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虚伪邦交
苏威帮高颎作弊其实也不难理解,苏威与高颎几年好友,相交莫逆,属于政治上的同盟关系。
苏威帮助高颎在大齐朝堂上大刀阔斧的改制,早就和高颎脱不开干系了,高颎一倒,苏威绝对会遭到清算!
因此,于情于理苏威都该拉上高颎一把,不能坐视他倒下。
而高颎面临的最大危机,恰恰就出现在他自己身上!
高颎富有才气,为人高傲,说话也一贯直爽,丝毫不给人留颜面。他还未做上宰相之前,虽然同样耿直,但到底还存了三分小心,对强权存了几分敬畏。可自从他做上宰相,并一力主导朝廷中枢及地方的改制之后,高颎就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了,居然连陛下都敢顶撞!
高颎以为做了对的事情,自觉荣光万丈,殊不知陛下对他的容忍已经渐渐接触到底端。
冷眼旁观的苏威就看的十分明白,陛下只是碍于大局才没有立即发作高颎,一旦陛下有了另外的宰相之选,觉得高颎并非不可替代,那么高颎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苏威看了也暗暗着急……
高颎此人,未得志前听得进劝,得志之后怎么反而不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了呢?
从古到今,君王与臣子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对立而又统一的关系,维持着君臣之间和谐的,乃是利益,而绝非什么忠义!君臣划分,也从来不是以什么所谓的血统和忠义,而是权力的强弱、势力的多寡!君王和臣子之间的利益,最终绝不会走到一块去的。
臣子可以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
君王同样会觉得,君要臣死,臣敢不死?
这种对立的矛盾,就决定了,不管在什么时候,君臣之间的博弈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高颎还沉寂于主导改制的荣耀和掌握权力的快感之中,皇帝对他的支持,让他掌握了主导一个庞大帝国发展的机会……可他也渐渐忘记了,他并非陛下的唯一选择!
陛下离了高颎,陛下还是陛下,还是那个让万千黎庶敬若神明的九五至尊;而他高颎离开了陛下,他还能算什么?他还是个什么?
故而,皇帝的信任和偏袒,才是高颎危机四伏的仕途之中最大的保障,如果失去了帝心,在四面树敌的情况下,高颎绝对会引来一个极为惨淡的收场。
这就是挑衅皇权的下场!
陛下只用一道轻飘飘的任命,就将高颎的自信撕了个稀碎,他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将张延隽扶上了朝廷中枢,让他掌控掌握着大齐所有户籍、赋税的户部,这等同于迎面给了高颎一记响亮的耳光。无法掌握户部的右相,跟被斩去了双臂的废人并无区别。
而这只是陛下的第一个动作而已。
一抹深重的阴影逐渐爬上高颎的心头,高颎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选择了低头,陛下召集群臣至太极殿照会突厥使臣之时,高颎头一回选择了沉默,全过程一言不发,如果不是自己分内应做的事情,就算是别的同僚当众问起,他也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他冷眼看着那代表阿波可汗的使臣伏在阶下,一脸惶恐的对陛下恳求道:
“……我家大汗娶的是大齐的公主,当年结亲之时大汗就私下与小裴侍郎约定,与大齐永结盟好。即便后来先汗与大齐交恶,两国陷入纷争,大汗依然初心不改!
“族老们逼迫大汗休弃可敦,大汗都并未答应。
“大汗视大齐皇帝陛下为父兄,陛下安忍背弃大汗?”
“……摄图和庵逻那两个不忠不孝的逆贼,他们篡位谋逆,不但更改了先汗遗命,诈称先汗传位庵逻,更欲出兵加害大汗。大汗与之争斗,不敌,败走到达头可汗处寻求庇护,他们依然不依不挠,非要置大汗于死地不可!摄图凌迫达头交出大汗,达头不是摄图对手……
“外臣赶到雁门时,听说他们已将大汗的营地兵围数重了……”
突厥使臣说道此处,顿首于地,嚎啕不止:
“大汗已命在旦夕,若是陛下不尽早发兵去救,大汗唯有一死了!”
他哭的凄惶,但可惜大齐朝堂上冷眼旁观的多,响应者却寥寥。
两国邦交一贯就是如此,平时嘴上说得如何好听,心里却巴不得对方出事。
况且突厥这样一个恶邻,大齐君臣早就想除之而后快!听到突厥内部生乱,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心里畅快,没当场笑出声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们能掉两滴眼泪咋地?
但,想归想,做归做,游戏却不是这么玩的。
既然外交本来就是虚伪的游戏,何不将虚伪进行到底?
沉默了许久,突厥使臣几乎都要放弃希望之时,那高高的龙椅之上终于传来了他所期盼的声音。
“朕与佗钵可汗斩白马立誓定盟,相约两国互不侵犯、睦邻友好,从此之后便视突厥为亲友,也希望两国情谊能一直维持下去,佗钵可汗是朕的岳丈,他指定的继位者就是朕的兄弟。庵逻与摄图,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这等不忠不孝、穷凶极恶之人,岂能窃据汗位?”
皇帝浑厚而清越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虽然语调不轻不重,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充满了力量:
“朕,自当发兵助你家大汗讨逆!”
大臣们听见以头触地的声响,那突厥使臣惊喜之下,早已语无伦次,颤颤巍巍,激动说道:
“陛下果然信守承诺,实不相瞒,我家大汗在我出使之前便反复交代过了,若陛下果真出兵助大汗平叛讨逆,大汗从此之后以陛下马首是瞻,再不令狼骑越过长城半步……”
他顿了顿,又说道:
“不但如此,击破摄图等逆贼之后,一应牛羊子女任凭陛下取之!”
“既为兄弟之邦,帮点小忙是应当的,朕难道是那种贪图牛羊子女的人吗?”
高纬故作不快,好似真是从心里觉得理所应当一般:“摄图狼子野心,若让他掌握突厥大权,大齐与突厥来之不易的和平恐怕又会毁于此人之手,朕与千千万万的大齐百姓和突厥子民,绝不答应!”
高颎眼皮抖了抖,他总感觉刚才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忽然混进来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吞狼
削弱突厥,逐步吞灭,这是北齐的国策之一,代表着大齐的根本利益,君臣文武在这一点上态度非常坚定。
因此皇帝只消三言两语,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就轻易将此事定下。不过大军征伐毕竟不是一件小事,从兵力的抽调、军备的调用,再到钱粮的输送、后勤的保障等等等,都是十分重大的事情。兵部忙活了将近半月,总算将所有细节全都考虑周全,现下唯一的关隘就只是时机了。
“——不用再拖延。兵部和户部既然已经将粮草筹措完毕,就立即草拟好计划,让燕州的边军抢先出动,坚壁清野,将漠南所有不肯归顺的部落全都扫除,声势越大越好,兵锋指北,吸引突厥王庭的注意。太子马上动身去晋州道督军。”
夏季刚刚过去,邺城恰好入秋,阴雨绵绵,太极殿阶前一片湿冷。殿内只有皇帝父子与一干重臣在列,八根承天巨柱耸立在宏伟的宫殿之内,其上勾画的异兽虫鱼面目狰狞,让人喘不过气来……而那位象征着天下至暴的天子以肘支撑,斜靠在龙榻上,干脆说道:
“太子洗马苏威和裴世矩一块去,辅佐太子,务必要使粮草得继、大军后勤正常运转……朕虽然让太子督军,但太子毕竟年幼,还不晓政务,你二人便当一当他的老师,处理军务政务的时候,不要避着太子,朕不求让他现在就为朕分忧,至少让他也明白打天下坐江山的不易。”
年幼的太子高珩长高不少,看上去已经不似从前那样肉墩墩了,但依然可爱,他穿着厚厚的衮冕,努力学着父皇绷着脸,默不作声。父皇在上面训话,他也只是立在阶下拱拱手,一板一眼应是而已,别的还看不出,“少说多看”的训示倒是听了进去。
裴世矩与苏威看都不看对方一眼,皆出列,肃然应是。
陛下的视线在下方扫视了一边,又补充道:“朕听说,晋州军有杀良冒功的事情,安德王兄行军打仗或许还成,但让他搞这种细致的军务、法务,那完全就是在为难他。你们去了晋州道,也要协助安德王整顿一下军纪,晋州军是我朝最精锐的一部,万不可使纪律糜烂。”
“遵旨。”
二人再次允诺,不过这次,他们却不约而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
这次出兵的规模还不到一两万,讲道理,根本就需要让太子亲往督军,陛下名为帮安德王整顿军务,实际上却是以太子督军为名义,让他二人去抢班夺权的……太子年幼,陛下的几个堂兄却个个手握大权,这不能不让皇帝开始感到焦虑,准备未雨绸缪了。
也不知道,当他们抵达晋阳之时,高延宗会是怎样一个反应?
不过这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削弱宗王恐怕是陛下早就盘算好的。以陛下的强势,安德王若配合倒也罢了,如果安德王不愿意配合,陛下自然就会让安德王吃不了兜着走。
而陛下把太子混在“督军”的队伍之中,恰恰说明陛下还顾念着兄弟情谊,不想把吃相搞得太难看,准备和他商量着来……希望安德王可以识相吧!
他二人已经心里有谱了,各自心照不宣,就在他们以为这件事的首尾已经过去之时,陛下又将矛头对准了右相高颎:“往日商议朝政的时候,右相可是最活跃的,这几日怎么忽然一言不发了?还是说,觉得朕的这些规划,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就是。”
苏威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转瞬便垂下脑袋装鹌鹑了。
高颎闻声出列,虽然屈着身子,但站姿依然笔直:“臣并无异议,陛下的方略十分英明,削弱突厥是国策,削弱宗藩亦是国策,臣对此也是非常赞同的……”
苏威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这厮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臣对其中一些小小细节,并不敢苟同。”
群臣哗然,纷纷望着右相,一脸惊诧。
苏威气得双手发抖,若非他的手都拢在宽大的袖管里,养气功夫也极佳,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来,恐怕早就上去飞起一脚了!
交交代代让这个混账不要顶撞陛下、不要顶撞陛下,这厮就是当成耳旁风!
那一天他要是被拉下相位,拖到菜市口斩首,也一定是因为这一张不讨人喜的破嘴!
高颎仿佛听见了苏威的心声,淡淡瞥了他一眼,依然不为所动,耿直说道:
“臣刚才听左相调用的朔北诸军之中,有许多是刚归附的契丹杂胡,并不是正经的府军编制,臣有些怀疑他们会不会尽心尽力。”
出乎苏威的意料,皇帝并没有露出震怒的表情,也是一派平静的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无非又是要劝朕说什么‘非我族类’,是不是?”
高颎做谦卑状。
“民族融合是历史大潮,不可阻挡,你们知晓否?”高纬叹了一口气,说道:“秦始皇修长城,到了汉、魏、晋一样修长城,他们修建长城的目的,何也?无非就是为了隔绝游牧民族,可从大角度发现,隔绝虽然一时可以奏效,但不可能永远有用,所谓的隔绝,不光隔绝了他人,同样隔绝了自己。”
高纬指指背后,那是北边的方向:“最后你们会发现,隔绝是没有用的,因为迟早该来的还会来,五胡是怎么入主中原的?我们修建长城,把胡人隔绝在外,我们修建城郭,把四野之民隔绝在外,最终挡住了吗?……人们已经习惯了,只有墙内才是自己人,墙外都是外人。这是不对的。”
“迟早,隔绝会让尖锐的矛盾变得越来越尖锐,辛苦建立的城墙,也会被推到铲平……区分种族的,应该是文化,而不是血统。既然鲜卑人能被同化,契丹人为什么不能?我大齐之强,竟不能包容下区区一个契丹?荒谬!一个契丹算什么?迟早有一日,朕要草原上每一个牧民都自称齐人!”
高颎神色一肃,拱手道:
“臣明白!”
“——达奚将军。”高纬的目光瞥向大殿右侧的一个巨大的柱子,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将正站在柱下,皇帝的眼神冷幽幽扫过,道:
“朕让整个燕北边军搭台配合你唱这一处戏,你可千万不要唱砸了,辜负了朕的期望。这次,不要让摄图轻易跑掉。”
一直肃立不动的太子这时才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心,朝那个角落看了一眼。但见达奚长儒神色凛然,郑重响亮,一字一句道:
“臣——谨遵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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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功劳
朝廷兵发突厥,太子督军晋阳,本已在朝臣们预料之中。纵然还有朝臣对太子督军一事表示担忧,但总体上众人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心态。
毕竟,今上做出这样的决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大家都很淡定。皇帝也很淡定,毕竟是他亲手把儿子送过去的,唯一不淡定的是孩子他娘。
自从和祖珽一道把斛律光阴了之后,皇帝在皇后面前基本就不谈什么公务了,前朝的事情大多也都瞒着后宫,皇后纵然为一国之母,对于前朝事务也都是一脸懵。譬如现在,事到临头了,她才忽然发觉丈夫居然要把宝贝儿子送到晋阳去督军。
这于她而言不蒂于一场晴天霹雳!
儿行千里母担忧,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错愕之后,皇后的情绪就已经变成了担心和愤怒,她把这种情绪全都发泄在了丈夫头上:
“……高纬,你好狠的心!你们高家人几个叔伯兄弟自己窝里斗,为什么扯上彘儿?他才多大,你就派他去督军,他懂什么?他能算的过高延宗吗?嘤——(开始抹泪)他还小,没出过远门呢……你可就这一个儿子,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你怎么办?”
高纬在一边被数落了一刻钟,硬是不敢搭腔。
毕竟,保护自己的崽子是女人的本能,这个时候她们的战斗力绝对爆表,高纬可不想进一步激怒孩子妈。过了好一会儿,高纬这才无力辩解道:“什么叫做我们哥几个自己的窝里斗,感情彘儿不是高家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身为一国储君,要有勇敢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臣妾可从没听过什么了不得的义务要一个才几岁大的孩子承担!”皇后气得牙痒痒,毫不客气戳穿他冠冕堂皇的忽悠:“你若是担心安德王、广宁王几兄弟,大可直接下诏收回兵权就是,臣妾不信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遵奉圣旨!”
“哎呀……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这下好了,她愈发来劲了:“哦,感情陛下也想收回兵权,但平时‘王兄长、王兄短’的喊习惯了,撂不开面子是不是?又想吃到肉,又想不得罪人,陛下的算盘打得真是精妙,”说到此处,这个女人居然又开始抹泪,“可怜我儿,这么点大就被亲爹算计,千里迢迢的跑。”
“有百十号人照顾着,能出什么事?”
“真就不是陛下身上掉下来的肉,陛下不心疼。
“现在都入秋了,冬天一晃就来了,那冰天雪地的,彘儿能吃这种苦吗?”
“……”
高纬默然良久,黑着脸,重重撂下手中茶盏,撇开脑袋道:
“你们这些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臣妾就是不可理喻!”
此时夕阳渐落,嘉福宫内暮色沉沉,宫殿微凉的地板上能看见人影。小太子站在门外,听着门后隐隐传来的自己爹妈的争吵声,茫然地眨着眼睛。内侍们个个垂着脑袋装鸵鸟,生怕搞出什么动静,激怒了恼怒中的陛下和娘娘,不小心一命呜呼。
过了许久,争吵声停止了,宫殿的大门咔吱一声打开,皇帝背着手,脸色铁青着出来。随后高珩听见自己老娘吩咐了一声“关门”,殿门又咔吱一声阖上……
这……就有点不给面子了吧?
高纬脸色更加不好看,爷俩默然相对,大眼瞪小眼,过了好半晌,他才朝后看了一眼,忿忿地指着门说道:
“她根本不懂……”
“……”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
“男子汉,要有胸怀,要有志气!怎么能泡在一群妇人之中?!”高纬给高珩做着人生规划,一双眼睛阴沉沉的盯着儿子看,就像老鹰盯着小鸡崽,鸡崽瑟瑟发抖,“晋阳你非去不可,朕说的。去那里多看看,对王叔要礼貌,顺便再去给列祖列宗烧个香什么的。”
“总之,你要是做的好,一切都好说,你要是搞砸了,回来仔细你的皮!”
说罢,高纬又忿忿看了紧闭的殿门一眼,一拂袖,扬长而去。
留下太子一人在原地思考人生。
嘁,吵不过你娘,还收拾不了你这个小兔崽子了?
皇帝的做出的决断很快得到了贯彻,十日后,太子洗马苏威及中散大夫裴世矩随太子车马出发,直走晋阳。
高珩长这么大,出则有甲士扈卫,入则有宫奴伴随,走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从东宫到西苑,根本没有机会看见外面的世界。平原上大片大片的农田,还有视线尽头那峰峦起伏的山脉,都激起了这个小小少年的兴趣。苏威与裴世矩伴随在侧,望见殿下欢快的神情,都露出微笑。
“哎呀,这门差事还算不错,就是去游山玩水的,晋阳离怀朔那么远,突厥人根本打不到晋阳来。咱们俩只要应付一个安德王,算算帐差不多就行了。”苏威脱掉鞋履,一边倒出里面的沙子,一边说道:“陛下心思有些重啊,安德王如此恭顺,陛下依然不放心呢。”
“先帝在孝昭皇帝在时,又何尝不恭顺?”裴世矩说到此处,赶紧打住,随后又道:“一个手握大权的宗王,对陛下是不利的,对稳定朝堂也是不利的,如果陛下不动手削他们的权,我们这些臣子也一样不会放过他们,不然这些那些流言是怎么起来的?”
“哼哼,我又不会跟陛下告状,你何必那么小心翼翼?”苏威揶揄。
裴世矩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正被陛下器重,春风得意,我却是被连贬谪三级,再不汲取教训,小心一点,岂不是自绝于仕途?”
苏威很敏锐的抓住了弦外之音,他眯起一对细长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了,恐怕你不光是伴驾,还指望在此次北讨突厥之中立一场大功,是不是?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先别这样看我,功劳在前,人人有份嘛。”他呵呵调笑了几句,随后望向北面,幽幽说道:
“算起来,陛下的圣旨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燕州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野火
太阳逐渐升起,凌晨的清凉逐渐消退。阴山脚下,苍茫原野一望无际,雪峰、溪谷依稀可见。营地里野草的清香混合着马尿的骚气,不住的往鼻孔里钻,大家虽然微有不适,但也勉强习惯了。叱罗荣忍耐着焦躁的心情,一颗心绷得越来越紧。
所有马匹昨夜都已经喂饱了草料,戴上了笼头,防止它们随意嘶鸣。马背上的骑兵也都紧紧攥着缰绳,不敢稍有放松,一旦坐骑受惊在列阵之中发生混乱,便会构成“无故惊军”的死罪,数百骑兵结成锥状,静静等待在这一处河谷之中。
秋高气爽,草长马肥,正是大军征伐的好时候。
沉寂了数年之久,戍卫燕北的边军终于再次接到邺城的命令,他们即将对突厥展开大规模的袭扰战争,这是燕北近年以来展开过的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无论武川还是云中、怀朔诸镇都被这场战争裹挟在内!
顶着迎面扑来的热风,叱罗荣扯了一下马缰,咬着后槽牙,冷冷说道:
“所有幢队、士卒全部就位了吗?”
“——回将军话,一个不少?”
“你们的铠甲、兵刃可已擦洗干净?”
“连日打磨,吹毛断发!”
“好,”叱罗荣睁大一双细长的眼睛,下颌的虬髯张起,满脸煞气四溢:“我军兵甲犀利,士气亦足,此次出击,定能全歼敌军!只等斥候回报,全军上下即可出发,突入至突厥腹地……大都督给我下的是死命令,我给你们下的也是死令,这次出征,不成功既成仁!”
“喏!”
大军上下一片肃穆,叱罗荣在阵前打量了一番,暗暗纳闷为什么斥候还未前来回复,正心中躁郁,马蹄声忽然在背后响起了。满身尘土的斥候迅捷翻身下马,将一叠厚纸郑重奉上,禀告道:“回将军,卑职已经将对面突厥人的营地和兵力部署全部摸清,请将军检验!”
叱罗荣也下马,劈手从他手里拿走了图纸,摊开一看,果然是一副简易地图,营地布置和周遭地形、地貌都勾画的清楚。叱罗荣不禁露出笑容,说道:“突厥人的营地竟然敢布置在这里,还布置的如此散乱,可见他们的主帅疏于防范,根本就是一个无能之辈!”
的确,突厥人的营地布置得根本就毫无道理,东边和南面都是山岭,这片地区根本就是一个视野不佳的小型盆地,齐军就算白日出击,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察觉得到……想来,胡酋应该是看中了盆地正中央的那个湖泊,贪图方便,所以把营地设在此处。
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叱罗荣先前因为兵力不足导致的担忧情绪瞬间一扫而空,哈哈大笑道:
“此是天助,今日合该我等建立奇功!”
也不怪叱罗荣心焦,都督杨檦给他们分配的任务就是从武川北走,直击突厥,而突厥王庭为了防范北齐,也在阴山一线布有重兵,叱罗荣的这一次出击,需要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敌人!如何能够不心焦?!好在他们下手及时,没有给突厥人反应过来的机会……
“干他!”叱罗荣高高的昂起了脖子。
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
自古以来,阴山一线就是中原王朝和草原民族激烈交锋的第一线战场,阴山横亘在北方,它见证了无数游牧政权和中原王朝的兴起陨灭,也见证了无数次铁血厮杀,在往日,都是大批大批的胡人骑着马越过阴山向中原发起进攻,中原大举征伐的次数寥寥无几。
而今日,有大片大片的乌云带着刺鼻的血腥气,从南边滚滚而来,北齐如猛虎一般窥伺在侧,而那些在阴山脚下放牧的牧人们,对此毫无防备。
突厥人击败了茹茹,成为了新晋的草原霸主,他们向西扩张至黑海,向东扩张到辽西,强大如北齐都得向他们让步,突厥已经是当世绝无仅有的庞然大物……他们是狼神的子孙,是长生天眷顾的宠儿,他们生下来就对其他部族的人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们的生命中,有一半的光阴是在放牧,另一半的光阴是在抢劫。
不过,他们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那些懦弱的汉人越过了阴山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场景即便在最荒诞的梦里都不会出现。
然而这一天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到来了……这一天,那些对危险有着天生预判的猎人们,并没有嗅到被两道山岭隔绝住的危险气息。
头人们和往常一样酗酒,挺着如孕妇一般硕大的油肚叫嚣着入冬之后,要南边那些懦弱的汉人如何如何,牧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放牧。
他们对于危险毫无察觉。
也是这个安逸的下午,北齐燕北边军的旗帜出现在了突厥人的视野之中,他们在突厥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下,迅速从坡上冲下,直接摧垮了突厥人的营地!
数以百计的箭矢带着火苗从云中扑下,投进了突厥的帐篷之间,熊熊的火焰瞬间就蹿了起来。许许多多的突厥人惊叫着从帐篷里钻出,他们跟无头苍蝇一样乱转,随即就被不知从何处蹿出的弩箭射杀当场!也有一些突厥人依然保持着优秀猎手的本色,他们持弓嚎叫着指向营地之外,大喊道:
“齐人来了!”
他们冲出营地,有的仓促上马,要与齐军较量一番,但往往还没结成阵势就被敌人从正面凶悍的击垮,齐人的弩又快又狠,突厥人引以为傲的骑射在这种连续的打击之下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一排又一排的弩箭带着风飞掠而来,扫荡这视线之内的一切活物!
成群结队的突厥勇士像是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样纷纷倒地,齐军纵马闯入了突厥的营地,拔出了狞亮的环刀,叱罗荣一刀将某个前来杀他的头人砍死,他的手臂被划了一刀,鲜血淋漓,而对手则更惨,花花绿绿的内脏已经从肚皮流了出来。
叱罗荣一脚将他踹翻,而后振臂大呼:
“斩尽杀绝,这些突厥蛮子,一个也不要留!”
毡帐起火燃烧,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笔直冲上天空……
一场点燃整个突厥的大火,从这里烧起来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出塞(一)
叱罗荣对阴山南麓的某个突厥部落进行追杀,只是整个燕北边军行动的冰山一角。
那些突厥头人以为这只是齐人的小规模躁动,一开始并不以为意,直到这种情况发生的越来越频繁,被铲除的小部落越来越多,他们才隐隐感到一丝不妙。
他们开始联合起来,威吓、裹挟周遭其余弱小的部落加入他们,共同阻击齐人的袭扰,双方开始进入了对耗。他们还不知道,在南边,数千上万计的铁马踏着秋季变黄的野草,已然悄然越过怀荒、白道,直往漠南而去……屠刀,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行军途中,齐军大帐,披着轻便的皮甲的杨檦,正皱着眉,对着底下一干部将发号施令:“此次出兵,以步甲为主力,骑兵为辅,本将统领燕北四州之地,握有可野战之战兵两万四千余名,除去防守要塞的,能供本将直接驱策的不到七千,再动员内附的契丹诸部,可聚拢万五之数。”
“这样安排,大军在怀荒兵分五路,我部为主力,中军领军五千,摆开阵势,直逼突厥王庭所在,逼迫突厥诸部来战。其余四路人马每支步骑两千,获得粮草补给之后立即分散行军,你们……可以轮番袭扰突厥诸部,但每支大军不得脱离中路五十里。”
杨檦说罢,麾下诸将面面相觑,其中一名鲜卑胡将一脸为难道:
“都督有令,我们自然不敢不遵,但都督……漠南并不比长城以内,没有道路可供大军行走,虽然一马平川,但极难辨别方向,敢问都督,我们要如何分出去的兵马随时能与都督所在取得联络呢?还有一件,万一我军与大军失去联络,从何处取得补给?”
“如果断了补给,我们只有原地返回与全军覆没两条路可走。”
“你们刚刚迁入中原没几年? 就忘记了当初渔猎时的艰苦了吗?”杨檦拿眼皮子夹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今年是个好年份,草高马肥,突厥人连南下打劫的心思都没有? 可见突厥人那里现在不缺吃喝,我们突入漠南? 自然是入乡随俗,吃他们的? 喝他们的,这叫做以战养战? 懂吗?”
那鲜卑胡将面显赫然之色? 一脸讪讪道:
“末将本领自然不如都督? 想不到那么深远。”
“不? 有一点你倒是提醒了我。”杨檦捋着稀疏胡须,若有所思:“各部脱离中军,虽然会严格约束不准脱离五十里外? 但很多时候也是说不准的,难道不会有那个笨蛋打着打着忘乎所以,从此再联络不上……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给人逐个击破的机会?”
“……不行。”
“这样,每军选一队哨探,专事负责与中军联络,每隔两个时辰与中军联络一次,这样我也好随时调度,万一要打大仗,想把散出去的兵马都收回来,也随时都能收的回来……”说道此处,杨檦眉头一皱,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人便忍不住问道:
“都督……我有话想问,就是不知道当不当问。”
杨檦骂道:“当问便问,不当问就别问,少吞吞吐吐!”
其人便壮着胆子开口道:“都督往日安排行军最是爽利迅捷,凭他几路来攻,我等只需一个个碾过去,怎么这次作战却如此蹉跎,又是分兵而进、又是两个时辰为期全天联络的,我们不就是去打突厥蛮子嘛,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嘛,都督从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而且……而且……”他小心打量着都督的脸色,把心一横,终于说道:“而且都督这样分兵而进,白白拖延了行军速度不说,各军之间明明脱离了主力各自为战,但依然受到掣肘,根本无法放手一搏,这在兵法之中是大忌呀……末将不解,请都督明示!”
杨檦黑着脸,说道:
“这有什么不解的?陛下的圣旨之中不是说的明明白白了吗?我军虽然先行,但只是偏军,真正的主力还要等晋阳那边。做为一个偏军,我们的任务不是歼灭突厥人,而是在努力保全自身的同时,给予挡在我们正面的突厥人最沉重的打击,吸引他们的主力过来!”
“——那我们岂不是成了那帮六镇丘八的随从?”
“——就是,怎么便宜总是晋阳军来捡?我们代北男儿莫非就成不了主力?”
诸将这下反应过来了,纷纷面现不忿之色。其中几个胡酋出身的将领更是不满,他们虽然归附大齐,但毕竟内迁还没几年,部落建制还没拆除不说,骨子里的劫掠本性也未泯灭。他们如此积极支持朝廷,又是送马又是送子弟上战场,除却为了军功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资财。
如果真照杨檦所说,他们此来只是陪衬,并没有多少打仗的机会,军功无处找寻不说,连资财也打劫不了,那他们可就赔大发了!
想到此处,大家都是脸色阴沉,闷闷不乐。
杨檦似乎看穿了他们的想法,也不当面挑破,只淡淡说道:“功劳他们得了,总是要拿点东西补偿我们的,就这样定了,每战深入不过五十里,每破一部,尽焚其穹帐,尽掳其牛羊牲畜,尽杀其族长大姓,男女尽驱散往北。此次劫掠的财货牛羊,朝廷得其六,其余四成,出兵了的诸部按出兵多寡分配。”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即收声,再不提“不公”的事。
杨檦趁热打铁,立即又下令道:“我们眼前就是那个尔伏可汗的老巢,我们截住他们的西路,逼迫突厥主力过来,为阿史那玷厥、阿史那大逻便分担一下压力,能拖就拖,哪怕损失一点战力也没关系,务必要将他们拖到晋阳派兵出塞之前!”
一口气将战略意图说完之后,杨檦挥挥手,在场的一众部将纷纷起身,对着都督捧拳见礼,而后各自离去。只剩下杨檦一人,对着案上地图沉吟不语,由于四下无人,他的身形渐渐变得佝偻了几分,头上的斑斑白发在微光照耀下显得分外醒目。
戎马一生的豪杰,终究还是有老去的一天。
天下霸府,晋阳,青山绵延,吕梁山的峰峦隐匿在朦胧的云雾之中,让人看不真切。这个被视为高氏龙兴之地的重镇虽然在本朝一再受到邺城朝廷的有意削弱,但它依然是北齐王朝最重要的命脉,是北齐最强大的军事中枢,无人敢轻视晋阳在北齐的分量。
这一天,晋阳城南门大开,成队的府兵骑着矫健的战马从南门奔出,领头的一个壮硕的青年头戴威武的红绦盔,如流星一般掠出,看盔下的那张脸,赫然便是晋阳都督安德王。跟在他们身后,更多的步卒也从南门涌了出来,不过他们并没有追着那一队人身后而去,而是排列在了道路两旁,肃立不动。
安德王早就得到消息:陛下令太子督军晋阳。
做为晋阳当地最高的军事行政长官,安德王如果不出面迎接太子,那恐怕在朝中就会有人给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的帽子,再说,抛开君臣名义,太子督军晋阳,职权上也是要压他一头的,他必须拿出一个下属的样子,在彼处集结,于城门处接受太子的点检。
他们动作很快,行不到一个时辰,隐隐可以看见河流了,就望见有一支队伍迎面而来。
对方很是警觉,一瞥见有骑兵队伍过来,立马就在河边结成阵势,并遣出数名卫士打马上前质询:“汝等是何人,为何来此?!”高延宗看了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中微有不快,但还是拱拱手道:“我是高延宗,敢问那架车上坐着的可是太子殿下?”
护卫们互相看看,并不敢贸然搭话。
安德王无奈,只得从怀中掏出印信扔给他们看。
护卫们面面相觑,依然拦在那里不动,其中一人持着印信,丢下一句:“请大王稍等。”随后拔马掉头,看样子,是和那两个文官打扮一般的男人去辨别真伪去了。
他们商量了片刻,其中一个文士穿戴上官服官帽,整理衣袖准备迎接安德王,这时,那架马车却忽然催动了,马车上的人不知和驾车的禁军说了什么,竟无视两个师傅的阻拦,径直冲到了高延宗面前,高延宗身边的部下不明所以,出自本能的,纷纷拔刃离鞘,高延宗朝后大喊了一句:
“——滚下去!”
一言喝退了部下,高延宗牵着一匹纯白的小马驹,行至车前,拱手拜道:
“臣恭迎殿下,殿下金安!”
他正焦急等待,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车里钻了出来,高珩盯着那匹纯白的小马驹,眼睛发亮,他就是看见了这个小马驹,才迫不及待冲过来的。“王叔。”太子将恋恋不舍的目光收回,恭恭敬敬还了一礼,然后迫不及待问道:“这个小马儿是给孤的吗?”
高延宗瞥了一眼即将送出的通体洁白的小马,和殿下一般高,倒是颇为合适,于是忍不住笑道:“正是臣挑选来送给殿下的!”太子道了声谢,然后在近侍的惊呼声中欢欢喜喜下了车,去抚摸他的小马,高延宗就在一边看着。时不时指点太子该如何培养与马儿的默契。
叔侄之间气氛融洽。
急急忙忙赶来的裴、苏二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谁能想到,殿下这小孩子得举动,似乎将陛下与安德王之间的微妙气氛化为无形了。
第四百四十章出塞(二)
如果说代北边军的忽然出动,姑且可以理解为边军例行的一场军事行动,那么齐主命太子代父巡视晋阳,则令所有胡人都感到头顶之上风云变色……
数年前北齐与突厥的那场倾国之战,北齐并未出动全力,而最终的结果却是被世人视为庞然大物的突厥落败。虽然齐主与佗钵可汗在平城郊外歃血盟誓之时,依然称呼突厥大汗为岳丈,对突厥大汗也执礼甚恭,但凭谁也能看出:北朝与突厥之间,已然分出高下了。
然而更多让人感到措手不及的变化还在后面。
北齐攻周国,周国败,整个关中尽数失守,周国君臣退往蜀中一隅,苟延残喘。
北齐与南朝战,南朝亦败,南朝皇帝陈顼紧张的在台城之内操练兵卒,多达十万之众,借以壮胆。齐主在洛阳屯兵十万,在淮南更征调战兵数万布置在石梁一线,看来打算长期对峙,此举更加刺激着陈顼的神经,陈顼不得不加大对民间的征发力度,希冀可以对抗北朝。
南朝境内民怨沸腾,国势日衰。
北齐就像是初升的烈日,在它的光芒之下,周遭其他国家卑微的就像萤火。而这轮烈日,仅仅只是露出了一点光辉而已,它的身躯还藏在千万重山岭之后,等待着时机。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早晚会升起来的。当它悬于中天,所有敌人都会被焚为焦炭。
会有无数的尸骸趴在这个国家崛起的路上。
这一日,晋阳,短暂的晴朗天气之后,乌云渐渐开始涌动,空气中都浮动着不详的味道……
几只隼盘旋在高空之上,锐利的眼睛盯在苍茫的旷野之上,它们展开双翅,掠过一道道山岭、一条条河流,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它们的阻碍,它们是天空的霸主,它们藐视地面上的一切,只要有猎物出现在它们的视野之中,就会变成它们的盘中餐。
但今天不一样了。
在这片它们每天都掠过的土地之上,忽然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森林? 这是人的森林,无数刀枪剑戟像枝叶一般指向天空,凛凛杀气让它们这种骄傲的空中霸主也感到敬畏和不安!
齐国太子高珩正在叔王晋阳都督高延宗的扈从之下点检三军。从未有过一个储君在这个年纪承受这样的职权和责任? 但远在邺城的那位至尊一道诏书,就使得这座雄城之内的所有资源与人力都调动了起来? 太子代表着皇帝的权威,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意志。
晋阳六镇是本朝立国的武力基础,近几年? 朝廷将六坊大加裁剪? 并重新填充了一些新的建制,六镇之兵已经成为了朝廷募兵,他们不再听命于将主? 也不再是鲜卑人的专属,他们强大的武力使他们成为北齐压垮北地诸多部族的利刃。
太子被裹挟在这群武装到牙齿的武夫之间,虽然有些紧张和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大抵所有的男孩都有征战沙场的梦想? 即便他知道自己能亲临战场的可能性为零? 可当他站在点将台上,那股扑面而来的杀气和威严? 还是刺激得他热血沸腾。
但沸腾归沸腾? 身为太子的老师? 苏威是绝对不允许太子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的,他站在一边,穿着一身隆重的朝服,将双手拢进袖子里,一动不动。虽然总是一副想打瞌睡的模样,但眼神依然牢牢钉在太子身上,实在忍不住了,才小声提醒道:
“殿下,那么多人看着呢,注意仪态。”
这时高珩就忍不住撇嘴,心里想到他老爹上朝的时候还总是坐没坐相呢,到了他这里,连怎么站都有人教训了。
不过高珩也仅限于心里想想,他自幼就十分自律,一些事情哪怕他讨厌去做,可只要父皇说是对的,他总是会听从的。
老子的嘴里自然吐不出儿子的好来,在高纬数落里,高珩和闷葫芦一样,性格不讨喜,而且惧爹如虎,得自己多为他想周全,心里实际很喜欢这个孩子。而在大臣们眼里,太子这无疑就是老成稳重有静气了。俗话说从小看到老,这个储君,总的来说还是让皇帝与朝臣们满意的。
在苏威提醒过两次之后,太子果然不再东张西望,摆出了储君该有的样子。苏威终于放心,屏气敛息,等着安德王向太子回复。此时三军已经点检完毕,高延宗接过军旗,纵马穿过一支支幢队,径直奔往点将台下,翻身下马,拱手拜道:
“殿下,大军已点检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高延宗只拜了太子,苏威与裴世矩几人可不敢受他大礼,也微微躬身,拱手以示敬重。高珩迟疑片刻,想起此前师傅交代他说的话,努力端起架子,点点头说道:“王叔幸苦了,呃……那个,此次出兵的兵马是那支,兵力几何,主将是谁?”
安德王岿然不动,说道:“禀殿下,这些兵马都是臣从晋阳各军抽出来的,谈不上从属于那一支……至于主将人选,臣不敢置喙,请殿下挑选。”
高珩眨着眼睛,看向列在他面前正中央的一个方阵,铁槊如林,倒也很有几分威风,想来这位叔王也没拿一些次品糊弄自己,于是说道:
“父皇属意虎骑将军达奚长儒。”
“——那便是达奚长儒!”高延宗语气铿锵,斩钉截铁道:“禀殿下,臣挑选了甲骑两百,轻骑一千五百,步甲四千,总计五千有余,都是晋阳军中个顶个的好手,战力相当可观,想来以达奚将军的将略雄才,这些兵力足够他在漠南驰骋了!”
苏威与裴世矩同时皱眉,这人虽然话里话外都听不出甚异议,但话里话外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火药味,他这是在怨怼那个?陛下吗?太子听出了这位叔王语气中的火药味,也并没有慌乱,他从容说道:“王叔对达奚将军有异议?孤听说王叔曾奔袭九百里,要袭击长安,最终就是被达奚将军截下,惜败于夏州,王叔在孤眼里已经很厉害了,想来达奚将军也应当不会让人失望才是。”
高延宗脸上一红,似乎为被一个毛孩子窥破心思感到羞耻,但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丢了脸面,于是明知不妥当,还是梗着脖子为自己争辩:“臣那时奔袭千里,本要一鼓作气拔掉长安,可臣太过粗疏大意,大军未能休整,这才让达奚长儒寻隙击破……臣承认这是臣轻敌的罪过,可这代表不了他就比我更加高明!”
台下一个站的靠前的达奚长儒面无表情,仿佛高延宗说的不是他一样。
“原来叔王对北伐主帅也有想法……”
高珩点点头,然后问道:“既然如此,叔王何不早早上奏我阿爷呢?”
这一句又把高延宗逼到墙角里,皇帝要削高延宗的权不假,属意让达奚长儒做主将也不假,可高纬为着兄弟之间撕破脸不好看,做事还是留了一线,想着如果高延宗要来争一争主帅的位置,那主帅的位置干脆就给高延宗算了,权当补偿,可直到他都要做出决议了,高延宗依然无半句话可说,这可就怪不得高纬了,谁让你自己不争来着?
高延宗其实也是有苦难言,最近邺城朝廷的一些手段,他也都看见了,说心里没有一点怨望是不可能的。他四哥高长恭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不得不自污以求保全……他自己是半点也不惧的,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陛下明知四哥的委屈,依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
这实在……让人生气!
难道以往那些信任、那些情谊都是假的吗?!
高延宗聪慧,但性格鲁直,他是受不了这种气的,于是大剌剌说道:
“达奚将军年轻时或许无敌,但他毕竟已经上了岁数了,便是燕州都督杨檦,当年何等豪杰?到了他这个年纪,也已经拉不开弓了!臣性子就是这样,臣就直说了,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迈之人领军做战,尤其是在漠南草原上长途奔袭,他的身子骨是铁定吃不消的。这是对整个战局的不负责任!”
太子眨巴着眼睛,显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了,而苏威与裴世矩脸上皆有怒色,还不待他们开口,便有人冷冷问道:“只不过年纪稍稍大了一点,大王就认为我不能再打仗了,这样的结论是不是太过武断了一些?廉颇老了还能开硬弓披重甲酣战厮杀呢,我就算比不得廉颇,也不会孱弱的连弓也拉不开。”
达奚长儒目光如电,冷冷相对。
高延宗想起自己被达奚长儒在夏州击败的那场惨烈的败仗,居然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不屑地哼了几声:“你光说有什么用,你得证明给我看。”
“大王想要我如何证明?”
高延宗指向天上,胡乱扫了一眼,对着空中盘旋的几只隼说道:“你把它们射下来,我就信你!”众人皆仰头望着天上,心里都暗骂道:这几只飞禽飞的那么高,便是从高台上看,也只看得清几个小小的黑点,形状都看不清楚,更别提要射下来了!
高延宗这厮鸡贼得很!
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想必觉得自己赢定了……这时达奚长儒却嗤笑道:“这有何难?拿弓来!”大家都惊异地望向这个老将,裴世矩目视太子身边的一个侍者,侍者当即心领神会下去拿弓,达奚长儒掂量了一下,皱眉道:“太轻了,恳请殿下拿重一些的弓来。”
高珩颔首,又让人给他换了一把沉上许多的硬弓。
高延宗刚想笑话他,只见他掂了掂弓的重量,随后摸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然后猛地拉满!高延宗有些傻眼,从分量上看,这张弓不得有二十石,沉重得跟小磨盘一般,须知能拉开九石重的弓已经算得上千里挑一的大力士了,这老头居然如此生猛?
大意了!
高延宗瞬间察觉不妙,高延宗自诩膂力惊人,但他估摸着,自己恐怕是无法轻易拉开这张弓的……不过转念一想,他能拉的开弓,却不见得能射中那几只鸟,却又见他瞄准完毕,随手撒开弓弦,紧接着高空传来一声凄惨的鹰唳,一个小黑点从天上坠下,其他几只纷纷四散而逃……
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
达奚长儒依然从容不迫,箭如连珠一般蹿出,每一箭射出,就有一个黑点从天上坠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盘旋在头顶之上的几只隼已经全都被射杀在空中,不知坠落到何处了……整座高台,连带着环绕着高台得晋阳军俱是无声,落针可闻。
高延宗自然也在震惊的吃瓜群众行列之内,他怔怔地看着天上,又看看达奚长儒,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此时达奚长儒已将弓箭收回,复又变回了原来的冷漠姿态。
高延宗忍不住想,要是夏州之战的时候这老匹夫瞄准他背后来上一箭,他怕不是已经光荣殉国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出塞(完)
“安德王确实要好好磋磨一番了,锐气太盛。”
军前点检完毕,苏威、裴世矩与一众卫士簇拥这太子车驾,进入晋阳城关,挡在他们面前的军士们在验明正身之后,纷纷避开一条道路来……裴世矩扫视着晋阳关防,面色沉着,目光犀利的如同刀剑,一直能看见人心底的最深处,语调也凝重的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
“方才你也看见了——这个大王不但对陛下布置不满,还意图以长辈身份胁迫太子,其心可诛!安德王莫非以为,他立下的这些功劳,足以换来陛下对他的圣眷长存吗?在我等面前,他便敢明目张胆的在军中搞派系、拉山头,排斥朝廷主张,他未免太放肆了一点。”
苏威诧异地望了裴世矩一眼,在他的印象中,裴世矩可一直都是老好人的样子,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苏威骑在马上,与裴世矩并肩而行,虽然也是大族出身,但苏威对于骑马还是一窍不通,自然远远比不上裴世矩,折腾了好久才总算赶上,扶了扶脑袋上的官帽,无奈说道:
“弘大多虑了,我看这安德王只是一时不忿而已,倒未必真有对殿下不恭之意……毕竟,在我等来晋阳之前,陛下对他可是恩宠备至,朝中少有大将在陛下面前比他更有脸面,现在陛下口风一变,原来备受青睐的宗室大将忽遭冷落,他郁闷之下做出些糊涂事情可以理解。”
“那他也不能胡搞一气呀!”
裴世矩依然气愤,扬起马鞭指着后边城门外说道:“他在陛下再有脸面,能比得过段太宰和斛律光?昔年斛律光手中权柄如此之重,陛下让他去汾州,不也乖乖奉命?陛下如此强势,挑衅天威岂有好下场?便是兰陵王,就算有天大委屈,不也得乖乖受着吗?”
苏威只好顺着他的话茬说:
“安德王确实有些意气用事了……”
“他何止是意气用事,简直就是太过天真了!”裴世矩皱眉不已,“我都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这样一个实权藩王能干出来的事情,他跟陛下讲情谊……到了陛下这个位置,他要心系的是全国大局,哪有那么多情谊可讲?!陛下能容他一次两次,能容他十次八次吗?”
“我看,安德王要是再不改,迟早栽跟头。”
“……”
苏威偏头盯了裴世矩的表情好一阵子,忽然呵呵笑了,一边笑还一边捋着胡子,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这笑声让裴世矩微有不快,皱着眉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说的事情很好笑吗?”
苏威抬手示歉,说道:
“我不是笑你,我是为陛下高兴,弘大总算有了几分国士之风……咳,不过,我倒觉得安德王这样闹一闹,或许对安德王是有好处的。弘大兄试想,当初段太宰虚衔荣养,晋阳都督位置空出,陛下的叔伯兄弟有好几个可以用,可陛下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安德王?”
裴世矩眉头皱得愈发厉害,不禁问道:
“为何?”
“因为他赤诚忠勇,从来不对陛下说假话!”
苏威坦然笑道:“安德王年少时荒唐,什么坏事都干过,但他为了替亡兄张目,不惜惹怒先帝,被打个半死依然初心不改,这样的人称得上可靠吧?琅玡王密谋造反,他一连数日称病不出,在关键时候为陛下平乱,在外为将的时候,他出生入死好几次,险些葬送性命,这样的人称得上可用吧?
“你说陛下不用他用谁?”
“我看啊,就算他惹怒了陛下,陛下也不会太过介意的,顶多就是申斥贬职,可你信不信,要不了多久,陛下一定又会起用他,陛下会猜忌广宁王,会猜忌任城王,甚至会猜忌兰陵王,可陛下绝对不会猜忌安德王。安德王要是再惹出点事情,让陛下骂一骂,那亲近感不就加倍了?……在宗室里几位得用的大王之中,安德王依然是陛下最爱护的!”
“为什么?”
裴世矩这次不再皱眉了,而是实实在在的好奇其中根由。只见这厮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嘴脸,抚着短短的胡须,微微笑道:“因为这朝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如安德王一样,能带兵,还把不爽明明白白写脸上的人了。”裴世矩语塞,竟然连半点都反驳不得,好半天,笑眯眯拱手回了一句:
“无畏兄玲珑心思,居然能洞明陛下心意,难怪官运亨通,弘大佩服。”
苏威睁大了眼睛:“弘大兄说话可凭良心啊,我只是夸了安德王赤诚忠勇,我何时揣测过上意了?这里说话的就我俩,你可不能害我。”
裴世矩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
据说聪明人见面,一半会互相欣赏,一半互相讨厌,裴世矩就觉得这个姓苏的挺讨厌的。
苏威现在已经摆明了不想做裴世矩的陪衬,那么裴世矩要谋取的功劳,苏威自然也想分上一分,这就注定了这两个尿不到一个壶里……不过,有保护太子殿下安危的使命在身,又有对付安德王的目标未成,这两个也只能暂且维持表面上的平和。
毕竟,还不到掐起来的时候。
太子点检三军之后,次日兵出漠南,数千兵马浩浩荡荡自北门而出,太子出城远送,少不得又要动用士卒护送,晋阳有不少中小型的鲜卑大姓,都曾是一族之长,也纷纷望风而动,打着扈从太子迎送王师的名号,要求把自己族中的子弟也添上去,队伍逐渐壮大,场面巍为壮观。
纵使太子只是摆在那里当个摆设,此时也有些不耐烦了,扭动着小小的身躯,不安的问道,叔王人呢?
苏威便安抚似的答道,都督已经把军队交接给了达奚长儒。
太子嘀咕说快点。
只要叔王来了,他就可以去骑他的小马了,苏威哭笑不得。这个时候,裴世矩正举着明晃晃的圣诏,朗声宣读道:“……摄图擅兴甲兵,围困突厥后继之君,更屡屡陈兵于边境,有犯边之兆……此无情无义、无君无父之人与禽兽何异?朕即诏令虎骑将军达奚长儒并怀朔、武川诸镇军出兵剿除……”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裴世矩快速念完,将诏书收起,便对达奚长儒说:“将军出兵,必将遵照圣上心意,务必解除西突厥之围。”老将军慨然奉诏领命,他接过诏书揣进怀里,而后戴上头盔,提着长槊纵马穿过一支支幢队,直到来到前首处的密密麻麻列阵的骑兵处。
这六千兵马已经排成了长长的行军队列,十数个精悍的军将早已等在一旁,达奚长儒勒住缰绳,扬鞭指了指这些人,随后说道:
“老夫没什么想说的,老夫只要赢……我不管你们是谁的儿子,都有什么背景,不服从命令,老夫就砍他的脑袋。除此之外,百无禁忌!你们谁掳到了牛羊,那便是你的;谁抢到了对方子女,那也是你的;只要你们能抢得来,那都是你们的,老夫分文不取!”
裴世矩瞥了他一眼,目中露出惊异的神采,这个老家伙看来淡然,原来背地里也下过一番苦功的,晋阳六镇兵马与府兵不同,乃是朝廷招募而来,多是内迁部族子弟,六千多人,足足一半多原来是草原上的放羊娃子,最能激起他们士气和对主将的认同,无疑就是财物分配了。
果然,
他们一听到出战的条件,无不发出野兽般兴奋的嗥叫,刀刃霜寒,直指苍天!
第四百四十二章敢问路在何方
对高纬来说,北齐武平八年是一个复杂的年份,不管是吐谷浑的降伏,还是宇文邕的猝然退位,都让他有应接不暇之感,而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草原上忽然卷起的这场权力更迭。
佗钵可汗一死,其子庵逻勾结摄图篡位,追杀法定的继承人大逻便。摄图勇武善战,势力庞大,他以迅雷之势扫清了那些反对他的人,胁迫一众大小可汗们站队,不光大逻便被他逼得无法立足,连庵逻也被他架空,愿意站在大逻便这边的,只有一个居心叵测的达头可汗……而达头可汗在节节败退之中,似乎也已经支撑不住这种压力了。漠南草原的秋天显得格外寒冷。
艾不盖河畔,郁郁葱葱的草地已经褪去了青色,血色的残阳即将落下,风里只有浓重的灼烧和血腥之气……就算达头可汗自认是一个坚忍的枭雄,在目睹自己领地之内的惨状之后,依然会忍不住蹙眉:满地都是人和战马的尸体,他们已经被烧得看不清原来的形状了。
“这个部落追逐水草来到了这里,摄图的狼骑找到了他们。”
达头眼神低垂,幽幽叹了一声,这个西突厥之主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大家面前露出这样无力的表情了。
连日以来的战败,让他心中的野心渐渐退缩,随之升起的,是对阿史那摄图深深的恐惧……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集结兵马和摄图对抗了,每一次他纠集父亲的旧部气势汹汹而来,但每一次迎接他的都是惨败,摄图的狼骑成为他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想,自己遵奉大逻便为大汗和摄图对抗到底是不是一条正确的出路?
摄图的狼骑很强,弯刀也很锋利,他们所到的每一处地方都会变成尸山血海。
他的领地虽然很大,麾下的勇士也很多,但和王庭比起来还是太微不足道了。
摄图已经下了最后的通牒,要求他交出阿史那大逻便,重新臣服于东突厥王庭。
严峻的现实已然摆在了他的面前:战,他也许会失去所有,如果不战,虽然摄图不至于杀掉他,可他自立为大汗的企图也就将化为泡影了……据说摄图已然掌控了王庭的话语权,等他彻底稳固了自己的位置,他就可以腾出手? 真正来解决掉他。
他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达头又是一叹? 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无形又萧索了几分,他找来自己的亲信,询问道:
“大逻便最近都在干嘛呢?”
他现在连“大汗”这种尊称也懒得提起了。
敦实的突厥武士以手抚在胸前? 恭敬说道:“大逻便带着自己的人驻扎在河对面,一直在和摄图的狼骑作战? 有很多畏惧摄图的小部落都投靠了他。不过他现在的形势很不乐观,摄图的人已经围困了他们好几天了,几乎都断绝了粮草? 连弓箭也所剩无几? 快撑不下去了。”
“他倒是越打越顽强? ”达头狠狠地将马鞭敲在马屁股上? 咬牙说道:“别的也就算了,他挖老子的墙角? 吸纳那些小部落我也懒得去计较了,可他据说和齐人背地里还有一腿!他以为我不知道呢,哼!他身边最能打的老阿布这段时间去了那里?!”
达头可汗挥舞着手臂,大声怒骂道:“那些齐人岂是善类?齐国皇帝的对领土的野心从来就没停止过,他招收了那么多契丹人和奚人,说他对草原没有企图谁信?!他们的力量比突厥最鼎盛的时候还要强,就算摄图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大逻便这是在引狼入室!”
“大汗向齐国求援兵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光靠我们可战胜不了摄图。”
一个显然没明白达头意思的小首领小声说道,一脸理所当然的感觉。
达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像是要吃了他一样:
“狗屁的情有可原,我们再怎么和摄图斗,那是我们突厥自己的事情,打生打死都是一家人,可他请齐人过来干嘛?你们忘记了几年前在平城之下的那场惨败吗,齐人把青壮的战俘全都砍断了一根脚趾送回来,这些回来的人都成了残废,他们是恶狼,他们进来了,草原上就永无宁日!”
大家后知后觉也都明白了达头的意思,人群中顿时就有一些人脸色难看起来,他们看向达头可汗,狐疑问道:“可汗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可汗想要临阵倒戈,背弃大汗吗?”
他们并非达头的部下,而是大逻便的追随者,虽然现在王庭里坐着的是庵逻和摄图,但做为佗钵可汗亲定的下一任大汗,大逻便绝对是有正统光环加身的……一些部族宁愿脱离东突厥,选择加入达头这一边,大逻便的正统性帮了很大的忙。
现在大汗四面临敌,眼看危在旦夕,这个达头可汗不赶紧派兵解救大汗也就算了,居然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大汗语出不逊。
当初一意要接纳大汗,帮忙夺回汗位的是你,现在见摄图太厉害,心生畏惧、贪生怕死的还是你……这种表现无疑让许多仰慕莫贺咄叶护的首领们看不起,从前没见他拿大汗去请齐人做援兵的事情说事,现在他又忽然“后知后觉”了,他这分明就是故意找个借口,借机挑事!
其中一个阔面短髯的大汉眼神不善道:“齐主究竟对漠南草原有没有企图我不知道,就算有,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但人家确确实实是响当当的汉子,信守承诺,调了几万兵马过来牵制摄图,齐人的兵马已经越过了阴山,这千真万确,是做不得假的!”
“而反观达头可汗你,你虽然信誓旦旦说要助我们大汗讨伐叛逆,却从来不见你冲锋在前,大汗被摄图重重围困,我们也迟迟不见你发兵去救,每次提起,你总是推三阻四,难道这就是你对大汗的忠诚吗?”
达头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起来,咬牙说道:
“忠于大逻便和忠于突厥是两码事。”
那人径直了当的说道:“——说到底,你还不就是怕了,想退缩了!你若想投靠摄图,大可直接就把在场的这些人直接砍了,也出兵围困大汗就是,直接扯旗子趴在摄图脚下做狗不是更好?为什么惺惺作态说那么多废话?!……婆婆妈妈、出尔反尔,不像男人!”
“你,你说什么?!”
达头可汗当场发作,暴怒不已,他扬起马鞭刚要下令处死这几个人,却无意间瞥见其余那些部下们的脸色,只见他们个个沉默不语,脸上都有犹疑之色,唯独没有看到主人受辱拔刃相向的烈性。达头心里一寒,知道无论自己此时打算如何抉择,都没有什么撤退可言了。
如果说此前这些人都是出于投机心心理才站在大逻便这一边,那么现在,大逻便对摄图表现出来的那种顽强和坚忍,真正让他们中的大多数开始屈从于他……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实际大逻便现在心里慌的一批,是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鏖战已经连续数天,他这边减员严重,士兵也渐无战心。
再这样下去,恐怕撑不到齐人的援兵到来了……大逻便巡视完一圈,整个营地都是伤员痛苦的呻吟声,身体健全的那些则个个埋头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连篝火也不点,静悄悄的。大逻便知道自己这边的军心正在悄然瓦解,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的看着。
“大汗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大汗只需记住,在作战的时候不要跑,站在大家身后就行。”大逻便不由想起老阿布临走前的嘱托,当时觉得老阿布真是可恶,难道他堂堂突厥大汗居然只能做一个摆设吗,就没有难度更高一点的活?
还有他的眼神,
那种慈和之中夹杂着担忧的眼神,
那是看待大汗的眼神吗?!
直到真正经历了几次战场,他才明白老阿布真是够了解他的,他有多大斤两老阿布一清二楚。如果真让他亲自带队去冲锋陷阵,只怕要不了一炷香功夫,所有人都得死翘翘,他暂时还真就只能做一做摆设。现在,他已经把主要精力从冲阵厮杀上转移到了安抚军心上面。
既然身为吉祥物,那就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余热。
比如眼前这几个统领,已经完全处于悲观了,悲悲切切说道:“……他们抄了我们的后路,接着又用大军扑击,一天一夜,就没有停顿得时候,我们在周遭布置了一共十几个营地,不到两个月全被踏平了。眼下这个还有可能不保,如果过几天再没有援兵来,我们全都会死在这里。”
说道最后,这几个耿直豪爽的草原汉子眼中居然冒起了泪光,抽抽噎噎问道:
“大汗,援兵到底啥时候来?”
大逻便居然无言以对,打好的腹稿也愣是一句也念不出来了。
大逻便也想大哭一场。
特么~
你问我,我问谁啊?
第四百四十三章绝境
做为佗钵可汗的指定的继任者,大逻便虽然不擅长作战,但拉拢人心还是有一手的。
或许是几次死里逃生给了他一些感悟,他开始懂得钱财这种东西,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完全是无用之物,有权就有一切,但如果连命都没有了,还要那么多钱财干嘛呢?
搂着带进棺材里?
是以大逻便最近花钱颇为大方,只要能招徕勇士为他作战,他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家底,如此慷慨的大汗,倒也引来了不少部落中的青壮为他效命。
但这个世界上并非什么事情都是能用钱摆平的,大逻便出手再大方,也架不住人类对死亡天然的恐惧。
以前不知道摄图狼骑的厉害,领教过后基本就没有那个酋长有勇气和摄图对抗了……大家虽然都是耿直的突厥汉子,但耿直不意味着傻,没有多少人会为了钱财真的把命豁出去,尤其是知道自己胜算不大的情况下。在他们看来,大家在危难的时候没有抛弃大汗已经够意思了。
大汗想活着,他们也想活着,大汗总不能为了自己活不让他们活。性命付出的够多了,大汗的恩情也报答得差不多了,剩下就是大汗自己的事情了。
大战在即,军心却浮动的厉害。
对此,大逻便十分恼怒,可他无能为力。
此时他正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个小部落的酋长,一脸失望地问道:“听说你们要走?”
几个酋长面面相觑,而后躬身,径直了当地说道:“大汗,并未我们不愿意为大汗尽忠,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我们原本就是小部落,族中拢共才百来号男人,为了响应大汗的号召,我们才来到了这里和叛逆作战,但这几个月以来,我们已经损失过半了,战利品却没有收获多少,再这样打下去,我们所剩无几的青壮也会被打光的……大汗,没有了青壮的保护,剩下的那些女人和孩子都活不下去的,请大汗垂怜!”
他们把头垂得很低,姿态也放得很低。
这样他们就可以装作看不见大逻便铁青的面孔了,大逻便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死死的攥住拳头,好让自己不要大声怒骂出来……几个月死里逃生的经验让他学会很多,他知道眼前这几个是铁了心要走的,大逻便或许可以不顾及这些人的想法,将他们统统砍了了事,可这样做就会后患无穷。
一旦他杀了他们,把他们的部众据为己有,其他的部族的首领们还会再效忠他吗?
一旦大逻便被大家所抛弃,那他离死也就不远了。
虽然这些人在不久之前还跪在他的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永远效忠于他,但做为一个突厥人,大逻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这个世上,什么信义都是狗屁,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上永恒不变的真理!没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没有什么是可以信赖的,唯一能仰仗的就是手中的弯刀。
只要你不愿意放手,它就永远不会背弃主人!
大逻便气愤了许久,而后颓然靠坐在盖着狼皮的椅子上,摆摆手道:“小部族能存续之下,实在不容易,我是能理解你们的苦衷的……只怪我运道不好,无法和摄图争斗,保证不了你们的利益和性命,你们要走就走吧,我不会派人伤害你们的。”
他们大概没有想到居然如此容易就取得了大汗的谅解,互相对视一眼后,赶紧顺着梯子往下爬,一脸感激道:“多谢大汗体恤!我们感恩不尽……摄图那一边的实力太强了,我们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如果大汗能支撑到来年开春,我们一定还会带着族里的年轻人回来的!”
大逻便无甚兴趣地摇头说道:
“不用回来了,回去了就跑的远远的,好好放羊吧。仗打到这个地步,别说你们,就是我自己又何尝对自己有信心呢?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等齐国皇帝发兵来援了,几日前,我听说燕州的杨檦越过阴山了,可等他们阴山打到艾不盖河,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
帐内一时无言,几个酋长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大汗了。
现在形势危急,他们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大逻便是一定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的,战败了,大逻便一定是死,绝无第二条路可走。可大逻便如果愿意主动摘掉自己的大汗称号,向摄图称臣,兴许能保住性命,可大逻便会照做吗?他本来就该站在权力的巅峰,他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
此刻的他,满面风尘,一副疲惫之色,全然是病入膏肓的模样,没有丝毫意气风发的感觉。外面的风势渐大,大逻便孤身一人坐在偌大的帐中,盯着空处怔怔出神,微一抿唇:“如果长生天决定我成不了突厥的大汗,我也决不让摄图和庵逻好过。”
大逻便孤悬在艾不盖河畔。
摄图的部众乃虎狼之师,一两百里的距离,他们两日不到就能疾驰而至。大逻便在劣势的情况下撑了数月,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摄图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至于达头可汗……他现在考虑自保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调兵给他?大逻便冷冷一笑。
现在他是真正成为了孤家寡人了。
兵贵神速,倘若冬天一到,大逻便这里固然变得希望渺茫,摄图的狼骑也不会好到那里去,在冬日之前,他们一定会出兵平定大逻便这一支……
大逻便起身,迎着风走了出去,他对路边重伤而死的尸体恍若未见,径直往营门那边走去。
“来人!”
大逻便扬声道。
他身上白色的狼皮昭示着非同一般的身份,立刻便有一名酋领过来领命。
“我看勇士们又冷又饿,我的帐下还有些存粮、牛羊,取出来分食吧。”
大逻便在风里每个字都说的艰难无比。
那统领精神一震,却犹豫道,“可是大汗,分掉粮食的话我们撑不过三天的……”
“不分我们也撑不过几天,”大逻便冷冷说道:“那些存粮甚至不够大伙饱餐一顿,摄图明明白白说了,他想要我死……我不能再让勇士们饿着肚子打仗,齐人的大军不日就到,我们还是有机会的……我宁愿挨饿,也不能让大家饿着!倘若明早我军仍是战败,最起码,我要让大家做一个饱死鬼。”
大逻便的声音不大,但附近突厥武士都听见了,他们抬起头,怔怔的盯着大逻便,眼神已经不复先前的死气沉沉,变得灵动起来。大逻便觉得语气有些艰涩,他将眉头微微拧起,扫视了一圈,然后抬头看了看微微发亮的东方天际,缓缓吐出两个字:
“备战。”
这两个字刚刚落下,东突厥军营地的方向,传来了异响!
第四百四十四章诚意
齐军驰援的消息在天明时分传入了大逻便的耳朵里。
大逻便万万没有想到齐军居然来的如此之快!等他欣喜若狂地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前去迎接,这场战斗早已结束,原先东突厥大军扎营的地方早已成了一片焦土,一批又一批的突厥男人被押在河谷边上,随后被齐人的甲士枭首,鲜血染红了整片枯黄草地。
马背上的大逻便,蒙着厚重的毡衣,鼻孔一张一张,似乎很不适应这空气里漂浮的腥臭味道。
更加让他感到不适的,是那些齐军蔑视的姿态。
他们刚一露面,齐人便干脆一箭射在他们脚下,几人几马居然就敢冲到他们上百人的面前,大声质问他们是何人,甚至端弩瞄准,跋扈之态展露无疑……大逻便知道现在是万万不能得罪齐人的,只好单骑上前,陪着笑脸道:“我是突厥大汗,你们将军在那里,带我去见他!”
“你就是突厥大汗?”
当先一个半大的兵丁惊呼了一声,然后兴奋的抬起弩就要攒射,被一个老兵扬手拍了下去,并训斥道:“叱罗艺,你疯了不成,这个大汗是西边那个大汗,我们要杀的是东边的大汗……你不要杀错了,敢动一下,将军保准砍了你脑袋祭旗!”
被那张黄澄澄的大弩指着,大逻便惊得几乎从马上栽下来,一群突厥武士也俱皆失色,纷纷拔刃向前。他们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齐人就把矛头指向了他们呢?大逻便煞白着面孔,目中有惊慌之色,一个魁梧的突厥壮汉已经用身体遮挡住了他,好让大汗随时逃跑。
“——我怎么知道他是东边的还是西边的,我阿爷不是说只要逮住突厥大汗就赢了吗?”
那少年挠着脑袋不服叫嚷:
“打了胜仗,将军凭什么砍我脑袋?”
老兵把眼睛一瞪,扬手又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骂骂咧咧道:
“成天就知道杀杀杀,东边和西边的大汗能一样吗?东边的那个才是天子要讨伐的,西边这个是天子下诏要咱们救的,你刚才这一箭要是射中了人家,坏了朝廷的大事,就算将军不砍你脑袋,天子也是要砍你脑袋的,还不快滚下去!”
半大的少年,毕竟也只是少年,是不敢和什长犟嘴的? 更怕什长告诉幢主? 幢主告诉他爹,到时就算他从小皮实耐~操也少不了脱一层皮的……于是叱罗艺狠狠瞪了大逻便一眼,哼了一声便拔马就走? 一众老兵盯着这个惹祸精走远,才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道:
“小孩子不懂事,让大汗受惊了? 我们将军领着人去追杀残敌了,碰巧不在营中。”
“那你家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清楚。”
“你们营中还有能说了算话的人吗?”大逻便先前被叱罗艺吓了一跳,心情微有不快,可他好歹还记得此来的目的,总算勉强压住了怒火? 现在一听主事人都不在? 他几乎想立刻调头就走了:“把你们这里说了还算数的人喊来聊聊就行。”
能和突厥大汗对话的,怎么地也要个三四品以上的大官吧?
什长愁得直挠头,皱着一张老脸说道:“达奚将军去追杀残敌了,叱罗将军也跟在后边一并去了……不过我们军中还有一个小裴侍郎留守没走? 大汗如果要见小裴侍郎,那我们就去禀报一下……不过裴侍郎也未必得空面见大汗啊。”
“放肆? 我们大汗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就这么敷衍了事?”
突厥武士不悦说道。
一侧的大逻便却两眼放光,惊喜道:“你说的小裴侍郎,是那个裴侍郎?”
“裴世矩,裴侍郎。”
“正好!”大逻便大喜,拍了拍大腿,跟左右说道:“当初这裴侍郎出使突厥的时候,我跟他见过许多次,他是一个难得的智者,草原上可见不到这样的人物……我跟他一见如故,交情还算深厚,当初就是他替齐主许诺,他日我若蒙难,他们一定来救,今日果然应验!”
大逻便总算碰上一个能说上话的熟人,方才的尴尬瞬间被冲淡不少。在齐军来援之前,他已经是朝不保夕,他此番兴冲冲而来,一是真心实意表示感谢,二是抱大腿,赶紧当着大家的面,将盟友地位再确认一遍。他与摄图交战,接连战败,损兵折将不少,地位岌岌可危。有一个强力的大腿抱着,至少有安全感,也能让底下人心归附于他,不至于被达头这厮挤兑的将来话语权全无。
抱大腿这种事情,就是要熟人说话才能坦荡,腰杆才能直得起来。
若是换了一个人,大逻便还得再腆着脸屈尊降贵一回,那得多憋屈?
于是大逻便坦坦荡荡去了,现在的他已经全无后悔可言了,一无所有的人最是无所畏惧。
说起来,这是裴世矩第二次来到漠南草原了,十月金秋本是最惬意的时节,但自从大军过了雁门,满地都是枯黄的野草,再也看不到庐舍,偶尔能瞥见的只有一两顶牧人的帐篷,如星星一般,点缀在万里荒野之上,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换在以前,他一定是不堪忍受,迫不及待要走的,但裴世矩已然和以往不同,是一个全心全意要建立功业证明自己的人,心态自然全然不同了。
此时的小裴侍郎立在一片低矮的土丘之上,戴着厚厚的毡帽,穿着厚厚的裘衣,虽然满脸都是霜染之色,但精神无比,根本不像一个跟随大军接连赶了好几天路的人。几个书记官站在一边,已经被夹着沙子的冷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了。
他们叫苦连天,裴世矩却兴致很高,负手站在风口上,颇有一种‘局面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裴世矩从来就是这么精于谋算,苏威被他挤兑的远远的,只要运作得当,他至少能在此次北伐之中分润一半的功劳,战争是为政治而生,若是政治目的都没有了,战争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陛下如果要灭掉突厥,那操作的空间恐怕并不大,但陛下的政治目标已经明明白白指出来了:不求消灭突厥,只求使突厥分裂,从此再难合一,这样一来,难度无疑就大大减小,可供腾挪的位置,也就大大增加了。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好的目标,还有比裴世矩更合适的人吗?
所以他来了。
正在他眯缝起双眼,盘算着该从何处入手的时候,身后有人禀报,说是突厥大汗阿史那大逻便求见。裴世矩心里微微一动,问道:
“他说了他是来干嘛的吗?”
“没有,他只说与裴侍郎有旧,有要事商议。”
“阿史那大逻便动作真快,我真盘算着去找他呢,他倒先找上门来了。”裴世矩暗暗思忖了一会儿,倏地仿佛若有所悟,眼珠一转,脸上并不显处异样的神色来,笑道:“我说方才怎么听见喜鹊鸣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突厥大汗前来不可怠慢,我马上就来。”
左右奉命而去。
裴世矩又思忖了一会儿,才挪动脚步,快步离去。
夜晚,突厥原本的营地之中,中央那座最宽敞的帐篷已被清扫干净,大逻便及一众跟随前来的突厥酋长列座其间,裴世矩言笑宴宴、酒到杯干,说道:“我听说大汗扎营在艾不盖河畔,在达头怯战,无人增援的情况下,居然抵御东突厥叛逆数月之久,实在是不容易,来,我再敬大汗一杯!”
大逻便此时被灌得红潮上脸,醉醺醺,含糊说道:
“这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我麾下的勇士们竭诚用命、拼死作战才换来的。”
裴世矩再度端起酒杯,一脸感佩之色,赞叹道:“大汗得胜而不居功,愿意把功劳分润给麾下的将士,已经有明主风范了……我家陛下也都说过,达头色厉而胆薄,摄图狼子野心,庵逻更是卑懦不堪,只有大汗才能使突厥国内太平,促进两国和睦……”
“哈哈哈哈,”大逻便开怀笑道:“我和大齐本有姻亲,今日大齐助我夺回汗位,来日我剿除叛逆,真正坐上大汗之位,一定不会辜负你家皇帝的一番心意……当然,我也不会辜负我帐下儿郎们的血汗,若不是他们拼死作战,我焉能活到今日?”
他举起酒杯,对准在座的一众胡酋,高声说:
“倘若我们能剿除叛逆,夺回汗位,我一定把最好的草场、最肥的牛羊、最美的女人统统都赐给你们。不光如此,我还要分封你们做那颜,每一家都分个两三千的奴隶,几车的绢帛黄金,只要你们想要的,我统统都能赏赐给你们,小裴侍郎可以作证,我绝不食言!”
帐中胡酋一听,也都哄然而笑,大声称颂大汗英明,要为大汗赴汤蹈火云云。
裴世矩都看在眼里,心想大逻便能为摄图所忌惮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
座下一名属官瞧裴世矩一边放声笑谈,一边暗暗朝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领悟了其中深意,也拈着颌下的山羊须,点头笑道:
“突厥臣民能有像您这样的大汗,实在是好运,大汗的雄心壮志,也让人佩服……只是现在如果要说击败摄图,恐怕还为时过早,我家天子虽然有心帮助大汗,但国中大战方熄,能调用的兵马不多,而今又以外来之人得身份进入漠南,更怕激起突厥诸部的不满。”
他观察着大逻便的脸色,斟酌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们双方只是口头之上的盟约,未必能让诸部服气,这会让我们十分被动的。大汗如果真的有心,我们双方必须摆出诚意来。
第四百四十五章条件
“诚意?”
与中原人打过几次交道的大逻便本能抓住了其中异样之处,停下酒杯,不免犹疑道:“呃,不知道小裴侍郎想要的诚意究竟是指什么?我这里都是一些鲁直的突厥汉子,不习惯你们这些中原儒生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小裴侍郎有话直接当面问我就好了。”
一部分喝得面红耳赤的胡酋们纷纷偏头注目,气氛一时变得怪异起来。
裴世矩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心道果真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历经几番蹉跎,这一贯毫无主见的阿史那大逻便如今居然也养出几分城府了,不过眼下这一切,都还在他的控制之中。于是裴世矩微微一笑,说道:“大汗不要紧张,我们此来是为了替大汗征讨叛逆的,又不是来强行索取什么的,我们只是要跟大汗说明一些事情,免得以后理论起来麻烦,而且……还挺伤情面的。”
大逻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咧嘴笑道:
“小裴兄弟小看我,凭你我之间的交情,些许小事伤不了情面,你有话直说就是!实不相瞒,本来我今早准备孤注一掷和摄图的狼骑来个玉石俱焚,结果你们就来了,你们救了我命,也救了我帐下这些勇士们的性命。你们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我统统可以准允!”
说道后面,大逻便眯起双目扫视一众胡酋,酋长们也都看清楚了其中意味,纷纷垂首沉吟不语。
他话说得豪爽,但其中几点意思值得琢磨。
其一,他说“小事不伤情面”,那是不是说,小事可以答应,如果是大事,他就要好好“考虑”?;其二,他清清楚楚的将他的性命与他麾下其他酋长们的性命绑在一起,意思就是警告他们,齐人出兵维护的可不止是他,在座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因为齐人干涉战局才得已保全,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齐人,后果是大家都承担不起的……最核心的一点,就是要以他大逻便为中心,共同进退!
裴世矩也搁下酒盏,用袖子大剌剌擦掉唇边的酒渍,郑重道:
“外臣并不需要大汗割让多大的利益,也不用大汗签订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 什么割地赔款、纳贡称番? 这些东西统统都不需要……要是我们真这么干了,不就有邀功胁迫大汗的意思了?如此一来,即便是师出有名,在那些突厥子民眼中也变成了师出无名,最关键的是大汗的名声会因此受损,难免会有部族会因此对大汗失望? 而选择投向摄图? 那这场祸乱就不知道要几年才能平定下去了。我们王师兴兵助大汗讨逆? 是为了求和平而来? 可不是到草原上找骂、招仇恨来了。”
大逻便被绕得头晕? 噎了半晌? 问道:
“所以,贵国天子到底想要干嘛?”
“我们陛下想要和大汗约法三章。”
裴世矩一脸坦然。
大逻便毕竟是突厥人里少有的接触过中原文化的人之一? 虽然学识不如他叔叔佗钵可汗? 但约法三章的出处还是知晓的。听说裴世矩不要他割地之时他已是诧异? 之后当听到他说他们什么都不要只是求取和平而来之时,更是感觉不可思议!
齐主的脑子糊涂了不成?
反正大逻便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怎么个约法三章?”
他慎重问道,眼睛跟刀子一般,直勾勾地盯在这位小裴侍郎脸上,似乎要从他脸上瞧出什么破绽来……裴世矩好似根本没注意到这位突厥大汗的紧张,依然侃侃而谈:“因此,为了两国睦邻友好,我家天子只要大汗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几点承诺。”
“请讲。”
“其一,辽西、辽南的八部契丹及库莫奚自大齐武平二年就已经向大齐称藩了,连带着松花江附近的粟末靺鞨也遣使向大齐称臣,但此前所有的突厥大汗都视这些部族为奴隶私产,佗钵可汗甚至以此为借口向大齐宣战,我们不希望这种误会再延续下去。草原上的那些部属,那些是突厥的,那些是我大齐的,必须要彻底交割清楚……另外,战胜之后,我们还希望大汗交出几个反叛大齐的虏酋。”
大逻便瞳孔一缩,随后说道:
“可以。”
“其二,我家天子将遣人出使西域各国,还望大汗届时给予方便……当然,做为回馈,我朝将扩大对突厥出口的边市。”裴世矩顿了顿,说道:“突厥领土虽大,但突厥人游牧四方,一不耕作,二不冶炼,如果我朝不开边市,突厥一旦劫掠无果,那突厥子民就将陷入无衣可穿、无锅成炊的窘境。一遇到黑灾、白灾,一大批部落都将遭遇人口锐减甚至灭绝,大齐朝廷扩大边市,这是两国促进和平、互利互惠的好事,大汗以为呢?”
“你这已经是把两件事并拢为一件事来说了。”大逻便苦笑,语气里颇为不满:“你们的商贾精明得很,虽然他们能卖给我们急需的东西,但他们的心也很黑,一口不到十斤的铁锅,他们就敢要一匹好马,两匹丝绢就敢要一头羊,我们的部众每次驱赶一大批牛羊去,最后也只换了不到半车的东西回来。”
裴世矩点点头,说道:
“我们会根据时令拟定好各项必需物资的标准价格的。
“那么大汗是同意了?”
“自然同意,为什么不同意?”大逻便觉得有些气闷,瓮声瓮气说道:“还有什么条件请小裴侍郎一并说了吧。”
“大汗爽快,”裴世矩眯眼微笑,显出几分狡黠来,“还有最后一桩,这也是最重要的……我朝天子为了助大汗一臂之力,可是下了血本了,包括燕北边军在内,一共出动了约莫三万的战兵,连民夫、辅兵一道,对外可以号称是十万雄兵了,而做为盟友,大汗这里实力却稍稍不济……”
他故意顿了一下:
“不是裴某小看大汗,大汗帐下能打的只剩下千人不到了吧?”
大逻便知道裴世矩在摆明车马和他讨价还价,依然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
“是,摄图和处罗侯围攻我,很多部众都畏惧他们,弃我而去了,没走的也都几乎战死了,减员严重。”他张开双臂,看看左右簇拥着他的一众胡酋,道:“大家的部落都损失惨重,需要好生休养生息一番,我可以再以突厥大汗的名义征召一些部落青壮为我作战,但出动的力量并不会很多。”
大逻便以为自己看穿了裴世矩的意图。
想来裴世矩想要的,无非就是这场战争的主导权而已,大不了也一股脑给他就是!
不料裴世矩却摇头说道:
“不对,大汗还是有十万虎狼可以召集的。”
“十万?”大逻便诧异,而后失笑:“小裴侍郎莫要笑话我,我若能轻易召集十万部众,何至于落得今天这个狼狈境地?”
“大汗莫非忘记了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那里,他不是信誓旦旦要拥护大汗吗?他可是突厥以西势力最强劲的大可汗,有他出力,大汗召集十万部众还是什么难事吗?”裴世矩理所当然说道。
这次不光是胡酋们纷纷摇头,连大逻便也忍不住叹息说:“小裴侍郎虽然睿智,但不了解我目前的形势,这个达头可汗虽然表面上是拥护我的,但实际心怀鬼胎……不瞒你说,他其实图谋分裂突厥很久了,一直想要凭借他父亲莫贺咄叶护遗留下的势力与王庭分庭抗礼,居心叵测。他拥护我,不过是为了以我做借口,找一个光明正大分家出去的理由罢了,并不是真心拥护。”
“——他是不是真心拥护大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有能力召集十万兵马。”裴世矩打断了大逻便的话头,斩钉截铁道:“他就算有再强的能耐,再大的势力,现在毕竟还没有分家出去,那他就还是大汗的臣子,还得听大汗的。大汗只需振臂一呼,他必定要跟从,由不得他!”
大逻便愕然,随后讷讷说道:
“只怕……他是不会听的。”
“那就干脆灭了他!”裴世矩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大逻便面前,攥住他的手臂,这个书生此际眉宇间居然满是凛凛杀气:“他若是不听大汗的,大汗大可交给我们,我们帮大汗灭掉他就是,听说此人现在就在河对岸?我们连夜发兵渡过河去,直接把他围了,剩下的他说了便再也不算了。”
大逻便脸上表情更加惊骇,想要直接走,却被裴世矩攥住手臂。
两个人都顿在原地,僵持不下。
……
最终还是裴世矩赢了,大逻便权衡利弊,终究还是选择了和齐军一道向达头发难。
帐中一圈人又商量了一番对策,推杯换盏一番便宣布各自下去准备。
裴世矩呕吐了许久,又找了一盆冷水洗了脸,这才恢复几分清醒。他披上裘衣出了帐外,一轮孤月悬在天上,乌云半掩,凌冽的风自侧面卷来,吹得脸颊生疼,但裴世矩却想仰天大笑,不过这种**被他硬生生摁住了,隔了好半晌,浑身披挂的叱罗荣才不解说道:
“裴侍郎何必许诺这些条件出去,直接跟他说,要他出人出力不就行了?我们帮他夺回汗位讨伐逆贼,他应该给我们好处才对!”
“哈哈哈哈,你不懂!”裴世矩挑了挑眉,难得有了几分戏谑神色:“突厥是绝对不可能再统一了,大逻便撑死也就是占据漠南,结成三足鼎立的局势而已……至于我许下的那些好处,反正朝廷早晚是要拉拢他们得,早许下和晚许下一点区别也没有!”
叱罗荣依然不解,裴世矩伸出一根手指,说道:“突厥将来四分五裂,我们早晚是要争取其中一部的投靠的,要消除突厥人对边疆的威胁,要么消灭他们,要么同化他们。我们不许下好处,他们怎么会甘心为我们卖命?难道要把他们又推回到我们敌人的怀抱里吗?”
“一个统一的草原国家,破坏力太大了。绝不能允许他们再出现这种苗头!”裴世矩望向岭下渐渐汇聚的大军,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一点都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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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里我就走个形式算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会面
此时达头可汗正顿兵与艾不盖河畔,大逻便暗暗猜忌达头可汗,命游骑封锁了整条河域,达头可汗每每遣人来打探虚实,都被轻骑驱逐,于是达头只道大逻便仍在顽抗,其余便诸事不理了,打算隔岸观火,因此并不知晓东突厥大军已为齐军所破。 裴世矩与大逻便甫一定计,便立即发兵渡河。裴世矩付与叱罗荣铁骑五千,预备突袭。此时乌云漫卷,夜风习习,星光月光已全然不见,齐军上下尽数披甲在身,不准点火、不许喧哗,丢弃一应辎重,一刻不停奔往达头可汗驻营所在。 达头可汗果然无备,从睡梦之中惊起,但见营中一片乱象,部众皆疾呼:“摄图的狼骑来了,我们败了!” 达头侧耳倾听,果然有喊杀声隐隐传来,但除此之外,并无一箭射入营中。 达头一时仓皇失措,不及穿甲,就要从后帐夺马逃走,正跟一个无头苍蝇一样此处寻路,却被几个部下一把扯住马缰: “可汗,不是狼骑,是齐军,好多好多的齐军!他们已经把营地四处都围住了,跑不掉了!” 达头可汗早已吓破了胆,成了惊弓之鸟,见眼前这几个人还想拦着他不让他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举起马鞭要狠狠抽他们一顿,蓦然听见他们言语,便立即呆在原地,眼神涣散道:“齐人?怎么会是齐人,他们是如何过来的,莫非个个都长了翅膀不成?” 几个胡将面面相觑,也是挠头不已:“我等不知,但大汗,我们已无一条退路,连侧面那处可以逃脱的河谷也被齐人占领了,我看到他们点了火!” “确定是齐人包围了我们吗?” 一想到无数齐军将自己从四面八方堵死,达头便感到浑身颤抖,如坠冰窟。 胡将们无奈说道:“他们没有多做隐瞒,我们看得清楚,他们打出的旗帜分明是齐人的旗帜,而且尽数披甲在身,装束与晋阳六镇一模一样,拿火把一照,个个身上都闪着光……咱们突厥可找不到一支这样的大军。可汗不信,自去营前看看就知道了。” 达头终于信了八分,身躯也愈发的软下来,他一副戒备神色,警惕望着众人,犹疑道: “可齐人到底是怎么忽然出现在此处的?还把我们围起来……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河对岸不是还有摄图的狼骑吗?不是还有大逻便吗,他们怎么会让齐人突入至此?!” “我等无从知晓……不过,齐人既然已经突入到此处,说明摄图的狼骑已经退走了,围困大…汗的局面自然也就崩坏了,我们以为,” 其中一个胡将瞟了其他人一眼,以一种猜测的语气淡淡道:“我们以为很可能就是大汗把我们的行踪报与了齐人,不然齐人不可能如此快就找到我们的位置。” “——啊啊啊啊啊!!!” 达头几欲发狂,将马鞭投掷到地上,大声怒骂道:“大逻便究竟要干什么?!他到底是突厥的汗,还是齐人的狗!我这样帮他,他却想要我的命!” 事已至此,一切首尾都已经明明白白了,齐人和东突厥王庭的死对头,自然不会是狼骑放进来的,能把齐人放进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突厥名义上的大汗阿史那大逻便,只有他遣出了使者去邺城搬救兵,也只有他如此清楚他的营地所在,并将一切告诉齐人! 这个叛徒! 假如大逻便现在就站在达头面前,达头一定将他砍成肉酱,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不是跟一个柔弱女子一样惊吓抱怨,而是迅速拿出解决的办法来。 达头带着一群虏酋到了营前观望齐军阵势,但见天穹之下火炬荧荧、刀光闪闪,一排排齐军甲士肃立在几百步外,做出随时要进攻的样子……达头将目光移开,只见八方四面竟然都是齐军,那些黑暗的角落似乎也塞满了甲士,几不知到底来了多少人! 达头本来是报着侥幸心理,这才鼓起勇气来看看能不能寻机突围的,一见齐军军容肃穆,心里便凉了一半,这样的威武之师,岂是他这种乌合之众可以匹敌的? 其实严格来说,达头现在麾下有数万狼骑,照理说即便是对上十数万大军也有一战之力的,可达头可汗几年前被杨檦在白道杀破了胆,两万纵横西域各国凶名赫赫的精锐狼骑,在平地上居然被齐国数千铁甲砍得七零八落,那一战着实是让许多突厥人胆气全无,并给达头留下深重的心理阴影! 佗钵大汗四十万狼骑都撼动不了齐军分毫,他又能怎么样? 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提不起和齐军对抗的心思……达头正要离开这让他记起不堪过往的地方,一队轻骑从齐军阵列之中驰出,转了一圈,漂亮的勒住战马,对着达头一行人高声疾呼道:“对面可是达头可汗?你们突厥的大汗和我家将军请可汗当面一叙!” 达头的脚下一顿,回头看去,在齐军阵列之中扫视了一圈,果然见到中央有一杆看起来不太一样的狼头旗,狼头旗下立着一个浅浅的模糊影子。 不过天还未亮,他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大逻便,因此也只是试探着质问了一句:“既然是大汗当面,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我如何知道你们不是拿大汗来诓骗我?” 其中一个齐兵回应道:“我们不是来诓骗你的,是真的请你过去,那旗下和我们将军站在的一起的,也确实是你们大汗,你过去就知道我们说的没错了。” “我不信!” “那要如何你才相信?” 齐军语气之中已显出颇为不耐。 “除非让大汗过来当面与我看一眼,我才相信。” 达头原也只是一时口快,倒没怀疑过那杆狼头旗和旗下那人身份的真实性,谁知那几个兵卒真个立即去回复了,不多时,又带了一人过来,那人正是让达头恨得牙痒痒的突厥大汗阿史那大逻便。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逻便坑了达头一次,心里大抵也正打鼓,生怕达头会乘机报复,因此只停在六十步外便再也不肯上前了,只扯着嗓子喊道:“玷厥是我,你先莫要激动……” “——恁你娘!”几乎就在大逻便开口的一瞬间,达头立即开骂,他立即拔出了弯刀要冲上去要剁了摄图,被周遭的胡将死死抱住大腿。 达头寸步不能前,却依然气得涨红着脸,梗着脖子喊道:“大逻便你这个卑鄙小人,我砸锅卖铁支持你夺回汗位,为了帮你死了这么多忠心的勇士,你居然带着齐人来围攻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养不熟的白眼狼,长生天迟早会降下报应给你的!” 大逻便被吓得后退几步,然后无奈说道:“我们不是来围攻你的……这些齐军只是我向齐主借来的兵马,你如果不先动手,他们是绝不会与你为敌的。我来,是有大事要与你商量,只要商量好了,那就万事大吉,你先不要那么紧张,不用多说,跟我来便是!” “我凭什么要信你的鬼话?!” 达头喘着粗气,眼神凶狠。 大逻便无奈说道:“你便算不信也没办法了,我之前和小裴侍郎商量过了,他只肯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一旦过了这个时间,他们就立即攻击……你看看你现在的处境,你再看看你的四周,全都被围得和铁桶一样,你拼不过他们的! “我们只是想找你商量一下结盟共同讨伐摄图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做出过激的反应!” 达头冷笑: “你们所图不过是我的地盘和兵马而已。我若是把麾下全都交出来,那我还剩下什么呢,我还有什么?与其这样,我倒不如一死!” 大逻便无奈摇头:“我不要你的地盘,我只要借用一下你的兵马,事成之后,该还给你依然会还给你,我可以向长生天起誓,绝不会图谋你半点东西……不但不分走你的权势,事成之后,我还会将突厥大汗的宝座分一半给你,只要你站在我这一边,咱们兄弟之间,一切都好商量!” 达头嗤笑了一声,但嘲讽神色不似之前那么强烈了,他顿了顿,狐疑道: “你做得了主吗?” “自然做得了主!”大逻便拍着胸脯保证。 达头深吸一口气,尽管百般不愿,他还是牵着马、带上十几号人跟随着前往齐军中军所在,去见大逻便口中的小裴侍郎,虽然神色依然紧张,但已全然没有了之前那副惊弓之鸟的姿态。裴世矩与叱罗荣远远见了,目中都有惊异之色。 “突厥虽然日渐衰弱,倒还真有几个豁的出去人物。” 叱罗荣由衷赞叹道:“这样也好,省去了我们不少麻烦,裴侍郎的计策也可以成行了。” “其实在我的计划里多不多他一个也无所谓。” 裴世矩定定看着他们渐渐变得清晰的身影,冷冷说道:“不管是三分突厥也好两分突厥也罢,总之都是要让突厥乱起来,最大限度削弱突厥的实力……我们大齐才是下这盘棋的人,做为棋子,他们没有跟我们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四百四十七章会盟
虽然正值大战危急之时,但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十月中旬,齐国重臣裴世矩与突厥阿波可汗大逻便、达头可汗玷厥在艾不盖河畔订盟,裴世矩命人修筑高台,宰杀牲畜,以祭苍天,近万来自各部的突厥武士听从可汗的命令,从四面八方赶来,见证了这历史的一幕。 盟坛搭建在河边的一处旷野上,在坛北二里处的一处高坡上,又布下了数十座穹帐及数百精兵,他们举着大齐与两位大可汗的旗帜,此刻正迎风招展。 大齐的军旗最高,旗面也最大,各位醒目。 裴世矩在高台之上肃立,高声念诵齐主旨意,突厥的两个大可汗和数个小可汗则各自扶着腰刀,沉吟不语。直到裴世矩将流程走完,几个满脸涂着黄泥的萨满才舞动起来,张开双臂,迎着天穹之上落下的阳光,大声赞叹道: “长生天啊,您看草原上的天空,一如您的本性一般纯洁无暇……阿史那摄图,这匹叛出突厥的野狼,让突厥蒙上了灾难和阴影,请你降下乌云,降下洪水和雷电吧……” 突厥人乃匈奴遗种,凭借着强悍的武力成为了草原霸主,但其在文化之上却一直处于蒙昧状态,他们以孱弱的力量和险恶的自然环境做斗争,他们对于长生天的信仰不可动摇,这些萨满在他们眼中,无疑成为了上天的代表,是传达长生天旨意的传声筒。 因此这在裴世矩等人看来多少有点滑稽的仪式,在普通突厥人的眼中却充满了神圣的意味。即便那些头人和可汗们根本不相信长生天的存在,也不得不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那些被愚弄的部众和牧民就更不必说了,在场不少人都跪下了,闭上眼,虔诚地向虚无缥缈的上天祈祷。 裴世矩耐心的看完了全过程,眸中似乎有微妙的情绪闪过:‘这样装神弄鬼的宗教突厥人居然也信?看来突厥确实是落后的蛮夷,除了武力尚算可夸之外,别的一无是处……既然这样原始的宗教都能得到突厥人的青睐,那么体系、理论都相当完整的佛教想必更能使突厥人拜服。’ 裴世矩开始沉思。 佛教此时已然渗透进了突厥的高层,佗钵可汗始终都笃信佛教,一开始突厥许多大贵族对佛教也都持反对态度,后来在佗钵可汗的推广和劝导下也慢慢开始接受。 毕竟,比起教义简单还时常粗暴干涉部落内务的萨满教,佛教理论之中的那些理念对于游牧民族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尤其是那些贵人们,在了解了佛门教义之后,态度也纷纷转变,不光因为它是一项更好的精神慰藉,更因为它的教义是统治部民的利器。 部民们会将自己今生的痛苦理解为前世的罪孽,对于头人们的盘剥,也就兴不起反抗的心思了。 不过此前苏威和裴世矩等人提出要以佛教对突厥进行文化侵略的时候,却被皇帝拒绝了,皇帝说:“突厥虽然将陷入分裂,但突厥毕竟曾是一个国家,一旦某一天有部族忽然强盛起来,他们必然会想着去吞并其他部落,统一草原各部,要统一草原,必然要先统一人心。 “宗教无疑就是一件利器。 “游牧民族普遍信仰的萨满教教义太过原始,没有组织,缺乏丰富多彩的文化形式,显然不适合担当这样一个角色。佛教不一样,佛教礼仪盛大、组织复杂,佛门之中那些浩瀚的经典又能起到感化众生的作用,非常有利于凝聚人心。 “传播佛教,固然能削弱突厥的武力,阉割他们的尚武精神,不过那要等到大齐完全掌控突厥之后,如果让突厥人自己来主导佛教的演化和发展,对大齐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他们凝聚了人心、统一了思想文化、唤醒了民族意识,那对于大齐来说,是相当不利的。” 裴世矩正思考皇帝的那番话,达头可汗却开口道:“贵国皇帝助我们讨伐叛逆,我们万分感激,但有几样事情要讲清楚,这次订盟,大齐虽然是盟主,但漠南草原是突厥的固有之地,乃是我突厥根基所在,大齐不得以任何理由侵占、赖着不走。” “大齐对漠南没有兴趣。”裴世矩淡淡说道。 “我相信大齐的诚意,”达头可汗扶正了腰刀,又吐了一口气,说道:“虽然摄图、处罗侯两兄弟悖逆、叛乱,但他们都是突厥的勇士,庵逻更是先汗的儿子,他是被摄图裹挟着赶上位的,是无辜的,大齐如果战胜了他们,不可伤害他们的性命。要处置,也要交给在场的大小可汗们处置。” “这是自然。” 见前面两件事裴世矩都代齐主允诺了,达头趁热打铁道: “还有一件事,这次大战的指挥权……” “这个我们前面已经和大汗商议过了,”裴世矩微笑着打断了达头的妄想,但那眼中透出的光芒可一点温度也没有,“当时我们已经说好了,这次大战的主导权归大齐,所有突厥武士的粮草、配给都归拢到大齐这里,交给达奚将军和杨大都督统一部署。” “可……” “没什么好可是的,可汗你要知道,大齐才是这次会盟的盟主,大齐为了参与这场战争,出动了最精锐的边军及晋阳六镇,目的便是要一鼓作气打垮阿史那摄图的狼骑,显然贵方并没有这个实力。”裴世矩笑容和煦,侃侃而谈:“贵方如果有这样的实力,讨伐摄图的事情,可汗大可自己去。” 摆明了,如果达头再纠缠下去,大齐就准备撂挑子不干。 可这个时候怎么能缺少大齐的武力支持? 达头语气一滞,略带不满地冷哼一声,问道: “那……敢问大齐准备如何剿灭摄图?” “杨大都督尽出燕北边军,压迫漠南诸部,吸引东突厥主力来战,我部在此订盟,集数万联军,发兵向东。”裴世矩充满了自信,这世间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用突厥的钱粮,使突厥的士兵,打一场征服突厥的战争,“两面压迫,燕北边军佯攻辅助,达奚将军统领联军搜寻他们的主力,一旦搜到立即发起攻击!” 这厮果然不安好心! 达头气结,质问道:“那敢问达奚长儒现在在何处,订盟如此重要的事情他都不来,耽误了战机该如何是好?” “耽误不了。” 裴世矩幽幽说道:“战争早就开始了。” 这时,艾不盖河上游流域,一支一共两千四百多人的铁骑向东疾驰,又越过了一道浅浅的河流,正式脱离了达头可汗及阿波可汗的势力范围,抵达了隶属于东突厥的西侧的锡拉木林河。前不久,他们击败的那支突厥狼骑,正是从这个方向窜逃而去!
第四百四十八章后路
齐军奔袭数百里,所要追击的目标乃是阿史那摄图的胞弟阿史那处罗侯。 在前两次大战之时,摄图已然击溃了达头及大逻便的中坚主力,摄图明白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抵抗力量,恰逢漠南诸部回报,说齐军秋末出塞,齐国燕北边军将有异动,于是只留下胞弟处罗侯及叔叔步离可汗围歼达头、大逻便的残余势力,自己放心南下搜寻齐军,伺机野战。 因此,在本该兵力部署极多的锡拉木林河一线,现在是完全敞开的。摄图和处罗侯怎么也不会料到齐国朝廷居然如此迅捷的就加入了战争,达奚长儒、叱罗荣等齐军将领挑选了数千精兵,斜向杀出,随后达奚长儒又遣出一支铁骑,悄悄沿着与处罗侯交战的区域边缘,绕后一字排开,在得知齐军主力已然和东突厥狼骑交战之时,这支背后的铁骑就像一柄铁锥,直接凿穿了突厥狼骑的心脏! 六镇悍卒一战就把狼骑碾碎了。 那一战杀得是流血漂橹,尸体叠成了山丘,整条小河都被鲜血染红! 处罗侯麾下的狼卫拼命厮杀,这才为处罗侯争取到一丝生的希望,他们把处罗侯推上马,然后领着无数不多还有马匹的突厥武士拼命向东奔逃,在河流的另一侧是摄图的临时大本营,虽然摄图已带着主力南下了,但步离可汗依然带着一部分狼骑守在这里。 只要能逃回去,就还有生的希望! 达奚长儒知道处罗侯不顾一切往这边逃跑必有缘由,于是悄悄蹑在敌后,一路跟随着过了锡拉木林河。做为一个优秀的猎人,处罗侯不会察觉不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别人狩猎的诱饵,他们过了小河之后,立即停在原地不动,派人去观望风头,再决定下步行止。 处罗侯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是有所依仗,他们只要再往前一段路程,就进入了自家的势力范围了,步离可汗麾下的兵马虽然略少一些,但面对这支孤军直入的齐军,也算得上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了。 即将入冬,草原上的气候变得恶劣,齐军不可能带很多人一同奔袭,追击那么久,一定是人困马乏,届时他只要稍稍运作一下,说不得就能将这支孤军给留在此处,一战剿灭。 很多时候,猎物与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颠倒过来的。 但接着,斥候回报的消息却让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原来齐军过了河之后,看到他们停在原地,非但没有追击出去,反而又默默退了回去……对面的齐军主将显然很高明,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因此才未被眼前的肥肉冲昏头脑。 处罗侯无奈,也只能接着向东撤走,此前,他已经派人快马去通报步离可汗了。 身材矮壮的步离可汗浑身上下被裘皮裹得严严实实,显得更加肥硕,他张开双手,大声说道:“处罗侯,我们突厥的雄鹰……听说你在大逻便的家门口栽了个跟头?哈哈哈哈,看看你现在狼狈的样子!好了好了,你到家了,不用担心了,我们的勇士足够多,不管敌人来了多少都能轻松应对。” 处罗侯眉头微蹙,显然不想多搭理这个叔叔,他以一种慎重的口吻说道: “追击过来的齐将不能小觑,不是靠人多就能确保安全的。” 步离可汗并未理会处罗侯的警告,他以为处罗侯只不过是在找借口为自己遮羞罢了,只是呵呵一笑就将此事抛到脑后。这笑声之中的嘲讽意味在处罗侯听来多少有些刺耳,但他确实是被人家打的狼狈而逃,这并没什么好说的。即便是他兄长摄图,步离可汗也一样不放在眼中。 做为第一个支持摄图的大可汗,步离可汗于此时的突厥而言的确有很高的政治意义。庵逻是被他们架上去的傀儡,突厥所有的贵族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之所以没激起很大的风浪,一是因为摄图武力要挟压制,二便是得益于这些墙头草可汗们的见风使舵,摄图做为一个篡位之人,他的武力和威望还不足以与整个阿史那家族的男人抗衡,哪怕是一点风声漏出来,质疑他所作所为的合理性,都会让他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 这些大小可汗们才降伏不久,摄图又急着剿除大逻便和达头的反叛势力,若不对他们加以安抚,交出更多的自专之权,这些大小可汗们势必会生出怨怼之心,搞不好会后院着火。摄图权衡利弊,决定施行“先安内后攘外”的方针,等降伏了达头等人,再从长计议。 处罗侯等人虽然觉得这样十分不妥,但摄图态度坚决,大家也不好说下去。 “且让你再多得意一会儿!” 处罗侯冷冷的扫了步离一眼,步离恍然未觉,依旧拉着处罗侯说长道短,最后他得意说道:“我听说,庵逻那个废物很快就要退位了,让位给摄图,尊号都已经想好了,就叫‘沙钵略大汗’……庵逻把他老子的女人都洗干净送过来给摄图暖被窝了,哈哈。” “那个周国公主,先汗的可贺敦?” 处罗侯难以置信,他停下脚步,探询地望了步离一眼。 步离可汗嘿嘿笑道:“就是她,只可惜庵逻送来的晚,摄图已经带兵离开了。” 想起那个周国公主的美貌与风情,便是处罗侯也感觉一阵恍惚,他警惕地盯了步离可汗一眼,问道:“你把她安置在什么地方了?” “你说得什么话?我当然是第一时间就把她安置在摄图的帐篷里了,难不成安置在我自己的卧房?”步离可汗赶紧撇开干系,他舔了舔因为燥热而有些发干的嘴唇,“我的帐篷里女奴那么多,漂亮的也不是没有,我再好色也不至于打到大汗的女人头上。” 他顿了一下,把手搭在处罗侯肩上,悄悄问: “……我听说,摄图之前就偷偷摸摸的和这个女人有一腿?” “有没有我不知道,你想知道的话,等摄图回来可以当面问他,还有……既然你都知道他马上要成为大汗了,这称呼,以后还是改一改的好。” 处罗侯不耐烦地甩开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冷冷说道: “我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天动身去和摄图汇合,齐人这次忽然出现,一定是和大逻便串通好的,有阴谋!我奉劝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不要让齐人钻了空子,不然摄图不会放过你的。” “不用你提醒!”步离屡屡热脸贴冷屁股,也上了脾气,表情颇为不善,“你一个被人家打得大败而逃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这样教训我?你看看我的营地,有那么多的突厥勇士,前面水后靠山,地势开阔,易守难攻,用中原人的话讲就是固若金汤!还有比这里更稳固的地方吗?” 不得不说步离驻地的位置还是相当不错的,地势偏高,视野开阔,又挨着水源,怎么看也不像是区区几千人就能攻破的样子。 只要步离别昏了头,固守此处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他忘了,这世上从无不能攻破的坚城,更遑论营寨了。达奚长儒此时已经摘下了头盔,大马金刀地坐在火堆边上,听斥候禀报打探的结果:“我们沿着踪迹,一直向东南方向搜寻,发现据此地四十里处有一处突厥营地,规模很大,临山依水,可屯数万兵……” 可屯数万兵…… 达奚长儒眉目之间冰寒至极,冷漠的听着,冷静的分析态势,听到最后,他忍不住问道: “你们一路搜寻,居然没遇到过突厥游骑截击吗? “突厥人就这样放你们大摇大摆的过去了?” 斥候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我们也奇怪,但确实是没有……想来是我们灯下黑,又是夜间行进,突厥人没有注意到。” “绝无这种可能。”达奚长儒左手指月,万分笃定的说道:“今夜月色皎洁,并无乌云遮蔽,比起白天也差不了几分了,而且你们所描述的那个地势……地势开阔,居高临下,又傍着河,视野显然极佳,但凡突厥人有所防备,便不可能被你们蒙混过去!” “我料定他们,必无防备!” 达奚长儒眯起一双虎目,不知在沉思什么。 麾下部将有人讷讷出言道:“末将以为突厥无备的可能性几近于零,前不久那些突厥狼骑还过河去了,他们不可能没有警惕……将军容禀,末将大约知道将军一心求战,但末将以为实在不妥,我们长途奔袭数百里,好不容易击破了围困大逻便的狼骑,已然达到目的,何必再节外生枝呢?穷寇莫追呀将军!” “你倒是稳妥,”达奚长儒淡淡扫了他一眼,倒并未责怪他,只是说道:“既然碰上了,不打实在太可惜了,而且我以为这里正是东突厥的后方所在,燕北边军未出动之前,摄图便一意要攻打达头等人,你以为他的出发点会是在何处?只能是此处!” 达奚长儒拔剑钉在地图上,说道: “大军退后二十里,驻扎下来,休整几天。让裴世矩、叱罗荣赶紧率我军主力到达此处……我从此处东出,等于直接断了摄图的一条退路,给东突厥大军带来的心理震慑是无法估量的。摄图再无余地,我们稍作整顿,就可以与杨都督联合,全力搜寻东突厥主力,伺机决战。” “如此,大局定矣!” PS: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收费,跟前面一样免费吧,那天我确定了能两天一更或日更再说,不好意思呀,出野、加班太难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肥肉
达奚长儒顿兵河畔,气势汹汹,打算打一场灭国之战。 而在武川以北、阴山一线与东突厥王庭对峙的杨檦,此时正苦苦支撑……同为东西魏时期遗留下的老怪物,杨檦对达奚长儒实际也是暗暗佩服的,此人虽在周国名声不显,但素来以敢打硬仗闻名,尉迟迥平蜀,一多半的功劳照实论,都要归功于此人。 但佩服归佩服,杨檦对达奚长儒进兵、迂回歼击突厥的想法战略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距离计划好的决战时机已然不多。如果圣上诏命是夏初出兵,杨檦当然有把握将阿史那摄图留下,可现在马上就要入冬了,天气愈发寒冷。杨檦有时早晨出去巡视,只见河面小溪的草丛里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这时候他便会思量着: 便算是裴世矩的计策再高明,摄图等突厥头人此时也该醒悟过来了,突厥人没有充足的粮草供给,又占不到丝毫便宜,定然会撤军北返的,那北伐大计岂非功亏一篑? 早在突厥动乱之初,杨檦就曾上疏提醒过皇帝,期冀皇帝能够早做决断,但总有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将他的主张拦了下来,皇帝心意已决,所有人都再无动摇的能力。杨檦也只得照办,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出塞和胡人鏖战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他在等达奚长儒的捷报传来,可达奚长儒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 更糟糕的是。 对这种佯攻到底要不要继续进行下去,大军内部,也有了不同的声音。 “我们干脆不等了,突厥人就和蝗虫一样,杀了一批还有一批,再等下去,恐怕没等到达奚长儒掏窝成功,我们反而被他们耗死了!要我说,咱们干脆直接出动,摧毁突厥人的一支主力,再遣人绕后,烧光突厥人的帐篷和牛马,一样是大功一件!” 大伙坐在一起商议的时候,一部分将领的口吻明显有焦虑之意,充满戾气,便是平日里那些最耐苦战的契丹人出身的将领也满脸苦涩: “都督,我们觉得这样的天气十分不利于作战,我们不应该再出塞与突厥人野战,甚至连阴山南麓也不要再待下去……依末将看,现下我大军只剩下两条路,要么不要再管晋阳军那一边,凭借我们现在强大的实力,直接寻找突厥主力决战,要么退回燕北,不要和突厥人再多做纠缠。” 契丹人久居在辽东、辽南,那里的气候比起草原上也强不到那里去,因此他们深知冬天的可怕。在辽东,冬天的风可以凝出冰碴子来,寒气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钻进衣服的任何缝隙,只要在外面站上两个时辰,披挂再厚的皮甲也会冻成冰棍,就跟契丹人冬天时从河面凿冰掏出来的鱼一样,硬邦邦的。 而且不光是单纯的雪,是雨雪交加! 先是冷冷的冰雨混乱的拍,然后是冰雹子劈头盖脸砸下…… 不要一天,路面就会变成一锅稀粥,泥泞难行。 齐军要在塞北和突厥人对峙,本身就依赖后勤保障,这种恶劣的天气,齐军如何能保障自己的物资可以安然抵达?况且,突厥人的打法最是无赖,顺着风就和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就算逆着风,人家遣出一支支马队袭扰,也会让齐军感到烦不胜烦。 不求伤到你,也要恶心你! 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万余大军在塞北不能回返,突厥人定会采取突袭的战术。对面那个摄图这么多天按兵不动,面对齐军的挑衅举动依然沉得住气,这显然很不同寻常,那个家伙想必也是在等着这一刻,肚子里憋着坏呢! 而最让他们忧心的是,齐军与突厥交战,一开始确实势如破竹,无往不利,现在却逐渐显露出疲态来。齐军战力虽劲,寻常突厥狼骑不是对手,但实际是处于劣势的一方,不管是调动的人力、物力,还是地利、天时,都不站在他们的一方,这是草原上,是突厥人的主场! 哪怕齐军战力再强、战斗意志再坚忍,也架不住潮水一样涌来的突厥人! 说到底,齐军的突入的太深了,战线拉得太长了,一旦形势不利,他们很难全身而退。 此时便有将领红着眼睛,趁机禀报:“从月初开始,我们已经损失了上百个老卒,二十七个斥候,突厥人的兵力正在逐渐收缩,要将消息传递出去是愈发困难了……都督,不要再犹豫了,下令决战吧!将士们士气正高昂,若是再过上一段时日,局势与我更加不利。” 损失了那么多老卒,这些人都是百战余生的杀才,是齐军与敌国野战的底气所在,可以说折一个少一个,老卒尚且损伤如此之大,更别提整个燕北边军的损耗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依然身陷于一个巨大的泥潭之中,不少人急迫想要抽身而出了。 但杨檦听完以后却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 “不行,现在不是回师南撤的时候,圣上已有旨意,正是让我部吸引突厥主力对峙,我若撤走,大局必然溃散,陛下会摘了咱们的脑袋。” 有人忽然眼前一亮,问道:“要不我们突袭一次,吸引他们先动手,我们再寻找机会?” 当即有人附和:“对,都督,我们分兵而进,约定时间同时出手,同时突袭突厥的不同主力,让他们顾此失彼、方寸大乱!” “只怕这样一来方寸大乱的会是我们。” 杨檦冷冷说,他用手指量了量地图上齐军和目前已知的突厥主力之间的距离,判断出两者之间的距离大概在三十里左右。一边淡淡说道: “突袭容易围歼难,分兵而进……你的兵力如果不足的话,很可能让他们逃脱,回过来就包围你,兵家大忌!” 他略微思量了一番,便命令道:“……不分兵,通知下去,让下面的军士今夜不要睡了,准备作战。我们先一鼓作气,把河对面的这个突厥大营给我拔掉! “偷袭嘛,也不要分什么前后次序了,集兵而进,骑兵先行,剩下的的部队,时间一到,全部杀出。” “这样一来,既可以激怒摄图,又可以扫除我南返的障碍。” 这个计划一出,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有人硬着头皮说道: “都督,离我们最近的狼骑,好像是在正东方向吧?” 杨檦神色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坚定说道:“先把远一点的那个干掉,我们回过头来,再干掉挨得近的……突厥人反应没我快,等他们明白过来,我已经把河对面那支狼骑干掉了。不追过来我就暂且放过他们,追上来就是送到我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