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担当
吐谷浑频频兴兵垂涎洮、岷,是有历史渊源的。
夸吕死了一个儿子,仍然放下身段遣使求和,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话说吐谷浑一十四代酋长慕容伏连筹在甘南修筑洮阳与泥河二城,被北魏侵占,吐谷浑自此就和中原王朝有了一桩心病……后来凉州动乱,凉州人万干菩提等人囚禁刺史宋颎,宋颎无奈之下求助慕容伏连筹,慕容伏连筹趁势取了凉州,摇身一边,从客人做了主人。
凉州阻在河西通路上,是北魏的一条重要商路,不管是高原上的牦牛还是西南奇珍,无不是路过此地输入北魏。慕容伏连筹抢下凉州以后,“关檄不通,贡献路绝。”
可谓是两败的局面。
慕容伏连筹之子慕容夸吕继位的之后,一改父亲在位时和魏国(当时已经是东西魏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频频对魏示好,更迎娶了魏国公主为妻,朝贡不绝。
他还心慕汉化,愿意学习中原文化,阳夏太守傅标出使吐谷浑时,见到他床头摆着几卷书籍,因此夸过他“通文墨”。
吐谷浑在他统治的时期,正值巅峰。史载夸吕始自号为可汗,居于伏俟城,在青海西十五里。地兼鄯善、且末,东西三千里,南北千余里。
但如果说夸吕对中原王朝友好,那也是纯属扯蛋。在这位吐谷浑可汗看来,遣使求好归求好,抢劫归抢劫,一码归一码,于是西魏及北周二朝就出现了这么一股怪象:吐谷浑年年遣使纳贡,上表称臣,但西疆边塞却年年有大将示警,这个侵犯北周边疆的不是吐谷浑还能是谁?
想出兵征讨吧,前脚吐谷浑刚抢劫完,后脚他们的使者就来了……一则伸手不打笑脸人,二则吐谷浑那破地方周军一时也摸不到,只能选择原谅他。
一次两次北周也就忍了,可夸吕却是年年都来,搞得北周火气外冒。
就是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夸吕欺人太甚!
在公元五五三年,终于让北周逮到机会,这一年夸吕遣使访问北齐,在回来的路上,原州刺史史宁知道了他们的踪迹,率轻骑袭杀赤泉,俘虏吐谷浑仆射乞伏触、将军翟潘密,胡商两百余人,驼、马数百,丝绢布帛等财货数以万计。
一记耳光响亮的打在夸吕脸上,火辣辣疼。就这还没完呢,公元五五五年,突厥木杆可汗假道凉州,悍然攻入吐谷浑,北周还不忘在夸吕脸上再踩一脚,命史宁率骑兵跟在突厥身后捞便宜,组团胖揍吐谷浑……夸吕仓惶之下奔逃南山,木杆分兵围剿,接连攻破树墩、贺真二城。
可惜木杆可汗志在财货,也根本没把夸吕放在眼里,获得了夸吕囤积的珍宝之后就施施然回返。
吐谷浑是苟了一条命,但也实力大减,560年,贺兰祥征讨吐谷浑,将洮阳、泥河二城再次抢回,吐谷浑周遭部落多有脱离吐谷浑归附周国的迹象,吐谷浑战力不好说,但也有拼命三郎的精神,次次被按在地上打,次次不怕痛,比小强还要顽强。
因此,夸吕遣使入齐,未必是真怕了高纬。
一方面,实力摆在那里,北周按着吐谷浑打,北齐按着北周打,北齐显然是强于北周的,夸吕纵使有一种懂王般的迷之自信也晓得要好生观望一番,看看齐主对吐谷浑的态度再说;二则,刘方挟三百士卒在洮水北岸冲杀吐谷浑大军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夸吕还是有点畏惧的。
处于种种复杂的心思,吐谷浑大王子世伏踏上了去往邺城的通路。
高纬得知情况之后,有些啼笑皆非,他愕了半晌,卷起手上书本,从摇椅上坐直了,指了指立在一侧的裴世矩,笑道:
“让你猜中了,朕是个讲信用的人,愿赌服输……说吧,你想要个什么赏赐?”
裴世矩对着皇帝团团一揖,然后就有些拘促地站在原地,尴尬陪笑道:“臣也只是瞎蒙的,不敢向陛下讨要赏赐,所以,这事臣看还是算了。”
裴世矩入仕以来,三次荣登高位,三次遭到贬黜,可谓是大起大落。这次就因为小小的拍了一下马屁,劝陛下修缮宫殿,就被连降三级,一脚踹回原点,一夜之间,从朝野瞩目的右相人选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狗不理,裴世矩也感到很委屈啊!
裴世矩算是怕了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他根本把不住皇帝脉,而皇帝却好似对他所思所想门清,这是最让裴世矩感到郁闷的!
裴世矩名门出身,天资聪颖绝伦。博闻强记不说,更难得的是他处事圆滑,打小有一样天赋技能,不管身边人性格有多*蛋,他都可以相处融洽。聪明人智商情商都高,没事就喜欢琢磨,琢磨人,更喜欢琢磨人心……也是凭着这一项特质,裴世矩总能把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事情统统摆平。
可到了皇帝这里就好像不太管用了。
按照常理来说,皇帝该喜好奢华吧?该喜欢美女吧?
没有宏伟的宫殿怎能凸显帝王的尊贵?没有美女怎么能填补帝王的孤独?
可这些眼前这位陛下统统都不感兴趣,妃子拢共就那么几个,宫女也差不多都遣散回家结婚生娃了,宫里都几乎找不到低于三十岁的女人!
民间谈论起都说这位陛下清心寡欲,是一个勤俭爱民的好皇帝,对于臣子来讲,这样的皇帝太过完美,除了建功立业几乎没有**!
这就很难受,裴世矩每每想拍个马匹却总找不准方向,几次被教育做人之后,裴世矩再也不敢猜皇帝的想法了。见裴世矩满头大汗,高纬将手中书本放在桌上,眼底露出一抹了然的意味,而后嘴角勾起一抹笑,催促道:“不行,君无戏言,快点,朕的耐心有限。”
裴世矩情急之下,眼睛乱瞟,恰好瞄到落在桌上的书册,急中生智道:“臣就要陛下方才看过的书!臣就要这本书,别的都不要。”
高纬不置可否,反问道:“朕都付了一个许诺了,你只要一句话,荣华富贵全都有了,旁人得了恨不得让朕给他们封公封王,你就要一本书?为什么?”
裴世矩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脱口而出道:“臣看陛下翻阅此书良久,想必这书学问精深,很值得一学,臣若是能得之,一定日夜背诵!”
“这就是一本《论语》而已,你不会想告诉朕你学富五车,却连一本《论语》都没看过吧?”皇帝悠悠说道,黑黢黢的眼睛同一潭冷水,看不见丁点情绪。裴世矩后背冒汗,眼睛下意识又瞟了桌面一眼,只见那本书封面微卷,上面的的确确写着“论语”两个大字,一时尴尬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
高纬又长叹一口气,略显失望,又捡起桌上书本,摩挲封面,定定看着,忽然又问道:“裴卿,你可知道那你和高卿比究竟差了什么?”
裴世矩一楞,怔了半晌,倒是难得坦然一次:“臣不知。”
高纬道:“是担当。”
裴世矩继续发呆,好似想明白了什么,又好似什么也没明白,高纬拿起那本《论语》从摇椅上起身,走到裴世矩面前,对他说:“从前朕没见过你的时候,就听说裴讷之有个儿子,是青年俊彦、天下良驹,朕执掌天下的时候,国家危机四伏,朕需要人才辅佐朕,所以朕把你征召过来了……朕可以摸着良心说,朕十分欣赏你的才干,重用你,朕从来不后悔!”
裴世矩心神巨震,呆呆看着陛下,眼眶莫名酸涩。
皇帝却不管他真情流露,自顾自说道:“朕知道你脑子活,想法多,什么事情交给你,你总能办好办妥帖……但你,总是少了那么一点担当,少了那么一点……舍身为国的气概。
“这就是朕最终选择了高卿,没有选择你的原因。
“昔日朕重用祖卿,满朝文武都说祖卿人品低劣,不堪重用,但朕还是重用了他,为什么?因为祖卿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他起码是爱国的,也是真心为了国家要做一番事业的。你裴世矩是能力不如他们?还是比他们笨?都不是……你只是少了一点担当。”
皇帝语气感慨,拍了拍他的肩膀:
“昔日,兰陵王兄酒后失言,说国事既家事,满座公卿为之色变,朕心中却欣喜,朕对大家说:如果所有人都能把国事当成家事一样用心,何愁敌国不灭,何患天下不平?朕一样是真心的……现在朕把这话再送给你,你既然有鸿鹄之志,就不要把心思花费在蝇营狗苟上,拿出点担当和气魄来,让朕看看,让天下人看一看,你依然是朕的千里驹,依然是大齐栋梁。”
“臣,臣……臣遵旨。”
皇帝说到此处,裴世矩早已支撑不住,脱帽伏地,几度哽咽。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话说吐谷浑使臣从伏俟城出发,抵达邺城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河北早已入冬,天地间一片苍白,上朝之前,宫人早已在太极殿内支起了十几个火盆,依然驱不散殿中寒意。
世伏还是第一次做为使者出使别国,心中忐忑,好不容易越过那一排排守备的甲士,来道御阶前,将手中书信高高捧起:
“外臣慕容世伏,见过上国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愿大齐与吐谷浑互为邦交,永结盟好!”
ps:我前面讲剧情到后期很多人不理解,并不是说章节要写完了,只是剧情分段到后期了,因为划分的前段是种田,中期是灭周,后期是一统天下,按照要不了一两年,陈顼、宇文邕、佗钵这些都会死,统一的步伐即将拉开序幕,后期是剧情的总爆发,并不是说要完结了。
第四百二十章朝贡(上)
高纬早就听说吐谷浑地方鄙远,杂糅氏、羌,比之漠北突厥还要原始野蛮,估计吐谷浑也不会明白什么叫做礼仪尊卑,可没成想这位吐谷浑大王子倒是颇通礼数,做事说话都很有中原人的章法,不免让高纬多看了几眼。皇帝将目光收回,低沉开口质问道:
“你家可汗夸吕先动刀兵,趁我不备劫掠洮、岷,现在又为何遣使来朝见朕?他莫非以为,只要他服个软,朕就会对前事既往不咎了吗?”
夸吕为什么遣使来朝,高纬心里门清。夸吕年迈之后愈发昏聩,总是做出一些不自量力的举动。他遣使来朝,只是为迷惑高纬,求一个中场休息,并不意味着夸吕就真的是真心臣服于高纬了,这个大王子回去之后,短则四五月,迟则一两年,夸吕一定会再出兵劫掠。
明白这个关节之后,高纬对大王子世伏也不可能表现出什么友善的态度。于公于私,他都是必要先开口质问一番的。
殿上群臣哄然大笑。
夸吕的那点小心机暴露于人前,让世伏也感到一阵羞愤难堪,一时间恨不能钻进砖缝里去。但世伏毕竟是吐谷浑储君,这点镇定还是有的,羞赫了一阵之后,这才用着生硬的中原官话硬邦邦道:
“吐谷浑曾经和大齐约结盟好,对洮、岷二州用兵确实是我国做的不对,但我国在高原上,地处偏远,决定动兵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大周已为大齐打败,这件事是一个误会,请上国皇帝陛下明察!”世伏痛心疾首的垂泪涕泣道:“我兄弟伏允为贵国大将所杀,我父本来伤心欲绝,但听说是伏允擅杀贵使才招来祸端之后,立即下令将他的首级抛之于荒野,任胡狼啃食……我家可汗一片赤诚,请陛下明鉴!”
世伏虽然是胡人,但从小受母亲影响,爱慕中原文化,比他老爹夸吕更知道什么叫做摆弄是非。此言一出,登时就有一种大巧若拙的感觉,不但把自己的责任撇干净,更明里暗里说:吐谷浑是尊崇大齐的,是对大齐友好的,先前的战端完全是误会一场。
高纬听了就有些隐隐不舒服,这种敷衍的外交辞令听多了真让人火大。
世伏这话摆出来,高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追究,我大齐堂堂上国的面子放在那里?可如果追究,该如何追究呢?是派遣大军去高原上找夸吕打一仗,还是干脆就在这殿上打嘴仗?
再说了,夸吕还死了个儿子呢,就这夸吕还主动服软求和,高纬要是死咬着不放,那未免也就太不近人情了……高纬神色平静,却并不恼怒,只神色淡淡道:
“既然如此,这件事倒是朕误会了你们……可朕还听说,数月前,西域有一小国前来朝贡,也是被你们吐谷浑的人截杀在半途,可见你们对中原上国并不如何恭敬呢。”
世伏脸上见汗,神色慌乱了一瞬,然后说道:“居然有这种事情?”
见皇帝神色不悦,他连忙躬身行礼,解释道:
“陛下容禀,吐谷浑地域偏狭,幅员却广阔,不但有鲜卑人,更有氏人、羌人还有高原上的西羌,我家大汗虽然是名义上的吐谷浑大汗,但对于帐下诸部酋长并不能完全约束……”
“——行了,朕知道了,夸吕又是不知情对不对?”高纬揶揄道,神色依然淡淡,“这一回,朕姑且就信你一次,我们中原人有一句古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朕对吐谷浑可算得上宽容大度了,再没有下回了。回去之后,要你家可汗严格约束部众,若再敢向我国挑衅,朕必命大军征讨之。”
世伏为皇帝气势所迫,只能满头大汗、唯唯诺诺应是。闲聊了半晌,皇帝话锋一转,问道:“朕听说,你们吐谷浑在甘南、蜀北之间,最远可达西域。朕恰好对西域也颇感兴趣,朕且问你,西域有多少国,有多少人口,算不算富庶之乡?”
见世伏怔楞在那里,皇帝解释了一句:“朕就是随便问问。”
世伏松了一口气,连忙为皇帝解释道:“好教陛下知道,这西域在葱岭以西,领土广袤,但偏僻荒凉,四处都是风沙,有的戈壁走上几天几夜也见不到人影,但此处胜在连接中原和西土,商路发达而已,勉强算是富庶地界。其中少说也有数十个小国,诸如康国、高昌、鄯善之类的,已经是其中佼佼者了。”
“数十个国家呀?”皇帝若有所思,说道:“那情况一定很混乱复杂吧?”
“是的,这些西域小国虽然人口不多,军队也不强,但时有相互攻伐的事情发生,实在算不上太平。”
世伏讲到此处,高纬上身微微前倾,神色难得认真起来:“朕想遣使访问西域诸国,但自前魏和西域道路阻绝以来,中原对西域实际已经不甚了解,你们可愿为我朝引路?”
前魏之所以和西域道路阻绝,还不是他爷爷慕容伏连筹的手笔?世伏脸色尴尬,但也立即反应过来,郑重许诺道:“这是外臣的本分,大齐使者若来,我们吐谷浑一定派人护送贵国使者进入西域。”
高纬满意颔首,“王子有心了,不过派人护送大可不必,朕的使者可以从瓜州横穿大漠进入西域,吐谷浑只要为使者引路就行了,别的不用费心。”
世伏讪讪陪笑道:“外臣明白了,外臣回去就挑选几个通晓西域事务的人来送给陛下。”
“嗯,”高纬颔首,问:“大王子准备什么时候回国?”
“外臣预备十日后就回国。”
高纬摆摆手说道:“千里迢迢来,这就要走了?这件事先不着急,现在大雪时节,天气酷寒,道路难行,如果大王子在半路上出现什么差池,那岂不是成了朕的罪过?……大王子何不多待上一些日子,等入春雪化再行不迟,正好,朕看大王子你面善,想和你多聊两句。”
世伏心里一惊,正要婉拒,这厢皇帝又发话了:“恰好,再过一月,塞北诸部、各地藩王都要入京朝见,今年两次大胜,朕正要好好操办一番,如此盛大的朝会,吐谷浑如果无人参加,那岂不是不给朕脸面?”皇帝语气幽幽,似有深意,世伏在重压之下,推诿不得,只能遵从。
第四百二十一章朝贡(下)
做为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慕容世伏自然不会傻乎乎的将皇帝的这次“挽留”做等闲看待。
须知两国邦交最讲究的是体面,是互相给脸。大齐皇帝如此粗暴甚至可以称得上蛮横地将他扣下,在他看来,已经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这个高家天子对于吐谷浑绝无好感可言!
那么皇帝将他扣下又是为了什么呢?
拿他做人质,进而要挟夸吕?
这一条基本可以否定,扣押人质做为威胁,拿基本是没有开化的蛮夷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北齐泱泱大国,难道连这点体面都不要了?二则,人常道: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世伏十分了解他的父亲夸吕,其人一向寡恩无情,不管对谁都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夸吕若是铁了心要和大齐做对,绝不会因为世伏被扣押就动摇,夸吕又不是只有世伏一个儿子!
伏允的脑袋让人砍了,父亲不但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反而命人将伏允的脑袋抛弃到荒野里,任胡狼、野狗啃啮,还是世伏偷偷摸摸让人找回来安葬的……伏允勇猛果敢,是吐谷浑少有的勇士,平日里夸吕对他好的让世伏都感到嫉妒,谁想到临了了居然是这么一个下场!?
就算世伏被皇帝给砍了,恐怕夸吕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世伏不信这位陛下没看清夸吕的为人,那么,天子将他扣在邺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慕容世伏百思不得其解,日夜悬心,这暂且按下不提。
到了十二月中旬,各地藩王、塞北诸部依次入京朝贡,冷清的邺城似乎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各方各国的使节往来不绝,闭塞的商路一夜之间又活络了起来,车马塞于路途,慕容世伏对于邺城的繁华总算是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米仓流油,珠玑满斗,士民富庶,来朝见天子的使节队伍从南门排到了御街上!
这才是一个泱泱大国该有的气象!
昔年慕容世伏听母亲讲述她曾经在长安、洛阳时的日子,一度神往不已,从伏俟城辗转来邺的时候,他还特意从长安路过,觉得长安真是天底下最好、最繁华的所在了,可近月来他发现邺城的宏伟繁盛还要远远超过长安,这又让世伏心底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对于慕容世伏,高纬其实已经没有多去关注了,直到大朝会的前几日经过人提醒,才忽然想起来。
“唔,是那个吐谷浑大王子慕容世伏?朕都差点忘了。他近月以来过的怎么样,言行举止,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高纬端起茶汤,抿了一口,而后问道。神色间也不甚重视的样子。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而后恭敬道:“慕容世伏近月以来倒也乖觉,只在能游历的地方行走,还严格约束属下,遵守我朝规矩、条例,言行谨慎,举止并无不妥当的地方。”
“嗯,”皇帝点头,“是一个聪明的。”
“臣想请问,陛下到底对这个慕容世伏做了什么打算?不管是杀是放,还请陛下给一个准话,臣等也好早做安排。”高颎性子急,有些受不了皇帝的云里雾里了,也不顾好友苏威暗暗扯他袖子,径直发问道:“若是杀,臣立即安排户部筹备军饷,支持西征,若是放,陛下总要给一个说法的……之前陛下无故扣押他,已经不能算是两国邦交的正常态度了,夸吕是主动求和,大义并不在我们这一边啊陛下!”
高纬抬起头,狭长凤目微眯,扫了高颎一眼,微有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对自己的宰相,语气诚恳解释道:
“朕这里并无什么说法,朕说朕真的就只是看他比较顺眼,所以才多留了他一些时日,你信不信?”
“……”
看高颎的表情,显然是不怎么相信的。
高纬有些拿这头倔驴没有办法,只好说道:“是真的,朕只是觉得这个大王子颇通礼数,和朕以往见过的那些胡人都不一样,心理好奇而已……朕听说他是夸吕正妻生的孩子,和夸吕的其他子嗣当然是有很大不同的,朕想试试看,能不能降伏此人,为朕所用。”
高颎不住摇头:“恐怕很难,非我族类,眼下他对陛下自是恭顺非常,可一旦回国,他会如何鼓噪国人对付我们,还是说不准的事情。”
“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高纬意味深长的哼哼,“这话早就被用烂了,你要这么说的话,汉武帝的金日磾这么说?苻坚的王猛怎么说?朕的岳丈斛律光还是高车人呢,这又怎么说?反观司马家,不光是同族,还是同宗呢,结果又怎么样?一个大好的河山,还不是被这帮败家玩意儿败光了。可见要治理好国家,搞种族歧视那一套是没有用的。”
末了,还补充道,“那都是当政者为了掩盖自身无能刻意制造出来的东西,我们是泱泱大国,立于寰宇之中,我们要放眼四海……这天下那么大,除却汉人之外,族类不知凡几,难道我们要将他们一个个灭绝吗?就算我们武力再强大,那要杀到何时?我们将他们纳入中华,同化他们,不比动刀兵爽利?”
“陛下英明!”还不待高颎再度开口,苏威赶紧出来和稀泥了。苏威知道,高颎在对外事务上和皇帝在观点上有着本质上的冲突。皇帝对付外族,历来是拉拢为主,威吓为辅。而反观高颎,虽然不支持妄用刀兵,但对于皇帝拉拢外族的举动,还是存着深深的疑虑。
这种观念的不同导致君臣之间必然会有激烈的言语冲突,再不介入恐怕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苏威快步上前,深深一揖,撇开话题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报与陛下知晓,各地藩王和胡酋都已经抵京等候后日大朝会觐见,名册和封赏都已经备好,但是这里还有一桩要紧事,这次大朝会规模比历年宏大,陛下看是不是该把大朝会地点改在西苑?”
高纬气消了些许,疑惑问道:“宫里不是正可朝会吗,为什么要搬到西苑?”
苏威支吾着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暗示高颎,高颎拱手说道:“启禀陛下,东宫尚在修缮,让外臣见了难免损失天家威严,西苑地方广阔,足可容纳上万人,又有有铜雀、冰虎等宫殿,宏伟壮丽不下于太极、昭阳,正好做为朝会地点。”
高纬沉着脸不说话,他很想怼回去,否决掉高颎的提议,改回在太极殿朝会,或者干脆变成露天朝会,朝会后再带着群臣去打猎,正好气一气这头倔驴!
但理智又让他冷静下来,毕竟,高颎的提议确实已经是最好的提议了,他没有理由拒绝,也就只能将那种任性的想法抛到脑后。
没办法,这个宰相是自己选的,再如何不爽也只能忍着。
《论语》里有一句话,“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意思是,当国君是多么无趣的一件事啊,主要原因是说了话没有人敢违抗。可能很多人不懂,说话没人敢违抗难道不是一件乐事?殊不知,正是因为没人敢违抗,国君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得负责任。
一旦不小心说错一个字或者做错一件事,就有面临斑斑青史的口诛笔伐!
试着想想,一个人长期生活在这种重压之下,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偶尔有点个人爱好,在朝臣们看来,不是乱政,就是骄奢淫逸,一个帽子比一个帽子大。一旦做错了什么,马上就有倚老卖老的出来,拿着一点小事做文章,长篇大论,比唐僧还啰唆。更要命的是史官,史官手中的笔最是杀人于无形,毁人不倦。
昔日鲁国君主鲁隐公,不过就是私下带着人去巡视了一下国土,视察了一下民生,鼓励了一下渔业,就被史书上记了一笔:“公矢鱼于棠。”矢是陈列的意思,说鲁隐公在棠大肆陈列渔具观看……后来《左传》里还把他刨出来做负面教材,调侃说失了君王体面。
高纬也偷偷摸摸看过自己的起居注,差点把颜之推投进大牢咔嚓来上一刀。
而据颜之推说,这还是经过他几番斟酌、修改后的结果。
原来按照儒生们的标准,他这个天子完全就是不合格……没办法,总不能真把人咔嚓了吧?那样的话高纬在历史上的名声岂不是更加恶劣?在封建时代这种“唯德论政”的时期,一句“帝耽乐嬉游,暱近群小。”就能把高纬名声败得干干净净。
除了忍着,还能怎样?
高颎谏议得已接纳,次日,皇帝下诏十二月二十四日,在西苑铜雀台举行朝会,除却各地留守的藩王之外,所有宗室、勋亲、大臣全都要参与朝会。得到皇帝指令的西苑关门大开,一片肃穆朝贺声里,一众王公大臣及各国使节列成长队,进入铜雀台。
这时慕容世伏早已落座,一杯接着一杯喝闷酒。身边坐着两个形容奇怪的人,他们穿着齐人的服饰,看样子也是显贵出身,但行为粗鄙,毫无体面礼仪可言,只顾埋头大嚼。胡须上粘着发亮的油脂,旁边的食榻上已经堆上了一大堆的肋骨。
慕容世伏怀疑再给他们一头羊,他们也会吃得干干净净。
世伏好奇之下,与他们交谈,才意外得知,这二人并不是什么王公显贵,也不是什么将军,而是塞北诸部之中的两个小部落的酋长,一个叫拓跋山岳,一个叫乌木泰,前者是鲜卑人,后者是契丹人,拓跋山岳很坦率地告诉世伏,“我本是北燕州一个部落的酋长,后来带着部落迁入了肆州,如今是大齐正七品上的武毅将军。”
大小也是一个官,世伏会心一笑,呵呵跟人碰了一杯,然后又用鲜卑语询问:在大齐过得如何?
拓跋山岳颇为自得,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绯衣,说前日皇帝赏的,用的不是鲜卑话,而是磕磕巴巴的汉话,而后又指着腰带上悬着的金鱼袋,说这些都是陛下赏的。还说他们现在早就不放羊了,学着汉人种田,住在城郭里,每年光是卖马得的利钱,都足够养活部落里上千口人了!
听得一旁的乌木泰也点头不已。
而世伏则目瞪口呆,追问道:“你们都不放牧了?都和那些汉人一样住在城里?”
“和汉人一样有什么不好?”几个酋长用看乡巴佬一般的眼神看着世伏:“草原多艰苦呀?不但要放羊,还得对付其他人抢劫,遇上个天灾,老人、小孩都熬不过去,全都得死。住进城里多安全?没有狼叼我们的羊,没有马匪来抢劫我们的女人和孩子,迁入长城以南后,我们的孩子很多都养活了。”
至于传统,那能值几头羊?
酋长们表示十分不屑,乌木泰这个契丹人更是明确表示,那种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他们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以前是没见过汉人的花花世界,还以为天子住在帐篷里,现在见识到了,谁还稀罕回去?我已经给自己和老婆孩子们都改了汉名汉姓,受了大齐朝廷的册封,从今往后,是真真正正的齐人了!”
“这中土啊,连喝的水里都淌着蜜浆,空气都是香甜的!”
一众胡酋纷纷点头。
只有慕容世伏默默坐在原地,开始怀疑人生!
第四百二十二章梁王
大齐国势日盛,北朝天子的权威也日渐隆盛,无人敢缨其锋芒。就算是南朝和突厥,与大齐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也无人敢跳出来给天子找不痛快。
这一场大朝会,开得可谓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皇帝照着惯例说了几句场面话,交代大家吃好喝好,也就宣布散朝了。
尽管无聊,尽管没讲一点有实质的东西,但毕竟是必须要走的流程,是万万不能越过的。
慕容世伏忐忑了一整天,原以为北齐这边还要整什么幺蛾子刁难他,结果却是一句也没有提过,直到他小心翼翼提出要走的时候,鸿胪寺那边也没说出半个不字来,只让他一路保重……连月的忐忑和算计都落在了空处,这让他感到庆幸的同时又隐隐颇觉失望。
与慕容世伏待遇相反的是梁王萧琮。
做为高纬麾下唯一一个裂土封疆的异姓藩王,萧琮对于北齐中枢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上次北齐举国伐周,江陵还支援了五千军队,并粮草、辎重无数;皇帝下诏让宇文述、尉相愿南下的时候,萧琮更是大方开放边境让齐军进入,战胜之后也没有提一点领土要求。
萧琮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楚,虽然他也是一国之君,但他这个君和皇帝这个君差距实在太大,齐国皇帝只需要吹口气,就能让坐守江陵一隅的梁国灰飞烟灭。
因此,萧氏父子降伏于齐后,一直谨守臣子本分,不敢逾越分毫,对于齐国号令,也无有不遵。
这次朝会按照往年惯例只要萧琮遣几个堂兄弟去一趟就行,但今年皇帝特意下旨到江陵,请梁王“赴邺一叙”。皇帝赫赫天威似有千钧之重,萧琮不敢不来。
但萧琮对于此来的前途,心里的看法是悲观的。
不但萧琮,梁国上下也都是一样以为梁王此去是凶多吉少。以前边上还有个北周,梁国还有得选,北齐不敢乱动,现在长江以北全都姓了高,这大齐皇帝日日对着自己的堪舆图看,看见江边上还有一块还不属于他,难道不觉得突兀吗?不感到刺眼吗?
是以,萧琮一去,很有可能就和楚王入秦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搞不好,整个梁国都会被顺势吞并!
萧琮虽然忧心如焚,却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更不敢抗旨不来。
一路慢吞吞,总算赶上了朝会,直至散朝,果然有几个穿戴深色衣帽的小黄门早就在等着了,甫一见到萧琮,脸上就绽开喜悦笑容,笑眯眯拱手道喜说:“给大王见礼了,陛下在金虎台设下宴席为大王接风,请大王一叙,大王可务必赏光出席呀。”
刚吃完一宴就又有一宴?
萧琮抬头看看天色,却也不敢拒绝,只得看看身上服饰,无奈道:
“可以容小王先沐浴更衣吗?”
“欸,不用不用,陛下说了,大王是不是外人,不必搞这么多虚头巴脑的,陛下就在金虎台,大王直接过去就行了。”宦者说完,走到萧琮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琮知道自己抗拒不得,也只得跟着他一同前往。
金虎台是一座规模不下于铜雀台的宏伟建筑,与宫殿无异,而且要更精致许多,现在是冬日,苑内的梅花开得正旺,一股暗香袭人,沁人心脾。
几名宦者将他带入厅内,这才默默退下。
萧琮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定了定神,举目四望。这是一间宽阔的厅堂,两边各立着一尊铜制仙鹤香炉,鹤嘴中袅袅地飘着青烟,厅内摆放着各种珍奇古玩,更有一张书法放在桌上,蚕黄纸张上墨迹矫健如龙、飘逸如飞,落款的赫然就是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
萧琮喜好文事,也酷爱这种东西,见四处无人,便不由自主上前了几步,对着桌上书画细细端详,正看得入迷,一道声音冷不丁从旁边响起:
“梁王也喜欢书法?”
萧琮打了一个激灵,连忙远离了桌子,转向那边,躬身拜倒。皇帝不知何时从屏风后转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此时皇帝已经脱下了厚重的冕袍,一身黑色的常服,只做普通的文士打扮,但通身静气衬得他贵气不凡。他乐呵呵将萧琮扶起,然后笑眯眯地对他说:
“一别数年,梁王可安好?”
“回禀陛下,臣一切都好……呃,劳陛下挂念了。”萧琮拘谨答道。
高纬故作不悦地皱眉,责怪道:“朕早先就提醒过了,你在朕眼中不是外人,何必这么拘谨?来,坐下说话,站着不累吗?”萧琮注意道皇帝虽然看上去不大高兴,实际语气和煦,想来对他的态度是颇为满意的。萧琮心里暗松了一口气,恭敬说道:
“是。”
接着便跪坐了蒲座上,高纬把手搭在铜炉上,感受着手掌传来的热力,忽然笑道:“这么冷的天,还把你大老远的从江陵传召过来,实在是为难你了,你在邺城并无王府,改日朕让人在皇宫边上给你修上一座,也免得你宿在鸿胪寺里。”
萧琮赶紧道:“陛下传召,臣自然要来。”
皇帝那句让人在皇宫边上修一座王府,听得萧琮背后是寒毛炸起,总以为其中富有深意,赶紧补救,表忠心道:
“不过既然是臣的居所,臣岂敢让陛下破费?这修建家宅的一应花销,该由臣来承担才是。江陵虽然贫薄,但修建一座府邸的钱还是凑得出来的。”
他的反应被高纬看在眼里,高纬心中了然,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这怎么可以?朝廷自然有朝廷的规矩,你是朕册封的梁王,又是朕钦定的妹婿,于情于理,朕都该为你修一座,朕那兔崽子的东宫失火正在修缮,正好连你的一起盖了。”
“陛下……”
“你不用说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今年伐周、伐陈两次大战,你们江陵是又出人又出力,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要是给你修一座王府还要你自掏腰包,那不是让天下人笑朕小气?就这么定了,一家人,不要磨磨唧唧。况且,”皇帝语气一顿,拿眼神瞟了一眼屏风,慢悠悠说道:“过几年,你和宝庆完婚,总有在邺城住的时候,就当是朕送你们的婚房吧。”
屏风后传来小姑娘“呀”的一声娇呼,然后似乎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屏风后顿时又安静下来。
气氛一时微妙,萧琮坐立不安,高纬一点也没不好意思的迹象:“温文家里有长者吗?”
萧琮不知道皇帝问这些干嘛,但还是认真答道:“并无,臣的母亲刚刚逝世,只有几个兄弟姐妹。”
“哦,节哀……”高纬语气一顿,又问道:“那你之前可曾娶过妾?”
“没有。”
“暖床丫头呢?”
“也没有。”萧琮眼皮抖了抖。
没有?这么洁身自好的吗?高纬上上下下打量了萧琮好半晌,这才满意点头,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也不要太紧张,朕那小妹子生得俊俏,再等一两年,保准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是生性太活泼了一点,嫁给你辱没不了你的家门,那个……”
说到此处,高纬又停顿了一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了。萧琮赶紧圆场:“公主是人间至贵,臣一定好好对待公主,不敢忘了君臣体统。”总的来说,萧琮还是很上道的,高纬让人上了几碟小菜,喝了几杯,萧琮才借机退下,高纬达到目的,也不阻拦,等到萧琮走了有一会儿,才坐回到位置上。
“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话刚说完,几个女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皇后斛律氏笑着说道:“原来这就是梁王啊,果然温和不骄,模样生的也好,宝庆刚才在后面偷看,脸红了好一阵呢。”皇帝举杯呷了一口,默不作声,这时宝庆才从后面慢吞吞的出来了,几年时光,小丫头片子渐渐长开,眉目宛然,已经有了美人的模样。
萧琮已经走了好一阵,她脸上还是红扑扑的,跟殿外盛开的红梅一般。
高纬又闷了一口,眼底难掩笑意,挑了挑眉,问道:“我给你挑的这个夫婿你还喜欢吗?”宝庆脸上愈发红了,高纬几番追问之后,她羞得干脆又躲进了屏风后面,消失不见了。
“她害羞呢,她定是喜欢的。”
皇后看着她跑走的身影,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担忧之色取而代之,“萧琮宽仁大度、博学好文,确实是媛媛良婿,但臣妾素知陛下有一统天下的志向,梁国缩在江陵,终究会成为陛下的绊脚石……如果有一天,陛下要铲除他,那媛媛……”
“不会的,”高纬打断她,冷冷说道:“萧琮想要保全祖宗的基业,朕可以理解,但萧琮想保全祖宗基业的意志能有多坚决,那还不好说。朕的诚意已经摆在那里,他降了朕,依然做他的梁王,如果说之前他没有想明白的话,那现在开始想一想也不晚。”
第四百二十三章
高纬想要统一,他已经压抑不住这种渴望了,江陵就悬在他脚下,他动动手指头就能攻下,可他不愿意这么做。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亲自挑选的妹婿,更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宽仁大度的美名,他只是不忍,他可以给萧琮一次机会,这场宴是私密的,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其中内情。
既然史上的萧琮可以降了大隋,又为何不能降了大齐?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理由,让高纬选择了按兵不动。
据说萧琮回去之后曾大醉一场,据说他把自己关起来几天几夜,然后召集了一些下臣议事,议事的内容当然也被打探了个明明白白,下臣们建议梁王潜逃回国,虽然据报说萧琮一直犹豫不决,但梁国一众人等的准备工作已经在私下里悄悄进行了。
那些盯梢的密碟几乎都以为萧琮已经准备潜逃回江陵了,连高纬都隐隐感到失望,当他下令不许阻拦萧琮之后,萧琮居然上奏请辞了。
此时皇帝蹙起的眉头才微微有些舒展。
须知,临走前请辞和不告而别是明明白白的两种态度,同样是要走,打了了招呼和没打区别非常大,萧琮如果这么干了,不光是对高纬想要吞并江陵的意图予以回击,更是当众打高纬的脸!萧琮是高纬明下诏书请进京的,处处礼遇拉拢,离开的时候却是逃着回去的。
姑且不论高纬心里是什么感想,各国使节会怎么想?天下臣民会怎么想?
届时,就算高纬百般不愿动兵,天下舆论也逼得他不得不动刀兵了!
萧琮没有提献出江陵的事情,却也没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说明,最起码,他心里还是有所动摇的,这就是好事。因此高纬也并未多做阻拦,还命人一路护卫,礼送回江陵。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默契之一。
对于皇帝的做为,左相、右相都表示极其不解,唐邕更是为此叹息不已:
“陛下虽然也是一片苦心,但陛下的算盘恐怕要落空了,没人能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宽容大度,看这梁王的气度和做派,此人若非赤诚君子,便是一介奸雄,陛下还是应当早早命人去截杀,免生祸患!”
高颎虽然同样疑虑,但也并未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江陵弹丸之地,孤悬于江边,只需一支偏师便能一鼓而下,不必搞得如此兴师动众……我们大国,最讲体面,就算兴兵征伐,也要求一个师出有名、堂堂正正,趁人不备半途截杀臣藩,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言外之意,高颎不反对攻取江陵,他只是反对朝廷做出这样不光彩的举动。
双方所说,都有其道理所在,高纬跨坐在皇座之上,静静地看着庭下辩论。
朝岁节过后,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春风从一切空隙钻进来,将太极殿内积累一冬的腐气冲走。虽然还是冷,但殿前的几丛花卉已经开始悄悄冒芽,它们和这个不断进取的国家一样富有朝气,蓬勃向上……皇帝的手掌摩梭着椅上的雕龙,忽然说道:
“朕觉得你们都多心了,朕觉得梁王是绝不敢忤逆朕的,他只有江陵一隅,有一半土地还在大齐军队的监管之下,而大齐却是万里大国,以江陵一隅敌万里大国,难道不荒谬、不可笑吗?
“但凡是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顺从大势的……这个大势不是南朝,不是伪周,只能是朕,只能是大齐!换句话说,便算他想反也绝无这个本钱,伪周已经被驱逐入蜀,他唯一能投奔的就是陈国,以萧梁皇族和陈国的大仇,难道他会舍弃颜面去投奔这些篡逆贼人?”
“绝无可能!”裴世矩立即叫道。
高纬也颔首,眼神锐利如刀,幽幽说道:
“自然没有这个可能,朕对梁王十分礼遇,天下皆知朕之诚意所在!朕没有对不起他,他也须知道不能负朕!”
满殿上下为之一静,一些臣子以为有理,但更多人不以为然,尤其是那些勋贵重臣,在沙场之中滚过好几回的他们不太理解天下居然有这样的道理,在他们眼里,一切政权都以武力做为保障,领土应该以武力夺取,而不是像这些文臣所说的那样怀柔。
唐邕几番张嘴,想说陛下和右相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但陛下大概是心意已决,再说下去恐怕惹得陛下反感,最终还是打住不提。
关于吐谷浑和江陵的事宜,暂且翻篇。朝岁节前的大朝会所带来的首尾还远不止这些,譬如突厥背信弃义,再度骚扰边境,譬如高句丽不听警告屡屡倾吞辽东之地,这些事情都已经一一摆在了台面上。
高纬在朝会之后,单独传召两国使节,予以质询。
突厥在佗钵可汗分封大小可汗之后开始内斗不休,但佗钵可汗毕竟还没有死,突厥也依然还是表面上那个庞然大物,在它还没有四分五裂的迹象之前,高纬还不打算去刺激他们的神经;至于高句丽,高纬便没有那么温和了,他直接警告高句丽使者,再敢妄动北齐的领土和藩部将出兵征讨高句丽。
高句丽前年和去年,两次擅启边衅,在辽东领土上搞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妄图蚕食大齐的北疆领土,两次都被高宝宁击退,第一次高宝宁带兵从卢龙往北,扫荡了高句丽在渝水东边的七处堡寨,第二次,高宝宁直接联合了营州的契丹、靺鞨诸部,组成联军攻击了高句丽的边地,将高句丽的屯田烧掠一空。
此时,高句丽已经往西扩张,开始把爪子伸向辽河流域了!
高纬很想给卑劣的高句丽一个教训,却迫于时势暂且不能妄动。
一则天下未平,国力该用来消灭残存的伪周和南朝,二则如果高纬出兵攻打高句丽,临近的突厥一定不会坐视机会溜走的。
北齐和突厥之间的战争,突厥虽然输多胜少,但他们依然是庞然大物,是巨大的威胁,在没有除掉这个威胁之前,他不能全力扫荡辽东。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危机
对于北齐而言,武平八年是一个过分安静的一年,长江南面的南陈与收缩入蜀的周国正在舔舐伤口,警惕注视北朝,没有力量再兴兵犯北。
至此,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都呈现出了一种太平安乐的氛围,天下无事,百官在逐条修改律令,制定相对宽容的律法,长期布置在河东、晋中的大军也逐步抽回,大批回返邺城,其余则分散安置在长安、及河南各重镇之间,磨刀霍霍,开始为统一战争做准备。
但大齐北方的邻居日子却过的有些不太安定。
最近几年,突厥对外扩张无力,开始重视起漠南、漠北诸部对突厥的忠诚来……草原历来都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每一个强盛的部落都是踩着昔日霸主的尸骸起来的,突厥与北齐交锋战败,虽然并未伤及根本,却也让突厥的威望开始衰减。
先是回纥联络一些中型部落,图谋推翻突厥人的霸主地位,而后铁勒也开始蠢蠢欲动。
突厥只是部落联盟制度的国家,结构松散,它对于草原其他民族的震慑,来源于强大的武力威吓,一旦其他部族开始觉得突厥人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可以取而代之了,这些从前温顺的和绵羊一样的部落就会跟野狼一样扑上来,像突厥人灭亡柔然一样撕碎突厥!
因此,佗钵可汗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战争,用锋利的弯刀让这帮野心勃勃的部落摆正自己的位置。
突厥人长驱漠北,将回纥与铁勒一一打败,回纥酋长的头颅被突厥人砍下做成酒器,震慑了所有部族,在这之后,那些对突厥隐隐轻视的部族回忆起了被木杆可汗鞭挞的恐惧,开始重新匍匐在了突厥大汗的脚下。
对于佗钵可汗而言,这本是值得纪念的大事,而他现在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正如高纬当初预料的那样,突厥不可避免走向了内斗之中。
佗钵可汗分封大小可汗的举动,虽然短暂的取得了阿史那家族的对外团结,却不可避免的使这个盛极一时的家族,走向了分裂!
几年前,佗钵可汗身体还算强健,这些迹象都还没有显露出来,而现在,佗钵可汗已经显出老态,阿史那家的男人们开始围绕着谁该接任下一任大汗开始争权夺利,他们所展露出来的自私嘴脸与狼子野心,让一心想要居中仲裁的佗钵可汗也心惊不已!
佗钵可汗望着座前争吵不休的大小部落首领,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凄凉。
在对回纥和铁勒的战争之中,突厥狼骑虽然有所斩获,但是不多。除了几车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柴烧的金银细软外,突厥人几乎什么也没捞到,为了让自己的战利品显得更多一些,佗钵可汗特意下令不准杀害老幼妇孺,诸如丁口高过车轮皆斩的凶暴律令也被暂时废止。
他们将做为奴隶分配给阿史那家族的大小可汗们,抢来的牛羊、金银也将按照各部出兵的比例分配下去,而佗钵可汗自己却没有获得一头牛羊、一个奴隶。
佗钵可汗的两个哥哥从前也这么做过,他们获得了突厥上下的一致拥戴,成为了牧民们众口传颂的英雄。但佗钵可汗做这些,却并没有人看到他的幸苦,他们为了谁能多获得一个女奴、谁多拿了一张羊皮,当着他的面,像泼妇一样大吵大闹。
“这些人还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吗?”
佗钵可汗现在时常会忍不住想。
他的身体情况并不太好,一半是因为政务的操劳,另外一半的原因则是由于眼前这些大小可汗们。这些人只要稍不留神,就会玩出些千奇百怪的花样来。要么互相诋毁,要么掠夺别人的牛羊,仿佛不占对方些便宜就没法活下去。整天盯着他们,比打仗还要累。
“步离欺人太甚,他的部落已经不是第一次越过老子的草场了,我的有十几个奴隶都被他的人打死了,今天请大汗务必要给我主持公道,咱们不能就这样算了,否则,非被大家看扁不可!”人群中嚷嚷声音最大的那个就是阿史那玷厥,这个家伙被佗钵可汗封为达头可汗,统领突厥西边。
“哼,你凭什么说那是你的草场,我说是我的,你又能拿我怎么样?!有种打过来!”
另一个嚷嚷着要和达头可汗打仗的是佗钵可汗的亲弟弟,步离可汗,他的言辞很激烈,差点当场拔刀。
但佗钵可汗知道步离可汗的小心思,步离可汗要是真有胆子打,就不会这样虚张声势了,他只是做样子,好争取兄长站在他这边。
对于步离的这种耍小聪明举动,佗钵可汗虽然微有不快,但并未说什么。步离可汗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弟弟,而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则和现在的突厥“正统”隔了几代,并不是那么亲近。再说,达头可汗这家伙名声不太好,典型的墙头草,遇到事情总是先退三步。
当初佗钵可汗让他做前锋,带着几万狼骑先入中原,结果达头可汗被齐军在白道杀得大败,他自己还被俘虏,被俘虏也就被俘虏,关键这厮还对北齐皇帝卑躬屈膝,毫无骨气!
高纬将他关在笼子里示众,让所有路人唾弃辱骂,这家伙不但没有羞愧,反而朝看押他的军士索要食物,阿史那家族的脸都让他丢光了!
佗钵可汗也深以为耻,他很想找机会杀掉达头可汗,但对方滑得像溪流中的泥鳅。佗钵根本抓不到他的一点把柄,而且达头可汗每年给部族长老和萨满们的孝敬,也从来都是所有人里最多的,人缘好到每次佗钵想找借口整达头的时候都有人来求情,让他下不了这个手。
达头可汗虽然打了败仗,但佗钵可汗轻易还是收拾不了他。一来,达头可汗处事圆滑,抓不到把柄;二来,达头可汗也并不是毫无背景,他的背景可以说大的吓人,达头的父亲是阿史那室点密,也就是突厥人至今还在怀念的莫贺咄叶护,他和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将突厥人的势力铺到了里海,是突厥人公认的两大巨擎!阿史那室点密在二十多年前的西征以后,便一直在经营突厥西面,这股力量早已成了气候!
正是这股力量的支持,让阿史那玷厥力排众议成为大可汗之一,继承了其父阿史那室点密在大漠西方的所有权力。有了这层关系在,没人能指责达头可汗作战无能,更没有人会拿他曾经被齐人俘虏来说事,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屈辱都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对于这种广结善缘、实力雄厚的滑头,佗钵可汗无论肚子里怎么忌惮都只能以礼相待。他不能因为自己不爽而令别的可汗们寒心,所以,他尽量让自己脸上堆起微笑:“玷厥,你的封地在西面,又怎么会和步离发生冲突呢?讲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家伙想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达头可汗心中大骂,脸上也堆满诚惶诚恐的表情:“回大汗的话,我的部落就在西面没有动过,也不会眼红别人的草场,但步离却不满足于自己的草场,老想着侵占别人家的领土,大家也都看到了!如果步离再不知道收敛,那我就只能被迫还击了。”
帐篷里的贵人们神色大变,连佗钵可汗也将眉头拧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你的草场?那明明是一片无主之地,我先看上的,你却抢先一步将那片地方给占了!我让人抢回来有什么不对?更何况,难道就只有你这里死了人吗?我的手下也被你杀了好几个,你还在这里颠倒黑白!”步离可汗气疯了,立刻冲上前反驳。
“总之,不管怎么样,我是一步也不会退让的。步离兄弟再去找别的地方吧!”
“你!!——”步离气势汹汹迫上前来,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够了!”瓷杯被砸碎在地面上,帐内马上又安静下来,一众大小可汗们纷纷躬身行礼,对着发怒的大汗表示敬畏,老迈的佗钵可汗眼睛发红的瞪着他们,胸口如同风箱一般起伏,勃然大怒道:
“那么一点蝇头小利你们也争得起来,你们还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还是狼神的后裔吗?!你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你们就像撕咬在一起,争抢骨头的狗!”
第四百二十五章乌合
佗钵可汗呵斥帐中诸多大小可汗,怒气难掩。
但他身体毕竟不如以往了,连说话都透着一股病气,严厉有余,但中气不足,非但如此,骂完后,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大喘气,各位可汗们一时间惊慌失措,接着突厥大汗的可贺敦周国公主急匆匆进来了,一边将大汗搀扶起来,细心顺气,一边瞪着眼睛怒视可汗们:
“大汗近来为国事烦忧,整日郁郁寡欢,连带着身子也不大爽利,本指望你们这些叔伯兄弟来了能让他高兴高兴,谁想到你们一见面就吵,惹得大汗动怒!”
这千金公主虽然是鲜卑人出身,但有着中原女子的秀美和静气,与草原上的女人们是不一样的,此时她瞪大杏眼娇声怒斥,在众人眼里,倒也有几分别样的风情……这可是大汗的女人!大汗一去,这女人又该归谁呢?想到此处,帐中的男人们有不少眼中都闪过了贪婪之色。
这帐内的所有男人里,除了大逻便与庵逻显得毫无兴趣之外,连摄图脸上也有异样表情,达头可汗暗暗看在眼里,垂下脑袋,谦卑说道:“大汗息怒,我不敢惹怒大汗,实在是步离兄弟有些太欺负人了。不过,大汗如果当面将那块草场划给步离兄弟,我绝无二话!”
说到此处,达头可汗向佗钵躬了一下身体,虚心求教。
佗钵可汗知道达头是故意挖了一个坑等他,如果佗钵可汗当着众人的面强行将草场划给步离,那么往后谁还会相信他这个大汗是公允的呢?
佗钵可汗喘着气,坚定推开可敦的手,然后说道:“既然这片草场已经被你占下了,那就归你了吧。不过以后,你们看上了那片地盘,要过来跟王庭打招呼,不能再私自倾吞……行了,步离,不要黑着一张脸,跟谁欠了你似的,那块草场有多大?我再给你划一块就是了!”
听到哥哥做出承诺,步离虽然依然忿忿,却也退让了一步,达头可汗心下暗喜,称颂大汗英明。闲聊了几句,佗钵可汗开始将话题转移到南面上去,说起齐国的时候,面上更显忧心之色:
“……偌大的关中,居然才几个月就没了,齐国已然势大难挡,恰如当年的元魏,我看周国就算还能撑住一段时日,也绝不会长久了,至此,我们作壁上观,使周齐争斗,好坐收渔利的算计已经全然被打破,你们说一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摄图赶紧上前一步,说道:“这天下太小了,突厥要生存,北齐也要生存,双方爆发冲突几乎是必然的,可突厥固然强大,大齐也不是吃素的,一旦发生战争,战火迅速就会波及到漠南草原的每一个角落,我们该在两国之间造出一片缓冲地带,好掌握主动!”
摄图的建议让佗钵眼前一亮,问道:“怎么制造缓冲地带?”
摄图笑了笑,说道:“大汗仁义,给大家都分封了可汗,让他们各自统领一地,目的不光是要强化我突厥在草原的统治……大家都知道,中原人的天子昔日分封诸侯以为藩屏,在我们这里也是一样的,大家不能只享受权利而不承担义务,这是不对的!”
“你的意思是?”佗钵可汗好似有点明白了。
“启禀大汗,达头可汗的领地离平城最近,离晋阳也最近,那么我突厥在西面的防务,应该交给达头可汗!”
达头可汗勃然色变,他的领地在艾不盖河以西,可偏偏他又向东扩张,占住了锡拉木林河以西的草场,刚好就堵在怀朔六镇的门口。齐军从固阳出发,只需要三天时间就能找到他的腹地所在!
说实话,窝里斗的时候达头可汗或许很有经验,但面对齐军,他还是本能发怵的,要知道,他已经是被齐军俘虏过一次的人了!
几年前他在白道碰巧撞上了杨檦的数千骑军,两万狼骑被冲杀的毫无还手之力!不独如此,去年冬天,达头将要越过长城抢掠,齐军还主动出击,洗劫了二十几个过冬营地,烧光了牧民们辛苦一年才积攒下来的干草,抢走了所有牲口,令万余老弱流离失所!
是以,被打怕了的达头可汗根本不想和齐人作战!
先是被封为大可汗,然后又侵吞了一大块领地,在座所有人,没有谁获得的利益比阿史那玷厥更多。而反观大汗,一直在默默付出,即便阿史那玷厥猖獗若此,他还强颜欢笑,一心一意为整个部族着想。这是何等宽阔的胸怀?想到这儿,很多小汗看向大汗的目光都变成了尊敬。
与此同时,他们看向阿史那玷厥的目光则充斥着不满。
达头可汗知道自己退无可退,只能打碎牙和血吞下:“摄图说得对,我愿意为突厥守住西边的疆土。但不能只我一个人出力,其他可汗也得出力才是。”
“我的领土少,兵也少,和齐人接壤的地方不多,应该不用承担防务吧?”
步离可汗显得十分犹豫,不光是步离可汗,一提起共同防御,大伙的热情很快就消沉下去,纷纷交头接耳:“对呀对呀,我这里也远离齐人的领土呢!”、“打不到我这里来。”刹那间,帐篷内就安静下来,没人主动请缨。最终还是大逻便和摄图主动承担了这份责任。
大逻便还好说,他已经是佗钵可汗内定的下任大汗,摄图会答应才是让他意外的,这几年他可没少打压摄图,想不到在这种场合,摄图还是很明白事理的。而反观其他人,根本就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坐在狼皮椅子上的佗钵可汗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不团结,这就是塞北那么多民族,几百年都难有一个入主中原的原由。
一个部落一个心思,有多少个部落,就有多少个想法,根本就是乌合之众!
如果中原武力孱弱,大家还能聚在一起捡便宜,可一旦中原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强大政权,塞北部落就只有被中原人各个击破的份!
这突厥之主的位子,坐着真是艰难!
第四百二十六章后事
天穹湛蓝,一条河流在辽阔草原上蜿蜒而过,如同一条玉带。
解冻未久的河水带着高山融雪的冰寒,高空有雄鹰长唳,一群野羊将头埋在水面,耳朵支楞起,时不时警惕注视着不远处。
那里有一顶顶白色的帐篷,按刀持弓的草原勇士昂然而立,赫然就是突厥大汗的王帐所在。
平日里,这群野羊如果敢靠近这里,早有骑马的牧人上来猎捕。
但今天的突厥营地内一片安静,本该纵马驰骋的草原男儿也全无动静,使得本就空旷的草原更显寂寥……
明明是碧空万里的好天气,但一团阴云却仿佛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近日,突厥王庭的上层贵族中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突厥佗钵大汗病情严重,命不久矣。
佗钵可汗刚刚召集完突厥的大小可汗们,现在他们才刚刚离开王庭不久,为了确保突厥不至生乱,佗钵可汗严令各部贵族不准将事情外传,并明令帐下狼骑扈卫汗帐。
他们用豺狼一样凶恶的眼神瞪视每一个胆敢靠近的行人,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违令者直接斩首。
除了大汗的可贺敦之外,没有一人可以见到大汗。
可今天,大汗破天荒的再度传出了他的旨意,让他的儿子庵逻入帐觐见,和他一起接受觐见的,还有大汗的可敦,才刚刚十九岁的周国千金公主。
大汗的帐篷并不大,外观上看上去甚至和普通牧民们的住所也没什么两样,若不是外面站着许多披甲按刀的突厥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千金整肃仪容,步履从容的越过那一道道危险的视线,和她的坦然不同,作为大汗的儿子庵逻心里却很是忐忑,自从父亲成为突厥大汗之后,他们父子两个其实无形之中已经多了许多隔阂,一方面佗钵可汗作为所有突厥人的大汗,要秉持公正立场,因此刻意疏远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庵逻心里很清楚,比起他,父亲其实更倾向于让大逻便成为他的接班人。
疏远他,让他边缘化,更有利于将来大逻便上位……作为阿史那家族的一份子,庵逻可以接受大汗对他的种种鞭策,也可以接受大汗的一切命令,但作为一个儿子,他无法接受父亲对他的冷漠和无情。
难道那个汗位天生就该是大逻便的?
凭什么?
就凭他是木杆可汗的儿子?就凭木杆可汗是突厥人最伟大的可汗?
那么父亲此时忽然提出要见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回心转意了?
庵逻侧目看向可敦,似乎想从这个女人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可结局注定让他失望了,她将头高高昂起,精致的妆容上看不到一丝破绽。
他们在帐前停下了,由于大汗的特意嘱咐,一路并无人阻拦,侍卫们冷冷扫视了他们一眼,然后恭敬行单手礼,瓮声瓮气的说道:“大汗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请进。”
可敦点点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帐内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她眨了眨眼睛,温声问道:“大汗还有别的客人?”
“是玉林禅师,”侍卫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大汗今天一早晨都在听玉林禅师讲解佛法。”
佗钵可汗恐怕是所有突厥大汗之中最崇佛的大汗,在他在位期间,接连遣使向北齐求取《净名》、《涅槃》、《华严》、《十诵律》等佛经,并下令在草原之中高筑佛塔,甚至还亲自吃斋受戒,其虔诚笃信可见一斑。
玉林做为北周遣来的高僧,佛法精妙,佗钵爱与他交谈是寻常的事情。
千金垂下眼睑,纤长的眼睫浓密如帘,就在帐门口对着大汗施了一礼,娇怯说道:“妾身拜见大汗。”
此时佗钵与玉林正聊得入迷,玉林看见可敦进来,便忙不迭打算起身,但被佗钵按下了:
“大师不用焦急,我们先聊完再说,”说到此处,佗钵眼神示意可敦先坐到一边去,接着又说道:“刚才大师聊到业果报应,又聊到六道轮回,我这里有些疑惑,像我这种地位的……譬如大汗和你们中原的皇帝,都是杀人愈千越万的,我们这种人,死后会遭受报应吗?”
玉林微笑:“自然不会,无论是大汗还是中原之君,都是真龙,与神无异!大汗须要知晓,为人君者,举国气运加于一身,神鬼尚不能侵,何况凡间业果呢?我们中原人常说天子有德者居之,什么是德?保卫边疆,使百姓不受侵犯、安居乐业才是德,杀人,那是大汗为了保卫国家百姓,做出的不得已的举动。”
玉林不愧是把经书都读透了的人,一番解释下来居然圆融自洽,颇有几分信服力,佗钵可汗马上一改担忧面色,又变得高兴起来:
“这样说来,无论何处的规则都约束不到我的头上了?”
佗钵可汗老了,就怕自己杀戮过多,去不了西方极乐世界,玉林早已摸透了这个突厥大汗的心思,自然不会唱反调,也只能颔首应是。
佗钵可汗大为高兴,大手一挥又不知道送出去几座佛塔。直到玉林和尚告退,他才恋恋不舍地目光移回,又落到了爱妻和儿子的身上,二人听他们讲了许多佛法典故,刚要照猫画虎说几句吉利话,这边佗钵可汗却先开口了:“你们终于来了,我等你们好半天了,正好,我要安排一下后事,你们都听好了。”
千金和庵逻都身躯一僵,果真听他的话,乖乖坐在原地不动,佗钵可汗的手掌摩挲着手里的檀木念珠,惆怅叹了一口气:
“估计你们也都猜到了,我的时日大概不多了。以前我就有一些想法,但觉得我或许可以长久,所以一直没有说,拖着拖着就拖到现在,现在,不能再拖了,是时候了,许多事情我要先给你们说个明白……首先,是我死之后这个突厥大汗之位谁来继承的问题。”
庵逻身躯抖了一下,佗钵可汗叹了口气,只当做没看到,幽幽说道:
“当初木杆大汗明明可以直接扶他的儿子大逻便做大汗,可木杆大汗没有,他把汗位传给了我,在他临死前,我曾发誓,我死之后,要让大逻便坐上汗位。木杆大汗是我兄长,他养我长大,扶我做突厥大汗,他对我有大恩!我发过毒誓,我一定要做到!”
庵逻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而佗钵可汗虽然不忍,但也丝毫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他顿了一下,补充道:
“孩子,这个位置,本就该是大逻便的。”
第四百二十七章缝隙
“这个位置,本就该是大逻便的。”
哪怕心中早有预感,但这个答案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对于庵逻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残忍了。
他是大汗的亲生儿子,他身上也留着狼神的血,为什么他没有这个资格继承汗位?!
庵逻将手攥紧了,指节捏的发青,却依旧不敢当面斥驳大汗的命令。
佗钵可汗正了正身子,心中稍稍松了一气,目中透着一股了然的神色。
知子莫若父,虽然在不知根底的外人眼中,庵逻一贯表现的跋扈、目中无人,但佗钵却知道庵逻从小就是要脸皮的。
不是他该得的东西,他从来不会去抢,便算是抢了,那也只是做做样子,和兄弟们争风斗气而已。
小时候多少次他抢了大逻便的东西,佗钵命令庵逻把东西还给大逻便,这个时候庵逻总会梗着脖子说不,气得佗钵几乎要把他吊起来打一顿。可事实上,庵逻每一次抢了东西,总会自己悄悄还回去,只是大逻便自己不知道而已,他还以为是佗钵叔叔向庵逻施压的结果。
这让佗钵觉得欣慰,又隐隐感到失望。
和阿史那家族其他子弟比起来,庵逻还是太过于优柔寡断了!
大逻便就算总被人诟病胆小、怕死,但遇到该争的事情,也从来不会犹豫。
可庵逻却截然不同,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骄纵跋扈而已,实际他的胆小和柔弱要远在大逻便之上!
如果是这样一个人坐上了汗位,以他的心性和手腕,能压得住阿史那家族的群狼吗?
佗钵可汗微一沉吟,见庵逻未置一词,心底其实也有些愧疚,他拿眼神瞟了瞟帐外的景色,而后说道:
“大汗之位归大逻便,但我名下的所有牛羊、奴隶全都是你的,不光如此,我还会从帐下最精锐的五支狼骑中抽出两支交给你。你看中什么,只要你跟我说,无论是女人、珍宝、牛羊还是草场,我统统都可以给你!”
跪坐在一旁的可贺敦娇躯一颤,一张俏媚可人的小脸悄然变得苍白起来。
突厥人是正宗的游牧民族、匈奴余脉,在他们这里并没有中原人的那些孝悌伦常,父辈的一切都是可以被晚辈接收的,包括女人!
汉朝远嫁的那些公主们,不就有嫁了爷爷再嫁给孙子的事情吗?
宇文氏虽然以鲜卑贵姓自居,但一切习俗早已与汉人相同,这样的事情是绝对无法被接受的!
大汗跟庵逻说起这些,还特意将她叫来,难不成是存了将她推给儿子的心思?
想到此处,千金心中惶恐便难以自抑,她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只红着双眼,带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凄楚神情望向丈夫,以往她只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大汗一眼,大汗总会心软对她加倍疼惜的……可佗钵可汗这一次拿出了君王该有的冷酷姿态,不光对此视而不见,还冷冰冰说道:
“当然,你要是想要我的可贺敦,也行。”
庵逻瞬间面露惶恐之色,着急要向父亲解释,被父亲打断。
佗钵摆摆手,或许是正襟危坐的姿态让他感觉有些累,他找了一个舒服点的坐姿,继而又说道:
“我们突厥人少,男人少,女人更少,为了存续下去,总是拼尽一切力量去繁衍,丈夫死了,妻子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怕是儿子娶了亡父的女人,只要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庵逻愕然,佗钵此时撇过头来,目光之中带着几分难言之色,深沉如海:
“……大汗的位置我不能给你,但除此之外的一切东西,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能给你。”
庵逻依然迷茫,神色间惶恐愈盛。
佗钵无力叹了一口气,“我跟说这些不是要试探你,更不是为了挖坑害你,我说这些,做下这些许诺,不过是要证明自己而已……我做大汗以来,为了平衡突厥内部,牺牲了你不少利益,动不动骂你,让别人觉得我疏远你。或许你觉得我对你过于无情,但你要相信,我一直都是爱护你的……”
“——大汗”
佗钵试图挽回父子亲情,可庵逻忽然打断了父亲的话,他郑重其事地直起腰身来,学者中原人那套,对着大汗深深辑首:
“我知道大汗的苦心了,对于大汗的一切命令,我必定遵从。不过大汗如果要说赏赐什么的就不必了,我有自己的草地和帐篷,也有自己的女人,这些东西大汗还是留给下一任大汗吧……”
庵逻埋着头,嗓音隐隐有些哽咽,可话语中的冷硬依然不减。
每个字都仿佛扎在佗钵的心口上,血淋淋的疼。
“……要是……要是大汗没有别的事情了,我想先告退了。”庵逻说话虽然断断续续的,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失去的东西再也无可挽回了。
佗钵可汗愣了一下,他本想摸一摸儿子的脑袋,可这句话让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让他霎那间进退失据。于是他只能将伸出的手又慢慢缩回,漠然点头。庵逻掀开帘子,掩着面飞快离开。佗钵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又怔怔地盯着地面上铺着的毯子看,那是方才庵逻跪下的地方。
帐篷里用的大红地毯是康居进贡的,颜色明丽非常,可就在庵逻跪过的地方却忽然多了一大团深色的水渍,显得分外扎眼。
“……”
佗钵痛苦的闭上眼睛,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喘着气,捂住胸口,颓然坐在地面上。
理智告诉千金,这个时候大汗需要照顾、需要安慰,她得上前搀扶,可不知为何,她却迟迟不敢迈出这一步,只得僵在原地,人偶般一动不动。
直到大汗紧闭的眼缝间露出一点微光,她才忽然醒悟,将大汗扶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可敦,”走着走着,大汗忽然说:“你那么年轻,嫁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委屈你了。”
“不委屈,大汗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能侍奉大汗,高兴还来不及。”千金鼻腔有些酸涩,但脸上的笑容依然诚挚美好。
嫁来突厥几年,这个深闺之中娇养长大的宗室贵女早已习惯了以笑脸面对一切,这是她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荒凉之地唯一的生存方法。
“顶天立地的英雄,这话听着让人提气,就是有些莫名耳熟。”
佗钵可汗点点头,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千金挽着他臂弯的手,波澜不惊的语气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你前天夜里和摄图私会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夸赞他的?怎么,他还赖在这里不走?是对你恋恋不舍呢,还是也对大汗的位子有什么想法?”
千金顿时瘫软在地。
第四百二十八章尔伏可汗
千金软倒在地上,仰面望向丈夫,因为恐惧,她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佗钵可汗眯起一双眼睛,踏前一步,伸手捏住千金的下巴,然后顺势捏住她白皙纤秀的脖子,冷漠说道:
“你以为我不能动了,老糊涂了,可我现在还是整个突厥的大汗,在这个草原上,连一只野羊都难逃我的手心。”
千金脑子一片空白,这个男人忽然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具,将狰狞恐怖的一面暴露在了她的面前,她这个时候才恍然想起,面前的这个人是突厥之主,是真正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男人!这一刻,千金感到死亡临近,她下意识想挣脱,但佗钵的手就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当她那张清秀的面孔已经开始涨红发紫的时候,佗钵松开了手,就像丢垃圾一样将她随手抛下了。
女人趴在地上,抚着胸口大口喘息,然后开始哭出声来,而这哭声也在佗钵可汗冷酷到极点的注视下渐渐平息,她竟然连哭都不敢!
佗钵可汗每踏前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像一只惊恐的羔羊,等到她被逼入墙角,退无可退,佗钵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对于我的女人将来改嫁并不反感,但这不意味着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能允许你和别人勾勾搭搭,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册封的可敦,那些事情是你该做的,那些事情是你不该做的,你自己心里有数……”佗钵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你喜欢摄图,可以。等我死了,你要嫁给他,随你的便。”
“可你……要是敢勾结摄图做出什么危害突厥的事情,我绝对不会轻饶!”
“不会的!妾身不敢危害突厥,更不敢欺骗大汗!”
千金跪在佗钵脚下,泪水涟涟,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摄图跟我说过,他只想获得一片牧场,然后带着部众离得王庭远远的,他没有多大的野心,这个大汗你是知道的!他不敢和大逻便争的!”
“哼,谁会把真心四处喧嚷的让别人都知道?”佗钵可汗一脚踹开千金,目光微嘲,“摄图不是跟你们说他没有野心,对大汗的位置也不敢觊觎,只想安安分分的放羊吗?那好,我现在就封他为尔伏可汗,给他一块地盘,让他到多伦放羊去吧!”
如果摄图只是一介普通的人,佗钵可汗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可阿史那摄图不是普通人,摄图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能独自捕猎熊罢虎豹,是突厥出了名的勇士,在年轻人里十分有影响力。最重要的一点,摄图是佗钵和木杆的哥哥乙息记可汗之子,从法理上讲,摄图也是有资格继承汗位的。
这也就使得佗钵在处置摄图的问题上要加倍敏感和谨慎。
如果说面对达头可汗只是让佗钵感到头疼,那么这个尔伏可汗就让佗钵感到投鼠忌器。
一方面,摄图毕竟是长兄之子,是自家人,而且摄图一向表现得很乖觉,对大汗毕恭毕敬,忽然杀了他名不正言不顺,还会让阿史那家陷入内斗之中;另一方面,阿史那摄图勇武善战,立下过不少军功,在突厥人里有莫大的声望,他麾下也有许多勇士,轻易动他不得!
杀又杀不得,留又留不得,除了找借口将他赶出权力中枢,别无他法。
佗钵可汗当天就实施了自己的想法,他派遣自己的心腹领着数百顶盔贯甲的精骑大剌剌闯入摄图的营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转达了佗钵的旨意:
“大汗说了,摄图对突厥立有大功,早该封为一部可汗,靠近闪电河那一片流域就是多伦,那里水草丰美,地域广阔,正适合做为你的草场。不但如此,大汗还将赏赐给你六千名奴隶,两万头牛羊,做为你成为可汗的贺礼。尔伏可汗,事不宜迟,你这就快快动身吧!”
鹰钩鼻的使者端坐在马背上,扬了扬马鞭,神色轻蔑。
做为大汗旨意的传达者,他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家伙在大汗面前已经被划入了不受欢迎的行列。今天是他被册封为大可汗的日子,同样也是他被驱逐的日子,大汗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完了,他将自己的意志强行安排到了摄图的身上,那管他愿不愿意?
所以,他不用对这个新晋的大可汗多么毕恭毕敬,尽可能的傲慢,让摄图感觉到羞辱,或许更合大汗的心意!
摄图的营地里,不少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还有的甚至已经把手摸到了刀把上。
摄图回头,眼神阴戾的望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不要乱动,而后笑容满面的对使者恭维道:“大汗的意志就如同长生天的意志,感谢大汗的恩赐,让我和我的部众在草原上有了一处安身之处,我们不会辜负大汗的期望,一定死死的防范住那些齐人和契丹人。”
“行了行了,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们正在摆全羊宴,我们希望明天再动身。”
“明天?”使者哼了一声,不屑地撇过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看了看众人的反应,然后挥鞭指着场地中央那头正烤到一半的肥羊,“现在还不到中午,一个中午足够你们吃光一百头羊了,今天日落之前,所有的帐篷都必须拔起,日落之前我们还会来,我不希望看见还有人逗留在这个地方!”
说罢,这个使者转身离去,虎视眈眈的狼骑们也如潮水一般散去,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削减。
这些突厥勇士们明显被气坏了,两眼血红,喘着粗气望向摄图,只要摄图一下令,他们顷刻就会跨上马背追出去要那帮家伙的狗命!他们或许来自于各个不同的部落,可他们现在都是摄图的部下,是摄图真正倚重的扈从与亲信,正是靠着他们,摄图碾碎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他们期待着摄图可以豁出去,让他们放手一搏。
而摄图只是冷冷凝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新宰的肥羊被一支长棍从头到尾直穿而过,在炭火上滋滋滴着油花。炭火前,跪坐着一名瘦弱的奴隶,他光着脑袋,头上脸上身上同样被火烘得滋滋冒着油汗,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手拿着支刷子,一刻不停,将调料小心的刷在在炭火下渐渐变色的嫩肉上。
摄图一脚踹开他,直接伸手撕下一只带血的羊腿,大口大口吞咽着。
慢慢的,他的周围汇聚了许许多多气势彪悍,体格健壮的突厥男人,就像群狼簇拥着狼王一样,静默无声。
“啊,痛快!”
摄图将啃的只剩骨头的羊腿扔在了地上,随后举起一坛酒往嘴里猛灌,摄图的弟弟处罗侯看了一眼埋头大吃的哥哥,犹豫了一下,然后俯下腰低声问道:“哥哥,大汗不安好心,他是想先将我们调离王庭,再慢慢收拾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摄图又啃光了一根羊肋排,将羊骨头甩在地上,将满是油污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起身说道:“还能怎么办,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还敢公然和大汗对着干不成?……不过你们不用太担心,老头子活不了几天了,我们还会回来的。”
摄图语气轻松,仿佛浑然不将这当成一回事,可处罗侯却分明看到,兄长的眼底闪动着危险的凶光!
第四百二十九章巨变(上)
狼王已经老迈,而年轻的野狼已经成长起来,这是一个动荡的时期。
在佗钵看来,即便他已经快死了,他的威望也足以震慑阿史那家的群狼,但摄图不一样,他比其他的狼更加强壮,更加凶狠,更有野心。
佗钵已经可以看见他藏起来的森森利齿。他决定驱逐摄图,把他流放到与敌人最接壤的土地上去。
而这并不能减少佗钵可汗的担忧,在摄图被驱离王庭之后,他每天都会坐在自己的帐篷里,听别人禀报关于尔伏可汗阿史那摄图的一举一动:
“摄图赶到多伦之后,并没有什么举动,每天都喝酒,鞭挞部下,淫~掠女人……对了,他还大肆劫掠附近的契丹人和室韦人。”
身躯魁梧的狼卫单膝跪倒在大汗面前,表情万年不变的冷硬:“许多突厥的附庸部落已经对摄图的行为不满了,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招来齐国的战争的!”
佗钵可汗拥着厚重的裘衣,躺在厚厚的褥子上,闻言只是眯了眯眼睛,继而笑道:
“摄图是突厥人的勇士,是天上的雄鹰,雄鹰高高的飞在天上,才不会理会野兔的痛骂……契丹人,他们已经被高洋和木杆大汗打断了脊梁,成为了趴在小皇帝脚边的狗,是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佗钵语气虚弱,虽然精神状态看上去还算良好,可一直护卫在他身边的狼卫们知道,大汗这是回光返照,时间不多了。佗钵从被褥里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
“这样不是很好吗?摄图履行了自己做为阿史那子孙的义务,和达头一样,成为了突厥在漠南的屏障。
“这样一来,既可以让他们远离中枢,让王庭不至于陷入内乱,又能让他们相互牵制,确保大汗的地位稳固……
“新的大汗,只需要坐在汗位上,充当仲裁者的角色,就可以保证突厥的稳定……”
他的面容枯槁,眼神却亮晶晶的:“无论是达头还是尔伏,他们都是危险的人,他们都觊觎汗位,可他们两个恰恰是势同水火的存在,让他们互相牵制不是正好?
“他们两个,一个借着父辈余荫,大肆拉拢族老,意图分家;一个野心勃勃,暗地积蓄力量,招兵买马,他们居心叵测。”
“很多人以为摄图比庵逻和大逻便更适合坐上大汗的位置。”狼卫说道。
佗钵愣了一下,说:“……我知道。”
佗钵的话让狼卫也愣住了,佗钵可汗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狼卫,语气幽幽道:
“我知道摄图是许多突厥人心目中的英雄。他是乙息记可汗的儿子,他也有这个资格继承汗位……就连侍奉了木杆和我两任大汗的你,也觉得他是最好的人选,对不对?”
“你们以为我排斥摄图是自私的行为?”
狼卫谦卑的垂下了头,一语不发,佗钵可汗叹息了好一阵,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摄图太过气盛了,没有一颗容人的心,我们突厥山头林立,大小可汗们各怀心思,如果是摄图坐上了汗位,达头绝对是第一个反的,届时……突厥就四分五裂了……”
狼卫的抿着嘴唇,显然不太赞同大汗这种武断的说法,可对大汗的本能敬畏,让他无法反驳大汗的言辞,只能沉默。
佗钵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也便认真听着:
“……我死之后,你先不要声张,派人秘密去请大逻便带着部众过来,等他到了,再宣布让他接掌大汗之位的消息。直接越过那些长老,造成既定事实,这帮老东西也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明白。”狼卫顿了顿,问道:“那庵逻少主那里怎么办?”
“也瞒着,不要让他知道,等大逻便一到,你就联络族老,请他回自己的部落里去。”
佗钵眼皮渐渐阖上,虚弱说道:“庵逻从来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孩子,他那些骄横跋扈都是装出来的,我最清楚他。你直接跟他说,这是我的遗命,他是绝对不敢违背的。”
说完,佗钵就疲惫的闭上了眼,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狼卫的眼底有复杂的光彩一闪而逝,他对着沉睡的大汗毕恭毕敬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出去。
当天夜里,大汗死了,狼卫们遵从大汗的旨意,秘不发丧,就算王庭内大小贵族们的请求也一律不予理会,他们悄悄的派出人马,去请已经被册封为阿波可汗的大逻便继位大汗。
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向西的路途之中,有一个狼骑半途悄悄脱离了队伍,转而向南,朝着多伦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多伦距离王庭算不上近,使者跑死了四匹快马,才最终将消息传递到尔伏可汗手上。
此时暮春的尾巴已经快从指缝溜走,初夏即将来临,闪电河犹如一条蜿蜒的玉带,在他面前静静流淌。
算起来,摄图来到多伦已经接近一个月,但牧场上几乎一只牛羊也见不到,天穹是阴沉的铁灰色,像是长生天在震怒,雷光扭曲,在乌云之后闪烁。
这人,分明就是佗钵临终前交托后事的侍卫!
他牵着马停在了摄图的帐篷之外,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摄图张开双臂,迎面走来,高声叫嚷道:“欢迎到我的部落里做客,我的兄弟,我要让人宰杀最肥美的羊羔来招待你!”
使者看了看周遭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围坐在篝火边上,摇曳的火光将他们的身影照得分外狰狞。他顺着摄图的话,调侃说道:“你们还有羊羔可以招待客人吗?我路过你们部落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这里一只羊也找不到。”
摄图笑了笑,傲然说道:“我明明可以去契丹人那里抢,为什么要自己放牧?”
“那你这一个多月都在干什么?”
“搜刮铁器。”
使者愣住了:“搜刮铁器?”
“对,铁器。所有我有的,所有我能找到的,统统搜刮过来!”摄图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膀:“我的士兵需要盔甲,我的狼骑需要羽箭和弯刀。大汗已经死了,大逻便想必已经在动身前往王庭继位的路上,我要抢在所有人之前……”
雷光撕裂夜空。
照亮了这个男人兴奋的面孔,他挥舞着手臂,重重说道:“——把整个局面扭转过来!”
第四百三十章巨变(中)
佗钵可汗害怕王庭发生动乱,临死前严令帐下狼骑秘不发丧,狼骑也一直遵从大汗的意志,对消息严防死守,不准任何人外泄。
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大汗最担心的情况终于还是在第四天的下午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起因是这样的:王庭有两个小贵族因为领地问题发生了激烈冲突,其他大贵族和族老们在处置问题的时候明显是一边倒的偏向其中一人,另一个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委屈,怒气冲冲的要找大汗给一个公道,但不料被狼卫们给挡在了门外,双方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
那个小贵族含羞忍怒而去,等他再出现在汗帐之前的时候,已是下午,他满身酒气,醉醺醺在汗帐外放肆大喊大叫,要求面见大汗。
狼卫统领那里能答应?他几乎是将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语气森森威胁道:“大汗尚在病中,还需静养,你先回去,等大汗身体好起来,自然会给你主持公道。”
可这小贵族已然在喝醉了,喝醉酒的人最是无脑、无赖,他那里能将狼卫统领的“一番好意”给听进去,反而以为大汗帐下的这个狼卫和那些黑了心的族老是一伙的,于是一把将他推开,几步就要冲进帐内,“大汗,大汗请给我主持公道!大汗……”
“——古托鲁!”
狼卫统领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掀翻在地上,一只脚踩在他胸口,那口狞亮的弯刀已经拔了出来,指着他的咽喉,语气间杀意难掩:“我再警告一次,不要打扰大汗休息,有什么冤屈,等大汗休养好了再说……你要是再不识相,就别怪我不客气!”
“……放开我,我有冤屈,我要当面和大汗说!”
“——不准!”
那名叫古托鲁的小贵族胸口被狼卫踩着,使劲挣动却难以挣脱。此时汗帐外的动静已然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众目窥视下,古托鲁觉得失了面子,一时被激愤冲昏了脑袋,居然开始叫嚷道:“我要跟大汗陈述冤情有什么不对?你们这样阻拦我见大汗,莫不是大汗已经被你们害死了?!”
狼卫瞳孔一缩,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大汗已经整整六天没有出来见过人了!六天时间,任何人求见都见不到大汗一面,这难道不反常吗?说不定大汗已经被谋害了!”
气氛顿时肃杀下来,围观的人群也停止了讨论,鸦雀无声。
佗钵身体不佳在去年冬天便有传闻,去年冬狩时,一向弓马娴熟的大汗居然被一头熊给惊得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然后近几个月,大汗基本就很少见人了,政务基本都是交给族老们和大贵族们处置。其后,又有小道消息表明王庭上层开始卷入到了储位之争中。
支持大逻便与支持庵逻的两班贵族,时常在公开场合向对方破口大骂,关系一度恶化,甚至到了要拔刀相向的地步……
凭心而论,佗钵大汗虽然威望不如木杆大汗,但突厥此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那些大可汗面对佗钵也要乖乖俯首,如果佗钵大汗身体无恙,他们是绝对不敢如此名目张胆的展开争夺的。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无非就是大汗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到了该改朝换代的时候。
于是野心家们纷纷浮出水面了。
草原之上的权力交接,虽然比不上中原人花样百出,但血腥程度却犹有过之。
在新大汗大逻便还未赶赴王庭之前,天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这也是佗钵可汗一力要封锁自己死讯的缘由!
但这个秘密被人提前戳破了,狼卫们先是感到愕然,然后眼神陡然变得阴鸷起来……而那小贵族却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捅破了天,依然在那里破口大骂:
“大汗如果没有死,他为什么不出来露面,为什么就这么看着这些老家伙欺辱我?我也是阿史那架的子孙,我身上也流着狼神之血!”
“大汗,大汗——”
他喊叫声戛然而止,狼卫统领挥下刀,将他的头颅斩下。
古托鲁硕大的头颅骨碌碌掉在地上,面孔朝着一边的众人,表情惊惧而扭曲。
“这是你自找的。”统领语气幽幽的说道。狼卫们踩过古托鲁的尸体,朝着那些聚在门口观看的人群拔出了刀,他们的眼神冰寒嗜血。
“在场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一场屠杀在大汗的亡灵前上演。
血腥和惨叫,混乱与杀戮,在帐前一幕幕上映……狼卫们坚定的执行着杀戮的命令,直到附近所有人都被屠杀干净,狼卫统领才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之中出了叛徒,把消息走漏了出去,这个笨蛋是有心人故意指使过来试探我们的。”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要做,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我们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至于大汗的谋划能不能成功,尽人事听天命吧。”
狼卫们将刀面沾上的鲜血在衣襟前擦干,收刀入鞘,复又肃立如前了,好似面前堆叠如山的尸首并不存在一般。他们的统领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
他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
一场巨大到足以撕裂整个突厥汗国的风暴,已经刮起来了。
……
杀戮平息许久之后,在离他们几百步远的地方,小小的帐篷后面,一个面黄肌瘦的奴隶悄悄探出了头,他观望了许久,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边之后,才蹑手蹑脚的向后退去。
……
王庭的某个毡帐里,庵逻在确认父亲的死讯之后,怔愣了许久,举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直到有人提醒才恍然反应过来。
“少主,大汗已经过世了,我们现在该行动起来了,我们要联合那些族老和贵族,还有那些大小可汗们,争取大家的支持,借助他们的力量让你击败大逻便坐上大汗之位!”一个老头语气狂热道:“只要抢在大逻便前面,一切事情就都是你说了算了!”
夜风呼呼地横空而过,寒风在帐篷周围盘旋呜咽。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也是低低的呜咽,极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听着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风引起的幻觉。
“大汗真的死了?”
庵逻放下杯子,喃喃自语,这个时候又有人闯了进来,把帘子拨开一线,大凤冲进来眯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睁开来默默地看着地面,神色郁郁。
他身侧的几个追随者急了起来:“少主,我们知道大汗去世你心里难过,但现在可不是伤心的时候,大逻便的刀马上就要架到我们喉咙口了,你可想想办法啊!”
“真的非得这么做才行吗?”庵逻显得有些犹豫,“我成为大汗,非得要杀掉大逻便吗?他可是我堂兄……”
听了这话,众人急得简直要晕过去:“少主你心里就算怀了慈悲,大逻便却未必会对我们怜悯!派出去的斥候有回报说,这几日那些投大逻便的人寨子里都是磨刀的声音,全部的羊都杀了烤,开了酒窖没日没夜地喝酒,他们还商量要把你的土地都分出去……这是要动手呀少主!一旦让大逻便坐上那个位置,你还能活命吗?”
“那……那大逻便也未必会杀我,我都把汗位让给他了……”
“少主你怎么还不明白?”老者显得失望透顶,焦急的扶着庵逻的肩膀,“大汗的宝座只有一个,难道你也要让出去吗?你把大逻便当堂兄,他可是把你当敌人,他上位了能有你好日子过吗?”
“再说,你就算不考虑一下你自己,你也该考虑考虑我们这帮舍命投靠你的人吧?我们把命都豁出去了,就不值得你争上一争吗?”
庵逻仍是犹豫,其他人也忍不住了,其中一个性子粗暴的直接嚷嚷道:“从前少主让着他是顾及大汗的旨意,现在大汗没了,少主还要那么畏首畏尾吗?……况且,大汗没了,宁愿瞒着你也不让你知道,少主你该醒醒了!”
粗暴的撕碎幻想,远比苦苦劝说管用。他戳中的庵逻的痛处,庵逻的目光霎时变得凶狠起来,但不过一会儿,他又开始吞吞吐吐了:“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大逻便要做新大汗了,真的有人会支持我们吗?”
“有。”
“谁?”
“尔伏可汗,摄图。”
老人靠近了庵逻,一脸认真道:“摄图常说,大逻便生母只是一个女奴,侥幸爬上了木杆老汗的床,这才生下的大逻便,她出身卑贱,摄图历来就讨厌大逻便的出身。而少主不同,少主的生母出身尊贵……”
“少主应该还不知道,摄图已经让人带话了,他的人和诸位长老说,如果是少主成了大汗,他一定尊奉少主为主,如果大逻便成了大汗,那他是一定要和大逻便兵戎相见的……可见摄图已经倒向我们这边了,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少主你还在犹豫什么?”
庵逻呆在原地。
他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里。
第四百三十一章巨变(下)
摄图不惜冒着将大逻便得罪死的风险,在此时支持庵逻,不但挽救了庵逻黯淡的前程,也使得大逻便那似乎已经被先汗定死的继承人合法性开始动摇起来。
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但贵族们这么想,不代表庵逻也这么想,为了不让庵逻临阵退缩,摄图还要再下一记猛药。
所以,离开了多伦牧场的摄图没有直接奔赴王庭去争夺权力,而是带着麾下最精锐的狼骑,星夜兼程,前往截杀阿波可汗,阿史那大逻便!摄图扯着马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奔驰,由于奔跑的烈度太大,摄图胯下的马匹已经开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仿佛随时会倒下。
处罗侯骑马越过了哥哥,牵住了摄图的缰绳,摇头大喊道:“哥哥,换一匹马吧,这匹马快要跑死了!你会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摄图却哈哈大笑,湛蓝的眼睛目光炯炯,仿佛有一团蓝色的火在燃烧,他也大声回应弟弟:“这可是西域来的宝马,是传说中的龙种,它才不会那么轻易死!”
“可是它已经在吐白沫了!”
处罗侯扯着嗓子,左手死死的抓住缰绳不肯撒手。
“那它也应该死在奔跑的路上,处罗侯,把手放开,你会受伤的!”处罗侯正要拒绝,忽然感受到手中缰绳已经不在自己的手中,那匹马发出一阵野兽才有的嘶吼,速度居然比刚才快了一倍!他定睛看去,才发现哥哥已经将一把匕首刺进了马臀!
那匹马正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才会跑得如此疯狂!
“——看到没有,它之所以跑得不快,是因为它想偷懒,一旦让它知道再不快点跑那就会死,它一定不会顾惜气力的!驾——”摄图大声说道:“处罗侯,要想成就大事就要是这个样子!我们已经彻底背弃了大逻便,再不跑快点,赶在他的前面,那我们就会死!”
“——中原人,有句话,叫做‘成王败寇’!胜利的人什么都有,失败者什么都没有。但你还要知道,可怕的不是失败,可怕的是连争都不敢去争!”
“可帮庵逻成为大汗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
摄图头上的皮帽早已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一头散乱的头发在风中狂舞,他敞开胸怀,无惧的迎接来自北方的风,笑声放肆而张扬:“处罗侯,你马上的功夫还可以,但论起洞察人心,你可差的太远了!让庵逻成为大汗当然对我们有好处。大逻便本身就是大可汗之一,又是先汗亲口定下的突厥之主,他继位了是名正言顺,我们投靠他也不会念我们的好,这才是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处罗侯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一点可以反驳的话:
“庵逻也是大汗的儿子!”
摄图笑声之中多了几丝嘲讽的意味:“大汗的儿子……呵,谁又将他放在眼里呢?他现在可连一个小可汗都还不是,他根本就不是大逻便的对手!如果没有我们的支持,庵逻又算得了什么?那些乌合之众今天能投靠他,明天也会背叛他!他坐上大汗以后,也只能依靠我们!”
摄图盖棺定论:“只要你们跟在我身后,整个天下,迟早都是我们的!”
……
狼群开始狩猎前往往都是这样,即将被猎杀的羔羊埋头吃草,根本察觉不到危险的来临……大逻便东行的队伍洋溢着一片喜气,所有侍从都沉寂在新汗即将登基的喜悦之中,跟那些埋头啃草的羔羊一样,失去了警觉,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在这个宁静的黄昏,大逻便的老侍从官阿布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阿布年轻时是一个出色的战士,他追随在木杆老汗身边十几年,立下了赫赫战功。他腰间的悬着的那把弯刀就是因为作战出色木杆老汗赏赐给他的,到现在他还时常擦洗磨砺,确保刀刃依然锋利……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老兵对于战争的感觉最为敏锐。
就好比野狼对血腥气的嗅觉一样。
在这个平静的黄昏,阿布仿佛闻到了从远处飘来的血腥气,这让他感到不安。于是他找到了大逻便,直接说道:“大汗,我们不要在此地逗留了,赶紧回到王庭去……我今天感觉很不好,好像有什么东西盯上了我们,我们必须马上走才行。”
大逻便已经喝得醉醺醺了,近几天在路上,他受到了很多小部落首领的投诚,这让大逻便第一次感到权力的甜美。即便还没有正式登上汗位,但那种权掌天下的快感正不断的冲刷着他的脑海,但阿布的出现使他从这种幻想之中拉了回来。
大逻便很不高兴的撇撇嘴,说道:
“阿布,你在胡扯些什么?那些铁勒人和回纥人早就被我们赶到西边去了,怎么会有敌人出现在这里?就算是有,那也只可能是狼……呵,一群狼……”大逻便得意的拍拍自己的大腿,说道:“就算是十群狼又能怎么样?我的身边一共有几万个突厥勇士!”
“——大汗!”
阿布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大逻便的自夸,厚厚皮帽下露出的一双眼睛让人望之生畏,他硬邦邦地说道:“请大汗相信阿布,阿布十一岁就开始一个人打猎,二十六岁跟着老汗打仗,我对危险的预判从来没有出错过,大汗,这里有危险,必须尽快走!”
大逻便眉头一拧,刚要呵斥老阿布,等到看清楚阿布的脸色,他竟发现自己有些开不了这个口。
毕竟,老阿布是他父亲木杆大汗留给他的丰厚财产之一。老阿布从前是草原上很有名气的勇士,打过很多硬仗,只是现在名声渐渐不如从前了而已,但大逻便是亲眼见过他徒手拧断狼的脖子的,那头狼壮的和牛犊子一样,也轻易被阿布给宰杀了……
以阿布的功绩,完全可以获得一片牧场和奴隶,成为高高在上的贵人之一,可阿布没有,他拒绝了大汗的赏赐,依旧跟在木杆大汗身边,平日以奴隶自居。木杆大汗老迈之后,命令阿布跟随在大逻便身边,保护他。别的不说,光是这份情谊,大逻便就要记一辈子。
他压下心头不快,半信半疑道:“不会吧?这里有这么多人呢,怎么可能有敌人敢过来?”
“如果人多就有用,那达头可汗也不会被齐人抓到平城了,”几年前那场北齐与突厥之间的战争,达头可汗麾下可有整个突厥西部最精锐的两万狼骑,结果齐军几千劲旅吊打,这几乎已经成为整个突厥上层的笑话了,只不过平时没几个人当着人的面说而已。
而阿布就这样坦然挖苦道:
“如果人多有用,我们突厥人早就该被茹茹人灭掉,而不是最终让突厥一口口吃掉了茹茹。大汗你要知道,有时候打败你的也许不是敌人,导致你失败的,恰恰是自己……你看看你的周围,所有人等着你成为大汗以后给他们更多赏赐,一个个喝的烂醉如泥,那里有一点勇士的样子?
“你待在他们中间,是不会有丁点安全的!”
大逻便看他说得如此严重,心里也有所松动:“那我们该怎么办?”
“换上普通牧民的衣服,带几个人悄悄离开……”
老阿布的目光在大逻便那身镶着金边的华丽皮袍上停了许久,顿了顿,解释道:“大汗这身衣服太显眼了,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很容易变成靶子的,还是脱下来好。”
能听进去话是大逻便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即便万分不快,他还是听从了老阿布的建议,把自己和几个仆从弄得蓬头垢面的,骑着马出了营地。
他们往西走,一连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都要跨过一处高丘了,那边营地里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大逻便终于忍不住,刚要开口说话,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那边的营地里,有一点暖色火光腾得升了起来,迅速往四周扩散,蔓延成一片火海!
火海蔓延、数不清的黑点自夜幕中出现,狂叫着冲入火光之中……
隔着如此远,大逻便依然能听见震天的惨叫与哀鸣,他的牙齿打着颤,血液一点点冷了下去……老阿布从马背上下来,伸手牵过大逻便的马,静静得盯着这片火光,等了好半晌,他说:“他们是冲着大汗你来的……他们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说明大汗的位置已经被别人抢占了。”
“……我们怎么办?”
“回自己部落去,召集族中勇士,联合其他所有大小可汗,征讨叛逆者。”阿布语气有些艰涩,“就怕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
漠北与中原相隔甚远,但并非全无沟通,在这场夺位内乱爆发了一个多月之后,消息总算传到了中原腹地:
北齐武平八年,突厥佗钵可汗病重而逝,遗命兄长木杆可汗之子大逻便继位,尔伏可汗摄图不满,直言:“如果拥立庵逻,那我就率领诸位兄弟侍奉他,如果拥立大逻便,我一定坚守边境,与大汗(大逻便)兵戎相见。”遂出兵助庵逻登位,大逻便被击败,逃往达头可汗处寻求庇护。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出兵讨伐庵逻、摄图,偌大的突厥汗国开始出现清晰的裂纹。
皇帝高纬先是为佗钵可汗的提前数年逝去感到惊讶错愕,随即又欣喜不已,随着长久对中原作战的失利与内斗,这个唯一让高纬忌惮的,横亘在北方的庞然大物,已然走上了下坡路,开始生命的倒计时了。北齐统一天下的势头,不可阻挡!
ps:如果从佗钵之死写到摄图如何夺位、大逻便如何失利、达头又为什么成为了西突厥之主,慢慢扯起来实在太长了,就在这里打住吧,后面的补充会解释的,我们还是接着写主线剧情。
第四百三十二章算数
庵逻继任突厥大汗之后,突厥分裂的势头已然非常明朗了:
虽然摄图以拉拢和武力威吓拉拢了不少大贵族和大可汗,逼迫他们承认庵逻的合法地位,但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服气,其中就包括大逻便本人与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
这两个人能勾结在一起不是没有缘由的。
对于大逻便而言,他被摄图击败,汗位被夺,难以咽下这口气,心心念念想着要报仇;
而对于达头可汗而言,这是一个危机,也未尝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达头倚仗父亲室点密的遗泽,一直在突厥西部握有巨大的影响力与话语权,这样超然的地位让他不会甘心接受王庭的摆布,他无时无刻想着不再让自己屈尊于人下……但,从前的木杆和佗钵都是强势的君主,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自己送上门了。
这个借口就是大逻便。
达头没有读过书,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挟天子令诸侯’的道理,有了大逻便加盟,那他“反叛”的行为也就有公理背锅了。
毕竟,整个突厥都有目共睹,是摄图与庵逻两个联手抢了汗位,又不是大逻便和他夺了汗位,他们才是真正的叛逆!
这样一来,许多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准备倒向王庭的贵族、酋长们又开始动摇起来。
达头的算盘很精,他要借助大逻便的影响力,逐步达成目的,造成分裂的既定事实。
但在草原上,终究还是弯刀说了才算话……达头不懂,摄图却看的很明白,当达头还沉寂在号令群雄的美梦里,摄图就宣布达头是企图分裂突厥的叛逆,悍然发动了战争!
达头精于算计,也打过一些仗,但他不是摄图的对手,很快摄图就让他领教了二者之间的差距。
达头与大逻便大败,纠集起来的数万联军被摄图的狼骑如同碾麦子一样碾碎!
得胜之后的摄图有将兵锋指向了达头的汗帐所在,要求达头向王庭俯首称臣,并交出大逻便。
这是一个让人纠结的命题。如果交出大逻便,就意味着他重回王庭的控制,分家的愿景遥遥无期。
可如果不交,摄图这么厉害,达头可汗打也打不过,斗也斗不过,虽然现在还有一大批的酋长和贵族支持他,但如果一直这么败下去,这帮家伙失去了信心,肯定不会再听话的!
大逻便也忧心忡忡。
他不想死,他深知自己落到摄图手上,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凭借他和达头二人的合力还远远不够看,要与王庭对抗,非得找一个力量同样巨大的庞然大物才行……于是大逻便把目光扫向了南边的那个大国,他还依稀记得北齐的裴侍郎出使突厥时私下对他做出的承诺:
“假使有一日王子陷入险境,大齐一定鼎力相助!”
而大逻便却有些犹豫。
大逻便娶了北齐的和亲公主不假,可她的父亲高思好早就因为谋逆而被齐主诛杀了……那么,这一层政治上的姻亲关系还靠谱吗?
“——算数,自然要算数。”
大逻便的使者还未过雁门,远在邺城的皇帝高纬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此时才刚刚下朝,一场雨过后,空气难免闷热,高纬刚刚换下冕袍,转头就跟几个早就守在殿内的重臣说道:
“高思好是叛逆不假,他女儿是朕册封的公主更不假,朕怎么会因为她生父是高思好,就不认这一门亲戚了呢?”
高纬在群臣拱手之中上了御阶,扶着龙案坐下,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
“往小了说,这是亲戚之间的互相扶助,人家遇到了难处,都巴巴求上门来了,总不能捂着眼睛装看不到吧?这个面子朕得给……
“再者,这是一个使我朝插手突厥内务的绝佳机会,朕为何要拒绝呢?”
皇帝坦然无耻的惫懒作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阶下群臣早就习惯了,插手突厥内部事务,企图造成分裂,他们也谋划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往往收效甚微。
谁知道佗钵一死,突厥马上就陷入了内乱,开始有四分五裂的迹象,现在大逻便更是将插手突厥的机会送到了他们眼前!
天下岂有这种好事?
在场的重臣们都被这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晕乎乎的,只有宰相高颎依然蹙眉不已,犹疑道:
“如何干涉?难道是直接出兵帮大逻便将汗位夺回来?呃……臣并非不支持陛下帮助大逻便,臣只是对要帮到什么样的限度感到疑惑,请陛下明示。”
右相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一些大臣暗自腹诽,不悦的眯起了眼睛。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怒意,面上依然不作声色:
“……自然不可能直接出兵帮他夺回汗位,突厥四分五裂对朕才有好处,突厥统一了对朕有什么好处?
“出兵自然是要出兵的,可这个兵该出多少,要如何才能发挥作用,这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商量的,不然,朕找你们来干嘛?”
苏威不敢再让高颎接下去了,连忙说道:“陛下所言是极。陛下是想让突厥分裂,相互掣肘?”
没有苏威在场,陛下一准指着高颎的鼻子骂起来!
果然,苏威一搭腔,高纬的话里的火药味就渐渐淡了一些:“然也,灭掉突厥不切实际,成本也太高了,我们要出多少兵马才能把它灭掉?须知,打败敌人不仅仅只有血肉搏杀一种,利用敌人的力量去打击敌人自己,也是战法之一。”
“无论是突厥汗位上坐着的是谁,他都是我们的敌人。至于敌人是死在别人手上,还是死在朕自己手上,朕并不关心,朕只关心朕的敌人有没有死去而已。”
高纬目含深意地看了高颎与唐邕一眼,冷冷说道:
“高卿家回去想一下,该如何用最小的代价为我朝撷取最大的政治利益,那个突厥来的使臣要如何对付,都要想好想仔细……
“至于如何调度兵马,如何遣将,需要多少钱粮,这不是左相该告诉朕的事情吗?”
高颎与唐邕俱是身躯一震,而后纷纷拱手应是。
第四百三十三章开诚布公
“……高颎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昭阳殿内青烟袅袅,月色如霜,透过朱窗斜斜地照在地上。
太傅广宁王高孝珩正皱着眉,盯着眼前这一盘下得一塌糊涂的棋局。
他还苦苦挣扎,该如何不落痕迹的输掉这盘棋而不让陛下发现?
这实在让人头疼!
而做为被嫌弃的对手,皇帝本人却一点没有投子认输的自觉,似乎想将战斗进行到底。如果皇帝是认真想要赢,广宁王倒不介意费心思迎合上意,也好好拍一拍皇帝的马屁……可他想多了,一连下了一个时辰,皇帝根本就还没进入状态,一脸“朕随意,你爱下不下”的表情。
这就让广宁王感到很难受。
皇帝这个样子,论谁都看得他有心事,但这种心事是什么,广宁王可不想去揣度!但好奇心终归是人人都有的,广宁王憋了好半晌,都快憋不下去了,皇帝终于开口了。他捻起一枚黑子,随意在一边还有空格的地方落下,淡淡说道:“高颎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然后又道:“朕忍他很久了。”
“右相行事,确实有些太过于刚硬,有点肆无忌惮了……”
广宁王悄悄看了看皇帝,也胡乱下了一步棋,迎合着陛下话里的意思,小心说道。高纬眯起眼睛,目中闪过一抹厉芒,又落下一子,话语中的冷意依然未消减半分:“该他管的事情他会管,不该他管的事情他还要插一脚进来,当真就是满朝文武只他一人做事,其他人都是酒囊饭袋?”
这话如果流传出去,恐怕高颎得被逼得回家养老。
可高孝珩毕竟也聪明,知道皇帝这只是一时气话,于是小心劝和道:“高颎年轻得志,有些骄纵是难免的……陛下几次驳斥他,想必他自己也知道收敛了。至于他手伸得太长……陛下的改革才进行到一半,许多首尾只有高颎来主持才能立得住……”
广宁王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皇帝却已经明了他的意思,又下了一子:“朕明白,这确实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朝中那些大臣,不是没有大能为,就是屁股坐歪。高颎不一样,又有想法,又有能为,坐得还正,确实只有把大事交给他朕才放心。”
皇帝睇了他一眼,转折果然如期而至:
“可他无论大事小事,事事都要掺上一手算是怎么回事?朕都没问这么细,这江山算是他的还是算朕的?”
广宁王连忙和稀泥道:“依臣看,高颎并非故意,他只是太关注国朝政务而已,又没有上级压着,有时候说话做事,不知不觉他就出格了……其实臣也看他不顺眼,高颎这人吧……怎么说呢?很有本事,但是太傲了,脾气也太倔了。不过,也没有严重到藐视天威的地步。”
“这是自然,否则他早就凉快地方呆着去了,朕岂会在这里和你讨论如何钳制他?”
高纬连眼皮也懒得抬,单刀直入道:“他已经逾越本分好几次了,朕一直忍着没说他,就指望他自己可以醒悟,但是他这人……一发起倔就不开窍,牛都拉不住他。”
高纬摇头叹息,满脸无奈。
“哈哈,那陛下找人来骂他一顿他肯定就老实了。”
“骂是没有用的。”高纬若有所思,“再这样下去不行啊,得找人钳制一下他,分一分他的权……不要搞得让他觉得朕没了他不行。再这样搞下去,就算朕对他无条件信任,他又岂能长久?自古帝王容得下能耐大的臣子,容不下不恭敬的臣子,这点他非要自己想明白不可。”
高孝珩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皇帝无缘无故找他下棋,果然自有深意在此!
皇帝要整治高颎就整治好了,跟他说干嘛?
这那里是要整治高颎,这分明就是要敲打他呀。
广宁王有些不明白了,犹豫说道:“那个……不是还有左相?”
“唐邕也是有能力的,可那也要看跟谁比,跟高颎比是不成的,朕看他现在都成了高颎的跟屁虫了。”皇帝毫不客气的说:“换一个。”
“那……那房恭懿,实在不成就裴世矩?”
“房恭懿和那帮子人说不清道不明,朕信不过,裴世矩太滑,要多磨几年,换一个。”
“这……臣实在不知道还有何人能当大任了,臣对朝局也不甚了解,陛下若是问我行伍之间的事,臣倒是可以说出个一二来。”高孝珩渐渐感觉不妙,后背开始冒汗,“况且,这些事情不应该陛下独自做决定吗?这……臣实在不敢说呀,也不知从何说起呀。”
高纬目光与他忐忑眼神一撞,露出一个和煦笑容,说道:
“你觉得张延隽怎么样?”
“唔,此人我是认识的!”广宁王恍然大悟,“就是正在做晋州行台左丞的那个张延隽对不对?”
高孝珩在朝堂上结交不广,但张延隽他是认识的,去年伐周之时他也曾经注意过此人,河东、晋中十数万大军的钱粮运转,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极其庞大,都是此人一手操持,从未出过岔子!而且此人在民间的官声也相当完美,堪称楷模。
“对。”
高纬颔首,满意微笑道:“朕听说他公正率直、勤劳聪敏,朕早就注意到他了。数年前朕伐突厥,晋州道那里也是他一力筹措钱粮,他为政之时,州郡的仓府之中永远都有储粮,不但可以供给大军征伐所需,也时常用来接济贫苦百姓。朕觉得他很不错。”
“陛下觉得不错,那必然是不错的。”
“刚好他也是刚直果敢的人,正好和高颎打个擂台。”
“哈哈哈……”广宁王讪笑,被陛下搞得云里雾里,显然还没搞清楚他想说什么。
高纬垂下眼睑,叹了一口气,心想要找个听得懂机锋的怎么就那么难呢?于是也不做铺垫了,径直说道:“王兄前几日上奏,自请下放到洛阳去监督造船事务及伐陈大计,朕想了想,觉得不合适,还是让杨素去吧。他经验丰富,想来也能胜任此事。”
“——为什么?”
广宁王当即脸上就有些变色,意识自己失态后,不免慌张起来。高纬并未因为他失态而问责,反而给他斟了一杯酒,慢条斯理说道:
“王兄不要多虑,不是朕信不过王兄,只是现在朕也有自己的难处。想必你也听说了,最近外面都在传咱们高家的家事,说什么文襄皇帝一脉要压过其他宗枝的子弟,光实权的宗王就足足有三个……很多臣子已经写了奏章要朕警惕了。
“你们三个,一个留守长安,一个留守晋阳,如果还有一个要去洛阳督军,那天下大半的兵力就都在你们手上了。朕知道你们忠心,但王兄要知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很多事情,朕其实也是被推着走的……王兄不如就待在邺城帮朕整治一下朝务,也免得朕难做,如何?”
高孝珩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