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邺城暗潮
武平二年,天下局势从表面上来看还算平稳,除了近月以来北齐对辽东用兵之外,宇文邕继续装孙子,陈顼照常在地图上对着江陵和江淮流口水,而高纬坐在晋阳的某一处小宅院里,坐视自己棋盘上的两股势力放对厮杀,虎视眈眈地观察着有没有特别闹腾的,揪出来杀一儆百。此刻以祖为首的力量还有以勋贵、豪强为后台的“散官”、“下野”集团,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
其实早在陛下亲政,表露出锐意改革志向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北齐朝局必然会走到这一步,几乎所有有志之士,都果断的站在了以赵彦深等人为代表的改革派之中,而改革派也隐隐分为两个党派,就算是内阁,也不乏各自的阵营,其中赵彦深、胡长桀、冯子琮、白建、高睿这些人可以称为保守派,行事相对保守一些,不提倡在政策上做出重大改动;而祖、郑宇这些人,则是观点鲜明,锐意十足的进取派,攻击性十足,是朝堂之中最凶猛的斗羊,而现在,正是这些斗羊亮出了锋利的羊角,挑战着旧的权力阶层的权威,大战一触即发。
而这些发生在晋阳的云波诡谲,都与远在河北的邺城无关,也底下的暗流也是汹涌之极。
风停雪住,内阁实际的元辅大臣,当朝右相赵彦深,缓步穿过府内的亭台楼榭,停在了一张石凳前,跟在身后的老仆忙不迭的将厚厚的垫子垫在石凳上,又在凳脚下放了一个火炉,胡长桀殷勤地扶赵彦深坐上去。
赵彦深老了,从去岁中旬开始,就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每日理政到深夜,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不过是凭着汤药,还有胸中那一口气,勉强支撑罢了。如今的赵彦深,已经是须发尽白,多走一段路都要人扶着了……他边坐下,一边听胡长桀说话。
“……祖大夫所上奏本,所列举的人实在太多,要牵扯到的东西,也实在太多……这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这并不是某不认可他们的改革,但是时机会不会太过仓促了?”
胡长桀此时正当盛年,与垂垂老矣的赵彦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耐的回拒了要上前服侍下人,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苦苦劝谏道:“我不怀疑他们的忠心,可是,这样做真的就能行吗?朝臣们的反对之声肯定会很大的,祖大夫要求按照此文书章程行事,一旦运作不好,就是天大的灾祸!往少了说,内阁诸公都要引咎辞职,往大了说,这是动摇朝堂、动摇陛下的权威,不可不惊醒呀!望右相明鉴,你是开国元老,素有威望,群臣百官都以您马首是瞻,您万万不得让祖大夫与郑尚书等人胡来,以免祸乱朝纲呀!”
说毕,胡长桀起身离座,朝着赵彦深一揖到底,胡长桀身为当朝重臣,是昔日与元文遥、綦连猛并称的八贵之一,论资历,论影响力,他这一拜,分量颇大。而赵彦深依旧表情淡淡的,只是在胡长桀起身行大礼的时候,才抬眼看着他,那眼神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一点热情。
他自顾自的捂紧了裘衣,已经块到二月了,可这天还是那么冷。
他觉得自己身上又冷又潮,黏糊糊的,带着棺材里的霉味……
“那你先不妨说说自己的意思吧,我也好听听,你……还有他们,究竟想让老夫怎么做,你们才能够满意?”
胡长桀连忙拜倒,纠结了一阵,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只是觉得祖大夫此举,实在是欠缺妥当……此举万万不可,大不得人心!”
“不得人心……”赵彦深嘴里咀嚼玩味着这四个字,“自古,得人心,得天下,确实如此……可也得分清得谁的人心对不对?陛下有荡平宇内的志向,吾等做臣子的,不就应该甘为前驱,岂能后退呢?”他摇摇头,“你们只考虑到了六镇的人心,考虑到了鲜卑的人心,却未曾考虑到天下的人心……汉人的人心、百姓的人心、世家的人心……这些,你们有为陛下考虑过吗?”
赵彦深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天下苦于弊政久矣,祖发起改革,正当其时,没有什么好指摘的。”
“右相……”胡长桀仍不甘心。
“你回去吧,我乏了……”
“…………”
“祖的建言我已经批准了,他要的一应文书手续我都会依次发给他,你们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赵彦深淡淡道,“你也告诉那些人,不要折腾了,原本就只是一些小事,何苦与我等撕破脸,威逼相向呢?无论是收治权于朝廷,还是朝官制度改革清洗,都已经是箭在弦上、板上钉钉的事了……别四处串联,也不要动什么歪心思,邺城禁军大营里,还屯着四万禁军呢,王大都督是兵家子出身,冯翊王、赵郡王皆在,真遇上有胆子的,我也不介意斩了他全家……!”
“……我等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等只是想让右相稍微钳制一下祖大夫,不要让他行事过于激烈,而后再去问陛下的打算。此事尚且有转圜的余地,何必将朝野上下弄得风声鹤唳呢?”
“此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赵彦深重重地拍在桌上,一字一顿道:“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吗?此事并非祖等人忽然心血来潮,而是陛下的决断!你好好想一想,为何陛下只带了祖、郑宇等人去了晋阳,却留下一半的阁臣留在邺城,而留下的,大多还是处境跟你相同的人,嗯?你不明白吗?”
胡长桀思索了良久,脸色苍白地坐下。
赵彦深接着说:“陛下明摆着,就是不想让你们碍事……你们是陛下一手从地方上扶持上来的,到时候你们若是唱反调,陛下怎么办?举起屠刀,一顿砍死了事吗?”
“陛下这么做,就是为了全君臣情分……陛下怎会不知你们各自都有家里人?陛下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做让你们很为难?怕你们为难,所以不叫上你们。
陛下素来外示宽容,从不滥杀,可实际上,态度素来刚硬,陛下不希望朝局可以平稳过渡,希望一切能够按陛下的计划的那样,顺风顺水,可你若是挡着了陛下的路,现在不罚你,却会把帐给你记上!没有那个帝王能够容忍臣子离心背德!你看不到元景安、元文遥的下场吗?一切荫封赐爵一撸到底,元景安现在还在边州吃沙子,元文遥现在还在海陵造船……指不定哪一天,就一杯酒赐死了!
真到了那一步,你以为陛下真的不会动刀子杀人吗?
这天下,还有谁挡得住陛下?是段太宰能挡,还是左相能挡住?”
赵彦深道:“就算我不批准,告到陛下那里,陛下也不会当回事,我不批准,陛下自会批准,高元海、高绰都不是省油的灯,养如此的凶猛的恶犬,为的不就是咬人吗?谁冒头咬谁!……那些暗里抱团结党的,公然聚兵造势的,你以为都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刚刚听到风声,陛下颁旨,将子琮捉拿至晋阳问罪……”
“他?”胡长桀骇然,“冯子琮所犯何罪?”
“渎职,受贿,结党营私,条条坐实,桩桩有据。陛下雷霆震怒,无可更改了,或许,将要远放到平州……”
“这不公!这些明明就是他娶妻不良!那些钱财明明就是他夫人收下的,他不知情,如果他都要因此问罪,那祖早该千刀万剐了!”胡长桀语气焦躁,呼吸渐渐凝滞,“不对……不对……,陛下绝不会因此怪罪于他……不会的……”
“他之所以获罪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他月前上了一封奏疏,联合了一众留邺的朝臣,劝阻陛下不要行朝官改制,被陛下驳回了。”赵彦深道,“可他不死心,居然又联名上奏,请陛下诛除祖……”
胡长桀脸色愈发苍白,喃喃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这是政见之争,也是理念之争,他一而再再而三,陛下已经不能容忍了。”
“之后的首尾,我们都不会参与,让晋阳折腾去吧,我们只按陛下的意思办事……”赵彦深忽然想起来,“对了,南阳王要特别注意一下,他现在掌着大理寺,这家伙可是一个疯子,子琮落在上洛王手里还好说,若是落在他的手里……”他吸了一口气,起身走人,“就以我的名义,上下打点一下吧。他有不少把柄在我们这里,这个面子,他要给我们……”
高绰此人,与今上同一日所生,本为长兄,却因生母出身卑贱,被贬为次子,外表柔弱,实则残暴嗜杀,好蓄养猛犬,荒淫无度,动辄逐犬食人,曾经在路上看见一个女子抱着孩子,高绰夺其子喂犬,该妇人哭号反抗,高绰又逐犬吃了这个妇人……其行径之残暴,不可枚举,令人发指!
高绰行为暴虐,言此是仰慕显祖行径。
而且在封地内多结交文士、壮勇,甚至还有传言,说他蓄养私兵,欲行不轨。在陛下面前示以恭敬,而在封国之内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其心如何,不好揣测……
陛下用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第一百九十七章左相
武平一月二十五,御史大夫祖再次上参,请求以吏部考评、刑部卷宗,对一部分德行有亏、贪赃枉法的官员予以罢免,皇帝准允。二十六日,祖再次上奏,言文宣以来,律法败坏,先帝虽修撰《齐律》为治国章典,然豪强跋扈,不以为警。请求皇帝勒令司法部门加**治力度,对不法人等予以重大打击,当日夜间,皇帝加印的诏书就送到了刑部和大理寺、卫尉寺,这场从上部卷起的惊涛骇浪,终于席卷到了下层!
祖时机抓得很对,对那些恋权的六镇子弟步步紧逼,一层层将权力盘剥而去,找的理由也是皇皇正大,只要是早在计划中要踢出朝局的,早就搜集好了足够的案底,正好在弹劾时发力。不服?不服试试看,看是你头铁,还是大理寺和刑部的刑具厉害?抄家搜证,这都不行,那就捏造证据再加上刑讯逼供,一条龙服务保管犯人服服帖帖!
不是这伙人力量不行,晋阳六坊,在利益问题上同气连枝,作为整个大齐的中坚阶层,他们的力量毋庸置疑,他们不是没有反抗过,可反抗过后换来的就是更加铁血无情的镇压,祖这老货豁出去的时候简直就是油盐不进,对他施加压力没有用,血书上奏也不管用!他们写的奏疏何止上百,可都是毫无例外的石沉大海,上面给出的说辞是,皇帝在吕梁山行猎,这些无关内阁的奏疏,皇帝是没有时间观阅的。这时候,段孝言的倒戈,成为了压倒这个小集团的最后一颗稻草!
武平正月二十六,正在他们鼓起勇气要与内阁死扛到底的时候,段孝言上了一封辞呈,说自己年迈,有病在身,已经不适合位列中枢了,请求回姑臧老家养老……段孝言身份和地位都足够分量,是这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领头人物,核心所在!本身,勋臣们就对于要不要反抗皇帝的意志有些犹豫不决,之所以抱成团,也就是不想轻易舍弃那点权位和影响力罢了,同时,这也是他们对于皇帝底线的一种试探!
六镇执国家权柄已经多年,是这个国家的特权阶级,高氏历代先帝,莫不是优容六镇子弟,甚至草菅人命,有谋反之嫌,也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朝堂上、前线上,高氏君王对于六镇的倚仗就更多,他们不会轻易的就开罪六镇,往往给予这些勋门出身的子弟高官厚爵,加以笼络。
可是这位皇帝偏不,他要做些什么不会听别人多说,任你如何求情,如何反抗,都在他的谋算之中,反弹越激烈,他镇压的就越残酷。琅琊王谋逆,当天斩杀四千余人,数家勋门被满门抄斩,十数个家族一撸到底,远蹿边州服役,胡长仁贬为庶民,一度荣宠之极的陆令宣母子诛除三族,娄睿贪墨百万之巨的军饷(外人这么觉得),当天便赐了一杯酒,赐死了事,平鉴与皇帝唱反调,意见相左,直接从阁臣远放为平州刺史,元景安、元文遥违制,剥除王爵,以待罪之身戍守边州,伪周奸细祸乱朝廷,其中也不乏高官大臣,皇帝连问都不问,数百人被拉上街头就地处死,近日内,又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大臣被押解进晋阳,捉拿下狱,进了大理寺审判,这人便是以才能高卓著称的吏部尚书冯子琮!慢慢的,直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慢慢意识到,在皇帝温文亲和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一颗多么冷酷的心,他比历代先君都要讲道理,却比历代先君都要狠!
一时间满朝风雨戛然而止,风住雨停,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不敢再冒头为背后之人摇旗呐喊,内阁加大工作的力度,十二个部门已经被整改完毕,有“问题”的朝臣,几乎就是这样走程序一般被清洗裁撤掉,从头到尾无人敢有异议。尤其是,在汾州斛律光上奏自请解除左相一职之后,这种偏向于反抗的声音就越来越小,到后来连意见也不敢有,内阁经过前期的艰苦,终于顺风顺水起来……
似乎已经获得了胜利,但这还没完呢。说要整顿法治,就要整顿法治,法律不是拿来当成摆设的,自此之后,皇帝以下,全都要遵循《齐律》!于是以下情况就时有发生,以往草菅人命的、恶意劫掠的、横行不法的,统统抓了起来,更可怕的是大理寺、刑部的主官们甚至会一条条、一件件的搜查这些人以往的案底,数罪并罚,大牢里只不过两天而已,就已经趋于饱满,有人心里暗暗希冀,大牢塞不下了,这些铁面阎王总该消停了吧?事实证明他们太天真了,刑部堂官们还有大理寺少卿厍狄士文一人给他们发了一个铲子,不仅扩建了大牢,还在大牢里的空白地带玩命挖坑、砌砖、垒石头,居然把大牢硬生生改造成了两层的地牢!这下空间充裕了!六镇二世祖们欲哭无泪,一时间大牢里人挤人,哀嚎声震天……
这还不算啥,大理寺几乎每天都有被鞭笞至死的人被抬出来,最可怕的是只见进不见出,大理寺正卿南阳王高绰不愧是高家的种儿,别的本事不敢说,折磨人倒是很有天分,一时间什么瓮中鳖、老虎凳、梳洗、剥皮抽筋各种花样统统传出来了,还不带重样的!连冷硬心肠的厍狄士文都觉得看不下去,更何况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二世祖们了,一听说大理寺提审,各个都腿肚子发软,抱着公人的大腿痛哭流涕,死活不肯挪窝,哭着喊着要去刑部,给点银子打点说不定上洛王还能照顾一点,谁要跟南阳王那疯子玩啊?!
六镇有些人向来无视律法,杀汉人不用偿命,罚款就行,而且他们没钱的时候甚至会自动化身为土匪强盗,公然抢劫,然后丢下“一钱汉,死不足惜”、“汉狗唯需杀却”扬长而去,一种没杀你已经够意思了的感觉,就连这,司法部门居然都不敢过问!岂有此理!
这只是一个开端,从今往后,鲜卑人骑在汉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高纬对于眼下局势其实已经不太关心,他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很快就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事情比他想象之中的要好很多,他观察了那么久,其实已经明了了,六镇早就不是过去的那个六镇了,他们开始朝皇帝妥协,逼退他们一步,就可以逼退千万步,让他们一退再退,到死,都不会有勇气翻出多大的浪花来,既然只是冢中枯骨,待宰羔羊,高纬又何必再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呢?
他开始将目光放向其他地方,比如,岳父斛律光的辞呈。其实这也早在高纬的预料之中,高纬看重斛律光,却不想给斛律光过重的权柄,高纬一边通过北周奸细朝斛律一家施压,另一边却对皇后荣宠有加,明面上,充分给予了信任,连大齐最精锐的兵马都尽操于斛律光之手,另行分封征西大都督,节制五州兵事,可谓荣宠之极……这么一些政治信号下来,斛律光也不能装瞎子,当然要投桃报李,本来嘛,他身为征西大都督,从此要常年防守汾州、河东,根本不能入朝履行左相之权责,递上辞呈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左相一职,该由谁来担任?
段韶第一个排除,但剩下的那些人都不合适,不是太年轻,便是拿不出多好的资历,一时间高纬到陷入了两难境地,最后,他将目光锁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慕容俨,一个是皮景和,这两个人比段韶的资历还要高上几分,不折不扣的开国元老。
慕容俨赏罚分明,善用兵马,沙苑大败,慕容俨全身而退,北齐伐梁、陈之时,也曾率军征讨,高洋对他评价颇高,言道:“自古忠烈,岂过此矣?”;皮景和自不用说,也是一个老怪物,高欢的时候,皮景和就是高欢的亲信都督,后来征讨奚人、契丹他都有份,精于骑射,弓马娴熟,弯弓射猎,箭无虚发,百步穿杨都是小意思,后来他在平定琅琊王余孽上面也立过功劳,本来,高纬最中意的左相人选是他……不过……
高纬的眉蹙起,皮景和是他安置在淮北坐镇的,将来伐陈伐梁,少不得要另置一方大都督,在高纬的棋盘之上,高宝宁坐镇幽燕,震慑蛮夷,斛律光、高长恭镇守汾州、河东,伺机西征,段韶、高延宗镇压晋阳,王琳稳坐邺城,而南边,则是皮景和、卢潜总舵全局,窥伺江陵和健康……那么,这个人,就不能挪动了,高纬最终选定了慕容俨,诏书直抵光州,敕命慕容俨任左相之职!
武平一月二十九日,零星细雪落下,皇舆摆驾回宫。
新的朝局,忽然就拉开了序幕……
第一百九十八章司法
簌簌落雪声之中,一天又这么无聊的开始了,高纬有些无精打采的,先是,宗王入宫觐见请安,即将回到封地,其此就是听祖、高绰等人对于手里头这些事情的一个汇报总结,朝官改制已经基本敲定了,就目前而言,十分顺利,没有超乎预料之外的情况发生,就算高纬其实已经猜到早晚会是这种局面,但对于功臣,不能表现的太冷淡,难得露出了一个笑脸,夸赞了几句,之后是高元海、高绰露脸的时候。
听着听着,高纬态度就渐渐冷了下来,半晌,说:“……犯官犯事轻的,可以缴纳罚金免罪,可当众破坏律法,鼓动暴乱、强暴、抢劫、杀人的……这些人,又怎么能够加以宽宥!高祖皇帝之时便开始修订这部《齐律》,到了先帝之时,才编纂完成,先辈们如此重视,纠集成千上百的饱学之士编纂的法律,难不成是为了摆在那里好看的?!”
“别跟朕说那些人的先祖是谁,朕还就不信了,这天底下难道真得有杀不得的人?朕告诉你高元海,朕叫你坐上这个位置,让你入阁,不是教你来做和事佬的,你爱做做,不爱做就给朕滚蛋!如果,虐杀无辜汉民数百人、抢劫财物无数……这种罪行都能够包容的话,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律法可以不用遵从,可以继续肆无忌惮,践踏法律,凌辱朕的臣民……甚至,他们会觉得,朕的意志可以视若无睹……用不了多久,朝局就还会是从前那个局面!”
高纬明显是动了真怒了,勋臣们跟他唱反调,他不关心,底下的人各有各的心思,他也不介意,但他绝对无法容忍的有人拿他的意思当作耳边风!他已经反复强调过了,要鲜卑六坊约束自己的子弟,法理不容情!这个国家的矛盾太深了,鲜卑贵人对汉民的压迫简直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是,高祖是说过,汉人耕织,鲜卑人打仗,朕无可辩驳,因为这是事实!但时代在变化,高祖、显祖等先君的国策,如今看来,早已不合时宜了……‘穷则变,变则通’这么明白的道理,怎么还会有人不明白呢?高祖难道就希望看到鲜卑百姓对汉民压迫过甚吗?那当初,又为何下令修订法律?可见,高祖也是有心约束六坊的……”高纬严厉地扫过去,高元海等人不敢看皇帝的脸色,垂下头去,“没有条条框框的约束,人就会变成毫无纪律和忌惮可言的野兽……他们该有的荫封犒赏,朕一点都不会短了他们的,除此之外,敢伸手朕剁了他们的手,敢伸脚朕剁了他们的脚!”
“……他们个个都觉得处罚过重了是吗?好……那传朕旨意,那些死罪的,不用等到立秋了,统统处死!事后,按照他们想要缴纳罚金的数目加倍补还给他们,就说是朕的意思,有不满意跟朕说!如果没有不满,让他们的家人,个个写上一份折子上来,谈一谈花钱买人命的感想!朕出的价格,可比他们厚道得多!”
“南阳王!还有你……朕听说你在大理寺审讯的时候,对犯人滥用私刑?”
高绰的额上见汗,立时一揖到底,道:“臣知罪。”
“罚你一年的俸禄,等下出宫门外领十五大板。朕记得《齐律》并无这些刑罚,你私自使用,那就是不合律法,朕要用它约束天下人,而它的执行者自己却破坏法律,朕也不能允许!”
众人皆躬身称是,祖弯着腰,暗道这位陛下可真不好伺候,这拧脾气不知道像谁,这次厍狄士文、高绰、高元海网撒得太大,一多半为非作歹的二世祖都抓来了,本来祖的意思跟他们一样,既然内阁已经改制成功,就别再得罪那么多人了,该放就放了,谁知道陛下居然玩真的,该打板子打板子,该砍头砍头,毫不含糊,只是,只是这朝岁节刚刚大赦天下了,一个月都还没有过去呢……
“陛下,您半月前,刚刚下诏大赦天下,这……这,按照旧例,这些人就算是抓进来了,也是要释放的……”
高纬冷声喝到:“放屁!朕大赦天下,是为了安抚天下生民,适量减免罪行,使冤狱肃清,不是为了赦免这等大奸大恶之人!放了他们,他们会继续作恶,那这样一来,朝岁过后偶尔会有恩旨下发,朕的寿辰,也得下诏大赦,如此一来,全天下的恶人岂不是都得不到惩治?那往后,朕不过节也罢!”
群臣叩首,“陛下息怒!!”
“不用等到秋天了,养着他们,也是浪费。罪轻者罚金,罪重者,按照律法论处,谁敢走后门,让朕知道了,杀无赦!”
完了……祖心中拔凉拔凉的,这些他们这些人可彻底把六坊那些鲜卑丘八给得罪死了。
那些个王八蛋,怎么就不知道要收敛一下呢?不知道陛下脾气不好吗?
越是想要干什么,这位陛下越是不会让你们如意,就是喜欢拧着来。
老上蹿下跳的,终于引起了陛下不满了……
祖心中乱如麻的时候,高纬斥退了众臣,让祖单独留下,“由地方收权于朝廷的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祖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嗓子,而后恭敬道:“事情进展还算顺利,只不过……只不过还是有些麻烦,中间过渡恐怕还得有个三四年才能完成……”
高纬的眼神一闪,“哦,发生了什么情况?”
“这些日子,内阁忙于朝官改制,未曾注意到地方上,臣粗略的看了几眼,挑要紧的先说……”祖回忆了一下,道:“首先兖州刺史说要在境内兴修水利,兴建学堂,大力推动农桑垦田,这些都是去年就奏报过了的,如今只完成了一部分,离预期目标还早,请求朝廷暂缓一两年……”
“情有可原……”
“其此,平州刺史平鉴还有营州刺史同时上表,道辽东辽西诸州,百姓阶层成分复杂,不宜在此时行此策略,应当暂缓,以教化为先……所以,他们觉得,使用当地各酋领为官员,更易于统御地方,不至生乱……”
“这也有道理……”高纬点头,辽东辽西,有大量的契丹、奚人、鲜卑、扶余等民族,成分复杂,而且在此时,契丹和领居高句丽的实力都不算小,在这种时候,一旦民族事务处理不好,就可以引发纠纷,甚至战乱。这就是古今甚至往后的帝王们都热衷于羁縻政策的原因所在,以蛮夷制蛮夷,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损耗。
再有……再有……
祖也支支吾吾了起来,高纬看见他那副德行就来气,翻了个白眼道:“行了,朕知道了,剩下的那些,都是一些找借口的,对不对?”
“反正朕还有那么多年的时间,现在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个,有得是机会收拾干净,你先下去吧……”
“臣告退……”
高纬凭栏而立,千般事务在脑海中反复涌动。
地方权力不断缩小,中枢权力不断扩大,这是王朝发展的必然趋势。
州与中央政府间的关系,就北齐而言,州受控于方镇都督,成为这个时期的明显特点。
各政权中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初期,总是表现为中央集权较强,地方则明显弱化。
整体上,表现为以地方分权为主,而个别时期的中央集权又显得高度强势。
一方面,地方有义务服从中央政府的领导,是朝廷这座权力大厦的根基,另一方面它又有实力为地方的实际利益而抵制中央,而使自己在地方的管理中有更多一点灵活性。
但弱点也是同样致命的,如中央与地方在行政权的关系上,三国西晋时期,表现为牧守申政,朝廷监控,中央集权明显较强。到了东晋南朝时期,门阀政治成熟,宗王出镇成为惯例,从中央到地方,门阀大族控制了内外权力,皇权总体上表现为驾驭地方无力。
一方大员,对于当地官员的任免,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这是中枢衰落、世家豪族壮大的主要原因之一。
到了后来,鲜卑人入主中原,北方广大的汉人地区和胡人聚居区,实行胡汉分治。加强胡人对汉人的地区的管理。州郡县则实行一州三刺史、一郡三太守、一县三令长制度。
三长官的设置一为宗室,一为鲜卑人,一为汉人。
在中央与地方的财权关系上,三国西晋时期,利权统归于朝廷。
地方上,则财分大府与小府。
开国之君对地方的控制较强,继体之君则控制乏力。
二者总是相互影响,一方面朝廷对地方政府的各种公共开支及军需开支有大量拨款,另一方面,地方各都督刺史还可以就地利用各种有利条件进行创收获利。北而朝廷,则只要对地方收拢地方上贡即可。
在军事上,州郡官员手上也控制着数量庞大的军队。
鲜卑人有尚武之风,深知马上得天下之妙诀,紧握军权,掌控地方。
地方则保留大量的州郡兵,以备不虞之变。
地方发生的许多叛乱,大多是由地方州郡兵平定的。
相比北齐的尾大不掉,北周的做法明显更先进一些。
北周为加强朝廷权力,改兵制,建府兵,设柱国大将军。又把府兵命名为侍官,进而达到控制军权的目的。又设柱国、大将军而使都督的声位开始下降。地方上,改都督为总管,都督府称总管府,从名称上先抹掉都督的声威。不久,又逐渐地把柱国、大将军等军号勋官化,只作名誉奖励,不作实际权力称号。
地方则广设州郡,缩其辖区,通过行政建制与辖幅的及时变动,来削弱地方的权力。
即使高纬很不愿意承认,但人家北周,在制度上确实要领先于北齐。
这不得不说是北周后来居上的重要因素之一。
可以推动一个社会蓬勃发展的,永远都是一个能够良好运作的制度。
而现在,高纬也就只能眼红而已。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占据司法上面的优势,缓缓而图。
在司法权上,朝廷要严把立法大权。一切律令均由朝廷制定,任何地方官员不能有所染指;赦免诏令只能出自于朝廷,地方无权进行赦宥,死刑审判权、牵涉较广的疑案等,最终审判权在朝廷。
同时,朝廷还应该不时地插手地方各级部门的司法审理活动。
而地方政府则只能在一般性犯罪案件的审理和行刑上有决定权。
在中央和地方的监察权关系上,除了传统的行政系统内监察和行政系统外的御史台监察外,这时还出现了不少新的制度设置……
…………
如此繁杂的事务,可以帮到他的人寥寥。
看来,猎犬还得养着……
高纬心想。
第一百九十九章
晋阳风雪压城,隆冬的肃杀还未过去。
沿着版图向南,一路穿过南朔州、戎州、建州、怀州……豫州,便是北齐西南角的边陲重地光州。
在它的西边,周国的版图就像是横插进来的一脚,淮州、顺州、湖州、随州、安州,这片阶次连接起来的土地,拦住了北齐通往江陵的路途……
晋阳诸公还处于冰火两重天的朝堂清洗之中,而在光州刺史慕容俨面前展开的,已经是一派春意融融了……
北齐武平二年二月一日,光州左近,郡兵大营,田埂山野间,一片人嘶马喊的声音,这是新拉起来的一支新军,慕容俨将他们投入军中其实不过才那么点时间,就已经将军备士气统统提炼了起来,这个靠近边陲,叫天不应的小地方,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原来低矮的军寨寨墙早已垒高,在这一带,物资非常丰沛,慕容俨将民生之计暂缓,全力投入到军伍建设之中去,原来掺土的寨墙,如今已经用新采的石头垒了起来,外层都未曾打磨,还露出锋利的石头茬儿,壕沟、寨栏,样样不缺,又深又阔,离河远,地势险要……
壕沟有一丈多深,两丈多宽,下面埋着锋利的木桩,掉下去就是个死!
而这样的工程,在光州郊外比比皆是,垒起这些营寨,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多亏了去年朝廷颁下的“以工代赈”之策,大齐上上下下,从朝廷中枢,到地方官署,个个都勒紧了裤腰带,好歹是将这关给成功熬过去。对于慕容俨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一些边陲重地的基础建设在这条政策的影响下逐步完成了……
山东河北淮北,近百万饥民……也许数百万也不一定,朝廷派重臣亲临地方督促,将灾民分散打乱,送往各地,慕容俨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早就有心完善大齐西南边陲的防御,壮大边地军力,可光州这个地方狭小,人口、赋税都少,假如能将一部分灾民壮丁引过来,那无疑就是一大助力,再者,也费不了多少钱,灾民只要能喂饱饭就差不多可以了,了不起,按照郡兵三个月俸钱来犒赏就是了。于是慕容俨上奏朝廷,获得批准之后,快马加鞭的进行建设一事。
陛下在公文之中夸赞他勇于任事,“这才是一方大员该有的样子,朝廷顾及不到,你们就应该提出来,此是乱世,不能学黄老无为,不止朝廷,地方官员,也该做出表率!”而后将他奏章之中的内容抄录下来,发往各地,有慕容俨带头,南司州、衡州、巴州、罗州各地都开始军备、营地的休整,让对面周国紧张了好一阵子,如今已经初具规模……
慕容俨很感慨,其实仔细梳理一遍,就会发现陛下真真正正的是老谋深算,一步扣一步,一环扣一环,每一个环节都不是多余的,就此事而言,这套方法行之有效,既避免了灾民生乱,也加强了地方上的防御、水利建设,西南边地只是小打小闹,重点是淮南各军镇、汾州军屯的建造,无一不是大手笔,无一不显露出当今争霸天下的勃勃野心。
慕容俨是武臣,他只看重军事,其他的他都不关心,通过邸报,过去一年里,他看出了不少苗头来。
在幽燕,陛下倚仗高宝宁,节制三州,羁縻契丹、,使其不虞生乱;在江淮,陛下解除兵头兵权,重用卢潜、皮景和,钳制南朝;在汾州、河东,斛律光、高长恭各自牧守一方,修筑军镇、驰道,操练兵马,养精蓄锐,以待天时……
而西南就有些不尴不尬了,本身伪周在自己的东南边陲军力便处于弱势,暂时无人看重这些地方,但慕容俨觉得此言大错特错,将来周国若与大齐爆发国战,西南边陲绝对是可以左右天下大势的重要因素之一,这里威胁荆襄,乃是连接南北的重要纽带,怎么能够不重视?
慕容俨甚至上了一本奏章,谈了谈对于大齐未来五年内的发展战略,但他却敏锐的发现,陛下对于这事,态度有些奇怪,仿佛还在犹豫不定,认可了他谋夺荆襄的想法,但又有些不同的观点……
慕容俨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也不得算去纠结了,他在光州,纵使可以提出意见,但终究不能代表中央决策。直到昨日,朝廷的天使赶来,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加封他为司徒,入朝领左相职权。
这,忽然又让他苍老的心脏火热起来……
前些天听到过斛律光辞相的风声,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可以入中枢辅政,真正意义上影响国家决策!
凉风从南方袭来,寨墙上巡守的,是服色杂乱的郡兵们,铠甲尚不齐全,器械杂乱,但是能聚集起那么多的精壮汉子,本身就代表了地方上的强大武力,这是刺史们代天子牧守一方的根本。
军纪还算不上多么森严,可也已经有了一支强军的样子了……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走之后,征西副都督高长恭会派大军接管西南诸州的防务,总理军事。高长恭麾下大军的军营就在光州之外,虽然只有四五百人,但统率他们的军官里外里共有二三十人,层层制约,相互监督,精神面貌和慕容俨从前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只是扫一眼,慕容俨就可以估算出这支军队的战力到了何等地步,天底下能比他们更强的,只怕找不出多少来。
而据说,这支军队是邺城禁军调防过来的……
邺城……邺城……
他在光州呆着,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朝廷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
他怔怔地向北望去,天高云阔,凄厉的北风也冻不僵胸腔里藏着的壮志雄心。
光州官员们远远的列道两旁,慕容俨打马上前,将印绶放在了属官高高捧起的漆盘上。
众人皆拜,“恭送慕容刺史!!”
慕容俨问候了几句,转身离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没有不舍,没有上位之后的春风得意。
此时他脑子的盘旋着的,再也不是该到何处养老送终,死后子孙能得到多少荫蔽……好男儿志在匡扶天下!
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
卯时刚过,天刚蒙蒙亮,躲在被窝里的婉儿身子稍稍动了一下,睡在身边的高纬立刻便睁开了眼睛。
“没事,还早,你接着睡……”
她一边坐起踩着鞋子,一支手抚上他的额头。
“朕睡饱了……”
婉儿看着他,把头靠倒在他的臂弯里,手指轻轻地戳了他一下,“骗人,你明明一夜都没有合过眼。”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你的呼吸声,就知道你没睡着,想什么呢?”
高纬牵起一抹微笑,揉揉她的头发,“没什么,朕在猎宫玩够了,也睡足了,回到这里反而不想睡了……”
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高纬说:“朕在想一些事,有些分寸,还得要朕自己拿捏,想着想着,就天亮了。”
她俯身抱住高纬的脑袋,鼻尖亲昵地在他额头上点了几下,佯装生气的样子,说:“难不成,你对我的兴趣还没有那些无聊的奏折多?……你老这么累,过几天又该嚷着说头疼了。”
高纬抓住妻子的手,按住她,道:“我没事,真的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眼眶红了又红,到底舍不得骂他,最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在怀抱之中扭来扭去,“哎呀,让我起来。”
“什么事那么着急?”
婉儿简单洗漱了一下,“今天是二月二,惊蛰都过了五天了……”
“哦。”
“阿纬,你抬抬头。”
“嗯?”
“二月二,龙抬头,皇帝是真龙天子,该你抬头了……”
高纬懒散地翻了个身,果真抬起了头,饶有兴趣地盯着风风火火的妻子看。
斛律皇后盯着皇帝瘦削的面庞看,心头满是酸楚,伸手托着着他的面庞,两个人都不说话,良久,高纬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咳嗽了两声,道:“你别老摸我脸,你倒是让我起来呀……,朕打算去微服出宫逛一逛,带着你一起去,你还从没有出过宫吧?”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滑下来,
让高纬也有些慌了。
“你又瘦了好多……”她低头擦着眼泪,“我也知道说这个你不爱听,只是,只是希望你别太幸苦……”
高纬嬉皮笑脸的搂过她,故意调笑道:
“朕这不叫瘦,这叫精悍,会不会用词你?你自己说,朕是不是越来越龙精虎猛了,嗯?”
毕竟那么久的感情了,婉儿又怎么会不了解他?
果然把眼泪擦干净了,红着脸,啐了一口:“呸,下流……!”
…………
雪已经化了。
第二百章坊市(一)
北齐武平二年二月五日,巳正。天光明媚,一扫笼罩月余的阴霾,碧空万里,今日是一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晋阳笼罩在欢腾的海洋之中。正正方方的一座寨门模样的大门前,无数人头攒动,一眼竟望不到尽头,今日是晋阳坊市开通的第五天,热闹非凡,随着官吏们的一声通报,欢呼声中,两扇大门缓缓打开,人潮涌入……
几列顶盔贯甲的士卒伫立两旁,对于眼前闹腾腾的景象视若罔闻,晋阳作为天下最繁华的城池之一,高齐建立霸业的龙兴之地,霸府所在,万族汇聚,这般繁华的景象也能够见得到,但就经济交流方面,其活力远胜邺城。只不过这次,规模更加庞大一点而已。
大街上,无数人涌入坊市之中,有一个人的小商贩,也有超过几十个人的庞大商队,一杆杆标记着数字序号的旗子插在货品当中,商贩们轻轻挥舞着鞭子,将骡子、骆驼等载着重物的牲口驱入里边,当然,路过关卡的时候还是要有公人抽样检查、并且登记的……
商贩们来处也是不一而足,有黄肤黑发的,黄发碧眼的西域胡人也有不少。点数货物,呼朋唤友,当街吆喝叫卖,天南地北的口音汇聚一处,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和谐无比,看着这犹如百川汇海的景象,不由得让人心生景仰敬畏,从这贸易的繁华,可以窥知一个国家的强盛。
“高显,邺城人士,哦,家里做生意的,特地来晋阳看看有什么好做的买卖,这个是我夫人,这些都是我的掌柜、伙计……再具体一点?……千金客栈听说过吗?我是哪儿的东家……哈哈,算不上大买卖,也就是一些酒楼、客店之类的。业务往来嘛,买一些西域美酒回去总是要的吧?顺便,看看有什么好的铺面,别让人都抢光了……”
西市的入口一侧,一个年轻的属吏面无表情的盘问来往人士的身份,检查通关文书和“互市”许可凭证,此刻他吊着酸涩的眼睛盘问眼前少年人,据说是来做生意的,但是他们一样货物也没有带,于是他语气有些不善的说:“你们可要如实说,如今这坊市建制尚未齐全,里面商贩成分复杂,暂时不对非商贾人员开放……等三日后坊市内店面全都竞价租出,稳定下来之后,才会允许平民进入采买物件。”
那少年人笑意宴宴,长相白皙俊逸,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却自有一股骄矜贵气,他身边那个带着锥帽的女子,虽然蒙着面巾,看不清面容,但举手投足显示出的风范、修养也很是不俗。至于他那些所谓的“掌柜、伙计”们……属吏一眼瞄过去,老的那一伙腰杆笔挺,气度雍容,即使穿着破旧麻衣也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质,左边最前面尖嘴猴腮、瘦得跟玉米杆子一样的那个更是鼻孔朝天,虽然刚才他东家赔礼的时候也跟着弓下了腰,但那眼神里藏着的蔑视是绝对骗不了人的,其余的伙计们个个高高大大,壮得跟熊一般。他已经有五年多的工作经验,眼前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商贾……
管他呢,就算不是商贾也绝对是世家子出生,这样的人物,是我这种小人物得罪得起的吗?
属吏心里叹息一声,就当作自己瞎了,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走了没多远,“尖嘴猴腮”的老头子哼了一声,道:“刚才那厮,好生无礼,陛……东家都那么给他面子了,他还得寸进尺!可恼可恨……!”
前面“商队”之中陆陆续续有人放慢了速度,在人潮中悄无声息地围住了这队行人,走在前面的水蓝色衣袍的公子回身望了一眼,再也没有方才和属吏寒暄扯皮的热情,依旧从容,但淡漠了很多。
他警告地望着祖,“他何错之有啊?他身为属吏,盘问这些东西都是应该的,在其位当谋其政,我觉得他一点错也没有……倒是有些人啊,身处高位久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该操心的不提,尽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若是不耐烦,就别跟着我了……!”
那“尖嘴猴腮”的老头连忙拱手道:“臣……老奴失言,老奴知罪,请东家责罚。”
那水蓝色衫的少年不耐烦的晃过头,“起来吧,大街上,你还嫌不够引人注目怎么地?”
“是……”
那老头起身之后,继续面不改色的回到几个老头之中,接着,听到了身边之人的一声嗤笑:
“拍龙屁拍错地方了吧?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陛……我们东家才不吃这一套……”
“我对陛下的景仰是发自内心的,绝不是拍什么龙屁,主辱臣死,刚才那种情况,我怎么能不生气……?!”
身边那个看着岁数稍小的老头笑眯眯的捏着胡子,看着慈祥和蔼,说出来的话却尖酸刻薄:“行了祖,都是那么久的同僚了,谁不知道谁啊?在老夫面前还装这一套,你不是月月往佛寺里添香油钱为陛下祈福,耗资巨万,可陛下理你了吗?”
“陛下知不知道是陛下的事,老夫做不做是老夫的事,按照你郑宇的说法,陛……我们东家看不到,你难不成就不做了吗?啧啧,那你此人,何其无耻虚伪?”
祖摇摇头,正义凛然,一副看透了你的为人的模样。
“呵,被你这么个无耻老贼骂做无耻,老夫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不过老夫可是愧不敢当啊,论无耻,老夫最多只能排后尾,你祖却是天下前三……!”
祖怒目而视,两人正剑拔弩张之际,后面一个中年人低声提醒道:“两位,现在不是吵架拌嘴的时候,陛下可就在跟前呢……注意分寸,我等今日伴驾,别惹恼了陛下和娘娘才是……”
眼看就要大打出手的祖和郑宇相互对视一眼,各自哼了一声,别开了脑袋。
朝廷的整改风波刚刚过去,那么前些日子的同盟也宣告瓦解。
政敌还是原来的那个政敌,元辅右相的位置就那么一个,除了施展各自抱负之外,祖指望坐上那个位置一尝夙愿,郑宇也想坐上那个位置争取一些政治利益。二人是针尖对麦芒,土匪遇流氓,两个政治水平地位差不多的老头儿公开场合互相拆台也不是一两次了。
只要不涉及到朝争,不损害国家利益,高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吵算了。这个时候并没有后世宋明时期那么明显的党争存在,打击政敌,大多都是明刀明枪的干,列举对方施政举措不当的地方,而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这才是良好的士大夫风气。
祖在高纬的约束之下,做派已经收敛了很多,不敢明着结交党羽,也不敢收受贿赂,连家中儿孙也跟着约束了,除了偷窃的癖好改不了之外,他办的那些事情,还是很不错的,很少有让高纬头疼亲自介入的时候,祖也是一个士大夫,他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只要督促好他,这就是很能干的臣子。
忽然,高纬停了下来,指着远处的一些白衣黑帽的人,问道:“这些……也是商贾?为何穿成这个样子?”
祖微微一笑,刷存在的时候又来了,他殷勤地上去,给皇帝指点迷津:“启禀……东家,这些却是是商贾,但他们同时也是公人,是替朝廷做买卖的……”
高纬好整以暇地听他讲解,祖愈发精神百倍,道:“太府寺掌管国家府库,钱粮财帛、还有金银器械的打造,而且,下辖左中右三尚方,主管乐器、丝局、染署、织造、矿冶等局,就是地方州郡的这些事宜,也归太府寺管辖,本身就是为了为朝廷盈利的存在,呵呵,这贸易之事是为了国家盈利,太府寺自然是腰参与进去的,这些,就是太府寺的公人……管理模式参照了南朝贸易,便于区分管理。”
南朝的商贸比北朝发达很多。在南朝贸易,可以看见很多一个个身着“白帖额、黑白履”的小商人,忙忙碌碌地张罗着买卖。朝廷要求市场内小商人在营业时,必须穿着这种黑白二色的“工作服”。对这些在市场内经营的小商人,朝廷给予他们专门的户籍进行管理,他们的户口叫做“市籍”。
凭借“市籍”和“白帖额、黑白履”衣服,朝廷能准确掌握市场内小商人的身份。
高纬点点头,随后道:“确实不错,区分开来,管理要更加方便一些,不过我们不能完全照搬南朝的经验,也得有我们北朝的特色才行……”
祖道:“东家您放心,这坊市,本就是我北朝独有,这是专门设立的一个交易之所!呵呵,早在前魏时就已经有了,坊市由四面高墙包围而成,每面墙都设有市门,供商人和顾客出入。市场管理部门建有钟鼓楼,以撞钟击鼓为号,规定统一的开市、闭市时间……,陛下您看,那座院子里面的那个……那个就是钟鼓楼,公人聚集的地方,一旦有事,就会有人迅速前来处理,光是这处西市就有八座钟鼓楼,万无一失!”
第二百零一章坊市(二)
人潮、车流、骆驼脖子上摇晃的铃铛,冬日的寒意还顽强地残存在北方大地,但往来人群的喧嚣声已然冲淡了这种萧条肃杀的感觉,连挂在坊间房屋檐上的积雪,都变得粉润可爱起来……高纬双手负在后面,一根手指轻轻敲着腰带上的青玉佩,微眯起眼睛,悠然自得的样子,祖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讲解:
“这里的管理制度,基本参照了前魏和南朝,前魏洛阳坊市,洛阳之西门有大市,周围八里,分成东南西北四处,东面连接洛阳,有‘通商里’欲‘达货里’,为洛阳正市所在,多能工巧匠,其中大商户,全国各地皆有产业,商品定价,全国一律,时人赞叹……”
“……前魏洛阳繁华,居天下之冠,商业相当繁盛,有金市、马市、羊市,门类繁多,无论王族、官僚,家中俱经营产业,曹植《洛神赋》、左思《三都赋》,引得天下人竞逐传抄,纸价大涨,但,所谓‘洛阳纸贵’不过是其中的缩影罢了,晋时石崇、王恺斗富,用蜡烛烧灶台,夜明珠磨药粉……也恰恰说明了商业可以聚敛财富,朝廷大力发展之,从中征收赋税,当是一笔巨大的财源……”
祖身后一个大臣摸着胡须沉吟了一下,道:“确实如此,我记得那么一句,‘宅宇逾越,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这区区商贾,有着堪比王爵的财力,商业之盛,获利之丰,也可自现。”
“可商贾逐利,一向地位低贱,而且,商业一道,乃是聚敛之道,有人赚了,自然就会有人赔了,赚的是商贾,贫困的自然就是百姓,故,自先秦之时,无不是贵农贱商,商业终究是小道,真正撑起国家根本的,还是田亩赋税!”一个白胡子老头有不同的看法,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其余人皆颔首,显然,这种论调在当时是主流,也更加能引起更多人反响。
高纬微微蹙着眉,沉默不语,祖瞥了一眼,又看看身后,嘴角牵出一抹讥讽地笑:“列位都是朝中大员,最低的,也是正四品,怎么就这点见识呢?按照尔等是说法,商贾逐利,难道百姓就不逐利了吗?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尔等要逆天道而为乎?”
他朝着皇帝的背影拱拱手道:“神武、文襄、文宣,历代先君,皆重视发展商贸,神武帝统一量衡,禁止市面造假,文襄更是着力于确立商贸法度……若不是商贸于国家有益,安能如此为之?至于商贾聚敛财富一说,也不完全对,难道收益的就仅仅只是商贾,百姓们不曾从中受益吗?”
“陛下曾言,无农不稳,无商不富,看来你们都未曾领会其中的意思……”祖的眼睛都快到头顶上去了,直接搬出皇帝的言论,让诸臣噤声,“南朝君臣,皆下海插手商贸,也不见有什么忌讳……南朝人口只有三四百万之众,北朝人口何止千万?但其繁华之时,甚至超过前魏,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钱币智造出来,本来就是为了让它流通,维持一个国家的经济活力的……往往大家都觉得,有人赚了,就一定会有人亏,其实,这是错的论调……买卖买卖,有买有卖,各取所需,这才是商业的意义。商贾收购百姓的劳动成果拿去卖,百姓赚了钱,商贾也赚了钱,朝廷从中征收赋税,同样赚了钱,这是互惠互利的关系……”高纬回头望了一眼,如此说道:
“当然,也会有人疑惑,那大家都赚了钱,究竟是谁亏了呢?其实谁都没有亏,假使钱币的购买力始终稳定的前提下,朝廷根据需求铸造钱币,投入市场,那么商业就会持续繁荣……这其实很好理解,打个比方,朝廷把住大局不出岔子,商贾购买民间的劳动成果作为货物再次出售,粮食也好,手工艺品也好,赚了钱,他们会继续扩大规模从老百姓那里购买,百姓赚了钱,做工的积极性就会变得更高,各方面的产量也就会源源不断的提高……国家物资钱粮都丰沛了,国力自然强盛。”
高纬声音和缓,面容却是严肃的,“一个国家强盛与否,并不在于朝廷所拥有的财富,评断标准其实相当简单,最直接的,看百姓的生活水平就知道了,百姓有余钱,安居乐业,那这个国家不用看,一定是个开明强盛的国家,而如果百姓生活困顿,朝廷再有钱也不能说明什么……”
“一个国家的政权,是建立在千万子民的脊梁之上,百姓强,国家就强,百姓弱,国家的强盛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一遇到不测风云,朝堂必然倾颓,就到了该改朝换代的时候了……”群臣皆变色,但皇帝却不以为意,他说起改朝换代这四个字的时候态度很自然,仿佛说的只是家家常一般。
众臣皆动容,一般的主君,都喜欢听歌功颂德,忌讳听到国势衰颓之类的言论,像今上如此,很是罕见,难怪今上以未满弱冠之年,从不耽于嬉戏,而是勤勤恳恳的治国理政,未有骄傲自满之色,多半是因为这种居安思危的远见和眼光,众人心下默叹,古来那些所谓圣君临朝,也不过如此了吧?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振奋,能够追随这样一位帝王,他们何其有幸!
接着只见郑宇恍然大悟似的说道:“难怪陛下免去了天下匠户工人的奴籍,臣今日才完全陛下陛下的良苦用心……匠户工人打造器械、创造商品,他们所创造的东西,可以流通到市面上去,同样可以为国家创造财富,甚至更多……!”
高纬心说其实朕一开始的初衷是削弱你们世家,不过到了嘴边,说的却是:“郑卿说的没错,刚才祖卿也说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往高处爬也是人的本性,我朝将匠户集中起来管理为国家私营,地位低下不说,生活完全没有盼头……这是最糟糕的……上升通道过窄,生活质量下降,人就会有绝望感,不造反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他们创造价值吗?所以,朕索性将他们都放了。”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些不在户籍名册上的也早晚要查出来……”
“……其实朕还有一层用意在里面,刚刚张卿说得不错,我朝目前的经济主体依然是农业,更加看重的也确实是农业,可农业大力发展就真的支撑得起国家所需吗?未必。这个压力需要有助力分摊,商业可以填补这个空缺,甚至带动农业的发展,这样的好事情,为什么不做?”高纬说,“农业为主,商业为辅,工业为骨,这才是发展民生的最佳方略,朕要的,不是畸形的繁荣,而是综合国力的强盛!”
论畸形繁荣,最近的例子,要数隋朝的“开皇之治”,被后人夸上了天,其实开皇之治真的有那么好吗?未必,杨坚早在是北周丞相的时候就已经显露了对国家财政的重视,他清查户口,制定了一系列关于户籍的制度,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财政收入,当时关中人口稀少,中原频发水灾,但隋帝国的府库却总是充盈的,皇帝仿佛有用不完的钱,逢年过节发给百官和士兵赏赐,从朱雀门开始,一直排到京城的南郊,一次性发完了三百万匹布帛,就这样,他的钱还是没有花完……
后来各地的财政官员上报,说府库已经装满了,在收税就没有地方放了,杨坚都不知道该先惊讶还是先得瑟了,问他们:“我都下发了那么多赏赐,钱居然还没有用完吗?”
呵呵,你的钱办这点小事当然用不完,因为国家农业的潜力几乎已经快要被榨干净了!官员在普查丈量土地的时候,为了逢迎拍马,故意夸大耕地面积,而且杨坚制定的制度过于高效,不知不觉间就收取了过高的税赋,已经触碰到了百姓所能承受的底线!
他那个混账儿子杨广,天才是真天才,可也是个真傻子,抱着可以供政府吃上五十多年的钱粮,有钱就开始任性起来,有样学样,老爹大兴土木,他也大兴土木,而且还嫌不过瘾,来个京杭大运河一条龙直通!这就太过分了,原本还能吃上一口饱饭,现在彻底没有了活路,除了造反还能怎么样?
这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一科强有啥用?科科强才是真学霸。
隋朝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就是在过渡压榨之中灭亡的。
这也启示了高纬让国家经济均衡发展,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农业是基础,但是太脆弱,他要找另一样经济方实维持住国家的平衡……有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上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这一天其实还早,高纬很自然的牵过了身边女子的手,有些懒散地朝前面接着走去,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东西……
第二百零二章棋子
“我朝立朝以来,基本沿袭前魏制度,财政、军政等还没有划分出明确的体系,老臣认为,这会拉低朝廷的行政效率,臣建议,加大户部、太府的职权,如此一来,我朝的征税效率就会大大提高,未来三年之内,聚集起足够支撑我朝大举西征的军资,当不是难事……”
人流如织的街头,车马喧嚣,头发胡子皆是斑白的老人跟在高纬身边,讲述着自己对于朝廷未来财政变革的构想,“而今,我朝税赋的收缴效率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地方赋税,商贸赋税、以及太府盈利的清点上缴,这些事情,办起来都很麻烦,而朝廷中枢面对这种情况,没有一套统一的管理章程,这怎么可以呢?将来朝廷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因此,老臣建议陛下,清点天下户籍人口,务必使朝廷能够征收上足够的赋税……”
人群中喧闹一片,高纬听了之后,不置可否,他抬抬头看着远处商户们将货物从车上卸下来,都是些做工精美的布料,还有一些大红色、暗紫色的西域地毯,高纬牵着妻子的手到了那边去看看,这些工艺果然是上品,做工繁杂、精密,上面的花纹图样简洁大气,婉儿看着比较满意,挑了几样,让扈从们带上。
那个胡商脸上跟开了一朵花似的,找了零,千恩万谢地将这一对儿主送出了门,高纬眼尖,命路冉将那些人找的零拿给他看,都是一些铜钱,已经不知道流通了多少次了,面上乌沉沉的,泛着厚重的油光……他捏起一枚,摩挲了几下,沉吟不语,郑宇依旧在侃侃而谈。
“……陛下去岁刚刚打了一场大战,又开启了一系列救济灾民,开河通渠,修筑城寨,之后又是一大笔的赏赐下去……朝廷内囊已经上来了,此时,正是整顿财政的大好时机,陛下若能在此时来一次彻底的人口清查,编入征税户籍,国家财力将为之大涨……”
高纬只是微笑,“郑卿急迫的心情朕是可以理解的,朕何尝又不希望国朝一夜之间财力大涨,迅速积累起西征本钱呢,我朝养军三十万,养官数万,养马两三百万,这些都要耗费不少的钱……只是山东、淮北各地,仍有灾情出现,这个可不好做呀……”
郑宇心中咯噔一下,连忙低下了头。
高纬有些感慨的说道:“你清查户籍,朕不反对,可你若是上来就高效征税,朕反对,一来,你们并没有通过调研,想当然制定收税比例,这不行,二来,这些年来我朝民生凋敝,急需恢复活力,我们要做的是让民生发展起来,而不是过渡去压迫它……”
“月满则缺……压榨某一方面的力量强度太高,它会崩溃的。秦代法制全面,但财政制度却不尽如人意,田租虽轻,徭役却重……有汉以来,汉则沿袭先秦制度,以此支撑住汉所行之郡县征兵制,此制度下,中央军和边防军队军力、军备强大,依赖中央支持……
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所得钱赋与耕田、人口相关,而皇帝也有私人的钱库,那就是少府,所得财富来自于盐铁经营,开国以来长期的豪强兼并,商业发展,致使国家财政削减,皇帝个人收入增长,汉武帝以此为军费,支撑起对匈奴作战,自然要与民争利,大力挤压百姓……
并且对那些不愿意自愿捐献的豪强有愤愤之气,汉武帝赢得了对匈奴的战争,民生却为此凋敝,晚年不得不下罪己诏,言:‘朕自即位以来,行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也自此种下了祸乱根源。”
高纬说:“此是乱世,我们就更要争取民心,让百姓站在我们这一边,就不能压迫过甚,……朕记得有那么一回事,三国之时,曹魏土地广袤,得了不少敌国边地庶民来投,然而户籍残缺不全,曹丕想对这些户籍进行一次严格的整理,但司马懿反对。
他说,不能这么干,正是由于敌国采取了严密的控制,对百姓压榨过甚,所以这些百姓才离心离德,归附了魏国,魏国不仅不应该严查户籍,反而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示以宽容。”
高纬万分感慨,“朕看到这一段,当即就明白了,司马懿做为当时最精明的为政者,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关键和本质!为了财政收入,朝廷必须建立户籍制度让百姓纳税,可是,为了不过于压迫百姓,户籍制度又必须存在一定的模糊性,这样,百姓想逃一些苛捐杂税,可以逃得掉……”
郑宇面色有些不甘和黯然,“难道,这件事就不办了吗?实在是太可惜了!”
高纬面色一正,道:“要办,当然要办,清查户口当然是重中之重,不仅要办,还要大张旗鼓……”
郑宇完全被搞糊涂了,祖见状,摇摇头道:“纳税,一直是我朝的顶大难题,前魏崩塌之后,我朝的户籍统计就一直混乱无比,我朝是接过了前魏的烂摊子,故而一大批的东西,来不及整改,而且还要随时应对伪周,与之交战,就更没有这个精力,行政效率低下,土地户籍问题上弄虚作假的成分很大,故而一直税收困难。
清河年间,我正好统计了一下,按照户口缴纳的租调最多时,居然比原规划之中的要少百分之六七十!一大批的人逃户,钻空子,当时……朝廷规定,光棍之家,只需要按照普通人家的半数来纳税,于是许多人为了逃税,结了婚却不登记,在阳翟这一郡,十个里面有九个登记的是光棍!
历代先帝也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但我朝对于地方上的控制力实在是……一言难尽,在伪周入侵,或者国内发生天灾的时候,财政往往比较困难,甚至,不得不削减百官俸禄,裁减官员的编制……”
郑宇仿佛听懂了,沉默不语,其他人则是一脸懵逼,祖朝皇帝拱拱手,道:
“陛下之所以引而不发,一来,我朝对于地方的掌控力实在不足,底层官吏都是豪强出身,他们自己尚且吞并土地,又怎么会把真实的情况上报给朝廷呢?这只会成为他们继续巧取豪夺土地的一个机会。
二来,朝廷的根本体制没有得到改进,就想着在地方上大动干戈,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三来,我朝至此,民生确实凋敝,急需恢复活力,农业、商业,各行各业都需要发展,加征赋税,不是个好主意,朝廷反而应该适量的减免赋税,以恢复生产,陛下所言发展商贸,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分摊减免农税之后的财政压力……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陛下刚刚整顿完朝官,才在刚向地方伸手……这就要开始清理天下户籍?不知道郑尚书您是怎么想的?呵呵,急功近利,可是容易好心办坏事啊……”
祖洋洋自得,斜乜着郑宇,心道:“老夫猜得准陛下的心思,你这个老货行吗?跟我斗……哼,天真……”
郑宇横了他一眼,朝皇帝作揖:
“老臣孟浪,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何意?清点户籍之事,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高纬道:“做,但别全做……这件事是不可能一劳永逸的,朕也曾想要参照伪周的土地和户籍政策,他们更加彻底,行政效率更高,并实行了战斗力更强的府兵制,所取得成效,确实让朕眼热,不过,如果依照我朝此时的情况,施行此等政策,只会是让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妥……要有一个过渡阶段!
天下不止山野之中有逃户,佛寺、豪强家中也有很多,山野之中的逃户养活不了自己,逃户情有可原,可那些托庇于寺庙、豪强的,却并不是养不活自己,可以从这方面入手,之后,洛阳、晋阳、邺城……这些重镇,必须展开户籍清点!等到一两年之后,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加强了,民生恢复的差不多了,再进行全盘的户籍普查清点……”
要对佛寺动手了吗?众人皆是一怔,祖倒还算镇定,他此前猜到过会有那么一天。皇帝做事情喜欢铺垫,一环扣一环,不难整理出脉络来,他先是清洗中央,然后插手地方……将这些线索整理出来,便不难得出结论,只不过很少有人会真的想到皇帝的胃口和手笔那么大而已……
同时心里也默叹,这一步步堆积大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前觉得没有什么,但几乎就是这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间,朝局已经变成了这么一步……着实令人心惊肉跳!
这位陛下或许表面上看起来魄力稍显不足,但胸中暗藏峰壑,这样的君王其实是最可怕的!
这位陛下做事总是有规划,心思缜密无比,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事情什么时候不该做!
你以为可以挡住他,甚至悖逆他,但当头来却会发现根本没有用!这位陛下想要做些什么,必然都是准备充分,将锅里的水都烧开,才会宣布动手。
不管是忠于他的好,逆他的也罢,都是他棋盘之上摆放的棋子……
祖有些不寒而栗……
那边,皇帝已经换了另一个话题,他摊开手掌,给大家看手上的一枚铜钱,道:
“大家过来看看,这枚铜钱,可有什么问题没有?”
第二百零三章常平五铢钱
天色明净如洗,寒风微冷,宽敞的街面上,少年人捏着那枚泛着乌黑颜色的铜钱,眼底毫无笑意,带着冬天的凛然,众人怔了一下,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铜钱,而后面色变化了一下,朝皇帝拱拱手,道:“启禀陛下,这是假钱,不是我大齐打造的常平五铢钱……”
太府官员也连忙道:“我大齐的常平五铢钱,乃是文宣皇帝亲自下诏所命铸造,文宣受禅,除永安之钱,改铸常平五铢,重如其文。其钱甚贵,且制造甚精。至乾明、皇建之间,往往私铸。邺中用钱,有赤熟、青熟、细眉、赤生之异。河南所用,有青薄铅锡之别。青、齐、徐、兖、梁、豫州,辈类各殊……
而正宗的常平五铢钱……采用了当时的铜母范叠铸技术,铸造非常精良,文字流畅优美、版式划一,玉箸体钱文构架匀称、笔画圆润。“平“字上横与面穿下郭合一,设计和铸造都极为考究!”他接过那枚铜钱给众人观看,“而这枚铜钱,上面有明显刮痕,字迹也并不清晰,还有……大家也注意到了罢,这刮痕处有明显的褐黑之色!”
“这是铁锈……”高纬淡淡的说道:“这枚铜钱里面掺了铁,分量还不小。”
“陛下英明……”太府官员直起了腰板,将自己腰带上挂着的一枚铜钱拿出来,分量厚重,字迹圆润精美,样式清晰美观,这才是真正的常平五铢钱,纵观整部中华货币史,北齐常平五铢钱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币,又因为钱名为常平,有“平安常在”的寓意,常常被当作吉祥饰物贴身携带。他将两枚货币高举,两相对比,道:
“看完外表,再掂掂重量,这明显是私铸……也就是俗称的荚钱,大抵就是说,劣币薄似榆荚,风飘水浮,此铜钱虽然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是劣币无疑,都是朝廷所不认可的货币!”
祖博学,捏着胡须道:“铸造劣币,实在是与国争利,早晚会弄出大乱子……汉末,董卓挟帝入长安,颁行小钱,除了销熔五铢之外,还将长安城内的铜器尽数销毁,据说,其中还包括秦始皇所铸造的十二座金人,呵呵……全都用来铸造了小钱,俗称董钱,董钱极尽轻小之能事,入水不沉,随手破碎,再薄一分,就会化为齑粉,百姓讥之为无名小钱……
再有,沈郎钱,既东晋大将军麾下参军沈充,中原丧乱以来,奸竖横出,沈充起兵谋逆,铸造沈郎钱,钱仅重三铢半,却号称五铢,如此聚敛,难怪他最终兵败身死……这等劣币通行于世的后果就是,国家财政败坏,物价日涨,民生日艰……”
高纬问道:“这种劣币在市场上流传广泛吗?”
“启禀陛下,市面上有一多半的人,用的都是这等劣币进行交易,真正使用我常平五铢的,反而是在少数,其余都是私人铸造的劣币……”
高纬听了后,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磅礴的怒气,“朕虽然早就听闻我朝币制败坏,却没有想到,情况会恶劣到这种程度……劣币驱逐了良币,成为了市场上的主流,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如此说来,我朝府库之中,征收上来的,也大多都是这种钱喽?”
“是……”
高纬已经微微有了怒气,道:“怎会如此?文襄、文宣二帝都曾关注币制改革,文宣更是造出了常平五铢钱,如何市面上流通的还是这种劣币?”
“启禀陛下,不是朝廷没有付诸行动过,而是实在是私铸之风盛行,无力动摇啊……这种情况由来已久,早在前魏南北对立时期,铸币甚多,币值混乱,私铸盛行。到了我朝天保四年,用的还是以东魏永安五铢钱为主,杂用其他钱币。文宣帝欲结束这种状况,便开始铸造新的钱币。但此钱没有使用他的年号,而是取名“常平五铢“。此钱是借用当时囤积粮食的仓库“常平仓“之名。即政府于丰年购进粮食储存,以免谷贱伤农,欠收年卖出所储粮食以稳定粮价,晋武帝……泰始四年,立常平仓,丰年则籴,岁俭则粜。文宣帝为钱币取“常平“为名即希望和常平仓一样有调节市场之意……”
祖摇摇头,“但私铸多是豪强、贵族经营,朝廷掣肘甚多,无力打压,久而久之,百姓也将此等劣币当成了合法的货币……这种状况不独我大齐独有,伪周也一样,两国都是沿袭了前魏均田制,我大齐注重户等差别,而伪周重视丰荒调剂。大齐、伪周的官员俸禄各以食干制和食邑制。也均试图通过扩张的货币政策弥补财政亏空,结果就是,经济秩序的混乱比之从前更加严重,劣币私铸之风更加盛行……”
“祖大夫说得是,自先帝河清年,至我朝武平年间,私铸转甚,或以生铁和铜,或以铅和铜,已经渐渐有了势大难当之态……早些年没有什么,可这些年,这些弊端越来越明显,物价日涨,百姓的生计越发艰难,这些财富,统统通过行商,进入到了豪强、贵族口带之中,陛下不可不慎呀!”
“货币之重者、大者为母,轻者、小者为子。币轻物贵,推行重币以市贵物,称母权子;币重物轻,推行轻币以市贱物,亦不废重,称之权母。铸币轻重大小应该与商品流通、物价水平相适应,重币用于贵物,轻币用于贱物,子母币相权而行。如今轻重已然难分,就造成了经济民生的紊乱……”郑宇躬身行礼道:“陛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臣恳请陛下下旨,清查劣币,不准其流通于世!”
已经快到了日中,日头烈了起来,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所有人的心都牵了起来。良久,皇帝摇摇头,否决了一众官员的提议,“如你们所说,如今劣币已经通行于市,我朝一多半的货币都是这种劣币,百姓所用货币,也有这种劣币,若是一下子全盘否定推翻它,会造成更严重的结果……不妥……”
他说:“但这事也不能都这么算了……劣币通行,终究是对国家不利……传朕旨意……”一名兰台官员连忙要跪下抄录,被高纬托住了,“我先念,你记着就行,回去再写……”
“其一,出太府之外,不准任何人、任何组织私铸钱币,违者……抄没家产、以谋反论处……”
从源头上掘除劣币的根源。
“其二,不准将常平五铢钱和其他货币重新铸熔,不准私铸铜、铁器物,也不准私熔铜铁器物,违者,也抄没家产,流配幽燕……”
世家豪族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囤积财物。
“其三,朝廷明发公文,强制性制定汇率,一枚常平五铢钱,抵两枚劣币,物价、市场,皆按此流通,否则驱逐出市,按罪论处,同时……朝廷征收劣币,也按照一枚常平五铢钱,两枚劣币征收,回收回来的劣币重新锻造……”
“其四,这是关键……太府今年,务必根据市场需求,铸造出足量的新币,太府……可能做到?”
太府官员拱手道:“启禀陛下,以往太府铸币所用皆是范铸法,雕刻模板之后浇上铜水,效率低下不说,而且容易仿造,太府寺匠人新研制出新的铸币方法,名为翻砂法,优势在于方面控制单次铸币数量,耗损率大大降低,成本也大大降低,而且暂时不易仿造,依照此法,臣等必定可以在年底,上交足够数量的常平五铢钱,请陛下放心!”
第二百零四章变故
太府寺卿已经是个半百老人了,凉风吹动苍白的鬓发,可腰背却是挺直的,苍老的面容掩饰不住那股意气风发、志得意满,高纬只是笑了笑,看了看身边其他的人,顺理成章地问了出来,“何谓翻砂法?区别何在?”
“启禀陛下,古来铸币分为两种,一种是单层范,另一种是多层范,这就是范铸法,其工艺手段,承袭了商周浇筑青铜器的方式,先用泥、石、金属制成钱范之后,再注入铜水,浇铸成钱,单层范最为麻烦,需要在范内以树枝状排列币模,模子之间以浇道相连通,铸币时将铜水沿浇道灌入,冷却后形成铜钱……
“但由于单层范铸的效率不高,因此在铸币之时多用更高效的‘叠铸法’,将多个单层范叠加在一起,组装成套,再沿着浇道灌注铜水,冷却之后,逐层取钱,王莽之时,此法开始流行……可这也不够高效,而且……付出的成本太大……因此,到了今日,太府寺匠户们又发明改进了一套新的铸币方法翻砂法!
“翻砂法简单易行,主要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手工雕刻出雕母,再用雕母翻制出若干母钱……第二步,将母钱放入以沙土添实的框子之中,再用另一个框子扣在此框之上,待上下框内沙土成型之后取出母钱,再做出浇道,形成砂制钱范,最后,浇灌铜水,凝结成钱……呵呵,这套方法,简单易行,大大减小了制作模具的时间,可供使用的原料丰富,一定可以完成陛下交代的旨意……”
老人如数家珍,可在场的人里面除了高纬和祖,没有几个人真的理解了这种步骤的,就是想象,恐怕也是想象不出来的,在场的诸位要么是德高望重的大儒,要么是清贵世家出身,自小读的是老庄儒,学的是治国安邦平天下,走的是上层阶级,高端路线……别说铸币了,就是打铁是个什么原理,恐怕他们都不知道,而且,在他们的理解范畴之中,铸币无非就是雕刻好一个模具,然后将铜水倒入,等冷却之后砸开模具再取走钱币就是……今日的所见所闻,彻底颠覆了他们在书本之中所了解的。
原来还可以这样做?
果然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科学的点滴发展,运用到生产之中,所产生的价值都是无穷的。
虽然这并不算一个伟大的进步,但最起码效率加快了许多,高纬再一次肯定自己解放匠户的做法,他们的手艺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就应该为这个庞大的帝国发光发热。一个国家的文明与否,一看文化,二看工艺水准发不发达,匠户们也是文明的重要传承者之一。
单看军事方面,北朝十分注重军械的打造,在北朝统治时期,这个时期是重骑兵蓬勃发展的时期,从马铠、马胄到板链甲、锁子甲,从石赵黑槊龙骧骑、凉州大马、慕容鲜卑铁甲连环马、赫连勃勃胡夏铁骑、北魏虎纹具装骑兵,再到有重骑兵的巅峰之称的北齐鲜卑百保,标配马槊、铁甲、马铠、汉环刀,二里地的距离跑动起来冲阵,地动山摇,简直就跟坦克集群的阵势一样骇人……
这,统统都对冶铁工艺有着较高的要求,后世女真、室韦崛起之时,都对于匠户十分看重,杀掉谁,都不会杀掉匠户,匠户掌握的先进锻造水平可以帮助这些草原、渔猎民族的战斗力提高几个台阶。
高纬解放匠户,以雇用的形式取用匠户,绝大部分分往将作寺,一部分分往太府寺,还有一些散户,任其在民间发展,取得官府凭证便可营业。
工艺技术的改进,使得制造效率的提高,这是高纬喜闻乐见的。
“这么说,第一批翻砂法所铸钱币已经铸完了?”
“对,今年第一批常平五铢钱,已经铸造完毕,一共三十万贯,做工比之文宣皇帝天保五铢钱更加精美精细,还附加了一些繁杂工艺、花纹、样式,断断难以仿造!”太府寺卿取出一串铜板,递给皇帝,高纬取过,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铜板厚重,纹样美观,是上佳良品。高纬看过之后,自己留了两枚,一枚递给妻子,笑道:“……今年第一批,吉利,拿着保平安……”然后将剩下的赐给在场的群臣。
闹市之中,不便行大礼参拜,诸臣只得拱手谢过。
祖称颂道:“真是美观大方,掂掂这质地,看过去,就知道这是纯铜打造……当今天下,也只有我大齐有这个能力用纯铜大纰铸造钱币,这预示着,我朝国运昌隆!臣,为陛下贺……”
几个大臣相互看看,顿了一下,朝皇帝拜到:“启禀陛下,臣等以为,一枚常平五铢钱兑换两枚劣币,这个兑换比例实在太高了,一则,短期内,我们吃不下那么多的劣币,另一方面,这便宜了那些不法宵小,兑换比例太高,不足以做到警示作用!……现在尚未明旨诏书,臣恳请陛下改动圣诏。”
高纬默然,太府寺卿看看当前的状况,道:“几位过虑了,劣币中大多掺杂了铁不假,可夹杂的比例并不敢太多,总重依旧是五铢,两枚劣币重新锻造成新币,还是可以的……”
“……诸卿的意思朕明白,劣币铸造出来,已然投入民间,流通到百姓之手……,朕加大市场规模,本意就是希望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但若是明旨以三枚甚至是四枚劣币,仅能换取一枚常平五铢钱,百姓手中的那些钱财一下子就都变得不值钱了……到时必然民怨沸腾,但朕的本意,不就都打了水漂吗?”高纬决断道,“不行,太府寺卿已经说过,这种兑换,朝廷并不吃亏……不过你们倒是提醒了朕,朝廷只收拢民间散户的劣币,商户、豪强囤积的大规模劣币,一律不予兑换,若是敢不主动上缴,查出来直接抄家……暂时就,先这样吧……”
这一番话听得祖和郑宇等人心惊肉跳,他们很确定刚才皇帝很生气。确实,这几个人的建议,表面上看确实是奉公执法,为朝廷争取利益,但如果换一个角度考虑呢?他们都是大族出身,当今大齐出自河东、山东、河北的这些世家豪族们,本就是趴在王朝身上吸血,若是皇帝真按照他们的建议去做,少不得要多好大一部分破家之人,最后获益的是谁,不言而喻……
至于最后那一番话,与其说是补充,倒不如说是一种严厉的警告和惩戒!这些世家大族们,有哪一家敢说自己家里从来就没有操持过这些劣币的铸造?或是在外地,或是在邬堡本地流通,这道圣旨一颁出来,他们的这些钱就全都得烂在自家的地窖里!这是皇帝对于世家贪得无厌的警告!
皇帝轻描淡写就敲定了这件事,他们吃了闷亏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心里不由得苦笑连连,真不知道这么一个少年人,怎么心思就跟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样,什么都看得透透的……,好在这件事并不是不好办,他们有背景,稍微操作一下,还是可以度过去,无非损失一部分利益而已……诸臣拱手称是。
过了正午的阳光依旧暖煦,高纬带着一众人等去了一家酒肆之中用膳,而后带着婉儿到处走动,今日说是带她出来散心,结果又和臣下聊了大半天的正事,倒把她冷落了,尽管她不说,但高纬难免觉得亏欠,相互牵着手,看看路边卖艺人的歌舞。
那几个胡商很有本事,脸上涂的花花绿绿的,拍着截骨,在原地胡璇起舞。
另一边是杂耍的,仰起面,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一口气将火喷出一米多远,围观众人纷纷惊叹。
婉儿看得眼花,撒开高纬的手,拍着巴掌大声叫好。但那几个西域舞娘就有点辣眼睛了,长得五大三粗,还水桶腰,扭得跟麻花一样,只看得见震颤的肚皮,朝众人要钱的时候露出一口黄牙……高纬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这时候她转过身来,煞有介事地扯着高纬的衣袖,“,西域美女好不好看?”,大眼睛天真无邪似的一眨一眨的,高纬无奈回敬:“你是不是对美女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她皱起鼻子轻哼了一声,抓了一大把钱放在胡女的盘子里,牵着高纬趾高气昂的离开。
这个时候,周围人群忽然有一阵骚动,护卫在皇帝十几步外外围的壮汉只觉得脸上一热,斑斑点点的嫣红洒在面上。
距离皇帝那里几十步远的正前方,一条被砍断的胳膊扬起,
凄厉的大喊响彻在长街。
“有刺客!!”
第二百零五章刀芒
此时太阳还没有从日中偏开太远,大概三点的样子,凉风吹动着头顶上方的商号旗帜,最**的时段已经过去,在高纬的正前方数十步的地方,惨烈的厮杀忽然之间爆发了,那条断臂堪堪落下之际,禁卫们已经分成了两批,一批抽出藏在怀里的短刃,向前扑杀,一批将站在长街中央那对最尊贵的夫妇二人围在中央,燕翅弩张着,警惕的扫视着四周和上方,推搡着纷乱的人群,慢慢挪动到视野更加开阔的地方,狭窄的场合并不利于一个团体的近身厮杀!
“此处危险,陛下暂且移驾,看臣等为陛下擒贼!”“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命令也已经传达下去,在这座坊市之中,一共潜藏着五百多名护卫,已经全都准备好保护陛下离开!”
而高纬纹丝不动,他抓着妻子冰凉的手让她躲在自己身后去,冷漠的望着远处那片厮杀的地方,十数个商户、平民打扮的人挥舞着长刀,参与搏杀的人甚众,高纬看不太清,依稀看得见高举着长刀的手臂、匹练一般甩出的刀光,还有狂飙的血迹,有人瞪视着这边,遥遥地指过来,嘶声力竭地大声呐喊着什么,声音太杂,高纬只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杀”、“杀了这个昏君!”,然后被更多的咆哮和刀剑碰撞的声音淹没……
暴徒人数并不止那么一点,在后路,也有杀得如同血葫芦一般的人掩杀而上。高纬还好,婉儿在后面牵着他的袖子,手臂微微发抖,打算一有变故就带着高纬逃跑,群臣的脸色煞白,高顺和路冉跪在皇帝面前叩首,“陛下保重龙体就是保住江山社稷,请陛下快走!”“内廷有不少供奉在此,必定护卫陛下全身而退!”“奴婢等愿为陛下杀出退路!”……
高纬没有动,前后街头都有人堵截,这明显就是有人精心设计,要行刺驾弑君之举,他若是就在此不动还好,如果运动,势必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在这里,好歹还有几十数百人可以给他当肉盾,若是真钻进马车里,要冲出坊市也还有一段距离,万一发生点什么,可真是防都防不住……
想明白之后,高纬心中一瞬闪过的慌乱也消散无踪,他淡淡下令道:“……朕不走,这是朕的江山!留两三个活口,其余的统统杀掉,朕倒要看看,是谁在兴风作浪!”
回答在下一刻响起,前后共四股洪流撞在一起,刀对刀,拳对拳,犹如两把狞亮的长刀,在碰撞的瞬间迸发出炽烈的火花!一批人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另一批人结成密不透风的阵型,贴身短刃肉搏,渐渐将阵势稳了下来,压迫那些人的挪动空间,越来越多的便衣禁卫朝这边包围靠拢……
碰撞,粉碎,怒吼,肢体断裂……刘桃枝脑袋上的斗笠已经被劈掉小半边,那被劈掉的部分还有一点粘连在上面,他的冲入敌阵之中厮杀,拼着侧腹和手臂被划开几道血口,连续将六名刺客斩杀,偏开脑袋刚好躲开那一刀,阔口长刀一拧,将面前这个人的五脏还有死死攥住刀子的十指全都搅碎,然后拔出,顺势拧腰,挥刀成圆,将后面偷袭的人拦腰斩成两截……
两侧已经有架起燕翅弩的禁卫压上了,弩箭连发,射杀了一些人,禁卫挥刀向前,挥刀将这些手忙脚乱的人逼得后退,在厮杀之间,他们已经悄然对这些死士形成了压倒性的包围!
“朕怎么觉得……这些都是军伍中的人呢?”
此时刘桃枝已经亲自带着人入场厮杀,跟在高纬身边的是一个眉毛花白的老供奉,还有一个是太极殿殿前值守杨素,这老供奉躬着腰,在高纬面前唯唯诺诺,眉毛臃肿得跟趴着两条虫似的,看上去很没有精神,似乎很瘦弱,可骨架十分粗大,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可以轻易折断一杆铁槊,就是杨素也不愿意轻易招惹这个阉人。
老宦官淡淡地扫视过去,道:“陛下英明,这些人的身手,确实是军伍之中出来的,错不了……”
高纬愤怒已极,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没等他开口,身后长街处传来一阵轰响,马蹄和车轮碾过青石的声音令人牙酸,“什么人!”,本来刺客已经被围杀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几个还在负隅顽抗,他们正在收网时候,一驾三马拉动的马车碾入了厮杀的猎场,准确来说,是铁车!长街尽头的禁卫惊呼一声冲撞上去,这个浑身长满尖刺和刀刃的钢铁怪物轰地撞击在人群之中,钢刀切豆腐一般将护卫的人群切开!
人体一旦撞上那个东西,就轰然破碎了,车辙下倒下一排的死尸,它已经敌我不分,无论是敌是友,不管不顾地冲去,它和那个目标也仅仅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只要能撞过去!只要能碾过去就行了!驭车的人疯狂的甩动马鞭,三匹马全速奔跑起来的冲力,别说这群禁卫仅仅穿着布袍麻衣,就算在它面前的是一堵铁墙他也要将它撞开!
群臣脸色煞白,怔怔地看着马车撞来的方向,高纬心道果然如此,他若是坐上马车离开,说不定已经死翘翘了……那些死士只是诱饵,这架铁怪物才是刺驾的主角。他们的刺杀计划很周密,先造出浩大的声势,诱使皇帝按照他们制定的路线逃跑,逃跑途中护卫的人马必定分散,这个铁壳子一旦撞过来,高纬就死定了,他们唯独没有料到,高纬根本就没有打算跑,于是这架车又转入到了这里,赌上一切要杀掉皇帝!
“谁那么恨朕呀?”高纬眉峰微挑,毫不躲闪地与那驭车之人对视。
禁卫们前仆后继,杀掉了一匹战马,拖慢了马车的速度,车内有暗藏的甲士冲出,双方拔刀鏖战血拼!杨素和几个禁卫已经披上了双层重的板链甲,按刀持槊,驾着马车到了另一边的尽头,让他们让开一条通路,调转过车头,朝那辆铁壳子猛冲过去!甲士们尾随其后!
两架车辆擦过的前几秒,长槊的锋芒已经随着杨素身影的出现闪露出来,那名正在最前面的死士还没有反应过来,槊的锋芒就从他脖颈出掠过,划开了造价不菲的链子甲,割下了他的头颅!
杨素站在车辕上,一手持槊,一手操持着马缰绳,金戈和杀戮划过眼帘,侧面一个披甲的死士已经做出了全力劈斩的姿态,借着奔跑的冲力高高跃起,朝杨素扑杀过来,在马车疾驰的瞬间轰然斩下!杨素斜乜着的眼闪过刀剑般的清光,手中长槊猛地弹起,毒龙一般刺破他的护心镜,贯入他的胸腔,槊杆没入,而后顺势荡开,对面车上的两个甲士已经做在合适时机扑杀的准备,这个时候猝不及防,那具尸体被甩出,将一人砸得撞在铁车上,尖利的獠刺收割他生命的瞬间,两架马车猛烈的砸在一起!
木屑哗啦啦散开,马车的车厢、车轮在碰撞的一瞬间轰然散架,倒下的车厢轰隆隆摔在地面上。
杨素打了两个滚,从散落的木架之中爬起来。
马车的车底和车轴都要比那铁怪物略略要矮一点,车底和车轴还没有那么快解体,双方对撞的冲力掀翻了这架铁壳战车!死士们大惊,纷纷朝这边聚拢,另一边,披着重甲的禁卫们也随即到来,交流和放狠话劝降的过程统统略过,双方直接厮杀成一团,不死不休!
那个驾车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满眼都是木架的碎屑、模糊的血肉、口吐白沫的战马,他的一条腿已经被砸成了肉酱,浑身肌肉痛苦的抽搐……
风从另一边吹过来,空气中浮动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杨素的脸擦破了一块皮,按着刀阔步向前,这是冬天,披着厚重铁甲的杨素宛若一座铁塔,脚下的鲜血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一个高壮的披甲死士披了三层的甲,裹得跟铁罐头一般,在人群之间挥舞着钢刀横冲直撞,每挥出一刀就爆喝一声,锐不可当的气息居然迫得一众沙场百战的禁卫精锐连连后退,杨素抓住一个空子,身形俯冲,一刀砸在他的后背,壮汉踉跄朝前两步,劈开一个掩杀上来的禁卫,转身就是一刀,杨素抡动钢刀跟他硬撼了一下,又将他迫退几步,顺势又是一刀哐地砸在他的脑袋上,壮汉脑中嗡响,他面前闪过骇人的刀光,杨素居然可以不带停顿的连砍十数刀!
马夫在地面上爬动着,想要抓住地面上散落的兵刃,他的手被一只穿着军靴的脚踩住了,戴着半边斗笠的男人面色阴冷,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那边杨素的战斗也已经到了尾声,壮汉已经半跪在地上,杨素挥舞着钢刀在他头盔和肩背上猛烈劈斩,那盔甲已经开了口,鲜血从盔甲的缝隙中飙出,杨素用的是刀背,他总要留下一两个活口来,壮汉咬牙死扛着,视野里血红一片,鲜血流的满脸都是,一个穿着布衣带着斗笠的男人缓缓上前,壮汉看清了那人的脸,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斗大的头颅就骨碌碌坠落在地……
刘桃枝的长刀已经收回鞘内,杨素惊怒交加,还没有骂出声来,阴柔的怒喝在耳畔响起。
内侍之中一人之下的嘉福宫总管高顺颤抖着嗓子怒道:
“你们在干什么!?陛下金口玉言,要留下活口审问!你们”
第二百零六章锦衣密谍
局势安定,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这场刺驾擒王的壮举眨眼睛就烟消云散了,日光斜斜的,划过满地残肢,血迹还没有发干发褐,头顶上方那面商号旗子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遮住了高纬的半张脸,看不出一点阴晴,刚开始他很愤怒,很震惊,恨不得现在就将背后躲着的无君无父之人揪出来乱刃分尸,然而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只有沉默,令人压抑窒息的沉默,那些碎布和旗子忽然扯紧了,风如虎吼。
长街的尽头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大批甲士踩着尾声到来,封锁了整个西市坊,到处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禁军在长街尽头停了下来,一个套着皮甲的老人和几个重将急忙赶来,便衣打扮的小内侍匆忙过来,“启禀陛下,太宰和傅伏、高延宗、慕容三藏等几位都督带着甲士护送陛下和娘娘回宫……”
“臣等救驾来迟,百死莫赎,请陛下降罪!”
高纬将段韶扶起来,淡淡的扫视眼前这些臣子们,眼底藏着的意味很复杂,那是审视,谁知道这些人那些是真正的忠义之士,那些又是大奸似忠之人?
“今日午后,有刺客于西市刺杀户部尚书郑宇还有御史大夫祖、户部侍郎、太府寺卿等一干重臣,命段韶、高延宗、高、傅伏、慕容三藏……,彻查晋阳军及禁军大营,纠察是否有不在营中兵员,移交档案和人员给锦衣使审问……同时,纠察各将主营中账册、兵户、军械等信息核对,一旦发现有错漏之处,即刻停职拿办!移交给锦衣密谍司……今日发生的具体,谁都不准透露出半个字。”
一些人惊讶,而后恍然。
刺杀重臣是大罪,刺杀皇帝更是牵连甚广,在不知道背后究竟是谁的情况下绝对不能声张,即使是幕后主使已经抓住,也不能大张旗鼓,这种事情传出去,就是皇帝的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往小了说损害皇帝威严,往大里说甚至会动摇国本!尽管那些大臣该知道最终还是会知道,但只要兜住不让百姓知道就行了,群众的性格使然,向来就是听风就是雨,一旦被他们知道皇帝遇刺,恐怕第一时间,各种不同的谣言就会满天乱飞,再被有心人一利用、一鼓动,难保就不会酿下天大的祸患。
必须要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为此定下基调。
祖等人都知道皇帝需要他们为自己背锅,不敢有什么想法,心想等回去之后要不要砍上自己几刀,装出重伤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有说服力……
高纬面无表情说道:“今日刺驾之事,朕甚为惊怒,这个幕后主使手眼通天,不仅知道朕微服出宫,还知道朕具体的行程,前后都埋伏了死士,还有一驾铁车,明摆着就是要置朕于死地,能同时把手伸进内宫和军伍……这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参与策划的那些人,手眼通天,能量不小。”他说,“给朕查,宁杀错,莫放过!”
“遵旨!!”
“绕道回宫……!”
…………
皇帝遇刺,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晋阳,段韶高延宗带着晋阳最精锐的百保、陷阵、骁果、健锐、黑虎、天雄、武威大营兵马进入了晋阳六坊军马大营,开始点齐兵马,而后肃立不动,许多身着青色锦衣的人进了中军大营,开始一个个清查,有小将主试图阻拦,被当场格杀,所有军卒都被下了兵刃,那些锦衣带刀武士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进了中军大帐。
“这些锦衣谍子……越来越放肆了!”有人嘀咕了那么一句,那个为首的锦衣充耳不闻,冷哼了一声,将主们站在帐外也是朝里面指指点点,他走到段韶、高延宗面前抱拳行礼,恭敬道:“奉指挥使之命,特来清查晋阳军大营,请太宰和都督海涵……”
段韶脸色有些复杂,摸了摸胡须,颔首道:“既然是命令,老夫自当配合,请自便吧。”
高延宗显然很不满这些锦衣密谍越俎代庖,明明他才是掌管晋阳兵马的人,清除叛逆,清查军械、钱粮这种事情也应该是他来做。他武人心思,厌恶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家伙,纵然知道这些是天子鹰犬,高延宗也实在难以对他们有什么好脸色,于是皱着眉刺了一句,“你们锦衣密谍什么时候职权那么大了?”
那锦衣副指挥不卑不亢地望着他,欠身说道:“锦衣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一般来说,陛下是不允许我们这么做的,只是祖大夫和郑尚书等重臣居然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遇刺,这说明什么?锦衣难辞其咎,指挥使也很震怒,我们总不能让陛下的眼睛和耳朵废了吧?高都督,您说是不是?”
“你是何人?”
“锦衣副指挥使王敬。”
“你不够资格坐在这中军大帐,那是太宰坐的地方!”
“既然如此,卑职可以换另一个办公地点,只希望都督您不要阻挠我们办差才是。”
高延宗面色稍霁,“如果是陛下的旨意,这自无不可,只要你们不要坏了军营里上下尊卑的规矩,劳资才不管你们如何折腾。”
“如此,谢过都督了……”
锦衣密谍的人迅速接手了第一步查核的工作,翻看校对账目、户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一点名,“贺拔闯,今日下午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跟一些袍泽去了东市万春酒楼饮酒……”
“属实否?”
“属实。”
“我记得离休沐还有一些日子,你为什么出营喝酒?”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特意去跟将主报备了。这个不算是违反军规。”
“你是……雄武营的兵?尉相贵将军麾下兵马……”有人在一边做记录。
“虽然你的理由很充分,但今日比较特殊,我们不敢听你的一面之词就放过你,总要查清楚才行,”副指挥使很认真的看着他,“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若是情况确实属实,我们不会为难你,好……剩下那些跟你去喝酒的都有谁?……”
同样的情况在晋阳各地都在发生,从宫内、军营和兵部衙门,从寻常勋爵家中到西市小贩,刑部和锦衣卫四处抓人,一切可疑人等统统缉拿下狱!
从黄昏开始,想要出城的人惊讶的发现晋阳的十几道城门统统关闭了,据说是在晋阳的四位都督联合下的命令,与此同时,青衣佩刀的人从前宫出来,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奔去,无论怎么打听,得到的消息只有一个,御史大夫和户部尚书在巡视西市坊的时候遇刺重伤,皇帝震怒,大索晋阳。晋阳骁锐、邺城禁军封锁了全城,五个重甲军营总计八千人全都披甲,枕戈以待。
青衣佩刀的锦衣密谍浪潮一般席卷了各军所在,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包括枢密院诸使在内的二十位大员请去喝茶,搜捕还在继续,各地都在流血,有三名开府仪同三司、六名散官、左光禄大夫、八名云麾校尉全家缉拿入狱,到了后半夜,基本上他们就已经梳理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按照供状上的可疑名单抓人,一夜之间,搜捕一千四百余人……
满城风雨。
…………
高纬面无表情,将地上的名册摔在地上,“搜捕了半天,居然一点有用的也没有查到?”
“启禀陛下,搜捕的范围实在太广,所以并不是很准确,我们还需要时间……”
刘桃枝单膝跪地,额上见汗。
“军营那边没有错漏?勋臣、世家的私兵如何?”
“陛下,这些我们统统查过了,所有在册兵员全都到齐,军械数量也对的上,至于勋臣、世家养的私军也没有遗漏,每一个勋臣的私兵来历、数目、籍贯、形象,去年都是按照陛下的要求登记了的,没有错……”
“那些甲士和铁车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
“看来那些人确实厉害,朕养了那么多密谍,到头来居然还是聋子、瞎子……”
刘桃枝等人深埋着头,不敢回答。
“行了,你下去吧,那些有重大嫌疑的,继续审问,若是实在没有结果……”高纬皱了皱眉,“就都斩了,对外好歹也算是个交代,你也幸苦了,先下去吧……”
大殿的门大开着,风如虎吼,皇帝低眉批阅奏章,仿佛真的将此事轻轻揭过了,不同寻常的安静。
而路冉却微微颤抖着,不是被这阴冷的风吹的。
刘桃枝不知道的是,在刘桃枝来的前一刻,内宫副总管高顺也来禀报过。
“……奴婢亲眼所见,刘桃枝亲手斩杀了最后的两个刺客,前面他御敌的时候,也同样是一个人都没有留下,还有,臣的人注意到,刘桃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去踪迹,而后又凭空出现,这一段时间内,谁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西市那边抓了几个重要的商贩,受到胁迫,帮忙藏匿那架铁车,锦衣密谍运送他们到诏狱,可没过多久,人就死了……”
“斩杀刺客……刘桃枝杀性重,杀红眼还是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高纬的UU小说顿了一瞬。
“可那两个刺客当时已经完全没有一战之力了……”
“说下去。”
“殿前值守杨素说他斩杀的那些甲士,盔甲材质很特别……我们顺着痕迹查了一下,发现打造这种盔甲的镔铁只有朔州才出产……”
“朔州……高思好?”高纬想了想,摇摇头,“若是只有他一个,他办不成这么大的事,他一定还有同党……既然你信不过刘桃枝,那就自己去查好了……”
高思好是朔州刺史,早有反心,如今又官拜大将军,高纬接二连三将他架空削权,如果背后的人是他,倒也说得通。
高顺抬眼悄悄地看着皇帝,道:“陛下,刘桃枝此人,出身不明,来历不明,过往不明,在投入高祖潜邸之前,他的一切信息都是一片空白,陛下”
“行了,”高纬打断他,“朕知道了……”
…………
“朕知道了。”
…………
皇帝那时候的语气和表情就跟刚才一样。
第二百零七章入围的第三方
晋阳城内灯火纷繁,晋阳城外落木萧萧,这是一片荒山野岭,渺无人烟,视线所及的地方,四处都被黑色的树影笼罩着,还有两个时辰才天亮,天很阴郁,只有幽暗的光闪烁在漫漫长夜之中,那是鬼火,一个人影在荒山之处奔行,停在了一处山神庙前,早有人拢起袖子,瑟瑟抖动着在那里等待。
看见影子来了,急急忙忙上前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皇帝那里可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那人重重的一拳砸在了他的颊上,那人倒地,捂着面颊,怒视着来人。面颊的骨头一阵剧痛,差点开裂了,口腔中一股子血腥气涌上来,“……你,你干什么?”
来人穿着夜行衣,看起来恍若农夫一般老实木讷,正是刘桃枝。
他扫了地上这个男人一眼,道:
“皇帝安然无恙,全身而退,怎么样,听到这个消息你是不是很失望?”
“…………”那人默然不语。
“先是串通宫里的内应,再是在西市坊内埋伏死士……
“高思好,你真是疯了!当街居然就敢刺杀皇帝,你以为你养了死士的事情皇帝不知道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蠢事就这么天衣无缝?”
他一把将躺在地上的高思好揪起来,铁钳子一样的手掐在高思好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稍稍一用力,高思好就已经窒息。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劝你收手,你却总做着那称王做祖的春秋大梦,从来不拿这些当回事,你这样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与其有一天牵连到我,不如我先杀了你!”
他瞪起眼睛,那双平凡普通的眼里闪着炽烈的杀意,高思好被掐住脖子无法呼吸,双腿在地上乱蹬,双手死死的攥住他的胳膊,想要挣脱开来,可是无济于事。
高思好少年时也曾领兵作战,气力还是有的,可面对着刘桃枝,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挣不开来,他的脑袋已经缺氧充血,涨成了紫红色,一支手猛力的拍击刘桃枝的手臂,嘶声力竭的喊道:
“咳……咳咳……我……我死了……你儿子也活不成……!”
闻言,刘桃枝更加暴怒,目中闪过虎一样的凶光,手下更加用力,高思好没有放弃挣扎,一支手扒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腾出来锤在他的胸口,缺氧和充血使他渐渐看不清面前的这个男人,挣动时的力气也越来越弱,但他还是瞪起眼睛跟刘桃枝对视,那里面有慌乱,有绝决,唯独没有妥协,意思很明白的写在脸上,“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你就尽管杀了我。”这是赌命的做法,养尊处优多年的高思好在这上面却宛若一个凶徒,就在他快昏死过去的时候,刘桃枝松开了手,将他扔在了地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高思好后背砸在地上,一阵猛烈的喘气,擦干嘴角溢出的血迹,居然笑了两下,“哈……哈哈哈哈……,虎毒不食子,看来你刘屠夫,也是有人情味的,咳咳……”
他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刚才被掐着喉咙憋气太久,已经伤害到了他的身体。
刘桃枝只要再坚持一小下,马上就能让高思好上西天,可最终刘桃枝还是放了他,他有软肋在高思好手上。
“我的孩子呢?”
“哈……还好,我可是拿他当自己的儿子在养,锦衣玉食,上个月,还请了个有名望的先生给他授课,教他识字,你儿子在读书这方面还算有天分,也好,将来不会跟你一样一辈子当个厮杀汉、刽子手……”高思好扶着身边的树木站起来,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笑,“其实我也能理解你……干你这行的,尤其是身为皇帝的亲信,受七代君王重用,不能有软肋在在别人手里,所以你连孩子都不敢有……”
“可既然偷偷摸摸的有了,你总不能看着他死吧?尤其你儿子还生得那么聪明伶俐,真不容易……虽然是个婊~子生养的,但你老刘家,也算有了香火了。”
刘桃枝死死的攥住拳头,闭目悲哀道:“我刘桃枝毕生只知道忠君爱国,陛下说什么,我就照做什么,这是我身为臣子的本分和节义,不料今日一世忠名……毁于一旦……!”
“从我接受你第一次胁迫开始,我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刘桃枝了……”
“怎么能算是忠名毁于一旦呢?”高思好笑道,“你暗地替我做事的事情,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只要我不说,你又怎么会损伤忠义之名呢?”
刘桃枝痛苦的摇头,“人,毕竟骗不了自己……”
“别想那么多,我知道让你替我杀皇帝根本不可能,因为你这个人死脑筋,宁愿一死谢罪也不会动手……,我想要的,仅仅就只是让你替我传递一下消息,你那么纠结干嘛,将来我万一要真的荣登大宝,史书上也只会说我篡位夺朝,谁会猜忌到你头上?”
高思好的话仿佛魔鬼的蜜糖,他在原地绕着圈子,顿了顿,道:“事情发展的如何了?”
这才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
“你派出的死士,我已经全都杀了,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开口。”
“皇帝一定还追查了吧?”
“皇帝命我们纠察城里城外的军营,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收押……”刘桃枝觉得愧对君上,语气低沉失落,“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高思好自鸣得意的笑笑,道:“我在朔州经营多年,有不少壮士愿意为我效死,这些人都是我从王府里带出来秘密潜入晋阳的,怎么可能在晋阳查到根底?死干净了就好……”
他在朔州经营多年,控制住的甲兵不下一万,这些都是他图谋大业的本钱,高欢起家的时候,条件还不如他,他如何就不能乘势而起,成就一番王霸之业?
高思好向来自视甚高,想起那个皇位之上的小儿,他就一阵妒火中烧。不过是占着祖宗荫蔽,得了这个江山而已,乳臭未干,不知分寸,一上台就对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的六镇勋臣下手打压,不重用他也就罢了,还处处猜忌于他,先是一纸调令把他从朔州刺史的位置上赶下来,搁一个大将军职务,还是个屁事不管的那种虚衔,他屡屡上表暗示要为皇帝鞠躬尽瘁,皇帝也是一笑置之,连入枢密的机会也不给他,难道他的资历还不如高延宗、高长恭那两个黄口小儿吗?岂有此理!
高思好一想到“是皇帝把他逼反的”心里就觉得坦然多了,先贤不是早都说了吗?“君使臣如草芥,则臣视君若寇仇!”,再说,那个小儿再这样下去,势必与六镇勋臣离心离德,那可是为高祖神武皇帝打下天下的六镇啊!与其等到有一日六镇哗变,江山破碎,宗庙无存,还不如他高思好提前动手,力挽狂澜,虽然他并不是高家的种儿,可他毕竟还姓高对不对?
正做着权掌天下的美梦,刘桃枝一语惊醒了他,“……虽然人都杀干净了,可你弄来的那辆铁车和那些披着重甲的甲士处理起来却很麻烦,虽然我已经把证人都杀了,可那些东西的痕迹却不好掩盖,我已经尽力遮掩,但还是不敢担保没人会查到你的头上。”
夜林寂静,偶尔有鸟儿的啼叫声传来,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一些小动物经过,林间的草地里沙沙作响,将这寂静的夜渲染的愈发安静……高思好茫然的看着刘桃枝,“啊?”了一声,半晌,眨着眼睛道:“我没有弄什么铁车和甲士呀……这,不是我弄的……”
二人相互对视着,薄淡的天光将二人的脸色映照得惨白。
高思好自以为是那个捕蝉的螳螂,却不料背后还站着一只黄雀。
此刻,他们都意识到,想当猎人的不止高思好一个,已经有第三方入围了……
…………
夜寂静,那个瘦削的身影在池塘前已经站了一晚上,春寒料峭,冷风刺骨,他盯着池塘里游动的红鲤,在水面下游动着,一团火也似。
一个娇媚的女子为他披上了大氅,“王爷你看了一夜锦鲤了,可看出什么没有?”
他对着女子温和的笑笑,“本王在想,这条鲤鱼,是不是龙变的,怎么生的那么好看,灿得跟金子也似……”
“王爷想多了,”那女子掩嘴一笑,百媚横生,道:“那么浅的池塘怎么可能养出龙来?”
男子的面色一下阴沉了,皱着眉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浅处何妨有蛟龙?你们不懂……”
“是是是,妾身不懂,王爷懂就好了呀……”
那女子俨然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他无奈,只得迁就她。
“今晚城里动静很大……”
“是呀,两位朝堂重臣重伤,现在家里但凡有私兵的勋臣人家,个个都惶恐不安呢。”
听到这里,男子俊秀的脸上似乎牵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宫里有什么风声没有?”
“宫里?没有,陛下和太后都好好的,能有什么风声?”
“是吗?那就好……”他笑了笑,望向远方的那座大雁塔,晨曦的辉光已经在塔尖上微微冒出了头。
“那还真是……很可惜呢……”
第二百零八章贺若弼
北齐武平二年,这一年在纷纷扰扰的乱世是相对平静的一年,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北周君臣相互争斗,宇文护正卯足了劲要将宇文邕掀下皇座;南陈君臣取得了北齐支持,眼下正在厉兵秣马,早一日凑足十万兵马,剑指江陵;而江陵一隅的西梁仍在苟延残喘,天下人都看得明白,他们只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此时,北齐表面倒是一片太平和乐,生机勃勃……然而这下面也依然潜藏着暗涌的狂流……
太平盛世,也会流血。两位大臣遇刺,正好说明了这个帝国的太平景象依然还很脆弱,是由当今一力维持的,在当今主政之后,帝国上下俨然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不同于以往鲜卑勋臣一家独大的局面,这种声音,恰恰给北齐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不论是文襄皇帝高澄还是孝昭皇帝高演都未能办到这一点,那条在北齐棋盘之上肆虐了二十多年的大龙,就要被拦腰铲断……!
皇帝纠集锦衣密谍大索全城,所有功勋家族和世家都在监察之列,但很奇怪的,以往态度强硬的勋臣都一改常态,出乎意料的沉默,面对皇帝亮出的屠刀,他们心里虽然并不舒服,但也没有了其他的办法,勋门世家表现出来的沉默,意味着这个主导这个国家二十多年的团体,已经虚弱不堪,或许依然是足以震慑世间的一股庞大力量,但面对皇帝亮出的刀子,还有几次三番的试探,他们已经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心思,反正皇帝和那帮文臣也并没有从根本上威胁他们的利益,这些……统统都可以看成小事,得过且过算了……
在朝中的利益被砍掉一些,这没有什么,西市口又斩杀了四五百人,这也没有什么,日子终归是要继续。
而对于百姓来说,更是如此,暗流汹涌的朝堂风云与他们无关,皇帝又杀了多少叛逆也与他们无关,他们在乎的东西其实自始自终就只有自家的柴米油盐。
当然,北齐的百姓们确实发现如今的日子和过去不同了,过去那些年战乱的阴影仍然笼罩在一些人的心头,恼人的不仅是软刀子割肉的田租国赋、水旱蝗灾,更有鲜卑暴徒的劫掠,不法商人、豪族的暴敛欺压,这些都深深根植于百姓的记忆里的,似乎从他们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如此了,软刀子杀人,慢慢割来也就习惯了,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活在世间就是受罪,油锅里慢慢煎熬,熬到人死灯灭,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但今年却不同了,以往总会有鲜卑大姓或者豪奴纵马劫掠,会有地痞宵小横行不法,可今年没有了,皇帝明旨,敢于触犯律法的都被投入了大牢之中,他们还听说,朝堂上,一众大臣正在商议要稍稍减轻农户的赋税,鼓励农事生产,这让百姓们喜出望外……
人人都说,明君治世,自有盛世气象。皇帝和朝上诸公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使得百姓承顺于下,渐渐的倒也有了些承平时节的太平景象,名臣抚民于内,猛将带甲于外,这高氏宗庙,茫茫关山、天堑以北,一时间少了许多趋利附势之徒,多了许多慷慨悲歌之士,好儿郎争相考虑的都是如何名垂青史,在这乱世之中立下不世殊勋,倒没有几多人去斤斤计较区区小命了。
武平二年二月十五日,三月考举正式开始报考,天下有志之人齐聚邺城,是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这一天,漳水之上,正漂下一只小小的乌篷船,此时正值春季,漳水水清波缓,从船上望去,可以看见两岸的良田,民舍寥落,雨晦天明,船上那士子打扮的人左右看看这片形胜之地,叹了一口气,“都说高齐坐拥天下膏腴精华之地,以往我并不信,如今亲眼得见,方才信了……”那说话的士子生得身量高大,衣衫洁净朴素,虽然是个文士打扮,但并没有一丝文弱之感,好似还有些鲜卑血统,眼窝微微陷下,鼻子鹰钩一般,视线扫过的时候给鹰隼一般,自有一股桀骜之气。
艄公站在船尾,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橹,此时的天还有点冷,这么冷的天还赤着脚,水上讨生活的大多如此,他偶尔抬起头,望着宽阔的河面,薄雾之间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邺城的影子,艄公道:“客人,再有一段路就是邺城了……!”
“嗯,好,到了你就直接靠岸停下来吧,我有急事要办呢……”那士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些钱,抛到身旁的小童手上,小童左看右看,为难的皱起了眉毛,拿给艄公看,艄公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歉意的说道:“客人,你这钱不是我们大齐的,我们不收这样的钱……”
“大周的钱在这边用不了吗?”那士子皱着眉的时候虎目微眯,看着颇有煞气,小老儿一阵心惊肉跳,壮着胆子道:“本来是可以的,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些钱在我们大齐根本花不出去……”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那士子正拧着眉暗暗叫苦之时,船舱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蝉儿,去我包袱里找些钱来付账。”随即,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婢女捧着一串铜钱出来了,付了帐,小老儿看过了,都是大齐常平五铢钱,一边谢过,一边想这伪周来的人真是脾气古怪,看着气度倒也不凡,怎么毛毛躁躁的,还不如他家娘子想事周全……而后小船靠了岸。
离河岸不远处就是邺城,北临漳水,东西七里,南北五里,从远处望过去,可以看见连绵的宫阙,房舍俨然,一切井然有序,气象雄浑,不愧天下雄城的称号,那士子搀着一个戴着锥帽的女子下了船,那女子的肚子已经显怀,行动颇为不便,“娘子慢点……”,那女子却毫不领情,白了他一眼,直接唤刚才那青衣小婢过来搀着她,嘴里也不饶人道:“我可不敢叫你搀着,万一你一个不注意让我摔着了,你儿子没了看你去那里哭去!”
那士子露出无奈的苦笑,知道妻子这是暗指他办事粗枝大叶,连钱也不先备好,这的确是他的错,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他有大事要考虑,怎么会去注意这种小事?摇摇头,进了邺城,早有一条长龙在那里拍着,看着还都是文士打扮,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堵在城门口,伸长个脖子巴望着快些排完。
“这么多人?”
那士子一怔,他娘子又白了他一眼,知道这又是这位大老爷没有考虑到的。于是放开嗓音道:
“废话,这是考举,天下独齐国一份,多少人指着过了这关鲤鱼跃龙门呢!人能少了才怪!你以为呢……你不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他不以为意,点点头,岔开话头道:“齐主好气魄,此一举可以笼络天下寒门士子人心!”
“别想这些没用的,先想想等一下去那里找地方落脚,这么多人,客店肯定不好找。”
“……娘子说的是……”
“……我真是弄不明白你了,为何非要跑到大齐来,你在大齐可没有什么人脉和根基,想要出头岂不比在大周难了十倍?”在门口排了好一会儿,他娘子已经是累的手软脚软,此时不由得把连日来的心思说出来口。
那士子连忙搀过妻子,掏出手帕擦着她额上的汗珠,歉疚道:“真是对不住你了,怀了孩子还要跟我奔波流离,我对不住你……周国就不必再想了,如今皇帝失势,眼见这大周很快就是宇文护那老贼的了,我父亡于他手,我怎能在他手下俯首称臣?”
“……本来我打算去投靠齐国公宇文宪的,可宇文宪转眼失势被宇文护丢下大牢,早晚是要铲除的,在大周我看不到希望,还不如来齐国,听说齐主是个爱人才有抱负的,我也正好一展胸中所学,人生也不算荒废了……”
提到被害死的父亲,那士子眼神阴郁,妻子担忧的拍拍他的肩膀,然后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倔了,怎么都不肯低头……我哥哥如今在齐主身边得用,刚好是你的一个助力,你却拉不下架子,来了齐国不肯去见他,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嗨,娘子你又说起这个,我呀,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凭真本事博出一个功名,况且你哥哥杨素那人……不是我说,成天摆着一副臭脸,好像我欠了他钱的德行。
“我要是求他,说不定又要跟我摆脸色,冷嘲热讽一番,哼,我才不去求他嘞,他只是个武夫,都能混个显贵,我就不一样了,我文武双全!娘子你走着瞧,将来我贺若弼混得一定要比他出息……!”
“别吹牛了,到我们了!”
“哦哦……”随即他反应过来,撇撇嘴道:“那么多人在,你就不能对为夫温柔一点……”
第二百零九章邺城游(一)
春寒料峭,这雨下起来,也让天气陡然又冷了下来,闹市的酒肆之中,贺若弼独坐窗前,自饮自酌,他已经将家眷安顿好,接下来就是报考了,可惜天公不作美,刚刚报名完,走在街上,天上就下起雨来,看这阵势,到明日天明也是不会消停的,贺若弼无法,只得到这家客店之中饮酒小憩。
此时黄昏已经过去,小窗岔开露出的一角天空,深黑之中透着淡淡的蓝,泥土的腥气已经被大雨冲去不少,贺若弼就着一碟小菜,喝着黄浊的醇酒,回忆起自己的过往,不由得觉得恍若隔世……
贺若弼勋门世家出身,其父是西魏、北周的武将贺若敦,以武勇善战而闻名,屡屡与南朝大战,保国祚安稳,然而就是这样一员大将,最终却因为言语之间冒犯了大冢宰宇文护而被逼令在家中自尽,那个时候……贺若弼已经加冠,那一天贺若弼记得很清楚。
大冢宰的命令下来之后,父亲遣散了家中的僚佐,把自己关在房门之内,饮下了毒酒,贺若弼撞开了大门,看见他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挤出一抹笑,对贺若弼说,他这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平定南朝,然而却实现不了。他还说,他就是因为这张嘴而获罪,让贺若弼从今往后谨言慎行,而后就咽下了气……
贺若弼想到这里眼眶微红,这是他从小崇拜、视若天柱的父亲啊!宇文护那老贼却无视其父的功绩,说杀就杀,贺若一门为宇文氏拼死效忠,最终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
贺若弼饱读诗书,见识广播,而且勇武过人,自认可以撑起贺若家的门户,他只需要一个机会,然而就是连那么一个机会,他也找不到,满朝权贵,也只有一个齐国公宇文宪愿意征辟他,如今连宇文宪这么一个最后的指望都被丢进了大牢之中,贬为庶人,他的出路被堵死了,他心内彷徨无比……
直到他听说投降齐国的表兄杨素大获齐主信重,他心中这才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杨素和他们贺若家有亲缘关系,贺若弼得要称呼杨素的父亲杨敷一声舅父。
汾州大战之时,舅父杨敷被齐国大将段韶、高延宗擒获,而在此之前斛律光和韦孝宽会战与玉璧郊野,表兄杨素为齐军所俘……想不到杨素到了齐国之后居然另有一番机遇,伴驾在齐主身侧,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传回北周朝中也是引起过一阵轰动的。
就是这条消息给了贺若弼一丝希望,杨素只是一个纯粹依仗武勇的人,虽然粗通文墨,但不如他,如果连他都能占得如此大好前程,那他贺若弼又为什么不行呢?
而后他更加积极的打听关于齐国的一切,听说齐主给那两个叛周归齐的鲜卑部落酋领优待,又听说从前被齐将娄睿俘虏去的周国膘骑大将军杨如今在燕州掌兵,权同刺史……
这,给了贺若弼越来越多的信心,他最终决定抛弃北周投奔东边的齐国,宇文家待贺若家凉薄至此,还有什么好再为他们效命的?贺若弼冷眼旁观、对比两国前途之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齐国这些年虽然国势衰颓,被北周压着打,但齐主高纬掌权之后,一改前朝弊政,整顿朝野上下,而且大纰任用汉人世家出身的官员,大规模的赈济灾民,充实府库、军备,推行法制,这就是明君之姿呀!
而齐国本身坐拥天下膏腴精华之地,若不是高氏长久以来的弊政使得齐国积弱,又怎么轮得到北周掀起战事?怕是玉璧那边还得每年派人在河面上凿冰呢。
再看看周国,虽然坐拥关中、巴蜀等战略要地,但毕竟人口稀少,严格来说实力并不如齐国,之所以这些年能够稳压齐国一头,一方面是坐拥险关雄城,有恃无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国推行府兵制,战斗力还是比较可观的,而北齐的鲜卑甲士们战力在急剧退化,除了晋阳六坊的鲜卑百保,周国并不惧齐国。
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高齐的老底子就在那里,并不是摆在那里好看的,齐国的人口比周国、陈国加起来都要多,随着齐国的改革深入下去,国势逆转是绝对的,而反观北周,调动二十万兵马就已经是艰难无比,若是倾尽全国之力,勉强可以凑足四十万甲兵,而北齐光是六镇就有超过二十万之众的兵马,若是如北周一般全盘推行府兵之制,并且加速汉化规模,那可以调动的力量想想就觉得恐怖!
段韶和斛律光在汾州、河东大败宇文护,是不是也可以看成齐周两国国势的逆转掉头呢?高齐有盛世景象,再过二三年,齐国府库已丰,甲兵已足,届时齐主若是西征,周国还能跟当年一样像挡住高欢一样挡住高纬吗?未必吧……宇文护怎么能跟宇文泰相提并论?只有枭雄才能战胜另一个枭雄,大周也只有宇文泰可以做高欢的对手,而周国还有枭雄吗?宇文邕……他还有机会翻盘吗?
贺若弼摇摇头,无声苦笑,纵使宇文邕可以翻盘也来不及了……齐主的国策十分狠辣,贺若弼眼光过人,从一些残余消息之中瞥见了未来。对内,齐主逐步将盘踞在朝野地方的鲜卑残余清除出去,选贤任能,推行汉化,致力于改革,抓紧一切时间壮大国力,充实府库,招募士兵,使民生复苏,国家安稳……对外,他与突厥订盟,与南朝结好,以战马资源笼络南朝,以财帛器物使夷狄归心,拉拢南朝,意在牵制周国,收拢契丹、,意在遏制突厥、高句丽扩张态势,一招招一步步,一步不错,成就了现在这种局面。
目前这盘棋才下了一半,等齐主这盘棋下完,大势已成,就真正的会形成雪崩之势,四海之内,再无抗手,一统南北也只是时间问题。
有这样的战略眼光,这就绝不是那种吹捧出来的庸碌之君。他贺若弼要名垂青史,建功立业,当然要站在最强大的那一方,贺若弼又不傻,既然总要找一个效忠的对象,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一个好一点的主子呢?
贺若弼自负才华,且通晓内政,兵事也精通,当得起文武全才之称,下月考举,就是他一鸣惊人,名动天下之时!贺若弼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一颗心越喝越烫。
忽然,隔壁的几个士子喝醉了,在那里高谈阔论,云天下如何如何,朝野诸公如何如何,还有的,在那里畅谈国势,推测来日齐国治国安邦的方略,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一个人的才学见识,通过简单的谈吐就能展露出来。
贺若弼佯装喝酒,却仔细听了几耳朵,发现这些士子大多都是眼高手低之辈,说起国家大事仿佛头头是道,却没有几句话是抓住重点的。
有的说国朝失策,年节前契丹杂胡闯祸,事后朝廷不责罚也就罢了,还加以安抚,对契丹诸酋加官拜爵……这不对,应该严厉斥责打击,让他们从今往后不敢作乱才是,这些夷狄之辈,鲜廉寡耻,那有什么忠义?唯有以力镇压,打过两三回,还怕他们不自己坐上囚车来向天子告罪吗?
还有人讨论起国朝大势的时候,说天子欲振兴图强,但碍于鲜卑诸卿的压力,不好放开手脚,还说当朝权贵祖和郑宇虽然有治国干才,但缺乏魄力,若是他就如何如何……
简直就是孩子说出来的话,幼稚的令人发笑,果然是寒门出身,学问或许有,可这见识委实太浅薄了一些。
如果贺若弼在考场之中的对手就是他们吗,那根本就不用担心,他稳拿第一啊!
如果他都拿不了第一,那肯定……绝对是有黑幕!
有细雨从窗外飘进来,冰凉的水汽让他喝酒喝的烫红的身子为之一爽,正打算再叫一壶就当提前庆功的时候,有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辅伯,真的是你?我的老天……
“我还以为看错了!”
贺若弼端着酒壶的手差点没拿稳。
第二百一十章邺城游(二)
贺若弼转头望去,只见那人五短身材,穿着一身简单的儒衫,头山梳着一个文士髻,唇上微髯,虽少了几分名士风仪,却也不难看出是一个很精明的人,贺若弼瞬间怔住了,这人不是他的旧识独孤又是那个?他不是因宇文宪而受牵连被宇文老贼远蹿边州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当即愕然,“独孤……昭玄兄,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不是……这”贺若弼大惊失色,独孤他是知道的,当初他想入齐国公府,听说高很有才干,本着交好同僚的心态,还特意跟高笼络了一下关系,两人的交情嘛,没多有少了。可是这货明明现在应该在北荒啃沙子才对呀!
高猜到贺若弼此时所想,于是笑道:“辅伯想必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其实也不用太惊讶……以后我会跟你讲的,辅伯来大齐这是要做什么?”
“我……我听说齐主三月开考举,招揽天下贤才,于是就来碰碰运气。”贺若弼猜高出现在这里没有那么简单,从一个囚犯,短短几个月又变回了这样一个世家子模样,其中肯定还发生了些什么,不过高没有立刻跟他说,他也很识趣的没有多问……毕竟高出身渤海高氏,跟高齐皇族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虽然他父亲高宾叛齐归周,可底子还在,利用过往人脉运作一番再来齐国混个出路还是可以的。
高听了之后很是惊喜,“哦,辅伯兄居然也是来齐国投个出路的吗?”而后若有所思,“也是,辅伯兄在周国举步维艰,还是来齐国更有出头之日,以辅伯兄之才,相比,必然可以在考举之中名列前茅!”
贺若弼最喜欢听人吹捧,喜得眉开眼笑,而后他反应过来高刚才说了一个“也”字,顿时起了打探的心思,“唉,当初听说昭玄兄被定罪远蹿边州,在下还心中牵挂了好一阵子,日夜悬心呢……只是,不知道为何昭玄兄又到了齐国来……”
高谈起此事也是一阵唏嘘,“……这事说来话长了,当初我被定罪,远放瓜州,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可没有想到居然在半道上碰到一伙劫匪,把押解我的公人都杀了,我侥幸逃得一命,后来……”
烛光暖煦,两个故人面对面侃侃而谈,高将自己的际遇和盘托出。
当他说道那些土匪居然把他押解出了境,贺若弼的第一反应就是高在胡扯,等到听到他后来被齐主召见,之后的一番际遇更是让贺若弼嫉妒的同时觉得荒谬……不过他深知高为人,他没有必要骗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然信了大半,“既然昭玄兄如此得齐主青眼,那为何还要来邺城考举?直接留在晋阳当官不行吗?”
这是他唯一的疑问。
高也是感慨,道:
“我原本上书万言之策就是为了求官,但天子看了虽然也觉得不错,却不能直接授予我官职。”
“哦?为何?”贺若弼身子前倾,侧耳倾听。
“皇帝说国家有法度在,去年开考举之时就已经说过……不管有才无才,总要在考场之上走一遭才算得了见真章……这是陛下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坏了体统,于是让我来考上一考,中了功名之后,再来考虑授予何职……”
贺若弼颔首:“这是正理,既然立下了规矩,总要遵循才是,不然国家就坏了法统,身为帝王,就应该出口成宪,一言九鼎才是!”
同时,贺若弼心下也是一松,看来考举的公正性还是可以保证的,这就好办了,这就好办了……他与高互敬了一杯酒,高问道:“辅伯兄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
“我跟我家夫人一起来的,几个兄弟都还在周国。”贺若弼仰面闷了一口酒。
“…………”高一时语塞,这功名还没影儿呢,贺若弼就已经将妻子和身家一并带来了,也不知道该说他自信还是说他二,不管这种场合在,也不好打击贺若弼,于是勉强笑笑:“不知道嫂夫人先下安顿在何处,若是还没有安顿好辅伯兄一定记得跟我说,我本是大齐的人,最近又得了族中资助,也算薄有资产,在邺城也能暂借到一两套宅子……”
贺若弼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口气不由自主的就变得有些硬:“多谢昭玄兄关心,我虽然现在没有几多钱财,但给家里人安顿好的还是可以办到的,不劳昭玄兄费心了。”
高知道贺若弼这人向来心高气傲,面色尴尬了一瞬,倒也不以为意,“对了,辅伯有没有去见处道兄?他现在在天子身侧,前途大好,辅伯兄本就与处道兄是表亲兄弟,你们两个都是有本事的,该相互扶持,引为臂助才对……”
贺若弼心里一阵郁闷,低头夹菜,嘴里嘟囔道:
“我与他不合已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放下成见的,昭玄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总要堂堂正正博出一个前程,才好去见他……我一路过来也打听过了,皇帝确实是对他青眼有加,一上来就让他值守宫城,可不是普通亲信那么简单,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也不知道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辅伯兄有所不知,处道确实际遇不俗,一投降大齐就被安排了一个禁军骁骑校尉,皇帝移驾晋阳,沿途巡狩的时候,他又是救驾有功,射杀猛虎,被皇帝赞誉为虎将,虽然后来犯了点小错,与安德王高延宗有些龃龉,但皇帝依然维护于他,可见荣宠不减啊,我看……他升任将军,镇守一方,只是早晚的事……”
贺若弼冷笑,“以他的才干,统领一军就已经是顶天了,就算前面运道好让他给赶上,又值得什么?若他的才能配不上这个职位,帝王的青眼荣宠只会是惹祸的根苗。”
高牵了一下嘴角,摇头苦笑,指点着贺若弼道:“辅伯兄啊,你这脾气还真是一点没有变,居然谁都不放在眼里吗?处道兄统兵之才还是有的,这,就连柱国将军韦孝宽也夸奖过他的,将来未必就不能出将入相……”
“呵,既然昭玄兄都那么说了,那就是吧……”
高怕再说下去两个人要打起来,于是只得另找了一个话题,“辅伯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贺若弼皱着眉略想了想,道:“先在家温几遍书,应对考试,然后去看看我舅舅,他不是在邺城养老吗?”
杨敷被俘虏之后不肯投降,皇帝大概是看在杨素投诚的份上,饶了杨敷一命,赐了一座宅子,给了一个空头职位闲置着,已经过上了标准的养老生涯。
高道:“……,除了杨老将军,辅伯兄就没有打算去拜会一些大人物吗?结好这些大人物,对辅伯兄在大齐立足大有裨益呀。”
贺若弼皱眉想了想,犹疑道:“……不瞒昭玄兄,我倒是想去拜会一些大人物,给自己铺个路,可是我一无钱财,二无根基,三无人脉,只怕就算腆着脸上门也会被人家给轰出来……”
“哈哈,辅伯兄不必担心,今夜我就带你去拜会一位大人物,以辅伯兄你的才干,必能得贵人赏识!”
“敢问昭玄兄,你说的这个大人物是何人,莫不是当朝右相?”
贺若弼了解高,高外表恭谨,实际也是很有傲气的人,能让他承认是大人物,这人的权位就绝对小不了。
“不是,右相赵彦深年纪不小了,又日理万机,那有时间接受士人们的拜会?不过我要你去见的这个人,分量绝不会比右相小到那里去。”
高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这让贺若弼心里有点小不爽,但同时也更加好奇了。
“谁啊?”
“当朝太傅、冯翊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