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角逐
事实证明,杨檦的判断并无错漏之处。 十月秋寒,草原上气候将有大变,阿史那摄图不惜代价南下与齐人交战,除却碾碎大逻便等“逆党”最后一丝希望以外,也存了立威的心思。他算准了时间,料定严冬降至,齐人必定撤走。 齐人甲兵甚锐,突厥武士与之野战多半不能取胜,但如果加上天时、地利,突厥狼骑未必不能发挥己方优势。 这天底下没有比突厥人更耐苦战的族群,早在伊利可汗之前,突厥人就时常出师攻伐各国,这些年来向西扩张置里海、向北扩张至冰原,又灭绝蠕蠕,压迫中原王朝……可以说,再险恶的战争突厥人也经历过,再恶劣的天气突厥人也见识过,除了上天,他们什么也不惧怕。 他们引而不发,并非是怕了齐人,而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就像是一头狼,窥伺在侧,等待着猎物自己把气力消耗干尽。 他打定主意,如果齐人坚持与他交战,那他就押上全部兵力,车轮战,拖死杨檦;如果齐人见事不妙,想要撤走,那他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一定会组织兵马沿途袭扰,断绝杨檦的后路,力求将这支精锐的齐国铁骑彻底葬送在此处。 假如他们动作可以再快一点,突厥狼骑兴许还可以闯入长城以内大肆劫掠。 如此,不光可以让那些原本只是被迫跟随他的大贵族们满意,还能迅速提升自己的威望。更等于在齐主高纬脸上扇了一耳光,报了数年前被要挟结盟的耻辱,从此真正坐稳突厥大汗的宝座。 杨檦正是抓住摄图的这种心理,在夜半时分对突厥发起突袭。 齐人仅仅以千余骑卒渡河,便直接捣碎了东突厥安置在河对面的一支狼骑,烧杀一番之后,齐人没有恋战、急于扩大战果,马上回身,再次碾碎了一支追击过来的部族。等摄图接到消息,齐军已经拔营南撤了。而齐军四周之内,再也找不到一支可以拖住齐军的兵马!如果摄图再不做出反应,他的这次立威之战就会变成笑柄! 朔风如刀,夹杂着冻雨,抽打在北苍茫原野之上。 涉过河流之后,摄图又向西行走了整整一日,这才抵达齐军废弃的营地。 弯弯曲曲的壕沟和拒马将一大块一大块的草地和山野分割开来,极远处绵延起伏的冈峦则满是青灰之色,几乎和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显得分外苍凉。摄图下了马,手里攥着马鞭,在营地里逡巡,齐军走得仓促,火塘里的火尚未熄灭,正幽幽闪着蓝光,在朔风吹拂之下顽强吞吐火苗…… 摄图神色更冷,一脚踩灭了火苗。 他背着手,迎着风前行,一言不发,脸上是一片铁青之色。 一众酋长、贵族们也战战兢兢跟在其后,生怕稍有不慎,摄图便会迁怒到他们身上。 突厥称霸那么多年横行无忌,这些贵族骄奢淫逸惯了,身子骨也不象先辈们那般总是熬打。 摄图打着“剿灭叛逆”的名义,强行集中了各部可汗们的兵力,并裹挟着这帮大贵族一同征战,现在来得漠南,这些风雨便让他们难以支撑,他们有些懊恼地悄悄向走在前面的摄图望了一眼,心中愤愤起来: 若不是摄图一意孤行,怎么会有如此丢人的惨败! 摄图未必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便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会介意,蝼蚁的怨气再怎么大,终究也只是蝼蚁,就算咬上一口,于他而言也是不痛不痒。目下他最关心的事情,还是如何将这支让他颜面扫地的齐军给消灭!杨檦在数支狼骑的追杀之下还能全身而退,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念及此处,摄图眼神不免阴鸷起来,扭头冷冷问道:“我曾经说过,要你们分兵合围杨檦,杨檦击破那两个狼骑时你们在何处?那个老匹夫……他让我突厥上下丢尽了脸,达头是被他擒住的,齐主和先汗预备决战之时,又是他绕到背后,让先汗竟不敢放手与齐主一战,现在他又将我上上下下十数万狼骑视若无物,此番若不能找回这个场子,只怕刚刚降伏不久的回纥、铁勒马上就会降而复叛!” 在场的几个小可汗与那颜们面面相觑,硬着头皮解释道: “大可汗容禀,不是吾等不想和齐人作战,只是齐卒甚锐,每每冲阵便悍不畏死,杀一个齐人,要付出十个骁勇的突厥男人的生命,我们的武士都畏惧和齐人交战,一听说要和齐人作战,都变得毫无斗志……我们也没想过齐军的动作会如此之快,等我们遣出的援兵赶道,这两部已然被齐人所灭。” “尽给自己找借口!” 摄图把马鞭投掷在地上,额上青筋暴起,破口大骂:“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两个部落出事的时候,你们的部族至少隔着人家有五十里,谈个屁的追剿齐人!你们就是硬啃上去,凭你们的体量,齐人还能把你们如何?莫不是怕我故意拿你们去消耗齐人的实力!” 众人皆无言以对,显然是默认此事。 摄图气得七窍冒烟,却拿这些人毫无办法,毕竟说起来,也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当初为了笼络这些人,他也是花下了一番血本的,许下了诸多利益,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选择和他们翻脸,殊为不智。摄图深呼吸几次,稍稍平息了一下胸中怒气,缓缓说: “好在我离此处并不算远,紧赶慢赶还是赶到了……这才不过一天时间,齐人再能跑能跑到那里去?现在追赶还是来得及的。此战,我们不光要挽回突厥的颜面,还得给那个姓高的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教他以后不敢再打突厥的主意!” 严厉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 “我们突厥人天生就是马背上的战士,我们有最好的勇士、最快的骏马,我们的神射手一箭可以把天上的苍鹰给射落在地,而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呢?我们只有连草都不长几根的戈壁!那些汉人却拥有中原万里的花花世界,这不公平!” “鲜卑人可以入主中原,突厥人一样可以!” 他正说着,忽然有卫士骑马从背后疾驰闯入,在十几步外翻身下马,拜道:“大汗,东南面四十里处发现齐人踪迹,大约万余人,他们打出的是齐国燕北边军的旗帜,杨檦的帅旗也在其中!除却契丹各部的附庸军外,披甲的齐人不过四千之数!” “南面四十里,那不是要到长城了?”摄图眼睛一亮,微笑着说:“那里离怀朔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杨檦想跑,还得翻过阴山,才短短四十里的距离,我如果点起大军,一日就能杀到此处!这样最好,传我的命令,各部兵马尽数召集起来……” “——大汗!” 摄图话还未说完,便再度被打断。 他定睛望去,却见是另一个探马策马冲出,那人明显是从西北而来,长途奔波,竟未休息过一次,以至于他翻身下马的时候,膝盖软的险些跪下去。他扶正了皮帽,喘着粗气对摄图说道:“大汗,处罗侯让小的通报大汗,齐人忽然出现,已经解了大逻便的围困,顿兵在锡拉木林河了!” …… 东南方向,又越过一处低矮的山峦,齐军的甲士已经依稀能辨认出远处那面城墙的轮廓。 这便是摄图所说的长城了,但此长城非彼长城,中原腹地的百姓所说的长城是始皇修建沿用至今的,而这一处长城却是北魏南迁之前修建,用以抗击柔然的。 北魏皇族也是游牧出身,深知防备北地塞外之民的必要。北魏大臣高闾上疏:北狄所长者野战,所短者攻城,六镇势分,倍众不斗,互相围逼,难以制止。是以效秦汉故事,于六镇之北筑长城,择要害之地,往往开门,造小城于其侧,置兵把守。 可惜随着北魏逐渐势衰,这一处长城也逐渐败落,失去作用,但在以前,这里却承担着六镇边防,是六镇军民抵御胡虏的第一处防线。 杨檦巡视了一圈,发现此处虽然败落,但部分防御工事却依然有用,只需稍加拾掇一下,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于是命令大军即刻停下,就在此处休整。大军转战了两日,早已是人困马乏,不消半会,一个个整齐的营地就安扎完毕,营地各处传来了烧柴煮米的香气和如雷鼾声。 杨檦不放心,又带人出去四处查看了一下。 他披着鲜亮的铁甲,甲片之下系着的红绦醒目,那耀眼的大红色披风更是鲜艳异常。 这是杨檦多年来带兵征伐的经验,与敌人野战,往往死伤颇多。主帅须常常现身在士卒面前,一是为了鼓舞士气,告诉大家他就在此处,不会跑。二便是统一号令,做到令行禁止。鲜艳的大红袍一亮出来,吼上一嗓子,大家自然就知道该听谁的了。 若不是摄图逼迫得紧,又要鼓舞军心,他堂堂一介上了年纪的大都督,也是万万不会做这种轻浮、丢脸的事情的。 话说回来,达奚长儒和裴世矩这几人迟迟不来消息,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第四百五十一章围杀(一)
北齐的六镇老卒经验丰富,在千余老卒的带领之下,杨檦所部的大军半日成营,拒马、望楼、城墙,修修补补下来居然也有些样子。齐军依托着‘长城’所建立的营地呈现“品”型,步卒主力在正前方,居高临下,两侧后方则屯驻着相对灵活的骑兵和披甲的步卒。 这便是北魏‘长城’的妙处了。 待营地建好以后,大都督杨檦凭栏观望地势,不由得抚须而笑,并对左右道: “后世之人总是听信那些儒生之言,凡言始皇者,必定说他残暴不仁、不恤民力,修筑长城荼毒天下……虽然始皇残暴不仁、不恤民力未必为假,但修筑长城却绝无半点可指摘的地方。那些儒生只会坐在家里夸夸其谈,他们那里知道,修筑长城至少有两利: “其一,罢游防之苦。从前的柔然、今日的突厥,莫不是马背上打天下的胡虏。战则家业并至,奔则与畜牧俱逃,根本不受限制,因而屡次能为中原祸患。修筑了长城之后,我们只需驻扎在长城各个关隘之上,就能确保中原腹地的安全。 “其二,北地胡人,长于野战,短于攻城,来去如风。如果不设长城,胡人就会纵马驰入内地烧杀抢掠,届时国朝的损失会比修筑城墙的花销要大得多……如果是大股的胡人,中原王师自然不惧,正可围而灭之,但如果是小股的敌人入境劫掠,恐怕边军是无法及时反应的,他们同样烧杀劫掠,放火之后直接走人,王师根本追之不及,那到时候还要不要打下去呢?追究下去,不免兴师动众,花钱如流水;但如果不追究,恐怕胡虏以为国朝软弱,来年为患愈甚。这样一捋,修城池恐怕是最省成本的法子了。” 杨檦拍了拍城上的砖石。 “你们看看这处地界,依山而建,不光有地势、纵深,两侧还筑有小城做为遮护,兵力充足,武备精良,敌人非有十倍之众不能克之。 “此城以南的胡虏都被我军驱逐,背后直接就是怀朔、武川等屯兵重镇,可以说,咱们现在是兵员、粮草、退路,一样不缺。正可放开手脚与突厥一战!” 此前军心士气低迷,一多半原因就是将士们见战事拖延,怕雪天一到,突厥人断绝齐军粮道,而齐军又来不及撤退,恐有陷入包围、覆灭的结局。 虽然这支齐军是难得的强军,杨檦也是当世名将,但这种忧虑还是不免越传越广,直到最后,军心都受到了影响,大家都不想再待在突厥人的主场和突厥人作战,即便是以弓马娴熟著称的契丹战士,也不愿意在毫无遮拦的大雪天里和十几倍的突厥人野战,那无疑是找死! 等看到了城墙,齐军众人心里悬着的巨石才算落了地,心里有了依托,知道突厥人再不能将他们如何,因此个个喜笑颜开,群情振奋。诸将之中几个会看眼色的,纷纷拱手一揖,笑道:“大都督用兵如神,从一开始就料到了会有今日,早做了筹划,末将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面对一片马屁声,杨檦把脸一板,肃声道: “你们不要高兴太早,更不能以为脱离险地便高枕无忧了。阿史那摄图此人,野心勃勃且刚愎自用,一向将自己视为突厥中兴之主,我们杀了他那么多人,又当着好几支狼骑的面大摇大摆离去,那就是把好几个耳光甩在了他脸上,我料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方才斥候来报,大股的狼骑在北面集结,似有南下之意。” 众将止住喧哗,眼中已没有了方才的轻浮,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杨檦手背着,脚步向前挪动了两步,随后命令道: “我知道你们都能打,也不怕打,可你们记住,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战死的都是能打的……绝对不能大意轻敌,你们也要吩咐麾下将士,不能懈怠,把自己的弓修好,把刀磨亮,一定要严格按照命令行事,不然,我认得你,军法认不得你!”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谨遵都督号令!” 诸将帅一同单膝跪地,抱拳整齐回答。杨檦略作沉吟,轻轻颔首道:“下去准备吧。” 杨檦不负名将之名,四天后,北面和东面果然传来有动静传来,往来送报的斥候嘶声力竭的叫喊声几乎能让整座大营都听到:“——报!突厥人的兵马正大肆集结向南而来,声势浩大,约有数万之众,并辎重、牛羊无数,告急!告急!” “——报,东北侧的敌军已离我军城池不足二十里,现已停驻!” 一个个骑着快马的斥候从营门飞奔而入,大声告诉所有人,血腥的战斗即将到来。齐军上下所有人都迅速做出了战斗准备,他们本来准备把营门放下,但因为还有一些斥候出去了没有回来,因此只能暂且忍耐,最后,是几个斥候并排而入,几乎人人的马背上都趴着一人,都是脖颈处被一箭射穿,早已断了气。 据说这支斥候队伍外出刺探军情的时候和一支打着金狼旗的狼卫遭遇了,他们本来想在不惊扰对方的情况下撤走,但还是被发现。狼卫里不乏射术高明的射雕手,人手一副长弓将这队人马当成兔子射,其中几个倒霉蛋就中了招,被一箭射穿喉咙,直接丢了命。 负责看守城门的将领是契丹大贺氏出生,早年和突厥人接触颇多,熟知突厥人战术、习性、体制等事务,当他看见死者脖子上那支拇指粗的箭的时候眼神就有些不对劲,再等到他听说那支狼卫打出的是金狼旗,神色更是凝重。他用拗口的汉话对几个同袍说道: “你们看,这些箭射的位置……这么粗的箭杆穿过去,却没有多少血渗出来,那帮人的箭术很高明,即便在我们契丹的大部落里,这样的神箭手也难找。而且他们说,他们见到的那些突厥人,打出的是金狼旗。可是据我所知,在突厥只有大汗才能用金狼做旗。” 几个部将的神色也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你的意思是,突厥大汗亲至?” “是的,只有这个可能。” 几个人都沉默了,既然金狼旗都亮出来了,那么也就表明突厥大汗就在不远,虽然这个所谓的大汗实际只是摄图的一个傀儡,但这面旗帜出现,就意味着突厥这次很可能又是一场倾尽国力的大战! 无怪这些齐军将领个个凝重,他们和突厥虽然交战许久,但还不知道前些时间庵逻已经把大汗的位置让给了摄图,摄图自称‘沙钵略大汗’,而册封庵逻为‘第三可汗’,早先他还只是一个权臣,现在却是货真价实的突厥大汗了,他自然有资格打出金狼旗。 当这个消息上报到杨檦那里去的时候,杨檦并不以为意。 杨檦早就预料到这个计划的规模和范围都不会小,早早做好了战争准备,现在即便是所谓的突厥大汗亲至,也不能吓住他分毫,于他而言,这不过是节外又生出的小枝节而已,无关痛痒。箭在弦上,无非讲究一个兵来将挡,因此,他也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声: “召集诸将议事。” 杨檦治军较为宽厚,约束军士的条例较少一些,但唯有一点是要求极严的,那便是要准时,过时不至者斩。 杨檦让众将在案上摆了一炷香,香还没烧到一半,校尉级别以上的将领已经在大帐之内站得满满当当。杨檦也系上了战甲,杀气腾腾坐在帅案之后,命令道:“突厥人来势汹汹,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众将听令,散帐之后,立即整肃士兵,组织队伍,准备出城迎战!” 出城迎战? 饶是这帮将官跟了杨檦有些年头,听到这条命令,还是感到脑瓜子嗡嗡响。还未等这些人说些什么,杨檦又下令道:“尉应领骑兵两千为第一队,韩武方领步甲三千为第二队,大贺世雄领步甲、轻骑一万压阵掠后,为第三队。其余将领各领本部人马,除第一队外,其余部队由我亲自指挥,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 诸将齐齐领命。 杨檦将目光瞥向其中一个将领,淡声道:“你率领的骑兵前军一旦遭遇突厥大军,只可两侧袭扰,紧咬不放,他们若是派兵追剿,你也不要和他们缠斗,即刻脱身。总之,在突厥主力未到之前,绝不能与其任何一支部队交战,听明白没有?” 那尉姓将军明显怔了一下,讷讷问道:“都督,纠缠又不准交战,这是什么道理?” 杨檦目光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喝道:“军机军令,执行便是,问那么多作甚?!总之一句话,在突厥军主力未到东北处那处沟口之前,你率领的部队要是和突厥人发生了肉搏厮杀,不管交战结果是胜是败,我都会斩了你,把你的脑袋挂在旗上!” 那将领见都督神色严厉,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得遵从。 等诸将散去,杨檦叹了一口气,幽幽叹道:“事已至此,我们最好指望达奚长儒快点来个消息,不然这样劳师远征、损兵折将的,折腾下来毛都没捞着一根,就算陛下不说,朝廷那班大臣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第四百五十二章围杀(二)
杨檦从前征战也孟浪过,他之所以被北齐俘虏,还不是因为一路大胜打得他忘乎所以,居然奔袭至洛阳附近,结果被娄睿这个猪头仗着人多打败。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突厥人野战,之所以还是做了,纯粹是迫不得已,他只有这条路可供选择。 他仔细想过,达奚长儒突入草原,这是确凿无疑的。之所以迟迟不来消息,大抵有以下两种情况: 其一,达奚长孺已经被突厥围剿歼灭。这一种情况可能性很低,达奚长孺什么水平,他虽然接触不多,没有亲眼见过,但也耳闻过,知道此人能力大抵不在他之下,就算突厥人多,打不过,跑总是跑得过的。总不会窝囊到全军被消灭却连一个水花都翻不出来。 其二,那便是达奚长儒很顺利的完成了此前朝廷既定的战略目标,成功解救了那个窝囊的突厥大汗,并对突厥的后方造成了重大的打击……可这么一想,似乎也站不住脚,如果达奚长儒的战略真的奏效了,阿史那摄图现在不应该回军去救自己的老巢,怎么会追到这里来找他算账? 反复思索之下,杨檦决定按照原计划纠缠住摄图,现在他背靠六镇,后勤运输有着充足保障,根本不怕和突厥人硬碰硬! 突厥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要打过才能试探出来,如果突厥人在城下被挫败之后仍久战不退,杨檦自会寻找机会撤退;假如突厥战心溃散,兵无斗志,被痛打一次就军心骚乱,甚至没几日便有撤退迹象,那必然是达奚长儒得手,突厥后方出了大事。杨檦正可乘胜追击,抢下这个大功!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长久的沉默之中,杨檦几乎是数着铜壶滴漏落下的水滴等待总攻时间,当铜壶滴漏的水位指向末时,乌云刚好刚好遮住那枚温吞吞和水煮蛋一般的太阳,关节酸痛不能久站的杨檦忽然站起,沉声命令道:“擂鼓传令,全军总攻!” “——遵令!” 齐军各处大营纷纷响起了鼓声,集兵聚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由稀疏到密集,由单击到连贯,声震四野!潮水一般的齐军骑着战马从侧城涌出,披着重甲的步卒也纷纷提起长槊、利斧,从“品”字城当先的一处城门涌出,杨檦跨上一匹黄膘大马,也从正门而出,一双虎目牢牢盯着前方。 做为来犯的一方,当突厥人听到齐人的聚将鼓声,其实也是懵的,正在山下艰难跋进的突厥牧民个个摸不着头脑,弄不清齐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等有人反应过来,撇下辎重仓惶后撤,身后成千上万支箭已经铺天盖地的落到这些突厥武士的头上,只在眨眼之间,数十个突厥人就被射杀当场。 当先的齐将也跨在战马上张弓驰射,待他又将两个突厥人射下马,才用鲜卑话对身后一众骑卒大喊:“十人一队,百人一军,各自散开!遇上散乱的突厥人不要管,碰上突厥人的大部队,就立即给我上去咬住他们,弓箭袭扰就是,不许贴身肉搏,违令者斩!” 这种跟苍蝇一样骚扰敌人的战法其实是学自突厥人,突厥虽然在文化上落后野蛮,但军事制度尚算先进,抛开那些以部落为单位的牧民不谈,突厥的王帐军才能算是真正的军队、真正的战士。 和北齐一样,其队伍也分左翼、右翼、中军,各设一名将领统率,在大规模作战的时候,若是不能硬撼,其骑兵往往又能化整为零,十人为一队,其余九人要听命于其中一人,各队之间配合得当,并在敌人列阵之时放箭骚扰,防不甚防,这是突厥人从捕猎之中学到的战法,很原始,但极其有效。 最早在附近扎下营帐的突厥贵人在听到动静之后,纷纷聚兵前来,却不约而同地在半途之中遭到了齐军游骑的袭扰。 “他妈的!这帮齐人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一个体型微胖的突厥贵人,疯狂呐喊大骂,“组织队伍,快!向我聚拢,杀散这些齐人!” 他话还没说完,一只冷箭嗖地窜来,射中他的胸口,让他栽下马去。突厥人都被打懵了,不要说组织队伍迎击了,队伍聚集起来以后连往那里跑都不知道。不等那名突厥贵人再从地上爬起来,两侧又是一阵箭雨射来,再次将十数个突厥人射落马下,这支仅仅数百人的队伍顷刻崩溃。 齐军没有急于收割这帮溃兵的人头,而是马不停蹄的奔向突厥的营地。他们用的不是弓,是弩,轻快便捷,力道极大,以铁胎为弓架,四十步可透厚甲!突厥的射手还没来得及张弓,这边的箭雨就已经到了,在箭雨攒射之下,突厥人根本就不敢从马背上抬头,更别提追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帮家伙冲到自家的营地前。 他们即没有选择直接杀进营地,也没有用钩子拉开营前的拒马,而是娴熟的从马脖颈处取下两个陶罐,用绳子系着,抛到排列杂乱的帐篷堆里,陶罐里面装满了松脂和火油,还有少许的硫磺,砸碎后只消一支火箭,顿时便会燃烧起来,将营地化为一片火海! 一片乱战之中,也有突厥人试图冲上去围杀这帮骑卒,直接被齐人用铁骨朵砸碎了头颅! “不要恋战,快走!”一个个哨骑往来奔走,大声喝令。 齐军杀人放火,疾驰过来的骑卒队伍只要看见沿途有突厥人,就会放一梭子冷箭,风借火势,火助风威,直将几处大大小小的营地都化成了炼狱!突厥人既要战战兢兢防备齐人的利箭,更怕其他人会在慌乱之中自相践踏,没死在齐人弩下,反而死在了自己人的靴子底下! 突厥军中也不是没有善于统兵的贵族和附离,在知晓齐人杀来之时,这些贵人虽极力呼喊组织队伍,无奈逃命的人太多再加上恐慌心理,队伍组织困难,仓促间根本无法立即组织起有效反击,无奈下只好先带着人往后退,以求撤一段距离之后再做抵抗。 “果然乱了。”契丹出身的齐将大贺世雄在山坡上发现突厥已经被自军内线彻底搅乱,突厥人往后退,齐军却大步大步往前追,气势如虹。大贺世雄知道机不可失,立即向都督请令道:“都督,敌人军心已大溃,请都督下令我军,吹号,全军冲锋!” 而杨檦却没有想象之中那种激动的表情,他端坐在马上仔细端详了战场一段时间,眉头渐渐拧了起来,以一种异常冷静的口吻道:“不对呀……我军冲散了突厥前军,压迫他们后退,如此大的声势,阿史那摄图没有理由现在还没做出反应呀。” 大贺世雄一怔,也犹疑道:“也许是他们中军离得比较远?” “绝无这种可能。”杨檦冷冷说道,他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当初我们的斥候来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突厥人的主力不下十数万,帐篷几乎都连成了一片海。他们还说看见了突厥大汗的金狼旗在附近出现,既然突厥大汗都在附近了,这些士兵怎么会一战就垮了?你看仔细了,这那里是以精锐著称的王帐军,这分明就是一帮老弱病残!” 不但大贺世雄,周遭的一些部将也都懵了。 半晌,一员将领硬着头皮询问道: “都督的意思是……突厥人有埋伏?那我们要不要先撤军的好?” 杨檦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周遭的地势,除却此处地势较高以外,方圆十数里都找不到一处山包,甚至连一片可以藏身的密林都没有。而且到现在,他所设想的声势浩大的反击都还没有到来。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浓,忽然,他下令道: “传令给尉应,让他放开手攻击敌军,务必在半个时辰内务必前面的突厥人,不得有误!其余各军,除却大贺世雄领中军一千骑卒去支援之外,统统不许妄动!” 传令兵匆匆离去。 接着,杨檦又遣出了好几拨斥候往四周扫荡。 杨檦下了马,扶刀而立,目中的疑惑依然不减:“我军同时向突厥人左右翼和中军三路发动进攻,按道理来说,就算摄图也懂得‘二虚一实’的兵法,这个时候他的主力部队也该被逼的出来和我们接战才对。可我们都已经把火一路烧到中军位置了,他怎么还坐的住?还是说,突厥人真的另有企图?” “都督,我们要不要先往前推一段距离?” 又过了好一会儿,有人按捺不住说道。 杨檦直接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斥候们都回来了,回报四周并无敌人埋伏,突厥人似乎都被齐军的声势吓跑了,杨檦的眉头皱得更紧。又过了半晌,前军的传令兵回来汇报:“都督,两位将军前进出奇的顺利,并未遭遇大股突厥军队的反抗。” 杨檦咬金了后槽牙,冷冷问道:“突厥中军主力那边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斥候也愣了一下,老老实实说道突厥中军处也有人涌出来,不过声势很小,好像是一座空营。杨檦终于忍不住了,骂了一声“他娘的。”随后大吼着下令道:“艹恁娘,居然拿这点伎俩来骗老夫!中军、后军给我压上,我要把这里屠成白地!” 老杨檦怒火中烧,黑黄的面孔被气得涨成了紫色,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 “——进攻!” “呜——!呜——!呜————!”绵长的号角声吹响起来,中军大旗也竖立到了山巅,齐军将士举起刀枪,海潮一般,怒吼着从四面八方冲下……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第四百五十三章围杀(三)
盛怒之下的杨檦对着残余大部的突厥武士下达了屠杀指令,三军齐齐压上,前军尉应、大贺世雄所部再不遮遮掩掩,直接集合部队和突厥人野战。
两军对冲,一个个裹着铁甲的人和战马就像战车一样冲撞在一起,掀起一阵阵血浪。战场之中惨叫声四起,一匹匹战马惨嘶摔倒,一个个突厥骑兵被长槊挑杀,整齐的突厥武士的骑兵队列立刻大乱,还未等突厥人稍加整顿,那边齐军依然吹起了最后的冲锋号角,大批大批的甲士朝突厥人杀来!
“都督有令,不留俘虏!”
燕北边军的中军杨檦处,因为中军和后军已然全部投入战场,杨檦命令麾下的亲兵队伍主动出击,要抢在突厥人喘过气之前,再次击溃突厥人最后的那一点士气……突厥的中军大帐之内还有为数不少的王帐军,突厥统兵的大将摩掇是摄图帐下的驸离,他察觉到齐人的图谋之后,立即命令大军收缩并且下马,在拒马之后结成步兵对付骑兵的叠阵。
第一排,牧民模样的武士们把一杆杆简易长矛架着,贯出拒马,整个营盘瞬时如同扎刺的刺猬;第二、三、四、五排几乎都是突厥人的弓箭手,层层防御,突厥人擅射,在马上便能摆弄沉重的长稍大弓,集中火力,可以最大限度的削弱骑兵的冲击力。
由于这帮突厥人的殊死抵抗,齐军对这座营盘猛攻了半个多时辰都没能拿下此处,直到有军士将床弩推来,才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床弩射出的铁锥可以像撕纸一样将突厥的防御阵型撕开,密集排列的突厥武士成片倒下,血肉飞溅。
不过值此非常时刻,突厥人也都意识到一旦这道防线真的坍塌,所有人都不能活命。即便床弩在前也不能后退一步,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将防线组织起来。齐将趁这个空挡,大声鼓噪,要求骑兵上前,把碍事的拒马给搬开,十几个骑卒拖着麻绳就上去了,将拒马套住,系在马脖子上,然后调头就跑,突厥人没来得及反应,挡在最前面的拒马和寨栏就被拔了个干净。
失去了遮掩,躲在寨栏之后的突厥人莫不是神色剧变,如今他们可真算得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只能沦为待宰羔羊!
齐军自然也不会客气,步甲第一时间,持盾提刀快步冲进混乱的人群,大肆挥刀劈砍,硬生生犁开了一道血路……在周围逡巡的少数突厥骑兵有意去救,但看见如此骇人的景象,竟然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树在中军的金狼骑被砍倒,然后各自逃命去了。
“——报!韩将军率领的骑兵在追击突厥人的途中遭遇残兵合围,伤亡颇重,已被尉将军所部杀散。几位将军向都督请示,是否要继续追击下去?”
“报!我军右翼人手不足,敌军利用人数优势反复冲击我军阵势,情况危急,再不加派兵马,恐怕敌军溃走,请都督调兵支援!”
“报!大贺将军所部追击残敌之时,遭遇突厥残敌的顽强抵抗,短时间内恐怕无法迅速击败敌人……”
探马流星一般往来疾驰,带给杨檦最新的战况,一万多人散布在广袤的草原之上,所能做的也极其有限。别说面前是成千上万的突厥人,就算站在面前的是成千上万的猪,也够齐军抓上好一会儿的。发泄过情绪之后,杨檦也冷静下来,意识到现在不宜分兵去追了,于是黑着脸道:
“不用再追下去了,告诉他们,不要过于追求杀伤,我们只要击溃面前的敌军便可,让他们都撤回来!”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道:
“突厥人从打到撤如此有秩序章法,只怕是早就安排好的,把退路全都想全了,再去追也只是白费力气……随机选几支兵马,派人悄悄跟在后面,看看他们到底往那里去。至于这些俘虏,看看有没有大鱼在里面,没有的话,也一并全都砍杀了事!”
“遵令!”
战后的草地之上焦黑一片,兵器七零八落,尸体堆积如山。
杨檦本想一口气将斥候之中的几员队正直接斩杀,但考虑到没有这些斥候的话,大军就会像没有眼睛的瞎子,根本摸不清敌人的方位。于是下令每人抽二十鞭,便让他们拖着鞭痕累累的身躯,继续去刺探敌情。蹑在敌后长途奔袭最是幸苦,也不知下次见面还有几人活着?
杨檦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些生离死别,他语气沉重的对所有人说:“我们被耍弄了……达奚长儒看来是已经攻袭了突厥人的老巢,而最要命的是阿史那摄图居然比我们先一步得到这个消息,他也怕我们纠缠住他,所以设下了一个局,自己带着主力悄悄离开了此处。”
“而在这之前,我居然一点消息也没得到……”杨檦的眉头缓缓皱起,“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如果追下去,马上天气或有大变,一个不慎,我大军将断送在漠南草原之上,可如果不追击,达奚长儒那边现在就已经成为了一支孤军,他们奔袭得最远,补给线拉得最长,没有援兵,凶多吉少……你们说,我们该不该追下去?”
这个问题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想破脑袋。
杨檦这边早就明确了目标,便是要努力搞事情,把声势闹得越大越好,把摄图的主力全都吸引过来,让达奚长儒完成一个漂亮的背刺。可现在事情是搞了,鱼也上钩了,可就在要钓上来的关键时刻,鱼儿察觉到不对,脱钩调头跑了,留下几只小虾米。
功亏一篑的憋屈,何人知晓?
一股失望与失落的情绪从杨檦心里流淌出来,逐渐延伸到四肢百骸,让他感觉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这不仅是那种连续数月奔波的**上的疲惫,更是源自心理的挫折感与郁闷之下的心力交瘁,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怎么变得越来越优柔寡断了?
这种感觉在他被娄睿俘虏的时候也有过,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给他带来的屈辱和羞耻!
于是在沉默了半晌之后,杨檦说:
“愿意跟老夫接着追击的,站在左边,想回燕州的,站在右边!”
第四百五十四章存亡
突厥的领土很大,但从来不包括中原。
摄图亲历过父辈伊利、木杆等数位可汗的辉煌,也曾经想过,等他做了突厥大汗,一定要成就远超鲜卑拓跋氏那样的伟业,做一回中原的主人。他要带着自己的麾下的儿郎,饮马黄河、长江,一直打到天的尽头,让阿史那家族的丰功伟绩,流传千百年!
但这种幻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成为了不现实的东西。南边的中原大国,他们的强大远超摄图的想象,那怕在中原一分为二,高欢、宇文泰双雄对峙的年代,全盛时期的突厥都不敢和他们完全撕破脸……中原王朝的国力之强,让每一个草原天骄都心惊胆战。
他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强大,对齐军北上的攻势,摄图展现出了一种零容忍的态度。他要求突厥各部的那颜与大小可汗们,抛弃掉幻想,随时做好和北齐翻脸的准备,更带着十数万的狼骑南下,想要去寻一寻那个高家天子的晦气。
而杨檦作战之凶悍,每一次都在刺痛突厥的体魄和神经,到得真正的大战即将展开,他能够隐隐感受到,某些事情的完整面貌正逐步展现在自己的眼前。这种感觉就像他十四岁外出打猎,被一头饥肠辘辘的熊给盯上,它让他的神经时刻绷紧,提醒着他,他所面对的,是生死攸关的境地。
作为一个好猎手,他很清楚正追踪自己的猎物是什么,但作为一个战士,他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等着给他致命一击,这种感觉很不好。
所以当他清楚的知道了齐人的图谋之后,他立即放弃了眼前的肥肉,不顾一切的回身扑去……想到自己居然在这个空当,将东突厥十数万的主力全都调集南下,摄图就感觉后心发凉,如果他真的咬下了这个饵,他无法预料突厥会遭遇怎样的后果。
于是他退缩了,带着建制尚算完整的主力部队回身北走,东突厥大军的辎重牛羊囤积在后方,如果齐军顺利得手,今年的冬天,会有很多的人会死在刺骨的寒风之中。东突厥王庭会不复存在,摄图也会被立即拉下汗位,被各部酋长们撕成碎片!
风忽然大了起来,天上繁星也跟着黯淡,无数乌云从北边卷来,雷光在云层后闪烁。
战马的嘶鸣声变得焦躁不安,再也不肯上前。战士们四下奔走,随即,米豆一样的雨夹雪从头顶倾落,塞北行军,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天气,雨雪淋在身上,只消片刻就会浑身湿透,这个时候再让一阵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吹过来,那滋味简直生不如死!
寒风裹挟着冻雨漫天肆虐,渐成倾盆之势,浇得十数万急行赶路的突厥战士叫苦不迭,有许多队伍来不及支起帐篷,被风雨浇得透心凉,一边发着抖,一边叫骂着贼老天:“这个时候下什么雨?连一块马粪都没有,浑身凉透,让我等去何处取暖?!”
东突厥大军为了跑路,迷惑对面的齐军,将许多辎重都故意抛在那里,现在不但缺少抵御风寒的帐篷,连干草都没有一堆,这个时候自然是十足抓瞎。
有的人甚至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块牛、马粪就开始生火,这玩意儿浇了水根本点不着,便算是点着了,火势也焉焉的,非但取不了暖,还被这股呛人的烟味给熏得背过气去……而且量还很少,只不过用了小半个时辰,突厥大军的营地之内已经没有了半点火头,只剩下十数万被冻得脸色青紫的突厥士兵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天要亡我吗?”
瓢泼冻雨之中,摄图立在帐前仰天长叹,他此时心乱如麻,就这般伫立在风中,任由冰雹和雨滴拍在脸上。身后一众突厥贵族们也都无言,原本他们都该钻进自己的帐内,好睡一觉抵御这场猝然而至的风雪,但大汗的一道命令却将他们紧急传唤到了此处。
相比起那些小可汗和那颜们的一脸灰白麻木,处罗侯的脸色也就好看了那么几分,他看了看左右,而后踱步至兄长的背后,轻声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大雨过后必是大雪,到时天气会更加寒冷……只怕我军回军剿灭齐军的计划,就毁在这场雨雪之上。”
“是啊,这场大战搞砸了,统统都搞砸了~”听着冰雹砸下的脆响声,摄图落寞地叹息了一声。处罗侯知道这场兵败自己少说要负一半的责任,这个时候断断不能说推卸责任的话,但暂时又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安慰摄图,他顿了半晌,才说道:
“起码我们还保全了这么多青壮,没有让他们全都折在路上……况且,这场雨雪也不全然都是坏事,我们难过,齐军只会比我们更加难过,难不成这帮南蛮会比我们这些从小在苦寒之地长起来的草原勇士更耐苦战不成?最起码,我们可以保证杨檦不会追上来……”
听他说到此处,摄图复又叹了一口气,神情竟比之前更加颓唐了几分。处罗侯不明所以地看向一旁的附离,只听这个魁梧朴实的突厥汉子说道:“处罗侯有所不知,大汗正为此事烦心呢,据我们的探马回报,在我们的身后,有几支齐军的斥候循着踪迹咬过来了。”
“齐人不要命了?”
处罗侯愕然。
大雪天千里追杀,这是人干出来的事?
“现在你知道齐人消灭我们的决心有多大了吧?你还觉得,此次的返程会是一帆风顺的吗?”摄图的表情像是死了亲娘,“齐人这么快跟过来,说明我们的算计已经被他们识破了,你们信不信,只要我敢停下,他们就敢不顾伤亡撕咬过来,以我们目前的情况,一旦打起来,谁先倒下还不一定!”
的确,突厥眼下的形势不容乐观,今天这场冻雨,至少会冻死几百人,冻伤的人数还不在计算之中,这还只是目前的估计,如果这场雨雪最后转变为一连下个几天的大雪,这个数字还要往上提个百倍!大军没有足够的用的御寒物资,光严寒就足以削减突厥的战斗力,不尽早得到补充,迟早是死!
处罗侯皱眉苦思:“得尽早找到解决的办法……”
“办法我已经找到了,我查探过了,这附近有许多部族,杨檦出塞的时候,把许多挨着边境的部落赶到北方去了,遇上大雪天气,他们整个冬天都会守在这里,走不了,我们可以向他们强征一次物资,林林总总搜刮下来,估计也够用了。”
所有人都被这个决定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摄图回过身,雷光恰好在这一瞬闪耀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分外狰狞,就像狼王,孤独又凶狠:“我知道这样做对他们来说也许意味着灭绝,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齐人早在半个月前就横扫了西边,只要两到三天时间,他们就能聚集起足够的力量,来完成这个包围圈……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要想不被他们咬住,全歼在这里,我们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我们需要足够多的粮食、足够多的物资。至于能不能胜,这个不要去想了,我们现在要思考的,是如何保住突厥!”
第四百五十五章分歧
这场关乎到突厥国运的大战,可不单单只有摄图在生死线上挣扎。
锡拉木林河东南方向,达奚长儒所率的六镇兵马已然将东突厥在此地的全部力量全都扫清,生擒佗钵的亲弟弟步离,生擒摄图的可贺敦伪周公主宇文氏,军心大振,在突厥大汗阿史那大逻便和突厥以西最有实力的大可汗达头加盟以后,这支联军现在是兵强马壮,粮草丰沛。达奚长儒一面命令联军就地扎营,一面开始整合麾下兵马,准备一场血腥的大战。
做为副手的裴世矩遣人和寻找杨檦所部联络,只要突厥人和杨檦咬上,这支力量就会如同出闸的巨鳄,将十数万的东突厥大军撕成碎片!
大军上下都满怀信心,但这份信心,正随着天气,逐渐变得阴晴不定。
大雪已经下了整整四天,而裴世矩派去和燕北边军联络的哨探还全无消息。裴世矩到底年轻,面上装得再沉稳,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慌乱,这一日他亲自带着人马出外巡视,行至南面一座山口,裴世矩忽然勒住马匹,吩咐几个亲兵过来:
“今日天气稍稍好一些了,你们告诉叱罗将军,让他再从军中挑几个斥候去东边搜寻杨都督的踪迹。自从我们击败步离可汗以后,一直就驻扎在此地未曾挪动过,杨都督那里什么情况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一旦情况有什么不对,我们就成了睁眼瞎,告诉他,不要怜惜人力,有多少人只管派出去!”
叱罗荣的儿子叱罗艺恰好也在一旁,听见裴世矩的话以后,叱罗艺撇撇嘴低声嘟囔着,说:
“这样的天气,又是落雹又是下雪的,还往外派人,这不是要人命嘛……达奚将军断然不会准许。”
裴世矩淡淡地扫视了他一眼,目中似有愠怒之意,叱罗艺年纪比裴世矩还要小好大一轮,正是鸡嫌狗不爱的年纪,便是上官当面,只要混熟了也一样说话口无遮拦。
而且叱罗艺还有一身好武艺,一柄长刀、一杆长枪号称打遍军中无敌,带着十几个弟兄就敢往几百人的敌阵里扑,就是他带着三十多人冲阵在前,劈落了大旗,活捉了步离可汗。战后为其庆功之时,这厮居然借着酒醉要挑战达奚长儒,结果被一杆子扫翻在地,自此在达奚将军面前服服帖帖,全军上下只服他一人。出了名的自大狂,和他老子叱罗荣简直是两个极端。
叱罗荣是襄阳人,从军时间说不上长也说不上短,数年前跟随当时的左相老慕容作战,因为风格谨慎、沉稳有度,被老慕容赞誉说有大将之风,可以托付大事。自此以后一路绿灯,一直做到了现在正五品制胜将军,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本朝深为信重的武将之一。
可惜,千好万好,就是生了那么一个儿子……
裴世矩眉头渐锁,上上下下打量着叱罗艺,心想:此子如果管教得当,以后封侯做宰、为国柱石也未可知,可如果管教不好,将来必是祸患!
叱罗艺可不知道裴世矩在想什么,他刚才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人家裴世矩再如何文弱那也是朝中的大人物,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可不是他一个小兵可以说长论短的。见裴侍郎面色不悦,他还以为触怒了这个大人物,于是小心解释道:
“……卑职并不是胡说八道,侍郎出身显贵,想来没有在大雪天作战的经历。在塞北作战,遇上这种天气最是磨人,风里面甚至可以凝出冰碴子来,要是骑马跑上一段路,裹着再厚的毡布也会冻成冰块,出日头还好些,不出日头的话简直就是噩梦。
“战士们披不了甲,挽不得弓,还极耗体力,只要出阵半个时辰,便会冻得受不了,几年前我随军出战的时候,那个幢里十人之中至少有三人冻伤。裴侍郎这样捉紧得催促斥候冒雪前进,长途奔波,除非他们走的同时拉上好几车辎重干粮,不然活下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裴世矩没有责备他,只是微微一笑,道:“你倒是观察细致,看来不是只会冲阵厮杀的莽汉。”
叱罗艺‘羞涩’低头,说道:“我爹平时会教我一些。”
裴世矩点点头,忽然又问道:“达奚将军最近在做什么?我倒纳闷了,他是一军主帅,为什么到现在他还一点都不慌,让我一个监军四处操心?”
提起达奚长儒,裴世矩的心绪是颇为复杂的。裴世矩向来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达奚长儒也很强势,两人这段时间不管在军务还是政务上都有摩擦。在达奚长儒知道裴世矩自作主张领兵逼迫达头之后,他对裴世矩的感观变得更加不好。
在他看来,一个军中只能有一个说了算的人,裴世矩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冒犯了主帅的权威。对于达奚长儒的不满,裴世矩也心知肚明,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他联合了达头一起对抗摄图,即便齐军这次不能击败摄图,也已经促成了突厥的东西分裂。
这不正是陛下所希望的?
在本身并无错误的情况下,他当然也不会向达奚长儒低头。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达奚长儒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和裴世矩这个实际上的监军商量了,裴世矩要知道达奚长儒最近的动向,还得通过其他人旁敲侧击的询问才行。
“达奚将军最近在找人画图。”叱罗艺说。
“画图?”裴世矩眉头一皱,不明所以。
“达奚将军上次命人去取此处的堪舆图,发现舆图许多地方都标注错误,除了寥寥几条道路和几个黑点注明是各部所驻之地,其余各部的驻防情况、地形地貌、河流山川居然是一片空白……一旦敌人来攻,我们猝不及防,又不了解山川地理,会吃大亏的。”
裴世矩不以为然,摇摇头说:“天气如此严寒,对敌我双方都是一个大麻烦,摄图如果倾力来攻,一旦被风雪所阻,必然得不偿失。即便他们的家底再厚,也经不住这么消耗的。我以为将军实在是多心了,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快扫除北面的敌人,再找到摄图主力,免得贻误了战机才是。”
“非也,”叱罗艺很佩服达奚长儒,听见裴世矩对他决策的不满,便忍不住为他分辨道:“将军说了,北面的敌人护着摄图的辎重,是摄图的命门所在,摄图一旦撤走,一定有用得上这些物资的地方,他们十有**还会路过此处。所以与其冒险搜寻,不如以逸待劳,等摄图送上门来。”
第四百五十六章奇怪
裴世矩并不是一个喜爱争权夺利的人,他和达奚长儒的矛盾,是管理与理念上的矛盾。
达奚长儒武人心思,所思所想皆为击破敌军,而裴世矩作为大齐朝堂之中少有的才俊谋臣,在大略之上不得不想得深远一些,在他看来,将达头、大逻便绑上战车,用突厥人去打一场颠覆突厥的战争最符合大齐的利益。而达奚长儒虽然赞许,但觉得裴世矩管得太宽了,有越权挑衅主帅权威的嫌疑,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裴世矩与西突厥一众大小可汗结盟之时,达奚长儒正在追击处罗侯,待到裴世矩订盟之事尘埃落定之后,达奚长儒偶然与诸将言道:
“要打胜仗不光要有深远的谋划、非凡的勇气,还得有严明的军纪,要分清上下尊卑。没有纪律的军队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强大的。行伍之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有约束严格、主次分明,整支大军才能做到进如山崩,退如潮水,万人一心,才是阵战取胜之道!”
尽管他未曾点名道姓,但裴世矩知道达奚长儒说的是自己。
对此裴世矩就当没有听到,毕竟他也确实理亏,光是擅自调动兵马出营这一条,达奚长儒就可以将他明正典刑,而达奚长儒却只是警告了事。这落在裴世矩眼里,起码说明了一件事:达奚长儒并不想和裴世矩撕破脸,其中缘由裴世矩大抵也能猜得到。
裴世矩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即便看起来地位不如从前,实际依然具备不小的影响力。达奚长儒本就是周国降臣,寸功未立却偏偏又颇受皇帝青眼,地位尴尬,正是急需打一场胜仗向皇帝证明自己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哪怕达奚长儒如何不满,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这本身和裴世矩想法并不冲突,裴世矩之所以选择去了达奚长儒这一路,而不是去杨檦那边,不也正是急需一场泼天的功劳向满朝文武证明他裴弘大的能力?去杨檦那边,虽然功劳是铁打的,到底比不上跟随这支奇兵深入敌境千里追杀听上去有传奇色彩。
两个失意之人,本就应该相互扶持才对。
况且,裴世矩先前所主张的,联络杨檦主动出击的战法,也随着这一场骤然而降化为了泡影……
或许达奚长儒真的是对的也不一定?
裴世矩忽然冒出这种念头。他是一个从来不愿意服输的人,先前达奚长儒以天气将有大变为由拒绝行军,裴世矩还以为达奚长儒是年老怯战,而今他跳出成见仔细审视了一下目前的形势,又听叱罗艺大略讲解了达奚长儒的看法,心里那点偏执渐渐就如暖风融雪,消于无形了。
裴世矩重新回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达奚长儒这样的处置才是当下最佳的方案,自己先前的主张确实有些过于激进了,而且行动举止之间也确实太不给达奚长儒这位主将面子……这让裴世矩情何以堪?裴世矩捏着马鞭,在飘飞的细雪之间沉默了好一阵子,忽然道:
“若不是你小子提醒,我险些就因为意气之争而误了大事,等达奚将军回来,我要亲自去向他陪个不是。”
比起裴世矩,远在营东面二十里处巡视的达奚长儒可要忙碌许多,来自北方的寒风凌冽刮来,柳絮般的细雪迎面吹过,刺骨冰寒。
达奚长儒裹着毡甲,外面披着厚重的裘衣服,在一队骁勇骑兵的簇拥下从大营的方向纵辔而来。入得一处山口,打着呼哨儿的风愈加肆虐,仿佛粗重的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受到刺激的马儿昂起头来“咴儿咴儿”地长啸几声,顿在原地,再也不肯上前了。
达奚长儒仰头看着头顶晦暗的天光,又左右环顾了一下四处的地形,对左右说道:“这里标记下来,两天后要安排一支人马守着此处谷口,将方圆十几里,连同着谷口淌过的溪流也一并要监视在内,如果敌人要攻击我军所在,此处是必由之路。”
身边一众部将及亲卫也四处看了看,实在不晓得这处光秃秃都没几棵草的土坡到底有什么好守的,不过既然是将军的命令,他们底下这些人也唯有照办而已。他们带了几个熟悉附近地形的牧民,分散前往不同地方去为几批不同的人马指路去了。这也是达奚长儒的死命令,五日之内,方圆五十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要在新绘制的地图上看到。一名专门绘图的人从马背上下来,用焦炭在图上写写画画。
达奚长儒沉吟着说道:“看这天,这场雪没个半月时间是不会停的,原本是要主动出击配合杨檦夹击突厥,突厥人最耐苦战,在这样的天气里主动搜寻突厥人野战,是一种愚蠢的行径。我们不能主动出击,一定要把战场放在我们可以掌控的地盘之内,以逸待劳,才有胜算。”
“将军真的有把握能让突厥大军过来吗?”
“四成把握,有四成把握就够了。”达奚长儒下了马,撸掉了结在胡须上的冰碴子,呼着白气说道:“摄图这个人我也略有耳闻,我听说他警惕性极高,狡诈非常,上次我们追杀他弟弟处罗侯没追上,想必他这个时候早就知道我们出现在他后背了,加上这场大雪,我们已经失去了与杨都督夹击他的最佳机会。
“主动出击,会让我们的后勤线拉远很多,很容易被突厥骑兵骚扰。晋阳军虽然多是精锐,擅长马战,但大家的骑射水平绝对是比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的,我们的机动力,比不上摄图的狼骑,主动出击会被拖死……我们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
“以寡敌众,还主动出击,机动性还不如敌人,这仗风险太大。如果我麾下只有千把人,说不定就会去冒一次奇险,看看能不能捞一个天大的功劳,可我现在掌舵的是一支万人的晋阳精锐,如果葬送在漠南,老夫说不得要以死谢罪了。”
“怎会是以寡敌众?”部将强笑道:“我们还有突厥大汗的四五万联军。”
“不要指望他们,夷狄匪类是靠不住的,顺势的时候,他们跟在你背后拣点肉吃,一旦我们露出颓势,我们能不能指挥的动他们还是两说之事,在老夫确定自己能稳操胜券之前,绝不会让他们有一丝一毫干预战局的机会。”达奚长儒毫不客气地驳斥道:
“否则一旦摄图攻来,这帮人的屁股还不知道坐在那边呢。最稳妥的,就是把他们支得远远的,等用得着的时候再用……我们以逸待劳,让突厥人主动来打到我们,我们才好利用地利人和,缩短后勤路线,减小机动力不足对战争的影响。”
“将军思虑深远。”
“行了,此处我们也看明白了,去下一个地界!接着往前走!”
一群人面面相觑,说道:“待会儿风雪怕是又要大起来了,天气寒冷,请将军先回营内,剩下的地方让我们自己去寻就好。”达奚长儒把眉头一拧,佯怒问道:“怎么,你们嫌我老了吗?我告诉你们,你们就是一块上也不够我打的,地形关系到我接下来的布局,不能马虎,一定要亲自把关才放心。就当出去松筋骨了。”并且不断催促向导,“前面带路!”
众人拗不过将军,只能顺从。
又过了一段路途,他们行至一片低矮的树林,头顶纷纷扬扬的雪这时也稍有所止。
林木之中有野兔蹿过,其中一个擅射的军士瞥见,立即张弓将兔子射杀在雪地,几个人喜滋滋冲上去捡兔子,说是今晚烤兔子肉吃,身后是一片欢呼大喊的声音,人人互相看看,目中都有几分跃跃欲试,也解下弓,眼睛四处瞟着可疑的猎物。
果然又有几只野羊朝侧边冲过。
大家都兴冲冲张弓准备捕猎,这时达奚长儒轻轻喊了一声:“不对。”
众人皆愕然,讷讷放下端起的弓,发现将军此时一脸凝重地望着前方。
不单是将军,连那几个突厥向导也变了副模样,以前他们碰到猎物,早就冲到前面去了,叫的比谁都大声,而现在,他们却个个面露郑重之色,如临大敌的样子。
“…前面可能有危险。”
那个年纪比较小一些的突厥青年,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汉话,指着前方结结巴巴说道:
“这些野羊出现的太奇怪了,它们以往见到人,应该是吓得调头就跑的,可现在它们却一个个没命一般往我们这些猎人这里跑过来,这不符合常理。”
“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突厥向导摇摇头,刚要开口,树林之中,十几支羽箭撕开了白毛般的风雪,闪电一样直射过来!
第四百五十七章万人敌
这一天,多事之秋。
齐军大营内,火把通明,已经入夜,但外出巡视的大将仍然不见踪影,这不免让营内留守的人感到心焦。裴世矩遣出了两队人马前去接应达奚长儒,但一时半会的,还未有消息传来,裴世矩心里隐隐不安,一面号令诸将不准懈怠,一面亲自站在正对营门的望楼之上,等候主将回营。
如临大敌!
塞北苦寒,天气严酷。齐军的大营是基于被剿灭的突厥步离可汗的营地建立起来的,改了改外围防御,但基本盘未动,地势是西高东低,西南方向还有一条浅浅的河流,粮草辎重、衣着用度一样不缺,达奚长儒怕敌人火攻,又下令将整座山上的树木全都砍伐,这下连取暖的木材也不缺了。
什么叫固若金汤,这就是!
但裴世矩也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场分裂突厥的大计乃是他一手谋划而成,人们只看见他在人前指点江山的才智,却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挑灯夜读、苦思良策,只为了不辜负皇帝的信任。他绝不容许此事出现任何差池!
裴世矩给底下诸将下的是死命令,诸位将领给麾下士卒下得自然也是死命令。
大冷的天,士卒们大多不愿意在深更半夜的时候还要起身值守,若是寻常大官要他们做这做那,他们铁定是不愿意的,可裴世矩自然不同。相处了这些日子,军中上下都已经知道了这个看起来斯文儒雅的小白脸整治起人来有多么可怕,军令如山,不敢有违。
嘴里嘟嘟囔囔暗地骂娘,身体上却坚决服从了号令。
一队队、一批批的士卒披上衣甲,从各自的营帐内鱼贯而出,在营寨的十几处望楼和‘城关’上站得满满当当,看架势,如果达奚长儒一夜不找不到人,那他们也就一夜不下去睡觉。裴世矩在高处观望了一阵,觉得这样也差不多了,刚预备下望楼去,营门处就有一阵骚动传来。
裴世矩不悦,皱起眉头,问道:“前面何事喧闹?”
“不清楚。”
“还不快去打探!”
亲兵几乎是飞奔着过去,到了才发现是裴世矩一个多时辰前才撒出去的探马。
这几人出外转了一圈,回来时满身狼狈,胯下的战马已是疲软无力,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扯着嗓子朝上面大喊:“——快开门,我有重要情况要禀报给诸位将军,快打开门让我进来!”
大营的门是刚刚才关上的,守着营门的幢主举着火把上了营口,排开左右射手,眯缝起眼睛向下张望。夜里的寒风尤为冷冽,他缩着脖子,探头向下看,依稀认得下面这人穿得是自家的衣甲,看起来也有些面熟,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多问了几句:
“裴大人有令,入夜关门!营外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何麻子,瞎了恁的狗眼!老子前不久刚刚从这门出去,恁转眼就认不得俺了?”其中一人气急大骂,那幢主眼睛一亮,听出这是熟人的声音,于是笑着道了一声:
“对不住,没听出是你,裴大人说过了,无论何人进出,都要仔细盘问身份,不然可是要掉脑袋的,刘兄勿怪!不过你们是一大伙人出去的,怎么就剩下你们几个回来了?”
“他娘的,恁没完没了了是吧?”那位刘姓队正虽然起了个汉姓,却是一个标准的胡人长相,胡子微褐、眼窝较深,脾气也不甚好。见何幢主盘问,他不耐烦地说:“俺们碰见突厥人了,俺们幢主和大将军在前面和突厥人厮杀,俺是奉命回来请诸位将军调兵支援的!”
突厥人?!
这大冷的寒风天气,怎么会有突厥人?!
何幢主喉咙之中哽了一下,右手下意识按在刀柄上,刚要再盘问些什么,却被人一脚踹开。裴世矩领着几个将军,面无表情的站在后面,裴世矩顿了一会儿,朝下方看去,冷冷质问道:“突厥来了多少人,将军现在是否在突厥的重围之中?将军遇上突厥人,为什么不直接过来,反而让你们来报信?”
当着裴世矩和一众将军的面,刘队正不敢再满口糟烂话,在马上捧拳,一脸尴尬道:“约莫有数百人在追,大将军带着人牵着突厥人到处兜圈子……大将军说,先前尚不知突厥有没有其余兵马埋伏在侧,要是直接迎着追兵过来,怕有失营的危险。”
“那大将军难道不知道主帅身陷敌营,比丢了营地还要严重吗?”
裴世矩语气里已经有压抑不住的怒火:“他既然叫你们过来调援兵,想必也一定吩咐了要调多少人,他想要几人去救他?”
刘队正脸色更加尴尬,因为裴世矩全都猜中了,他小心瞥了眼裴世矩的表情,硬着头皮答道:“大将军说,裴大人愿意调几人调几人,要是不愿意调一兵一卒过来,也无妨,他还没有老,只要一匹马、一副甲、一张弓,足以退敌了。”
裴世矩额上青筋暴跳,重重在木制的栏杆上砸了一拳,板结的雪沫瞬时垮下去。
叱罗荣担忧地朝外看了一眼,他真怕裴世矩一怒之下真个就不派一兵一卒出去救援,于是说道:“达奚将军虽然神勇,但现在毕竟身处险境,弘大兄还是尽早发兵去支援大将军的好……将军的话说得不好听,但本意必不是如此,相忍为国嘛。”
叱罗荣到底更老成持重一些,一句相忍为国让裴世矩硬生生将满腔怒火压了下来,事实上裴世矩也没得选,他还真个能把营门关死,坐视达奚长儒被突厥人射成刺猬不成?不说裴世矩有没有这个权,便算是有,裴世矩有这个胆子吗?
只怕达奚长儒前脚去见佛祖,他裴世矩后脚就跟着上了西天!
不管达奚长儒这话到底有几分开玩笑的成分,那都是不能等闲视之的……裴世矩恼怒过后,迅速镇定下来,淡淡道:“突厥的追兵不算多,声势也小得很,许是无意将查探到此,不用太紧张……叱罗将军算一下,刨去要守营地的人马之外,我们还有多少骑队可以派出去?”
“不到五百。”
“那就都撒出去,”裴世矩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裘衣,淡然说道:“另外,给我备马,我要一同前去,看看老将军弹指破敌的英姿。”
诸将大惊失色,达奚长儒这个老货龙精虎猛的一个打十几个不在话下,你一个弱质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去了那里不是送死吗?于是纷纷劝他三思,裴世矩摆摆手说道:
“你们多虑了,达奚将军万夫不当之勇,一人独对数百追兵依然面不改色,想必还轮不到我出手,他就已经把这伙追兵都给摆平了。”
开什么玩笑,当达奚长儒是万人敌呢?他再厉害,还能一个人打上几百个不落下风?
裴世矩也正是这样想的,他要亲眼去看一看达奚长儒被突厥人在后面追赶是什么狼狈样,就算有亲冒弓矢的危险也值了。
正好出一口恶气。
可他终究是不知道,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无法以常理度之的!
乌云半掩,茫茫戈壁上,瘠薄的细雪将大地装点的一片莹白。
两队人马在月下疾驰,说是追杀,倒不如说是钓鱼,几十个齐军胯下马儿向前疾驰,马背上去齐军却张弩向后,一顿乱射,每次弩响都有三两个倒霉蛋中箭从马背上栽下,突厥人也被射得红了眼,拼命咬在后面,之所以久追不上,一方面是因为马没有力气了,另一方面是因为齐军之中有神射。
每次有几个人眼看就要追上他们,一支连珠箭便从平白蹿出,箭箭命中咽喉,这些以勇武善战著称的狼骑连躲都来不及,就被射杀在马背上!
……先前在林子里,他们是怎么射齐人的,现在齐人就怎么射他们!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突厥人都红了眼睛,发誓要将面前这支齐军撕碎。几个小卒朝后射了一顿,回头对达奚长儒大喊道:“将军,这帮突厥蛮子死缠烂打的,是没完没了了!”他们的马没力气了,脚下越来越飘,再不摆脱这些追兵,恐怕接下来就得要下马步战了。
“不急,等我们把他们再引一段路便动手!”
当先的那员老将冷冷地向后瞥了一眼,战马飞驰之际,猛地回身,将那柄沉重的长稍大弓挽成满月,只见飞影掠过,又一个突厥追兵栽落马下!
“将军好箭术!”
周围齐军皆欢呼,达奚长儒虎目之中闪过狞亮刀光,对众人吩咐道:“他们追了我们一路都没有其余兵马的动静,想来这只是一支孤军,再无援兵了,我们回身,杀光他们!”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提起一杆长枪向后掠去,大枪伸出,劲力所到之处,冲在最前头的几个突厥人咽喉出带出一篷血雾,而后贯入敌阵,撕纸一样挑杀了正中央那个突厥将领,尸体被高高抛起砸在地上,战马收不住势头,被尸体绊住轰然倒下……
当面竟无一合之将。
人马上前,非死即残,猛的一塌糊涂!
几十号汉子在不远处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才想起来,纷纷调头冲进他杀出的那个缺口。
至于裴世矩那姗姗来迟的五百多人,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叱罗艺暗暗咽了一口唾沫,拿胳膊肘顶了顶裴世矩,小声问:“你看我们还上去吗?”
裴世矩一言不发,在那里怔怔发愣,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显然颠覆了以往他对“猛将”二字的理解。
第四百五十八章噩梦
夜风凛冽。
厮杀的血腥气还未散去。
酣战了一夜,达奚长儒体力也累得厉害,他摘下兜鍪,扔给亲卫,又将手中的马槊一并抛下,大摇大摆地入了营门。营内一片静悄悄的,士卒都聚在两边围观,那样子,好似在瞻仰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达奚长儒见这些士卒没有去睡觉,心中感到满意,随口吩咐道:
“…来犯之敌已经被我击溃,大营暂时是安全的,没有轮到今夜值守的,可以下去休息。叱罗荣、显于楼罗二将所部骑兵精锐也一并下去休整,不用再派出哨骑冒雪巡视了,那么一点人手,短时间之内根本不足以侦察百里之外的敌军虚实的。不如养精蓄锐,下去吧。”
叱罗荣尚好,拱拱手便算领命,那名姓显于的鲜卑胡将却面露为难之色,挠着脑袋道:“可是裴侍郎先前吩咐过……”
“——这军中究竟发号施令的是我还是裴弘大?”达奚长儒正捋着爱马的鬃毛,听闻此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一枚刀子,“我蒙陛下殊恩,独令一部六镇精锐,但我自知乃周国降将出身,人心必定不服,为示宽容,是以未曾斩过一将。今裨将显于楼罗面听将领而不遵,欺我耶?例应处死,方可示威!”
达奚长儒初领六镇兵马作战之时,不少人看低他的降将出身,表面上侍以恭敬,实际却阳奉阴违。这一点从裴世矩不经过请示,随便就能调用兵马围困达头可汗便能看出,在这帮人眼里,达奚长儒这个上司的身份,还不如裴侍郎一句话好使,达奚长儒早便不满了。
如今大敌当前,如果军中上下还是如现在一般乱糟糟的,全无法度,早晚被突厥所破。达奚长儒再无法忍耐下去,正要杀鸡儆猴,教一教这帮杀才,何谓威权、何谓军法!
此言一出,不但显于楼罗面如尘土,周遭一众将校皆大惊失色。
叱罗荣看向裴世矩,怎料裴世矩眼观鼻、鼻观口,佛陀一样不动声色,眼看几个亲卫上来就要缉拿显于楼罗,叱罗荣终是按捺不住,捧拳禀告道:“将军三思,我军本就人少众寡,显于楼罗性格粗鄙,但却是军中数一数二的猛将,若将他斩首,我军军心势必不齐…”
“——这样不听调用的将领,我要来又有何用?”
达奚长儒毫不客气打断他说话:“我知你心意,你所言原属正理,如果不是大敌当前急于整肃军威,我何必一定要斩这小小裨将?就使有罪当斩,亦宜请命天子,不能妄下专断是也不是?你可知,正是我对你等的一再宽容忍让,险些就酿成大祸!”
诸将惶恐拜倒,连称不敢,并请将军处罚。
谁料达奚长儒竟软硬不吃,以手按刀,转过身阴恻恻瞥向诸将,沉声道:“你们也都是久经阵仗的人了,半辈子都在练兵、打仗,练兵、打仗,岂不知军令大于山,岂不知兵无纪律不成行伍?你们三番五次阻挠我行使军令,究竟是什么居心?!”
如果说刚才他们还有说法、借口,那么现在,面对达奚长儒的质问,他们则个个都是不敢作声了。大冷的天,一群大汉站在寒风中躬身而立,毡甲下面的底衣却全被冷汗浸透了!
“将军息怒,我等知错矣,下次再不敢干犯军令…大敌当前,将军如果把这些人都斩杀了,谁又来为将军击退敌军呢?请将军三思~”裴世矩终究是忍耐不住,罕见露出了低头的姿态,学着武官躬身奉拳道:“我等或许死不足惜,可不敢耽误军国大事!”
达奚长儒目视众人,长久地沉默过后,道:
“今后,我不管尔等的资历有多老,在陛下面前的关系有多硬,一应大事,敢不经我请示恣意妄为,杀无赦!至于这个显于楼罗,我暂且饶他一命,不过却不能再让他领兵作战了,把他押到囚车里去,等大战结束,随着军报一并送到邺城,听候圣裁。”
诸将皆称善。
达奚长儒沉吟半晌,又道:
“我军兵少,此地虽然险要,但面对突厥汹汹来势,仍不足恃…我本看中了大营西北面六十里处的一座地台,那边西边与地面接平,东面却是一处断崖,派兵据守与我营地呼应,将有万夫莫当的奇效,可惜还没来得及布置,突厥便来袭了。
此时万万不可再行动,如果营寨未成,强敌又猝然来袭,则我后路必为敌所破…今日突厥狼骑奔袭而来,所图者,不过以为我军立足未稳,相机劫营而已。我示以慌乱,突厥人果然中计,不过,他们虽然人众寡但面对我军毫无惧色,说明他们必有倚仗。
我料,大战或许将在两天以内了。”
诸将皆面露惊诧之色,就连叱罗荣也忍不住问:“将军如何得出这个结论?”
达奚长儒冷冷说道:“他和杨檦杀得难解难分却奈何不得人家,听说我在背后,不但捏住了他囤积的辎重,更欲断绝他的退路,你以为他还会不顾一切和杨檦死磕吗?他如果想跑,没有这些补给他跑不了,他如果想战,不折断我们这把要捅他背后的刀,他敢放手一搏吗?
“他一定会回来碰碰运气~
“我甚至都觉得两天的时间都太长了,最多一日,他们就能到达此处!”
“此话怎讲?”
“这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奇谋,却往往能收到了不得的奇效,无非就是要趁我不备,长途奔袭杀败我军而已~”他捋了捋胡须,目中透出些零星的寒光来,危险至极:
“昔日,神武帝与尔朱兆相争,尔朱兆数次派兵袭扰晋阳,神武帝几次三番都说要讨伐尔朱兆,直捣秀容川,但每次大军刚出晋阳不远就不再前进,如此几次之后,尔朱兆警惕之心渐渐松懈,神武帝遣出麾下大将窦泰,窦泰率军一日一夜奔袭三百里直攻尔朱兆,将尔朱兆杀得大败,尔朱兆走投无路,最终在赤洪岭自缢。”
“东西魏并立之时,神武帝又遣出窦泰攻袭小关,当时的西魏大柱国宇文泰在大将宇文深的建议之下,对窦泰同样采取了奔袭战术,佯装要退保陇西,实际暗地集结精锐兵马,长途奔袭至广阳,又突然折向小关,直接斩杀了窦泰,让神武帝的三路大军全盘溃败。”
“我与杨檦大军两路合围、分兵而进,不但挫败了阿史那摄图咄咄逼人的攻势,更从狼骑手中救回了突厥大汗阿史那大逻便,摄图已知突厥东西分裂不可避免,又处于我朝两军包夹之下,难免会狗急跳墙,有鱼死网破的想法…两军之中,只有我军深入突厥腹地,孤立无援。又不像杨檦一样,背靠燕北二州,他要是还想维持自身的威望,继续和大齐对抗下去,直接来攻击我军才是最好的方法。”
老将神色一凛:
“那我们便在此处,等着他就是了!”
北风吹动,胡马嘶鸣。
是夜,沙钵略可汗阿史那摄图再度在自己睡梦中惊醒,他梦见了他的惨败,梦见了无数突厥勇士在南人的屠刀之下哀嚎,他们的头颅被人砍下,垒成了一座塔,山河尽赤!
他本不该有这样的噩梦,他是突厥的沙钵略大汗,效忠于他的草原勇士聚集起来可以连成一片汪洋,在他的想象之中,他的马鞭指向之处,所有国家都要望风降伏。哪怕是高高在上的中原帝王,也得在他的面前垂下高贵的头颅,把自己最漂亮的女儿敬献给他。
这种信仰,随着他真正登上突厥大汗的宝座,逐渐破碎了。
他渐渐看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也渐渐看清了南边的那个国家,究竟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他忘不了和杨檦的那几场鏖战,当时他这边旌旗蔽日,兵刃闪亮,突厥猛士们举着弯刀如一堵堵铁墙一般,行进起来可以拉出数十里的队列。一路金鼓相闻,游骑往来穿梭,卷动烟尘蔽日遮天…无数的牛和马群拉动着他的汗帐,如同移动的宫殿,当不知道有多少牧民趴在地上,将他视为神明。
而这场战役,却以突厥的失败而告终,他最终没能奈何得了杨檦,反而被杨檦杀得一败涂地。
那这次呢?他还会经历一次这样的失败吗?突厥还能再禁得起这样的一次失败吗?
摄图不敢去想,他掀开帐篷的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匆忙的景象。
昨日夜里,他便有命令:凌晨时分,大军开拔,奔袭至锡拉木林河畔…天还没亮,突厥勇士们就已经准备好出发,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拆卸营帐、驱赶牛羊。不论是普通的奴隶主,还是那些大贵族,脸上俱是麻木之色,长途奔袭得不到休整,让每个人都须发蓬生,显得极为疲惫。
往日彪悍的突厥勇士几乎都瘦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不少人身上还裹着有乌黑血迹的布条,他们的战马也都肋骨根根凸出,原来叱咤草原的十数万突厥狼骑,现在就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
如果不是摄图做出了承诺,让他们还能看到一丝希望,这些人绝不会愿意再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再进行一场战争的。
如果摄图再次失败,突厥的四分五裂就不可避免了,而他本身,也会被那些失去大多数部众、牛羊的大贵族们撕成碎片!所以摄图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骑上自己的马匹,排开一群群的突厥汉子,走上了高台,扬起马鞭朝西南指了一下。
“出发。”
血腥的屠刀,再次降临在锡拉木林河畔!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三通鼓(一)
发生在塞北的大战,影响可不仅仅波及到草原的曲曲一隅。向南千里之外,大而险固的晋阳城,帐幕罗列,戒备得比往日更加严格。
自从杨檦诱敌失利的军报传来以后,在晋阳督军的大都督高延宗顿时紧张起来,提议屯兵晋阳被苏威否决之后,高延宗下令北疆各境,严查出入。晋阳往北,雁门、五寨、广安、大同驻满步骑甲兵,防备胡骑闯入,从南到北的行人,都得经过层层盘问、诘难,一律不准通行。
眼下发生这种事情,也没有谁会觉得高延宗这是反应过度。
大家都很清楚,一旦杨檦的燕北边军没能抵挡住突厥铁骑,凭借北面一马平川,稀疏、松散的防线是远远不足以抵挡突厥狼骑的,阿史那摄图大可绕开城防,围而不攻,率着大部人马浩浩南下,那么,昔日先帝之时的晋阳之围,恐怕就又要重演了。
高延宗完美的达成了一波危机处理,唯一让他不满的,是苏威这个天子特使在日常公务方面对他的处处刁难,为此他没少在太子面前大倒苦水,指摘苏威的各种不是。
一面是对自己还算不错的王叔,一面则是老师,年幼的太子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在一日讲课完毕之后,高珩对苏威说道:“孤听说燕北战局胶着,杨都督仅率千人外出追击,凶吉难料…王叔提议屯重兵于晋阳,以防不测,为什么师傅坚决不肯呢?”
“自然不行。”苏威连眼皮也懒得抬,一脸坦然,“如果边疆有患,安德王下令北疆各要塞加强防备,我一点异议也没有,但他要调晋州道兵马驻防晋阳,那坚决不行。陛下那边的意思,我就先不说了,他如此行事,至少有两大隐患,恐怕他自己还未看清哩。”
“那两大隐患?”
“先说朝廷的难处。”
苏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殿下知道晋州道有多少兵吗?十万!殿下知道朔州、显州、大同等地有多少粮食吗?不足三十五万石!
“我就拿兵部拿出的账本给殿下念一念,殿下就能理解了,这次出征,晋阳出一万兵,与燕北边军一道,合计步骑四万,战马、驮马合计十万。按四万兵、十万马算,一个月就至少要消耗四万两千石粮食,仗不过才打了三个月不到,武川、怀朔等军镇的储粮就已经空了,还得从更往南的平城运载粮食供给大军战备,途中消耗掉的粮食又是一个天文数字。
“安德王屯驻重兵在晋阳,万一边关果真和他说的那样,不意失守,胡骑长驱直入,那我们打还是不打?
“不打,朝廷有人追究起来,一顶败军辱国的帽子就扣下来了;打,安德王打算从那里去筹措战争所用的粮草,剩下这么点粮食,供应四万兵马就已经够呛了,还能再供应晋州道的兵马作战吗?运输粮草的民夫、辅兵又从何而来呢?是不是还得朝廷给他背书?”
苏威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右相原本是不支持陛下北伐的,这倒不是右相胳膊往外,实在是两次大战,已经把大齐休养数年攒下的底子打光了,朝廷根本负但不起又一次动员全国兵马的战争…
“殿下试想,安德王屯兵晋阳,仅仅是为了防备胡骑那么简单吗,我怕他是为了抢功,在陛下面前彰显能耐,准备搞一番大动作。杨檦若胜,安德王算盘自然落空,杨檦若败,他还能忍住放着功劳不去争?自然不能,这不符合他的为人!”
高珩自小是听娘亲讲太爷爷高欢和父亲的丰功伟绩长大的,听不得苏威如此贬低在自己心目中还算英雄的王叔,当即蹙起眉来:
“老师这是何意?”
苏威看太子情状,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朝太子垂头、拱手,以示抱歉,尴尬说道:“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说,安德王勇则勇矣,但性格却鲁莽冲动,我怕他一时被热血冲昏头脑,果真点起大军去和突厥人对垒,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现在朝廷确实有难处呀。”
“两军对垒,如果不能速胜,双方自然要不约而同增加兵力,以求击败敌人,所以仗越打下去,人非但不会越来越少,反而会越来越多。
“突厥人长在蛮荒之地,最耐苦战,餐风饮露能坚持数日之久,可我大齐之兵却不行,没有粮食,连提刀的力气都没有,又谈何作战呢?因此此时最怕大规模冲突的,不是突厥,反而是我大齐!这样的添油战,如果多打上几次,即便最后大齐能胜,也最终会耗空国力,不败而败了。”
“难道任凭胡人闯到晋阳?”
苏威道:“殿下不要急,臣还没说完,突厥人要闯到晋阳,起码得先打穿燕北各郡,臣不认为突厥能够做到。再说,就算燕北边军全军覆没了,突厥人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只要我军坚壁清野、固守营盘,突厥人平白流血却毫无所获,损失的人口和财物最终一定会比我们多得多,这就是不败而败!”
“如此说来,只要敌人没占到实际便宜,就是我们的胜利?”
高珩本觉得父皇给自己找的这个老师分明就是贪生怕死,可仔细动用小脑袋瓜想一想,苏威分析问题虽然偏向于保守,话中的道理却不能不使人信服…
再一想,他又觉得有些不对,杨都督刚刚才失去联系,苏威就在这里大谈特谈“假如”杨檦战败以后,会如何如何。
…再看看他这一脸淡定的模样,那里有一点害怕突厥人打来的样子?
看来苏威此前与他的这场奏对,根本就只是一场面开生面的考较,苏威如果真的怕死,便不会来晋阳这虎狼环伺之地!
其实高珩算是误会苏威了,苏威考较太子是真的,怕死却也是真的。
一个才十几岁已经懂得明哲保身,装隐士以拒绝宇文护招揽的人,你让他忽然变得忠君体国不怕死怎么可能?他之所以还如此淡定地坐在这里喝茶,不过是因为实在找不到突厥赢的可能。
考较太子也只是一时兴起,毕竟这小胖子的皇帝老子已经交代过了,让他多教一点帝王之术,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这不就是一个天然的素材撞枪口了?
苏威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水平的,用最简单的语言就讲清楚了“兵无粮草不行”以及正确的胜败观念,还顺带贬损了一下整天没事干找他麻烦的安德王,一石二鸟!这样下来,苏威那标志性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惫懒模样,在太子眼里也陡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高珩坐正了身子,虚心求教道:“老师还有一点没有和我说。”
“还有一点嘛,也是朝廷所顾及的,大齐北疆有各族边民,他们与突厥习性相同,平日也多有往来。自大齐国势日盛之后,他们表面上投靠了大齐,实际上和突厥还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晋阳突然大军出动,必然会让北境各部惶惶不安,以为自己要被清算,这对大齐眼下的局势并无益处。”
高珩想起半个月以前,高延宗质问一个鲜卑小部的首领,问他为什么劫掠边境的突厥人里会出现他们的人,这个首领当即惶恐答道:“突厥残暴,逢战,必驱我部众为前阵,狼骑提刀押后,有敢不战而退者,无不立斩。都督久与突厥交战,应知此事,并非我等不忠于天子,实在是刃在脖颈,迫不得已!”
凭心而论,如果让高珩来裁决的话,高珩不想饶过他。
他再聪慧,毕竟也只是小孩子,拥有着与小孩子相符的正义感和朴素想法,在他看来,突厥是劫掠无度、贪婪凶暴的强盗,和突厥混在一起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这个家伙居然名义上还是父皇的臣子,这等于是家奴背叛了主人,那就更加不能忍了!
苏威对众人说:“大齐北疆如此辽阔,此类小部不知凡几,更何况他们只是被突厥人胁迫,并不是真心投靠了突厥,我以为还是大事化小,教训一下就算了。如果每次我们处理这种情况,都直接斩杀了事的话,只示威而不怀德,必然让各部生怨,最终投向突厥,我们如果不争取,我们的敌人就会争取,这对北疆稳固无益。”
最终保下此人。
起初太子并不理解,现在却忽然有些明悟了。
他想了片刻,最终有些沮丧的垂下脑袋,小声嘀咕道:“那杨都督和达奚将军岂不是孤立无援、身处险境?”
苏威抚须,欣慰一笑:“殿下如此年幼,就知道忧心国事,真是难得。不过殿下大可不必想太多,将军们都饱经阵战,我等能想到的,他们岂不是想得更多?且耐心静候捷报传来吧。”
第三百六十章 三通鼓(二)
且说,这几日,齐军和东突厥狼骑虽然表面上各自相安无事,实际上,底下都是潜流涌动。 达奚长儒月前命士卒星夜修筑的堡寨,俨然成为了双方一绝胜负的所在。 摄图虽然粮草不济,但沿途劫掠草原诸部填补所需之后,倒也摆脱了生死危机。 他兵力雄厚,几场小败并算不上伤筋动骨,正屯兵在东面八十里处,静待时机,预备一战功成。 达奚长儒也是积年宿将,不会坐视摄图成势,他立即命哨骑冒雪传信,令分散南北各处的属下合军。 除却裴世矩及少数将领之外,自己已带着五百轻骑东去试探摄图军心、战力。摄图也并不示弱,当下命一个万户前去剿杀,达奚长儒且战且退,居然不落下风! 傍晚时分,老将军回营,连头上的兜鍪都未摘下,便命人准备宴席,并召唤诸将,在帅帐议事。 “摄图能战却又不战,能走却又不走,他是打量着我们是一支孤军,正好够他拿捏。我所料不错,摄图果真有一战覆灭我部的心思,不然不会如此作态…” 达奚长儒拿起冻得硬邦邦的胡饼,重重咬了一口,“再过几日,他人到齐了,咱们可就难打了。” “不如诱敌深入,设伏截杀?”有人建议。 达奚长儒想也没想,直接摇头,“不妥,我先前已经勘察过周遭地势,这附近虽然也有可以设伏的地方,但地势都低矮,根本算不上险要,骑兵一个冲锋就能突围…可以藏人的密林又被突厥人抢先占据,你们没见我回来的时候,都是绕开那一片地方走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不如先拔营后撤,保存实力再说?” 众人纷纷皱着眉头,裴世矩忽然道:“…我们孤军悬于漠北,摄图不外乎见我无援军,料定我军跟他耗不起。他们攻陷东南方的用意,本就意在阻我援军、钱粮,断绝我军退路。一旦后撤,军心必定大受打击,届时突厥再发动突袭,我军不能抵挡。” 达奚长儒也点点头,面色沉着说道:“他们的用意便是如此了,他本钱雄厚,看咱们就像看随时可以踩死的蚂蚱,我们却不能在这个自乱阵脚…” 他顿了顿,似乎要做出盖棺定论,这时一个半大小子吊着公鸭嗓喊道: “不过这疑兵之计却不是不能用,如果按我的意思来,先召集一支兵马佯装进攻,待进入突厥的伏击范围以内,立即变后军为前队,随后接应前面遇伏的人马,两军一道做出大败北逃的样子,扮得像一点,真一点,一定能诱使突厥伏兵追击与我!” 达奚长儒发出一声戏谑的嗤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毛都还没长齐的叱罗艺:“你能扮多真?诱敌之计,书上从来写得简单,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帅旗!只要将军将帅旗借给我,我一定把突厥人的伏兵全都引出来!” “——逆子住口,帅旗也是随随便便就能借的吗?诸位将军在此中议事,那里有你说话的分,还不给我滚出去!”叱罗荣登时头上冒火,就要将儿子赶出帐外。 叱罗艺干脆就将他老子的命令当成耳旁风,一点没有要滚的意思,非但如此,他还生怕将军不答应,又补充道: “我军眼下是被架在火上,只能与突厥人拼个你死我活,绝无第二条路可走,可东南方向林中埋伏的伏兵,会让我军在战时处于被动,处处掣肘! “将军与敌军决战,这处伏兵就非得扫清不可!只要突厥人上钩,往前行进五里…不,三里! “前面诈败的兵马便顷刻返回,绕后包抄敌军,后军再度转为前阵,冲击敌阵!如此,便能形成一个反向的包围圈,纵不能全歼突厥伏兵,至少也能将其打废!” 这简直是疯了! 帐内一片哗然,即为叱罗艺的胆气所慑,又觉得他的想法实在太过荒唐。 叱罗荣更是头疼不已,他打定主意,等战事结束之后,定要打断这个逆子的腿,省得他整日不着边际,尽给老子惹祸! 不过毕竟儿子是亲生的,不管怎么样,做老子的也要站出来维护一下。 他的目光瞥向达奚长儒,却见就在大家都在指责叱罗艺‘庶子’、‘满口胡言’的时候,这位老将的神色愈发沉静,直到最后,他喝到:“停下!” 达奚长儒作战凶猛,每战必定当先,且深沉有略,是以每战必胜。凭借着数月以来的战绩,他已经牢牢把控了大军上下的话语权,就连最桀骜不逊的将军,对达奚将军也是扁扁的服! 他一开口,登时无人再敢龇牙! 达奚长儒似乎在推敲着什么,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此策看似简单,但要想成功实施,还要仔细筹划一番。 “先是…遇伏之时,调动兵马必须要果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何时接应败退的前部,何时诈败退走,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反击,都要把握出色,非胆大心细之人绝难施为…” “我的意思,让叱罗荣来施行,你父子二人打着我的帅旗,系上我的甲,领着我的亲卫,做足全套的戏,才能让突厥人深信不疑。” 达奚长儒口吻平淡,好似下达的不是某样重大决策,还是在叙述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列座诸将的脑子早已一片嗡响! 这怎么回事? 将军这就答应这个毛头小子了? 还有理会表情各异的诸将,达奚长儒又道: “光是这样也还是不够真,我们还需要大量的兵员为我们做马前卒,以保证主力后来压上…可是我军上下算上辅兵,也不过才有一万四千余人,人手根本不够,所以…” 他把目光转向了站在边上的裴世矩: “要请裴侍郎再去见两位可汗一面,跟他们说,我要兵,越多越好。” 众人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陛下偏爱用这个周国降将了,这老头上了战场就跟一头老虎一样,动不动就要拉开架势决战,全然没把对面人数比他们多十倍放在心上! 这是十多万突厥狼骑,又不是十多万头猪! 但大家都只是在心里腹诽一下,都没有劝阻的打算…谁都知道这种事没有办法劝。 可怜裴世矩,晚饭都还未热乎吃上几口,便要出营去寻两位突厥可汗‘谈心’… 外间风雪一直未停,哪怕是披上了大毛披风也是感觉冰寒刺骨,裴世矩一介文弱书生,他那里见过这个阵仗? 纵然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可还没一刻钟左右的功夫,他的两颊已经是被吹的冰冷,跟被刀子刮了一样,整个人趴在马上打着哆嗦。 随军出征的这几个月,好似把他一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这回去,陛下要是不给他一个尚书,那都对不起他这些日子受的罪! 护送他前往阿波可汗处的,除了两个属官,其余都是突厥人。 不得不说这些突厥人不愧是从苦寒之地打熬出来的,这种天气,似裴世矩这种身体还算强健的世家公子,早就已经忍耐不了了,他们却还是神色自若,两只手完全无视刀子一样的寒风,大剌剌控着马缰,向前小跑… 矫健的身影就像天上的鹰隼,来去如风。 他们紫黑的肤色以及布满厚茧的手掌,无不证明了突厥人的力量。 这种野性难驯的力量让裴侍郎莫名感到不舒服,他顿了一下,看向他们背影的眼神里,忽然露出森冷之色!
第三百六十一章三通鼓(三)
雪势渐停,夜半时分,西突厥汗帐内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虽然两家早已结盟,但达奚长儒对西突厥始终防备有加,对突厥人一向是隔绝封锁,不肯走漏半点风声。
达头和大逻便虽然也听到了齐军东进的风声,却不知道东突厥大军已至,因此对裴世矩的忽然来访深感意外。
谁想到裴世矩这厮过来啥也不说,光知道喝酒吃肉,一边抱怨塞外的天气太过寒冷,一边又吐槽自己和现在的同僚不对付。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愣是一句重点都没有,尽是吃好喝好之类的胡话,大逻便和一众酋领相顾愕然,不明白这家伙肚子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看着裴世矩怀抱着身材窈窕的西域胡女,一副醺醺然、乐不思蜀的模样。坐在上首的大逻便脸上满是无奈,他眼神示意了一下达头,达头可汗立即心领神会,举起牛角杯,乐呵呵道:“小裴侍郎真风流人物,我看裴侍郎对这胡女颇为中意?不如就送与你吧!”
“啊?~这,不好吧?”
裴世矩故意装出一副羞赫的表情。
“欸,裴侍郎你那里都好,就是面太薄了,区区女人而已,值得甚么?”
达头拍着胸脯,故作豪迈:“我突厥与大齐一般,乃是万里大国,从西域到北海,全是自家后院,各族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俺们发话,那些措尔小国连王女都得乖乖奉上,你要是喜欢,每年我都送几个给你,就怕…裴侍郎不肯赏面。”
达头说罢,一脸自信,目光却逼视着裴世矩,心里暗暗思忖,这条件摆出来,裴世矩不吐露一点风声就说不过去了吧?
谁知裴世矩却一脸正气的回绝道:
“这怎么可以?裴某冒着寒风到塞北来,可不是为了贪图享乐来的。裴某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是解救大汗于危亡,是奉天子之命,还草原以和平来了…”
“……”
他这一通操作把大逻便和达头整不会了。
“不瞒可汗说,裴某从前轻佻孟浪,为陛下不喜,这次裴某主动要求出使大漠,一是为了我与大汗的私谊,二是打算建功立业,为以后前程积累资历…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犯原则错误啊。”
大逻便眼角抽搐,心里大骂裴世矩虚伪,却只能狼狈不堪地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道:
“你们大齐的天子果然是治政严苛,难怪登基没几年,周国就吹灯拔蜡了…可是大齐和突厥之间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说起来,你家皇帝,不也是先汗的女婿,本来就是一家人嘛!一家人就勿要说两家话,今天这个女人,你必须要收下!”
“这……”
“不够?我边上的这个也送你!”
“好吧,既然可汗大汗说了,我再拒绝岂不是不识好歹?”
裴世矩现在的嘴脸和刚才义正言辞拒绝的样子简直就是两个极端,“这个女子,我收下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达奚将军治军相当严厉啊,要是发现我把女人带进兵营,非得砍了我脑袋不可!”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逻便和达头那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大逻便看着达头,达头装作没看见,但他脸色铁青,显然按捺不住了。
于是大逻便只能强颜欢笑道:
“不着急,我们先替裴侍郎收容,等裴侍郎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再给裴侍郎送过去。”
“大汗果然仗义!”
“应该的应该的…”大逻便硬生生忍住送客的冲动,他举起酒杯,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裴侍郎深夜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喝酒那么简单吧?”
“自然不是,大汗不说,我都差点忘了,确实有一些小事要和大汗说,”裴世矩推开了胡女递来的美酒,夹了一筷子羊脸肉,一边咀嚼一边道:“阿史那摄图率狼骑来攻,我军与其前锋交战数场,连战连捷,大将军命令三日以内,伺机决战,我军虽然有必胜信心能战而胜之,但东突厥人众,我军恐怕力有未逮,为保稳妥,将军命我来找大汗和达头可汗借兵。”
裴世矩脸上醉态全然不见,盯着大逻便和达头看,一双眼睛黑黢黢的,亮得吓人:“大汗如果肯借我十万狼骑,就算是阿史那摄图当面,我也敢担保砍了他的脑袋。”
说实话,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达头和大逻便脑子里都懵了一下。他们很清楚摄图此刻率军来攻是一个什么概念。
阿史那摄图坐上大汗之后,威权日重,愿意追随他的部落和战士越来越多,麾下可以直接调动的狼骑都有十数万之多,而大齐远征至此的大军只有万余,如何能与他硬拼?!
两人心底都是冰凉一片。
大逻便沉吟不语,举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达头直接拍案嘲讽上了,一对栗色的深目鹰隼般注视着裴世矩:“裴侍郎,我们拿你当朋友,有什么好处都不忘了你,处处为你着想,可你似乎没怎么把我们的安危放在心上!还张口就要十万狼骑,我手里要是有十万狼骑,我还用得着和你们结盟吗!”
“且达奚长儒处处对我们处处防备。驻营方圆数十里,连牧民都不得牧马放羊,那里有一点视我们为盟友的意思?
“现在摄图大军压境,你们倒是要求我们尽盟友义务,为你出兵,想得倒美!
“没有,我一兵一卒也不会出!”
他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意在赢得大逻便的共情,通过气势压倒裴世矩。大逻便也反应过来,盯着裴世矩,眼神不善。
裴世矩没有半点身陷险境的自觉,反而笑吟吟道:
“那么,可汗是想背盟了?”
大逻便和达头刚升起来的气势瞬间被硬生生打断,大逻便心里暗道不妙,和裴世矩认识那么久,交情没多有少。他知道这个看上去轻佻惫懒的大齐臣僚实际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他既然敢孤身前来,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假使正面与他对抗,恐怕付出的要更多。
心急之下,他转头望向达头,想劝一劝他,可达头正在气头上,恨不能吃了裴世矩,那里又能瞧见他的眼色?见裴世矩反将一军,不由气从心来,竟脱口而出:
“是又怎样?!”
气氛滞涩了一瞬。话说出口,达头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裴世矩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撒开早就已经瑟瑟发抖的胡女,说道:“既然不愿意做大齐的朋友,那就是要做大齐的敌人!可汗须知,纵然你贵为西漠之主,我大齐要灭尔,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达头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帐外也纷纷响起拔刃出鞘的动静。
他在看着裴世矩,裴世矩也在看着他,只要有一句话说错,双方人马就能火并当场!大逻便看得心惊肉跳,这个时候,大逻便再不能坐山观虎斗,必须站出来打圆场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在我的帐内,你们竟要火并不成?还把不把我这个大汗放在眼里!达头,之前我们不是谈的好好的呢,盟约也结了,怎么能背信弃义呢?坐下,让你的人把刀收回去!”
他又转向裴世矩,肃声道:“裴侍郎,你们中原人一向讲究以和为贵,你现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是要作甚?大家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嘛,何必闹得那么不愉快呢。”
达头盯着裴世矩,拳头捏得死死的,他有些撑不住了,不敢承受和裴世矩闹僵的后果。
达奚长儒就驻扎在几十里外,骑兵奔袭须臾可至,而他的大帐只有寥寥千余人马扈卫,是根本承受不住齐军的一次攻击的。
但他实在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就在大逻便心里万分焦急的时候,反而是裴世矩打破了僵局,他一脸惭愧道:
“大汗教训的是,裴某身负使命,为了一时意气和达头可汗置气,属实不该…我在这里向可汗致歉,请可汗谅解裴某的一时孟浪。”
说着,他站起身来,朝达头一揖。
至此,
达头有种处处被对方料到的感觉,他脸色僵了一瞬,摆摆手,就坐下了。大逻便又打了几句圆场,双方才再度恢复先前的气氛,裴世矩侃侃而谈:“…先前我要十万兵马,看来确实让大汗为难了,那这样,两位能出多少出多少,五万不嫌多,三万不嫌少,以我大齐精锐的战力,终归是不惧摄图的…”
裴世矩不停的给他们画大饼,许出种种好处,其中有一些达头很感兴趣,有一些则不以为然,待裴世矩说完,他问道:
“你说了那么多,我只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对付摄图。摄图以勇武闻名,这次他汹汹而来,不会善罢甘休的。”
裴世矩高举起酒杯,浑不在意地说道:“这裴某就不知了,想来我们将军自有妙算。况且,摄图也并非准备完全,他原本打算越过长城寇掠我国,结果被慕容都督迎头痛打,败退至此,碰巧与我们遇上罢了…我军现在和两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又冲在最前面,自然没有坑害二位的道理。”
“兵器衣甲我军包圆了,二位只管在各部传檄召集人马就是,只要能喊人来为我们打仗,些许钱粮根本就不算什么!来,饮酒!”
裴世矩再度举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说多错多,好在他算是把他们忽悠过去了,虽然是大齐要和摄图作战,可这里是突厥,他们毕竟是人少势微,要想取得这场战争的主导权,必须先将这两个大可汗给架空。以他们的名义去召集突厥各部为大齐作战,方才是万全之策。
不过…
裴世矩眼底有一抹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这个达头如果不能为我朝所用,那就必为我所杀!
第三百六十二章三通鼓(尾)
齐营,黑云笼罩,朔风裹挟着鹅毛雪纷扬落下。
由于有大量的突厥青壮在大汗的“感召”之下纷纷赶来,今日的齐军营地显得热闹非凡,便是刺骨的寒风也阻驱不散突厥人参军的热情。
在他们看见摆在营前的几口大灶上熬着的羊肉汤,领到齐军发放的兵刃、盔甲之后,这种热情就愈发强烈。
直到日暮时分,还有牧民骑着马匹陆续赶来,有只身前来的,还有父子数人一同投军的。有牧民一下马就搓着手询问门口接待的军士:“前日听我们部落的那颜说,齐国的大将军打仗缺人手,只要来了就管吃管住,还送衣服、盐巴和大铁锅,是真的吗?”
负责接待他们的军士是六镇军户出身,契丹话、鲜卑话和突厥话都很不错,今天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被问这种问题了,他忙着抄录名册,不耐烦地指指身后的告示板:
“上面都写着呢,自己看。”
牧民一张黝黑的脸膛涨成紫色,一脸为难道:“我不识字…”
军士有些烦躁了,刚要训斥几句,一抬眼就看见将军和裴侍郎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想起两天前裴侍郎交代的,要给来投军的牧民‘家一样的关怀,春天一样的温暖’,于是以光一样的速度变了脸色,春风细雨一般和蔼可亲:“抱歉,刚才太忙了,你刚才问的什么?”
“我就想知道送衣服、铁锅和盐巴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全天下,谁不知道我们大齐参军待遇好啊!我告诉你…不光送铁锅和衣服,我们还送你几大袋的粮食和美酒!”
“什么,好不好喝?中原人的美酒你喝过吗?没喝过吧?我告诉你,比你们喝的马奶酒好喝多了,大汗喝了都说好!我们还给你们准备了盔甲和兵器,你都不用自己带,砍了两个人头,连兵器和盔甲你都带回家,战场上得到的一切缴获统统不用上交,全都是你的!”
军士对着一堆牧民一通忽悠,唾沫横飞,底下的一众牧民们则被他的唾沫腥子砸的晕头转向,这些朴实的有些过头的突厥牧民那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盔甲和兵器不用自己带,来了就有吃有穿,战场缴获所得都是自己的…
有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把齐军的将军和自家酋长一对比,当场就被感动的热泪盈眶,恨不能立刻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
那名军士趁热打铁道:“你们家里还有像你们这样的成年男丁还没来吗?”
有年轻一点的,大概没有体会过中原人的套路险恶,当时就老实交代了:“我还有四个弟弟,马上就成年了,他们也想来,但是阿爸不让他们来…他说你们是骗我们的。”
“唉呀,糊涂!鼠目寸光!这大雪天的,你们坐在家里难道就有吃的吗?来我们这里,等打完了仗,换几灶大铁锅和粮食回去熬粥喝,他难道不香?”
“……”
“还我们会骗人,各位看看,我像是这种人吗?我张大彪做买卖,一向童叟无欺,历来讲究的就是以德服人。实不相瞒,我家就住在武川,如果我骗了你们,你们随时可以到武川找我!”
“……”
张大彪摇着脑袋,一脸痛心疾首:“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还有人不答应呢?我们只想造福一下突厥百姓,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误解?”
“……”
“这样,时间还很充裕,为了体现我们的信誉,家里比较近的可以在我们这里挂个名,先找度支官领一些酬劳回去给家人看看,告诉他们,要来的赶紧,过了明天晚上我们就不招人了,机不可失!”
“你们嘴笨不知道怎么劝?不用挨家挨户劝,找那个跟你们关系近的就对了!”
“反正大雪天也没法放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这里赚分外快…拉到五个人来的送五石粮,拉十个人来直接白送一套皮甲!酬劳翻倍!”
“你告诉你的亲戚朋友,你的亲戚朋友告诉他的亲戚朋友,一层一层发展下去,你成就他,他再成就别人,互相成就,岂不美哉?”
这一幕落在一众将官的眼中,大家都沉默了。
半晌,叱罗艺一脸狐疑道:“原来他叫张大彪?他之前不还跟我说他姓李,是关中人吗?”
说到此处,大家都望向裴世矩,目光古怪。
裴世矩双手笼在袖子里,双眼看天,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无力道:“你管那么多干嘛,他说他叫张大彪,那他就叫张大彪。”
玛德,读书人果然一肚子都是坏水…
大家正腹诽呢,达奚长儒终于发话:“是个人才。裴侍郎一力促成分裂突厥的大计,又想出这么一个好点子,不光有大手笔,同样还会点偷鸡摸狗的手段,更是人才中的人才,难怪陛下如此看重你,此战结束之后,裴侍郎一个头功是跑不了了。”
“多谢将军!”裴世矩淡定地拱手,嘴角翘起的弧度却充分暴露了他的心情。几个月以来,他心里的弦一直紧绷着,生怕那一步走错了,导致他幸苦筹谋的大计功亏一篑。如今得到达奚长儒的口头许诺,就意味着他所作的一切已经功成圆满,接下来可以愉快的摸鱼了。
反正打仗也轮不到我一个书生上。
裴世矩眼底的笑意愈发浓了:
“其实,若非今年夏天草原上大旱,导致收成不好,牧民们饿死者颇多,这桩事情也不会进展的那么顺利。”
“我们手里有粮食,有衣物,有他们迫切想要的物资,他们必然会选择跟着咱们走,我估计三天以内,招到两三万人,不是问题!”
达奚长儒嗯了一声,将虎目扫过乱糟糟的校场:“这是上天给我等的功勋,助我一举击溃阿史那摄图,还北疆安宁……这些突厥人要严格看管起来,不能让他们乱糟糟的军纪影响到了我军将士,来自同一个部族里的人,不能待在一个营内,以免生变。”
“是!”
诸将纷纷凛然,草原民族之所以作战凶悍,除却因为本身在恶劣环境中养成之外,还有一些是因为他们都是以部族为单位的,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上阵父子兵,在保证了确切利益的情况下,他们格外有斗志,打起仗来也就格外卖力。
但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无拘无束惯了,导致纪律涣散,只听自己部族首领的号令。
一场大战之中,哪怕是大汗亲至,命令大家死战。只要他们所在部落的首领喊撤,他们依然会撤的毫不犹豫。
在部落建制彻底瓦解之前,不管是漠北王庭还是中原皇帝,想要对他们做到如臂使指,都是不可能的。
打断他们的建制,就是在防止他们串联在一起,避免暴动生乱的可能。
大战在即,齐军上下已然做好完全准备,绝不能因为一点点疏忽毁坏整个大局……达奚长儒又带着人往营内走,校场有一群突厥人正在比试射箭,其中有一个带着破旧皮帽的突厥少年,不过才十一二岁,却有一手好箭术,一百五十步外,十箭之中仅有一箭落靶。
达奚长儒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忽然问道:“叱罗艺,你天天把自己夸的天下少有地上无一,你觉得你的箭术和他比起来怎么样?”
叱罗艺不屑地努努嘴,没有说话。
他抓起放在架上的长稍大弓,跨上大马,一样站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张弓驰射,十箭之中有八箭中靶,三箭正中靶心,在众人的喝彩声里得意洋洋下了马。
“站在那里射箭算得了什么?我可以奔马驰射,三箭之中有一箭必中敌人咽喉!”
达奚长儒默不作声,也取了一张铁胎弓过来,屈臂、搭箭、瞄准、张弓如满月!一系列动作竟然没有迟滞!
鹅毛大雪在校场上空飘散,光线朦胧间,这个骨架粗大的瘦削老人侧影如一尊战神!
他箭发连珠,须臾之间射出十箭,每一支箭的箭头都洞穿靶心!
连自诩善射的突厥人也目瞪口呆。
达奚长儒从箭靶上拔下箭矢,递还给叱罗艺,微微一笑,语重心长道:
“荀子曰:百发失一,不为善射…我看你最近是有点飘了,带着游戏的态度上战场,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大战一启,你就是我军先锋,你要牢记啊!”
叱罗艺的脸颊腾地红了:“将军放心,我明白了!”
达奚长儒没有多说,径直返回了大帐。
两日之间,东突厥的动作愈发频繁,阿史那摄图的狼骑更是频频袭扰齐军大营及周边营地,达奚长儒不予理会。又两日,东突厥大军集结已毕,正汹汹而来,在营外激将,达奚长儒依然不予理会。再两日,夜半时分斥候来报,说看见突厥人在三十里外扎营,金狼旗已然竖起!
达奚长儒拍案而起,道:“时机已到,击鼓聚将,准备迎敌!”
天还未亮,夜风呼啸,宛如繁星般密集的火把照耀中,齐军的大旗与达奚长儒的帅旗在校场开阔的地方迎风招展,达奚长儒全身束甲,剑指金狼旗帜的方向:
“全军出击!”此刻,东突厥依然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破军
军鼓声震数里,苍茫的穹顶之下,飘飞的大雪愈发绵密……披上了齐人衣甲的突厥骑兵先行出营,挥舞着利刃,怪叫着,向着东突厥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地一片苍茫,冲出去的草原轻骑很快就铺开,千余骑兵宛如一条铁线,摧毁一切敢于拦在大军之前的人和事物,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冲锋过去。
临近东突厥营寨之时,他们忽然又四散,结为数路。有的抛出套马索,借着马速将对方简陋的寨栏拖倒;有的着负责袭扰,箭术准一点的开始射杀冲出来的狼骑,为大部人马拖延时间,箭术差一点的,直接张弓驰射,带着火星的羽箭蝗虫一般飞入东突厥的营地…
对方的大营仿佛一口煮沸的汤锅,瞬间炸响!
东突厥沙钵略大汗阿史那摄图听闻营中乱起,一下推开了睡在身边的女人,赤着脚出了营帐,揪住一个四处乱跑的守在门口的胡将喝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将战战兢兢道:“大汗,我们的营帐扎得太前了,齐军忍不住来偷营了!”
闻言,沙钵略的目光眯成一条细线,望着远方山峦,似有幢幢黑影隐藏在背后,如同一头猛虎张着血盆大口蛰伏在后,只不过被雪片掩住看不真切。但,又有何惧?摄图轻嗤一声,他之所以敢把汗帐扎的如此之前,不正是为了勾起对面齐军主帅的求胜之心吗?
他有十数万突厥狼骑在此,难道还怕一个垂垂老矣的匹夫?
“来偷营的齐人有多少?”
“不过千余人马而已。”
“不过千人,也敢来偷我的营?”
摄图又凝望了片刻,淡然下令道:“召集各部首领,让他们点齐自己的部众……把帐篷烧了,把围栏拔掉,我需要一片开阔的地带和齐人决战!齐军来漠南带了不少好东西,等击败齐军之后,他们留下的一应辎重钱粮,随便他们瓜分!我只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好兵力!”
“是!”
“这沙钵略不是凡类啊。”
山包上,裴世矩忧心忡忡地收回了目光,裴世矩原以为东突厥十数万狼骑,联营十里,虽然人数众多,但是旗号杂乱,调令不一,齐军冲击了一阵之后,必然是人心惶惶,军心大乱。谁能料到他们居然是乱而不散、败而不溃,既没有仓皇出逃,也没有一窝蜂般冲出来拼命。
他们在拔除营帐,集结人马,沙钵略似乎早就预料到齐军会偷营似的,做好了充足准备,他没有理会耳边嗡嗡响的苍蝇,金狼旗帜赫然指向齐军,彰显了强大的自信。
不管齐军搞什么小动作,沙钵略都无须理会,他只需重拳出击,把对面的这支齐军精锐打垮,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
裴世矩能看明白,达奚长儒这种身经百战的宿将自然没有理由不清楚,但他面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扛着长槊,披着重甲叱罗艺凑上来,一边往嘴里塞胡饼,一边嘟囔不清地说道:“将军,情况好像不太对啊,怎么沙钵略一点都不带怕的?”
达奚长儒扫了他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怎么,你小子胆怯了?”
“不可能!”叱罗艺年少气盛,最受不得激将,闻言连胡饼也顾不上吃,将一副重甲拍得砰砰作响,嘴硬道:“我就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我是怕沙钵略不敢面对爷爷,直接给跑了!那我的功劳就黄了!有这份大功做底子,有朝一日,我也要捞个郡王回来当当!”
“吃你的,那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你是先锋,待会儿你要冲在最前面,没有力气可不行!”
叱罗艺的老爹叱罗荣最听不得儿子在这里胡吹大气,往他腿弯踹了一脚,示意他闭嘴,而后恭敬地对达奚长儒拱手道:
“将军,各部人马结阵完毕,只待将军下令,即可冲阵!”
“不着急,先陪他们耍耍,”达奚长儒拒绝现在出战,他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盯着叱罗艺:“叱罗艺,你吃饱没有?”
“吃饱了!”叱罗艺心知梦寐以求的大战要来了,两口将剩下的饼子吞咽下去,连渣子也抹进嘴里,做严肃以待状。
东突厥大营方向,突厥人已经集结完毕,沙钵略的金狼旗居然排在最前面,无数狼骑跟在后面,正黑压压的涌出,达奚长儒指着金狼旗的方向,肃声说道:
“我给你五百人,你去夺了那面大旗,沙钵略就在下面。”
“是!”果然是初生牛犊,叱罗艺一点都不带怕的,反而兴致勃勃的接下了军令,在他的概念里,齐军都不用出战,只要亮出大旗,已经能碾着对面那帮乌合之众遍地跑了哪怕只给几十个人,他也是有胆子和突厥大汗面对面过过招的。
不过,
这小子扭扭捏捏,显然还有话要说。叱罗艺壮着胆子道:
“将军是准我用将军的帅旗冲阵了?”
裴世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直接摇头:“将军送了你他的甲,你居然还要将军的旗,我就纳闷,到底你是主帅还是将军是主帅?
“甲可以赠人,旗帜难道也可以赠人?这次大战规模宏大,没有帅旗在后面撑着,万一让沙钵略夺了去,对我军心动摇极大,此事万万不可!”
“将军先前明明答应过我了!”叱罗艺梗着脖子道。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达奚长儒也纳闷。
“之前我和将军提起的时候,将军分明和我说,可以考虑一下。”叱罗艺不敢惹他,气势渐弱。
“我考虑过了,我的答案就是不答应。”
叱罗艺:“……”
达奚长儒这个时候严肃的吓人,他冷冷说道:“你再不退下,我就要军法处置了。”
叱罗艺灰头土脸下去了,达奚长儒指着他的背影,转头对叱罗荣说:
“锐气太甚,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迟早要栽跟头的,他的武艺和胆略都青出于蓝,而说起稳重,就远远不如你这个父亲了。
“你也一并去,为他压阵,待他支撑不住了,也好支援,这是个能打硬仗的苗子,别折在这里了。”
叱罗荣大为感激,接令而去。
兵法有云,围师必阙,意为在攻击敌人的时候要留有余地,使对手在战与逃之间摇摆不定,消磨锐气,从而避免和敌人鱼死网破。而今天在此交战的双方,统统都将这条铁律抛到了脑后,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杀个你死我活,也就根本不去考虑留什么余地了。
在达奚长儒的安排之下,三万联军结成了十个方阵,成品字型布置在大营侧面一片广阔的高地上,步甲在前,突厥人被裹挟在中间,而押后的,是数千卸了甲,正吞咽军粮、养精蓄锐的大齐六镇精兵,可以瞬息变阵,四面布置极有章法。
而沙钵略这边,却极为简单粗暴,无数的狼骑黑压压一片如潮水涌来,沿途的坑坑洼洼居然被踩平,如碾稻谷的磨盘一般!
可以想象,当双方对冲的时候,他们的所经之处会是何等惨烈!
阵势骇人!
“大汗你看,齐人似乎想冲阵!”人群之中,有人惊呼,摄图举目望去,只见齐军结阵的高地之上居然冲下了一支人马,直指狼旗所在而来。
横行无忌……找死!
摄图阴鸷的目光愈发冰冷,半晌,他牵起了嘴角,嘲讽道:“齐军这是无人了吗,居然派那么一点人过来送死?”他猛然抽出弯刀,沉声道:“杀!”
“杀光这些突厥蛮子!”
看着对面奔驰而来的一支狼骑,叱罗艺眼神凶狠,他下了死命令,突厥人的数量远远多于他们,而在即将对冲的一瞬间,这支齐军根本连避让的举动都没有!
这五百人是大齐军中真正的猛士,在晋州道的禁军之中也是百里挑一,他们披重甲、执利刃,所向披靡!突厥人这一方,虽然人数远过于他们,但被齐人骤然撞入之后,却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这些胡人以轻骑奔袭骚扰为惯用之计,列阵而战的时候,兵刃长短混杂,队形散乱不堪,根本就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就跟热刀子切近雪堆里,齐军迅速打穿了这一支人马,接着冲向狼旗。
沙钵略脸色极为难看,又命射手放箭攒射,突厥人箭术高超,准头极佳,但弓箭低劣,力道不足。且齐军不少人精通马术,在箭射来的一瞬间,纷纷藏身马腹。
等两轮箭过后,再钻出来,百十号人已经坠落马下,可更多的人,甲胄上挂着箭矢,挥舞着兵刃,脸上的杀气愈发浓烈,毫不犹豫的冲向第二波杀来的狼骑!
人喊马嘶之声,惨叫之声,**被马蹄碾碎之声,还有乒乒乓乓的砍杀之声,不绝于耳。
齐军甚为凶猛,个个悍不畏死,其中一个将军更是如同下山猛虎一般,一柄刀,一杆槊,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
突厥之中有一悍将,高大魁梧,狼牙棒挥动,人马俱碎,他见那齐将厮杀勇猛,手下无一合之将,突厥人尽皆丧胆,大怒,策马迎来。
叱罗艺厮杀正酣,眼角的余光却也瞥见此人,当即也毫不犹豫冲上去!
“这小白脸必死无疑了!”
狼牙棍砸下去的一瞬间,他心想。只见叱罗艺长槊一挑,猛地弹开了狼牙棍,反手抽出腰侧宝刀,刀光闪过,一颗丑陋头颅飞上半空!
叱罗艺也不急着收取首级,大喝一声,马不停蹄朝着金狼旗杀去!
身后,那突厥胡将脖腔处的血雾喷洒,还保持着挥棍的姿势——
“杀得好!”
齐军剩余人马大受鼓舞,摄图则差点骇得从马背栽下,幸好处罗侯扶助,否则怕是当众丢脸。
“这是谁?这是谁?……”摄图面色变幻不定,命左右道:“——冲上去!冲上去!杀了他!”
第三百六十四章破军(续)
转眼之间,突厥迎上去的千骑又被打垮。军阵两侧的一些杂胡部落开始躁动起来,然后喧哗声越来越大。
他们眼睁睁看着齐人的铁骑越杀越近,那凌冽的杀气隔着老远都感觉得到。
一些部族的头人,脸上已经显露了明显的畏惧之色。匍匐在强者的脚下,几乎成为了流淌在他们血脉里的本能。
就在阵前盯着这一切的沙钵略脸颊忍不住抽动一下,深陷的眼窝里泛出狼一般的凶光。
这些杂胡都是被东突厥王庭裹挟着南下的,打顺风仗劫掠那自然是骁勇至极、顺风顺水,指望这些人打逆风仗,那委实是太过高看他们了,没有临阵脱逃都称得上忠心耿耿。
历史之中,草原上有无数部族兴衰生灭,突厥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时间段的胜利者罢了,突厥历代大汗靠着锋利的马刀,将各部砍得人头滚滚,这才坐稳了草原之主的位置。
这些杂胡,只不过是突厥登上第一把交椅时入伙的强盗罢了。可以同富贵,但不能共患难。
对面的齐军凶悍程度,也出乎沙钵略的意料。这一支强军,在被围困之际,突然冲出,摆出不死不休之势。
别说是杂胡了,就连身经百战的东突厥狼骑一样心惊肉跳,一旦被他杀到沙钵略面前,沙钵略的安危且不说,胜败也暂且不说,军心动摇是必然的!
两军对垒,一万人好控制,五万人也好控制,十万人要钳制住难度却和登天没什么两样……这个时候只要有一个部族撤了,接下来就是一场灾难般的大崩溃!
沙钵略神色几经变幻,阴沉着脸,命令突厥帐下狼骑分撤两边,将边上的那些杂胡裹挟在中间,防止他们逃跑。与此同时,叱罗艺要面对的敌人也更加的多更加的凶狠了。
沙钵略做为大汗,自然不能示敌以弱。
可若让叱罗艺这样不管不顾地冲撞下去,早晚是要让他杀到阵前的。
于是他帐下的一些精锐狼卫也纷纷加入了截杀叱罗艺的战斗之中,这些狼卫的水准,和前面那些杂胡根本不能拿来比较,这是真正骨子里流淌着狼血的战士,凶悍之处不下于北齐晋州道百战余生的六镇老卒。
他们浑身上下被皮甲包裹的严严实实,目光凶残嗜血,弯刀挥舞过,人头滚落、断肢飞过。
叱罗艺刚刚脱离前面一波狼骑的纠缠,这些人就迅速缠斗了上去。
叱罗艺架起长槊,不顾一切的冲杀,身上被弯刀砍出好几道白痕,如果不是身上的甲太厚实,怕是早就命丧刀下……他也已经杀到发狂,平日里学的武艺招式通通抛到脑后,只剩下厮杀的本能。围上来的敌人,越来越多了!
“将军,他们快顶不住了!”裴世矩望着逐渐被狼骑吞没的将士,焦急喊道:“再不让叱罗荣去支援,他们就要死光了!”
对面是十数万的狼骑,站在高处看一眼都望不到边,岂是小可?!
区区五百人敢冲他们的本阵,与寻死何异?
“顶住!”达奚长儒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坚决。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传令兵再次来报:“叱罗将军着我来请示将军,叱罗艺的第一队已经在前面冲杀了将近半个时辰,伤亡巨大,可否让他顶上,他的人马养精蓄锐多时,都是精锐,顶住沙钵略的进攻不成问题!”
“不成!”达奚长儒的声音依然非常坚决,“还不到时候,叱罗艺距离沙钵略还差的老远,他这个时候冲上去,就是给沙钵略送菜!这支兵马是我向安德王借来的精锐,专门用来打硬仗的,只要叱罗艺能把距离拉近五十步以内,他再冲阵,能起到最大的效益!”
“我要他们压缩狼骑可以活动的空间,而不仅仅是顶住狼骑的进攻!”
叱罗荣紧张地注视着杀成一团的战局,频频朝后望去,目光似有哀求之意。
他儿子的身形已经被蝗虫一般的突厥人淹没了,要不是突厥人的战线还在不断的后退,他几乎以为儿子已经死在了阵前。到底是亲父子,叱罗荣表面端着父亲的架子,实际是心如油煎,如果不是还牢记着军令如山,他早就冲进去了!
达奚长儒冷冷凝视着战场的每一缕风吹草动,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告诉叱罗荣,只要叱罗艺再往前冲半里,把突厥人的狼骑逼了过去,他就可以冲了。直接往那一面金狼旗冲,冲到了,我的大军立即掠阵决战,冲不到,他父子二人就给我死在前面!”
“遵命!”传令兵知道这大概就是将军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大为感激,朝将军拱拱手就匆匆下去。
达奚长儒忽然站起身来,向东北侧张望,略带怒气地问道:“大贺世雄在搞什么名堂?!本将命他率队绕后,扼住沙钵略身后的退路,便点狼烟示意我军,天还没亮他就出发了,为什么现在都还没有动静!”
“回将军,北面有一座陡崖,登山无路,大贺世雄只能一边开路一边前进,地滑难行,速度缓慢情有可原。”裴世矩恰当时机的出面打圆场。
“我不想听这些,要是在规定时机之前,他还没有完成我下达的军令,哪怕是皇帝发出来的圣旨拦着,我也要斩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邺城的那位高家天子似乎特别热衷于把北方的蛮族纳入自己的麾下。
早在北齐武平二年,皇帝就不止一次遣使和契丹等部落修好,在契丹背弃突厥,投靠北齐之后,为了将契丹和索头奚的优质兵员榨出来,皇帝不光对这些虏酋许诺以高官显爵,赐予他们京城的宅邸,更是放开了北镇兵员的限制,让大批的契丹青壮得以充作兵员。
朝中大臣不是没有人觉得陛下对这些胡人优待太甚,没少劝谏皇帝当心五胡乱华故事重演,王叔高湝更是对圣上当面直言道:“陛下欲移中国之民于塞外,以启穷荒;迁四夷降者于域中,以资驾驭,自是长远之规,然远图不易速成,彼辈臣服于我朝,不过是畏惧突厥,一旦突厥被削弱,难保其不生异心。”
天子却微微一笑,一句:“朕知道了。”就给打发了。
皇帝心意难测,但对塞北各族的推恩之举,却是毋庸置疑的,一些小部落暗地里已经称呼大齐皇帝为天可汗了……
裴世矩摇头,把脑子里一些杂乱的想法丢掉,对达奚长儒进言道:“我们从达头那里拉来了两万人马,将军再不令他们前进,时间长了,恐怕军心躁动,不利于我。”
这老将冷冷瞥了裴世矩一眼,好似裴侍郎问了一个蠢问题一样。但他心里清楚,不光是裴世矩,诸将其实也都不明白,凭什么我们的将士在前面拼死拼活,这些胡兵胡将反而跟老爷一样坐在后面?
这些突厥人被忽悠过来,不就是给咱们大齐的将士做炮灰的么?
心理早就有想法,不敢说出来而已……老将军捋了捋长须,说道:“你看沙钵略,叱罗艺都要杀到近前来了,他为什么不让那些杂胡做他的前驱,加以抵挡呢?”
“因为……杂胡靠不住?”裴世矩下意识回答,而后若有所思,闭上了嘴。
“是极,因为沙钵略信不过他们!”达奚长儒目视前方,黑漆漆的瞳仁似有火焰升腾:“草原的胡人,凌虐弱者,而屈从强者,打顺风战,一个个都骁勇至极、悍不畏死,如果逆风,那情况就会截然相反……我让五百人冲他十几万人的阵,首先他士气输了,这种时候他怎么敢让杂胡上?”
“万一他们临阵退缩,往自己的方向冲了怎么办?”
“他们有十万狼骑……”
“乌合之众罢了,他被燕北边军揍得鼻青脸肿,却想来老夫这里找回场子,老夫是那么好欺负的?什么狗屁的十万狼骑,老夫还从来没有将这些未开化的野人放在眼里!一支生拉硬拽出来的大军,真正的敢死之人、敢战之士又有几人?你不用害怕,只要老夫的压上全部兵马,沙钵略也就吹灯拔蜡了!”
“……”裴世矩居然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到底是对是错了。
人说老而弥坚、老奸巨猾,有的人却是越老越彪悍,不管碰上什么敌人,他都只有一种打法,那就是上来直接将对方对线打崩为止。
实话说,跟在这样的大佬屁股后面捞军功舒服是很舒服,但一颗心却也跟着七上八下,半天落不回原地……早知道就跟苏威换一换得了。
裴世矩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将军快看!我们的人杀到沙钵略面前了!”有人惊喜大叫。
达奚长儒豁然回头,死死地盯着阵中。一直牢牢竖立在阵前的金狼旗忽然挪动了!准确来说,突厥的整个方阵都乱成了一片,如同乱糟糟的蚁群,簇拥着金狼旗仓皇后撤……
乱军之中,一个浑身血淋淋的身影忽然窜入了人群。
他趴在马背上,忽然挺身而起,狞亮的刀光如匹练般扫过,那杆几乎数十年未曾损毁过的狼旗便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中轰然倒塌!
所有的嘈杂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干得好!!”达奚长儒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甩了甩马鞭,目光扫过诸将的脸膛:“叱罗艺说到了,也做到了,不管他能不能活下来,咱们也不能让晚辈小觑!”
这个老将这一刻终于撕去了所有的伪装,他的眼神冰寒嗜血,“给我把那帮狼崽子的头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