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决胜
沙钵略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事实上,在北齐的精锐铁骑在狼骑的绞杀之下所剩无多的时候,他还一度打马驱前,拿着他的部下刚刚缴获的齐军将旗,冲着那些还在鏖战不休的齐军,用半生不熟的鲜卑话宣扬自己的爱才之心,意图瓦解对方的士气。
达奚长儒派去钳制突厥人后路的小支齐军被他消灭了,这杆将旗就是他的战利品,当然,那个契丹人出身的将军也被沙钵略砍掉了脑袋,在尸体身上发泄完怒气的大汗觉得这颗头颅很有纪念意义,他要把这颗头颅做成酒器。
原本他想着,如果眼前的这个齐将被他抓住,也要将那个人的脑袋也做成酒器,可他现在改了主意,如此勇猛的悍将应该为雄鹰所驱策,这个人就应该属于他才对!
而那些齐军却将他的一番好意当成了耳旁风,不光如此,他的喊话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让那些杀红了眼的杀胚知道了自己的方位。
战场之上烟尘滚滚,四面八方都是狼一样的突厥人,齐军将士固然勇猛无畏,但在混战之中确定方位却是老大难题。
沙钵略的喊话,让齐军上下所有人都起来眼前一亮,最起码,他们知道到底该往那个方向冲了!
叱罗艺虽然年轻,但在军中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一柄长刀号称打遍军中无敌,而今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自然没有怕的道理,他反倒愈发精神抖擞,对着大家喊道:
“那个狗娘养的就在前面,只有几十步远,跟我杀过去!”
“——我们助你拖住追兵,你快带人杀穿过去!记住将军的嘱托,砍他的狼旗!砍狼旗!”一名浑身裹甲的彪形大汉瞪着发赤的双目,带着几个人,勒过战马,头也不回的朝相反的方向冲杀过去,稍稍缓解了叱罗艺眼下的危急。
而叱罗艺则在附近兜圈,不与追兵纠缠,一支弓箭扣入弓弦,无声无息穿越百步距离,面对面射杀敌兵。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抬弩射杀敌军。
突厥人举盾后退,无意间露出一道薄弱缺口。叱罗艺抓住机会,眼疾手快,向射出的缺口蹿出几步,跳出敌军包围,立时杀出了沙钵略编织的包围圈。
乌黑铁兜鍪下狰狞的面目清晰可见,沙钵略看得心惊跳,催马就跑。他毕竟在战场摸爬多年,明白叱罗艺的意图,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快速后退。
以沙钵略的谨慎细心,不可能不多做准备,在本阵两侧还有两排弓弩手,想来就算有人可以冲杀到前面来,也会被密密麻麻的弓箭射成刺猬!
但沙钵略显然失算了,或者说,叱罗艺的骑术实在是好得出奇,在弓箭俯冲过来之前,他便藏身马腹下,等到箭矢发完,他已经冲到了金色的狼头旗前,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眼见象征着阿史那家族无上威严的金狼旗倒地,整片战场都安静了一瞬,沙钵略的心脏仿佛也在哪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从阿史那家族在大草原上确立王者地位开始,这杆狼旗就从未倒下过,只要它出现在战场上,再强大的敌人也会在突厥勇士的铁蹄之下化为齑粉。
然而就是在今天,这杆承载了突厥无上荣耀的旗帜却在他眼前倒下了……齐人的甲士冲到了突厥大汗的面前,在所有突厥勇士的面前,硬生生砍断了它……
阿史那的荣耀被人踩在了脚下。
沙钵略定定的望着他,深陷的眼窝里透射出令人心悸的目光,那眼神冰寒嗜血。
在目光的另一端,叱罗艺胯下的战马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吐着白沫倒在了地上。
叱罗艺捂着右腿的伤口,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他高高地昂着头,以一种张狂的姿态疯狂地挑衅着突厥大汗……
“这样的狼崽子是养不熟的。”沙钵略顿觉有些意兴索然,摆了摆手,大批大批的突厥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去……叱罗艺和剩下的十几人甩手扔掉弓弩,背靠背聚拢在一起,操起盾牌,扯着嗓子喊道:“——奶奶的,来吧!”
达奚长儒身后,无数的猛士已经披上了铁甲,零零星星的白雪伴着刺骨的风,落在他们的身上肩上。
老将军正观察着战局,寻找着最佳的迎战时机,在他们面前是一片缓坡,可以让他们一路冲到平原上……突厥人的狼旗被砍断了,接着叱罗荣的兵马也加入了战局,整片战场就如同沸腾的汤锅一样,鼓噪不休……
达奚长儒意识到时机已到,他朝后看了一眼,接着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以一种平淡而坚决的口吻说道:“冲。”
他身后,海潮一样的铁甲层层涌动,晋阳最精锐的猛士们提起了长槊,翻身上马,无声无息地覆压上前。
突厥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一支杂胡组成的队伍跑到了山脚,他们脸色发白,弯弓向着山上,意图阻拦住齐军的脚步。
而这注定是徒劳的,齐军装备精良,披着重甲的铁骑在前,其余精锐在后,坠在最后面的才是突厥的兵马,弓箭落在他们身上,或是被挡开,或者是卡在衣甲的缝隙里,根本造不成什么有效杀伤。
更何况齐军的面前一片坦途,哪怕一块显眼的草木和石头都没有,对于达奚长儒麾下这支以骑兵为主力的六镇精锐来说,正是用武之地,当下驰马弯弓还以颜色,势若浩荡山洪,倾泻而下!
东突厥大军抵挡不住,又是眼睁睁地看着齐军撕开重围,直捣阵中心而去。
“向马群密集的地方射,惊散他们的马群,让他们无法列队”,达奚长儒高声提醒,这一刻,他等得太长了。好在,长时间的蛰伏等待终于迎来了回报!他对那些杂胡置若罔闻,直扑阿史那摄图的精锐狼骑,那是东突厥王庭的全部力量!
至于两边围上来的杂胡?哼,强者之间的对决,哪里有哪些蝼蚁说话的分?
对于彪悍的游牧民族来说,战马和弯刀是他们的一切。然而,这些被他们视为珍宝的战马如今却成了灾难之源,齐军用陶罐装满了火药,高高抛进突厥阵中。战马瞬间被这雷响和火光惊吓到了,它们不安地咆哮着,将马背的杂胡战士摔下去。
甚至都还没有等到面对面的厮杀,他们就已经溃不成军。
各部阻拦不住齐军的冲锋,军心已然躁动不安,心里既惊骇于齐军的战力,又害怕大汗会秋后算账,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沙钵略见这些杂胡如此不顶用,顿时怒不可遏,他调来了三支小部的精锐狼骑,前往阻挡齐军,可齐军锐气正盛,哪里是突厥人阻拦得住的?敢与之交手的,不是被撞飞就是被斩落了马下。
值此之时,达奚长儒也奋起神威,箭不虚发,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如此几次之后,这几支狼骑也不得不溃散下去……
“废物!”沙钵略气的一连砍杀了三个小头领,才稍稍止住自己的怒气:“再不拦截住他们,他们就要冲到我的面前来了!吹号,把剩下的人马全都给我聚集起来,哈撒儿!你聚集起剩下的各部人马,让他们聚集起来,朝齐人反向对冲过去,把他们压回去!前面这座山不算高,也没有什么屏障,只要咱们能将他们压过去,就可以组织弓箭手对齐人进行弓弩压制。否则山下的队伍一旦被打散了,军心就大乱了!多少人马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
沙钵略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
那个名为哈撒尔的突厥将领正冷汗涔涔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大汗暴怒的神色,不知怎地,一想到将要面对齐军的铁骑,这个一向以勇猛善战著称的突厥大汉此刻居然生出了几分畏惧来,他嘴唇嗫嚅了半晌,才回复道:
“大汗,齐人刚刚冲阵下来,气势正隆,不可力敌啊,他们已经做足了准备,我请求大汗先带着大部人马后撤一段距离,如果大汗一定要与齐人在这里决战,突厥勇士的鲜血都会在这里流尽的!”
哈撒尔说道:“大汗你看看那些杂胡,他们已然被齐军吓破了胆子,是根本就不敢和他们交锋的!”
“你的意思,我们应该跑?”沙钵略冷声询问。
“大汗……”
哈撒尔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惜沙钵略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哈撒尔刚抬起头,硕大的头颅就滚落在了地上,鲜血几乎将沙钵略的衣摆都给染红了。
沙钵略绷紧了下颚,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而后落在人群里一个强装镇定的贵族身上,“处罗侯,你给你五百人督战,你去把那些部族剩下的人都聚集起来,让他们挡住齐人的攻势,如果他们胆敢退后,就把他们首领的脑袋砍下来!”
“大汗……”阿史那处罗侯万万想不到兄长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会把他派上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齐军如此强大,上去就是送死!可作为亲兄弟,处罗侯对沙钵略的狠辣和无情是有着相当的了解的,他根本就不敢对自己的哥哥说半个不字。
在沙钵略的眼神逼迫之下,处罗侯这才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沙钵略的孤注一掷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虽然这些聚集起来的炮灰的确是一定程度上滞涩住了齐军的脚步,但东突厥大军崩溃的速度显然更快。
那些可怜的突厥牧民们拿着简陋的圆盾(木牌),在督战队的逼迫之下,慢慢向齐军移动。一些突厥的箭手们则以他们为肉盾,射杀防御较弱的齐军,他们每个人穿者黑色的罗圈甲,他们的任务除了射杀齐军之外,还有的就是督战,射杀一切敢后退的人!
齐军上下毫无畏惧,他们如捕食的猛虎一般,将胆敢挡在前面的敌人全都撕成了碎片……杂胡冲上来,倒下去。突厥的狼骑冲上来,也倒了下去,然后,呐喊声渐渐消失了,整片战场又恢复成了一片死寂……
当杨檦带着麾下的前锋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尸体在旷野之上堆成了小山,脚下的冰块还凝结着粘稠的血色。
但沙钵略却没有抓住,这个口口声声要与齐军决一死战的突厥大汗在目睹了各部联军被齐军碾碎的一幕后,就果断的抛弃部众逃跑了。
“来迟了啊。”杨檦不无遗憾的心想。
战场的中央,破败的狼头大旗斜斜插在土中,浑身血污的突厥贵族男子领着所剩无几的部下跪在雪地,双手捧着缀满宝石的匕首,恭敬地呈给大齐的使者,“阿史那处罗侯,愿意归降大齐皇帝陛下!”
第三百六十六章王道
长城以南,雪势已然削减了很多,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点落下。
一匹驿马正顶着风霜,往晋阳的方向狂奔,马儿的嘴角已经泛出白沫,但驿卒依然在玩命鞭挞马臀,晋阳城巍峨的城墙就在眼前了!
漆黑的暮色之中,这座雄城宛若一头潜伏在阴影里的狰狞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八百里急报!杨檦、达奚长儒追击塞外千里,王师大破东突厥!”
驿卒扯着嗓子朝城关上大喊,这一路奔来,他已经不知道将这条战训重复了多少次,嗓子都喊哑了,但依旧是中气十足,教城关之上的守卒听了个清楚。
戍守晋阳北门的守将闻讯,命人用吊篮将城外驿卒运上,又询问了几句,明白驿卒所言确凿无误后,才面露喜色大声吩咐道:“这位兄弟一路赶来,真是辛苦了,你们马上给他安排温汤、食宿,好生招待人家,我来把战报呈递给都督!”
说完急匆匆离开了。
心里暗暗思忖,就在今日白天,都督还在忧心军情,言说朝廷大军冬季出塞与敌野战是不智之举,达奚长儒与杨檦在无强大后援的情况下与东突厥交战,徒劳无功就不说了,损兵折将几乎可以预见……现在这份战报呈上去,也不知道都督会是什么一个表情。
早在很久之前大家就做了设想。
假如都督所说的都成了现实,都督自然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弹劾裴世矩、苏威,甚至是高熲这批当政的人冒失轻敌,对于朝廷收缴军权的举动自然也就有了充分理由推脱;
可假若都督料错了,达奚长儒真的仅凭那么点兵力就完成了降服突厥的壮举,那么突厥今后对大齐边塞的威胁也将直线降低,大都督存在的意义也就可有可无了,届时都督自然无法再阻止苏威粗暴的收权,干涉地方军政。
那么大都督的职权无疑将受到大大的限制,各都督在地方上说一不二、言出法随的日子,也就将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都督和苏威斗到现在这个地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都督已然落入了绝对的下风,陛下没有直接降旨剥夺都督的职权已经是顾念兄弟亲情的份上,如果再不肯低头,恐怕连个太平王爷也做不成了!得要想个法子好好规劝都督才是!
此时,都督府的别院中,暖阁的门照旧开着,苏威搬了把摇椅,懒洋洋窝在上面。他的学生、当朝太子殿下正在背书。
小胖子来到晋阳以为远离了母后的眼线从此可以放飞自我了,但事实却是残酷无情的,自从他偷偷跟着王叔出去打猎被发觉之后,苏威就将他的课业提了整整三倍!
不光要读孔孟,还得熟读各种史书,完了第二天一早要交一篇昨日的感悟心得,据说这是父皇交代的,套用父皇的话,姑且称之为“日记”。
一听就不是正经人写的玩意儿!
太子殿下不想写,但太子师的权威是强大的,苏威面上看谁都一副烂好人的模样,可一旦触及到原则问题,那就是寸步不让,吃了几个暗亏之后,太子已然失去了和他较劲的兴趣。
睡觉前照例是拼读史书的时间段。苏威不光办事利落,教育方式也眼光独到,他发觉太子厌烦那些毫无趣味的经义之后,就换了一套方式来调动太子学习的积极性,今晚师徒二人便围着火炉探讨起了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
在品评起项羽、刘邦二人孰优孰劣之时,师徒二人发生了争论。太子年少,崇拜力量,便认为项羽英雄盖世,远胜刘邦。而苏威却对项羽嗤之以鼻,说项羽连给汉高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高珩当即怒气冲冲地瞪大眼睛,要求苏威给个说法。
苏威摇摇扇子,不咸不淡地回道:“…项羽残暴嗜杀、刚愎自用,灭秦之后,他坑杀降卒,纵容士卒烧杀劫掠,失尽关中人心,是以汉高祖一出关,三秦子弟便望风降服了。他表面刚强果敢,实际却优柔寡断,范增这样一心为其着想的谋士都不能扶起这摊烂泥,而反观汉高祖,上到将帅,下到士民,皆心悦诚服、为其所用,这难道不是刘邦有帝王之才吗?项羽的治下穷兵黩武、哀鸿遍野,刘邦的治下,约法三章,士民皆安,仅此一项,高下立判!”
说完,他略有深意地看了高珩一眼:“孙子兵法有云,凡用兵之道,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才,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项羽和刘邦对峙许久,四面开战,看似双方维持着平局,实际项羽已然落入下风,楚军千里征战,后勤尤其繁重,项羽为了打败刘邦,不惜横征暴敛、结怨于楚地百姓,彭越、卢绾等将又突入楚地,攻城拔寨,让楚军烦不胜烦。不光如此,卢绾还乘机收拢楚民,推行汉政,使楚民争相归附,项羽人心尽失!这也是为什么数十万楚军,越打越无力,越打越疲软的缘故……当刘邦要他死的时候,他不一定会死,可是如果他自己治下的百姓都希望他死了,那他就绝对活不成了!”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汉高祖真是吃透了这个道理啊,”苏威见太子陷入思考,循循善诱道:“太子听过陛下说三国,想必也知道刘皇叔‘每与操反,大事可成’,项羽对士民视若牛马,汉高祖对百姓稍微好一点,项羽就落入了下风了。”
“项羽果真如史书记载的一般?须知史书也是人写的,写史书的人就一定会不偏不倚,客观公正吗?”太子心里已经信服了一半,却依旧辩驳说道。
苏威摇摇头:“史书是不会错的。”
“那司马公还说,刘邦是他母亲和龙生出来的呢!神武帝也是开国天子,难道他也是龙生出来的吗?”
“帝王将相的出生可以神话,但史实却是无可辩驳的,”苏威微笑:“彭越击外黄,外黄子民降附,项羽复克外黄,按照以前的习惯,将外黄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尽数驱赶到城东,准备全部坑杀。外黄一稚子在项羽面前劝说,言道彭越强攻外黄,外黄不得已而屈从,就是为了等待大王到来,不料大王一来,又要把人全部坑杀,从此以后百姓们哪里还肯归降大王呢?项羽一听有理,就赦免了那些百姓。”
苏威面露嘲讽之色:“外黄小儿都明白的道理,项羽活到二十八岁居然还不明白,这样的人也敢称王称霸,离死不远了!”
高珩心悦诚服,接着反问道:“项羽固然气量狭小,不能容人,刘邦难道就好很多吗,韩信这样的大将最终都免不了鸟尽弓藏的下场,他真的称得上明主吗?”
苏威依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臭屁模样,他摇摇头说:“昔日有人上疏举报韩信谋反,第一个跳出来劝刘邦杀了韩信的难道不是韩信昔日的部下吗?可见韩信确有取死之道。”
“从汉高祖的立场上看,光是他坐观荥阳成败,拒不发兵就已经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了……更别说后来韩信还在田氏一族答应归降的情况下出兵,害死了郦食其,导致齐地动乱,汉军差点陷入腹背受敌的情境,他拥兵自重不说,还伸手向汉高祖讨要爵位,换成是殿下,殿下岂能容忍这样的臣子?”
“从汉军将帅们的眼里,韩信不救荥阳,致使记信、周苛这些人惨遭杀害,记信等人的好友亲朋岂能不恨韩信?此为一!韩信屡拒诏令按兵不动,等他愿意出兵,楚汉之势已成定局了,致使他麾下的将领失去了一大把获取功劳的机会……更不用说,诸多将领和项羽拼命打生打死,打到项羽败亡还连个爵位都没有,而韩信在后面什么也没干,拥兵自重就捞到一个王爵,将领士卒岂能没有怨言?”
“他从小兵一跃而为大将,汉高祖将自己的后背都托付给了他,汉高祖对他难道还不够好吗?而当汉高祖深陷重围的时候,他哪怕是有一丁点的情分在心里,也会立即出兵勤王,他却拥兵自重、坐观成败,这样的人,就算有再大的才干也不能用了!”
高珩思忖片刻,也摇了摇头说道:“这样的人,恐怕孤也是要欲除之而后快的,那汉高祖为什么不早早处置了他呢?他既然能在韩信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拿了他的兵符,就能在韩信不知情的状况下杀了他。”
苏威提起这个也是一脸赞赏:“这就是汉高祖的格局了,他考虑事情,绝不是以自己的好恶为考量,而是从整个大局着眼,一,他需要韩信这样的良将为他训练将官士卒,二,他害怕因为韩信的事情牵连到萧何!”
“萧何是韩信的举荐人,汉高祖杀了韩信,萧何如何自处呢?他离得开韩信,却缺不得萧何!就算是为了萧何,汉高祖也得忍耐。汉高祖何等英雄?他一区区一阶亭长成为统御天下的至尊,最大的优点就是能识人,他不怕韩信是个混账,他就怕不知道韩信是个混账,既然知道韩信不可信,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只要控制得当,韩信就算坐拥再多的兵马也翻不出浪来,还得乖乖为他卖命!”
“由此可见,人心如水,有善有恶,一切都在于引导和控制,控制得当,心怀二心的人也要俯首卖命,反之,如果放纵过头,再恭顺的臣子也要生出二心。全看君王如何统御了!”
苏威目视高珩,眼神亮晶晶的。高珩似乎听出了师傅话中深意,却默不作声,久久无言,若有所思。苏威也不打搅他思考,殿下虽然聪慧,但毕竟是还太稚嫩,这种帝王心术和手段,只能让他慢慢领悟了……
过不了半刻,苏威刚想起身向太子告辞,门外便听到有人通禀道:“殿下,安德王求见!”
苏威的摇晃着扇子的手立时一顿,现在已经要到巳时了,高延宗那么晚要见太子,意欲何为呢?
第三百六十七章 无忧
“——都督慢走!”
高延宗踏出别院的时候,背后传来苏威热情洋溢的送别声,这让高延宗脚下踏空,险些摔倒在台阶上,幸好亲兵就在身边,连忙把他搀扶了起来。
“娘的,台阶真滑,那个狗东西打扫的?这冰就不知道铲一下!”
高延宗气急败坏地怒骂,亲兵们的脸色都已经齐刷刷白了,却见这厮瞬时改口道:
“万一殿下出门,摔着了怎么办,这个责任我担当得起吗?让我知道是谁,我非让他知道知道军棍的厉害!”
“……”众人面面相觑,好一阵无言。
这位统领晋州道兵马,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宗王,此前面对苏威的唇枪舌剑尚且能做到心如止水,孰料不过让冰滑了一下,心态顿时就破了防,不顾皇室仪态,在小院门口破口大骂起来。
其实这不过是他连日以来胸中积郁,方才又在和苏威的交锋之中处处失利,才不由得加重了这种愤懑。
凭心而论,以他的暴脾气,如果刚才不是在太子殿下驾前,他早就对苏威饱以一顿老拳了,那里会让这个白面书生骑在自己头上?
可人家毕竟是太子师,揍了他等于打了太子的脸面,打了太子脸面就是打了陛下脸面。
高延宗虽然是个混不吝,却不是一个无脑的傻瓜,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激怒陛下…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但皇家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没多少人比高延宗更了解了。
那可一贯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主。
和士开拦着他亲政,他把和士开给灭了;和尚不给他收税,他把庙给铲了。他若早下定了决心,那不管是谁劝阻都没有用的!
可怜祖瞎子,就是让他硬生生绑在了马车上去对付那些贵胄和世家,搞得现在连身后名都不保。
不过也没啥办法。
一般来说,陛下对有能力的人还是报以赞赏的,但不过是将他们当作了好用的工具而已,陛下绝不会和一个与他政见相左的人推心置腹。
一旦陛下觉得某个家伙思想出了问题,那么这个倒霉蛋要么是死了,要么被流放、被冷藏、被边缘化,下场可谓千奇百怪、五花八门。
陛下软硬不吃,始终贯彻一个纲领——不换立场就换人!
高延宗能获得皇帝长久以来的信任,靠的就是能文能武,与众不同!不光会冲锋陷阵,还会察言观色。
纵观陛下这数年下来的所作所为,核心要义有四个:
其一,驱逐奸佞,澄清吏治;其二,鼓励垦荒,兴修水利,架桥铺路,使民生息;其三,丈清户籍,征税给国,扩充武备;其四,削权地方,加强中枢权威。
高颎做为激进的改革派,自然全盘接过了这一套纲领,一系列组合拳打下来,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过来,朝廷恐怕是要对各大都督职权砍上一刀了…
而想要让这个政策顺畅施行,高延宗是最好的突破口…这无疑将高延宗架在了风口浪尖上,高延宗再不满苏威拿自己的部下开刀,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于是在经过了大半夜的扯皮之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
苏威不再追查晋阳军将领们屁股下那堆烂账,高延宗也对苏威公然挖他墙角的削权行为不闻不问。
朝廷要收权中枢总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顺利施行政策,就不能引起各地方大员的抵触,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漫长过程。
‘你个小白脸将来千万别落在我的手里,不然要你好看!’
高延宗忿忿的眼神只在苏威身上停了一瞬,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连一句拜别的话都没有。
在他看来,他对苏威的处处忍让,不过是因为苏威背后站着陛下,一个小小朝官,即便有太子师的身份加持,也根本不值得他凝神关注。
且让你再得意一会儿!
高延宗不是神仙,背后也没有长着眼睛,他自然不会知道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年纪尚幼的太子殿下站在这个位置已经有片刻了,刚才他让人假称自己已经睡下,以此回避王叔拜访,实际上王叔和老师的全程交锋他都看在眼中。
他的年纪和阅历都不足以让他看明白方才两人交锋之下潜藏的全部含义,不过在苏威的诱导之下,他还是隐隐明白了一些道理:
原来父皇也并不是对自己的臣子毫无戒备的信任;原来一个真正的帝王便应该有掌握一切的能力。
太子早慧。
种种复杂的思绪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脑海,让他说不出话来。
“殿下,你还没睡下?”苏威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身后,满脸关切地询问。
小太子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说道:“哦,孤正准备去睡觉了,老师与王叔谈了一宿,想必精神比孤还要疲敝,老师也下去歇息吧。”
苏威拱手应是,恭恭敬敬地退下了,态度与以往都截然不同。
他皱了皱眉,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明白。
苏威也满腹心事地踱了出去,他的眉头渐锁,一点也没有刚刚迫使安德王让步的意气风发。
“下官不明白少傅特意安排这一出给殿下看为了什么?安德王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对殿下也谨守臣子之礼,今夜之后,殿下若是对安德王起了什么嫌隙,少傅可就是离间皇室宗亲的罪过!”戴着黑幞头的青衣女官从暗处走出,毫不客气地问道:“这恐怕不是陛下的本意吧?”
“陛下让我教殿下什么是帝王心术,怎么教,我说了算。况且,怀疑,难道不是一个合格帝王应有的素质吗?”苏威不紧不慢地反驳了一句。
“那你也不能揠苗助长…”女官盯着他,压低的声音藏着几丝愤怒:“殿下年少,心性未定,稍有行差踏错难保不会误入歧途!”
“陛下任命我为少傅,便是相信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陛下的本意。”苏威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他顿了半晌,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殿下和陛下很像吗?”
那元姓女官被他问得云里雾里,道:“他们是亲生父子,怎么可能不像?”
“不,我说得不是这个…”苏威摇摇头,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是说方才殿下的神情、语气,一举一动,都和陛下如出一辙…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殿下的想法,也渐渐让人难懂了。”
而且他和陛下一样,对所谓的礼法大义毫无敬畏之心,对所谓的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更是嗤之以鼻。
他牵起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但愿这把火将来不会烧到自己身上吧…苏威接着沉思了片刻,便命人掌灯,回自己房里去了,他要连夜润色一篇详实的捷报呈送给皇帝,以此表功。大齐朝堂上多是两河士子,关中出身的官员若无大功傍身,难免惹人排挤非议。
特别是好友高颎刚刚登相,正要做出政绩立威的时候,这一篇捷报呈送上去,必能大涨右相的声势,那些在一旁观望的臣僚也必定依附。
此后在朝局之中,他二人也不至于孤立无援,处处被动。
士大夫自然有士大夫的傲气,不是每一个大臣都愿意完全照着陛下的意愿,附于尾后做一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的。
捷报传递到邺城,已经是十天之后。
河北大地积雪渐渐消融,只剩下一点还挂在树枝上,邺城的各坊各市也渐渐喧嚣起来。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热闹,皇宫禁中昭阳殿一贯是冷清、肃穆的所在,即便是年节,也不许同其他殿宇一样悬挂彩灯,一天到晚,都能看见许许多多的侍者捧着各类文牍穿行在昭阳殿,他们统统垂着头,弓着腰,行走起来迅捷非常,却几无声息。
这便是整个帝国真正的中枢所在了。
除了皇帝特别关注的几个大臣以外,其余朝官及地方官员所呈上的奏章都要进入这里审核、批阅,效率极高,和往日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但即便如此,阁中大臣们还是忙得脚不沾地,从晋阳来的捷报自然先过了一遍他们的耳目,随后整座大殿都轰动了。
列座臣僚纷纷大喜过望,他们也预料过会是一场大胜,却没有想过大军的战果如此辉煌!
经此一役,不但打得胡酋沙钵略可汗仓惶逃窜,达奚长儒等人甚至乘胜追击,俘虏了小酋阿史那处罗侯及阿史那庵逻,这个当了不过一个月突厥大汗的突厥贵胄刚被沙钵略册封为“第三可汗”没多久,又被齐军俘虏,做了阶下之囚,眼下正被专人押送邺城。
沙钵略穷兵黩武,又经此大败,这个突厥大汗恐怕再难服众。不管是达头还是大逻便,如今都牢牢绑在了大齐的裤腰带上,又有庵逻这个“第三可汗”控制在大齐手中,突厥四分五裂已成必然!
悬于大齐北疆数十年的弯刀,一朝折断,十年以内,边塞再无兵患矣,真是可喜可贺!
第三百六十八章相忍为国
“哦,阿史那处罗侯果真说愿为朕的犬马爪牙?”昭阳殿,皇帝高纬兴致勃勃地问道,脸上有股忍不住的笑意。
御座下首,一群臣子也围坐在一起,案前摆着热腾腾的御膳和少许冷盘,人人脸上都是笑意融融,气氛如年节一般,颇为喜庆。
“千真万确,突厥蛮夷之众,毫无孝悌亲情可言,莫说是骨肉兄弟,就是亲生父子动起手来也绝不含糊,他不归顺大齐,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唐邕顿首敛容,小心翼翼回答。
高纬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哈!打不过就加入?处罗侯倒是深谙他们老祖宗的生存之道啊,哈哈哈哈!”
他此际已经踏下御阶,双手扶着犀角腰带,全身抖动,笑不可抑,群臣也跟着笑。他笑了一阵,忽然不笑了,眼神也陡然锐利起来:
“阿史那处罗侯是突厥大酋,麾下有青壮部众数万,实力可谓强劲。他向我投降倒是干脆,朕却不能不考虑再三,想想如何处置他。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群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左相唐邕站了出来,道:“此前朝廷已经成功招抚过契丹诸部,成效斐然,诸胡归心,陛下不如给处罗侯一道恩赏,同样给他加官晋爵,并封为可汗,不信他不动心,如此一来,他和他的麾下就牢牢绑在了大齐的马车之上。”
高纬一怔,随后眉头微皱,显然有些不甚满意。
右相高颎却冷冷哼了一声,出言道:
“左相所言简直荒谬,这处罗侯何许人也?突厥大酋,手握兵马数万,其实力不容小觑。
“我只见养狗来防备恶狼,还从未见过养狼来看护众犬的,我看处罗侯临阵倒戈的如此果断狠辣,这就是一匹恶狼啊!朝廷怎么能做这种养虎为患的事情?陛下明鉴,突厥虽然暂时是一盘散沙,但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能给任何狼子野心的人机会!
“处罗侯心机、手腕都不比其兄差多少,朝廷应该对其加以遏制和防备,而不是拱手把机会送给他!
“此战让突厥各部元气大伤,他的实力在各部之中已经是最强的,如果他趁某一天朝廷无暇北顾,打着朝廷的旗号去收服突厥各部,恐怕马上又能建起一个东西横跨万里的汗国!”
“陛下,那突厥之人多豺狼之心,终究是祸胎啊!”
高颎一语直接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让整件事情的思路都变得清晰起来。
高纬忽然想起,在原本的历史中,处罗侯坐上大汗之位,就是向隋朝称臣后马上扯起了虎皮,借着隋朝的名义大举进攻阿波可汗。阿波可汗的部众以为处罗侯获得大隋的支持,士气顿时跌倒低谷,其余各部也没有一个敢帮阿波可汗的,从而导致阿波可汗被灭。
这一幕绝对不能重演!
这要是轻轻松松又让突厥变成铁板一块了,那高纬费心费力的不是白折腾了?
高纬点点头,不禁感慨道:“卿家真是说到了朕的心坎里,那如何处置,才能做到既达到封赏的效果,又能遏制住他的野心呢?”
高颎憋了半晌,道:“陛下,臣就说一句肺腑之言,以臣对突厥的了解来看,阿波、达头和处罗侯都不是省油的灯,最好让裴弘大他们斩草除根。”
皇帝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如果这样就能永绝后患朕又何尝不想呢?高卿,朕知你心意,但你所思所想,已然有些离谱了。”
高颎肃然,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高纬又沉吟了片刻,道:“朕以为招抚突厥各部的事情是水磨功夫,急不得的,突厥蛮夷习性不改,突厥子民就不会对大齐有认同感,大齐就永远不可能和他们同心同德、和睦相处,这些都要时间,但前提是,突厥要永远弱小和分裂下去。”
“我看大可不用纠结太过,恩赏方面一视同仁,给他们各自都划定一块疆土,令其不得越线。朝廷作壁上观,”皇帝已然敲定了主意,又补了一句:“谁冒头就打谁。”
以北齐现在的武力值,就算让一只手出来,也是完全可以把塞北游牧民族吊着打的。说道此处,高纬也重重松了口气:
“突厥四分五裂、国力大衰,我们就不必随时准备四处出击,刚好可以省下一大笔军费,好好休养几年,也让百姓也过一过好日子…”
朝堂之上都静默了一瞬,大家都知道皇帝的心病是什么。
前些日子,山东再次爆发了民乱,有豪强暗地煽动百姓抗拒朝廷的税法,此事虽然被迅速平定,但也给了皇帝不小的冲击,皇帝一连几日召见大臣,就是商议这些事如何收尾。
慕容三藏缓缓道:
“陛下当年为安黎庶降低赋税,每亩地仅取赋两升,又扼豪强兼并,本以为可大收山东百姓之心。哪知人心不足,如今添了花钱的地方,刚上调一些就惹得一些豪族都来造朝廷的反。真是人心不古。”
宰相高熲显然不同意这种论调,立即反驳道:“慕容三藏世家子弟,论起军政行伍或许在行,但说起民生又显然见识浅薄了。”
“……”
慕容三藏没想到他会这么毫不客气地评价自己,不禁蹙眉。
高熲双手拢于宽大袖内,腰杆挺直:
“臣少年时久在地方,深知百姓之苦。方今狼烟未熄,无一岁不动兵戎,农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或在官署或充兵卒,其余能耕者不过百亩,所出仅是温饱。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贡官府,给徭役,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啊…百姓肩上的赋役之繁重可想而知!
“常言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只要打仗,就有受不完的苦,服不尽的役,亩取两升听起来或许很低,但只要这仗打不完,受苦就没有尽头!”
高纬听了之后,也是愁眉不展,半晌后才道:
“并非朕好大喜功,诸卿也该知晓,天下一日不统一,战争就一日不会止息,朕是宁要短痛不要长痛,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就是为了早日安定天下!
“诚如高卿所言,亩取两升即便不算什么大恩大德,却总比横征暴敛要好的多,从武成以来的赋税让朕硬生生砍掉了三成!这般做为,反而还不如曹操厚道吗?”
‘这便是所谓的五十步笑百步了。’
直肠子的高颎心想,却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话到了嘴边,变成了:
“陛下心系苍生黎庶、宅心仁厚,非魏武可比……”
“好了,朕不想听这些。”
高纬不耐烦地打断,他又不是某清帝王,专门爱听这种彩虹屁,假惺惺说什么‘只求实惠及民,何必以美名自托哉?’,叫人作呕。况且,他算是看出来了,高颎这厮肚子里就没憋着好屁。“高卿若有事情要禀报,不妨直谏,这样弯来绕去,岂是你的作风?朕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是。”高颎麻溜地把腰弯了下去,图穷匕见:“燕北防卫边塞,是重中之重,万万马虎不得,杨檦年迈,卸任在即,但下一任的都督却并未敲定,臣深为忧虑。
“臣记得在月前,臣就上奏举荐一人担任燕北都督一职,但陛下却并未给臣回复,故才有今日一问。臣再次恳请陛下考虑臣的建议,如果陛下要驳回,则应当立即推出合适的人选,军国大事…马虎不得啊!”
高纬瞪了他半晌,不悦地说道:
“你上次举荐的那个虞庆则才入仕没多久,资历不足,功勋也寥寥,朕要是选了他做都督,百官上下岂能心服?他真的能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吗?”
“陛下此言差矣,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虞庆则容貌魁伟、富有胆气而且行事果断,他家里世代都是北边豪强,鲜卑语和骑射功夫都很出众,这就极其方便他代朝廷收拢北疆各族的人心,更难得的是此人还好读书,谈吐不俗,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全才。”
高颎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脸色,“…所以,臣以为此人是可以担当大任的。”
虞庆则这个人高纬其实是有印象的,做为隋初四贵之一,虞庆则也算是留下了一个不浓不淡的痕迹。
高纬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人才,高颎把他举荐上来的时候高纬是很心动的,但问题就是他是由高颎举荐的,而他最近瞅着高颎不太顺眼,卡上一卡也是人之常情。
谁让高颎天天和皇帝顶牛来着?皇帝又不是泥塑菩萨,自然有火气,虞庆则差点就成了城门失火殃及的那条池鱼。不过气归气,回过头想一想,在国家大事上意气用事属实不应该。
高颎腆着脸说了半天好话,高纬也感觉气消得差不多了。
他淡淡扫了宰相一眼,心里默念几遍‘相忍为国’,又坐回御座上,道:“能不能担当大任你说了那里算?朕总是要亲眼见一见才行,这个人现在就在京中吗?”
第三百六十八章相忍为国
第三百六十九章宰相亦有差距
高颎是虞庆则的介绍人,在皇帝允准接见虞庆则后,高颎连忙把虞庆则喊到家里,为虞庆则突击补课,更加细致地为他剖析天下和朝堂的局势。
虞庆则听得连连颔首,以虞庆则胸中韬略,很快就消化得**不离十,正在两人准备进一步探讨的时候,家人忽然赶来,慌张禀报,说是陛下就在正门外。
二人惊得亡魂大冒,根本顾不上整理仪容,小跑着往大门处恭迎。
宰相门前六品官,除皇亲贵胄外,路过人等无论何等官爵何等身份,只要从宰相门前经过就必须下马下车以示对宰相的敬重。
寻常时候这扇大门是轻易不会打开的,但今日不同,诺大的大门完全敞开了,相府护卫及一众仆童纷纷避让,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宫中宿卫,高颎见状,心中一动,脚步再次加快了三分。
中散大夫李德林亲自挑着一盏灯守在那里,看得出来,他也是奉命等候在此。
李德林和高颎互为政敌,态度相当冷淡,只是按礼节向高颎问候了一声,便不再说半个字,领着二人往门外走。
皇帝一身常服,见到高颎来,笑着解释道:“本来想直接进去的,可是担心卿家恰巧有私密的事要办,怕做了恶客,所以还是先让人告知了,我没有打扰到卿家休息吧?”
“臣睡眠浅,平日里都是半夜才睡,陛下就算是再晚上一二个时辰传召微臣,臣也是有时间的。”
高颎难得说了几句俏皮话,随后便邀请皇帝进府。
高颎如今虽然贵为宰相,却依然保持着简朴的作风,中间只有一道仪门,左右也没有鳞次栉比的暖阁,尤其在这黑黢黢的夜晚,越发显得空旷寂静。
不过此时此刻,大堂上只零星点着几支摇曳的烛火,幽幽暗暗,寂静无声,门口只有寥寥几个仆童,显得阴森森的。
高纬落座,又和宰相寒暄了几句,眼角的余光忽然落在一旁的虞庆则身上,似乎才注意到他:
“你就是虞庆则?我知道你,右相在我面前夸奖你很多次了,我素知右相为人,今日就一直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果然一表人才,想必胸中韬略也绝不会差了…我今天上门来,纯属好奇使然,你如果有什么方略和谏言,现在就可以当面和我说了。”
说着,皇帝黢黑的眸中似有笑意,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上等待他发言。
虽然早就听说这个高家天子不喜欢繁文缛节,可是今天虞庆则依然被皇帝的直接给吓了一跳,好在他之前已经有了相当长时间的准备,一瞬间就收拾好了头绪,开始对答起来。
虞庆则家里世代都是北境豪族,弓马娴熟不说,还深谙北地各部的风土人情,讲解分析起来也是偏僻入里,这份从容不迫,绝不是可以强装出来的。
对于往后朝廷对北地各部的施政方针,他也有所设想,以打为辅、以拉为主,注重教化,控制民生,其中绝大部分观点,都与高纬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不过,高纬可是知道高颎给虞庆则开了小灶的,难保这个虞庆则是不是故意迎合自己的喜好才说了这番话,于是直接道:
“卿家真知灼见,卿家认为这其中那一环最重要?”
“控制民生最重要,没有朝廷源源不断地向北地输送钱粮物资,那么一切都将成为空谈。”接下来,虞庆则历数了前魏六镇的政略得失。
“如前魏所见,前魏迁都洛阳,但数十万部众依然戍守六镇,然而原本应该运输到六镇的钱粮和物资,却因为和南朝的长期对峙与崇佛风尚大量靡费,戎马兵甲,十阙其八!导致六镇不但无力整顿军备,到了后来连普通镇民的生存也无法保证了。”
“前魏不能保证六镇百姓及北边各部的生计,却频频要求六镇自发整军备武抵御柔然的寇边,到后来,直接征发了六镇民夫修筑大规模城防,这些非但没有一劳永逸,反而让边民更加疲敝,让六镇百姓和各部子民与朝廷更加离心。这是恶性循环!”
高纬点点头,道:
“朕又何尝不知呢?可朝廷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拿得出钱来,没有钱粮物资,万事难行,就算是北地那些一向对朕毕恭毕敬的各部首领,一旦朕拿不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短时间内他们害怕大齐的武力,不敢有所怨言,时间一长,也是必定要和朝廷分道扬镳的。”
没有永远的忠臣孝子,只有永远的利益,要么提着锋利的刀把子,要么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不然人家凭什么投靠于你?
就算是皇帝,一个给不了人功名利禄的皇帝,还会有人把他当回事吗?
财政民生永远都是天大的问题,所以高纬一向认为,一个国家如果出现了边患,那也不过是外伤,一旦财政出现了问题,那才叫要命。因为财政出现了问题,往往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
譬如大明,那就是其中典范。
中原腹地烂成了一锅粥,边境被后金打成了筛子,江南之地的土豪劣绅们却依然醉生梦死,被读书人们猛烈抨击厂卫治国的大明皇帝居然连税都收不上来。
这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的冷笑话了。
因为没钱,
官员们以收复失地的名义将那些仓促组织起来的老弱病残去辽东送死,反手又以收复辽东的名义向百姓征税,此际天灾不断,百姓得到的收成连果腹都勉强,那里能负担起如此沉重的赋税?他们往往只能卖儿卖女、典田度日,这个时候,和官员们勾结好的土豪劣绅们早就在一边张网以待了……
多亏了大明君臣的神助攻,在史上诸多反贼中怎么看都平平无奇的李自成一路顺风顺水,势力像滚雪球一样壮大。
封建王朝之间的更替,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个规律。
没钱你凭什么让人家为了你的江山去死?
想到这里,高纬伤脑筋地询问:“卿家什么良策呢?”
“臣愚钝,虽然没有这个本事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但臣有信心为朝廷减小这个负担。”虞庆则神采奕奕,“臣以为,朝廷应该裁军,留其精锐,并加大边镇的人口迁入,鼓励他们从事生产,如此,能使物资钱粮朝着各镇集中,为朝廷控制军资物资提供便利。”
“臣还敢断言,如果朝廷的边镇都能这么做,给臣二十年时间,臣就能逐步让燕北各镇做到自给自足,有了钱,朝廷就更有余力去拉拢草原各部,从吃穿用度的方方面面影响他们,积年累月下来,他们必然会对大齐产生归属感,真正成为大齐的子民!”
高纬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虽然虞庆则画的饼又大又圆,看起来操作性也很强,这个建议那里都好,就是太费钱了。
别的不说,就前面一条,加大边镇的人口迁入,鼓励农桑和手工业生产,这当然可以让边塞富裕起来,但前期投入也是巨大的,光怀朔一地,就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物资和人力才能将这些地方开发出来,高纬的运河也才完成了三分之一,脱离了漕运搞陆地运输靡费更是不知凡几。
等把这些事摆平,也是二三十年以后了,天下还要不要统一了?
高纬心里默默地给虞庆则评了个“良”,并当即表示虞爱卿是大有前途、大有可为的,大齐有虞爱卿这样的贤臣,实在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
但朕觉得爱卿还可以多磨练一下,先给个刺史,都督的人选朕自有安排,到了任上,多跟人家老同志学习学习,等朕一统天下了,马上给爱卿转正!
虞庆则听完,虽然略有失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亏什么,也就安心接受了任命。
高纬又转头询问了高颎山东灾害目前的情况,高颎不敢隐瞒,直言地方官僚和豪族勾结,欺上瞒下,侵占田土,贪污之风严重,并颇为愤慨地说道:
“还有人找关系,递话到臣这里,要臣手下留情,朝廷对他们如此优待,换来了什么?他们如果有半点为朝廷尽忠的心意,也该响应号召,和朝廷一起渡过难关!”
“总有人,把朝廷当成了和尚庙里有求必应的泥塑菩萨,天下兴亡于己无关,享受了朝廷那么多的优待却不肯拿出一点点的积蓄回馈朝廷。”
“臣现在就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如果不肯为国家尽忠,就把这些年收到的优待全都吐出来!臣不怕陛下笑话,臣准备了一百口棺材,一副留给自己,剩下九十九个留给这些无耻忘八!”
高纬好生安抚了宰相一番,吩咐他注意身体,好生歇息,见天已大亮,就准备摆驾回宫。
路上,高纬问李德林对于右相施政方略的看法。
李德林犹豫了一下,表示右相性格刚烈,施政太过激进,但话还没说到一半,见皇帝佯装不快地撇过头去,马上又说,不过法令不能轻易更改,还是让右相再干一段时间,观察后效。
高纬心中无奈叹气,这就是李德林和高颎之间的差距了。
身为中枢重臣,哪怕他把自己包装成道德完人,一个立场不坚定的宰相最终也是要被各方抛弃的。
李德林虽然有才华,对很多事情也有独到见解,但立场过于摇摆,上不能取信高纬,下不能庇护身后的河北世家,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成就。
而高颎则不一样,从头到尾立场分明,做为一个宰相,能够坚守政治原则,不肯对皇帝溜须拍马,这可以称得上是有政治道德,上任不到数月,就干出颇多政绩,官场上下为之肃清,这当然称得上有能力,这样一个有能力有道德的宰相,可遇不可求。
相比国家大事上高颎给他的助力,两人日常交流产生的矛盾就是毛毛雨了。
亏得河北世家一直暗暗发力准备找人接替高颎,可他们支持的李德林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比高颎稍稍逊色一些,这可不能怪高纬偏心关中党了,给你们机会你们不中用啊!
高纬这般想着。
一个青衣内侍急匆匆过来,在高纬耳边说了些什么,高纬的脸色登时就变得十分古怪,“你说……陈顼他死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宰相亦有差距
第三百七十一章继位风波(续)
陈叔宝被弟弟陈叔陵砍中脖颈,虽未致命,但也吓得亡魂大冒,到处乱窜,老陈家十几号兄弟一起上才勉强将他按住。
陈叔宝仍不老实,蛆虫一般在地上扭动,
惊恐万状地喊道:“皇位我让与尔等就是,莫要害孤性命…千万莫害孤性命!”
说着说着居然就哭出了声来,哽咽道:
“又不是我非要做这皇帝的,是父皇立我做太子要我承继江山,我要早知这至尊如此难为,这太子不做也罢,如今倒好,连龙椅都没有坐过一日,居然就要随父皇而去,
天欲诛我也?”
陈叔宝这一哭,把一众兄弟都给整不会了,但又不敢松开手,唯恐陈叔宝惊慌之下再做出什么蠢事来,只得讪讪僵持在原地。
好在此时太后带人赶来解了众兄弟的围。
太后身上也被陈叔陵攘了几刀,虽然刀子没有开锋过,却也受伤不轻,在这个档口上太子陈叔宝又被陈叔陵的忽然暴动给吓得失心疯,满嘴说起胡话。
教这么个混账玩意登基坐殿那满朝文武能答应?
可怜自己一介妇人,丈夫死了,本以为有儿子可做依靠,可陈叔宝这副软弱没担当的样子,哪有半点及得上他父皇?
太后心里是又气又急,扬起手就是几个耳刮子抽在了陈叔宝脸上,边抽还边流泪怒骂:
“混账东西,
你这是要作甚?还记得你年幼之时,我们一家在北边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之际,你父皇如何教你的?
“大丈夫身处乱世,满身血腥尚且不惧,你倒好,一遇挫折便要退缩,岂不让你父皇的一片苦心都化为乌有?你父皇何负于你?你这不忠不孝的畜生!”
“阿娘……”
陈叔宝让这几个耳光打懵了,捂着红肿的脸颊,呆呆望着母亲,还没明白太后为什么打他。
陈叔坚等几个成熟点的兄弟见状,连忙上前劝阻道:“太后不要动怒,陛下是被叔陵吓着了,凭谁也想不到,这叔陵居然包藏有此等祸心啊!”
“是啊是啊,唯今之计是尽快处置他,父皇驾崩不久,大哥根基未稳,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兄弟几十个七嘴八舌、一通分析后陈叔宝倒是渐渐回过神来,他捂着发疼的侧颊,偷偷观察了一下太后的脸色,
知道这是他表现的机会来了,
赶忙强装起镇定的样子,
说:
“诸位弟弟们说得都对,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叔陵抓起来!这个乱臣贼子,不光意图谋害孤…朕,更伤到了朕的母后,不将他揭掉几层皮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于是命人赶紧捉拿陈叔陵归案问罪,正在陈叔宝等得不耐烦,在原地转圈子的时候,宫人报来的消息让陈叔宝脸色煞白,险些一个趔趄跌坐在台阶上:
“始兴王陈叔陵已脱身逃出宫门,与属下数十,截住台城大狱,赦免其中死囚千人,充作甲士,又使人潜还东府,征集部曲,意图谋反!”
“陈叔陵亲自披甲,着白布帽,集结叛军欲攻云龙门!宫中守备已尽数调往云龙门已做抵御,请陛下速速传召民兵与诸王将帅,不然,台城危矣!”
这个陈叔陵,他居然这么快就拉出了一支造反的队伍,还是在他陈叔宝的眼皮底下!这让陈叔宝如何能不心惊,如何能不惶恐?
陈叔宝几乎瘫在台阶上,哆嗦着看向众人:“诸位兄弟,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良策能拿出来?陈叔陵他…他居然带人打上门来了!”
也不怪陈叔宝惶恐,听闻陈叔陵动作如此迅速,下手如此果断,连几个平日里速来稳重的大臣也惊了一下,陈叔陵一旦夺了云龙门,拱卫台城的最后一道屏障也就失去了,届时宫内的王公贵戚都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凭陈叔陵发落,而危急到陈叔陵继位法统合理性的陈氏诸王是必然会被赶尽杀绝的!
可陈叔陵一旦包围了云龙门,宫内发出的诏令就传不出去,陈叔宝又要从何处去调兵勤王呢?
慌乱了一瞬之后,诸王之中有一少年站出,朗声说道:
“台城尚有宿卫三千,他陈叔陵要想破门而入,至少须得有兵八千之数,时日五日之长。陈叔陵部下都是一些刑徒,心术不正、作奸犯科等居多,眼下陈叔陵许诺以高官厚禄稳定军心,一旦拖延日长,死伤颇多,他必然军心不稳,大军做鸟兽散。”
“我们只需坚守个几日,等到陈叔陵久战兵疲,军心动摇,我各路勤王兵马逐渐集结,他纵有东府过来的援军也断然难以支撑下去,必然撤走。”
此际站出来稳定军心的,正是陈叔宝的第十五个弟弟,已经获封岳阳王的陈叔慎。
他年级虽然不大,遇事却比一众兄弟稳重许多,方才就连陈叔坚都慌了神,他却能说出这么多门道来。
此言一出,喧闹的大殿登时鸦雀无声。
众人稳定住情绪以后仔细想想,陈叔陵想要靠着这千把个仓促集结起来的乌合之众造反成功,这个几率可比他刚才冒险的弑君之举小多了,我三千对你一千多人,只要守城不出,哪怕你陈叔陵找来的人个个都是项羽再世、天神下凡又能奈我何?
人只要放松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丢掉的智商就瞬间回来了。
陈叔宝也接连发布了几条关于坚守宫城以待援军的指示,虽然都是些万金油旨意,却也条理清晰、有条不紊,颇有些他老子陈顼在世的风范。
陈叔宝按陈叔慎所言,令宿卫们一连坚守了数日,等到第四日,陈叔陵弹尽粮绝了,能抓来做炮灰的民夫和刑徒也都跑光了,登时就陷入了绝境。
陈叔陵趁着台城宿卫们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趁着夜色一路跑回了东府,台城被围,建康混乱了数日,一路居然无人阻拦。
陈叔宝听闻陈叔陵走脱,急匆匆又想向陈叔慎问计,陈叔坚抢先站出来禀报说:
“陈叔陵久在东府,党羽甚众,非威望深重的宿将无法担下讨伐的重任,臣听闻右卫将军萧摩诃去岁因战败被父皇罢免在家,可使司马申往召萧摩诃,命他率马、步千人,直攻东府!陛下,速则乘机,迟则生变,请陛下早做决断!”
第三百七十二章 意冷
陈叔坚还是有政斗水平的,心思活泛,他提议让司马申随箫摩诃平乱,一来避免了谁提议谁干活的尴尬,二来也做了顺水人情给陈叔宝。
司马申何许人也?太子舍人,天然的太子党,陈叔宝的铁杆马仔!
司马申平乱,立了功,谁的功劳最大?当然也是在幕后居中指挥微操平乱的陈叔宝功劳最大。
陈叔宝连登基仪式都还没办,就被弟弟敲一闷棍,当众吓得屁滚尿流,这要是征讨陈叔陵的事宜还需要陈叔坚哥几个代劳,这岂不是告诉天下人他陈叔宝无能,大陈的江山传错了人?
这陈叔宝能忍?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个秋后算账。陈叔坚虽然与陈叔宝接触不多,却知道这个大哥绝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凡事还是不能太贪,他的救驾之功足够他在功劳簿上躺平了!
果然,陈叔宝听完之后,马上给了陈叔坚一个“算你小子会做人”的表情,随后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嘀咕道:“才带千人?会不会太少了?”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把整个建康的兵马都动员起来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毛喜劝谏道:
“先帝刚崩,国中不稳,且建康刚刚历经一番动乱,正是需要安抚人心的时候,凡事求稳为上,陛下如果想要动员大军征讨,臣以为是不妥的。”
“完全没有必要,东府就在建康不远,点兵步骑一千,半日可至,陈叔陵虽有勇力,但与箫摩诃这样久经沙场的猛将相比却不值一提了,况且他刚刚败退,正是惶惶不安的时候,箫摩诃出其不意,正可震慑宵小,乘势大破之。”
“相反,如果陛下动用大军征讨他,大军集结的速度和征集钱粮的时间就不得不考虑在内了,这岂不是凭白给了他许多准备的时间?”
陈叔宝被毛喜一通抢白,俊秀白皙的脸瞬间浮上些许羞怒之色,羞是因为他被毛喜道破心思,怒是因为他对毛喜无可奈何。
毛喜是他老爹陈顼最为倚重信赖的大臣之一,资历深重,德隆望尊。说句不好听的的,就算毛喜把陈叔宝当众贬得一无是处,陈叔宝也只有点头说是的份。
老爹在的时候压的他整天提心吊胆,现在老爹翘辫子走了,面对老爹留下的臣子他还得唯唯诺诺,做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陈叔宝眼底闪过一抹狠色,面色却逐渐缓和下来,摆出一副大度随和的模样,说道:“爱卿言之有理,是朕疏忽了,那就这么办吧,爱卿还有什么事情要上奏于我吗?”
话说得客套,但陈叔宝已经随时准备甩袖走人了,没想到毛喜真的又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本奏章来,“臣接下来要向陛下说的是,平乱之后的善后事宜,还有如何安抚各地民兵将帅的事宜…”
陈叔宝的嘴角颤了一下,摆手道:“这种小事爱卿自为之,就不要禀报给朕了,朕对爱卿是绝对信任的,好了,太后受伤,几天朕都没来得及去看望,朕先走了。”
毛喜乍一听,不禁怔了一下。
他本以为新帝就算再不待见他,也要听他禀报完再说,怎知皇帝如此不耐烦,催促着就要走,但他也拿这位陛下没有办法,只得微微侧身,让开了去路,望着陈叔宝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毛喜在原地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日头完全被云层盖住才回过神来,他面无表情地坐回到自己办公的位置,一个青衣黑帽的老太监动作娴熟地为他煮茶、磨墨,毛喜饮了一口茶汤,然后运笔如飞,埋头在一堆小山般的公文之中。
老太监眼中闪过一丝敬意,也不言语,轻手轻脚地阖上暖阁的门出去了,自己则靠在门口打盹,睡了过去。
才眯了一会儿,老太监便听到一阵女子的娇笑声,初始他还不以为意,但这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毛喜是端肃之人,皇宫之内如此大声喧哗,必然不会为他所容。
老太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一行女子面前大声呵斥,让她们不要打搅尚书办公,谁知这一行人却是气焰嚣张跋扈,直接嘲笑道:
“妾身蒙天子诏过来,毛喜又如何能阻我过去?”
老太监一听,气势瞬间就弱了半截,有心息事宁人,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谁晓得毛喜不知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站在了后面:
“先帝刚崩,按制陛下须得守孝才是,你们这些女子,在宫内大声喧哗也就罢了,还敢冒称是陛下传召你们过来的,这样败坏陛下的名声,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身材微胖的毛喜气场很足,正气凛然,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深邃的光,盯着人看的时候仿佛能一下洞穿人的心神,将他们心底最龌龊最阴暗的心思都掏出来。
他往这一站,周围的人就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几名宫女瞬间就不做声了,唯有一个穿着白色素衣、头戴白色宫花的女子款款上前,行了个福礼,娇声道:
“这位大人,我们并没有说谎,龚贵嫔因为照料太后有功,陛下特旨令内府赏赐贵嫔珍珠一斛,我们正是领了旨意,去内府领受赏赐的,如果搅扰了大人,还请恕罪。”
这女子生得眉清目秀,眸子清澈如冰晶,肌肤赛雪般白皙。虽是被毛喜一通威吓,但并没有如其他姐妹一般被毛喜吓住,脸上不见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可不知为什么,她漂亮慧黠的脸上,仿佛总是萦绕着一股子媚态,无法形容。即便是那老太监也觉得一阵唇干舌燥、心头乱跳,连忙撇过头不敢再看。
这样……不吉的女子!
不知为何,
毛喜非但没有因为这名女子的落落大方对她心生好感,心下反而对她愈发厌恶。
如果这女子是一个男子,毛喜也许就当场除之而后快了,可这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宫里的女人,毛喜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制约之权。于是一句话没有多说,只冷着脸,点了点头。
又过了半晌,有属官过来汇报,说:“方才陛下又下旨让江总官复原职了,右卫将军萧摩诃入宫求见陛下,陛下推辞不见。”
毛喜点点头,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
属官见上峰没有指示,做了一揖、默默告退,他刚出门,便听到里边悠悠一声长叹:“世道如此,真是让人心灰意冷啊…”
第三百七十三章瑜亮
从陈顼驾崩开始,做为帝国心腹大臣的毛喜就没有离开过尚书台。台城恢复与外界的沟通,各地的文书就如同雪片一样涌入这小小的暖阁里。
况且新帝和太后又在“养伤”之中,已经明旨传诏不见外臣,讨伐始兴王陈叔陵的大军马上就要调拨完毕,安抚建康乃至整个大后方的工作就落在了毛喜的肩上,许多朝臣和地方军头的奏报也得由他批转,只求新帝那天有空能翻上一翻。
也难怪毛喜会如此忧心地感叹。新帝陈叔宝甫一登基,就开始找借口懒政,就连平叛的事务都不想多问,也别指望他会关心建康以外的政务了。
如果朝廷足够强势,那毛喜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可现在大陈是内忧外患。
齐将贺若弼现在还在和南陈在边境上对峙,虽有裴忌在,边境安全暂时无忧,可陈顼一驾崩,隐藏的内部矛盾很快又要冒出来了。
南朝几代皇朝,都颇有些‘军阀利益共同体’的味道,南陈在军队组织体制上大多沿袭刘宋之制,朝廷直辖有内外之分。
内军由领军将军统领,宿卫宫中,保护皇帝周全;外军由护军将军统领,除了扈卫都城之外,还有随时听诏奉命出征的义务。
除内外军外,朝廷能指挥得动的,也就只剩下那些宗王、都督控制住的地方武装。
从陈霸先到陈顼一直致力于封王,把子嗣亲戚们分封到各州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把地方上的权力抓到朝廷手上。但尽管陈顼有那么多儿子,大陈朝最有实力的依然是那些外姓军头。
陈顼在位的时候,尚可用各种手段制衡他们,陈顼驾崩了,又出了陈叔陵谋逆这样的丑闻,军头们恐怕就蠢蠢欲动了。
必如任忠就以剿除水贼为名要求朝廷扩大他军队的编制,并加拨饷银,这就是开始试探朝廷的底线了。
不光任忠,其他军头们也都在睁大眼睛等着看朝廷的反应,这就很考验毛喜的应对手段,如何才能即为皇帝分忧,又能保证朝廷的尊严不被削减?
根子还在平叛这件事上。
如果朝廷不能在短时间内平叛,及时震慑各方,反而需要调用倚重这些军头,那么朝廷十几年来树立的威望都将扫落尘埃!
“得从快从急啊!”
毛喜迅速站起身来,推开门快步走出去,对着几名愕然的属官说道:
“快马去追萧将军,就说如果陈叔陵以先帝为借口求情,必然是他的拖延之计,让萧将军千万不要答应他!先帝尸骨未寒,此獠就敢当着大家的面杀兄弑君,就是我们这些外臣也看不下去了,擒获他之后速速处决,免生祸患!”
毛喜为除祸患,抱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边萧摩诃动作迅速,点起兵马立即奔袭至东府城下,东府在南朝时期,是扬州刺史的治所,距离建康咫尺之遥,陈叔陵领扬州刺史,他的封地正在此处。萧摩诃步骑千人奔驰至城下,只见东府城门紧闭,陈叔陵早有防备。
萧摩诃观城上部曲、旗帜,忽然眉头一皱,问道:“不是说始兴王部曲大多走散,怎么他那么快又拉出了一支兵马?”
有部下回道:“许是陈叔陵强征城内百姓,临时凑出来的。”
萧摩诃摇头,道:“不像是仓促拉壮丁凑数的,这些都是谁的部下?”
萧摩诃部将马容立即回道:“禀将军,卑职已经打探清楚,这些人新安郡王陈伯固的部曲。”
“新安郡王?”萧摩诃眉头一挑,眼神有些怪异:“他来凑什么热闹?”
陈叔陵有多不得人心萧摩诃是知道的,高演造反还有弟弟高湛为他摇旗呐喊呢,陈叔陵陈兵建康城外振臂一呼,四十几号兄弟居然没有一人响应,人家亲弟弟都不鸟他,你一个堂兄弟凑什么热闹?
“将军有所不知,这始兴王与新安郡王臭味相投,早些年陈伯固还是侍中的时候,陈伯固就经常依仗自己任职宫中的便利,给陈叔陵汇报小道消息,他们早就勾结在了一起了,这不,陈伯固一听说陈叔陵造反,马上就带着自己的人来助陈叔陵一臂之力。”
萧摩诃听完也好一阵无语。
这俩货还特么真是大陈的卧龙凤雏、一时瑜亮啊!陈叔陵爱好盗墓,能成为陈叔陵的好兄弟,那当然也是一朵奇葩。
陈伯固贵为陈蒨的第五子,却生来就是个侏儒,其人有两大特别之处:特别爱喝酒,特别爱吹牛。而且还是一枚穷得叮当响的月光族。
穷困潦倒这个词似乎从造出来就和皇室宗亲是绝缘的,但陈伯固他做到了。
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陈顼一口气给他好几个职务,领好几份工资,就这他还总能把钱花得一文不剩,乞丐碰到他都得抹着眼泪绕道走。
整个南陈的宗亲之中,就只有他家徒四壁,而且正事不干。整天扰民,还不尊重朝中元老,陈顼有时候也会把他招来一顿训斥,然后万分无奈地数钱给他。
这样一朵奇葩,不言自明,也是没有朋友的,能和他玩到一起的也只有陈叔陵了。
当他得知陈叔陵起兵,想都没有想就带人来为陈叔陵两肋插刀,一来,支持一下兄弟的造反大业。二来,当初陈顼夺走了属于他们这一支的皇位,做为文帝陈蒨的后裔,陈伯固心里总是有些不满的,权当报复了。
萧摩诃也感慨,对左右言道:
“我素知始兴王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单薄,忌克而少威,党羽虽多,但真心托付于他的并无几个,我以为我领兵过来讨伐,必然是无人阻拦、势如破竹,但今天这陈伯固居然能够为了他不惜性命,可见始兴王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部将瞥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将军不会心软了吧?”陛下和太后可是交代过,不许放过陈叔陵及其党羽的。
“心软倒不至于,只是忽然之间有此感慨,不吐不快罢了。”萧摩诃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尴尬,摆摆手就想将此事揭过去,一脸正色道:“待会我破城之时,他们二人若有胆子和我正面对敌,我便敬他们是条汉子,就算是得罪毛喜,我也会努力给他们留个全尸!”
城外的萧摩诃磨刀霍霍,城内的两兄弟大眼瞪小眼,心里不约而同暗道:“失算!”
陈叔陵没有想到这位牛皮吹的震天响的堂兄弟居然一个人都喊不来,手下也尽是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陈伯固是没有想到陈叔陵平日里自陈党羽遍朝堂,兄弟越四海,结果真到扯旗子的时候居然才那么点人跟在后面。
“就这点人你还想造反?”二人同时给了对方一个鄙视的眼神。
卧龙凤雏虽然顽劣,但智商却还在及格线上,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开溜才是正途!
第三百七十四章成败
尽管陈伯固内心是支持陈叔陵的,但做为一个合格二五仔,陈伯固深谙脚踏两条船的重要性。
眼见陈叔陵的造反大业是干不成了,陈伯固得着急为自己找退路,所幸得是陈伯固并没有完全把自己绑在陈叔陵的战车上,他还是有门路可以走的。
在陈伯固投靠陈叔陵之前,他是跟着太子陈叔宝混的,陈叔宝也很喜欢这个说话又好听,人又长得有趣的堂兄,恨不能每天都和陈伯固腻歪在一起。
当时陈叔陵正是与陈叔宝夺嫡争宠的重要阶段,陈叔陵‘爱屋及乌’之下也把陈伯固给恨上了,暗中搜罗了一大批陈伯固的罪证,想要一举把陈伯固整垮。
陈伯固嗅觉比狗还灵,马上察觉到了始兴王对他的敌意,且当时陈叔陵正受宠,陈伯固马上又跳到了陈叔陵的战车上,使出了一番取意奉承的手段,陈叔陵居然渐渐对他改观,选择性遗忘了他曾经是太子一党的事实,不但变易恶念,反而将陈伯固视为心腹。
夫妻本是同林鸟,何况堂兄弟。陈叔陵、陈伯固二人本就酒肉朋友,大难临头都低头喝闷酒,各自想起出路来,席间气氛分外诡异。
陈伯固深深懊悔来的时候应该多留一个心眼,不该将自己部曲全都让陈叔陵拿捏住,目下陈叔陵已是惊弓之鸟,对内对外都防范极严,恐怕不会再给陈伯固跳反的机会。
陈叔陵烦闷的事情就多了,一边担忧陈叔宝会不会放过他,一边还要警惕陈伯固这个二五仔反水。
至于如何打败萧摩诃,他是从来不做考虑的。尽管他平日里素来吹嘘自己勇武善战,但他的勇武都体现在装样子和口头上,他知道只要自己敢大开城门迎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自己的脑袋就会被萧摩诃砍下来挂在城楼上,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他活命的希望已是极为渺茫了!
陈叔陵闷闷饮尽杯中之物,丝毫不见了刚造反时的雄心万丈,眼神空洞而又迷茫,不知瞥向哪里。这个时候人陷入绝境,很容易就受人煽动蛊惑。
陈伯固暗暗觑着陈叔陵的脸色,觉得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方才开口:
“叔陵啊,陈叔宝令萧摩诃来伐你,看来是铁了心不给活路了,就算咱们能抵住萧摩诃一阵子,等到朝廷再征发大军来攻,东府城矮池浅,迟早也是要陷落的。我知你志向远大,然为我等妻子家小计,也不可不早做打算啊。”
陈伯固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沉痛哀伤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却有些不合时宜。
八字眉、小眼睛,皱起眉时小圆脸就跟包子褶一般,滑稽模样让陈叔陵险些一口酒水喷在他脸上。
陈叔陵被噎得够呛,挑开脸面咳嗽半天,才一摔杯子,瞪着眼睛骂道:
“大丈夫之志,当如长江东奔大海,何生悔意?况且我与陈叔宝缠斗多年,焉能不知其人秉性,他气量狭小、无能擅专,我看当日陈叔坚冒死救他,将来也未必能落得好呢!你现在就算提着我的脑袋去投奔他,或许能换一时富贵,等他想起,又怎么会放过你!”
陈叔陵幼年在军中厮混,正经战场虽未上过,但也远不是陈伯固这等只知道溜须拍马的废物能比的,捶案大怒的时候,真有几分气势迫人。
陈伯固脖子一缩,劝谏陈叔陵的心思立即不翼而飞了,讪讪陪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叔陵莫怪。”心中则一阵愁苦,果然是上船容易下船难。
没想到陈叔陵造反的能力没有,但造反的决心还挺坚决,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跟着他混了呢?
现在他要是再敢多劝一个字,陈叔陵立即就能让他脑袋搬家,这个混账一准能干得出来……念及此处,陈伯固马上闭口不言了,殷勤地给陈叔陵斟酒,却听到陈叔陵冷笑着说:
“伯固还是性子太软了,我等要做大事,妻儿家小只会成为拖累!我不瞒伯固兄说,自我知道萧摩诃兵临城下的一刻,我的妻儿与宠妾都已经被我尽数杀尽杀绝了,我若是功成,必定追封她们祖上三代,让她们极尽哀荣;我若败了……”
他狞笑一声:“——她们苟活于世,于我而言又有何益?”
陈伯固呆呆望着陈叔陵俊秀的侧脸,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不足二十的少年,而是一头穷凶极恶的豺狼,血腥之气张牙舞爪而来。
他心头巨震,酒壶没拿稳,竟“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招来了陈叔陵不满的眼神。
陈伯固慌忙弯腰去捡,指尖触及酒壶的那一刻,陈叔陵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立时僵住,不敢动弹。陈叔陵呵呵笑道:
“伯固兄何至于此,我有这么可怕吗?”
陈伯固:“……”
陈叔陵接着道:“我已经让我的下属韦谅出城去找萧摩诃谈判,相信很快就有结果,萧摩诃要是肯随我推翻陈叔宝,我让萧摩诃做三公,这大陈江山就是你我兄弟二人的,要是事败,我们俩就只好共赴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你看如何?”
在陈叔陵的眼神威逼之下,陈伯固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城外,萧摩诃已经得到了陈叔陵谴人劝降的消息,萧摩诃先是一愣,然后气笑了。
几个部将都是义愤填膺,要求斩了这个前来劝降的使者:“始兴王死到临头了,还敢做这样的美梦,遣出使者来劝降,究竟谁才是被围困的哪一个,这是有意在羞辱我们吗?”
萧摩诃思量了片刻,笑着安抚了众将片刻,然后对他们说:
“始兴王已经走投无路了,就想来我这里碰碰运气,可见其人色厉胆薄、贪暴可鄙,他若登基坐殿,只怕我南朝江山顷刻便有倾颓之危,不过他手下尚有将士千人,我要攻城纵能取胜,死伤也不会小,现在他既敢来劝降,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将他的人马赚出城来,一举破之!”
随后他招来陈叔陵的使者韦谅,和颜悦色地对他道:
“今上柔弱,我等早就不满,有响应始兴王殿下拨乱反正的意愿。不过这种大事,你一个小小的记室,恐怕不能和我谈论,如果始兴王殿下果有诚意,就请殿下谴出麾下心腹爱将出来和我说,只有让我看到了诚意,我才能相信你们。”
第三百七十五章平乱
“今上柔弱,我等早就不满,有响应始兴王拨乱反正的意愿,不过这等大事,你一个小小的记室,恐怕不能和我谈论,
如果始兴王殿下果有诚意,就请殿下谴出麾下心腹爱将出来和我说,只有让我看到了诚意,我才能相信你们。”
韦谅本是抱着死志来招降的,听到萧摩诃这般和他说,尚且有些难以置信。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萧摩诃,
两人的目光对视,
似有千言万语,
韦谅顿时垂下头,再度抬起头时,他又换上了喜不自胜的神色,从容对萧摩诃揖首:
“既如此,将军且耐心等候,我回去报与大王知晓。”
副将马容盯着他的背影,担忧道:“我感觉他是不是看破了将军的想法,将军要不要…”他朝萧摩诃做了一个斩的手势。
萧摩诃瞪着他,随后捻须而笑:
“你不斩他,他或许能帮我们骗一骗陈叔陵,可你要是斩了他,陈叔陵就完全不会相信我们了,我们还怎么把他赚出城来?”
“况且我看世上还是聪明人居多,陈叔陵倒行逆施,已是强弩之末,抬手可灭,
韦谅不帮我们,难道和陈叔陵一道陪葬吗?”
韦谅果如萧摩诃所言,
回到东府之后,
对萧摩诃想要将陈叔陵骗出城一举歼灭的想法只字不提,就做个传声筒,把萧摩诃的原话告诉了陈叔陵。
陈叔陵自然大喜,背着手在室内转了几圈,随后拊掌大乐,对一众属下说道:
“我就说名利摆在面前没有人会不为所动,你们看,我不过许下了个三公的位置,萧摩诃便想要降伏于我了…不错,韦卿你立了大功,待我坐上了皇位,高低让你做个台辅!”
随口就是一个三公,真是儿戏,看来他这个二五仔当的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把身家性命系在此人身上,实在太不值了!
韦谅腹诽,面上却不透露出丝毫,又听到陈叔陵说要亲自出去与萧摩诃会面,还很关切地劝说陈叔陵萧摩诃接受劝降还未知真假,
让他不要亲身犯险。
听到这话,
陈叔陵更对韦谅深信不疑。
萧摩诃也是积年宿将了,勇名闻于天下,手下的骄兵悍将也是个顶个的能打,他如果能入伙,陈叔陵的造反大业就成功了一大半。
要知道眼下南朝最精锐的部队还都在长江以北和王琳、贺若弼对峙,建康城内空虚无比,极有可能被他们一击得手!不过越是狂热的时候,越少不了泼冷水的。
“韦记室,”陈伯固摸了摸下巴,狐疑地盯着韦谅,似乎要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似的:“这是萧摩诃的一面之词,还是他手底下的人也愿意投靠大王?”
“还有,难道台城就只谴了萧摩诃一支兵马来讨伐我等,不然萧摩诃凭什么敢临阵跳反要投靠我们?”
陈叔陵那股狂热的劲瞬间散去,也看向韦谅,要韦谅给出个说法。
韦谅无奈叹气,道:
“禀大王,我正是拿不准萧摩诃是真心还是假意才劝大王不要亲身犯险,可事到如今,萧摩诃所言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唯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以给大王选了,要么相信萧摩诃,出城和他谈判,要么等他攻城,吾等具为齑粉,大王还是早做决断罢!”
又把皮球踢给了陈叔陵,陈叔陵咬着牙,又坐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权衡利弊。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站起身,决断道:
“罢了,也只有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戴温、谭骐!”他点了自己的两名心腹下属,道:“你二人与韦谅带五十名锐兵出城与萧摩诃谈判,我亲上城头为你们压阵,千万记住,如果萧摩诃有半点异样,你二人火速回城,千万不要犹豫!”
戴温、谭骐是陈叔陵麾下少有的知兵善战者,他们两个要是死在萧摩诃刀下,只怕陈叔陵连哭都来不及。
陈伯固还有心再劝,但看陈叔陵一脸无需多言的表情,只得作罢。
于是韦谅再度出城,领着戴温、谭骐二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到了萧摩诃的大营内。戴温等人见萧摩诃营内一片肃然,心中皆起疑虑,韦谅稍微安抚了一下众人,整理了一下衣冠,随后在萧摩诃的帐外拜谒道:“始兴王纪室韦谅拜见萧将军。”
萧摩诃揭开帐幕,按刀跨步而出,虎目在韦谅身上停了一瞬,而后盯住了站在他身后的二人。
马容在他身侧不屑的撇嘴,他是久经阵仗的老行伍了,眼睛一瞥就晓得这二人虽然身量高大威猛,神态也端肃,但皮肤白净,一双手上连茧子都没有,菜鸟无疑!
“这就是始兴王的心腹?”
萧摩诃指了指二人,趾高气昂的模样叫戴温、谭骐心中不快,不等韦谅圆场,戴温抢先答道:
“回萧将军,我二人虽不敢称是殿下的心腹,却也是殿下亲近之人,我等临行前大王还对我说萧将军天纵英才,将来可依为天柱,嘱咐我二人要敬重将军如见大王,我等满怀诚意而来,将军何故对我二人轻视若此?将军这般做派,岂不是也不将大王放在眼里?”
最怕气氛突然安静。
韦谅暗暗摇头,刹那之间就在心里把戴温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砧板在前,你区区鱼肉还在这里端什么架子?真就赌人家的刀子是某小泉出品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那头蒜嘛?
韦谅大概能想象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悄悄远离了这个猪队友,姿态愈发放低,以免误伤。
萧摩诃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嘲讽道:“始兴王帐下无人矣,居然连这种废物也委以重任,让他们戍卫东府,岂不叫人笑掉大牙?某十几岁就在战场上厮杀,倒在我刀下的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你们两个也配叫我尊重,要与我平起平坐?”
“——来人,把这两个还有他们带来的甲兵全都给我斩了!”
随着一声断喝,帐内帐外哄然而应,戴温、谭骐脸色发白,手还没摸到剑柄,脑袋就被砍了下来。与他们一同命丧黄泉的还有二人带来的五十名“锐兵”,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被四面八方而来的甲士团团围住,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也统统斩杀殆尽。
韦谅脸色白得跟纸一般,瑟缩在原地。
萧摩诃捡起戴温的头颅端详了一番,而后投掷于地,一把揪住韦谅过来问话:
“这二人确定是始兴王的心腹吗,现在城中,他还有何人得用?”
“没了,”韦谅脸色虽然苍白,但说话条例还算清晰:“陈叔陵麾下尽是一些弄鸡逐犬之辈,得用的人本就不多,还有几个在陈叔陵反意显露之后就逃跑了,怕他事败,连累家小。戴温、谭骐虽然无能,但胜在忠心,陈叔陵委任他们弹压士兵,二人若死,东府弹指可破。”
萧摩诃颔首,放过了韦谅,点齐兵马出营朝东府杀去。
陈叔陵、陈伯固在城头观望,许久不见三人过来回报,心中早已生疑,下令紧闭城门。
就在此时,萧摩诃的人马乌泱泱掩杀了过来,萧摩诃一马当先,张弓驰射,城楼上的士兵一一射杀,剩下的也都不敢再冒头,还有一箭正好贴着陈叔陵的侧脸擦过去,钉在他身后的廊柱上,箭羽还在发颤。
陈叔陵木在原地,有温热的液体从侧脸淌下,他拿手一擦,殷红的鲜血在白皙手掌的映衬下如此醒目…他两眼发黑,险些晕过去。
老实说,他不是没有见过血,前日他提刀把自己的妻妾亲手杀死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死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
轰轰烈烈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可真的面临生死了,他的头脑却是一片空白,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做好死的准备!
不,我不能死!
陈叔陵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发现人已经跑光了,就连一直在他身边鞍前马后的陈伯固也不见了踪影,萧摩诃的军队已经在撞大门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窜下城楼,一把将一个骑马的士兵扯下来然后自己骑了上去,头也不回往反方向逃去。
在他逃命的一瞬间,东府的大门被撞开,萧摩诃麾下的甲士们冲了进来肆意砍杀。
萧摩诃眼尖,一下就瞧见了狼狈逃窜的陈叔陵,抓着弓就快马追了上去。
陈叔陵亡命逃窜,遇上了碰上了同样骑马奔逃的陈伯固,陈伯固身量矮小,脚尖甚至够不着马镫,正使劲挥舞鞭子催促马儿快跑,见到陈叔陵跑过来,挥舞双臂叫喊道:
“叔陵,捎我一程吧!”
“去你的!”陈叔陵马不停蹄,随口骂了一句。
没有听到回应,却听到砰地一声响,陈叔陵慌忙扭头一看,只见陈伯固已然落马,胸口插着一支箭,口角淌血、两眼翻白,望向陈叔陵的目光全是绝望。陈叔陵亡魂大冒,不敢再看,背后萧摩诃却已经再度搭箭上弓,瞄准了陈叔陵的后背。
又一声箭响,陈叔陵也坠下马来,气绝身亡!
萧摩诃缓缓下马,将尸体翻过来验看,确认无误后,对左右嘱咐道:“迅速写一封奏疏报与朝廷知晓,陈叔陵、陈伯固等一干逆党已经授首!”
第三百七十六章君臣陌路
陈叔陵、陈伯固既已授首,萧摩诃当即回军,亲自押着装着二人头颅的匣子回返台城复命。此时毛喜早就得知萧摩诃大胜的消息,派人通知说会在台城崇庆殿等着他,一道接受天子召见。
萧摩诃换上朝服,匆匆忙忙入宫时,
却见毛喜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与毛喜交情不深,以为自己拖延太久惹怒了他,连忙正了正官帽,理了一下大红的朝服,又将腰间象征身份的金穗官玺摆正了位置,这才迈着小心翼翼的脚步拾级而上。
别看萧摩诃平日里一介粗人,但对毛喜这种朝廷重臣还是颇多敬畏的。
毛喜也不多做解释,
迈步就走,
萧摩诃紧随其后。
很快萧摩诃就知道为什么毛喜的脸色那么难看了,二人穿过一道道殿门,在小太监的引路下来到了一处小院。
萧摩诃看到天子陈叔宝正与几个女子嬉闹,那些女子个个衣衫轻薄,鼓鼓囊囊的胸前可见一条白腻幽深的沟壑,却未完全暴露,令人遐思,端的是香艳无比。
陈叔宝随手拉着一个体态娇小、俏皮可爱的美人,扬着下巴示意美人给他喂酒,具体怎么喂就不做叙述了。
陛下挺会玩啊…
更让人惊破下巴的是在场的居然还有三个外臣,除却刚刚官复原职的江总之外,原东宫属官孔范、施文庆也赫然在列。
对皇帝的荒唐举止,这些人非但不劝阻,反而大声叫好,
盛赞皇帝真性情、真本色,陈叔宝似乎也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
笑得愈发畅快。
正琢磨要不要赏几个美人给他们,
大家一起玩的时候,毛喜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响起了:“臣毛喜、萧摩诃拜见陛下!”
洪亮的声音顿时惊得假山后一只乌鸦飞起,
陈叔宝正和美人嘴对嘴喂酒,差点没呛死。
美人拍他后背拍了好半天,陈叔宝才把那口气捋顺,而且他的脖子被陈叔陵砍伤后至今仍未好利索,颤动之下很是疼痛。
陈叔宝一手抚着后颈,怒视毛喜,强压着心里的不耐道:
“二位爱卿究竟有什么要务非要现在就要报与朕知道?朕不是早就说过了,朕身上的伤至今未愈,这些事情告诉太后,要不你自己先拿主意再告诉朕就好了,不必事事都来问朕。”
毛喜还是老样子,不卑不亢,亦无表情:
“太后正在休养,不见外臣,臣要禀报的这些事情都很重要,也十分紧迫,必须要陛下快做决断。”
陈叔宝眉头微皱,盯着毛喜:“哪有那么多紧迫的大事。”
“国朝每一件要务,
哪一件不是关切到万民生计、江山社稷,岂有小事?”
二人对视良久,任是萧摩诃这等粗汉也察觉到了陈叔宝对毛喜的不满,但毛喜毫不畏惧地与陈叔宝对视,最终陈叔宝还是退让了:“说罢。”
“第一件事,陈叔陵作乱虽被平定,但京畿仍然动荡,不少心怀二胎的人仍打着陈叔陵逆党的旗号为祸地方。陛下应尽早对此事收尾,给天下一个交代。”
“第二件事,先帝驾崩之后,陛下受伤,长久不理朝政,民间已有传闻说陛下已遭不测,人心动荡。所谓天不可无日,国不能无主,陛下应尽早举行登基大典,以安人心。”
“第三件事,先帝膝下那么多皇子,只有寥寥数人封王,剩余的都没有封地,滞留京中,与祖制不合。且陈叔陵谋逆方平,先帝诸子之中不知还有谁会觊觎皇权,陛下宜尽早将他们封王,外放边州,为陛下守土,并严加看管,以防他们图谋不轨。”
陈叔宝先是一怔,似乎还没有正儿八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他思虑半晌之后,说道:
“登基大典…朕都想好了,下个月月初是黄道吉日,正好登基,大赦天下,安抚民心。朕的那些兄弟们,把他们封到哪里去,爱卿先替我想一想,不能太靠近京畿,却也不能太亏待他们。至于叔陵余党…”提起陈叔陵,陈叔宝脸色陡然阴沉起来。
“——全都斩首,这等乱臣贼子,让他们被大赦,太便宜了他们!”
萧摩诃似是想到了什么,刚欲出声,却被毛喜一个眼神制止。
毛喜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接着说道:
“陈叔陵犯上作乱,险些得逞,陛下心怀愤怒是应当的,不过治国理政却不能意气用事,陈叔陵麾下党羽,有些是被裹挟的,有些是最后关头醒悟、拨乱反正的。臣以为陛下不宜混为一谈,将他们统统处死,固可逞一时之快,却也失却了人心,失了宽和之道。”
陈叔宝被这个老臣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终于失却了耐心,捶案大怒:
“毛喜!你有没有搞错,这些人是逆贼!他们险些就害了朕和太后的性命,你现在却让朕放过他们!?”
“这些人未必都参与了陈叔陵的谋划。据臣所知,当日陈叔陵谋刺陛下,让下属取刀,他们就是知道了陈叔陵有不臣之心,才换成了桃木剑。还有一些像始兴王纪室韦谅这样的人,在最后关头弃暗投明,这样的人即便不嘉奖,以示其忠心,也不应被牵连。”
“陛下!陛下要争,不能争一时之短长,要争政治,要争人心!这天子之位,并不是有一张先帝遗诏就能坐稳的。”
陈叔宝的目光冷下来:“在你眼里,朕很幼稚,必须对你言听计从,是吗?”
“臣不是那个意思…”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毛喜也有些支撑不住了:“臣只是希望陛下像先帝学习,当年先帝的帝位怎么来的,陛下想必也十分清楚。但先帝有一点做得很好,他只是废除了陈伯宗,并没有将他处死,而且先帝对文帝留下的子嗣和老臣都优容有加,这才使得上下心安。”
“——好了,朕心中自有计较,朕乏了,你们退下吧。”
陈叔宝再也听不下去,摆摆手就径直离开了,江总等一干人紧紧跟随在陈叔宝身后。只留下手足无措的萧摩诃与跟雕塑一般立在原地的毛喜。
萧摩诃永远也忘不了陈叔宝临走前凝视毛喜的眼神,那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的眼神,连带着萧摩诃也如同被一盆冰水浇过,心中难安,被皇帝给惦记上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情。念及此处,他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毛喜,毛喜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从容模样。
良久,他才叹气:“走罢。”背影充满了落寞。
他本对陈叔宝寄予厚望,但现实的打击却让他一次次失望。北方那个大敌正逢雄主当政,盛极一时,而南朝孱弱,本就无力与北朝抗衡,先帝常常夜不能寐,宵衣旰食才维持国家屹立不倒,先帝驾崩后,毛喜真是备受打击,也许他的政治生涯和这个国家一样,即将迎来落寞晚景了…
二人离宫不久,宫中颁敕:所有叔陵诸子,一体赐死,伯固诸子,废为庶人。余党韦谅、彭暠、郑信、俞公喜等,并皆伏诛。
三月,陈叔宝即皇帝位,援例大赦,命叔坚为骠骑将军,领扬州刺史。萧摩诃为车骑将军,领南徐州刺史,晋封绥远公。一应平乱功臣,皆有封赏,唯独对毛喜只字不提。
此外,陈叔宝又下诏,立皇十四弟叔重为始兴王,奉昭烈王宗祀。余弟已经封王,一概照旧,未经封王,亦皆加封。并尊谥大行皇帝为孝宣皇帝,庙号——
高宗。
第三百七十七章国策
暮春三月,宫苑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铜雀苑的一座宫殿内早早挂起了灯,二人对弈,皇帝高纬席地而坐,手捏白子正苦思冥想,对面的太子师苏威也一脸凝重。
正在他小心瞥着皇帝脸色,琢磨着是不是该放水之际,高纬很干脆的投子认输了,大方道:
“你果然还是厉害,朕练棋艺已有两年了,结果在你手下连一刻钟都待不住…朕前日考察了太子的功课,很满意,太子有这样的进步,都是你这个做老师的教得好,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陛下过奖,教导殿下,本就是臣的职责,臣不敢讨赏。”
苏威的嘴角一抽。皇帝的赏赐并不诚心,哪有君王开口问臣子要什么赏赐的,我要做宰相,你倒是给我啊!皇帝赏赐什么就拿什么,不赏,也不要开口讨要。
作为历来擅长明哲保身的聪明人,苏威绝不会做这种有隐患的事情。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嘛。
高纬点点头,举起茶杯润润嗓子:“你也不必过分自谦,朕遍观朝野,你的能力和品行在一众臣僚之中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你都不算能干,朕手下还有可用的臣子吗?”
大概是暗示苏威要给他升官。
苏威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又听皇帝问道:“王琳、贺若弼的奏章你看了没有,你这里有什么说法。”
苏威知道正题来了,不假思索道:
“臣以为贺若弼所奏更加理智,去年,我朝刚刚和南朝大战一场,南朝虽然兵败,却是溃而不散,尚有主力部队在秦郡、石梁一线和王琳对峙,陈主驾崩,南朝内部虽有动荡,但能掀起的风浪有限,王琳的算盘注定要落空的,陛下该告诫王琳,维持目前局面就好,不得生事。”
高纬颔首,王琳现在功名利禄都有了,只差领兵灭掉南陈,便可一偿生平夙愿。陈顼刚死,他便蠢蠢欲动,并上书:
陈主刚崩,其子陈叔陵便作乱,使京畿动荡,朝野难安,臣素闻太子陈叔宝暗弱无能,叛乱一旦长久无法平定,南朝上下必定惶恐难安,这是上天赐予我朝的良机!臣观察了一段时日,发现石梁的陈军已经受到了影响,布防松散,趁此出兵,正可打陈军一个出其不意!
夺回江北失地,就意味着夺回了百万的人口,大幅度削弱南陈,高纬不会不乐意。
但这个时候唱反调的来了,贺若弼上书痛斥王琳冒进的危险思想,极言裴忌用兵稳健,不宜大动干戈以免掉入陷阱。
此时如果仓促出兵,战胜也不过是夺回几座小城小隘,失败则将损兵折将,重挫我军锐气,应该按兵不动,积蓄力量,以待天时。
言外之意高纬也听出来了,北齐和周国、陈国接连大战,虽然都最终战胜,却也是劳民伤财、折筋动骨,再无力发动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况且,陈叔宝刚刚继位,还没来得及倒行逆施,南朝上下人心尚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经过重臣们的轮番分析,皇帝总算按捺住了兴师动众的念头,想了想,却也释然了:“也是,如果南朝人心不属朕,不觉得朕比陈叔宝更好,就算朕能打到台城,也不能服众。”
苏威当然不会以为皇帝就此放弃一统天下的伟业,他低头思索了一阵后,方才继续说道:
“想要让南人认同大齐背弃南朝,自然要先让南朝君臣在经济和政治上彻底失败。”
苏威归顺大齐时间不长,学习能力倒是很快,高纬时常挂在嘴上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名词,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高纬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朕听闻,建立一个国家需要凝聚人心,想要毁灭一个国家,只要反其道而行。
“南朝君臣腐败奢靡十倍于我朝,世家大族跋扈不法,诸多圈地害民的行径,亦十倍于我朝…
“且陈叔宝此人优柔暗弱,沉溺于声色犬马,断无匡扶陈国的希望,我们要做的是缩短我朝和南朝文华上的差距,放大南朝国内的各种分歧,令南朝上层权贵和底层百姓失去共同的利益,这便是朕常和你们说的政争,这亦是天命之争!
“当天下的百姓不再愿意为陈氏和宇文氏上战场卖命时,那时才是我们一统天下的时机!”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只是工具,政治问题绝不能简单的用军事来解决,否则必然是事倍而功半。
为什么古往今来造反的人,不管是匪徒也好,义军也罢,都要扯个替天行道的旗子;国与国之间的征伐也大多讲究先传檄天下,再行征战,求的就是政治正确。
在用大兵压境摧毁陈国之前,首先应在政治上获得南朝子民的认同,只有获得了认同,将来大齐灭陈的战争才不会被南朝子民视为一场侵略,只能变成中央王朝对割据势力的剿杀。
高纬自诛杀和士开以来,积极推动汉化改革,使国内各族渐渐与汉人无异,就是打算在来日,和陈叔宝争一争“华夏正统”。
念及此处,高纬收回了思绪,笑着对苏威说:
“南朝新君刚立,大齐理应送一分贺礼,朕已经手书了一封道贺信,但暂时还没想好合适的使臣,苏卿可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举荐于我?”
苏威微微一笑,道:
“陛下既然想在文名上压倒南朝,挑选使者得找些大才子才是,臣闻李德林十五岁能诵五经,善写文章,辞核而理畅,天保年间举秀才,曾得魏收夸赞,昔日周主宇文邕亦闻其名,称为天上人也,这样出众的才子,让他为陛下出使,最合适不过。”
高纬不做声了,心想这些老官僚算计起人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李德林是河北世家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之一,与高熲、苏威一派多有掣肘,眼下朝中暗流涌动,各方面的整顿和改革正在关键时期。
高熲、苏威火烧眉毛,自然要绞尽脑汁把出挑的政敌先淘汰出局,不给李德林积累政治资本的机会…
高纬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要打击河北世家,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也就是说,截止目前,高纬和高熲、苏威这些关中系臣子利益是一致的。
利益一致的,可以心平气和坐下来下棋喝茶,利益暂时不一致的,暂且踢出局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这也是爱惜人才,起了保护的念头。
高纬想了片刻,点头称善,苏威抬腿刚要离开,却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回来禀报:
“臣想向陛下请示,陛下几年下来,一征突厥,二讨伪周,三伐南陈,动用财力人力不知凡几,民间已有怨声,今年还是与民生息为好,不要再征发民夫了。”
高纬从善如流,他也知道这几年连年征战,百姓已困顿不堪,尤其是淮北淮南,作为大齐粮仓和后方,被压榨的苦不堪言,休养生息是十分必要的。
对于百姓而言,脚底的钉子永远比门外的老虎更让人憎恨。一边对百姓敲骨吸髓,一边跟他们描述什么复兴大业,只会让他们更加厌恶。
你帝王权贵的宏图大业与我等穷苦百姓何干?我只知道你是在想办法掏空我家里最后一枚铜板、最后一粒粮食!
不如去迎敌军来,说不定对面的皇帝比你这个皇帝做得更好嘞?
由于大齐还算武德充沛,周国这个心腹大患也被赶到了蜀中等死,从来只有高纬欺负别国的分,哪有别国欺负自己?
所以当国内上下矛盾激烈,那些后世常用的一些“都是XX国的错”、“是女人吃了你们”的自欺欺人转移矛盾的借口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高纬还是有所保留的,他想了想,说:
“先熬完春夏秋三季再说,虽说朕也不愿意劳民伤财,可有些要紧的地方,该要人还是得要人。”
见苏威一张脸垮了起来,他加重了语气。
“你放心,朕从内帑里掏钱,一个大子也不会要你们的!”
江淮是北齐的粮仓,疏通漕运至关重要,别的地方可以停,江淮的不能停,而且在高纬的计划里,做这些事的耗费也都不大,毕竟基础摆在哪里!
三国至两晋南北朝时期,天下动荡,常常有大规模战事发生。漕运大大降低了粮食物资的调集难度和运输成本。
曹魏多次于淮河上游偏西之处,利用汝、颍、洧、渠四水,开贾侯渠、讨虏渠、淮阳渠和百丈渠,这一运河网东西沟通江淮,便于运兵运粮、屯田积谷。
东晋时,为改善江淮间的运输条件,曾对邗沟进行多次整治。同时还于彭城之北开挖人工渠,使汶、济、泗诸水相通,泗水过彭城西,入汴通黄河。
北魏经略江淮时,于水道之沿岸建立12处仓库,储漕粮以供军需。
这些基础设施大多完好,拾掇拾掇,拿来就能用,很方便,不需要太多人。而另一边,高纬命杨素在洛阳修缮官仓,造船、整军、备武,也需要人力物力的供应。
可以说,通漕运、修仓储已经成为了高纬制定的国策,它在高纬心目中的优先级,甚至还在灭陈之上!
第三百七十八章人尽其用
苏威面见皇帝,总体的结果还是令他满意。
几日后休沐,苏威登门拜访好友高颎,谈笑间跟高颎透露了陛下对于南朝动乱的态度和对王琳、贺若弼两个封建大臣的态度,高颎眉头微锁,而后道:
“陛下圣明,自司马家失掉江山,天下南北分裂,苍生不幸,百姓流离,中原萧条,饥寒流殒,饿殍填于壕沟,有史以来,从未有大乱若此者。”
“孝武帝改革汉制,称为中原正朔,而南朝每以索虏蛮夷鄙之,南北离心已久,非有大心胸大气魄的君主,难以收拾此等乱局。陈主陈叔宝,此人虽聪慧却并无大才,有城府却并无手腕,有满腔抱负却耽于享乐,更无帝王霸气可言,南北一统,就在眼前了!”
苏威没有高颎那么心潮澎湃,他自幼修身养性,早已达到了宠辱不惊的境地,辅佐一代雄主立国奠基的千秋功业就摆在他眼前,他只是微微一笑,道:
“天下自有天意,岂是人力可为?如今看来,天意注定陛下要为一匡天下之主了,我等有幸,也许将来在斑斑青史也能传个美名。”
高颎也笑,不过却听苏威话锋一转:
“不过…我劝陛下罢免这两年的征役,陛下虽让了一大步,却依然坚持不肯全部免除,昭玄兄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颎叹气,道:“此事我亦听闻,陛下对于淮南与洛阳重视得已经超乎常理了。
“淮南是我朝粮仓,物阜民丰,又是我朝对抗南朝的前线,陛下想依靠修渠建仓牢牢控制淮南,这个说法是合理的。可是洛阳…陛下给的说法是想以洛阳为运转枢纽,向西支援长安,向南兵出江陵,控扼长江上游,为将来灭陈做准备,但我总觉得,陛下还藏着意思在里面…”
苏威:“陛下属意洛阳为新都?”
高颎摇摇头:“不清楚,不过八成是,不然杨素是干什么去的?为什么一赴任就是数年?你不在户部或许不知道,朝廷的钱粮、车马、牲口、工匠每天都如同潮水一样涌入洛阳,如果仅仅只是造船、训练士兵需要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吗?”
“那…兄可知其中细节?”
“不清楚,此事是唐邕、裴世矩、杨素一力督办,我亦插不得手,说到底,我只是右相又不是独相。”高颎垂头,似乎有些气馁,但转眼又神采奕奕:“月前宫内唐妃产下双生子,陛下对唐邕的态度变得似乎有些微妙,他若识趣肯定要上疏告老的,届时兄可争上一争。”
“争什么?争左相?”苏威摇头,“陛下不可能答应的,你早该明悟才是啊。”
高颎被他一说,遂打消了念头。
北齐立国以来,从未有那个君主像高纬一样如此重用原本出身于敌方阵营的人才,可政治本就很讲究制衡,高颎一个年轻人三十不到就出将入相,已经令一干臣僚不满,即便高颎已经证明了自己能力非凡,仍有人不服,如果苏威再做上宰相,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毕竟在大家看来,高颎和苏威都穿一条裤子。好嘛,整个朝堂都被你们这些关中出身的幸臣把持了,这还得了,不闹出点事情才叫怪事。
大臣们不会允许。
为了避免把朝争恶化为地域之争和党争,皇帝更不会允许!
“便宜裴世矩那厮了…”高颎叹息。
“我看裴世矩也未必如愿呢。”
面对好友问询的目光,苏威淡然抿了一口热茶,才道:“陛下先前对裴弘大是什么看法?行事取巧、立场摇摆不定,陛下收拾打压他不是一次两次了吧?再观陛下用人,要求功勋卓著、行事老成、绝对忠心,他裴世矩是功劳堪比慕容俨,还是忠心可比斛律光呢?”
最重要的是,裴世矩也太年轻了,如果用得宰相都是这样的年轻人,不免会让满朝文武担忧。
做为分掌帝国文武的两位宰相,右相高颎是年轻人,本性刚直,满腔热血,常常锐意进取。那么左相就必须成熟稳重、思虑周全,为帝国兜底,这个人要体察上意,更要功勋卓著、有资历威望。
可高颎琢磨了半天,都想不明白什么人能够代替唐邕做左相,昔年跟着神武帝打江山的老将们大多凋零了,少数几个还在世的也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皮景和在解了寿阳之围后就告老回家了。
斛律光倒是活蹦乱跳,可皇帝已对斛律家荣宠至极,年年赏赐不断,月月嘘寒问暖,斛律家的子弟个个蒙荫赐爵入仕,温情款款的背后藏着的未尝不是深深的忌惮,皇帝甚至都不愿意再给斛律光上阵的机会,又怎么会再让他做左相?
这个人要功勋卓著,要体察上意,要有资历和威望…高颎和苏威思索片刻,几乎同时念出同一个名字。
“王琳?”
昭阳殿!
裴世矩正俯身趴在地图上,手持狼毫为皇帝圈出一个个工程所在,一边圈画一边为皇帝讲解:
“陛下请看,这一仓修建在洛阳城北七里处,仓城囊括周围十里,穿三百窖,修建之后将对我朝起到不容忽视的作用,不仅是洛阳的粮仓,对于关东和关中之漕运的中枢枢纽作用,淮南淮北、河南河北之粮今后将先通过水陆通道运载至此,然后由此地陆运至陕州,循河、渭入关中、陇右…”
“这一仓,位于今陕西华阴县东北三十五里渭河入黄河口处,在潼关左近。将来关东漕米运入关中须先集于此地,其地位重要,会是关中最大之粮仓…”
“此仓,位于卫州黎阳,在大伾山以北,西濒永济渠,东临黄河,水运颇便,从河北地区征调而来之租米,均可以先集中于此,然后再从黄河运往洛阳。我朝用兵北方时,可使江淮运来之米粮军需,先储集于此,如此,可使得我军物资调集的速度大大增加,成本却大为降低…”
……
裴世矩绘声绘色的讲述,皇帝与太子就在边上看。
高纬没什么想问的,这些战略地点选择的位置和他印象中大抵相同。
太子高珩倒是兴致勃勃,每到裴世矩介绍完,便要他说明一下为什么要在此处建仓,周围有什么地利优势,粮仓的容量有多大,大致可以供给多少人,桩桩件件都问的很清楚。
好在裴世矩事前做足了功课,讲解得也很细致,当被闻到为什么各处官仓排布如此多而杂乱的时候,裴世矩先是望了一下皇帝的脸色,然后解释道:
“好教殿下知晓,臣等这样做是为将来计,我朝修建运河已近十年之久,这些官仓正是依托运河才能存在的,而运河又是凭借各地天然的水利而存在的,各地地势、气象不同,在流水量,含沙量以及河床特性等,都存在一些差异。
“要从淮河、长江流域将粮米运往关中、洛阳抑或是邺城,都不可能靠同一艘船一次运到,而需要有适应不同河段水性之水工分段来运送,故此,我们便计划在运河沿线之枢纽地区,修筑大量巨型粮仓用于储蓄中转,而后视情况,运载到不同的地方去…
“殿下请看,譬如此地…”裴世矩再度俯身在洛阳至陕州一线划了一道,“此地运输条件便较为复杂,所以我们计划在这一线,沿途再增设三个官仓,加强此段之运输。”
“殿下再看,这些运河与官仓一旦修成,向北,可以把粮秣运输到晋阳、黎阳,向南可以支持南阳、江陵,向西可以直接支援关中、陇右。
“尤其是关中,土壤虽然肥沃,但地狭人多,生产量往往不能供给驻军和百姓的需要,而产粮丰富的地区,却集中在黄河下游、河北平原、河南沃壤还有江淮流域,千里迢迢运粮至关中,实在是耗费巨大,但关中又是天下锁钥,不能不保,建仓储粮实在是重中之重。”
高纬也颔首,又命裴世矩讲解一下洛阳的近况,裴世矩却推脱道:
“好教陛下知晓,臣一门心思只扑在监督运河和官仓的修建上,对于筑城的具体事宜臣却是不懂。”
高纬奇道:“现在是谁在负责洛阳的重修?”
“还是杨素在盯着,不过具体事宜却另有人替他参划。
“此人名为宇文恺,为宇文贵之子,小关一战被杨素所俘,杨素欣其才,命其为幕僚,不瞒陛下说,此人虽出身将门,却博学多才,尤擅筑城、兴修水利等事宜,臣光看图纸便可以想象,洛阳若经他扩建,其雄壮绮丽不会在邺都之下!”
高纬先是一怔,而后摸着太子的头顶,深深叹惋,道:
“伪周人才何其多也,亏得为父早年奋发,穷大齐之国力击败周国,使关中归我所有,不然让宇文氏得那么多良臣辅佐再与朕争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我知你近来颇喜阅汉高祖故事,可知汉高祖得萧何、张良辅佐而有天下?你将来为君治政,定要学汉高祖的人尽其用。”
高珩仰面望了父亲高大的身影一眼,而后重重点头。
第三百七十九章 教子
皇帝满意于杨素、裴世矩办事妥帖,当夜就发了一道明旨,参与修建运河的一应臣僚具有封赏。
其中又以杨素的赏赐最重。
皇帝知道他不好女色,也并不看重财帛,居然把自己的坐骑赏赐给了他,还赐了一对玉扳指,一副八石雕弓,一套宝甲。令朝中的文武贵戚侧目不已。
相比较起来,裴世矩的待遇就不如杨素了。
但裴世矩几经磋磨,也磨炼出了,几番揣摩,他也明悟了皇帝此番在释放些怎样的政治信号,他明摆着在拷问这满朝臣僚,尤其是宰相高熲:
“你们觉得杨素做这个左相怎么样?”
这显然是一个错误选项。
陛下太过多疑,好不容易按下一个葫芦,岂能容忍再起一个瓢?尤其是这个节骨眼,左相唐邕即将辞相,各方势力都想争一争这个位置,朝中不会安宁。
皇帝恐怕也正想借此观察一下大臣们,尤其是宰相高熲的反应。
陛下想知道,有哪些人想争?他们能触及的边界在哪里?
高熲如果说杨素能做左相,陛下不会赞赏高熲,只会对这个性格刚强的拗相公起疑心,更加不满他漫天要权的行径,高熲唯有否决,也只能否决!
第二天上朝,高熲就对着御座上的天子开喷了:
“陛下对杨素赏赐恩遇如此之重,这岂是爱护臣子的道理?杨素确实才干不凡,可毕竟太过年轻,棱角分明,少年显贵仍不知足还要晋为宰相?!臣敢问陛下,待到他再立新功,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陛下在时还能把握得住,可后嗣之君又要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不光群臣惊讶,连立在角落冷眼观察的裴世矩也悄悄变了脸色。
高熲好大的胆子!
皇帝沉默良久,两指轻轻敲击御案,虽然板着一张脸,目中闪过种种难言情绪,唯独不见丁点怒色:
“高卿家未免太过言重了吧,朕用人从不看年齿、出身,况且,朕记得爱卿也比杨素大不了几岁,按照卿家这个说法,朕岂不是也不该用你做宰相?”
高熲垂目,对着天子再行大礼,而后郑重万分说道:
“陛下不嫌臣年轻位卑而用臣,臣感激涕零,但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私心!”
高纬一手抚额,很是头疼,随后摆摆手道:
“近来左相身体颇感不适,要找朕辞相,朕正头疼何人能接替唐邕的权责,本来觉得杨素有冲劲,本事也大,或许可以胜任,但你又不许。
“也罢,朕就听你这一回,不过你既然否决了朕一个人选,便要还朕一个人选,爱卿觉得…谁来做这个左相合适?”
嘶~
殿内一片吸冷风的声音。
这一对君臣之间的对话实在太过直白,直白到没有一点掩饰,直白到近乎荒唐!
但也充满了机锋,二人之间的每一个对话每一个字眼,听起来都隐隐有剑影刀光潜藏其中。
朝中大臣都悄悄立起了耳朵却不敢抬头,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高熲居然受宠幸若此?谁来做这个左相都能让高熲一言而决?
裴世矩悄悄望去,将众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刚刚入朝的政治小白一脸难以置信,而政治老鸟们的表情则要隐晦得多,也精彩得多。
和高熲不对付的个个摆出了看戏的架势,等着看高熲如何收场,而和高熲站在一条船的大臣则个个捏了把汗,生怕这个眼底不揉沙的拗相公再做出什么触怒陛下的事情来。
高熲做上宰相之后,和溜须拍马的祖相作风完全不一样,时不时就和陛下唱个反调,严重的时候陛下被说得急眼,差点就说要把高熲拖下去打死了,板子还没落下去,赦免高熲的旨意就来了。
高熲上表谢恩,陛下也顺着台阶原谅他,然后过几天继续吵…
循环往复,
也是大齐的一桩奇闻了。
谁也说不准陛下对高熲是信任还是厌恶,正如此际,谁也摸不清陛下这番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高熲连想也懒得多想,直接道:
“谁任左相,当由陛下裁断,臣忝为右相,文不涉武,岂有发言举荐之权?”
高纬不好再说什么,嘴角含笑,好似对高熲谦虚不越权的行为颇为褒扬,眼神却恶狠狠朝苏威哪里扫了一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如何还能不明白。
高熲今天思路如此清晰,行为如此果决,高纬想试探试探他都让他给顶了回来,这场朝会上全场的节奏简直是围绕着高熲走,这背后没有狗头军师给他参赞军机谁信啊!
不能再让这俩货待在一起了…
高纬很快拿定了主意,他神色如常,食指敲了敲桌面,干脆起身道:
“行了,谁来做左相朕心里有了人选,有事且奏,无事朕就要宣布退朝了——对了,苏卿家,朕让你带人拟定的漕粮法你完成得怎么样?”
漕运漕运,运的是钱粮,漕运的运行机制围绕着三个重点:征收、运输、交仓。
高纬要修建贯通南北的漕运,自然要有与之配套,且行之有效的成法。
既然皇帝问起,苏威如果不拿出个交代,无疑是会让他在政治上大大失分的,好在苏威早有准备,他不紧不慢从袖子掏出一叠厚厚的、还未装订成册的草稿,道:
“臣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不过还有些细节还需要找裴弘大仔细推敲一下。”
苏威看着裴世矩,裴世矩也看向他,两个绝顶聪明的人相看两厌。
“那便先不急,等你们全做好了再交给朕。”高纬一挥衣袖,大步离开。
朝会虽散,但带来的风波还在延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之后一连好几天,高纬收到的弹劾高熲的奏折已经堆得和小山一样高。
高纬最后干脆连看都懒得看,全都让太子代批,他交代清楚了,凡是弹劾高熲跋扈的全都批‘朕知道了’,凡是弹劾他‘擅专’、‘结党谋私’的一律不予回复,留中不发。
一个下午,太子的手都写酸了,晚饭间当着他母亲的面跟老爹抱怨:
“一个下午,几乎每一本奏章都在骂他…大臣们骂他,父皇有时候也气恼他,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罢免算了,大家都清净了……”
高纬小口抿着滚烫的鱼汤,扫了儿子一眼,“我问你,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够四处树敌?”
太子思索了半天,有些不确定道:“坏人?”
“幼稚。”高纬提起筷子轻轻敲在儿子额头,教训道。
“朝堂上的人事,只有正确与否,那有什么善恶好坏?
“在这里,黑白可以颠倒,对错可以混淆,没有好人和坏人的分别,那些人口口声声说高熲是奸贼,他们清高、了不起,扪心自问,他们难道就真的这么干净吗?”
“我看高熲之所以会树敌那么多,倒不是因为做错了什么,反倒是做对了什么,才会惹得这些人跟见了血的野狗一样群起攻之。”
高熲在做什么样的事业,高纬是知道的,高熲受了什么样的委屈,高纬也是知道的。对于高熲的态度,高纬只有一个,信任,但要时常敲打。
小委屈就让高熲姑且受着,可如果有人要罗织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他头上,高纬就不会容忍了。
宰相是君王请来为他治国平天下的贤才,不是趴在他脚下卑躬屈膝的奴才。
君臣之间的斗法也要有底线。
高纬冷笑一声,道:
“朕还没有糊涂,他们有些人,绝没有表面上那么忠诚简单,那些在宦海沉浮之中摸爬滚打上来的更是个个心思诡谲,他们表面上驯服于朕,实际心里藏着什么样的算计、欲望…和野心,谁又说得清楚?你给我记住,他们是你的臣子,同样也是你的政治天敌!”
“纵观史书,历代王朝最大的敌人不是天灾、不是异族,甚至不是起义者,而是腐败掉的官僚集团!做为个人,再有实力的权臣也逃不过皇权的碾压,可一旦他们为利益所聚抱成团,皇权就会被他们架空。失去控制,他们一身的权力和荣耀为皇帝所赐,却非皇帝可以掌控。”
“这种局面,你想看到吗?”
高纬从前高低也是官僚中的一员,不会不明白官僚的逻辑。
屁股决定脑袋。
做为皇帝,高纬关心的是他的江山永固,一家一姓的统治永远不变,对百姓仁慈彰显圣明也不过是基于这个目的。而官员们的考虑则不然。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官员只是拿俸禄办事,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利用政策的空子,钻营腐蚀掉上上下下的权力构架,从而为自己牟利。
他们最大的特点是,擅长把自己的个人利益包装成国家利益。
当政策有利于他们,他们就添油加醋,争取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当政策不利于他们,他们又会摇身一变成为‘百姓’的化身,敷衍推脱、弄虚作假、大搞口号和形式主义,甚至故意把经念歪。
有这些人的‘努力’,国家不垮才是怪事!
高纬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做一个宽仁之君,但宽仁过度就是糊涂。
所以他又问儿子:“你觉得工部奏报上来的亏空案要如何处置?”
“当然要查,一查到底。”
高纬笑着抚了抚他的后脑勺,彘儿很聪明,却还不懂怎么做一个上位者。
要有慈悲心肠,要有金刚怒目。
这其中如何去权衡他根本就还不懂…
斛律皇后观察丈夫的表情,晓得他又在想事,不想让人打扰这父子相处的气氛,于是悄悄打了个手势,和女官内宦一并退了下去。
暗夜里,系在长廊檐底的宫灯晕黄了院子里一支探进来的芍药,落雨后的残红十年以来容颜未改,还是曾经的模样…
第三百八十章 还是得搞事
既然太子不明白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做为老子高纬当然要身体力行,手把手教会太子怎样治国(搞事)。
既然起了这个念头,高纬马上便不顾妻子幽怨的眼神,拉着太子到了太极宫。
今夜恰巧是苏威和裴世矩在当值,由于各地运河修建的进度不一,导致苏威和裴世矩工作内容对接缓慢,苏威需要大量的时间去计算衡量才能拟定出合格的漕粮法和漕运管理制度。
平时身体弱很注意养生的他眼睛都熬出了乌青色。
而裴世矩则轻松很多,他的事情已经办完,可以一边饮茶吃宵夜,一边悠哉悠哉看苏威抓耳挠腮的洋相。
就在此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惊起了他,几个小黄门小跑过来,顾不得调匀呼吸,迅速打手势招呼众人:
“所有人都警醒着点,陛下和东宫马上就要驾临太极殿,几位当值的大人准备接驾!”
裴世矩闻言色变,来不及整理一下自己的仪表,皇帝的声音便如重锤砸地,迎面而来:“——不必多礼了,朕来这里是有一些小事要处理,你们忙你们的……”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瞥见苏威眼底的乌青色,马上关切道:
“爱卿这是熬了几个通宵么。怎么如此萎靡不振?”
苏威朝皇帝一揖,又朝太子拱了拱手,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声音却沙哑疲惫得很:“有劳陛下关心,臣自幼身体便弱一些,只要熬的时间稍稍长一点,臣就不太熬得住了……不过臣手里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办,要尽快办好才是,办完臣再下去睡觉。”
嗯,勤勉奉公,这才是国家栋梁之材该有的样子。
皇帝暗暗点头,然后看向裴世矩,最后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了裴世矩还没消灭的夜宵上。
鸽子汤、羊肉羹、烤羊腿、拌野菜…你小子会享受啊…
当然,高纬也不会说什么,重臣们夜里熬夜处置国政本就十分辛苦,准备丰富的夜宵供应也是高纬授意,算是奖赏臣子,给他们的一点小福利。
不过人苏威这么辛苦,身体不好还要强撑着上班,你在边上看着不帮把手也就算了了,还吃上了?是不是太过分了?合着非要人苏威开口求你你才动手?
尽管只是一闪而逝,裴世矩还是读懂了皇帝包含的深意,他觉得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还可以挽救一下,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气氛有些尬住。
最后还是高纬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裴爱卿辛苦?”
裴世矩也不知是一时脑抽还是怎样,话都不过脑子就谦逊上了:“应当的、应当的。”
说完自己都恨不能给自己两嘴巴子。
“……”
高纬无语了半晌,不过他为上位者多年,已做不来翻白眼这种外臣看来轻佻的举动:
“爱卿真是好胃口,令人羡慕啊!不过爱卿年纪虽轻,口腹之欲上来了也需注意着些,夜里那些味厚油重的东西就不要多吃了,容易谢顶…”
裴世矩脸上写满囧字,忍了又忍,终究是按捺住摸头发的冲动,唯唯诺诺谢恩。待到皇帝和太子离开,才偷偷拿了镜子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借着月光一照。
好在只是稍微有些发福,头发依然茂密。
裴侍郎一颗心这才落下大半,就说嘛,他年纪轻轻的,谢顶?怎么可能?
他长呼口气,满意地摸了摸头顶,几根头发无声被薅下…
小裴侍郎的心理阴影高纬没有兴趣知道,他一到后殿自己的御书房,马上指示内侍将近日以来发生的几件小事筛选出来供太子翻阅。
“想要做一个明君,不但要有远见卓识,还要洞察世事人心,一味宽仁博名是糊涂的表现。要保住你的权威,不致被贪官污吏所蒙蔽,你必须认真观察官员们的每一个表现,深思他们每一个举止,凡是察觉到有不对的地方,大张旗鼓也好、潜移默化也罢,绝不要放过。”
高珩神态一下变得有些紧张,这又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考验。小黄门很快将近日内发生,但皇帝还没来得及回复的奏章呈上,高纬一一翻看之后,从中挑出了两本递给太子。
他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母亲是父皇的原配皇后,外祖家里更是势力庞大,一出生就被视为帝国的未来。高纬虽然厉行节俭,可架不住他母亲和太后、宗长对高珩是千般宠爱,导致高珩对钱这种东西根本没有概念,他不是吹牛,是真的对钱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一应的吃穿用度都是外面用钱也买不到的。
在他的印象里,他每天耳边听到的都是几十万乃至几百万贯的事情,区区五百贯钱,对于家大业大的北齐太子还不是九牛一毛?
这件小事夹杂在几十件大事之间,谁也想不到为什么会引起父皇的注意。
高珩瞅了很久,还是觉得没有什么问题,高纬也不生气,让他翻翻下一本。
下一本就更简单了,是中书侍郎崔季舒向皇帝举荐了一个叫封孝琰的人脱罪,据说此人文笔瑰丽、为人清正,有古名士之风,此前犯罪其实没有什么大过,丢冠去职实在惩罚过重了。
封孝琰什么人高珩不清楚,但崔季舒他是晓得的,“殴帝三拳”的主角嘛,是他大伯二伯的忠实马仔,专门负责监视孝静帝元善见的一举一动,称得上忠臣、老臣了。
一般这样的老臣开口求这样的小事,皇帝很难不给面子,他刚要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瞥见父皇的脸色却又有些迟疑。略一思索,马上道:
“我想看看封孝琰的卷宗。”
高纬的严格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小黄门连忙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关于封孝琰的卷宗便被呈上,其人生平、履历、荣誉、人生污点、乃至上上下下一应的人际关系,都被记录得一清二楚。
此人出身渤海蓨县封氏,世家大族的倾力培养之下,才华当然是不缺的,但性格太过狷介轻薄,在官场上人缘一向不好,最后因为贪污的罪名被贬斥归家…
但父皇连祖珽这种好名利、财帛的人都能任为宰相,又怎么会对封孝琰犯的那点小事耿耿于怀?
高珩按捺下心中的急切,耐心往下看,大致梳理了一遍之后,他大概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以一种不确定的口吻说道:
“封孝琰贪污倒不算大事,只是此人恃才傲物,在政治上又毫无建树,小才中肯,大才则有待商榷,何况封孝琰的妻子亦出身崔氏,与崔季舒乃是一家,崔季舒出言保他,恐怕也未必是出于什么仗义执言呢。”
高纬微微颔首,道:
“一开始朕也几乎要首肯,想要表扬一下崔季舒的忠直敢言,可回过头来又发觉有些不对。很多诡计往往都潜藏在光明正大的理由之下,朕也是查过才知道他和崔季舒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再一查,发现封孝琰这厮回乡之后秉性不改,屡屡抨击国政。”
“那崔季舒这般用心是什么意思?要朕请一个与朕政见相左的人回来做官么?他也需知现在是高熲变革发力的重要时期,朕这个时候踏错一步,会不会给满朝臣僚一种错觉,让他们以为,朕对高熲不满、对高熲的变革改制也失去了信心,甚至让他们以为,只要逼一逼朕,朕就会舍弃高熲?”
“当然,这也可能是朕的错觉,或许崔季舒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有什么利益团体站在他背后搞阴谋算计,但不管怎么样,只要召封孝琰回朝可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朕就绝不会准允。”
为君者,只要他还权力在握,他的周围每天都会充满欢呼赞美、欺骗谣言、阴谋算计,一个不够老练的君王往往就会被这些人骗得晕头转向。
高珩年纪到底还小,根本想不到这么一些事里居然潜藏着那么多弯弯绕绕,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高纬接着说道:
“还有前一件事,就暴露出你娇生惯养、不谙世事,我问你,什么样的金盘银盏修补一下要花五百贯?”
“朕自开工部以来,工部规矩,从来都是先估后领,银钱估计得不合理,按理要有上官斥驳,可没有人察觉到不对,自然也没有人站出来质疑,这些人竟还装模做样的交还了朕十几贯”皇帝气笑了:“他们竟以为可以浑水摸鱼,任意饰词狡辩,简直荒谬。”
“那父皇要追责到底吗?”
“不用小题大做,你用这个来借题发挥又能斗倒谁呢?你只需说,不日将往太庙拜祭祖宗,他们自然就会知道朕的意思,连夜把太庙上上下下都修缮好。”
保准他们一分钱都挣不着,还得搭钱进去。
跟我斗?
与官僚们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高纬自得往椅子上一靠。忽然想到,小事用来借题发挥当然发落不了什么人,但如果是大事就不一样了。
朝中的变革与反贪反腐往往是要双管齐下的,反贪声势浩大,变革则润物无声,要得就是打官僚和利益集团们一个措手不及。
当他们自己头顶上的官帽都岌岌可危,也就顾不上高熲在搞什么名堂了。
高熲的变革改制现在遭到了很大阻力,就在于没有更大的事情来转移满朝官员的注意力。
还是得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