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坑
早晨,一场春雨过后,柔和的日光越过低垂的檐角,洒在长廊。
高纬、高熲这一对君臣便手持吊杆立在栏杆前,栏杆之下,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锦鲤在水底游动,为清冷的宫殿平添了几分生意。
宫里的鱼儿都是不许人钓的,根本不怕人,不多时高纬就钓了满满一桶,而高熲因为从来没有参与过此类活动,显得很是笨拙。
你小子还有今天?
皇帝目露得意之色,面上却端着胜利者的架子,摸了摸颌下刚蓄不久的短髯,道:
“右相这回无话可说了吧?哼,前年朕邀你去打猎,你一头没打来,回来跟朕说麋鹿育子,不忍下手;又请你去射雁,你说雁乃吉禽,当成全其归家之意,今日咱们比钓鱼,钓了半天,朕已经收获颇丰了,你却如何还是两手空空呢?”
高熲耳朵微红,便干脆搁下杆子道:
“今天手感不好,改日臣再与陛下一较高下…今日本应休沐,陛下既召臣见面,不会是为了钓鱼吧?”
“不是。”
皇帝也收起钓竿,脸上又显出了严肃的神态,可谓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履任右相时日不短,于朝政屡有补救之策,可谓劳苦功高,这些朕都看在眼里。按照朕的设想,朝廷的百年大策会在你的手里完成,可这些时日我观察下来,你遇到的阻力也不少…”
“臣愧对陛下…”
高熲以为皇帝兴师问罪来了,难免心中忐忑,第一时间起身回话,被高纬一个动作安抚住。
高纬抬手示意他坐下,又道:
“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朝之政自神武帝奠基开国以来,一直都处于水火交攻的姿态,各种人,背后又站着各种势力,中间牵扯到的东西几乎涵盖了方方面面,这种情况下,你很难办,朕其实心里很清楚。”
“这些日子,很多人跟朕弹劾你,但朕很清楚,你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大齐江山长远考虑,不能不做的,你推行得很坚决,并没有因为一些人反对就畏首畏尾,朕很高兴,这代表朕当初力排众议选你做了宰相是值得的、更是正确的。”
他定定的望着高熲,斟酌地说道:
“之所以见效缓慢,朕想来想去,觉得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朕还有在这件事对你扯明旗鼓地支持,让他们抱了一些不该有的希望。”
高熲的表情一顿,继而大喜。
皇帝终于表明了立场,不再让高熲怀疑自己随时会沦为被牺牲的棋子。而且,比起被随手牺牲,他更怕的是皇帝在多方压力之下做出妥协,让他到头来做的是一场无用功,连牺牲都牺牲得毫无意义!
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皇帝表明了态度,高熲心里自然也就有谱了,只是他也很好奇,皇帝对他的支持会到哪一步。
高纬撇过头,又道:“六天前,徐州民变那篇折子的首尾你看仔细了?”
高熲道:“臣已知晓,这是一桩积年老账引起的案件。”
“武平三年以来,朝廷动作不断,吞襄阳、据江陵,会盟突厥,更兴师灭周,并与陈国交战,山东、两淮物阜民丰,所征米粮一向倍于各地,积年累月下来,已让许多百姓负担不起,直春夏之交,连播种的粮种都凑不整齐,而粮价却日渐激增,一石粮已经到了七八百钱,实在到了难以负担的地步。”
活不下去,不得不反。
高纬点点头,神色平静道:
“而当地官府居然一问三不知,也从没有过开仓赈济的举措,徐州刺史郑伦上疏对朕说明情况,你自己看看。”
小黄门连忙手捧一本奏章上前,恭敬递给他。
高熲翻开一看,面色却是阴晴不定。
奏报上,郑伦先是详细汇报了此次民变的前因后果,言明民乱的规模不会多于五百,以及他后续推出的补救措施。在结尾处,还一面痛斥徐州官吏欺上瞒下,一面自我撇清。
并说道:
“臣治徐州不到两载,地方事务,臣不能详细周知,但各州县仓储大半多非实贮已是事实,似此情形,不胜枚举。陛下授臣安民之责,但地方势力盘庚错节,多有掣肘,往往政令不能上通下达,臣之过失。今时势至此,再不据实陈明,即是背负天恩,丧尽良心之至。”
接下来无非就是‘惶恐’、‘请罪’、‘以谢天恩’那一套东西。
看,这便是老官僚的自我修养。
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圆融自洽,诚可谓达到了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之地,也让皇帝感受到其忠诚谋国、不得不尔的苦衷。
但高熲是越看越生气。
郑伦此人他还是清楚的,毕竟身为宰相,考核官员是每年必做的工作,郑伦此人本事并不怎么样,连年业绩考核也只是勉强挂在中游,若不是背靠荥阳郑氏早就被刷下,焉能谋得徐州刺史这样的肥差?而且此人貌似忠直豪爽,实际心机颇密,素为高熲所厌。
于是高熲很干脆就下了结论:“治徐州两年,竟对治内情状一概不知,此人若不是在有意装傻充愣、推诿过错,便是饭桶一个!”
“这就生气了?不急,后面还有的你气。”
高纬哼了一声,小黄门又将一本奏章递给高熲,高熲看封面,这竟是晋州道行台张延隽的密奏!张延隽在密奏中言道:
“臣奉圣命从长安返晋州道,又转至洛阳,一路见闻,各地刺史、官吏名声不佳,吏治废弛,经行之处,商民蹙额兴叹,仓储空虚,不足账面四成…”
没等高熲看完,高纬便冷冷道:
“如果不是朕派张延隽去查,朕恐怕现在都还不知道朕的仓储已经被那些硕鼠给搬空了!”
“朕这些年忙于征战,对朝内朝外一向奉行宽仁,结果呢,他们就是这么对待朕对他们的信任?”
一下给高熲干沉默了,他默然无语,终于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张延隽一向低调,但能力不俗,北齐征讨突厥、北周一小半钱粮军资的征集调用都是通过他的手才能筹备得起来,是一个十分老辣能干的臣子,有丰富的经验,而且深知地方钱粮之运作,他出手搜集这些东西,绝不会是无心之举,必然是陛下早有授意!
那么,陛下接下来要掀起的这场风波就绝不会小!
高熲现在也是满脑门子官司。
形势已经很明朗。
也终于明白当年祖珽受过的苦楚。
陛下用祖瞎子来削弱鲜卑权贵,现在又要用他来打压世家豪族,虽然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但他从没想过用激进的手段打压敌人。
可陛下显然不这么想,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高卿,朕想彻查到底,你觉得怎么样?”
临走前,皇帝还很缺德地问了他一句。
“正该如此。”
高熲嘴角扯动了一下,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可想而知,这场大案掀起过后,他便真的成为了天下各豪族的公敌,不搞得满手血腥是难以收手了!
第三百七十章继位风波
自从去年,南北二朝在淮南兴兵大战一场之后,双方便各自屯重兵于边界,对敌方动态万分关切。
譬如贺若弼,他任大将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夺回失地报仇雪恨,对南朝的一应事务,下到军资钱粮,上到国策民生无不是竭尽心力打探。
建康城孤悬于长江边沿,自然也少不了北齐的探子。就在贺若弼以为今年大概率又太平无事之际,探子们给了贺若弼一个重大的消息。
陈国皇帝陈顼已于一日前在台城病逝,太子陈叔宝登基称帝,这还没完,陈国大丧期间生出的一系列内乱才教人看得目不暇接。
自古以来天家无情,尤其是南北朝这个特殊时期,可谓礼崩乐坏,为了争夺皇位,父子相杀、手足相残的事情不可枚举。
与玄武门事变类似,陈顼自己就是篡位而立的贼臣,他和陈蒨的所作所为已经破坏了陈霸先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政治互信。即便他病重时如此费心费力为太子筹谋,扫清障碍,他死后也注定要生出一番动乱,难以让陈国的皇权平稳交接下来。
尤其陈顼的儿子还那么多,足足有四十二个!
后世有没有帝王超过他不知道,起码在目前来看,这一成就称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如此多的皇子,当然不可能个个都乖巧听话,也不可能个个都对父皇的宝座没有想法。
陈叔陵无疑就是其中最具野心的一人,陈叔陵心胸狭隘、性情残暴、骄纵自大,最擅长的就是装模做样,每次上朝的时候,为了博得陈顼的欢心,总要在陈顼面前装成乖宝宝,手不释卷,连骑马手上也要拿本书在大街上高声朗诵,陈顼每每为其表象所欺。
可除了老爹陈顼之外,所有人几乎都知道这个大王是什么货色。
他喜欢表演,平时在家里就没少披甲执刃玩游戏,疯疯癫癫毫无大王的威仪;他好美色,下到豆蔻少女上到成熟美妇,只要他瞧上了,就会把人强掠入府,逼为婢妾;他还有一桩爱好,盗墓,尤其是历史名人的墓,挖掘出来的宝贝数不胜数,土夫子们见了都要直呼内行。
慈父眼前出孝子,不管陈叔陵在民间的名声如何恶劣,陈顼都坚持自家老二是个好孩子,他从来不对陈叔陵加以责罚,闹得过分了不过是找来骂几句而已。
这就助长了陈叔陵和大哥陈叔宝争夺皇位的野心。
陈顼在病重前总算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将陈叔陵逐步排出权力中心,为了补偿老二,他又将扬州刺史的名头给了他,并让陈叔陵都督扬、徐、东扬、南豫四州军事,虽然也称得上位高权重,可陈叔陵一开始的目标是皇座,这让他如何服气?
眼看陈叔宝登基坐殿,自己却要对大哥俯首称臣,他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甘。
三伏天,日头斜斜地从殿外照来。陈叔陵冷眼看着伏在父皇遗体上恸哭的大哥,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歹毒的想法,他暗暗朝左右使了一个眼色,低声吩咐他们去拿一把剑过来。
父皇刚死,禁中上下乱成一团,此时正是对陈叔宝下手的最好时机!只要能够趁乱杀了陈叔宝,大位必然空出,朝中上下必定乱成一片,自己便可以从容逃出建康,等到了封地之后立刻扯旗子造反,相信以他的实力,其余四十个兄弟没有一个会是他的对手!
届时,这大位还会有别人能和他争抢吗?
陈叔陵不免得意地冷笑,可扈从将剑拿来以后,却让陈叔陵当即破了防——他们居然拿了一把木剑过来!
陈叔陵气得跳脚大骂:“你们的脑子难道是被驴踢了不成?我让你们拿剑,你们拿这个给我?我拿这个做什么用,驱鬼吗?”
左右委屈地说道:“大王只说取剑过来,却没有说明取什么剑过来。我等以为,陛下驾崩,大王大概是要拿桃木剑做法事,因此就拿了桃木剑。”
陈叔陵恶狠狠盯着他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真傻,还是窥破了自己的心思故意装傻。
但事已至此,陈叔陵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既然手中没有利刃,便只能就地取材。他阴狠的目光在殿内逡巡了一圈,忽然停在了医官留下的挫药刀上面。
他乘着无人注意,偷偷摸摸拿了挫药刀藏进袖子里,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凑到陈叔宝身后,忽然抽出刀子对准陈叔宝的后脖颈狠狠砍下,边砍边喊:
“陈叔宝受死!”
陈叔陵气势虽足,动手的时机也称得上出其不意,但宫里是不允许有人携带利刃出入的,连医官的挫药刀也不例外,这把刀砍砍药材还可以,但想要砍人致人死伤,只能说是想多了。
陈叔宝当即被他砍晕过去,陈叔陵一看陈叔宝居然还没死,还想补几刀。
陈叔宝的生母柳皇后就在旁边,见状连忙扑上去替陈叔宝挡刀,并大声哭喊道:“你这个不孝逆子,你阿爷尸骨未寒,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跳出来想杀了你大哥吗?”
陈叔陵那里听得进去,他已经被野心和妒火冲昏了头脑,他攘了柳皇后数刀后,终于被反应过来的众人制止,冲在最前面的当属陈叔宝的奶妈吴氏和陈叔宝的另一个兄弟陈叔坚了。
陈叔坚的母亲何氏是买酒女出生,身份可谓卑贱,陈叔陵常常以他的出身耻笑他,所以陈叔坚与陈叔陵历来不合。
早在刚才,陈叔陵吩咐左右取剑的时候,陈叔坚就已经发觉了陈叔陵的表现不对劲,因此密切关注陈叔陵的一举一动,等到陈叔陵暴起发难之际,他立即出手,吴氏紧紧抱住陈叔陵的腰,而陈叔坚则一把扼住陈叔陵的喉咙,夺走了他手中的挫药刀,并对他饱以老拳。
陈叔坚颇有膂力,陈叔陵曾在军中历练,居然不是陈叔坚的对手,被陈叔坚打得踉跄后退,并脱下外袍扭成绳子,将陈叔陵绑缚在柱上。
这个时候,陈叔宝才悠悠醒转,这个已经在实际上成为了南朝之主的太子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处置谋逆做乱的二弟,而是撒丫子逃命,想要趁早远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在场的四十几号兄弟纷纷目瞪口呆,也顾不上陈叔陵,急匆匆要去将陈叔宝给捉回来。
由于乏人看管,大家都去追陈叔宝了,陈叔陵才得已逃脱。
他一寻思,陈叔宝刚刚遇刺,正是心神不定,惊恐交加的时候,等他恢复理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现在想要逃去封地显然已经不现实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就在此时,就在建康,反了他!
第三百八十二章统御
高纬当然知道他这样拿人当枪使很不地道,又留高熲吃了顿饭,好生劝慰了一番,算是给高熲定心,二人谈到下午,直到日暮高熲才告辞离开。
早上还是大好春光,下午就又飘起了牛毛般的雨丝,教人好生烦躁。
高熲心里权衡着诸多事宜,眉头紧锁着,长长的宫门似乎没有尽头一样。一个身穿便服,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暂时打断了他的思路:
“右相,下官张延隽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高熲讶异地瞥他一眼,随后面露喜色,热情拉住他的手道:“你来得正好,我正不知道从何处寻你呢,谁知道你居然早回了京城!我刚和陛下谈完一些事情,正有些问题要问你。”
既然想要从仓储方面入手,那当然得问问刚刚视察完,对仓储状况了如指掌的张延隽。
高熲面色忽然严肃起来:“你视察各地仓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我不要笼统的概括,越详细越好。”
张延隽‘啧’了一声,叹息道:
“情况很不好,陛下要我全力配合右相,我也就不瞒右相说了,我朝存储在晋阳、晋南、晋中、河东的仓储实际已不足账面四成,晋中仓最为严重,按账面来说应有钱六十万贯,米粮四十一万七千零五十石,实际只有陈米十七万石,还掺了不少沙子,至于钱则全换成了旧钱。”
高熲声音冷了下来:“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张延隽。
数额如此巨大的亏空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而他没记错的话,晋中、晋南、洛阳、晋阳等地的仓储一向是张延隽在管理,做为齐军前线的大管家,北齐攻打北周,前线的一应辎重、钱粮都要过张延隽的手,眼皮底下的事情张延隽都发现不了,这可是一个相当严重的渎职罪过。
张延隽哭笑不得,道:“是杨素先发现的问题,洛阳仓的仓储不足,杨素发文找晋中道要,晋中道左右推诿,居然发不出来,杨素就将此事密奏给了陛下…确实是下官失察。”
高熲心中的怒气稍平,细想之下觉得也怪不了张延隽,张延隽虽是晋州道行台,可执掌前线仓储不过是斛律光、段韶打出汾州大捷后的事,从那之后到起兵伐周那几年,朝廷摆出随时出兵的架势,对前线各地的仓储格外重视,大量的钱粮往前线聚拢,那个时候查不出问题很正常。
这怎么查?
人家报一个路途遥远,钱粮半路损耗不少,说起来也很正常,河东、晋中到关中如此漫长崎岖,本就是一条糟糕的补给线。
关中拿下之后,长安有兰陵王及五万常备兵马驻守,无须再把大量钱力物力堆在前线,此消彼长、日积月累之下,问题可不就出来了?
高熲知道张延隽并不是皇帝安排来‘敲打’他的人之后,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你查出什么人来了?如此胆大包天,不是一些小胥吏有胆子干的。”
“是。我朝动用大军的时候,还有好些东西没用完存放在哪里,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其中有些部分确是直接调给洛阳那边充做公用了,但怎么说也不能一下少那么多。杨素连发三道公函,仓储那边都发不出钱粮来,原因只有一个,钱粮物资都被他们一层一层贪了。”
“我的人一路查下去,发现驸马都尉、汾州刺史崔达拏,晋州道卢思道、陆乂、薛道衡有上谷守将张伯伦等一些地方大员都牵扯其中,不清不楚…”
高熲几乎气笑了:
“你看,你现在清楚陛下为什么放着那么多三河人士不用,要用我这个周国降人了吧?”
河东、河北诸大姓仗着自己的门第、关系,居然敢将公家财产视为私物,不把朝廷威严放在眼里!
相比起来,目前在陛下眼里,反倒是关中诸豪族要可爱听话得多。这些年陛下对鲜卑诸贵打压太过,已然造成了权力天平的失衡…
“你马上把你所见所闻整理一下,写一篇公函发给我,尤其是你查出的账目,原本转给陛下,副本务必要清楚明白的移交到我府上。”
“是。”张延隽表现得很是配合。
“还有,”高熲脑子里忽然浮起起一个讨厌的身影,停下脚步,张延隽不解地看着他:“这件事情,难道裴世矩也知情吗?”
张延隽:“他既然与杨素一道督建洛阳,洛阳那边的事情便瞒不过他的眼睛。”
“我说怎么这个时候陛下把裴世矩调回京城来…”
张延隽有些犹豫:“右相打算直接摆明车马?会不会太冒险了,我认为只要责令他们追查,把漏洞补上就好…”
他也逐渐明白过来。
改制一事不知道要动多少人的利益,稍有不慎,新政就会连同施政者一道粉身碎骨。
以陛下谨慎的性格,牺牲高熲也就算了,绝不会把朝廷的稳定大局给葬送掉,一旦高熲的新政失败,就要做好被牺牲、黯然下台的准备,而裴世矩就是皇帝用来接替他的人。
也因为如此,裴世矩必须跟此事保持距离。
他同样不想被卷进去。
‘此人虽有能力,但遇上大事还是未免太过犹疑。
‘大丈夫处事,只要立身持正就好,其余还有什么可怕的?’
高熲扫他一眼,心里冷笑,头脑忽然清醒了很多。一股‘拯社稷危亡舍我其谁’的气势又涌了上来,道:“荒谬!不查?这么说我们那么多仓储倒是成他们家的了?”
“要他们交税他们一个个推诿喊穷、故意不交就算了,而那些仓储里不翼而飞的物资,那些本来都是朝廷的东西,朝廷想要拿回来,反而要低三下气地求他们吗!”
太极殿,高纬端坐在龙榻上,饶有兴致地听探子们听墙根听来的话,太子则抱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奶娃娃站在一边。
寿阳公主相比几天前貌似又壮实了一些,十分玉雪可爱,但非常调皮,觉得被哥哥拘在怀中很不自在,不停地踢蹬着小短腿,咿咿呀呀地抗议着。
看太子吃力依然不敢撒手,怕摔了妹妹的样子。高纬眼底带了几分笑意,伸手把寿阳抱了过去。
高珩看着父亲,终于还是张了口:“阿爷,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高纬好不容易镇住在他腿上蹦蹦跳跳的女儿,偏头望着儿子,这个从一出生就被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
“阿爷明知此事干系重大,就这么放心交给他们去做?”
高纬很耐心地说道:
“你知道朝廷培养一个合格的官员要多少年,要耗费多少成本吗?你知道从普通官员要提拔到宰相,我要耗费多大的心血、倾注多少资源去磨炼吗?你是君,他们是臣,臣子食君之禄,不就是要为君分忧?我花那么大的代价培养出他们,难道是让他们吃干饭的?”
几个反问,让高珩不知道怎么辩驳。
“彘儿,对你来说,这个案子是麻烦,但对很多下面要做事、想做事的人来说,它是一个机会。”
高纬慈而威严地注视他,拍拍屁股底下的位子:
“你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是未来的天子,在他们眼里,你高高在上、至尊至贵。你不需要亲力亲为,你需要做的,就是把麻烦交给那些看到机会的人去办,然后把好处直接摆在他们的面前,告诉他们只要能把麻烦解决了,他们就能把这些好处统统拿走。”
“这就是…最基本的驾驭臣下之道。”
第三百八十三章刁难
到了高熲这个层次,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关注,一言一语都会有人深思,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故而他进宫觐见皇帝,深谈整整一日的消息根本瞒不了人。
邺城的风云也随之变得莫测起来。
而远离邺城的庐江却是一片安宁,至少表面上如此。
夜色已深,大雨如覆盆之水,劈头盖脸洒落,军营里依然灯火通明。
王琳解了甲,负手站在帐前,静静盯着被黑暗笼罩的雨幕。大雨下了三天,一刻也没有停歇,营地里一片泥泞,偶有几棵花草顽强地冒头,马上又被夜里巡视的兵卒给踩下去…
他悠悠叹了口气:“一年年挥师征战,一年年无功而返。本来陈主驾崩,南朝的新帝陈叔宝庸弱无能,正是举兵南下灭亡陈国的大好时机,可朝堂诸公的意见却与我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尤其是高熲,不支持我也就算了,竟还要遣使南下,搞什么缓缓图之?”
“哼,我看他再怎么做好脸色,只怕陈叔宝也未必领情,反当我朝怕了他。唉!”
他心里是很沮丧的,他这边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兵马都已经摆在前线了,结果朝廷的一道敕令下来,就将一万精锐拖在这里动弹不得。
李德林出使南朝,本可直接往秦郡和陈军对接,听说王琳在庐江,大老远绕路过来,把皇帝的旨意又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
这不是上门打脸来了?
王琳一肚子委屈无处宣泄。
他哪里知道李德林心中的恐惧?李德林害怕自己这边刚到陈国,后面王琳咔一下和陈军干上,届时他除了落得一个郦食其的下场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贺若弼和淮南的一干文武在王琳身后,默不作声。
跟王琳相处久了,他们很清楚这位大都督不是每个问题都需要答案。人老了都很固执,尤其是王琳这种身怀仇恨的老人。这样的牢骚在平日里也不知听了多少次,贺若弼愣是一次态都没表,而他也看得出来,王琳对和南朝修好的事情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如果只牺牲一个李德林,可以换得战机一鼓作气收复江北失地、直捣建康,相信王琳不会有半点犹豫。李德林的预防针不是没有道理的。
“朝上诸公想必有更重要的考量,大都督还是莫要置气的好。”
贺若弼见王琳又不吭声,硬着头皮出来劝道:
“陛下英明神武,号令如一,陈主荒淫庸弱,亲近小人,待他国内人心丧乱,我再出兵,定能一战功成!况且如今正是春夏之交,江淮卑湿,大都督聚兵于此,一旦疫病发作,反为敌军所乘,以大都督统兵之能,便算能全尾脱身,也未免不美。”
王琳冷冷望着他,半晌才道:
“难得,你在历阳、庐江被黄法氍打得节节败退,现在居然沉稳持重起来。不错不错,深有长进!只是你此计还是未免消极而进取不足,如君之所言,我大齐还要将伐陈灭周之大业拖到何等境地?”
“高熲、苏威、裴世矩这些正得圣眷的文官,平日里只知道摇摇笔杆、动动嘴皮,他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在前线刀山火海的艰辛?咱们是恨不能立时便一鼓作气将南朝、伪周统统扫灭,好挣出一个万世不易的太平来,这样大伙就都能安心,你说是不是?”
贺若弼一听这话,面皮渐渐涨成一团大红布,险些把后槽牙都咬碎。
这老家伙分明就是胡搅蛮缠!难道他贺若弼不希望尽快扫平南朝吗?
贺若弼哪里还能不知道,因为他站在高熲这边,不同意王琳激进的方略,还一纸奏疏把王琳给告了,一心要灭掉陈国的王琳就把贺若弼记在了小本上。
为人臣子,在其位谋其政,贺若弼半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便算是他怀了要挤走王琳的心思,那也纯粹是王琳昏了头,居然想拿淮南好不容易稳住的基本盘压上去豪赌,陛下绝不会准许!
谁最强大谁就最正确,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道理。
贺若弼永远站在正确的一方。
他如今获封车骑将军、历阳郡公,在淮南各军之中,论地位、论威望仅次于王琳。贺若弼心里很清楚,他如今的荣宠恩遇是怎么来的。
他不似高熲、杨素等人一开始就在陛下身边打转,简在帝心。除却显赫的战功之外,更能让陛下记住他的只能是他与王琳相左的立场。
王琳在淮南经营多年,整个淮南上下都是王琳一手提拔,几乎是王琳的一言堂。为了插手淮南,北齐朝廷从孝昭皇帝开始就没少做努力,到了现在王琳依然具有相当影响力。卢潜被调到了长安,朝廷需要再扶持一个能制衡王琳的人。
还有谁能比贺若弼更加合适呢?
贺若弼若是站在王琳这边,陛下和朝廷还能需要他?
因此他此时也是不假辞色,直接怼道:“行军作战,未虑胜当先虑败,大都督是当世名将,这样的道理想必不用我告诉大都督。”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见气氛僵硬,赶紧出来转圜道:“好了好了,不要争了,大都督是报国心切可以理解,贺若弼所言‘稳中求进’的万全之策也没错,确实是不容忽视。咱们同为大齐臣子,都是一心为国嘛!些许不快,何足挂齿呢?”
王琳淡淡瞥了一眼这群墙头草,知道他们必定是听见了什么风声,这才敢把立场转得这么快。
李德林到庐江,除却带来了皇帝的私下训斥,更带来了王琳很快要荣升左相的消息,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颁布正式的旨意而已。
王琳一走,贺若弼就成了淮南最高的军政长官,俗话说得好,现官不如先管,你王琳就算成了左相,也不能把手再插到淮南来,满朝文武都看着呢。
有了这一层考量,原本王琳那边的人都渐渐朝贺若弼靠了过去,没靠过去的,对贺若弼说话也客气小心了许多。
王琳不屑去理会这帮墙头草,而是深深地在贺若弼脸上扎了一眼,语气冷冷道:
“克敌之要在于临事制变,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哪里能事事考量得那么清楚?灭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贺若弼你不是一向自诩智谋无双,想必定有高见了?”
换成平时,王琳用这种口吻,贺若弼肯定就不敢再说了,免得和他正面冲突。但今天他被王琳拱出了火气,傲气十足地一扬下巴,胸有成竹道:
“我本不欲宣扬,但既然大都督问起,我就姑且说一说……我确实设想过,如果是我来主导灭陈之战,我会怎么去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