御工事修成,斛律光可以将汾州、河东、洛阳一带的防线修筑得如同铁桶!至于高长恭,他有另一层面的考虑,高长恭是一个帅才,他的战略眼光已经不在斛律光之下,真要是将这个副都督当作副手用,未免太屈才了,不如让他窥伺河东……荆州也行……
只要可以杀进关中,让斛律光打那里他都奉陪到底!
“来人,”斛律光敲敲刀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帐外钻进两个属官,斛律光将手中圣诏递给其中一人,道:“把圣旨内容抄录下来,公告整个汾州,通知境内百姓服役,命二十多个隶属我管辖之内的部落酋领出人,我朝在汾州将有大手笔!……另外,通知四品之上的武官,来我帐内议事!”
斛律光背着手望向地上铺开的地图,手指一路指点,得意的点点头,仿佛已经看见了无数坚城在汾州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如今周国国内生乱,断然无法顾及斛律光在汾州搞得这些动作,等到他们内乱平息,转过来再想对汾州动手,伪周已经是大势已去了……
现在就是绝好的时机。
皇帝女婿不修皇宫了,现在手里很有几些闲钱,好钢就得花在刀刃上不是!
等到大齐国力、军力都达到了顶峰,就是西征,让伪周覆灭之时!
“韦孝宽,老子有得是招治你,你且等着便是……”斛律光看向西北方向,一阵咬牙切齿。
斛律光正琢磨着怎么给韦孝宽来一记狠的,韦孝宽也在也正望着远处的旷野恍然失神,风雪中隐约的可以看见齐军的哨探在那里活动……仅仅就在几个月前,那一大片土地还是北周的,他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大过节的还将城门紧闭,北周这些年眼看着比齐国更强了,却还是打一次败一次,这次败得更狠,这让心高气傲的韦孝宽觉得憋闷不已……
斛律光是个属狗的,让他逮着机会就咬死不放,大战已经结束了整整三个月,他依然没有撤退的打算,成千上万人浩浩荡荡的在玉璧底下扎营,斛律光这是在干嘛,示威吗?!
然而让这位天下第一守将憋闷的远不止是战争上的失利,从长安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也让韦孝宽感到不安,宇文宪被问罪、尉迟迥被毒杀,等等等一连串的变故表示大冢宰宇文护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臣子了。韦孝宽为尉迟迥感到痛惜,也暗暗警惕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这些年他可没少跟皇帝宇文邕眉来眼去。
原本在韦孝宽看来,宇文邕踢掉宇文护做上真正的皇帝只是迟早的事情,他不像一辈子窝在玉璧这个地方,想要谋寻一个更好的出路,但韦孝宽名气过盛,宇文护连一个初露锋芒的杨坚都容不下,又岂能容忍韦孝宽在朝中分摊他的影响力呢?这会踩到了宇文护的痛脚……
韦孝宽之所以那么多年窝在玉璧不得提升,就是因为宇文护的有意压制。
可以说,皇帝宇文邕能打败宇文护是他最后的指望,可是宇文护的雷霆手段,还有宇文邕的步步退让的软弱表现,让他心凉了……
“斛律光咄咄逼人,屡次挑衅犯边,我这边兵力、粮草、军备皆不充足,怎么办才好……”
“我已经向长安上疏请求支援,可长安陷入争权之中,根本没有理会我的要求,眼看粮草、兵械就要无以为继了,怎么办才好……”
“齐国封锁了商路,我在齐国的探子也都被清洗了,那边到底想干些什么这里根本就一点消息也听不到,该如何是好?”
“齐国日强,而我大周陷于内乱,国力日衰,再这样下去……唉……”韦孝宽长叹一声,“该如何是好呀……”
这个面对敌人永远沉着冷静、从容面对的大将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
长安监牢里多了一个住户。
外面是白雪纷纷的天地,杨坚缩在尉迟迥呆过的那个监牢里,啃着发硬的馒头。
宇文护对待敌人从来都强硬无比,打击政敌不遗余力。
对待杨坚自然也不会特殊,当朝他便被抓进来了,开春再行审问。
杨坚虽然决定投靠宇文邕,但也不会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宇文邕背叛他,他也大可以背弃宇文邕,只是他不为也……
他料定最后宇文护仍然会败给宇文邕。
宇文护老了,他还能再掌住朝廷权柄多久呢?
他要顺利篡位,要对付一大批的人。
宇文护若是有这个信心他早就篡位了,但是他没有……
若是宇文护当机立断毒杀宇文邕,再以雷霆手段杀掉所有和宇文邕靠拢的大臣,说不得就能成功,可是宇文护选择了逐步清洗……
愚蠢……
杨坚心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宇文护高高在上太久了,脑筋已经僵化,沉溺于过去,他还以为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宇文邕就是一条毒龙,这次放过了他,宇文护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真的,即使以杨坚的城府,还是不免为宇文邕的薄情和胆略感到震惊。
尉迟迥忠心耿耿那么多年,说舍弃就舍弃了。
杨坚是目前朝廷上唯一可以让他借助的力量,宇文邕也把他舍弃了……
在宇文邕眼里,谁都不能信,谁都可以死。
他不怕成为孤家寡人吗?
他这样做,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帮他?
杨坚一直以来都对于宇文护出卖他的做法很不理解。
关在牢里这么些天,他努力的把自己的思维代入到宇文邕身上,宇文邕之后打算干什么他还是没有想明白,但发现了自己的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头的,也不该暴露自己的实力,让宇文邕对自己产生了忌惮。
到底是一路顺风顺水,让他消磨了警觉……
现在,他身在囹圄,就算想要补救也无从下手了,虽然说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现在……
该如何破局为好呢?
杨坚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坐在黑暗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沉默的可怕……
第一百八十五章高颎
冰雪还未消融,北国的天地笼罩在一片苍白的颜色之中,吕梁山南,两队骑兵正在相互驰逐、打斗,数百人挥舞着木质的棍棒狠狠迎击对面的对手,随处可见数人、甚至是数十人乱战成一团,嘶声竭力的呼喊声如同野兽的咆哮,摄人心魄……马蹄踏碎了一地霜雪……
山峦上,密密麻麻的甲士按刀持槊而立,他们身穿三层厚的重甲,连战马都用甲衣包裹起来,沉默无比,冷冷地看着山脚下的厮杀,仿佛注视着蝼蚁。
山脚下还缩着更多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场内的厮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策略都被人牢牢的看在眼里,激烈的肉搏还有愤怒的吼叫让这些鲜卑男儿的热血从胸腔中复苏开来……
这一场战斗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百保”选拔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有勇武之名的鲜卑男子都会来参与其中。
北齐开国皇帝高洋对军武十分看重,亲自选拔建立了这支部队,他们从六坊鲜卑男子中挑选,加以训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临阵必抱死志,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选拔标准是一人可挡百人,一人之力可搏杀熊虎,成军之后常置于皇帝左右,效命于国家危难之际。
原本,六坊鲜卑是北魏的中央军,主要驻守在洛阳。
高欢父子掌权之后,将六坊和六镇加以整编,继续以六坊为名,驻扎邺城和晋阳。
百保鲜卑从中选拔出来,基本上都是鲜卑人,也是齐国仰仗的中坚武力,常常以少胜多,拥有以千人破数万敌军的战力,高洋就是亲自率着这支部队,曾经以千人暴揍了北边蠢蠢欲动的契丹和柔然,俘获数十万人丁,不愧百保之名。
参与这支军队,意味着前途无量,常伴帝王左右,这是莫大的荣耀,故此每一次的选拔,鲜卑男儿们都为此打破脑袋,打死打伤的情况时有发生,今天的战况要格外激烈一点,皇帝亲自驾临观看,导致所有人的战斗力急剧飙升,人人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玩命的功夫……若不是规定不得使用利刃,场内估计已经是断肢、头颅遍地了……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惨叫着坠马……
高纬端坐在马上,也是一身里外三层的重甲,腰杆笔直,俯瞰激烈的厮杀。
高延宗、高、高绰等一干宗亲牢牢的护卫在皇帝身侧。但在里面还有一个年轻的生面孔,长相文质彬彬,看上去颇有气度,居然在最靠近皇帝的位置,让人颇感疑惑。
……一个赤膊大汉将周围的十数个骑士都打翻马下,纵马呼啸狂奔,其余人等不敢靠近,这个时候战斗刚刚过了白热化的时候,已经就要分出胜负了……
高纬将目光收回,问他:“昭玄,你觉得这支兵马如何?”
那青年人恭敬地垂下头,道:“我觉得十分让人震惊,鲜卑百保,名不虚传……大周没有这样的强军……”
“真的吗?哈,猛士能战是国家幸事,我大齐的鲜卑百保,即使是曹魏虎豹、南燕铁马也无法比肩的……”高纬丝毫没有应为这一句奉承就感到多么高兴,反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问道:
“那你可知为何我大齐有如此多的猛士,这些年对上伪周却总是处于下风呢?难道是兵甲不利吗,又或者说……鲜卑男儿不再效忠于高氏了吗?”
后边一众宗亲纷纷变色,惊疑的望着皇帝的背影,互相交换着眼神。
而皇帝依旧云淡风轻一般,谈笑自若,“你且来与朕说一说便是,你怎么看的?”
那青年人沉吟了一会儿,道:“某以为,大齐之败,是朝政之败,纵观大齐、周国立国以来,交战不下百次,大齐兵马胜于周军,此是事实……然而,然而……”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
“……说下去,不管说出什么,朕恕你无罪。”
高纬看他板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没有好话,现在的读书人还不知道如何具体查找朝代兴衰原因,只要设计到朝政的,一有过错就先找皇帝的茬儿。
高纬猜接下来他不是骂高洋就是骂便宜老爹高湛。
反正高纬一个附体的,也不在乎了……又不是骂他……
“然……武成怠政,虽风度高爽,经算弘长,文武之官,俱尽其力,有帝王之量,但……但爱狎庸竖,委以朝政,帏薄之间,多……多荒唐之事……”难怪他说的磕磕巴巴的,这批评也太尖锐了,他一边说,还一边偷偷打量皇帝的神色,春日未到,额上却是热汗涔涔……
“高你……大胆!!”几名宗王冷着脸,气势汹汹地盯着他看,看样子,若不是皇帝尚未发话,他们恨不得一拥而上将他剁成肉酱。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厮说得太特么对了,简直就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娄皇后生的这几个兔崽子一个比一个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个个本事不凡、雄才大略是真的,但除了高演偶尔会装装仁慈贤明之外,其他就特么没有个好鸟!
不过这小子挡着儿子的面骂老子,死定了,皇帝必然大怒。
此时不斥骂他、讨好皇帝,难不成还要拍着巴掌叫好吗?就算是高延宗这等钢铁直男也晓得千万憋住了,偷偷的乐,别把巴掌拍出声来……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一阵尴尬,高湛的荒唐真是传到国外去了……
便宜老爹的“美名”传遍天下,先不说残暴之类的了,他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好色,高湛时常精神恍惚,而且还有头疼症状,有一次恍惚之间,看见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从天上飘下,然后又变成了一个美女款款而来……高湛觉得很神奇,但是名医徐之才果断告诉他:“你这是**太多,身子太虚了!”
然后……然后高纬也不愿意想下去了。他面上浮现一抹怒色,狠狠地剜了高一眼,道:“齐桓公也好狎乐、宠幸佞臣,朕未曾听闻其使齐国衰颓……”
这就是杠上了?诸王乐得看戏,等着高这个“海归”远亲被恼羞成怒的皇帝拖下去砍了,谁知道高没有被吓趴下,反而回敬道:“自先帝始,大齐国势日衰,这是不争的事实……”
“高氏诸帝,神武以雄杰之姿,始基霸业;文襄以英明之略,伐叛柔远;文宣怀诡谲莫测之才,网罗才俊,明察臣下,外内充实,边界无警,胡人不敢南下,周人不敢东顾;孝昭逆取顺守,外敷文教,内蕴雄图,然享年不永……”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先帝好奢华享乐,宫室庙宇,皆金碧辉煌,牢废何止亿计。赋敛日重,徭役日繁,人力既殚,币藏空竭,乃放纵诸佞幸,卖官鬻爵!官吏争相贪敛,民不聊生,邺城以内诸州,所在征税,百端俱起!
当时,某听闻,齐国境内妇人,皆剪剔以着假髻,危邪之状若飞鸟,至于南面,则髻心正西……始自宫内为之,被于四方,有传闻言,天意若曰元首剪落,危侧当走西也,又为刀子者刃皆狭细,名曰尽势……
幼童戏者好唱‘高末’,这高末之言,盖高氏国运将近也,有亡国之兆……!”
“你放肆!!”诸王们纷纷拔刀出鞘,高纬回头,平静的目光犹如一盆冰水将他们从头浇到脚面,让他们一动也不敢动,悻悻将刀子插回。高纬又扭头扫视了高几眼,神情莫测,高已然下马,屈手弓腰,一眼不敢发,内心惊怖比之前更甚……仿佛连那厮杀声也远去了,高什么也听不到,脑子一阵阵的空白,强撑站着,良久,只听皇帝道:“你成功引起了朕的注意……看来,你是有国策要献给朕喽?”
“国策不敢当,这只是某的一得之见……”高心里舒了一口气,将一叠纸张奉上,洋洋洒洒,竟有上万之言!
此时,高的算盘也就明了了,正是以言论吸引皇帝的注意,然后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将胸中才学全数托出,换得一次青云直上的机会!
高自幼便以敏捷聪慧闻名,通晓内政,多智谋,知兵事,尽管父亲高宾和宇文护的死敌独孤信有关系,但还是渐渐展露头角,他本为齐国公宇文宪的纪室,但宇文宪被宇文护贬为庶人,高也被一撸到底,远放边州,可以说这辈子算是毁了。但或许是老天不忍他抱负不展,在半道上“偶然”碰见一伙人把公人杀了,一路送到齐国,尽管他后来知道他们是为了要挟自己的父亲高宾为齐国办事才挟持他,但是和齐国皇帝召见过一次之后,皇帝似乎对他颇为看重,他预感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与父亲本就是出自渤海高氏一族,与齐国宗室同出一脉,现下又颇得皇帝青眼……,而他也考量观察过了,这个皇帝年少英睿、勤政爱民且极为自律,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王!
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
一时沉寂,高纬摊开纸张仔细的阅读。
高心跳如鼓,自己的前途就在这一线之间了,
这是生死一线!
被纸张挡着,他看不到高纬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笑意,“朕学姜太公钓了这么久的鱼,这鱼总算是上钩了……”
高并不知道,高纬的目标本来就是他,至于之前的各种阴差阳错,纯属偶然……
第一百八十六章不回
寒风在耳边絮絮低语,山脚下,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序幕,彪悍的鲜卑男儿们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木棍,几股洪流相互驰逐着,扬起了半人高的雪尘……,他们的战场在莽莽平原,而高的战场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君王的面前,若是能在这一关通过,他就能一展抱负,从此青云直上……
他恭谦地低着头,心里急迫地祈祷能得到认可……
高花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根据大齐和大周的情况,拟定的一份国策,从经济、政治、军事、民生等多个方面提出的综合性的策论。
高纬默默地看了许久,偶尔抬头,审视地扫他一眼。
那眼神自然是满意的。
从这厚厚一沓策论之中,可以看出高有能力、有智慧,不是政治小白,更可以看出他在里面倾注了几多心血。
高参照北齐官场的文风,并没有一上来便引经据典、宣扬文采,而是一上来便列举了两国从各个方面此消彼长的力量对比,继而分析了原因何在,该如何做,后果是什么,而且纵观分析了之后几年的两国国势的走向,每一个见解都有其独到之处,显现高高人一等的政治眼光。
尽管他还年轻,很多想法、对策都不够老辣,还比不上祖等混迹政坛多年的老臣,可这是一个综合性的全能人才。
什么都会并不能说明什么,什么都精,这就有些可怕了。
这样的人,就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人才,他们深知朝政、国势、军队是相互依存的,身为文臣却并不会将目光局限于民生,身为武臣也不会把手脚蜷缩在军旅,他们的目光永永远远在审视上上下下的每一个瑕疵,从容的掌控大局,这样的年轻人才正是高纬所需要的……
高纬越看到后来,越觉得自己当初让人绑票是正确的选择。好在高父子虽然是周臣,但对于北周并没有啥归属感,天下还未一统,就都算是乱世漂泊之人,在动荡的乱世,一个政权往往支撑数年不到便会轰然崩塌,人人都没有上保险,又怎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也就不指望他们能有多忠诚了,这点道德瑕疵不必拿出来说事。
……高纬大概是看到特别满意的地方,面露微笑,赞道:“卿来大齐不过月余,竟了解我大齐如此之多的弊政……”
一字“卿”让忐忑不安的高欣喜不已,瞬间满血复活,挺直了腰杆,道:“不瞒陛下说,臣在长安之时,便听闻过大齐朝内的不少事情,到了陛下身侧,也曾到晋阳附近州郡探访民生,之前便有过不少想法,臣……不过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记录下来而已,陛下临朝,朝政为之一清,臣也是有耳闻的,若说谁能革除大齐立国以来十余年的弊政,那一定是陛下!呵呵,以陛下之圣明,这许多弊政,在一二年间,当可扫除一空……!”
诸王都暗自撇嘴,心道这个高真会顺着竿子往上爬,陛下不过稍稍显露了亲近之意,便马上不要脸的自称臣子了,这龙屁拍的……还挺有水平……
不过也算是这高机灵,撞对了陛下的胃口。
若是一上来便谄媚行事,陛下老早就把他拖出去砍了,怎么会容忍他到现在?更别提顶着寒风听他扯皮了……,陛下讨厌臣子谄媚事主,他喜欢有一说一的人、有才能的人,高这一把倒是赌对了!
高看皇帝看得差不多了,方才接着开口说道:“……天道深远,或未易谈,吉凶由人,抑可扬榷。臣观齐有全盛,统辖天下膏腴富庶之地,西苞汾、晋,南极江淮,东尽海隅,北渐大漠,六国之地,大齐独获其五!九州之境,大齐分得其四!料甲兵之众寡,校藏之虚实,折冲千里之将,帷幄六奇之士,比二方之优劣,无等级以寄言……其太行、长城之固自若也,江淮、汾晋之险不移也,藏输税之赋未亏也,士庶甲兵之众不缺也,前王用之有余,而至今将尽……陛下,当革除弊政,才可挡西、南二朝呀……!”
高一揖到底,高将策论收好,扶他起来,“卿之意,朕自明矣。爱卿的一些观点,朕看了之后收获极大,我大齐坐拥天下精华,天下人口得其六,若是能够革除弊政、改善民生、整顿六军,来日一统山河也是未可知之事,朕本欲现在就授予爱卿一个显要官职,不过……”
高心中一咯噔,而后连忙表示,“能得陛下垂青,已是臣之大幸,臣不敢奢求太甚……”高纬一听,高这是以为高纬不想用他,着急了。于是笑道:“爱卿不要多想,只是朕去年颁诏,三月之时,邺城考举,招天下贤才,今后,非考举中举之人不予官身,卿总不能让朕破例吧……”
这点小心思被揭穿,令高一阵尴尬,不过听到皇帝并不是这个意思,他马上又振奋起来,又是一揖到底,道:“臣一潦倒士子,胸无点墨,岂敢让陛下破例……臣只求陛下给臣一个名额,臣定然竭尽所能,去博上一博……”言语之间透出的是满满的自信,比这个实打实的才学,高自认不输于人,既然皇帝想要他从正经门路讨个出身,那他便去好了。
怎么看,也是考举出身的士子更加荣耀显赫一些,他将来是要做宰相、治理天下的,这履历得要出众,能不要沾上污点便不要沾上污点,大齐后进官员多会从考举中脱颖而出,他若是破例了,少不得会被扣上谄媚事君的帽子,他高就算要争前程,也要争得堂堂正正,方能服众!
高纬满意地点点头,心道一个活字招牌来了,去年招收的那些士子并无多少身怀大才之人,大多数都是中庸之资而已,高纬就算是想提拔一两个,搞出名声,传播天下,也不可得。
而高就不一样了,高纬已经知道他能力不俗,可以放心提拔,他若是考上,高纬再授予他官职,一两年之内便做出政绩,又得高纬重用……那么这名声不就打出去了吗?全天下读书人都会知道还有还有高这么个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邺城大比之中一举夺魁,得到君王重用,成为一代名臣……接下来还用想吗?这妥妥的就是读书人心目中最美的梦想呀!如此一来,涌入北齐朝堂的人才就会源源不绝!
既然高已经是他的臣子,那就要将他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高纬心里飞快地敲着算盘,邺城的考举事宜是赵彦深、斛律孝卿、郎茂等人在负责,高纬要提前打好前站,让人暗示他们一番,“这个小伙子是朕罩着的……”排名不用说也知道,绝对在前十之列!
高大喜,连忙作揖拜谢。高纬笑而不语,此时旗下鲜卑猛士的选拔才过了一小段,仅仅选出了百余人,却很不巧地飘起了雪花,天呈现青灰色,雪势渐大,慢慢模糊了视线……
“陛下,雪下得大了,先行回营吧?”刘桃枝按着刀上前,牵过了高纬胯下战马的缰绳,高大凶猛的辽东马在他的手下温顺的就跟绵羊一般。他过路的时候众人纷纷让开一跳道路。
诸王们望着他,目中隐隐有憎恨之色,当他扫视过来的时候,又纷纷避开……
刘桃枝这个血腥的刽子手,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高家宗室的鲜血,诸王都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叫人郁闷的是,这人是天子养的鹰犬,动不得呀……!
一群人下了山道,高纬忽然道:“南阳王……”
高绰悚然一惊,下了马,步行上前,皇帝从马上俯视他,见他低眉顺眼的,很是拘谨。高纬很有亲和力的笑道:“不必那么紧张,这里没有外臣,都是自家人……”
高绰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牵马的刘桃枝一手状似不经意地按在剑柄上,纷纷大雪落在他的斗笠上,斗笠檐下那张普通憨厚的脸却显出森森杀气……,高绰一阵紧张,暗自捏紧了拳,仍是恭谦道:
“……臣遵命,敢问陛下何事召见微臣?”
“朕想让你主理查核贪腐官员的事宜,你……能做吗?”
皇帝刚刚颁布诏书,清减朝官,现在,便命他查核贪腐官员……嘶,陛下这是何意?
看来有人惹陛下不高兴了……
高绰心里思索一番,觉得这会得罪很多人,一时间居然不敢应答,高纬再次将目光扫视过来,微不可查的拧起了眉,“到底能不能做?”
这话里就有责问的意思了,且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高绰心里暗暗叫苦,恭敬道:“臣遵旨……”
高纬眉间舒展开,颔首道:“好,那……就为朕辛苦一番就是……”
“臣领命……”
看着高绰走后,刘桃枝道:“陛下,雪下得大,行营条件不便,我们回晋阳再说吧……”
“不回,朕说了二十天后回去,那就是二十天后回去……”高纬果断拒绝,偏头望向北方,晋阳远在几十里外,已经被纷乱的大雪完全遮盖住了影子,“这个时候,内阁已经在裁撤部门了吧?……呵,其中可不乏一些老臣,若是他们往宫门前一跪,天下人看着,你说朕是答应呢、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高纬眼底浮现一抹奸计得逞的快意。
“朕才不出面,交给祖他们好了……”
…………
大雪笼罩的着晋阳,晋阳皇宫前已经是围成一片,黑压压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或愤怒、或不甘、或哀求,数百道眼神牢牢地注视着皇宫的大门,众人穿着朝服,牢牢地立在雪地之中。皇宫的大门咔吱一下打开了,内侍高顺在禁军的护卫下踏了出来,“诸位回去吧,陛下尚未回晋阳,朝政变动一切事宜,听内阁大学士们……还有御史大夫和户部尚书的安排……”
人群发出一阵嗡响……
…………
一众阁臣此时都在御史大夫的府衙上安坐,听到皇城那里传来的喧嚣,众人互相看看,面上都浮现了丝丝苦笑……
躲不过去呀,到底这一天还是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斥责
在北齐陪都晋阳之内,也是一场甲士云集的场景,朝岁节之后一连五道诏书下达,轰动天下,到至今都没有缓过劲来。皇帝不声不响、乾纲独断,弄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已经是造成了一定范围之内的秩序混乱,更多的禁军涌入皇城接管城防维持秩序,对于城内鲜卑六坊看管得也更加严格。
这显然就是皇帝早有准备,即使皇帝人不在晋阳,但几位手握重兵的京畿副都督们还有内阁的阁臣们依旧在勉力的维持晋阳的秩序,既有大义名分,又有绝对的实力,就算有人对于皇帝的处断心生不满,也是无力回天了。此时,聪明人都已经看出这场变革,皇帝已经是心如铁石,无可更改了……但束手等着被解权的是极少数,还有大部分人看不清形势,如同一只只蚍蜉,抱团汇聚在一起,指望能够撼动大树……
今上即位之后,北齐的君权再度攀升到了顶峰,政治、吏治皆清明,就连六镇军头们,也没有力量汇聚在一起和皇帝叫板了。回望着去年到至今的种种,仿佛一场幻梦,天下人仿佛置身于一方无形的棋盘之上,朝中诸公、边疆群将,都是一枚枚往来驰逐的棋子,厮杀、缠斗,最后扭转胜利的天平,无数人被扶起、无数人被舍弃,无数的小势被瓦解,又有无数的小势逐渐抬头,这些势慢慢汇聚,成为一股不可抵挡的压顶之势!而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间,这个高明的下棋之人,正是今上……
如今,又到了新一轮的角逐……
内阁理事的政事堂内,满满当当都是文臣的璞头在晃动,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在等着或者求见,准确来说,并不是求见,倒像是上门责问……许许多多的属官抱着公文匆匆忙忙往来于阁间,低着头,衣角带风,一刻也不敢停留,不然怕着群如狼似虎的人将他们撕碎了!放在以前,这帮子官员纵然不高声谈笑,也会低声寒暄,熙熙攘攘有如集市,可是此刻在政事堂内肃穆无比,人们屏气凝神,只有无穷的愤怒和绝望在弥漫……
阁门被推开,一身官袍,气度雍容的郑宇捏着胡子,笑眯眯的踏出来,先声夺人:“哈哈,诸位实在对不住,阁间公务实在太过繁忙,让诸位久等了……”他抬手清众人入座,马上有仆役窜出来,端出茶汤供人饮用,“诸位请慢用……”
热气腾腾,葱姜的香气塞满鼻腔,**的气息刮着肚肠,浑身上下都渐渐暖和起来,不过诸位官员都是食不甘味,也没有多少心思在上面,其中一位为首的朝官刚刚端起,热汤还未沾唇,便深深叹了一口气,重重放下,哼声道:“……尚书何必跟我等将要失势之人客气,到底要如何发落我等,明说便是,何必惺惺作态,让大家都不爽利……!”
“就是,若真是看重于我等,为何我等在这大厅之中站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喝上一口热茶?内阁事务虽然繁重,但各位……总不至于连见我等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吧?”一人紧随其后,对郑宇发难,一时间引起众人连声附和,群情汹汹,伴在郑宇左右的几个属官脸色惨败,惊慌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他们都还年轻,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唯恐这些人一个情绪控制不住,他们便会丧命……
郑宇到底是稳重,面对众人气势汹汹的责问,仍然四平八稳的端坐在榻上,浑然没有将眼前危机当成一回事,抿了一口茶汤,轻轻搁下,方才和颜悦色道:
“诸位莫要着急,此是我内阁负责不假,但根源不在我们这里,此是右相的主意,陛下颁旨,要裁剪机构,我能拦得住吗?……再说了,你们纵有千般委屈,也不该聚众在宫前……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一一写在奏本上,上报陛下,请圣意裁决……呵呵,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凡事,不得都有一个章程不是?”
“可陛下现今不再晋阳,大雪封城,我们就算是想要将奏本呈给陛下也无法上达天听不是?陛下诏命有云,一切事宜,悉听众位上官安排,我等就在这里,讨要一个说法就是,那远在邺城的右相……还有诸位阁内上官……究竟意欲何为?”一个官员起身出列,拱手盯着郑宇,还有他身后的阁门,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这就是在逼迫内阁要一个说法了……
郑宇面色陡然凌厉起来,茶盏重重地砸在案上,冷哼一声:“……我早就说过,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切事宜,自有内阁调理处置,一切按照章程来办,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胁迫上官?!”他又是一掌砸在案上,“难不成,陛下要办什么事情,还要看你等脸色不成?叉出去!”
郑宇的一通喝骂突如其来,数十个甲士从官署之外涌入,当真就将来人拖了出去,大厅内落针可闻,人人都呆在了那里,就算是还有些说辞的,也都纷纷哑了火。都说郑老头脾气大,可谁见到他他都是乐呵呵的,如今总算是见识到了他的一点虎脾气,郑宇见火候差不多了,恢复了脸色,道:
“内阁章程,裁撤下来的那些部门,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出路,吏部连年考评中等之上的,可以酌情安排到其他部门……诸位都是官场里的老人了,自己在任期间考评到底如何,大家心里也清楚,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个具体的怎么安排,陛下暂时不管,我们说了也不算,一切还要禀报到邺城,问一问右相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喝了这盏茶,就散了罢……!”
郑宇起身立起来,留下几个属官,到了后堂去,这个风波就算事暂时过去了,郑宇命人拿了干毛巾过来,慢慢擦干刚才摔茶盏时溅在衣襟上的一点茶汤,祖同样是四平八稳地端坐着,一眼瞟过来,呵地笑了一声:“你个老头倒是有手段,一番推诿过去,竟就推到了赵彦深身上……”
郑宇没好气地道:“那又该怎么办?让他们就这么在门口堵着,还办不办差了?
再说,这件事确实是陛下安排给右相的,我们确实没有插手,这总是实话吧?”
“唉呀,这一天天的,老夫原本指望大过节的安生一阵子,转眼就又接到了如此烫手的事,早晚得累死……”祖语气里不阴不阳的,皇帝捅了马蜂窝,自己带着一干王爷们躲到吕梁山里练兵去了,却留下这么一些人留在晋阳城里挨骂顶炮火,陛下这事情做的委实不够厚道……
阁臣们上上下下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参与谋划过这件事,但是满朝文武都不信呀!
“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唬住了他们一时,等他们反应过来,马上又要找事情给咱们做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郑宇横了他一眼,道:“陛下总是有后招的吧?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一言而决,以陛下之英睿,老夫不信陛下没有想好如何收尾,我们暂时做好本分的事就够了,其余也没有时间精力多管……
等那帮家伙将一切可以走的门路都走完,反应过来,怎么也得等三天以后了,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祖细思之下,觉得挺对,也就不再多说了,就是脑子里老是反反复复的揣测……
陛下的后招……到底是什么呢?
…………
晋阳,太宰府今日是门庭若市,不少的人前来疏通关系,打前站。段太宰在北齐朝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超然,他在陛下面前说话绝对管用,就算是陛下不在朝中,满朝文武官员谁不要卖太宰几分面子?
可是段太宰却命人关上了大门,说是病了,谁都不见,谁的礼物也不准收。段韶的几个儿子出去周旋了一番之后,去后堂见正老神神在在打拳的父亲,段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那里有病了的样子,段深刚想进来,被段韶吼了一句,“有事等我打完再说!一点屁大点的事也来搅老夫安生……”
等到一圈打完之后,段韶收拳,深吸,吐纳,良久之后方才坐下,“他们求上门来了?”段韶彻底把大头公务交给了高延宗,也就是旁观掌着大局,再加上陛下也在晋阳,晋阳军务再乱也乱不到那里去,整日里乐得休养生息,诸事不管,气色也就渐渐起来了。
“父亲,这些都是一些十几年的交情了,他们求上门来,难不成就一直不见?”段深是驸马,目前来看最有前途,将来是要袭爵的,弟弟们不好说话,他这个做兄长的要表态。
段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帮?你拿什么帮?你怎么帮呀?陛下乾纲独断的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了,你看不明白吗?陛下这一招招下来,根本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分明就是要尽快将事情办掉,你一没有大义名分,二没有圣眷撑腰,为了这些将势尽之人搭上自己的前途……
……愚蠢!”
第一百八十八章
段家三代显赫,段荣追随高欢起事,段韶邙山大战救驾有功,简拔为晋阳大都督,段韶数子,长子段懿为驸马都尉,尚颍川公主,为行台右扑射、兖州刺史,次子段深,受父功庇护,封为姑臧县公,先尚永昌公主,但永昌公主未婚而卒,又尚东安公主,为侍中、源州大中正、大将军,其余几子段德举,段德衡、段德堪、段德操、段德浚等皆有功名荫封在身,名副其实的钟鸣鼎食之家。
在北齐,恐怕就是皇族都未必有段家的煊赫,但段韶一向持家低调,严格约束子弟,家风比起其余勋门算是清正,且段韶一向对高家忠心不二,因而地位尊隆至此。段家能够走到今日,全凭段韶一人撑下。
在北齐武平二年一月十三这一天,正厅之上,不断有段家亲戚子弟往来奔走,段韶一身葛布单衣,在家仆的服侍下,在胡床上眯着眼半躺半坐,底下跪满了段家子弟,良久之后,段韶方才道:“……这件事,我们都碰不得!谁都不许插手!”
“德猷、德深,你们既然说不听,少不得老夫要动用家法了……你们的官爵,都是靠段家祖辈战功荫封得来,段家立足于朝堂,靠的无非就是立身持正,忠心耿耿……陛下是个什么意思,不要问,不要揣测,照办便是……”
长子段德猷抬起头来,不甘道:“父亲,那孩儿那殿中尚书的职位难不成就这么没了?这职权可是……”
“这些都是小事!”段韶对于长子已经有些心灰意懒了,段懿阵战上的本事不行,作为文官,提笔安天下的本事也是缺缺,几位先帝看在他的面上,才对段懿颇为招抚,一路攀上了高位,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识时务的急流勇退,反而要跟着人一起争权夺位,这不是犯傻吗?于是他沉沉叹了一口气,
“反正你多年以来也只是摸鱼,正经事务并不见你办了多少,殿中尚书权位虽显赫,但与我段家而言不过就是虚衔罢了,等这件事了了之后,老夫就腆着这张老脸,求陛下给你个清贵职位,如此总可以了吧……?”
见段懿面上还有挣扎的神色,段韶方才怒喝道:
“……不然你还想怎地?!要不老夫现在就写折子,把平原王的爵位传袭给你,这下你总满意了吧?”
“父亲,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段深刚刚要为大哥辩解,便被段韶一统喝到:“跪着!……老夫还没有叫你们起来!”
段深无奈,只得接着下跪,段韶凌厉的目光扫视着一众子侄,对段深道:
“你也别想做这个出头椽子,就算你说话再有理,老夫都不会答应,想要自己做主,除非老夫死了!”
段深性格颇为温和,为人温文儒雅、气度凤仪皆是不凡,为段韶所重,而今日向来不爱沾这些事的他却为俗事奔走,段韶一眼就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怕是那些人急眼了,动用了一切关系要将后门走通……
段家子孙纷纷低头,不敢再言语,段韶知道他们为何而恐慌,他们怕今上这一步步的动作,将来有一人六坊勋臣的尊容显赫会一去不复返……简直是荒唐,不知道是听谁撺掇的……
眼下这朝局看似四平八稳,却是万万入不得的!
这些人都是自家子侄,该提点还是要提点几句,段韶叹气道:
“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总能分到一两个爵位傍身,如果想要接着走下去,就得要踏实一点……我言尽于此,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出了正厅,留下段韶一个人呆坐着,若有所思。段深回望一眼,苦笑着对大哥说:
“回去告诉二叔他们,这条道行不通,让他别打注意了,咱们就更爱莫能助了……”
段懿一张脸简直变成了苦瓜,两条眉毛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面色带着三分沉痛、七分不舍,“……唉,二弟我不比你呀,在朝中得用,我能走通的也就是咱爹这里……这官位被裁下来,又暂时没有其他合适的位置腾挪出来,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复起……我也是一个男人,早就自立门户了,纵然将来有个王爵傍身,也能分到一些祖产,可这……这得等父亲百年之后……,顶门立户的男子有那个是真的无所作为的?”
“父亲不肯帮忙,二叔自己都劣迹斑斑,眼下自身难保,三叔只有一个县男的散爵,帮不了,姑父在枢密院,虽然也是内阁出身,但这怎么改他说了也不算……现在这边都是祖那些人做主,没有多大交情,哎呦,简直是愁死我了……”段懿拍着脑袋连连叫苦。
段深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良久方才说道:“我与吏部侍郎裴弘大还算有些交情,他也是阁臣,眼下又是得用之时,我去听听他怎么说,你也不要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裴弘大?他恶了郑宇,又不跟祖站在一边,这两个说不定就是日后的相爷,裴世矩纵然功高,可这前途能有多光明,却也是未必,他能帮上什么忙?”
段深翻了个白眼,道:“裴弘大素有才能,得陛下器重,只要陛下不恶了他,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未来会如何,我不敢说,眼下他一定帮得上忙……”
“难不成他能帮我复起?”段懿顿时高兴起来。
段深噎了一下,说道:“不能……,不过向他打听打听风向总是可以的,那几位……包括陛下的意思是什么,往后缺员官员怎么安排……这些总是可以透露一点点的吧……此次裁撤,很多世家子弟也受到牵连,阁臣们谁家没有一两个子弟在里面?我就不信,他们的嘴巴对着自家人也能这么严实,一切暂时有我,你就不必操心了……”
正说话间,一行人往这边过来了,来人是一男一女,那男子中等身材,唇上蓄着胡须,穿着圆领红色衫,踩着软靴,带着璞头,腰间缠着一条青玉带,看上去气度不凡。女的颜色淑丽,虽然已经是黄花半老,但自有一股岁月磨砺的味道在里面。看到他们过来,那女子轻笑着开口:“德猷、德深……”
“姑姑、姑父安好!!”段家诸子弟纷纷行礼,那女子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意,伸手去扶他们,“哎呀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自家人就不兴这一套了……”
这被段家子侄称为姑姑的,自然就是段韶的小妹,段氏,段氏曾经是高洋的昭仪,高洋死后再嫁,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便是她现在的夫婿,唐邕。
唐邕也是一脸和蔼,左右看看,道:“今日碰巧,你们倒是都到齐了,有些诗书传家的礼仪风范了……”
段懿、段深只得惭愧笑笑,段深道:“姑父、姑母是来寻父亲的吧,父亲就在正厅,我领着你们去……”
“,不必,”唐邕摆摆手阻止了他,“看你们的神色,怕是有事情要办,你们自去办好了,我和你们家来往那么多次了,路我还是认得的,你们自去……”
段深等人退下之后,唐邕和段氏也到了正厅,段韶听得下人呼唤,抬头笑道:“小妹带着妹夫回来啦!?”当即着人上茶,三人坐在榻上一边喝茶一边谈天,谈到儿孙辈时,段韶叹气,说起方才子侄们走门路之事。
“……现在他们嘴上不说,心底肯定对老夫一肚子的怨气,可老夫能害自家的子侄吗?不让他们插手,是为他们好……这事上,肯定还少不了老二一份,我就是在陛下面前再得脸,也架不住这个老二一而再再而三的捅娄子呀!德深心软,德猷又素来没有主见,被人一撺掇……唉……”段韶摇头,“再英明的人,碰上家务事,他也得头大!”
“嗨,谁家长辈不替儿孙操心的,等他们大了,顶门立户了,自然也就知道你的幸苦了,”唐邕抿了一口茶水,道:“眼下朝局暗流汹涌,诸公自以为聚集起来跟陛下相抗,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他们都看错了,今时早已不同往日,陛下是铁了心要好好整顿一番朝堂地方。从前咱们这些勋臣,还可以依仗军功在陛下面前争上一争,可现在诸王服软、诸侯退让,连最难对付的宗室都拦不住陛下……陛下又有十万禁军、百保鲜卑在手,讲真的,别说他们不敢反,就是反了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陛下这一招招的,必是筹谋已久,在动手前谁又看出陛下的意图来了?
眼下陛下一手捏着军队,一手掌着朝局,一手维持着地方,稳住脚步,徐徐整理,不出三四年就可告功成,这眼下……正是关键时候,拦着陛下的,别说是一般臣子,就算是功勋卓著的勋门世家,陛下也未必不会举起屠刀!”
唐邕望着这青灰色、乌沉沉的天景,若有所指道:“这天啊,早就变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心忧儿孙
“是啊,变天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笑那些人,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嘴唇嗫嚅着,风雪从远处飒然而落,暮色逐渐压低天空,段韶抬头看去时,正堂斜角翘起的檐角正苦苦支撑着重重压下的阴云,叫人片刻不得喘息。
“……很多人一路过来高官厚爵的,早就都忘了,并不是我们让高皇帝成就了帝业,而是高皇帝带着我们从边荒杀出,才占住了这江山……如果不是高皇帝,我们现在还在六镇吃沙子,不过才十几年罢了,怎么会都忘了呢?”
段韶苦苦思索了一阵,没有答案,他这一生,兢兢业业,对于君王只知道绝对效忠,不如此,不足以报答高氏帝王对段家的庇护、垂青,他也一直是这么教育下一代的。
“前些月,斛律家犯事,全天下遍传,斛律明月要造反,某在汾州忽闻此事,大惊失色,当即命人封锁了消息,甚至还考虑过要解斛律明月的权……斛律明月最后大概还是知道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该打仗依然身临前线,拼死作战,这是节义之臣的气概……
……陛下试探也试探过了,斛律明月无反意,该重用还是重用,连斛律光的那个小女儿也被跟金丝雀一般护起来……朝争不涉家人,疑人也当得用,这是一个君王的气度……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听上去残忍,但这是一个王朝赖以存续的法统所在……!
我早早地便投军旅,祖辈们创业之初有多么艰辛我都看在眼里。
那么多的人,流尽了鲜血,才在拓跋氏留下的废墟之中建起辉煌的伟业!不管是谁,用什么理由想颠覆这个王朝……那好……从老夫的坟头踏过去就是……!”
段韶说到激动的地方,重重咳嗽了好几下,而后抚摸着胸口喘着粗气。
“大哥!”段氏看着大哥一阵青一阵红的脸色,吓坏了,上前要搀扶他。
“……没事……没事……”段韶有气无力地坐起,叹息道:
“前些年,大齐眼见着渐渐不行了,突厥、周军联通犯边,我朝居然连五万规模以上的大军军资都无法凑齐,一连几年都被宇文护那老匹夫压着打……
这天下,若是不变,很快就不行了,朝廷也不是没有这种声音,只不过都被更多人压了下去……昔日文襄、孝昭变法图强,惜败,到了武成皇帝在位之时,有心做出一番功业的臣子已经是心灰意懒了……
……所幸有陛下……幸好还有陛下呀……!
短短一年时间,大齐朝堂上下焕然一新,上清下明,政通人和,百废待兴!”
段韶浑浊的老目中爆发出惊人的锐光,面色渐渐红润,激动地锤着床榻,“我大齐之所以被压着打,难道是将士不能战吗?我百万六镇鲜卑男儿何在?实在是国力日衰呀,朝廷发不起军饷,猛士再忠心,又有何人肯去白白卖命?
若是大齐亡了,什么六镇勋门,统统保不住这富贵!
可鼠目寸光的短视之人占大多数,变法革新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让他们感觉到地位不保,所以他们怕了,要像过去阻止文襄、孝昭变法一样阻止今上!
可他们忘了……陛下不是过去的陛下,六镇也不是过去的六镇了!若是陛下不惜做好修养十年的准备,不惜一切铲除他们,他们以为,所谓六镇就真的有机会反抗吗?
他们大多数,只怕连刀都提不起来了!咳咳咳咳……”
段韶咳嗽得很厉害,唐邕过去扶着他,“莫要太过激动,我瞧着你最近气色大好,还能多活几年,一生气马上就又回去了……”
段韶道:“我能不生气吗?我以前就没有看出来,我的那些个儿孙就没有一个成器的,个个都扶不起来……德深从前看着也精明强干,如今才发现,竟是蠢得厉害,自以为是!他当自己是什么,多找几个人站队,他们就能请陛下收回成命了?”
唐邕登时色变,“万万不可让他们与那些人串通到一起,搞不好……陛下是要动刀子的呀!陛下素来心思深沉,可千万不能让陛下觉得太宰您有别的心思呀!”
“老夫晓得,刚才我一统喝骂,把他的那点心思给骂得收住了……牵累家门不太可能,不过想要他们从此以后有多么老实……却也未必……反正翻不起浪来,他们也不敢太过分,且由得他们折腾吧……等到陛下问责,老夫再请奏把他们身上的官爵统统剥除了,成为一介庶民也好,省得将来有一日累祸家门!”
段韶没有气糊涂,他真的就是那么想的,与其等到他百年之后再也无法约束子孙,不如趁自己还在的时候就将他们的上升之阶斩断,段韶再豁出这张老脸,求一求几个清贵的朝职,安排他们坐着,死前再把名下产业、爵位一分,就算很对得起儿孙了。
反正斛律光那一家子就是这样过去的,多段韶一个不算多,段韶觉得这是很聪明的做法,既保全了儿孙的富贵,又让陛下安心了……他的儿子段德操前途保全了就行,他的兄弟们都不是很重要,德操有领兵打仗的才能,军功是段家的立身之本,保下了这一个,将来也早晚有一日可以顶门立户,照应兄弟……
一时间,气氛很是消沉,段氏看看愁眉不展的兄长和夫婿,展颜一笑,推了丈夫一把,责怪道:“你看看你,没来由跟我大哥说起这个……大哥别听他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我们来本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段韶对于小妹很溺爱,消沉之中还是很给面子的露了一张笑脸,“什么好消息乐成这个样子,说说吧。”
段氏还跟从前孩提时候一样,挨着大哥坐下,搀着他的胳膊道:
“前几日不是有消息传来,说是琅琊……废庶人高俨一气生了四个儿子,陛下最近才送了节礼,敕封那四个小子为伯爵……昨日我赶巧入宫觐见皇后娘娘,一干宗亲王妃都在,太后也在,但太后脸上不见多少喜色,话里话外责问皇后,皇帝为何现在都没有个皇嗣……还说今年开春,就要请皇帝选妃填充后宫,绵延国祚呢……”
段韶渐渐听出一些苗头了,眉头渐渐舒展开,望着小妹,“你们两公母的意思,把眉眉儿送进宫去……”他忽然笑了一声,“眉眉儿不是向来都说,必要自己挑一个如意郎君吗,你们这样子干,她能愿意?那丫头烈性的很,不怕她跟你们闹……”
唐邕与段氏有一个小女儿,生得娇俏可爱,难得的是性格爽朗大方,很得两家人宠爱。段韶问道这里,段氏和唐邕脸上都有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顿了半晌,实在顶不住大舅哥的好奇的玩味的眼光了,唐邕尴尬的咳嗽一声,嘟囔道:“谁又说不是她自己相中的……”段韶瞪大了一双眯缝起的老眼,左右看了看这两公母,竟然说不出别的话来,好半晌,才意味悠长地“哦”了一声……
第一百九十章皇帝的后院
冰雪渐消,地面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积雪,佛寺的钟声飘飘渺渺地荡来,已经是薄暮时分,亭子的池塘边上,一个少女曲着长腿靠坐在那里,将胡饼掰碎了扔进池塘之中。
池水面上的冰大多还未消融,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小圆孔,无数的锦鲤围着冰面的圆孔,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娜木钟拿出了在草原上弯弓射猎的本事,将指甲盖这么大的胡饼碎屑丢进圆孔中,百发百中,老朝着一个目标没有意思,她又瞄向了更远、更窄的一个,然后精准的抛入,鲤鱼们仿佛蠢笨的绵羊,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哗啦啦游向那个地方,冰面底下仿佛沸腾的汤锅……少女咯咯的笑声传出很远……
笑着笑着,她又忽然失去了兴趣,笑容渐渐寡淡,将饼子随意扔到一边。
“皇帝还在吕梁山巡猎吗?”她召来了自己的随侍宫人,除了她带来的陪嫁之外,倒有半数身边人是皇后赐下的,她倒也不怎么排斥,比起草原上野惯了的女子,当然还是在中原长在深宫之中的人更加得用一些,阿妈说过了,嫁了过来,就要守齐国的规矩,在中原这叫做“以夫为天”,她母亲本是中原汉人,是阿爸从周国抢来的,很受宠爱,比起阿爸的其他妻妾自有一股贵气,她从小教娜木钟如何守规矩,娜木钟虽然不爱听,但勉勉强强记住了一些。
可到了之后,她发现这个国家的规矩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好在也就是难受几天,其他的时候规矩并没有那么要紧,所以她现在才能坐没坐相的折腾皇宫里养的这些鱼……
宫人们左右看看,上前一福,苦笑:“这个……奴婢等那里能知道呀?陛下的行程恐怕皇后娘娘都不清楚,这个……贸然讨论,是不敬之罪呀……”
“唉,丢下娇滴滴的几个大美人在这里,偏偏要跑去打猎、练兵,你们说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几个宫人纷纷低头弓腰,不敢回答。
娜木钟撅着嘴,脚尖碾在地面上,仿佛要将那个不解风情的猪蹄子踩在脚下狠狠蹂躏!
娜木钟是个目标非常明确的姑娘,只要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完成。
大伯和阿爸让她得到皇帝的宠爱,这还不简单?
以她的美貌,她就不信那个男人能不喜欢她!
娜木钟生得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剔透,鼻梁秀挺,五官带有胡人的明朗,又有汉家女子的温婉,放在美女成群的人堆里也是回头率爆表的!
但是……如果见都没有见过,还谈得上什么喜欢?!
她入宫三个多月了,别说皇帝了,连皇帝的影子都没有见过!
难道真的跟传说中一样,皇帝独宠皇后,把她看成眼珠子,连看都不屑于看其他女人一眼了?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郁闷,一郁闷就想要跟皇后别别苗头,“听说皇后娘娘这几天忙的很,在干嘛呢?”
“太后在长信宫召集了一众太妃们还有各位诰命夫人……在相看各家贵女……好像是选妃吧?”
“这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皇后是太后的儿媳,太后出来走动,皇后自然要跟在身边照顾了。”
“嘿,选妃?”娜木钟慧黠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皇后在上边看着不闹心吗?”
这明显的就是看到皇后不高兴她就高兴了的那种,唯恐天下不乱。
宫人们头低得跟鹌鹑一般。
咱什么也没听见,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我也是太后的儿媳呀,我去长信宫看看热……呃,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宫人心想你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还敢再明显一些吗?嘴上却不敢说出来,于是强笑道:“娘娘愿意去太后跟前尽尽孝心,那当然是很好的,太后爱热闹呢。”
“好,带路,去长信宫!”一想到有好戏看,娜木钟快乐极了,双手背在身后,大步流星,脖子仰得高高的,活像一只骄傲的大白鹅!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长信宫的阵势就是比上朝也差不了几分,满堂珠翠,整个晋阳的勋门世家统统来齐了,娜木钟啧啧赞叹,到了太后面前行了一礼,然后找到陈悦儿旁边的位置坐下,几个一品诰命坐在太后身边,笑盈盈地朝这边瞥了一眼,赞道:
“哎呀,陛下真是好福气呀,您看看这几个娃娃,个顶个的出挑,都是一顶一的美人呢!”
胡太后被奉承得很舒爽,眼睛朝那边皇后身上瞄了一眼,“那里……皇帝素来不太讲究这些的,这美人我也没少往他身边塞,到后来都不知道被他支使到那里去了,我可是头疼的很!赶紧给他多找几个温柔贤淑的女子,皇帝登基那么久了,还没有个一儿半女,我要是不急,底下的臣子们也该急了!”
“唉,这倒是……听说陛下勤政,一个月难得有几天在后宫就寝,我们大齐如今有这种繁荣景象,全亏了陛下,只是这国事要紧,子嗣也很要紧呐,不赶紧生下皇嗣,将来这万里江山又要给谁呢?”
又有一个老夫人插话了:“其实依老身看,这样貌什么的倒还是其次,首先要温柔体贴的,然后就是好生养的……就是曾经嫁过人,也是不妨事的……”
女人扎堆聊天,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这样,一点营养也没有,娜木钟很快就听得无聊,回头看看皇后,婉儿一袭素净的衣裳,在太后身边也如众星捧月一般,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笑容颇有些勉强……夫妻两个总共不过同房几次,又那里有这么快就生孩子呢?
被婆婆当着这么多贵妇的面数落,即使好脾气如她也有些忍不住了,高纬倒是撤得快,前朝交给臣子,后院交给她,前后两堆火,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头一次,她心里开始埋怨起丈夫来,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走了,她想找个人撑腰也找不到……
娜木钟抓起一个冻梨咬了一口,蹭蹭身边的陈悦儿,问道:“太后相中几个了?”
陈悦儿此时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看四周,轻咬一下下唇,悄声道:“没说,不过我瞧着太后差不多选好了……”
“哦?都有谁呀,我看看!”娜木钟左顾右盼,大感兴趣。
“嗯……,就是太后身后的那个,看到没有?那是太后娘家的侄女儿,十六岁……还有,还有对面第五桌,跟在宝庆公主坐在一起的那个,兵部尚书唐邕的女儿,而且听说还是段太宰的外甥女呢。”悦儿吐了吐粉色的舌头,“刚才平原王夫人亲自领着上来的……今年刚好十五了……”
娜木钟首先看向太后身后的那个少女,斯斯文文的,弱不禁风的样子,生的十分妩媚,就是看上去拘谨的过分了一些,跪坐在姑姑身后一言不敢发,别人的目光多在她身上停一会儿她都脸红,低着头什么话也不愿意说,恨不得化为一团空气,越没有存在感越好,只是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又怎么会少得了关注?一些老夫人便老拿她打趣、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于是粉色便向下蔓延,很快蔓延到了脖子根……娜木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害羞的女子……顿了半晌,目光移向另一边。
又是一个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长相多妩媚倒未必,白嫩嫩的苹果脸,大大的眼睛,小巧精致的五官,给人的感觉舒服极了,拉着皇帝的小妹子,两个人说悄悄话……
“媛媛你吃这个,这个猪蹄膀可软乎了,我知道你爱吃,特意留给你,你看我对你够好吧……”
苹果脸的可爱小姑娘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猪蹄膀放在宝庆面前的盘子里,宝庆咽了一口唾沫,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上面的嫂子,婉儿的目光正扫视过来,隐隐带着严厉,于是她白胖的爪子伸出一半,就悄然变成了推开的动作,鼓着白生生的小包子脸,义正词严的说:
“不要,我嫂子说了,不能吃这种东西,吃多了长胖,长胖了就嫁不出去了!”
苹果脸的姑娘无视宝庆悲痛欲绝的眼神,开心的将最后一块猪蹄膀夹到自己盘子里,“呐,这是你先说不要的,怨不得我!”
“哼,你吃吧,我就知道你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我看错你了,再也不跟你玩了!”宝庆将头扭到一边,唐家姑娘有些不高兴了,捅捅她,“我怎么就成了过河拆桥的小人了?”
“不是吗?我就不应该鬼迷心窍带着你一起玩,结果现在你要成我嫂子了,就过河拆桥,就不对我好了!我说你之前怎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宝庆一脸追悔莫及:“我要早知道你垂涎我哥的美色,我就……我就……”
唐家姑娘将蹄膀夹回她盘子里,捏着她的鼻子左右晃晃,“……你就……你就……你就怎么样?以后我就是你嫂子了,还不快叫嫂子好……”
唐家姑娘正得意之时,屁股上便挨了一下,旁边母亲的目光仿佛燃烧着火焰,“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说这种话……给我矜持一点呀……!”
第一百九十一章吃货
“嘻嘻,活该……略略略……”宝庆给唐家姑娘扮了一个鬼脸,刚刚说完,便伸手去抓盘子那个猪蹄膀,想也不想的就往嘴里塞,牙齿刚粘在上边,猪蹄膀就被一把夺走了。
“祖宗,还给你你还真打算吃了?”唐姑娘大惊失色,嗔怪地望她一眼,“你今天吃了三个猪蹄膀了,再吃下去都要变成小猪了……还吃?……别吃了……”
宝庆顿时扑腾起小腿,不依道:“今天我一碗饭都没吃上,光坐在这里跟着挑姑娘了……才三个猪蹄膀,还不让我吃,分明就是想要饿死我……”说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唐家姑娘并不吃这一套,抓着猪蹄膀的手放远了,另一只手抵住宝庆的额头,阻止她飞扑过来:
“我让你少吃一点,就是怕你一天没有吃别的东西……猪蹄膀油腻腻的,一天光吃这个当心肚子不舒服,这里有没有酸口的东西解腻,你不怕晚上胀气了?”
“不怕……!”吃货理直气壮。
“那……那你不怕皇后娘娘了?你还敢吃,我就告诉皇后娘娘去。”唐姑娘灵机一动,终于戳中了宝庆的弱点,一物降一物,宝庆作为皇帝最小的妹子,被宠得无法无天,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皇后嫂嫂,看见嫂子就跟耗子见了猫儿一般……唐姑娘作为宝庆最好的玩伴,当然知道她这一大致命弱点,此时她“吹胡子瞪眼”的吓唬宝庆,提到嫂子,宝庆气势果然弱了三分……撅着嘴道:
“你就知道欺负我……要是我哥在这里,看我那么可怜,肯定让我吃的……”
唐姑娘脸红了红,苹果脸看着更加可爱了,而后瞪了她一眼,道:
“嘻,别人怎么样我管不了,我就管你……”
宝庆委屈的就像一个小猫,唐姑娘满意的点头,将蹄膀放回了盘子里,找宫人要了一盆水净手,回头一看,盘子里的蹄膀不见了……再偏头,只见宝庆已经抓起了蹄膀,朝着最肥厚的地方一口下去……小半个猪蹄没了……唐姑娘擦手的动作僵在那里……
“高媛媛……!”
唐姑娘的表情像是要跟宝庆拼命,将帕子扔进铜盆里,当然是轻轻的,这是在大殿之上,虽然大家的目光都关注着太后和几位高品诰命,不过还是要小心再小心。
唐姑娘努力压抑着怒火,喊了公主的闺名,趁身边的人都不注意,伸手搂住她的腰,一把拽了过来,用背影挡住众人的视线,不知道还以为小闺蜜几个在讲悄悄话……一只手腾出来掏只剩下的半个猪蹄膀,那个正欢快地啃着蹄膀的小脑袋居然还跟着朝前,又追着咬了几口,唐姑娘气死了,丢下蹄膀骨,还要去抠那已经被她叼在嘴里的,宝庆便吞了进去,“唔”的闭上了嘴,用手捂着嘴巴,鼓着腮帮,就是不张开,然后挣扎了一番,那只手没好气的拍拍她的面颊,放过了她,她将屁股挪到一边去,咕叽咕叽的把东西全嚼了一遍好吞下去,拍着胸脯,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咳咳,我要水……水……”宝庆嘴上一圈都是猪蹄膀的油渍,心满意足的表情,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的卖萌,不说话。唐姑娘瞪了她好半天,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个吃货!就知道吃!”,但还是给她斟满了一杯清茶,“喝这个,解解腻……万一闹肚子可有你好受的……!”
“嘻嘻……”
“还笑……你还笑……”
…………
这一幕不知道被多少暗中观察的人看在眼里,一位老妇人对着平原王夫人皇甫氏掩嘴一笑:
“你家这女孩儿怎么养出来的,又灵秀又活泼,真是谁看了都喜欢……”
“哈哈,她爹她娘就她那么一个闺女,全家人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性子倒是良善而且聪明伶俐的很,我们家那口子,也喜欢不得了呢……”
灵秀、活泼,在这个场合上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评价……
皇甫氏眼神闪烁了一下,轻飘飘的挡了回去。
性格不是传统的温婉女子,但是家世却足以补足,那小姑娘的父亲是兵部尚书,枢密院副使,接替左相的热门人选,她舅舅更是当朝太宰,都把她当成心尖子,别说行为举止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有一些小小的瑕疵,谁又能随便说什么了?
胡太后微微皱起了眉,她其实不愿意再有一个出身过高的儿媳妇了……正一片沉默的时候,婉儿笑着说:“我也觉着挺好的,宝庆那小猴儿调皮得很,正好又有一个帮我管管……我看唐家妹子颇合我眼缘呢,什么时候过来跟我聊一聊?”
皇甫氏面上带着慈和的笑意,道:“她能合娘娘的眼缘是她的福气,不管怎么样,见见娘娘的时间肯定是有的……就是没有,也得抽出来,呵呵。”唐姑娘正给宝庆抹嘴,皇甫氏朝那边招招手,笑呵呵道:“眉眉儿过来……皇后娘娘想跟你聊聊……”
唐姑娘的手仿佛给蜜蜂蛰了一下,愣了一会儿,而后提起裙裾上前,朝着诸位长辈见礼,随后才道:“娘娘金安。”由于有些紧张,她的声音有些小,细得跟蚊子一般。
心里正跟小鹿一般撞的时候,婉儿下了阶把她拉上来,到一边坐下,拉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见她黛眉弯弯,眼似春水,面若桃花,讶异地叫了一声:
“早就听闻过妹妹了,今日一见,当真是好人才……”
“娘娘过誉了……”
“哈,不要紧张……过来罢……”
唐家姑娘脸蛋红红的,看皇后人那么好,很激动很激动,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下面娜木钟和陈悦儿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句话:
“皇后真厉害……!”
太后的脸色青了一瞬,她才露出一点不待见唐家姑娘的意思,马上这个儿媳就对人家露出了亲近之意,这不是在打脸吗?如果不是如今儿子正宠着她,太后早就发作了……生不出皇嗣还有理了?且忍她一时,靠着帝王宠爱,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这会儿皇帝正是对她感情深厚的时候,等那股新鲜劲过去……哼,太后回身望了侄女儿一眼,这才是天生的尤物,论姿色又输给谁了?
……到了那个时候,再来整治她!
…………
山里面还在落雪,棉絮一般的白雪飘然落下,此时的晋阳,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风云之下,而还在吕梁山窝着的高纬并不知道,往山中一躲,世外的纷争都仿佛与他无关了,他只要看戏,等待云破日出、冰雪消融就可以了……
一条剥了皮的野狗串在木架子上,半边身子已经被截下了,汤锅里正沸腾着,冒着袅袅白气。
高纬穿着一件灰鼠皮的翻领皮裘,带一顶同色的灰鼠皮帽,气度十分不凡,像一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此时却很没有形象的蹲在雪地里,聚精会神的凝视着沸腾的汤锅,亲自把着火候。
“刘桃枝,这狗肉好了没有……?”
“还差点,让它多沸一会儿……”刘桃枝也凝神盯着汤锅,笑道:“俺的手艺,陛下您还信不过?除了杀人,俺最擅长的就是做这玩意儿了,这可是山上野地里养着的柴犬,吃肉啃骨头长大的,比一般的狗壮实,跟狼也差不了多少了……陛下俺告诉你,这等旺火猛了几刻钟后,再打开来,那香味……啧啧,俗话说得好呀,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住!到时候您狗肉吃着,小酒喝着……哎呀,想想都美得不行!哈哈哈哈……”
别说一旁的诸王和内侍了,就是高纬都感觉口腔生津,咂吧一下嘴,狐疑地望着他:
“朕爱吃肉,狗肉还真没吃过,不过……有没有那么夸张?”
“臣若是有半句虚言,陛下把俺的脑袋剁下来当夜壶!”
怀疑他的手艺,这怎么能忍?
刘桃枝当即挺胸抬头,将胸脯拍的砰砰作响。
“滚一边去,朕用不着你这么大的夜壶!”
刘桃枝看沸的差不多了,汤锅里的水已经没了小半,连忙抓了几把调味料和香料,盖上锅盖,将柴火抽出一些,火焰小了许多。“接下来就等它慢慢炖,水烧到刚刚淹没肉块就行了!”
“可以啊你,有两把刷子……”
高纬表达了一下期待,而后几个甲士匆匆忙忙赶过来。
“陛下,晋阳那边又有状况过来了。”
高纬打开帛书看了一会儿,哼的甩了甩袖子,道:“前朝后宫都不让朕消停,躲进山来了还是不放过朕,一堆人上蹿下跳的,真是乌烟瘴气……!”
诸王和一众随驾臣子低着头不敢说话,随后,高纬想了想,问道:“南阳王到任了没有?”
“启禀陛下,南阳王昨日便已经接过了大理寺的职权……”
“好,告诉祖,朕把高元海、高绰、库狄士文都给他做下手,要是还搞不定,那就写折子回家养老!”高纬一脚将还未燃尽的柴火踢出很远,“这一天天的,还让不让朕清净一两天了!?”
高纬正在发火,刘桃枝看着汤锅,估计火候到了,揭开锅子,当真是十里飘香呀!高纬一下从愤怒中回过神来,内侍小跑上去,端着碗要皇帝先盛满。
“慢着!”
高纬上前,看看硕大的铁锅,再看看内侍手里那比手腕粗不了多少的碗,一脚将内侍踹开。
刚才他气坏了,现在他要化悲愤为食欲!
“给朕把整个锅都架进帐篷里!”
诸王看着摇摇摆摆进了龙帐的皇帝,再看看剩下的还没做好的小半条野狗肉,最终不约而同的望着刘桃枝。
“我去护卫陛下,诸位自便……”
刘桃枝是伺候皇帝的,又不是伺候王爷们的,这个时候当然要脚底抹油,开溜再说……
陛下一个人,肯定吃不了那么多,嗯……为陛下分忧可是我老刘的本分呀!
诸王回想起刚才那浓香扑鼻的味道,对刘桃枝的印象更加恶劣了几分:
“这个屠夫……简直不当人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筹划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一盘大棋,如果一方是死水一片,旧阶级根深蒂固,起不了作用,又不发展新的棋子,那么全局就会朽坏,一个合格的执棋者,不仅要将目光盯住对手,倒有七分的精力会放在自己的阵营上,查缺补漏,修补短板,直到己方牢不可破、完美无缺……
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君王遭遇的最可悲的事情就是,他有宏图大志,却对于日益腐朽的现状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这个帝国像一个烂苹果一样,日渐干瘪、萎缩、朽烂,化为黄土……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支持君主,君主但凡想要有所寸进,唯二的办法,要么因利势导,以利益诱使国家绝大多数的上层阶级服从自己,要么,壮大自己的力量,将反对派一举铲除!
作为一个魂穿客,高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出生于北宋、南宋、明末那样崩溃的边缘,整个国家朽烂一片,不管怎么样都绝对是无力回天的。什么是改变天下大势?打一两场胜仗,就能挽回天下大势了?
历史潮流中固然有足以撬动大势的巧合,但大势崩溃绝不是巧合可以办到的,比如苻坚伐晋,百万大军灰飞烟灭,前秦原本鲸吞天下的大势被瓦解了个干干净净,其实苻坚的内部若稳,他大可以像曹操一样回师北方,休养生息,等待卷土重来的一天,苻坚也不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可是苻坚底下杂胡林立,各有山头,苻坚势大之时,他们不得已屈从于苻坚,等到苻坚大败,他们就群起而攻,苻坚的王图霸业就如飞灰一般,烟消云散了……
一个国家、一个势力的此消彼长,也绝不会完全寄托于君主的意愿之上,历史如潮,当它自然发展到哪一步,一切就都会顺理成章的出现。
就比如即使北宋最后守住了汴梁,如果不迁都,等待宋王朝的还是灭亡,因为女真强悍,因为大宋没有战略缓冲地带,大宋财政衰朽,西军精锐尽数葬送太原,整个朝廷无可战之兵,统治的中坚力量士大夫阶层消极避战,等等等等因素,必然会造成这种结果……
高纬也是不幸的,因为在目前阶段上,他最大的敌人不是北周,不是南陈,更不是西梁,他最大的对手其实就是北齐国内的这些最大的统治阶级这些军头们。
……国家要强,要压倒带甲四十万的北周,首先要壮大自己的实力,而这个过程之中,势必会和六镇对上,高欢、高洋依靠个人魅力镇压六镇,他们制约了六镇,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之后高殷、高演也曾想要革除弊政、励精图治,但最终的结果就是失败。
六镇势力的根深蒂固让高氏君王们投鼠忌器,纵观北齐历史上,许许多多的权力斗争,背后都有六镇的影子,高纬的改革难就难在这上面……六镇日益衰朽,汉人力量却被压制得死死的,不得抬头,北齐根本使不出自己全部的战力,长此以往,不说灭掉北周,即使高纬让北齐二次复苏,壮大了国力,驱使那些军头、那些雇佣兵为他而战,最多,也无非就是守成,将三足鼎立的局面维持下去而已,有什么用?
他的目标是一统天下!
六镇已经渐渐衰朽,高纬的势力在不断壮大,此时若是不作为,以后就再难有此机会做出成绩。
第一招,借琅琊王谋逆将朝局迅速洗牌,这震慑了一众势力。第二招,文武分立,文不准涉武,武不许干政,这保证了文臣在理政之时的独立性。第三招,调防地方驻军,阻止将主拉山头,拥兵自重,同时往晋阳调防他麾下的邺城禁军。第四招,将宗王、开府仪同三司、勋贵等的地方治权剥夺,收权中央。第五招……进一步清洗朝局,将六镇衰朽的残渣清扫出局,削减六镇势力。
前四招都发出了,只要第五招办成了,很快第六招就会接踵而来,一招定乾坤!
枪杆子里出政权,只要最高的武力不握在自己手里,就随时有大厦倾覆的危险,现在的高纬第五招还未真正发功,现在的他还处于朝六镇那边试探的阶段,但双方必有一战!笼罩在晋阳之上的阴云愈加浓重,云层之后闪烁着摄人的雷光,零零星星的白雪飘飘荡荡的,春天其实还远未到来,在这个凄清的冬节里,窝在山中的高纬在这盘撬动天下的棋局之上又重重落下了一子……
晋阳城内,各方势力勾心斗角、互相抱团、互相驱使之际,御史大夫祖的家中来了两个客人,丫鬟婢女们的身影漫过小小的格窗,略有些阴暗的厢房内,气氛谈不上轻松。祖轻轻吹开了罩在茶面上的缕缕白气,良久,才说:“这么说,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来主理一切喽?”
高元海看了高绰一眼,道:“不是我们主理,陛下的意思,祖大夫您做事素来眼光精准,让我们跟在祖大夫底下听从指挥,祖大夫是主事之人……哈,再者,我一个区区刑部尚书,南阳王又是初掌大理寺,凭我们的分量,也实在有所作为,这……还需要一个老马带着咱们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圆通却又直接,一来以陛下旨意压服祖承担责任,而来表示退让、谦逊,由祖主导接下来的走向,高元海虽然为人好见风使舵,可看人的本事却好得出奇,祖此人喜欢争权夺利,好揽权,且为人自负,天第一,地第二,皇帝老三,他老四。若是这种情况下不听他的,少不得要算计你栽一个大跟头,成了他的踏脚石,何苦来哉?反正高元海是不会触这个眉头的。
听到陛下赞誉,祖喜得眉开眼笑,嘴上却依旧谦逊道:“,那里那里,老夫痴长了几岁,于朝政之上有一些微薄建树,实在当不起陛下这等夸赞……既是陛下命我等给此事收尾,那我们接下来就好好策划一番吧,”他忽然顿住了,“士文那里去了,不是还有他吗?”
“哦,士文啊,我们刚刚掌握大理寺,现在他正在处理前任留下的公务,就不过来了。”高绰温和的笑笑,忽然小声道:“士文家里的情况祖大夫你是知道的,各种亲朋旧故,想要找他打听风声的人海了去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得避嫌不是?祖大夫莫怪……”
祖点点头,道:“勋门子弟嘛,就是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烦心事,动不动就有个亲朋旧故上门求助,几辈人的交情了,也不好不帮……也是苦了他了,他有这份心思,就足见赤诚了……难怪陛下看重他。”
他感慨良多,最后望向这二人,“怎么收尾,你们想好了没有?有想法就先说说看,老夫再做决断……”
高元海沉吟了许久,面露难色,道:“这件事不好收尾呀,左右都会得罪一大批人……”
高绰垂下了眼眸,道:“不伤和气是别想了,我在晋阳也待了好些天了,城内的局势实在混乱,那些被驱逐在家的在野之人开始发力了,内阁诸公……只怕是压不下局面……”
“你的意思,少不得要动刀兵?”
祖倒是并无多大意外,放下了茶碗,道:“这也在考虑范围之内……”
“欲成大事,就别怕得罪人,因为你不管做什么,迟早都会得罪人,老夫宁愿得罪那些个勋贵,也不会去得罪陛下……特别是,以二位如此敏感的身份,若是在此时住脚,那么陛下会如何,二位想必心里也清楚。”祖目光如炬,扫视着这二人,“我等既为陛下犬马,能为陛下分忧之事自然不能让陛下忧心,而且,只要陛下稳如泰山,那我们就没人敢动!而且,我那里,早已准备好一些东西,就等着今日!”
第一百九十三章群蚁
朝岁节刚过,一年新的开始,晋阳城还未从安宁的气氛之中挣脱出来,街上的行人不绝如缕,车马喧嚣,孩童相互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到处跑动,一副安宁的生活画卷在眼前缓缓打开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体会得到这份安逸闲适,对于晋阳城中一部分而言,再喜庆的气氛也无法冲淡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那片阴云,晋阳六坊附近的一处酒楼的某个包厢内,炉子里的火熊熊燃烧,滚滚的热浪将窗沿上的积雪都烤化了,水滴一滴滴的淌下小木楼,阁间的布置相当豪华,地方僻静,珠帘垂下,这个豪华的酒楼之所以会开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带,完全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以盈利为生,它是某个权贵人家独自经营的会客场所,众人各据其坐,有女子隐在珠帘之后弹奏古琴,声乐若潺潺流水,但没有人有这个心思去观赏了。众人各怀心事,忧心忡忡……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的快要拧出水来……
“够了,你们先下去吧……”段孝言挥挥手,斥退了乐师,这些乐声让他感到一阵意乱心烦,他抿了一口泡茶,浅褐色的水波中叶子逐渐舒展开来,早已没有了热气,茶水泛着浓郁的苦涩,一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顿了好半晌,这才说道:“……祖那老狗,今日又有了动作了,他,写了一份奏章,已经上提内阁讨论了,建议陛下与右相,按照吏部往年考评择优摘选留任官员……”
众人皆哗然,其中一个戴璞头穿衫的贵族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惊疑地说道:“消息属实吗?”
段孝言点点头,表情有些黯然地说道:“内阁没有打算把消息捂着发烂,早早就证实了,听说现在那帮子家伙,正在厘定票选,通过的可能性很大……”
在座的这些人有人欢喜有人愁,政绩考评不错的自然不用担心,但在场的大多是六镇勋门子弟,政绩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不问自知。于是一部分就开始义愤填膺了,不忿道:“姓祖还有那姓郑、姓赵的……这帮子儒生,莫非是想把我等往绝路上逼不成?我等父祖为国披肝沥胆,这才有了我等今日的荫蔽……他们想要把控政务,那就由得他们好了,为何非要斩尽杀绝,我们家也是为国流过血的!”
昔日的六镇勋臣们,现在其实很少有亲自掌军的了,大多都是挂着将主的名头,实际上走的却是相对平安的文官路子,越往后推,能打硬仗的人才就越少。
即使是大规模撤往文官体系,可这些勋臣子孙的从政水平实在是令人堪忧,他们大多是靠着祖先荫蔽运作而来的官职,躲在各个实权部门或者清水衙门之中,在今上未整顿朝局之前,大齐的运作已经被这些不通政务的人搅动的乌烟瘴气,整顿之后,勋臣们渐渐失去了在政务方面的话语权,但好歹在朝局上还占据着相当大的比重,可是如今,他们连一个空壳子都再难维持下去了……
已经被迫退到了河边上,以为皇帝会就此收手,但是没有,汾州一战刚刚落下帷幕,还没有等所有人停下来喘一口气,内阁就已经把刀把子调转了一个方向,要将这些站在河边上的人赶进河里边统统淹死!是的,对于一部分勋门来说,内阁就是在把他们逼向死路!
这些日子里,他们惶恐不安、愤愤不平,不断的出手,调动一切关系要牵制住内阁,令他们暂缓布置,但毫无效果,内阁的高效率让它即使失去了朝廷一半以上部门的支持也能安稳运转,六部辖下各曹属官员被他们牢牢攥在手心里,这台机构即使没有皇帝坐庄支持,也依旧稳如泰山。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动过歪心思,可后来又都打消了念头……晋阳在禁军大营的手里,即使有人想要暴乱,很大的可能就是在还没有发动之前被镇压下去。傅伏和慕容三藏还有高延宗这些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长久以来的安稳日子,六镇早就没有了当年刀口舔血、百战不折的锐气,造反并不会得到群起响应,孤掌难鸣,谁都不敢赌上自己全家性命去冒这个险……
小勋贵的感受,皇帝当然不会在意,可那些位高权重的勋臣呢?难道他们出面,陛下也会将之当成空气,对他们的建议置之不理吗?
众人的目光都移向了段孝言,如今北齐权势最大的勋门家族,莫过于段家和斛律家,段孝言是当朝太宰段韶的亲弟弟,先君钦封的霸城县侯,历任开府仪同三司、度支尚书、吏部尚书、齐州刺史、太常寺卿、侍中等显贵之职,根基颇深,党羽甚众,而且背靠段家这棵大树,他是在场所有人中后台最硬的。
此次段孝言在这场权力清洗之中也是损失惨重,除了侍中一职尚在,其他的权位统统被剥夺了个一干二净,全国上上下下,上百个开府仪同三司,俱被剥夺了地方治权,他段孝言何能例外?没有了开府之权,又失去了在朝中的权位,段孝言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再也无法借此为自己捞足好处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有一人眼神越来越亮,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突破口,起身朝段孝言拱手,道:
“太宰这几日传闻身体不适,侍中可否引见我等与太宰一唔?”
“哈,你想劝说我大哥帮忙?”段孝言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苦笑着说:“别花心思了,现在我大哥府上闭门谢客,已经发话了,谁都不见,我昨日也曾登门,没有见着我大哥的面,还是那几个侄儿出来敷衍了几句……你们又何能例外,能让他高看一眼?大哥他这么做,明摆了就是告诉所有人,他这条门路,别想走,也走不通……!”
众人面面相觑,段孝言的语气里隐隐含着怨气在内,看来他所言是真,有人顿时便难掩失望之色,道:“左相不在朝中,就算在,这个时候也必不会为了我等开罪陛下……但,但段太宰可是咱们六镇的主心骨呀!这么多年了,要兵我们给兵,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们也接着,即使在朝廷发不起钱饷的时候,我们也未曾抱怨过什么……晋阳军三十万,这些年可有给他添过乱?他……他现在怎么能忍心袖手旁观呢?”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此人是勋门世家的边缘人物,不然不会不清楚这些底细,六镇鲜卑号称带甲数十万不假,但真正肯为朝廷打仗的、打过仗的又有多少?他们的本质就是雇佣兵,高家皇帝平日里养着他们,但却并不是说调动就能调得动他们,发不起钱饷,那些将主是一个兵也不会往外派的,若这些带甲三十万的大军真的可以全数随时调用,大齐怎么会被周军压迫的如此狼狈?
若不是如此,当年北周、突厥联手大军压境之际,斛律光、高长恭也不会只带着五万人南下抵御周军二十万大军,眼看洛阳要落入敌手,段韶也只带着一千鲜卑百保驰援斛律光,若非段韶迅速抓住了占据,指挥邙山大战,一举扭转了战局,如今这片江山还姓不姓高还是两说之事!
说来也是可笑,高欢、高洋在世之时,每逢冬季,周军便拼命的凿开汾河面上的冰,防止齐军踏入,到了十几年后,情况调转过来,每到冬天,变成了齐人去凿河面的冰。
坐拥天下精华,拥有鲜卑猛士数十万的大齐,怎么就会沦落到这一步,被孱弱的西边骑在头上打?众人以往主动忽视回避的问题,此时却不可避免的浮上了心头……
以往人们都觉得,是先帝高湛喜好奢华,这才让天下到了这一步,国势倾颓,可有心人只要想一想,文襄和孝昭并不是没有致力于改革,可大齐依旧在不可避免的在走下坡路,一块大石头拦在那里,阻挠了英明的高氏先君,而这块大石头,从高欢建立东魏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错的,是六镇……?
那陛下会怎么对待错误的事务?是扭正……还是……彻底铲除?
天光斜斜地照进来,幽暗的阁间里并未燃起蜡烛,这片僻静的街市间,路边的积雪被扫到道路两旁,还未有消融的迹象,有孩子嘻嘻哈哈的跑动……众人的心裹挟于对于前途未知的恐惧之中,没有人去注意这些微末的小事,一片死寂之中,段孝言身侧的桌子震动了一下,茶盏打翻,茶水浸湿了衣袖,他的表情有些狰狞,起身道:“他们靠不住了,我们要靠自己……就我们……就我们难道力量就会小了吗?我们是六镇勋门!陛下不会无视我们的态度的,不会的……”
他努力的说服了自己,猛然抬头道:“蚁多咬死象!大家都有族人,都有亲朋旧故,我们去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我就不信了,这个劳什子的内阁,真的能撑得住那么多人的压力?虽然不需要那些人具体做什么,但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将势头造起来,越大越好!”
第一百九十四重典
浮游虽小,也可撼树,任何一方,在垂死挣扎的时候,反应总是激烈的,没有人愿意在沉默之中沉沦……特别是,鲜卑勋门家族,已经荣耀了那么久,显赫了那么久,自今日起,要剥夺他们的权位,斩断他们在朝中的爪牙,这让绝大多数人难以接受,由于畏惧皇权天威降下的风雷赫赫,暂时还没有人敢闹出过格的事情,但此时的北齐朝局就犹如一潭池水,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汹涌,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暗流裹挟,海水一般朝着政敌们拍打过去……
“蚁多咬死象?这些家伙未免太过高看自己,他们以为,他们这样一造势,一裹挟,我们就得乖乖听他们的?……哼,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祖火气上头,将一堆的奏章统统摔在了桌上。
这些东西,都是弹劾奏章,有打感情牌,劝皇帝不要宠幸佞幸,失了六镇鲜卑儿郎的心云云的,更有甚者,指名道姓的说祖等人乃一幸进权佞,内阁之众,汉人也,不可亲信,言语间满是当年骄纵的鲜卑汉子扬言“一钱汉,死不足惜”的腔调。
这些奏章送到猎宫皇帝行辕处,皇帝也只是略略的扫了一眼,重点在几本上面加了朱批,却并未给出任何态度,而后就下发给内阁观阅了。
在旁人看来,仿佛皇帝对内阁恩宠信任无限,但祖、郑宇这等老狐狸却是知道,陛下此举有两重意思包含在内,其一,皇帝依旧信任内阁,内阁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此在震慑宵小之人。其二,皇帝的朱批没有一个是落在弹劾阁臣私人品德上面的,御笔所批,尽是内阁在改组朝廷机构以来所犯下的一系列错误……,皇帝没有大骂一通,没有刻意批驳斥责某个人,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的表露出来了,皇帝对内阁官员们的办事效率已经感到了不满……
寒冬腊月的,天色幽暗,地龙已经熄了火,阁臣燃起蜡烛,翻看这些弹章的时候,个个都是脊背发寒……差事办得不漂亮,这放在平日里,也不过就是遭受陛下一顿贬斥,了不起下放地方磨勘而已,但这个节骨眼上,这个朝廷改制,两股政治力量在棋盘之上博弈厮杀的关键点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会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
内阁阁臣多是汉人世家出身,在今上未曾掌朝的时候,鲜卑人压在汉官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他们之所以尽心竭力的匡扶今上,大多数,为的就是让汉人的力量抬头,在这个国家、这个朝廷之上,掌握更多的话语权,而现在,正是一个关键点上……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鲜卑六镇力量何等强大,他们一旦失去了圣心,等待他们和他们背后家族的,只会是无尽的打压,高洋、高殷二帝以来,汉臣萎缩到了一定的地步,不是没有出现过名臣良相想要争取,但最终都顶不住六镇的重重压力,许多人不得善终……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能输?怎么敢输呢?
众人都垂着头,默默地思索着,郑宇枯树皮一般的手掌轻轻摩挲在弹劾他的奏本之上,淡淡的说:“这就怕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一天不解决好,这种弹劾的奏章就会一天比一天多……”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叹息道:“老夫也未曾想到他们的反应可以激烈到这个程度,一直以来我们在陛下的支撑之下顺风顺水,咱们……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是啊,六镇那些人,实在是太过跋扈……,陛下明旨公函都敢视若无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呀……”
众人面面相觑,人人脸上都带有菜色。
正逢年节,每个人却都瘦了几圈。
祖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嘲讽阁臣们还是嘲讽六镇:
“你们中很多人都是后进晚生,对于六镇惯用的伎俩恐怕不太清楚,以六镇的一贯的跋扈,首先就会给陛下上奏章,给我等议罪,现在却只是弹劾我等品行问题,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他们惧怕陛下,怕得不得了,他们……早就不是过去了六镇了,既然同样在这个权力场中,那也得讲究权力场的规则,他们也明白,所以不敢造次……既然同样都是在按照规则斗争,那我们又何必怕他们呢?我等士大夫,难道玩这一手反倒不如这些米虫吗?我们背后有陛下,他们就算不满,又能怎么样?”
祖言语之中自信满满,瞬间就将众人的心气给提了上来,他说:“若是他们策划兵变,起兵暴乱,那么不管我们成没成功,最后都是失败的,被流放,打压终生,那是免不了的……”他提高的了音量,“可他们有这个胆子吗?!他们敢冒天下大不韪,敢冒着被诛除九族去搞这种事情吗?!简直是笑话!!”
他一字一顿道:“别看他们现在仿佛声势浩大,团结的很,其实……哼!不过就是纸老虎,吓唬吓唬人还行,一碰他们,就,得,倒!!”
“陛下已经划分好了……攻城拔寨,戍边守土,那是他们的事,我们不插手;但提笔安天下,抚恤万方生民,这是我们的事,他们也别想插手!在座的列位都是我大齐的精英人才,必然能够完成陛下的期许,也必然可以……安定江山社稷,不然,我等存在的意义何在呢?”
祖那只浑浊的独眼扫视众人,汉臣士大夫们的脊背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老夫和郑尚书还有高尚书已经商量好了,不必惧怕六镇,内阁中枢方面,该怎么做还怎么做,顶住压力,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接着说下去了,阁臣们虽然心中尚有疑虑,可祖已经下了逐客令,阁臣门纷纷起身告辞。暖阁中只剩下祖和郑宇、高元海三人,过了一会儿,高元海也走了,祖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一连半个月的劳心劳力,他的头发几乎要全白了。
这次动员之后,大家的决心更加坚决。
军心可用,希望能够撑得足够久一些……
“你这老货,老夫都已经下了逐客令了,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祖再次睁开眼,斜乜着坐在一边悠然自得看奏章的郑宇。
“哈,听你吹了半天牛皮,你这老货不仅眼瞎,说起瞎话来也是面不改色,老夫差点就被你蛊惑的真的信了……”郑宇笑呵呵合上弹章,道:“你难不成,真有十分把握能够压下此事?”
“……老夫若说有,你信吗?”
“不信……”
“那不就得了,反正你又不信,他们信了就行。”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等着他,郑宇是他最大的政敌,此刻站在同一战线之上,关系虽说勉勉强强好了一些……可狗嘴里怎么能吐出象牙来?
“也是,换成我,估计也得这么忽悠他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郑宇的面上丝毫不见忧色,只有面对大风浪前的一片坦然,“讲真的,你自己觉得有几分把握?”
“六成……”
郑宇看着他。
“四成……”祖降低了两成。
郑宇这才点点头,道:“把握少了点呀……”
祖倒也不介意被戳穿,压下了腰,舒展了一会儿筋骨,
“这世上那里有十成把握的事情?这种好事,难道还轮得到你我去做吗?
有超过二成的把握,就值得老夫去冒一回险,况且,咱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南阳王、和上洛王都听你的?”
“倒不是这样……只不过以老夫打前锋而已……”
“你不怕这火烧到自己?”
祖怔了一下,苦笑一声:“怕呀,可怕也得做……你不会想在我背后捅刀子吧?”
祖满脸狐疑,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郑宇瞥了他一眼,“我要争,自然会光明正大的跟你争,我知道你惦记着元辅宰相的位置,我同样惦记,可我不会在这个时候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放心吧,你的后路我撑着,谁敢背后捅刀子,老夫都会啐他一脸!”
祖颇有些感动,拱拱手道:“那就多谢郑兄了。”
“客气……”
在没有赵彦深坐镇的时候,支撑着内阁中枢的两位巨头在外部压力之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统一了战线。
…………
吕梁山还在下雪。
没完没了的。
猎宫之内也在忙忙碌碌……
“……地方的治权总算是收回来了,陛下明旨下发之后,各州郡也不敢不响应中枢,大事已成……”
颜之推欣喜地赞道。
“大事已成?”高纬面无表情,没有多喜悦,他提笔蘸饱了红墨,在朱红色的批示之上又添了几笔,“……地方倒是顺从,可中枢那边还不大稳定……”
“陛下得天时地利人和,必然会一举功成,些许个跳梁小丑,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一些吗?”高纬想了想,笑了一下,却道:“你低估了六镇,即便朕也自觉大势在握,可不也不敢远离晋阳?”
“……这,陛下参照文宣旧事,或可起到整顿朝纲的作用……”
高洋建立北齐之后,也整顿过官制。当时地方上的官吏太多,人浮于事,又加剧了农民的负担。于是他采纳一些大臣的建议,削去一批州、郡建制。这样,全国的官吏一下子就减少了几万人,贪污腐化现象大大减少,农民们的负担也减轻了很多。
为了遏制官场跑官之风,高洋极具创造性地下令在官府上备上一根木棒--凡有跑官要官者,不问青红皂白,一概乱棒打死再说。高洋素以严断临下,加之默识强记,百僚战栗,不敢为非,文武近臣,朝不谋夕。
朝政上,高洋在位期间虽然自己奢侈,但始终反对贪污,对于贪污的大臣处理严酷。高洋所拣选的大臣们一般都清正廉洁,将国家治理得非常好。
“显祖却是雄才大略之君,他的一番功业,朕至今向往……”高纬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可显祖虽明,但还是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显祖死后,那些人反弹,之前的中兴干臣也个个遭难,一切政策也都人亡政消,朝局变得比之前更加恶劣……不过你说的有一点是对的……”
薄淡的天光从头顶照下,热气吹开了降下的雪花,寒气扑入,令人精神一爽……天光下,皇帝的身影单薄而挺拔,他捺下了最后一笔。
“生于忧患,亡于耽乐……乱世,当用重典……”
第一百九十五内疚
祖的那一招,终究是发了出来,他联名了御史台诸官僚,在一月二十四号的这天,在晋阳多方势力互相角逐内阁已经渐渐支撑不住压力的时候,一本奏本上参到了皇帝面前,直达天听,奏本中,请求皇帝下令,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吏部暂时统一调度……
御史台监察天下文武,大理寺、刑部掌控律法,而吏部则是考评天下官员政绩的重要机关,这几个部门,看上去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整理了一下事态发展的思维脉络,却不能不叫人心惊肉跳。
“祖大夫该是早就预料到会出现今日这般难对付发局面,所以提前准备了一下,我并不清楚具体……但,总是能猜到一些的……御史台负责参劾,揪人把柄,吏部提供往年考评进行参考,刑部和大理寺……负责执行,抓人下狱。”
暮色沉沉的天景,一处僻静雅致的宅院里,门窗都打开,料峭的寒风吹散了面上的热气,裴世矩抿上了一口温酒,慢条斯理的说道:“这一环扣一环,纵使六镇的气焰再盛,也该歇上一段时日了……祖大夫庙算之才,属当朝无敌,无人能出其右,这整件事情,就是右相,都在被他牵着鼻子走,更关键的是,这毕竟是陛下默许的……”
段深的眉头从一开始就是拧着的,听完裴世矩的话语之后,眉间的皱纹更加深了几分。看他这个样子,裴世矩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今日他原本是在家休沐,但段深约他见面,而且带着一份大礼求上门来,虽说他并不想收下礼物,但段深平日里与他关系还算不错,同僚一场,彼此间还帮衬过,于是他还是决定提点他一下。
“这件事的轻重,段兄你必须要明白,你素来都是拎得清的人,此事过后,你段家无非就是少了一写虚衔和利益,并不会伤筋动骨,可你若是真打算掺进去,那就可是大大的不妙,不止内阁,连陛下都会怀疑你段家的立场,是非曲直……你还真就要掂量清楚……”
段深看他严肃的表情,知道裴世矩的担忧,于是笑了一声,有些怅然道:“哈,我自是不会掺和进去的,家父也早就表明了态度,绝不许段家子弟卷进去……但是,段家并非只有我们而已呀……父亲他可以约束一些人,但也有些,根本约束不得,我二叔……嗨,我爹这些日子,也头疼呢。”
裴世矩神情放松了一些,“这样啊……那倒不是很妨事,你二叔如今权位大不如前,而且,段家毕竟还是太宰说了算,他不帮着,你二叔折腾不出什么大乱子……顶多,也就是串联一部分人四处奔走,将声势再搞大一些而已……哈,眼下这局面我也跟你讲清楚了,他们来来去去的折腾,到最后,也无非就是瞎忙活……
其实还有什么好争议的?已经明明白白了……如今蹦的越欢实,将来死得就越快,眼下陛下不动他们,那是因为还没有到动他们的时候,马上,这一切的一切,就都会水到渠成,天王老子都挡不了!”
掌中已经喝空的酒杯落下的时候,听在耳中犹如雷响,裴世矩拿帕子清理了一下手掌,段深如梦初醒,捻起酒壶还要给他斟满,被裴世矩制止了。
“今日差不多了,酒也喝够了,饭菜也饱了,我等下还有要事要去处理,就先行告辞了,改日再来拜会。”
裴世矩起身,段深也出门相送,走到了大宅门口的时候,段深从怀中摸出一纸房契,笑道:“多谢弘大解惑,在下感激不尽,这是这处宅子的房契,哈,没别的意思,我听说弘大在晋阳还未有宅院,这……可不符合你如今正四品大员的身份啊……”
裴世矩没有接过,面上浮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段深递出房契的手僵在那里,奇怪地看着裴世矩,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裴世矩指指段深道:“好你个段德深,我拿你当朋友,怎么刚刚那张屏风后面藏了人你却不告诉我?有意欺瞒于我?嗯?”
段深愈发迷惑,露出探询的表情,“弘大?”
裴世矩翻了个白眼,很鄙视的说:“别装了……刚才我们聊天的地方,那屏风后面有人,对不对?”
“……哈……人人都说你裴弘大精似鬼,过去我还不信……,也不知道你怎么发现的。”
段深终于也绷不住那张装出来的疑惑表情,摇头失笑道:
“刚才你也假的要死……我还纳闷呢,何时见你那么严肃过?敢情你是早就知道屏风后面有人了……”
“谁呀?”
“我爹……还有,我二叔。”
裴世矩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不枉费我刚才讲了那么一大堆,估计是会有成效的吧?”
“我都被你说愣了,何况是我二叔,指不定现在怕成什么样子。”段深面无表情,仿佛说得不是他二叔,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的苦裴世矩是明白的,伸手拍了拍段深的肩膀,道:“没事,谁家还没有几个倒霉亲戚?你将来要做家主的,想得东西当然要比其他人多上一些……”
段深白了他一眼:“你倒是会看人下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泥鳅似的,天底下就你最滑溜!我的麻烦还没收拾干净,你倒是轻松了不少……”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段家未来家主,还帮你们家考虑如何收尾?……帮人帮己,你们段家不要给我们找事做,那我们也轻松不少。”裴世矩出了门之后就有些嬉皮笑脸了,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和几个好友之间互相怼来怼去才是他生活的常态。
“那这房契你到底要不要?”段深两指捏着那张纸,挑挑眉道。
“想要……”
段深微笑着要塞进他怀里,下一秒又听他说:
“但是不太敢要……”
段深郁闷的收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他皱着脸说:“上面查的特别严,那帮御史恨不得多长出一对眼睛两对耳朵来,他们可是圣上特许风闻奏事的,况且祖大夫、郑尚书都看我不是很顺眼,万一御史联名参我一本,再让人一查,那我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我本来就算不上特别清正廉洁……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别收什么礼物了,对大家都好。”
这回他没有嬉皮笑脸了,满脸都是严肃,裴弘大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这种侧面泄露出来的紧张,让段深都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地契收回袖子里,十分正式的拱手。
“弘大兄慢走……”
裴弘大还了一礼,“再会。”
…………
一道巨大的屏风树在后厅,屏风之后,是和前面一模一样的格局,两人站着,一人跪着,一个老者一个少年相对而坐,都是一袭燕居常服,悠然自得的样子。那少年生得眉锋锐利,凤眼开阖之间似有风雷赫赫,此时他悠悠然抿了一口茶,看见段深进来,微微笑道:“裴世矩走了?”
段深一揖到底,恭敬道:“禀陛下,裴弘大有要事要办,去办差了……”
“唔……你和裴弘大关系不错啊,他连这些话都敢跟你说。”
段深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但倒还算稳重,“臣与裴弘大是知交好友,他初为太子舍人之时,臣便因与其意气相投,故而结交……”
“裴世矩确实是有见地的,不过,太圆滑了,朕有时候真想把他赶到幽州了事……不过,他那一番话还真是抓住了其中三味……很聪明……”那少年笑笑,不置可否,眼睛瞥向一边跪着的人,“听了裴弘大说的话,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那跪在地上双臂抖如筛糠的自然是段深的二叔段孝言,他跪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听得皇帝问话,只知道结结巴巴的说“臣知罪”,段韶看着弟弟这没出息的样子,幽幽的叹了口气……谁会知道原本该远在吕梁山猎宫的皇帝竟会突然造访呢?也好……私下里解决,求个情,总比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发落的好……
高纬面无表情,说:“朕准了祖的奏请之后,御史台参的第一本就是你,列了……二十七条罪状?你负责苑内果木种栽的时候偷工减料朕也就不说了,你任齐州刺史任上的时候贪赃枉法,朕也不想说了……你还……曾经依仗权势,逼妇通奸,草菅人命……朕自即位以来,三令五申,不准卖官鬻爵,你也当耳旁风,这些都不算什么……朕还听说,”高纬顿了顿,直视他的眼睛,字字如刀,“你联合了一些人,密谋造反……!”
段孝言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首不止,“陛下明鉴,臣不敢有反心,臣只是……只是,被祖这老匹夫逼得无可奈何了,这才联系了一些人想把他顶回去,万万不敢有反心啊!”
真是朝中小人千千万,祖这货惹一半!
高纬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两货原来穿一条裤子来着,不过后来段孝言明显淡出权力中心了,祖也就没再搭理他,这就让段孝言恨上了,时不时联合一些人要把祖撤下去,祖不借此机会重点报复才叫奇怪了……
高纬眉头皱的愈深,懒得再说些别的了。
“你写一分辞呈吧,朕兴许还能保你一命……再晚,就来不及了……
朕暂时就先不回宫了,朕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敢兴风作浪……!”
段韶的面色很有些复杂,也有些受宠若惊,陛下的下榻之处不是他们这里又是那里?这可是莫大的荣耀!于是他连忙下了榻,恭敬的拱手称是。
…………
真是已经变天了……
这是最后一刻,
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不过,最可怜的还是裴弘大……
段深第一次对这位好友感到内疚了……
“弘大啊弘大,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