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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拙眼     北齐帝业txt下载     北齐帝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四章帝王之心

    送走了神色落寞的广宁王,高纬独自一人踏出了殿门,殿外有凉爽的微风扑面而来。

    他立在栏杆前,目光越过宫墙,注视着繁华壮阔的邺都。街道纵横若棋盘,屋宇如豆,这座全天下最雄伟的巨城被他尽收眼底,直到视线为更远处的低矮山丘所阻挡。

    站在最高的地方,自然也能看到最好的风景。

    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的位置比皇帝更高了。

    天子无所不能。

    可他们都知道天子的尊贵,谁又知道天子的孤独呢?

    高纬怔怔发愣。

    自从数月前,祖珽和皮景和等一干元老重臣的死讯接连传来之后,他就经常感到孤独。

    老的元勋死了,新的权贵已经成长起来,国家还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可一股深重的阴影依然笼罩在高纬心头挥之不去,高纬自己也感到奇怪:周、陈、突厥都已经衰弱,他已经可以看到统一的曙光了,可他并未因此感到半分快乐。

    这个变化从他打败宇文邕之后就开始出现了,这个他卯足劲要灭掉的对手,最终在关中被他打败,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统一四海的最大阻碍被扫除了,高纬发现自己无敌了,在短暂的快乐之后,他陷入到了空虚之中,于是他开始寻找新的对手。

    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一切敌人都要由他亲手铲除,一切隐患都要被他亲手掐死在萌芽之中。

    他和亲政之初已然远远不同了,那时的他很忙碌,虽然这个国家有如此多这样那样的问题,臣子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他还是能忍则忍,因为在那时的他眼中,他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宇文邕。为了打趴宇文邕,他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是有亲人的,是有朋友的,可以随意表达喜怒哀乐……

    最起码,那个时候,他是笑得出来的。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醒悟了一个道理:至尊没有朋友,几乎所有人都是帝王需要警惕的对象,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乎每一个都是潜在的敌人。为了打倒一个势力,他需要扶起另外一个,让他们相互撕咬,相互牵制,最终他会在一个理想的结果下喊停。

    这无关自己的内心情感如何。

    完全是利益驱使下的本能反应。

    扶起弱势的,打压强势的;支持有对自己有利的,贬低对自己有害的……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皇帝站在权力的巅峰,他们的本质就是嗜血和凶残,不管既得利益者和文人墨客怎么吹捧,将他们包装的多么仁义爱民,这改变不了他们是天下至暴的事实。

    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无一不是权力的野兽!

    野兽是绝对不允许任何生触碰它的逆鳞的。

    哪怕对方是心怀善意,温顺无比的羔羊,也一样不行!

    他知道高孝珩三兄弟不可能有什么别样的小心思,可他还是拒绝了让高孝珩督军洛阳。

    问题的症结所在不在于高孝珩三兄弟想不想谋反,会不会谋反。问题的症结所在,是他们有没有谋反的能力……高纬小时读书时曾一度嘲笑刘邦不够大度,心胸狭隘,将萧何这样一员重臣吓得不得不贪腐自污,可到了他做了皇帝,才发现他和邦哥本质上没有半点区别。

    对于皇帝这种生物来说,现在的威胁是威胁,将来的威胁也是威胁,都是眼中盯肉中刺。能无视这种潜在威胁的,要么就是和唐太宗一样骄傲无比,自觉能鸟瞰群雄,要么就是真的一心为公,胸臆之间全无半点私心,可这样的伟人千年才能出一个!

    高纬自度,他是做不到的,他不可能无视这些威胁,装作一点也看不见。

    兰陵王留守长安,关中各镇悉听节制,安德王留守晋阳,晋阳六镇皆在辖下,如果广宁王也想在河南腹地插上一脚,那国家的兵权就全落入了他们手里……这样一来,朝廷还剩下些什么,他还剩下些什么?有朝一日,这些宗王会不会起不该有的心思?谁能保证他们不会?

    在他们老高家,篡权谋逆的事情还少吗?

    高纬是不敢赌的,所以当他听说兰陵王贪污军饷的事情以后,他明知兰陵王是自污,却还是莫名感到放心;而当他知道高孝珩想要谋求洛阳督军,他却本能感到警惕。尽管他知道高孝珩会觉得委屈、难过,也非要这样做不可,只有如此,才符合他的利益!

    皇帝神情渐冷,一如这如霜月色,跟随身后的内侍都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陛下的背影。

    高孝珩退让了,接下来就是高颎,即便这个宰相执拗的和牛一样,他也非让高颎乖乖低头不可!

    高颎很快就知道触怒陛下的结果是什么了。

    “户部尚书被拿下了,宫里准备让晋州行台左丞张延隽担任户部尚书,诏书已经在发往晋州的路上。”右相府内,身披羊羔皮,活似一介富家翁的苏威盯着老友,无奈叹了一口气:“你我商议后上陈的人选,全部被陛下否决,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你该反省自己了。”

    高颎沉默了半晌,最后撇过头,赌气一般说道:

    “我不过就是说话语气冲了一点,可我是出于一片公心……”

    后面那半句没说出来的,不用猜苏威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淡淡睇了一眼高颎,脸色一正,无奈说道:“我知道你是出于一片公心,陛下也知道,可你不要整天摆出这张臭脸来,没人喜欢看,你现在已经是四面树敌了,如果得不到陛下的支持,你的下场注定凄惨。”

    他顿了顿,说道:“这是对你的警告。”

    “我知道我没注意言辞,冒犯了陛下,我会上折请罪的。”高颎落寞道。

    苏威满意点头,道:“这就是了,你说你要早露出这态度,陛下也不至于争对你……我马上就要随殿下去晋阳督军,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自己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要再触怒陛下。不是你分内的事情,除非陛下问你,否则你也尽量少管,如此,就万事大吉了。”

    “殿下?那个殿下?”高颎先是下意识点头,而后一惊,“陛下为什么把你派到晋阳督军,莫非陛下已经决心要对突厥用兵了?可突厥的使臣都还没到……”

    苏威再次无奈叹气,拨开他的手,给了他一个白眼:

    “还能是那个殿下?我问你,陛下膝下还有几个殿下?自然是东宫太子殿下。照会突厥使臣只是走一个形式,仗是肯定要打的。”

    苏威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含深意的说道:

    “出兵规模不到一万,而且主将人选并非安德王,咳……那个达奚长儒你认识吧?听说是一个能征惯战的,陛下这次就属意他做主将。陛下,已经开始打算为太子铺路了……你自己慢慢品吧。”

    高颎怔了好久,回过神来发现苏威这厮都已经已经不在座位上,背着手施施然走远了。

    高颎到今天才觉得,自己这个老朋友在处事立身的哲学上确实高出他不止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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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五章虚伪邦交

    苏威帮高颎作弊其实也不难理解,苏威与高颎几年好友,相交莫逆,属于政治上的同盟关系。

    苏威帮助高颎在大齐朝堂上大刀阔斧的改制,早就和高颎脱不开干系了,高颎一倒,苏威绝对会遭到清算!

    因此,于情于理苏威都该拉上高颎一把,不能坐视他倒下。

    而高颎面临的最大危机,恰恰就出现在他自己身上!

    高颎富有才气,为人高傲,说话也一贯直爽,丝毫不给人留颜面。他还未做上宰相之前,虽然同样耿直,但到底还存了三分小心,对强权存了几分敬畏。可自从他做上宰相,并一力主导朝廷中枢及地方的改制之后,高颎就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了,居然连陛下都敢顶撞!

    高颎以为做了对的事情,自觉荣光万丈,殊不知陛下对他的容忍已经渐渐接触到底端。

    冷眼旁观的苏威就看的十分明白,陛下只是碍于大局才没有立即发作高颎,一旦陛下有了另外的宰相之选,觉得高颎并非不可替代,那么高颎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苏威看了也暗暗着急……

    高颎此人,未得志前听得进劝,得志之后怎么反而不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了呢?

    从古到今,君王与臣子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对立而又统一的关系,维持着君臣之间和谐的,乃是利益,而绝非什么忠义!君臣划分,也从来不是以什么所谓的血统和忠义,而是权力的强弱、势力的多寡!君王和臣子之间的利益,最终绝不会走到一块去的。

    臣子可以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

    君王同样会觉得,君要臣死,臣敢不死?

    这种对立的矛盾,就决定了,不管在什么时候,君臣之间的博弈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高颎还沉寂于主导改制的荣耀和掌握权力的快感之中,皇帝对他的支持,让他掌握了主导一个庞大帝国发展的机会……可他也渐渐忘记了,他并非陛下的唯一选择!

    陛下离了高颎,陛下还是陛下,还是那个让万千黎庶敬若神明的九五至尊;而他高颎离开了陛下,他还能算什么?他还是个什么?

    故而,皇帝的信任和偏袒,才是高颎危机四伏的仕途之中最大的保障,如果失去了帝心,在四面树敌的情况下,高颎绝对会引来一个极为惨淡的收场。

    这就是挑衅皇权的下场!

    陛下只用一道轻飘飘的任命,就将高颎的自信撕了个稀碎,他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将张延隽扶上了朝廷中枢,让他掌控掌握着大齐所有户籍、赋税的户部,这等同于迎面给了高颎一记响亮的耳光。无法掌握户部的右相,跟被斩去了双臂的废人并无区别。

    而这只是陛下的第一个动作而已。

    一抹深重的阴影逐渐爬上高颎的心头,高颎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选择了低头,陛下召集群臣至太极殿照会突厥使臣之时,高颎头一回选择了沉默,全过程一言不发,如果不是自己分内应做的事情,就算是别的同僚当众问起,他也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他冷眼看着那代表阿波可汗的使臣伏在阶下,一脸惶恐的对陛下恳求道:

    “……我家大汗娶的是大齐的公主,当年结亲之时大汗就私下与小裴侍郎约定,与大齐永结盟好。即便后来先汗与大齐交恶,两国陷入纷争,大汗依然初心不改!

    “族老们逼迫大汗休弃可敦,大汗都并未答应。

    “大汗视大齐皇帝陛下为父兄,陛下安忍背弃大汗?”

    “……摄图和庵逻那两个不忠不孝的逆贼,他们篡位谋逆,不但更改了先汗遗命,诈称先汗传位庵逻,更欲出兵加害大汗。大汗与之争斗,不敌,败走到达头可汗处寻求庇护,他们依然不依不挠,非要置大汗于死地不可!摄图凌迫达头交出大汗,达头不是摄图对手……

    “外臣赶到雁门时,听说他们已将大汗的营地兵围数重了……”

    突厥使臣说道此处,顿首于地,嚎啕不止:

    “大汗已命在旦夕,若是陛下不尽早发兵去救,大汗唯有一死了!”

    他哭的凄惶,但可惜大齐朝堂上冷眼旁观的多,响应者却寥寥。

    两国邦交一贯就是如此,平时嘴上说得如何好听,心里却巴不得对方出事。

    况且突厥这样一个恶邻,大齐君臣早就想除之而后快!听到突厥内部生乱,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心里畅快,没当场笑出声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们能掉两滴眼泪咋地?

    但,想归想,做归做,游戏却不是这么玩的。

    既然外交本来就是虚伪的游戏,何不将虚伪进行到底?

    沉默了许久,突厥使臣几乎都要放弃希望之时,那高高的龙椅之上终于传来了他所期盼的声音。

    “朕与佗钵可汗斩白马立誓定盟,相约两国互不侵犯、睦邻友好,从此之后便视突厥为亲友,也希望两国情谊能一直维持下去,佗钵可汗是朕的岳丈,他指定的继位者就是朕的兄弟。庵逻与摄图,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这等不忠不孝、穷凶极恶之人,岂能窃据汗位?”

    皇帝浑厚而清越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虽然语调不轻不重,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充满了力量:

    “朕,自当发兵助你家大汗讨逆!”

    大臣们听见以头触地的声响,那突厥使臣惊喜之下,早已语无伦次,颤颤巍巍,激动说道:

    “陛下果然信守承诺,实不相瞒,我家大汗在我出使之前便反复交代过了,若陛下果真出兵助大汗平叛讨逆,大汗从此之后以陛下马首是瞻,再不令狼骑越过长城半步……”

    他顿了顿,又说道:

    “不但如此,击破摄图等逆贼之后,一应牛羊子女任凭陛下取之!”

    “既为兄弟之邦,帮点小忙是应当的,朕难道是那种贪图牛羊子女的人吗?”

    高纬故作不快,好似真是从心里觉得理所应当一般:“摄图狼子野心,若让他掌握突厥大权,大齐与突厥来之不易的和平恐怕又会毁于此人之手,朕与千千万万的大齐百姓和突厥子民,绝不答应!”

    高颎眼皮抖了抖,他总感觉刚才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忽然混进来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吞狼

    削弱突厥,逐步吞灭,这是北齐的国策之一,代表着大齐的根本利益,君臣文武在这一点上态度非常坚定。

    因此皇帝只消三言两语,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就轻易将此事定下。不过大军征伐毕竟不是一件小事,从兵力的抽调、军备的调用,再到钱粮的输送、后勤的保障等等等,都是十分重大的事情。兵部忙活了将近半月,总算将所有细节全都考虑周全,现下唯一的关隘就只是时机了。

    “——不用再拖延。兵部和户部既然已经将粮草筹措完毕,就立即草拟好计划,让燕州的边军抢先出动,坚壁清野,将漠南所有不肯归顺的部落全都扫除,声势越大越好,兵锋指北,吸引突厥王庭的注意。太子马上动身去晋州道督军。”

    夏季刚刚过去,邺城恰好入秋,阴雨绵绵,太极殿阶前一片湿冷。殿内只有皇帝父子与一干重臣在列,八根承天巨柱耸立在宏伟的宫殿之内,其上勾画的异兽虫鱼面目狰狞,让人喘不过气来……而那位象征着天下至暴的天子以肘支撑,斜靠在龙榻上,干脆说道:

    “太子洗马苏威和裴世矩一块去,辅佐太子,务必要使粮草得继、大军后勤正常运转……朕虽然让太子督军,但太子毕竟年幼,还不晓政务,你二人便当一当他的老师,处理军务政务的时候,不要避着太子,朕不求让他现在就为朕分忧,至少让他也明白打天下坐江山的不易。”

    年幼的太子高珩长高不少,看上去已经不似从前那样肉墩墩了,但依然可爱,他穿着厚厚的衮冕,努力学着父皇绷着脸,默不作声。父皇在上面训话,他也只是立在阶下拱拱手,一板一眼应是而已,别的还看不出,“少说多看”的训示倒是听了进去。

    裴世矩与苏威看都不看对方一眼,皆出列,肃然应是。

    陛下的视线在下方扫视了一边,又补充道:“朕听说,晋州军有杀良冒功的事情,安德王兄行军打仗或许还成,但让他搞这种细致的军务、法务,那完全就是在为难他。你们去了晋州道,也要协助安德王整顿一下军纪,晋州军是我朝最精锐的一部,万不可使纪律糜烂。”

    “遵旨。”

    二人再次允诺,不过这次,他们却不约而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

    这次出兵的规模还不到一两万,讲道理,根本就需要让太子亲往督军,陛下名为帮安德王整顿军务,实际上却是以太子督军为名义,让他二人去抢班夺权的……太子年幼,陛下的几个堂兄却个个手握大权,这不能不让皇帝开始感到焦虑,准备未雨绸缪了。

    也不知道,当他们抵达晋阳之时,高延宗会是怎样一个反应?

    不过这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削弱宗王恐怕是陛下早就盘算好的。以陛下的强势,安德王若配合倒也罢了,如果安德王不愿意配合,陛下自然就会让安德王吃不了兜着走。

    而陛下把太子混在“督军”的队伍之中,恰恰说明陛下还顾念着兄弟情谊,不想把吃相搞得太难看,准备和他商量着来……希望安德王可以识相吧!

    他二人已经心里有谱了,各自心照不宣,就在他们以为这件事的首尾已经过去之时,陛下又将矛头对准了右相高颎:“往日商议朝政的时候,右相可是最活跃的,这几日怎么忽然一言不发了?还是说,觉得朕的这些规划,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就是。”

    苏威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转瞬便垂下脑袋装鹌鹑了。

    高颎闻声出列,虽然屈着身子,但站姿依然笔直:“臣并无异议,陛下的方略十分英明,削弱突厥是国策,削弱宗藩亦是国策,臣对此也是非常赞同的……”

    苏威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这厮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臣对其中一些小小细节,并不敢苟同。”

    群臣哗然,纷纷望着右相,一脸惊诧。

    苏威气得双手发抖,若非他的手都拢在宽大的袖管里,养气功夫也极佳,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来,恐怕早就上去飞起一脚了!

    交交代代让这个混账不要顶撞陛下、不要顶撞陛下,这厮就是当成耳旁风!

    那一天他要是被拉下相位,拖到菜市口斩首,也一定是因为这一张不讨人喜的破嘴!

    高颎仿佛听见了苏威的心声,淡淡瞥了他一眼,依然不为所动,耿直说道:

    “臣刚才听左相调用的朔北诸军之中,有许多是刚归附的契丹杂胡,并不是正经的府军编制,臣有些怀疑他们会不会尽心尽力。”

    出乎苏威的意料,皇帝并没有露出震怒的表情,也是一派平静的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无非又是要劝朕说什么‘非我族类’,是不是?”

    高颎做谦卑状。

    “民族融合是历史大潮,不可阻挡,你们知晓否?”高纬叹了一口气,说道:“秦始皇修长城,到了汉、魏、晋一样修长城,他们修建长城的目的,何也?无非就是为了隔绝游牧民族,可从大角度发现,隔绝虽然一时可以奏效,但不可能永远有用,所谓的隔绝,不光隔绝了他人,同样隔绝了自己。”

    高纬指指背后,那是北边的方向:“最后你们会发现,隔绝是没有用的,因为迟早该来的还会来,五胡是怎么入主中原的?我们修建长城,把胡人隔绝在外,我们修建城郭,把四野之民隔绝在外,最终挡住了吗?……人们已经习惯了,只有墙内才是自己人,墙外都是外人。这是不对的。”

    “迟早,隔绝会让尖锐的矛盾变得越来越尖锐,辛苦建立的城墙,也会被推到铲平……区分种族的,应该是文化,而不是血统。既然鲜卑人能被同化,契丹人为什么不能?我大齐之强,竟不能包容下区区一个契丹?荒谬!一个契丹算什么?迟早有一日,朕要草原上每一个牧民都自称齐人!”

    高颎神色一肃,拱手道:

    “臣明白!”

    “——达奚将军。”高纬的目光瞥向大殿右侧的一个巨大的柱子,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将正站在柱下,皇帝的眼神冷幽幽扫过,道:

    “朕让整个燕北边军搭台配合你唱这一处戏,你可千万不要唱砸了,辜负了朕的期望。这次,不要让摄图轻易跑掉。”

    一直肃立不动的太子这时才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心,朝那个角落看了一眼。但见达奚长儒神色凛然,郑重响亮,一字一句道:

    “臣——谨遵圣谕!”

    ps:这章,免费的……吧?头一次搞。

第四百三十七章功劳

    朝廷兵发突厥,太子督军晋阳,本已在朝臣们预料之中。纵然还有朝臣对太子督军一事表示担忧,但总体上众人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心态。

    毕竟,今上做出这样的决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大家都很淡定。皇帝也很淡定,毕竟是他亲手把儿子送过去的,唯一不淡定的是孩子他娘。

    自从和祖珽一道把斛律光阴了之后,皇帝在皇后面前基本就不谈什么公务了,前朝的事情大多也都瞒着后宫,皇后纵然为一国之母,对于前朝事务也都是一脸懵。譬如现在,事到临头了,她才忽然发觉丈夫居然要把宝贝儿子送到晋阳去督军。

    这于她而言不蒂于一场晴天霹雳!

    儿行千里母担忧,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错愕之后,皇后的情绪就已经变成了担心和愤怒,她把这种情绪全都发泄在了丈夫头上:

    “……高纬,你好狠的心!你们高家人几个叔伯兄弟自己窝里斗,为什么扯上彘儿?他才多大,你就派他去督军,他懂什么?他能算的过高延宗吗?嘤——(开始抹泪)他还小,没出过远门呢……你可就这一个儿子,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你怎么办?”

    高纬在一边被数落了一刻钟,硬是不敢搭腔。

    毕竟,保护自己的崽子是女人的本能,这个时候她们的战斗力绝对爆表,高纬可不想进一步激怒孩子妈。过了好一会儿,高纬这才无力辩解道:“什么叫做我们哥几个自己的窝里斗,感情彘儿不是高家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身为一国储君,要有勇敢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臣妾可从没听过什么了不得的义务要一个才几岁大的孩子承担!”皇后气得牙痒痒,毫不客气戳穿他冠冕堂皇的忽悠:“你若是担心安德王、广宁王几兄弟,大可直接下诏收回兵权就是,臣妾不信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遵奉圣旨!”

    “哎呀……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这下好了,她愈发来劲了:“哦,感情陛下也想收回兵权,但平时‘王兄长、王兄短’的喊习惯了,撂不开面子是不是?又想吃到肉,又想不得罪人,陛下的算盘打得真是精妙,”说到此处,这个女人居然又开始抹泪,“可怜我儿,这么点大就被亲爹算计,千里迢迢的跑。”

    “有百十号人照顾着,能出什么事?”

    “真就不是陛下身上掉下来的肉,陛下不心疼。

    “现在都入秋了,冬天一晃就来了,那冰天雪地的,彘儿能吃这种苦吗?”

    “……”

    高纬默然良久,黑着脸,重重撂下手中茶盏,撇开脑袋道:

    “你们这些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臣妾就是不可理喻!”

    此时夕阳渐落,嘉福宫内暮色沉沉,宫殿微凉的地板上能看见人影。小太子站在门外,听着门后隐隐传来的自己爹妈的争吵声,茫然地眨着眼睛。内侍们个个垂着脑袋装鸵鸟,生怕搞出什么动静,激怒了恼怒中的陛下和娘娘,不小心一命呜呼。

    过了许久,争吵声停止了,宫殿的大门咔吱一声打开,皇帝背着手,脸色铁青着出来。随后高珩听见自己老娘吩咐了一声“关门”,殿门又咔吱一声阖上……

    这……就有点不给面子了吧?

    高纬脸色更加不好看,爷俩默然相对,大眼瞪小眼,过了好半晌,他才朝后看了一眼,忿忿地指着门说道:

    “她根本不懂……”

    “……”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

    “男子汉,要有胸怀,要有志气!怎么能泡在一群妇人之中?!”高纬给高珩做着人生规划,一双眼睛阴沉沉的盯着儿子看,就像老鹰盯着小鸡崽,鸡崽瑟瑟发抖,“晋阳你非去不可,朕说的。去那里多看看,对王叔要礼貌,顺便再去给列祖列宗烧个香什么的。”

    “总之,你要是做的好,一切都好说,你要是搞砸了,回来仔细你的皮!”

    说罢,高纬又忿忿看了紧闭的殿门一眼,一拂袖,扬长而去。

    留下太子一人在原地思考人生。

    嘁,吵不过你娘,还收拾不了你这个小兔崽子了?

    皇帝的做出的决断很快得到了贯彻,十日后,太子洗马苏威及中散大夫裴世矩随太子车马出发,直走晋阳。

    高珩长这么大,出则有甲士扈卫,入则有宫奴伴随,走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从东宫到西苑,根本没有机会看见外面的世界。平原上大片大片的农田,还有视线尽头那峰峦起伏的山脉,都激起了这个小小少年的兴趣。苏威与裴世矩伴随在侧,望见殿下欢快的神情,都露出微笑。

    “哎呀,这门差事还算不错,就是去游山玩水的,晋阳离怀朔那么远,突厥人根本打不到晋阳来。咱们俩只要应付一个安德王,算算帐差不多就行了。”苏威脱掉鞋履,一边倒出里面的沙子,一边说道:“陛下心思有些重啊,安德王如此恭顺,陛下依然不放心呢。”

    “先帝在孝昭皇帝在时,又何尝不恭顺?”裴世矩说到此处,赶紧打住,随后又道:“一个手握大权的宗王,对陛下是不利的,对稳定朝堂也是不利的,如果陛下不动手削他们的权,我们这些臣子也一样不会放过他们,不然这些那些流言是怎么起来的?”

    “哼哼,我又不会跟陛下告状,你何必那么小心翼翼?”苏威揶揄。

    裴世矩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正被陛下器重,春风得意,我却是被连贬谪三级,再不汲取教训,小心一点,岂不是自绝于仕途?”

    苏威很敏锐的抓住了弦外之音,他眯起一对细长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了,恐怕你不光是伴驾,还指望在此次北讨突厥之中立一场大功,是不是?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先别这样看我,功劳在前,人人有份嘛。”他呵呵调笑了几句,随后望向北面,幽幽说道:

    “算起来,陛下的圣旨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燕州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野火

    太阳逐渐升起,凌晨的清凉逐渐消退。阴山脚下,苍茫原野一望无际,雪峰、溪谷依稀可见。营地里野草的清香混合着马尿的骚气,不住的往鼻孔里钻,大家虽然微有不适,但也勉强习惯了。叱罗荣忍耐着焦躁的心情,一颗心绷得越来越紧。

    所有马匹昨夜都已经喂饱了草料,戴上了笼头,防止它们随意嘶鸣。马背上的骑兵也都紧紧攥着缰绳,不敢稍有放松,一旦坐骑受惊在列阵之中发生混乱,便会构成“无故惊军”的死罪,数百骑兵结成锥状,静静等待在这一处河谷之中。

    秋高气爽,草长马肥,正是大军征伐的好时候。

    沉寂了数年之久,戍卫燕北的边军终于再次接到邺城的命令,他们即将对突厥展开大规模的袭扰战争,这是燕北近年以来展开过的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无论武川还是云中、怀朔诸镇都被这场战争裹挟在内!

    顶着迎面扑来的热风,叱罗荣扯了一下马缰,咬着后槽牙,冷冷说道:

    “所有幢队、士卒全部就位了吗?”

    “——回将军话,一个不少?”

    “你们的铠甲、兵刃可已擦洗干净?”

    “连日打磨,吹毛断发!”

    “好,”叱罗荣睁大一双细长的眼睛,下颌的虬髯张起,满脸煞气四溢:“我军兵甲犀利,士气亦足,此次出击,定能全歼敌军!只等斥候回报,全军上下即可出发,突入至突厥腹地……大都督给我下的是死命令,我给你们下的也是死令,这次出征,不成功既成仁!”

    “喏!”

    大军上下一片肃穆,叱罗荣在阵前打量了一番,暗暗纳闷为什么斥候还未前来回复,正心中躁郁,马蹄声忽然在背后响起了。满身尘土的斥候迅捷翻身下马,将一叠厚纸郑重奉上,禀告道:“回将军,卑职已经将对面突厥人的营地和兵力部署全部摸清,请将军检验!”

    叱罗荣也下马,劈手从他手里拿走了图纸,摊开一看,果然是一副简易地图,营地布置和周遭地形、地貌都勾画的清楚。叱罗荣不禁露出笑容,说道:“突厥人的营地竟然敢布置在这里,还布置的如此散乱,可见他们的主帅疏于防范,根本就是一个无能之辈!”

    的确,突厥人的营地布置得根本就毫无道理,东边和南面都是山岭,这片地区根本就是一个视野不佳的小型盆地,齐军就算白日出击,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察觉得到……想来,胡酋应该是看中了盆地正中央的那个湖泊,贪图方便,所以把营地设在此处。

    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叱罗荣先前因为兵力不足导致的担忧情绪瞬间一扫而空,哈哈大笑道:

    “此是天助,今日合该我等建立奇功!”

    也不怪叱罗荣心焦,都督杨檦给他们分配的任务就是从武川北走,直击突厥,而突厥王庭为了防范北齐,也在阴山一线布有重兵,叱罗荣的这一次出击,需要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敌人!如何能够不心焦?!好在他们下手及时,没有给突厥人反应过来的机会……

    “干他!”叱罗荣高高的昂起了脖子。

    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

    自古以来,阴山一线就是中原王朝和草原民族激烈交锋的第一线战场,阴山横亘在北方,它见证了无数游牧政权和中原王朝的兴起陨灭,也见证了无数次铁血厮杀,在往日,都是大批大批的胡人骑着马越过阴山向中原发起进攻,中原大举征伐的次数寥寥无几。

    而今日,有大片大片的乌云带着刺鼻的血腥气,从南边滚滚而来,北齐如猛虎一般窥伺在侧,而那些在阴山脚下放牧的牧人们,对此毫无防备。

    突厥人击败了茹茹,成为了新晋的草原霸主,他们向西扩张至黑海,向东扩张到辽西,强大如北齐都得向他们让步,突厥已经是当世绝无仅有的庞然大物……他们是狼神的子孙,是长生天眷顾的宠儿,他们生下来就对其他部族的人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们的生命中,有一半的光阴是在放牧,另一半的光阴是在抢劫。

    不过,他们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那些懦弱的汉人越过了阴山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场景即便在最荒诞的梦里都不会出现。

    然而这一天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到来了……这一天,那些对危险有着天生预判的猎人们,并没有嗅到被两道山岭隔绝住的危险气息。

    头人们和往常一样酗酒,挺着如孕妇一般硕大的油肚叫嚣着入冬之后,要南边那些懦弱的汉人如何如何,牧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放牧。

    他们对于危险毫无察觉。

    也是这个安逸的下午,北齐燕北边军的旗帜出现在了突厥人的视野之中,他们在突厥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下,迅速从坡上冲下,直接摧垮了突厥人的营地!

    数以百计的箭矢带着火苗从云中扑下,投进了突厥的帐篷之间,熊熊的火焰瞬间就蹿了起来。许许多多的突厥人惊叫着从帐篷里钻出,他们跟无头苍蝇一样乱转,随即就被不知从何处蹿出的弩箭射杀当场!也有一些突厥人依然保持着优秀猎手的本色,他们持弓嚎叫着指向营地之外,大喊道:

    “齐人来了!”

    他们冲出营地,有的仓促上马,要与齐军较量一番,但往往还没结成阵势就被敌人从正面凶悍的击垮,齐人的弩又快又狠,突厥人引以为傲的骑射在这种连续的打击之下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一排又一排的弩箭带着风飞掠而来,扫荡这视线之内的一切活物!

    成群结队的突厥勇士像是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样纷纷倒地,齐军纵马闯入了突厥的营地,拔出了狞亮的环刀,叱罗荣一刀将某个前来杀他的头人砍死,他的手臂被划了一刀,鲜血淋漓,而对手则更惨,花花绿绿的内脏已经从肚皮流了出来。

    叱罗荣一脚将他踹翻,而后振臂大呼:

    “斩尽杀绝,这些突厥蛮子,一个也不要留!”

    毡帐起火燃烧,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笔直冲上天空……

    一场点燃整个突厥的大火,从这里烧起来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出塞(一)

    叱罗荣对阴山南麓的某个突厥部落进行追杀,只是整个燕北边军行动的冰山一角。

    那些突厥头人以为这只是齐人的小规模躁动,一开始并不以为意,直到这种情况发生的越来越频繁,被铲除的小部落越来越多,他们才隐隐感到一丝不妙。

    他们开始联合起来,威吓、裹挟周遭其余弱小的部落加入他们,共同阻击齐人的袭扰,双方开始进入了对耗。他们还不知道,在南边,数千上万计的铁马踏着秋季变黄的野草,已然悄然越过怀荒、白道,直往漠南而去……屠刀,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行军途中,齐军大帐,披着轻便的皮甲的杨檦,正皱着眉,对着底下一干部将发号施令:“此次出兵,以步甲为主力,骑兵为辅,本将统领燕北四州之地,握有可野战之战兵两万四千余名,除去防守要塞的,能供本将直接驱策的不到七千,再动员内附的契丹诸部,可聚拢万五之数。”

    “这样安排,大军在怀荒兵分五路,我部为主力,中军领军五千,摆开阵势,直逼突厥王庭所在,逼迫突厥诸部来战。其余四路人马每支步骑两千,获得粮草补给之后立即分散行军,你们……可以轮番袭扰突厥诸部,但每支大军不得脱离中路五十里。”

    杨檦说罢,麾下诸将面面相觑,其中一名鲜卑胡将一脸为难道:

    “都督有令,我们自然不敢不遵,但都督……漠南并不比长城以内,没有道路可供大军行走,虽然一马平川,但极难辨别方向,敢问都督,我们要如何分出去的兵马随时能与都督所在取得联络呢?还有一件,万一我军与大军失去联络,从何处取得补给?”

    “如果断了补给,我们只有原地返回与全军覆没两条路可走。”

    “你们刚刚迁入中原没几年? 就忘记了当初渔猎时的艰苦了吗?”杨檦拿眼皮子夹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今年是个好年份,草高马肥,突厥人连南下打劫的心思都没有? 可见突厥人那里现在不缺吃喝,我们突入漠南? 自然是入乡随俗,吃他们的? 喝他们的,这叫做以战养战? 懂吗?”

    那鲜卑胡将面显赫然之色? 一脸讪讪道:

    “末将本领自然不如都督? 想不到那么深远。”

    “不? 有一点你倒是提醒了我。”杨檦捋着稀疏胡须,若有所思:“各部脱离中军,虽然会严格约束不准脱离五十里外? 但很多时候也是说不准的,难道不会有那个笨蛋打着打着忘乎所以,从此再联络不上……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给人逐个击破的机会?”

    “……不行。”

    “这样,每军选一队哨探,专事负责与中军联络,每隔两个时辰与中军联络一次,这样我也好随时调度,万一要打大仗,想把散出去的兵马都收回来,也随时都能收的回来……”说道此处,杨檦眉头一皱,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人便忍不住问道:

    “都督……我有话想问,就是不知道当不当问。”

    杨檦骂道:“当问便问,不当问就别问,少吞吞吐吐!”

    其人便壮着胆子开口道:“都督往日安排行军最是爽利迅捷,凭他几路来攻,我等只需一个个碾过去,怎么这次作战却如此蹉跎,又是分兵而进、又是两个时辰为期全天联络的,我们不就是去打突厥蛮子嘛,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嘛,都督从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而且……而且……”他小心打量着都督的脸色,把心一横,终于说道:“而且都督这样分兵而进,白白拖延了行军速度不说,各军之间明明脱离了主力各自为战,但依然受到掣肘,根本无法放手一搏,这在兵法之中是大忌呀……末将不解,请都督明示!”

    杨檦黑着脸,说道:

    “这有什么不解的?陛下的圣旨之中不是说的明明白白了吗?我军虽然先行,但只是偏军,真正的主力还要等晋阳那边。做为一个偏军,我们的任务不是歼灭突厥人,而是在努力保全自身的同时,给予挡在我们正面的突厥人最沉重的打击,吸引他们的主力过来!”

    “——那我们岂不是成了那帮六镇丘八的随从?”

    “——就是,怎么便宜总是晋阳军来捡?我们代北男儿莫非就成不了主力?”

    诸将这下反应过来了,纷纷面现不忿之色。其中几个胡酋出身的将领更是不满,他们虽然归附大齐,但毕竟内迁还没几年,部落建制还没拆除不说,骨子里的劫掠本性也未泯灭。他们如此积极支持朝廷,又是送马又是送子弟上战场,除却为了军功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资财。

    如果真照杨檦所说,他们此来只是陪衬,并没有多少打仗的机会,军功无处找寻不说,连资财也打劫不了,那他们可就赔大发了!

    想到此处,大家都是脸色阴沉,闷闷不乐。

    杨檦似乎看穿了他们的想法,也不当面挑破,只淡淡说道:“功劳他们得了,总是要拿点东西补偿我们的,就这样定了,每战深入不过五十里,每破一部,尽焚其穹帐,尽掳其牛羊牲畜,尽杀其族长大姓,男女尽驱散往北。此次劫掠的财货牛羊,朝廷得其六,其余四成,出兵了的诸部按出兵多寡分配。”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即收声,再不提“不公”的事。

    杨檦趁热打铁,立即又下令道:“我们眼前就是那个尔伏可汗的老巢,我们截住他们的西路,逼迫突厥主力过来,为阿史那玷厥、阿史那大逻便分担一下压力,能拖就拖,哪怕损失一点战力也没关系,务必要将他们拖到晋阳派兵出塞之前!”

    一口气将战略意图说完之后,杨檦挥挥手,在场的一众部将纷纷起身,对着都督捧拳见礼,而后各自离去。只剩下杨檦一人,对着案上地图沉吟不语,由于四下无人,他的身形渐渐变得佝偻了几分,头上的斑斑白发在微光照耀下显得分外醒目。

    戎马一生的豪杰,终究还是有老去的一天。

    天下霸府,晋阳,青山绵延,吕梁山的峰峦隐匿在朦胧的云雾之中,让人看不真切。这个被视为高氏龙兴之地的重镇虽然在本朝一再受到邺城朝廷的有意削弱,但它依然是北齐王朝最重要的命脉,是北齐最强大的军事中枢,无人敢轻视晋阳在北齐的分量。

    这一天,晋阳城南门大开,成队的府兵骑着矫健的战马从南门奔出,领头的一个壮硕的青年头戴威武的红绦盔,如流星一般掠出,看盔下的那张脸,赫然便是晋阳都督安德王。跟在他们身后,更多的步卒也从南门涌了出来,不过他们并没有追着那一队人身后而去,而是排列在了道路两旁,肃立不动。

    安德王早就得到消息:陛下令太子督军晋阳。

    做为晋阳当地最高的军事行政长官,安德王如果不出面迎接太子,那恐怕在朝中就会有人给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的帽子,再说,抛开君臣名义,太子督军晋阳,职权上也是要压他一头的,他必须拿出一个下属的样子,在彼处集结,于城门处接受太子的点检。

    他们动作很快,行不到一个时辰,隐隐可以看见河流了,就望见有一支队伍迎面而来。

    对方很是警觉,一瞥见有骑兵队伍过来,立马就在河边结成阵势,并遣出数名卫士打马上前质询:“汝等是何人,为何来此?!”高延宗看了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中微有不快,但还是拱拱手道:“我是高延宗,敢问那架车上坐着的可是太子殿下?”

    护卫们互相看看,并不敢贸然搭话。

    安德王无奈,只得从怀中掏出印信扔给他们看。

    护卫们面面相觑,依然拦在那里不动,其中一人持着印信,丢下一句:“请大王稍等。”随后拔马掉头,看样子,是和那两个文官打扮一般的男人去辨别真伪去了。

    他们商量了片刻,其中一个文士穿戴上官服官帽,整理衣袖准备迎接安德王,这时,那架马车却忽然催动了,马车上的人不知和驾车的禁军说了什么,竟无视两个师傅的阻拦,径直冲到了高延宗面前,高延宗身边的部下不明所以,出自本能的,纷纷拔刃离鞘,高延宗朝后大喊了一句:

    “——滚下去!”

    一言喝退了部下,高延宗牵着一匹纯白的小马驹,行至车前,拱手拜道:

    “臣恭迎殿下,殿下金安!”

    他正焦急等待,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车里钻了出来,高珩盯着那匹纯白的小马驹,眼睛发亮,他就是看见了这个小马驹,才迫不及待冲过来的。“王叔。”太子将恋恋不舍的目光收回,恭恭敬敬还了一礼,然后迫不及待问道:“这个小马儿是给孤的吗?”

    高延宗瞥了一眼即将送出的通体洁白的小马,和殿下一般高,倒是颇为合适,于是忍不住笑道:“正是臣挑选来送给殿下的!”太子道了声谢,然后在近侍的惊呼声中欢欢喜喜下了车,去抚摸他的小马,高延宗就在一边看着。时不时指点太子该如何培养与马儿的默契。

    叔侄之间气氛融洽。

    急急忙忙赶来的裴、苏二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谁能想到,殿下这小孩子得举动,似乎将陛下与安德王之间的微妙气氛化为无形了。

第四百四十章出塞(二)

    如果说代北边军的忽然出动,姑且可以理解为边军例行的一场军事行动,那么齐主命太子代父巡视晋阳,则令所有胡人都感到头顶之上风云变色……

    数年前北齐与突厥的那场倾国之战,北齐并未出动全力,而最终的结果却是被世人视为庞然大物的突厥落败。虽然齐主与佗钵可汗在平城郊外歃血盟誓之时,依然称呼突厥大汗为岳丈,对突厥大汗也执礼甚恭,但凭谁也能看出:北朝与突厥之间,已然分出高下了。

    然而更多让人感到措手不及的变化还在后面。

    北齐攻周国,周国败,整个关中尽数失守,周国君臣退往蜀中一隅,苟延残喘。

    北齐与南朝战,南朝亦败,南朝皇帝陈顼紧张的在台城之内操练兵卒,多达十万之众,借以壮胆。齐主在洛阳屯兵十万,在淮南更征调战兵数万布置在石梁一线,看来打算长期对峙,此举更加刺激着陈顼的神经,陈顼不得不加大对民间的征发力度,希冀可以对抗北朝。

    南朝境内民怨沸腾,国势日衰。

    北齐就像是初升的烈日,在它的光芒之下,周遭其他国家卑微的就像萤火。而这轮烈日,仅仅只是露出了一点光辉而已,它的身躯还藏在千万重山岭之后,等待着时机。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早晚会升起来的。当它悬于中天,所有敌人都会被焚为焦炭。

    会有无数的尸骸趴在这个国家崛起的路上。

    这一日,晋阳,短暂的晴朗天气之后,乌云渐渐开始涌动,空气中都浮动着不详的味道……

    几只隼盘旋在高空之上,锐利的眼睛盯在苍茫的旷野之上,它们展开双翅,掠过一道道山岭、一条条河流,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它们的阻碍,它们是天空的霸主,它们藐视地面上的一切,只要有猎物出现在它们的视野之中,就会变成它们的盘中餐。

    但今天不一样了。

    在这片它们每天都掠过的土地之上,忽然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森林? 这是人的森林,无数刀枪剑戟像枝叶一般指向天空,凛凛杀气让它们这种骄傲的空中霸主也感到敬畏和不安!

    齐国太子高珩正在叔王晋阳都督高延宗的扈从之下点检三军。从未有过一个储君在这个年纪承受这样的职权和责任? 但远在邺城的那位至尊一道诏书,就使得这座雄城之内的所有资源与人力都调动了起来? 太子代表着皇帝的权威,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意志。

    晋阳六镇是本朝立国的武力基础,近几年? 朝廷将六坊大加裁剪? 并重新填充了一些新的建制,六镇之兵已经成为了朝廷募兵,他们不再听命于将主? 也不再是鲜卑人的专属,他们强大的武力使他们成为北齐压垮北地诸多部族的利刃。

    太子被裹挟在这群武装到牙齿的武夫之间,虽然有些紧张和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大抵所有的男孩都有征战沙场的梦想? 即便他知道自己能亲临战场的可能性为零? 可当他站在点将台上,那股扑面而来的杀气和威严? 还是刺激得他热血沸腾。

    但沸腾归沸腾? 身为太子的老师? 苏威是绝对不允许太子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的,他站在一边,穿着一身隆重的朝服,将双手拢进袖子里,一动不动。虽然总是一副想打瞌睡的模样,但眼神依然牢牢钉在太子身上,实在忍不住了,才小声提醒道:

    “殿下,那么多人看着呢,注意仪态。”

    这时高珩就忍不住撇嘴,心里想到他老爹上朝的时候还总是坐没坐相呢,到了他这里,连怎么站都有人教训了。

    不过高珩也仅限于心里想想,他自幼就十分自律,一些事情哪怕他讨厌去做,可只要父皇说是对的,他总是会听从的。

    老子的嘴里自然吐不出儿子的好来,在高纬数落里,高珩和闷葫芦一样,性格不讨喜,而且惧爹如虎,得自己多为他想周全,心里实际很喜欢这个孩子。而在大臣们眼里,太子这无疑就是老成稳重有静气了。俗话说从小看到老,这个储君,总的来说还是让皇帝与朝臣们满意的。

    在苏威提醒过两次之后,太子果然不再东张西望,摆出了储君该有的样子。苏威终于放心,屏气敛息,等着安德王向太子回复。此时三军已经点检完毕,高延宗接过军旗,纵马穿过一支支幢队,径直奔往点将台下,翻身下马,拱手拜道:

    “殿下,大军已点检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高延宗只拜了太子,苏威与裴世矩几人可不敢受他大礼,也微微躬身,拱手以示敬重。高珩迟疑片刻,想起此前师傅交代他说的话,努力端起架子,点点头说道:“王叔幸苦了,呃……那个,此次出兵的兵马是那支,兵力几何,主将是谁?”

    安德王岿然不动,说道:“禀殿下,这些兵马都是臣从晋阳各军抽出来的,谈不上从属于那一支……至于主将人选,臣不敢置喙,请殿下挑选。”

    高珩眨着眼睛,看向列在他面前正中央的一个方阵,铁槊如林,倒也很有几分威风,想来这位叔王也没拿一些次品糊弄自己,于是说道:

    “父皇属意虎骑将军达奚长儒。”

    “——那便是达奚长儒!”高延宗语气铿锵,斩钉截铁道:“禀殿下,臣挑选了甲骑两百,轻骑一千五百,步甲四千,总计五千有余,都是晋阳军中个顶个的好手,战力相当可观,想来以达奚将军的将略雄才,这些兵力足够他在漠南驰骋了!”

    苏威与裴世矩同时皱眉,这人虽然话里话外都听不出甚异议,但话里话外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火药味,他这是在怨怼那个?陛下吗?太子听出了这位叔王语气中的火药味,也并没有慌乱,他从容说道:“王叔对达奚将军有异议?孤听说王叔曾奔袭九百里,要袭击长安,最终就是被达奚将军截下,惜败于夏州,王叔在孤眼里已经很厉害了,想来达奚将军也应当不会让人失望才是。”

    高延宗脸上一红,似乎为被一个毛孩子窥破心思感到羞耻,但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丢了脸面,于是明知不妥当,还是梗着脖子为自己争辩:“臣那时奔袭千里,本要一鼓作气拔掉长安,可臣太过粗疏大意,大军未能休整,这才让达奚长儒寻隙击破……臣承认这是臣轻敌的罪过,可这代表不了他就比我更加高明!”

    台下一个站的靠前的达奚长儒面无表情,仿佛高延宗说的不是他一样。

    “原来叔王对北伐主帅也有想法……”

    高珩点点头,然后问道:“既然如此,叔王何不早早上奏我阿爷呢?”

    这一句又把高延宗逼到墙角里,皇帝要削高延宗的权不假,属意让达奚长儒做主将也不假,可高纬为着兄弟之间撕破脸不好看,做事还是留了一线,想着如果高延宗要来争一争主帅的位置,那主帅的位置干脆就给高延宗算了,权当补偿,可直到他都要做出决议了,高延宗依然无半句话可说,这可就怪不得高纬了,谁让你自己不争来着?

    高延宗其实也是有苦难言,最近邺城朝廷的一些手段,他也都看见了,说心里没有一点怨望是不可能的。他四哥高长恭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不得不自污以求保全……他自己是半点也不惧的,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陛下明知四哥的委屈,依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

    这实在……让人生气!

    难道以往那些信任、那些情谊都是假的吗?!

    高延宗聪慧,但性格鲁直,他是受不了这种气的,于是大剌剌说道:

    “达奚将军年轻时或许无敌,但他毕竟已经上了岁数了,便是燕州都督杨檦,当年何等豪杰?到了他这个年纪,也已经拉不开弓了!臣性子就是这样,臣就直说了,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迈之人领军做战,尤其是在漠南草原上长途奔袭,他的身子骨是铁定吃不消的。这是对整个战局的不负责任!”

    太子眨巴着眼睛,显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了,而苏威与裴世矩脸上皆有怒色,还不待他们开口,便有人冷冷问道:“只不过年纪稍稍大了一点,大王就认为我不能再打仗了,这样的结论是不是太过武断了一些?廉颇老了还能开硬弓披重甲酣战厮杀呢,我就算比不得廉颇,也不会孱弱的连弓也拉不开。”

    达奚长儒目光如电,冷冷相对。

    高延宗想起自己被达奚长儒在夏州击败的那场惨烈的败仗,居然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不屑地哼了几声:“你光说有什么用,你得证明给我看。”

    “大王想要我如何证明?”

    高延宗指向天上,胡乱扫了一眼,对着空中盘旋的几只隼说道:“你把它们射下来,我就信你!”众人皆仰头望着天上,心里都暗骂道:这几只飞禽飞的那么高,便是从高台上看,也只看得清几个小小的黑点,形状都看不清楚,更别提要射下来了!

    高延宗这厮鸡贼得很!

    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想必觉得自己赢定了……这时达奚长儒却嗤笑道:“这有何难?拿弓来!”大家都惊异地望向这个老将,裴世矩目视太子身边的一个侍者,侍者当即心领神会下去拿弓,达奚长儒掂量了一下,皱眉道:“太轻了,恳请殿下拿重一些的弓来。”

    高珩颔首,又让人给他换了一把沉上许多的硬弓。

    高延宗刚想笑话他,只见他掂了掂弓的重量,随后摸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然后猛地拉满!高延宗有些傻眼,从分量上看,这张弓不得有二十石,沉重得跟小磨盘一般,须知能拉开九石重的弓已经算得上千里挑一的大力士了,这老头居然如此生猛?

    大意了!

    高延宗瞬间察觉不妙,高延宗自诩膂力惊人,但他估摸着,自己恐怕是无法轻易拉开这张弓的……不过转念一想,他能拉的开弓,却不见得能射中那几只鸟,却又见他瞄准完毕,随手撒开弓弦,紧接着高空传来一声凄惨的鹰唳,一个小黑点从天上坠下,其他几只纷纷四散而逃……

    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

    达奚长儒依然从容不迫,箭如连珠一般蹿出,每一箭射出,就有一个黑点从天上坠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盘旋在头顶之上的几只隼已经全都被射杀在空中,不知坠落到何处了……整座高台,连带着环绕着高台得晋阳军俱是无声,落针可闻。

    高延宗自然也在震惊的吃瓜群众行列之内,他怔怔地看着天上,又看看达奚长儒,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此时达奚长儒已将弓箭收回,复又变回了原来的冷漠姿态。

    高延宗忍不住想,要是夏州之战的时候这老匹夫瞄准他背后来上一箭,他怕不是已经光荣殉国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天道(上)

    杨坚兵败渭南已是宇文邕预料之中的事,因此宇文邕倒也未曾追究,毕竟是早就许诺好的,杨坚断后便是大功一件,此前种种,一笔勾销……反倒是宇文邕,兴冲冲而去,徒劳无功而回,心中郁郁自不用说。

    连夜奔回长安后,宇文邕立即准备起“迁都”以及击退齐军的事宜。王轨戍守长安以来,布置得当,大有名将风采,虽然不说迎头痛击齐军,可也算是有来有回,在齐国重兵围剿之际,能有这样的战绩已算是相当不俗……于是,这又给了他些许希望。

    做为一个胸怀大志的君王,从心里宇文邕是不愿意接受逃往蜀中这种结果的。毕竟自坐上皇座起,他便希望有朝一日能一统北方,建立个万世不易的王朝盛世;

    而今的现实却是,他的二十万大军……大周腹心几乎全部的力量都被歼灭,齐人的铁马甚至饮马渭北,每日都在对着长安穷追猛打。这又叫自尊心极强的宇文邕难以接受!

    要扳回局面,只能寄希望于来一场类似于“淝水”、“沙苑”之类的军事奇迹了,而这希望,也有大半要寄托在王轨身上。

    既然宇文泰可以凭借着一两万人大破高欢,宇文邕又为什么不行?毕竟宇文邕的本钱还要比当年的宇文泰雄厚很多……然而是这也注定只能是宇文邕一厢情愿的想法。

    原因有三:

    一来,抽象一点的,“势”,实际自失去襄阳、南阳、江陵之后,北周便已失去了“势”,等同于被阉割。

    西魏东魏乃至北周北齐相互攻伐数十年,在河东河南争夺不休,在夺取了晋南大片领土之后,北齐已实际威胁腹心,料定北周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又出其不意的南下拿下了襄阳重镇,这一战使得大周失去了两百余万的人口和大片肥沃的土地……北周国力大损,直到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无论从军力还是武备来看,北周都不是北齐的对手。

    二来,宇文邕和一众勋贵嘴上喊的强硬,实际上现在便是傻子都晓得他要跑,这回不是凭空栽赃、造谣生事,这是有事实依据的!

    从宇文邕回到长安算起,只半日之内,达官贵人的家眷纷纷在往马嵬驿跑,车马将南门都堵住了,当百姓和将士都是瞎子?而他现在寄希望于周军能创造奇迹把齐人打回去……世间岂这种道理?

    长安是皇帝的,又不是咱们这些苦哈哈当兵的,凭什么皇帝老子跑了还要咱拼命?

    三来……这也是最直接的原因。正如之前所说,大周军队的胆气已经被齐人打灭了,不愿意去打一场他们以为“必死”的战争,这一点在之前渭南的一场遭遇战便可看出,竟到了看见一个“段”字便惊骇欲死的地步!

    宇文邕纵然想要挽回士气,也暂时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契机……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契机了。

    宇文邕怎么想都不甘心,寻来王轨试探道:“朕听说爱卿巡城回来,故而相召,如今军心士气如何,能一战否?白日有敌骑来衅,卿为何闭门绝桥,不使出战?”

    王轨从容答道:“士气尚可,只是陛下初还,壁垒未立,将士多劳,所以短期之内弊病颇多……再者城内有四万精甲,恐将士挟怒出城,轻相践踏,所以闭门阻止,不使轻战。正待使大军休整一番,收拾士气军容,然后指定战场,再战一场。”

    闻战则喜,这是大军士气高昂的表现。

    宇文邕听得此处,两眼放光,又压抑着喜意问道:“爱卿以为,马上与齐人一战,能有胜算吗?”

    王轨诧异地抬头看了宇文邕一眼,看皇帝狂热的眼神,晓得他是误会了什么。过了半晌,讷讷解释道:

    “……若陛下说的是保全长安,正面击败齐人,胜算是没有的。臣的打算是,撤往蜀中途中,若齐人来追,臣有把握能拦截。”

    “朕听说,陈顼北伐了,如此一来,有把握战胜吗?”

    王轨感受到皇帝灼人的目光,羞愧垂下头,答道:“没有,臣以为南国打不过淮北,甚至过不了寿春。就算他能功成,陛下又如何敢担保高纬会为淮南战局所动摇,仓促撤走,给陛下可乘之机呢?”

    宇文邕眉头一皱,显然对王轨的话大为不满,等了半晌仍不见王轨“回心转意”,也晓得大概确实是无力回天了,于是眸中厉色一闪,说道:

    “父兄传下的大好基业,至朕这里全盘朽坏,朕实在是不甘呐!便是败走,朕也不让高纬得意,留个完完整整的长安给他!”

    到了如今,长安是非舍弃不可了,宇文邕纵然心中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亦无力回天……只是他所言却也有道理,高纬此时正被麻烦缠身,南朝皇帝陈顼命十万之师渡江北伐,扬州刺史卢潜等人竟抵挡不得,败讯频频传来,搞得齐军高层一阵焦头烂额。

    本来陈顼打算任命淳于量为帅,但朝中大臣不少人对此深有异议,而就在此时,此前一力促成南北邦交的南朝尚书左仆射徐陵大力支持北伐,并极力推荐吴明彻任为三军统帅,言:“吴明彻家乡在淮左,深知当地地形、风俗,而以资历、谋略来看,满朝上下也唯有吴明彻能担当北伐重任。”都官尚书裴忌同样极力推荐。

    陈顼大感满意,当即下令命吴明彻与裴忌率南朝边军并台军(台城禁军)十万北伐。

    黄法氍率部奇袭大岘,卢潜虽然有所准备,但实力不济,为黄法氍所败……就在裕溪口驻扎的骁骑将军贺若弼闻讯大惊,急忙舍弃驻地,又遣军援救历阳,截击黄法氍追兵,“大破之”,历阳之围暂解。

    但随即,吴明彻便命程文季率死兵猛攻齐军,拔掉齐军设在水障处的木寨,进围秦州。贺若弼独木难支,特别是齐将长孙洪略战死后,卢潜发的几路援军都为南军截击,于是不得已又暂弃历阳,退往东关……淮南告急!

    这几年以来,不但是北齐在积蓄力量,南朝也在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只待齐主西征,北方二朝相互攻伐之际便北上,北齐在淮南布防甚为严密,但南朝大将也不是吃素的,招招都冲着齐军的要害上打。

    这显然是有针对的,南朝北伐肯定不是陈顼一拍脑袋突发奇想,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单看他们三路大军齐发的架势,便能知道,这手笔绝小不了!淮南告急!

    消息传至邺城,又由邺城传到高纬这里,已经迟缓了近四日!高纬摁下败报不提,笑吟吟对众人说:“南朝背信弃义、自不量力,竟出兵伐朕,被贺若弼与卢潜大败,这等鼠辈,也只敢背后捅刀,待朕平灭周国,下一个便是南朝!”

    幸好无人敢出来质疑皇帝,须知这是动摇军心的大罪,因此便算大家心中颇有疑虑,也只好憋在肚子里,只瞒着士兵便是……高纬表面戏谑、镇定,待诸将散去,脸色却渐渐沉下来,锤案大怒:

    “卢潜、元文遥诺大名声,莫非竟是庸才焉?朕误用此二人,以至奔败,南人入境数百里,而我竟不能以一矢相迎,可恼可恨!若不早早补救,朕恐怕这偌大淮南,亦未必能长守!”

    皇帝的大帐所在,周遭甲士林立,寂无人声,只有皇帝一人在发泄怒火……帐内尚有几名心腹重臣侍立一旁,听皇帝言语,也是紧紧蹙眉。

    尚书唐邕等人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未必是真的对卢潜等人心怀不满,于是谏言道:

    “卢潜用兵尚算中矩,不至于有大乱。几次小败,多半要算在南朝攻势迅猛,而我大军未至的缘故,时至冬日,河面结冰,致使南兵突入……好在贺若弼、卢潜用兵得法,及时止损,所以暂无大败。

    南兵纵然得势一时,也无大碍。历阳尚在,便算是黄法氍、吴明彻亲往,攻下历阳也要一月。朝廷在淮南布有重兵,不可能半点动作也无吧?王琳已至寿阳,以他胸中韬略,足以击退南兵。”

    此前定下三日破长安,诸将也信誓旦旦来担保,如今却连栎阳也未下;而今淮南危急,他们又来担保不打紧……皇帝本就肝火旺盛,此时听到这种说辞,不由冷笑道:

    “南朝三路伐我,有备而来,我等在此处,正是进退不得,难道凭口舌退敌?若在此久恃,淮南告捷便一切好说,万一不利,军心必然动摇,他宇文邕届时反扑,朕当跳进黄河,聊解口渴呢!”

    诸臣当即凛然,一些亲信重臣,更是面现惶急之色,纷纷躬身请罪。唯独左相含笑郑重以待道:

    “陛下不必过分忧心,周祚覆灭只在眼前了,此前诸多不顺,只是我方过于轻敌,小视周国群臣……若真叫陛下跳黄河,不仅是我等臣子该杀,连天道也没有了。

    请陛下安心,朝岁节前,臣等必破长安!”

    (我写的是贺若弼暂弃历阳,不是齐军暂弃历阳,别搞错了。)

第三百七十章碾轮

    几天前便说了三日要入长安,却等了三日又三日,陈军都把历阳给围了,长安这边尚僵持不下,难怪皇帝着急上火。老慕容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他依然能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攻下长安,可这也需要时间不是?

    一方面,这王轨确实有些棘手,他把渭水的三座大桥都烧了,又遣人日日凿冰警惕齐人渡河。而齐军这边,由于大军时从陆路转进周国腹地,带的都是轻便的小船只,大的战船却是一只也无,偏偏今年冬日特别的冷,河面的冰冻了有一尺厚,好一段河道还需要自己下去先把冰面破了,碰着稍微大块点的浮冰就得沉。

    而且,这样的小船只运载效率也实在太低下了一点,起不了半点作用。

    杨素也不是没有想过找个偏远点的地方悄悄渡河过去,可王轨在长安方圆五里外都有各个小营,待发现有小股齐人接近,不用他下令,便有斥候组成小队过去截杀……开阔的平原地带作战,分散的步卒绝不会是骑卒的对手,杨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渡过河去的将士被周军截杀,却半点法子也无,只能干瞪眼!

    另一方面,栎阳与附近的高陵还未扫平,北周柱国将军王谦依然率着残军负隅顽抗……大雪天气,人马难行,齐军由于后继辎重还未运达不敢轻战。而王谦则坚壁清野,焚烧周边村庄,也不管百姓死活,只不让齐军获得一粒粮食。

    王谦搞这一手自有其用意,齐主西征,标榜自己是正义之师,为争取民心,不是说甚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是不是正义之师还有待商榷,不过齐军当真是做到了所到之处秋毫无犯,想必齐主高纬是真的存了几分爱民之心的……不过,这种将周国百姓当成自己治下子民的做法实在是让人十分不爽。

    既然这样,王谦也就不再客气了。你高纬不是爱民如子吗?那这渭水以北十数万乱民的温饱、性命你管不管?

    王谦只管烧杀抢,至于百姓的死活他是不会管的,他正要将这些人当成牵制高纬的筹码,不但抢夺了他们的粮食,还用出兵将这些百姓如赶猪猡一般赶往齐军大营方向……齐军闻讯东出,被这一群乱民冲击得晕头转向,士兵们碍于皇帝严令,不许残虐百姓,一时被铺天盖地的难民困住手脚,竟动弹不得。

    王谦伺机而出,打了齐军一个措手不及,斩级百十余骑后扬长而去。慕容俨与皇帝闻讯后皆大怒,要杨素、慕容三藏合力诛杀此獠!

    王谦自以为得计,任齐军来攻,他自与高陵驻军遥相配合,坚守此城。

    但王谦千算万算,未算到他未死在齐人左右夹攻之下,倒死在了自己人手里……事情是这样:

    王谦此人外示恭谨,实际刚愎自用,性情颇为阴毒。若谈起才能,他也并无几分才能,全凭了其父王雄的战功才晋身高位,其父身陨行阵,特加殊宠,乃授为柱国大将军,袭爵庸国公。

    这便是典型的二代。

    宇文邕刚败之时,王谦本守着泾阳,闻齐兵大举而来,干脆弃城而逃,谁知王轨这天杀的居然先一步将渭河的桥梁都给烧了,他又转到栎阳,想从栎阳渡河过去,此时宇文邕刚有下落,王轨借着东宫的旨意强逼他留在渭北。王谦一开始犹豫不决,有些想干脆投降齐人,后来又接到宇文邕书信,说朝廷要迁都,要王谦再多坚持一下……

    信里面又是威胁逼迫、又是推心置腹、又是封官许愿的,王谦倒也真个动心了,留在栎阳预备防范齐人。王谦坚壁清野,驱逐难民到齐人这边,从短时间内收到了一定的效果,王谦心里也美得不行,想到再有一段时日,他便能从容回返长安,跟着大部队一同撤走,做为保全了庇护长安最后一道防线的功臣,怎么着也能混个上柱国吧?

    但这个美梦做着做着便碎了。

    不,是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在杨素猛攻高陵、进逼栎阳的当夜,王谦在自己的营帐内被部下亲手杀死,士卒割了他的首级,连夜奔往齐军那里献城投降,齐军诸将甫一听闻,大感荒唐,再令人将首级呈上来传阅一遍,确信这便是王谦了,这才信服,一问缘由,这才明白……原来王谦掌事,对麾下士卒动辄鞭挞斥骂,部下对他早有不满。

    王谦无才干、无德行、无威望,典型的三无,偏偏还要残害百姓,更是让营中上至部将、下至士卒都不满到了极点。于是几个胆大的商量一通,趁夜王谦正在熟睡之际,偷偷摸进帐内斩了王谦首级……

    这简直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

    虽然兵变的全过程也不是无人目睹,不过无一人事先举报,更无一人出声阻止。显然这王谦实在让人心寒,巡逻的人看见了也当做没看到,权当眼瞎了!

    杨素一边命人重赏这些人,顺带派兵过去接收栎阳。

    王谦一死,高陵的周军也顺势投降,困扰了齐军许久的眼中钉栎阳一夜之间被拿下……当消息传到皇帝那里的时候,皇帝也有一瞬间错愕,随同大胜讯息一起来的还有王谦的首级。

    高纬命人打开匣子瞅了一眼,嫌弃地摆摆手令人撤下去。他默不作声地巡视了难民营一圈,默不作声,随同的一众大臣不晓得皇帝此时在想些什么,也暂时不敢轻易开口瞎恭喜……这些日子,由于挂念着淮南战局,栎阳、长安又久攻不下,皇帝的性情愈发乖张、喜怒无常,诸臣可不敢乱开口,免得触了皇帝眉头。

    不过攻下了栎阳,绝对是大喜的事情,皇帝为何看上去仍满腹心事的样子?诸臣悄悄挪开了目光,便见皇帝的嘴角悄悄勾起,说道:“好,总算……没辜负了朕这般信重。栎阳一去,长安便处于我三面夹击之下,朕铲除周国,一统南北之日便不远了。”

    皇帝一袭玄黑常服,未披大氅,只做寻常文士打扮,虽然稍显瘦削,却被这通身气派衬得气宇轩昂。谈起一统天下的大业之时,更是目光灼人,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尽数烧成灰烬,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朕这里,还有一个匣子,你们猜一猜,这是谁的首级?”

    高纬话音刚落,又有一侍从捧着匣子上来,众人犹疑不解,却无人上前去打开看看。高纬回头瞥了一眼,道:

    “这是辛威首级,他逃至洛南,被兰陵王兄追上一战斩杀了……不独如此,在此之前,因宇文述之父宇文盛为周主所杀后,辛威与宇文述已经暗生龃龉,此次所以能斩辛威,多半要算宇文述的功劳。他已经上表,归降于朕。”

    “所以朕才有这个底气说大业可期,这天下……迟早都要在朕手里统一!”

    梁睿、窦毅等做为降臣居然也位列近臣之中,听皇帝这般说,当即奉承道:“陛下真龙也,伐伪周,征突厥,光照列祖列宗,区区宇文氏与那南朝陈顼,不过道旁败犬,想必不会是陛下对手……”

    “你们没有明白朕什么意思,你们以为朕东征西讨是为了自己?”高纬打断他们的话,转向另一边,背着手,自顾自说道:“自晋室南渡、神州大地分崩离析以来,已近三百年,此后无数的英雄、枭雄,无不盼望着可以夺取天下,成就一个长治久安、海清河宴的大一统王朝。”

    高纬肃立在风雪之中,遥望着南面山河,天地白茫茫一片,寒风肃杀。

    他的眼底仿佛闪烁着刀光剑影,数不尽的血与火在他的目光之中演绎,“山河破碎,兵戈四起……一个英雄往往还未能崛起,便被另一个枭雄踩在脚下,所有人……无论士族也好,庶民也罢,都被这时代推向深渊!无数人的梦想和幸福被疯狂的战争机器碾成齑粉……被痛苦强行施加的,是所有人!”

    “反正都要有一个人出来收拾山河,完成天下一统的使命,那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朕?所以……朕站在这里,所以……朕来拿长安!”皇帝回身看过去,眸中的杀意不减,戾气滔天,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平淡的。

    平淡之中压抑着无穷怒火,就像是在说,‘这东西不该是你的,所以,我来拿了’。

    在风中,在雪中,他说:

    “宇文邕敢挡在朕前面,朕就杀了宇文邕,陈顼敢拦着朕,朕一样灭了陈顼……三百年了……够了!该结束了!”

    此时便连风雪都为之一滞,诸臣纷纷凛然,下意识挺起身来。

    皇帝站在着落雪的天穹之下,此时落满白雪的大地上,战火依然在蔓延,此时烽烟未熄,但眼前这个男人站在这里,便仿佛已经为将来的天下,描绘了一个光芒万丈的未来!

    二十四日,段德操率军自渭南转战长安,宇文邕、王轨仓促以对,十余万大军渡过渭河,缓缓压向了长安!

    苍天缄默,大地无声,近三百年了,这片古老的大地一支在暗淡无光的历史暗夜之中沉沦,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无辜百姓被卷入其中,在金戈铁马下战栗,在战火荼毒下哀嚎!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业的基业建立在苍生的累累白骨之上!三百年了,这混沌长夜终于看见了一丝朦胧的曙光,让它终结吧!

    段德操眯缝起双眼,目光越过朦胧的雪幕,无数人影组成阵列,朝这边压上来,段德操轻叱一声,催动着战马缓缓向前……北齐武平六年年尾,战争的血肉碾轮再度运转了起来,挡在它面前的,无论是谁,都将被碾碎!

第三百七十一章胜败弹指间

    段德操、刘方等人自渭南西出以来,与周军数战皆告大捷,如今这诺大渭河以南只剩下长安了。

    若王谦依然在渭北牵制还好,可王谦现已身死,齐军再无顾忌,正可一股灭了周祚,这是宇文邕等人始料未及的!此时宇文邕正将宗室、财帛迁往马嵬,闻讯大惊,忙询问对策。

    北周宗室、大臣与周国利益攸关,生死存亡之际,正该抱团取暖,光宗室那里便有代王宇文达、陈王宇文纯自请出战,王轨更请为长安留后。

    宇文邕这才放下心,命王轨、宇文纯、宇文达、杨坚等人率军一万截击齐军,双方在长乐驿交战。先是宇文纯遇齐将刘方,佯败,引齐人追至伏中,杀得齐军东倒西歪,斩首数百级。

    还好刘方本来生性谨慎,早有准备,本欲趁势直取长安,见中伏,便知事不可为,也不恋战,杀出重围,退往滋水,并命余众就地结一方阵,抵御周兵。杨坚纵兵环集,随即又有宇文纯过来助战,两军相合,将滋水驿团团围住,并截断后路,奋力猛攻。

    战况传至王轨耳中,王轨顿时大惊,使人说与杨坚、宇文纯,要他们立刻退兵,并连声叹气道:

    “刘方既然敢孤军悬师而来,想必段韶就在不远,刘方退往滋水驿,正将此前我等诱他深入的计策又还给了我们,杨坚若一战不能尽歼齐军,我怕他将有覆亡之嫌!”

    王轨越想越觉胆战心惊,几番挣扎,终究下令全军上下舍弃辎重、战利,快马奔至滋水。

    事实果然正如王轨所料,杨坚、宇文纯猛攻刘方半日,却不能破其阵,正等得心内焦灼,忽然闻报说来了许多齐军,正朝着这边四面兜集。

    杨坚大骇,急忙出账观望,只见满目望去尽是齐人的黑甲红绦,前军更竖起“段”字大旗,周兵都以为是段韶亲至,一时丧胆……杨坚脸色铁青,说与宇文纯道:“我军胆气已丧,齐人又有备而来,野战必败,不如就地结车阵,以待援军。”

    宇文纯一怔,愣愣问道:“若无援兵呢?”

    杨坚冷冷瞥来,声色俱厉,“还能如何,若无援兵,你与我便一同殉国罢……你是皇室宗枝,我家两代周臣,尽忠死节就在今日,还有什么可怕的?”

    诸将本已萌生怯战之心,听得杨坚这般说,又激起死志来。如果说刘方是钓鱼用的鱼饵,那么杨坚无疑便成了那条上钩的鱼,想要活命,光指望鱼自己争气是不行的,杨坚只能指望会有援兵能赶在他们被齐人一网打尽之前将他从鱼钩上摘下来,这个人只能是王轨。

    王轨没有让他等太久,杨坚支撑抵挡不过三个时辰,王轨援兵便到了……段德操遥遥望见那面“王”字帅旗,便知王轨已到,命分散开的大军阵列缓缓回拢,避免为周军骑卒所趁。与此同时,王轨齐军已有了动作,也当即命骑卒后撤拉开距离,换马,结阵。

    王轨在阵前逡巡一阵,见齐人甲兵皆为精锐,本不想再战,可无奈杨坚与陈王宇文纯还陷在那边,如果王轨不冲杀过去,明年的今日便是杨坚、宇文纯的祭日。

    杨坚、宇文纯死了也就死了,可惜的是那四千精锐战卒,若在这一战之中损失掉,那可就真的是要了周国的老命,多一个人活下来,周国便在未来多一分机会!

    这战局果然变幻莫测,半日前还是大胜,半日后便成了大败。可到了这一步了,不战不行了,双方必然要决出一个胜负雌雄不可……王轨命左右军出击,不必管什么“兵法有云”,只要一路莽过去便对了!这个时候,排兵布阵再如何玄妙也没有卵用了,便是要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摧垮敌人!

    段德操不亏是段韶的儿子,经过大小十数场血战,已养出了名将之风。只略想一想便大概明白了王轨的意图,只命麾下严阵以待。

    右军陷阵营营将见北谷方向周军骑兵往自己的阵势杀奔而来,急忙挨个挥动手里的令旗,手持长矛的步兵向前,刀斧手压后,中间还有不少弓弩手夹杂其间,瞄准周军,各营之间相互配合,看似活动空间还很大,实际已牢牢堵塞住行进间阵型的空隙地带。

    段德操、刘方策马居后,在处高地上,监察着整个战斗。

    前方,齐军长矛兵,已然将矛头指向周军来袭的方向,布好了长长的后队。

    在两军相撞的一瞬间,营将纵声大喊道:“拒!”,随着这声叫喊,轰然声响里,手持长矛的步甲齐整划一地将长矛插入地中,弓背沉腰,前腿迈出半步,用脚抵住枪杆,瞬间,无数杆长矛前指,像一片钢铁编织的荆棘丛林,敢于从中穿过的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亡!

    周军没有冲上去,也没有像段德操预料得那样,看到无数枪锋在双眼前晃荡便惊慌失措,向后逃走,而是同样齐整划一地转变方向,擦着齐军的兵锋迂回穿了过去……在齐军收拢如刺猬的之时,周军抬起弩箭,朝着齐军阵地攒射过去。

    这分明是突厥蛮子的无赖打法!

    “——放箭!”段德操眉头一蹙,大声下令,令旗舞动,顿时,齐军阵型又是一变。

    齐军的弓弩手排成几个纵排,朝着周军攒射,无数弩箭拖着轨迹,像是雨点一样,在所有人的头顶掠过,劈头盖脸地射向对方。齐弩威力更胜一筹,不少移动之中的周骑在高速移动之中都被射落马下,人和战马被射中,激发出团团鲜红妖异的血花……

    “弩,射!”次一排的弩手们抬高弩机,正步往前,交替了先前“发弩”的那队,又是射出一波弩箭。如此交叠轮射,周军似乎终于承受不起,开始蒙住马的眼睛,不顾一切地冲阵……段德操不明所以,却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威胁,命中军不动,后军向前靠拢。

    轻骑冲阵,简直就跟白给的一样,王轨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要干嘛?

    段德操料定王轨还有底牌,所以底下那千余重甲兵不动如山,只冷眼看着王轨要如何调兵遣将。但周军仿佛真的是来送死的,真就全无章法,一个劲地往齐军营内猛冲……

    这种打法简直同送死无疑,就在段德操几乎要失去耐心,干脆亮出全部实力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在周军送死一般的猛冲之下,右军侧面竟多了好大一个缺口!而周军埋伏已久的重甲骑卒正以迅雷之势,横扫而来,右军人人都开始惊慌起来……

    段德操扬起马鞭,咬牙切齿道:“重甲兵压上,斩了那面王字旗,赏千金!”王轨也纵声大呼:“夺了那面段字旗,斩了那旗下之将,赏金千两,保举侯伯!”

    双方开始了一番惨烈的厮杀。

    杨坚这边,诸将见援兵正与敌厮杀,正热血冲顶,纷纷请战……杨坚摇头回拒道:“齐人中军、后军仍是未动,想来尚有余力,王将军未见得便是他对手,最终还是会败下阵来。

    “他来本就是救我们的,现在齐人被牵制住,我们正好可以走脱,若掉头回去作战,只怕王将军与我等一个都走不脱……”

    “我们,还是……先走为妙。”

第三百七十二章献城

    滋水驿一战,双方自日中杀至日暮,王轨与杨坚等人趁夜遁走,至此,长安东侧再无庇护……段德操虽然击退敌军,但损伤颇重,一番清点下来,竟减员十之一二,他顾不得心疼,急忙命人追击敌军,誓要夺取长安。

    是夜,杨素全歼鸿胪馆残敌,修好东渭桥,随时能渡河。

    而此时,宇文邕皇驾早已离开长安,只留宇文达、宇文神举等人为他稍作拖延……宇文达现在的心情比秋后的蚂蚱还要凄惶,北周失国在即,恐怕便是太祖皇帝宇文泰在世也无回天之力,他宇文达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平心而论,宇文达出身富贵,怕死乃是寻常,本来不想与长安共存亡,可无奈兵权尽在宇文神举之手,宇文神举决意跟长安共存亡宇文达也无可奈何,几番暗示“皇帝跑了咱们干脆就降了吧。”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宇文神举言辞拒绝过一次,宇文达便十分明智地闭嘴不谈了,但心中憋闷是难免的,也随即有了另一番算计。

    宇文达十分清楚,皇帝根本就没把指望放在自己身上,他要借重的只是宇文达太祖亲子、皇室宗枝的身份罢了,不然何必还搭上一个宇文神举?这分明是强压着宇文达,要他“光荣殉国”,做一个宗室表率!

    宇文泰亲子殉国而死,听上去光荣是光荣,可问题是,宇文邕做这些安排的时候,根本没有问过宇文达愿意不愿意……宇文达根本就不想死!

    宇文邕逃跑也不带上他,现在竟还要逼他去死,这还是亲兄弟吗?

    凭什么杨坚、司马消难这种二五仔的逃跑顺序都排在他前面?

    越想越气,于是胸中那本来就不多的报国之心便成为了怨怼……不过他暂时没有本钱来反对宇文邕的安排,于是只能表面假装顺从,背地里暗自咬牙忍耐。他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王轨、杨坚兵败滋水驿,走西渭桥退走咸阳,直追宇文邕而去,至此,宇文神举已是孤军悬于长安了。

    杨素、段德操四面围住长安,日夜攻城。宇文神举因死保中、西两渭桥不失,不使齐人往咸阳去,率众竭力死战。

    杨素佯败,诱周兵来追,宇文神举步步紧逼,不肯相舍,追至半途,宇文神举忽见前面不远处尘沙飞扬,杀声震天,料到杨素援兵来救,索性引兵急奔,回返长安。

    可杨素怎会让他如愿?当即悍然一击,周军兵败如山,甚至有兵士弃甲抛戈,塞满道路……混战之中,宇文神举被流矢射中,伤及胸肋,却连声也不吭,只死死攥住缰绳,带着残兵奔回长安。

    齐人数百骑追至重元门,宇文神举回身截杀,斩首数十,齐人不敢再追,怏怏回返。

    齐兵少却,宇文神举令军士修城,军士不足,召集城内男丁,男丁不足,济以妇女,甚至连皇城之内未被带走的宫人、阉竖也被召来守城,搬土运石,修葺城墙,并亲自率军士日夜巡查,以防齐人攻,倒也有效抵挡了好一段时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安陷落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宇文神举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宇文神举做为宇文邕心腹重臣,本来早就可以逃的,宇文神举心里未必没有点想法,他原本是准备遮护皇帝退走之后再做打算,但时局变化得太快,现在是想跑也跑不掉了,只能坐困守城,至于投降齐主……宇文神举并无此种打算。

    宇文神举招得两千精兵,闭城待敌,不止如此,他还亲自坐镇城头,鼓舞僚属,誓同坚守,并言道:“死在今日,我为尔先。”

    这番话,若是在平日大战或许鼓舞人心,但值此国家倾覆之际说出来,不过徒增慌乱而已……果然一些不想跟着宇文神举一同陪葬的人偷偷找上了代王宇文达,言明:

    “至尊西蹿蜀中,长安人心混乱,无论军士、百姓都已无再战之心,迟早为齐主所取,况齐主自诩正义之师,所过之处分毫不取。宇文神举顽固不化,竟半点也不怜恤生民百姓,我怕城破之日,满城士民将有祸焉。”

    宇文达也垂泪涕泣,感慨这国破家亡的不堪,极尽哀恸,随后又表示:

    既然皇帝都跑了,我看长安再守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了,都是我宇文氏矢德才导致了今天这一步,为了弥补一下过失,也为了满城百姓的性命,我便是背上千古骂名也心甘情愿。

    随后又“为难”表示:要他开城献降可以,但宇文神举怎么办呢?

    众人心领神会,双方一拍即合……是夜,宇文达遣人去请宇文神举,说有军国大略要商议。宇文神举连日以来都在城关之上,并不知宇文达与诸士族大姓暗地里的阴谋,虽然并不明白宇文达能说出什么军国大略,但到底还是欣然前往……不过他也并非半点提防也无,也带了五十余甲士扈从在侧。

    宇文达将宇文神举诓来,本自以为得计,但又听到宇文达带了大批甲士扈从,不免心生忐忑,不敢再轻举妄动。

    宇文神举过来本是与他商议军国大事,但宇文达总是神色有异,说话间也时常顾左右而言他,只一味劝酒,总之,一副心中有鬼的样子。宇文达本就心机不深,心事都写在脸上,不免惹人怀疑。

    他又侧耳倾听,大堂之后一片静悄悄的,安静地有些诡异,照理来说不该如此安静的……便算是商议军国大事,不该让人知晓,但既然是吃饭宴饮,总不能连上菜的婢女、仆童都一并不见了的吧?

    念及此处,宇文神举一下惊出冷汗,宇文达几番劝酒他都推托过去,然后借口军务在身便要离去,竟不顾代王再三挽留,转身就走……待宇文神举出门而去,宇文达犹怔怔发愣,门客自后堂过来,捶胸顿足道:“大王谬矣,此命悬一线之际,岂容优柔寡断?他寻借口仓促撤走,必是察觉了大王有埋伏等他,一旦让他退回去,定派人来攻!”

    宇文达大惊失色,连忙命人去追,并使人报与各家知晓……各家人马一边大骂宇文达不足成事,一边急命部曲去追。

    且说宇文神举出了王府,一路直奔大营而去,要调兵镇压叛乱。而宇文达遣出的追兵同样跟在在后面紧追不舍,总算在一寺门前将他截杀、并枭首示众。

    宇文神举一死,城中军士无不悲泣,但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二十八日清晨,宇文达洞开四门献城投降,十数万齐军接连涌入,接管了长安,次日,三军缟素,齐主高纬打马入城。

    沿途纳降,百姓山呼万岁,一路风光自不必提。

    而令人感到怪异的是,紧随在齐主之后进城的并不是那位高氏宗王或亲信大臣,居然是一口棺材,灵牌上清清楚楚写着棺木之中那老人的姓名……

    当日,皇帝下诏追赠平原王段韶为大司空,在骊山脚下勒石立碑,以录其功!并命人奋力追击,定要在伪周君臣余孽蹿至散关之前,将其尽数擒获截杀!

第三百七十三章议迁都

    高纬得了长安,北周政权实际已告败亡,河东、河南、雍凉之地尽入高纬囊中。

    宇文氏失国,各州刺史毫无抵抗之心,俟齐兵至城下,纷纷上表纳降,无有抵抗……皇帝心情大好,雪厚三尺的长安城在他眼里竟也变为了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

    自长安北门望去,只见千山皆白、飞鸟难渡,一片雄阔河山在纷纷雪幕之中静默无声。

    “朕从邺城到这里,一路西行,见惯了沿途风景。而关中景象,与河东、河北却又不同。

    “河东崎岖雄武,河北辽阔肃穆,唯有关中,坐拥数百里秦关,气吞山河!”

    皇帝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用手拍着北门城堞,黢黑深沉的目中喜悦难以掩饰:

    “朕大前日入城的时候还在想,朕有一日一统一南北,建立一大一统王朝盛世,到了真正要垂拱治天下的时候,邺城再做为一国之都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须知邺城、晋阳霸气虽重,却无王者气象,不是可以稳坐江山的地方……”

    皇帝话还未说完,可意思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唐邕眉头一跳,错愕地望着皇帝,心中大叫不妙。果然,接下来皇帝便说道:

    “朕看,全天下可以做为都城的,唯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洛阳,一个是长安。”

    高纬一席话点出,叫跟随左右的群臣个个惊讶失声,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无措和茫然;

    皇帝似乎早就预料到大家的手足无措,一振袖子,将沾在身上的几点零星白雪给抖开,而后负起双手,默默向前走着,也不去看众人的反应,又道:

    “当然,前提是要等朕真的将四海都给平了,具体最后到底是洛阳还是长安,到时候可以再讨论。”

    唐邕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暗叹陛下真是会搞事情,即便再激动,迁都如此重大的事情,至于现在拿出来讨论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迁都都会附带一系列的权力斗争,这种事他根本就不是说皇帝靠着自己的权威一拍脑袋说定下就定下的事情。

    如果迁都,一定会导致很大一部分实权人物的切身利益受到波及,要达到平缓过渡基本是不可能的!

    当年那一心致力汉化改革的孝文帝拓跋宏,也是借着南伐的名头,连哄带骗强逼诸大臣承认洛阳为北魏新都,就这,还激起了一大批的人不满,其后遗症居然存续到北魏末期,成为了北魏亡国最直接的原因!

    而当初河南各世家之所以唾弃势大的高欢,追随势弱的宇文泰,其最直观的缘故,还不就是因为高欢把洛阳宫室拆了,在晋阳建府,在邺城又另起新都,导致政治中心北移,严重损害了河南各世家的政治利益?

    皇帝在此时提出迁都,跟当初孝文帝迁都何其相似?都是不经过商量就要强势定下,先斩后奏,皇帝本来就强势,挟大胜之威后,锋芒更炽,他要在此时强行定下,谁还能阻挡他不成?

    正是因为如此,唐邕才忧心!

    高欢迁都损害河南世家利益,结果人家帮着宇文泰处处跟高家作对,拓跋宏迁都去洛阳,结果陷入父子相杀、君臣离心的境地。

    皇帝要将国都搬到长安,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的就会是河北各世家……在皇帝未统合朝纲、消除北齐的政治两极化之前,各世家是权衡晋阳镇兵的重要力量。

    而随着皇帝亲政,越发重用汉臣之后,他们的权势也比从前要更加稳固,已经隐隐压了六镇武勋一头……那么,皇帝这番透露出迁都意思的话如果传扬出去,将引起的震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即便是在场诸臣之中,也有人立即就像出言劝谏,待要开口,却讷讷做不得声……毕竟,该拿什么理由劝谏皇帝好呢?陛下是创业之君,又不是守成之主,自己这些人在他面前唠唠叨叨人家会听吗?

    况且……《吕氏春秋》有云,‘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邺城虽然交通发达,沃野千里,但的确不是很适合做为大一统王朝的国都,对各个重要关隘的掌控力都远远不及长安与洛阳。

    因此,皇帝要迁都还真就是有正当理由的,便连这些一贯擅长咬文嚼字的人也找不出半点不是来。

    正值大家眉头紧锁,苦思对策之时,皇帝又停步指东道:

    “关中者,天下之脊,中原龙首也。洛阳者,天地之中,中原之粹也……而北地平州亦是雄城,北陇尽,鸭绿界其后,黄河挽其前,朝迎万方,北方一大人也。”

    众人又是一阵错愕,怎么聊着聊着聊到平州去了?那里可是一片荒僻的不毛之地呀……皇帝说到这里也意识到那里不对,赶紧打住,复又叹息道:

    “但平州虽好,可现在毕竟胡酋扎堆,人烟稀少,交通也闭塞,倒是可惜了那一片大好形盛地。要发展起来,非得先掘通运河,联络南北,再付两百年之功不可。”

    “洛阳位于天下之中,交通发达,物资流通便利,定都于此南北归心,但未免失了锐意进取之意。定都长安……长安控扼关中,雄视中原,又联络巴蜀、陇右、河套,是大好基业所在。”

    “但……关中地形复杂,由于战乱的缘故,河南、河东通往长安路途大多失修,交通殊为不便,更别提如果定都长安,关中人口势必暴涨,每年光是运载粮食过来都是一笔不小的靡费。究竟如何取舍,真是让人头疼!”

    大齐诸臣面色愈发不好看,而关内诸豪族出身的降臣,人人面上皆有欣喜之色。

    看起来,皇帝对长安是颇为中意的,这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皇帝如果定都在长安,对于关中各世家而言,无疑是打了一针强心剂,将此前暗藏在心里的种种担忧一扫而空。仔细想来,皇帝入关之后对北周降臣及各世家大族表露出过于热情的善意,原来根据在这里!

    而另一些人想得多一些,不免忧心,以为陛下要迁都,舍邺城而就长安、洛阳,是存了要打压河北世家的意思。

    陛下是真心重用汉臣的,这点大家心知肚明,都无异议……但目前北齐朝野皆为河北、河东士族出身的官员把持,大齐又要灭了伪周,正是坐下来分享胜利成果的时候,皇帝忽然又借着迁都的由头,将关中、河南地方的世家也拉了进来,这分明又是陛下擅长的“拉一派打一派”的那一套!

    一个朝廷,可以供大家瓜分的权力拢共就那么一点,他们自己还嫌不够分呢,忽然又多了一群人入伙,这不是抢饭碗吗?这么一想,大家都有一种“狼来了”的感慨,神色间也多了几分不善和警惕。

    “唉,算了,不想了,实在是头疼。以后再说吧。”

    高纬撩起了两边的火便见好就收,免得引火烧身。这事就此打住不提,由得他们去猜、去斗,话锋一转,说起另一桩大事:

    “朕入长安以来,诸州刺史、大将无不上表归附,只有达奚长儒与韦孝宽还全无动静,此二人……一个是瓜州刺史,一个是玉璧守将、伪周上柱国。

    “都是能征惯战的良将,朕十分欣赏他们,可朕遣使去劝降,这二人个个都没有回应,只是紧闭门户不出,进又不进,退又不退,何意?难道他们不知道朕一怒之下,凭他是何等名将也难逃一死吗?”

    高纬眉头微蹙,黢黑的目中闪过一抹冷冽刀光,杀气凛然。

    阶下群臣皆声言说达奚长儒与韦孝宽不识好歹,竟敢藐视天威,要出兵讨伐。群情汹汹,唯有窦毅面露凝重之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拜到:

    “陛下明鉴,达奚长儒与韦孝宽二人虽有不敬之嫌,但他们恐怕没有举兵反抗陛下的意思,之所以做出负隅顽抗的姿态来,不过是等陛下拿出更高的诚意罢了。”

    窦毅刚说罢,便有大臣出来呵斥:“陛下招安他们足见重视了,他们还要怎地?区区亡国之将,犹如丧家之犬,也敢跟陛下讲条件不成?”

    窦毅顿时就成了众矢之的,他就猜到会是这样,只垂着头,正要默默退回去,又见皇帝眉头渐渐舒展,轻笑道:

    “有理,他二人本是有名声的人,若主动上来巴结朕,难免被世人讥笑诟病……朕既求良臣良将,也得拿出一个诚心的姿态来。”

    高纬在阶上踱了两圈,方才停步,斟词酌句一番后道:“这样,朕亲自起草一篇文书,加盖私印,用十三匹快马带着金牌轮番过去请他们二位,这样总算有诚意了吧?”

    “假如他们执意不必降呢?”有人问道。

    “……若执意不降那便只能灭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皇帝回身,偏头看向众臣,“朕用人不纠过往,你们好好做事,将来立了功自然有出头的机会,只要有功,升迁进爵都少不了你们的。”

    阶下诸降臣无不喜出望外,也不顾满地雪水泥污,慌忙拜倒,极尽形容。皇帝立于城楼的檐角下,嘴角微翘,笑吟吟面对群臣叩拜,但心里究竟做何想法,无人知道……

第三百七十四章庆功

    高纬提出迁都,自然有他的用意所在,一方面,的确是处于政治的诉求,邺城做为北朝皇都确实已经不合时宜;一方面,他需要关中世家站出来和河北、河东、河南世家分庭抗礼。

    高纬极力推动汉化改革,效果显著,弊端同样不小,其中不可避开的就是世家坐大,满朝群臣多是处于河北、河东世家之列,再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三十年朝政大权必然被他们篡夺。

    虽然他推动了科举,但现在这个时代,知识毕竟还处于世家垄断之中,即便他不计成本的印书,要彻底打破垄断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寒门到目前为止可以提供的人才很少,高纬需要一个新的强大力量来制衡他们。

    试问眼下有那股力量比创建了周、隋、唐的关陇集团更适合呢?

    这个集团表面上是鲜卑人在主导,但实际的中坚力量是关中本地的世家、豪强,北周还在的时候他们在北周朝堂一手遮天,现在北周已灭,摆在关中各世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尽忠,和宇文邕一起跑到蜀中去;要么留下来,出仕大齐。

    很有一部分人选择继续跟随宇文邕,但更多的选择了留下,甚至为了获取在新朝的政治资本,他们谋划并发动了剿杀宇文神举、献出长安……这便让高纬更加直观地看明白了这些本地豪强的力量……

    可以这么说,这些人展露出来的力量远比高纬想象之中的要强,让人心生忌惮。

    高纬一度起了杀心,欲除之而后快,但理智让他不得轻举妄动。

    大齐攻取了关中不假,但须知占领和统治完完全全就是两码事,这些世家在关中经营多年,掌控的力量囊括方方面面,高纬要想统治关中,与他们合作、拉他们入伙是最佳选项:从小的角度看,可以让他们充当兑子的棋子,防范世家坐大,还有的,让他们协助高纬将一团糟的局面重新收拾起来,全天下只有他们这些地头蛇才能办得到。

    不管于公还是于私,拉拢他们都是很有必要的……高纬在奏章上写下最后一笔,疲惫地抬起头,夜雾浓重,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木格,斑斑点点的洒在地上,像破碎的蛋壳。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有内侍跪伏在阶下,几个宫婢端着热水准备为皇帝擦拭手脚。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眼睛停在左手边一份帛书上,上面记载的是近期的淮南战事,还有许多朝中见闻,一行行字写得方正端肃,但言语中透出许多稚气来,这便是太子从邺城递来的“家书”了,高纬想笑一笑,却一点笑不出来……连摆在那里当个摆设的监国太子也忧心忡忡起来,可想而知此时邺城朝野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须知,单单高纬这一路,邺城那边要保障数十万大军的粮草的运输便已经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再添上一个淮南战祸了,一堆麻烦事!

    王琳到了寿阳,第一件事就是将卢潜给换下,直接夺了兵权。但由于南陈攻击太过凶猛,南朝大将眼光毒辣,专挑北齐军的七寸打,使齐军疲于奔命,首尾不能相顾,劣势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挽回,邺城朝野就指望着王琳打一场大胜仗给提提心气呢,结果王琳居然拒不出战,也不管秦州死活,收拢兵力退至寿阳,并明言:“吴兵甚锐,宜长策制之,慎勿轻斗。”

    当时合州被黄法氍攻破,吴明彻大军进逼寿阳、秦州,尤其是秦州,已经可谓岌岌可危了,这种时候王琳居然来这个?

    这实在让朝野上下感到万分恼火!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那么一份官话连篇的“家书”,估计也是朝臣撺掇着太子,有意试探皇帝的反应,高纬有些生气这小子毫无主见,又有些生气他现在学的官话连篇的。不过看到信的最后面,小胖子朝岁节问父皇安,说陈娘娘现在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说很久不见阿爷很想念……这又让高纬稍稍欣慰了一点。

    高纬微笑捻起笔,对着宣纸,落笔写到:“你年纪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懂,政事问祖相,家事问你母亲,多看,多学,少说话。”高纬看了一下,又添上几笔,“我这里一切都好,勿念。”

    其余的便没什么可写了,随着岁月增长,即便心里再如何关心,很多情感也难以宣之于口了。

    高纬让人收好,发回太子那里去,随后又另取了一张纸,这次措辞严肃了许多,是写给朝臣们的,“将领在外征战,君命有时尚且不能顾及,巴陵郡王退守寿春想来自有其道理,你们只全力支持就是。”

    高纬略一思量,又下笔写到:“寿春是古都会,有淮河、汝水环绕,地势险要,控制黄河、洛水,对我大齐至关重要,丢了那里都不准丢了寿春!知会王琳、皮景和,要他们尽全力!”

    ……一笔写完,高纬投笔正准备歇息,殿外忽然又有人急匆匆上来,听通报,是大军追击宇文邕终于有了重大斩获。高纬顾不得休息,忙命人呈战报上来。摊开一看,喜忧参半:喜的是咸阳被齐军攻破之后,齐人长驱直入,几无敌手,周兵毫无战心,被齐军一路克至扶风,宇文招一箭不敢发,竟临阵脱逃,被齐人掳走王公贵眷百十余人,其中便有北周皇后阿史那氏。

    忧的是,终究是让宇文邕走脱了。

    到得此时,宇文邕的逃跑路径已经清晰明了了:他从长安出发,走东、中路渡河去咸阳,然后去金城、马嵬、扶风、陈仓、散关,一路窜往蜀中……慕容三藏遣数路追兵都没能追上,大军刚刚攻下扶风郡,就听派往陈仓的斥候回报说看见北周皇帝的仪仗、车马往散关去了。

    散关也是天下有数的险关,凭着慕容三藏这区区三千不到的追兵怎能攻下?佯攻一阵后死伤颇多,无奈之下,只得将掳来的周国皇后并王公贵眷押解上囚车送往长安……宇文邕现在的心情想必很糟糕,但高纬的心情更加糟糕,原以为此战过后周国也就吹灯拔蜡了,可老天爷吊着一口气不肯让宇文邕落网高纬也没办法。

    他在这里来拖延的够久了,北齐家底再厚,四十万大军人吃马嚼许多天现在也差不多了,淮南又告急,不回去还能接着再打下去不成?

    高纬心里也颇多忧虑,终于决心班师回邺都,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做一下安抚人心的工作。

    于是在朝岁节后第十八日,皇帝下诏在长安太极殿摆宴犒赏群臣,自古以来交情都是饭桌上吃出来的,皇家拉拢臣子也不例外就是这一套……长安的这个时候人口才四五十万左右,周国的经济状况自然也不是也别好,起码就宫殿规模来说远远不及高湛修的那些宫室壮丽、雄阔,但这个时候没人会计较这个,大家都等着看皇帝是不是有什么新动作或者新意向。

    故而大家都不敢缺席,连周国的一众降臣也带着家眷早早到场次第落座,不但是窦毅、梁睿、宇文述等人,便连原北周齐王宇文宪也列座其中,宇文宪还是那个宇文宪,孤高不群,但已经憔悴不堪。

    他被高孝珩俘虏,特地压往长安,为齐主的庆功大宴增光添彩……听着靡靡舞乐,望着四周景致,这宫宇形容未改,却已经换了主人,宇文宪念及此处,不免心中悲痛。

    事已至此,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他一杯又一杯喝着闷酒,聊以驱逐胸中苦痛……皇帝冷眼睇着众人反应,却是笑容和煦,连连劝酒,甚至有人下场跳“胡璇”,赢得满堂彩,气氛渐渐达到顶峰。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大声喊道:

    “光我等为陛下庆贺犹嫌不够,还得有一国主母来一舞助兴才好!”

    此话一出,满殿顿时寂静,纷纷扭头看向周后阿史那氏,只见她顿时脸色煞白,满脸都是惊慌与被人羞辱的无措,低眉半蹙,泪眼微红,一种娇愁之态使人心生不忍。

    高纬听说宇文邕不喜欢自己的皇后,以为此女容貌丑陋,没料想一见之下竟是与预料不符,不由得有些错愕。待反应过来之后也不作声,又是面上带笑,冷眼旁观事态发展。

    士可杀……不可辱!

    宇文宪将掌中杯子捏得咔咔作响,几乎就要立即站出来与那人拼命,但还未等他起身,便有人脆生生应答道:“陛下容禀,她也是一国主母,不当受此折辱,望陛下稍稍顾全!”

    满殿上下又是一静,何人如此大胆?!

    高纬移目看去,只见一穿着鲜衣、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竟快步走出,随后郑重其事拜倒在地。

    群臣一时失声,高纬看着这跪伏在阶下的小小一团也同样一楞,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而列座席间的窦毅夫妇心几乎都要提到了嗓子眼,脸上顿时毫无血色!

第三百七十五章名门佳女,当配吾儿

    殿内寂寥无声,落针可闻,在场诸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盯向那于阶下拜倒的女童,玩味者有之,愤怒者有之,种种情绪不一而足……窦毅夫妇几次抬手要传召女儿回来,却一句也作声不得。

    该说什么呢?说女儿年幼,不懂规矩,企盼皇帝恕罪?

    窦毅还真想这么干,可这件事绝不是一句“童言无忌”便能轻轻松松带过的……要知道窦毅本就是一介降臣,又是北周宇文家的女婿,迎娶了北周襄阳长公主,皇帝对他加以礼遇不予追究牵连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更不用说,皇帝在听说慕容三藏俘虏的一众贵眷之中有窦毅的妻子儿女后,也不管他们北周宗室的身份,悉数遣送回来,好教窦毅一家团聚。

    只这两条,便足以叫窦毅感激涕零,便是立刻效死马前也在所不惜。

    尴尬便尴尬在这里,皇帝对他们一家如此厚恩,他的女儿竟敢不顾皇帝心意为周后阿史那氏说话,群臣会如何看,陛下又会如何看?

    所以窦毅此刻是又惊又惧,指着女儿背影,恨不能立刻拉她回来,捂住她的嘴!

    可拉回来有用吗?火已经点着了还能铲个沙子一盖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

    “我真是迷了心窍了,带谁来不好,偏偏要带她过来,这下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收场?!都是我平日里溺爱太过,娇惯得她无法无天,当初若是严加约束于她,她怎会不分轻重的站出来为周后说话,”窦毅的心凉了一大片,又心里恼恨到,“我窦家一家老小性命竟比不上你这舅母的颜面?这下好了,全家都要被你这孽障害死了!”

    南北隋唐士族传承,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人伦亲情反而淡薄,窦毅再如何宠爱自己女儿,也不会坐视她毁了窦家!

    但令他感到极其无奈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便是想强拉女儿回来,也不敢有丝毫举动,于是只能坐在原地干瞪眼,着急冒火低喝道:“惠儿,你在做什么?还不向陛下磕头,赔礼谢罪?!”

    还好窦惠不过还是六、七岁的孩童,斥责两句让她主动请罪,也许这事也就大事化小了,陛下即便心中再如何恼怒,想必也不至于跟一小孩子计较什么,最多就是斥责窦毅管教无方……而后,窦毅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他窦毅的女儿冒犯了陛下,一个搞不好,为了保全窦家,他只能主动清理门户,以示忠义了!

    “惠儿,快给陛下谢罪!”想到这里,窦毅又是惶恐又是痛心,神色也愈发严厉起来……而那女童似乎对父亲的命令置若罔闻,在阶下重重叩首,说道:

    “小女不是为我舅舅打抱不平,大周难挡陛下锋锐,一触既溃,不正证明陛下是天命所归?小女只是觉得,我舅母一介弱质女子,从来只闭在深宫之中,诸事不晓,何能承受得住陛下赫赫天威?

    “虽然我舅舅失国南逃蜀中,往后只能守着一隅之地苟延残喘,可他毕竟还是周国之主,我舅母也仍是一国主母,陛下放纵群臣有意羞辱国母,只怕惹人非议累坏名声,请陛下明鉴!”

    说完,她又一板一眼地跪下叩首,窦毅此时的脸色早已跟纸一样苍白,手脚发冷,急忙起身请罪,重重拜倒在地,叩首不止,嘴里称道:”臣管教无方,小女出言无状,还请陛下降罪!“

    窦毅背后早已冷汗如瀑,伏在阶下战战兢兢不敢作声……高纬从皇座上站起身来,环视左右,深深叹了一气,复又将目光投向这父女二人,一步步下了御阶,说道:

    “朕原以为朕付一片真心待人,一样能收回一片真心,现在一看,是朕一厢情愿了。许多人在朕这里做臣子,心里还惦记着宇文氏,乃至于不顾朕的意思处处维护。”

    高纬冷冷瞥向窦毅,面上难掩失望之色,窦毅手脚发木,刚想出声辩解,又见皇帝摆摆手叹息说道:“窦毅,关中出身的诸臣之中,朕最器重你,因为你与梁睿是第一个投降于朕的大将,朕知道要治理好关中离不开你们,因此优容有加,至于你们曾经是周国臣子的事情,朕完全不放在心上,只要你们从今往后效忠于朕便好。”

    “可你既然已经是我大齐臣子,现在又放纵女儿处处为伪周说话,何意?莫非是欺朕钢刀不利吗?”

    皇帝语气漠然,完全听不出喜怒,窦毅心中越发惶恐,正待要说话,又听窦惠开口说道:

    “陛下容禀,臣女不是在为大周说话,臣女说这些,恰恰是为大齐考虑。”

    “——惠儿住口!”可怜窦毅接二连三被人打断,终于开始崩溃了,他已经决定不能再给这孽障开口的机会,不然全家必将似无葬身之地!只要能保全一家老小,哪怕是让他不顾体面抱着皇帝大腿撒泼求饶也在所不惜!

    但他还没开始说话,便见皇帝一个眼神过来,让他闭嘴,而后皇帝饶有兴趣地盯着小姑娘问道:“如此说来,你家不但不是反复无常的二臣,反而是对大齐忠心耿耿的忠臣了?你说你是为我大齐考虑,朕倒想听一听,你是怎么个为大齐考虑。”

    “……”窦毅只得闭嘴,窦惠仍然跪伏于地,不曾抬头,却是吐字清晰,不曾见半点慌乱,从容对答道:

    “陛下容禀,虽然我舅母现今已是陛下俘虏,如何处置本该全凭陛下心意,不该由臣女插嘴,但我舅母身份特殊,陛下即便痛恨宇文氏,也不该折辱于她,不说锦衣玉食,但最起码的尊重却该保全的。”

    “尊重?你以为要是今天是宇文邕灭了朕的国,他会善待朕的妻儿吗?他怕是巴不得让朕的妻妾操持贱业养身呢!”皇帝怒极反笑,身上陡然升起一股泰山般的气势,高家骨子里的暴戾瞬时锋芒毕露,“先前他不是还说,他要是能灭了朕,便杀尽朕的子嗣,使朕妻妾儿女尽数为奴为娼吗?那你说,朕凭什么善待他的妻子?”

    诸臣看得目瞪口呆,皇帝居然火气如此之大,跟一个小姑娘卯上了,窦毅这完全就是要被株连九族的节奏啊!窦毅此时早已心灰若死,瘫倒在地上……皇帝盛怒之下,岂是这区区一个小姑娘承受得住的?

    她也只是勉力支撑不倒而已,没有被当场吓哭已经是不错了,但窦惠从出身起便不同于寻常女子,刚毅果敢,虽然早已被吓的眼泪汪汪,为家人也不得不哽咽应答道:

    “……礼法如此,古之圣君要坐稳天下,须王道霸道并行,只靠威慑岂能如愿?陛下纵然身怀大略雄才,是天命所归,扫除天下指日可期,但稳坐江山之后该如何维持大业呢,无非靠礼法而已。”

    高纬目中闪过惊奇之色,面上依然杀意不减,冷笑道:“礼法那一套是汉人的东西,你母是周国襄阳长公主,宇文氏难道不是匈奴胡种?他都不尊重什么礼法,难道要朕去相信?”

    诸臣现在都已经看出点不对劲了,都面色古怪起来,凭谁也知道,皇帝虽然霸道惯了,但却是最讲礼法规矩的,他搬出这些话来去恫吓一六岁小丫头是何意?

    若说只是不爽她接连出言怼自己,存心要吓一吓她也实在太缺德了……

    “正是因为宇文氏不尊礼法,无天子气度,所以得天下的人不会是他们,而是陛下!”小姑娘郑重说道,皇帝瞪着她好一阵,忽然朗声大笑,指点着她对一脸懵逼的窦毅说道:

    “……果然是名不虚传,你这女儿教得好啊,可惜是一个女子,若身为男子,只怕将来要羞煞天下男儿!”

    窦毅一阵目瞪口呆,不明白皇帝为何忽然之间又变了心意,更不知皇帝那句‘果然名不虚传’从何说起,难道从前陛下就听说过自家女儿吗?

    “对了,这丫头今年几岁了?”皇帝忽然又问了一句。

    “六……六岁,快七岁了。陛下……?”窦毅依旧懵懵懂懂。

    皇帝满意颔首,“嗯,正好比朕的太子大一点,这般名门佳女,当配与吾儿!”

第三百七十五章拉拢

    此话一出,不但窦毅当场愣在那里,群臣同样又是好一阵无言……不是他们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实在变得太快。先前还对人家喊打喊杀的,转眼又替儿子相中了人家闺女要结儿女亲家?

    皇帝的思维果然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大齐随同过来的一干老臣面色复杂,而新晋的一干降臣则有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

    当然惊喜!

    须知窦家也是关中世家的代表家族之一,实力雄厚,窦毅在兵败投降之前就已经是北周大将军,还尚了宇文邕的姐姐襄阳长公主,一看就是周国的铁杆,饶了谁也不能饶了他,这样的人换成其他的君主不当作前朝余孽一并处置便算不错了。

    可看看皇帝如何做的,不但把人老婆放回来了,还指明要他做儿女亲家,这种好运道岂是人人都有?

    一方面,显示出皇帝优待大周降臣,心胸开阔,是一个大度开明的君王;另一方面,说明陛下为了拉拢关中各豪族也是花了血本,竟将自己儿子的姻缘也提前预支了,足见诚意!

    关中各豪族是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周国的根基就在这些人身上。周国强盛,他们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周国衰落乃至灭亡,他们也就跟着衰弱,自宜阳——汾北之战之后,北周北齐国势逆转,走下坡路的北齐跟打了鸡血一样,国力、军力蹭蹭往上涨,北周渐渐不是对手,倒最后连关中这个基本盘都丢了,关中丢了,这些世家就得向新主投诚。

    这无关他们个人喜恶,实在是家族利益使然……世家大族之所以有底气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关键在于他们与国家、朝廷的利益已经绑在一起,不可分割。

    毕竟太祖、高祖皇帝起事夺天下的时候人家是出了大力的,天下太平了,有了一份基业了,人家要上来占一个座位分一点汤喝你还能拒绝咋地?

    说白了,人家就是一赌博的,两边下注,只要瞅准时机赌上一把大的,又是几十年上百年的风光,咋样还是他赢。宇文氏败亡了没关系,大不了我投靠东边那姓高的一家子,一样位高权重,一样吃香喝辣……

    关中世家是有心投靠的,可让他们尴尬感到担忧的情况是,现在不比从前光着膀子打天下的时候了。现在的情况是,北齐把北周几乎灭了(跑到蜀中的周国还能叫北周吗?),而北齐做为一个体系完整的国家,自有一股统治集团把持着朝局……北周丢了长安,他们这些人的身份定义首先是“余孽”,然后是“降臣”,在争权这方面对上人河北体系的地头蛇天然处于劣势。

    他们有心挤进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行列,但害怕受到地头蛇的打压,这个时候皇帝做出一番许诺并跟窦家联姻,无疑增强了大家的归属感和积极性,人心自此安定!

    而做为第三方存在的皇帝高纬也有自己的考量,正如前面所说的,一方面,他需要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来平衡朝局,给死气沉沉的朝堂增加摩擦和竞争力,便于制衡群臣;另一方面,他要借助这些本地世家的力量安抚地方,重新建立起基本的秩序……南朝还在淮南猛攻王琳,他早晚要回邺城的,于是这种需求就更加迫切。

    这只是眼前的打算,长远一点来看,此时的关中各世家正值人才井喷的阶段,像杨素、贺若弼这种已经被他收在夹带里了,还有不少人等着他发掘呢。为国朝计,为子孙后代计,人才都是第一要紧的事!

    “你不说话,朕就当你默认了。”高纬笑吟吟道,窦毅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拜到谢恩。

    可怜窦惠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先前被皇帝一番恫吓,以为自己要害死全家,正哭的伤心,如何哄也哄不好,最后窦毅无奈,只得让妻子过来把闺女先抱出去再说……这位北周长公主生的秀美端庄、气质不俗,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心中慌乱,但面见皇帝之时该有的礼数倒是一点没落下,皇帝只是微微颔首权当见过面了。

    “你的女儿教的好,大气从容便不说了,难得是见识不凡,怎么教出来的,回头也写份折子教一教朕如何?”皇帝语气戏谑,颇显亲近,窦毅刚松一口气,心又立刻提了起来,小心对答道:

    “臣惭愧,臣不会教养女儿,她很多时间都养在宫里,这番见识想必都是宫里面学的。”

    “耳濡目染下能教出这样孩子,看来宇文邕其实也不算昏君,”高纬不咸不淡说道,又扭头将目光投向周后阿史那氏:“于公,此是周后,朕该存着几分敬重;于私,这是朕爱妃的堂姐,朕也该顾全……那些鼓噪说要她献舞的话从此不要再提了,朕与周主有何恩怨,朕自然会去找他算账,没必要折辱欺负一个女人,这也未免……太小瞧了朕!”

    “这小丫头说得对,咱们不能只靠着刀枪治天下,既然都是朕的子民了,那人人都该讲规矩才对,先前是朕错了,分什么鲜卑人、汉人、匈奴人……打了几百年了,还没打够?大家都是兄弟,何至于此?若人人都不守规矩,人人都用蛮夷那一套治理国家,迟早又会天下大乱,朝廷,就要有一个朝廷的样子!”

    群臣皆称善,一直悬着一颗心的宇文宪刚松一口气,便又见皇帝的目光瞥来,道:“毗贺突,久仰大名了!”说罢,便朝这边走来,宇文宪慌乱起身要行礼,被高纬按住肩膀,说道:

    “不必行大礼,朕主要就是想看看那个让朕的岳父恨的咬牙切齿的人到底是何等豪杰……今日一见,毗贺突果然有大将之风,可愿为朕效命否?”

    高纬表情诚恳,他是真的很想招揽这个青史昭彰的名将,舍不得杀他,但宇文宪犹豫一番之后还是拒绝了,“周国毕竟还在,我若为陛下效命,岂不是要与兄长作对,恕外臣不能从命。”

    “卿是个忠义之人,”皇帝连连点头,不但没有丝毫被忤逆的恼怒之感,反而更加欣赏,他忽然听见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低头一看,只见宇文邕竟还戴着手镣脚链呢,想必是值守的卫士怕宇文宪暴起发难,刻意铐上去的。

    皇帝登时面现恼怒之色:“这是朕的贵客,谁给他加的镣铐,赶紧解开!”

    立即有值守的卫士上来,在十步外跪倒,为难道:

    “陛下容禀,此人性格刚硬,屡次妄图自戕,将主担心他对陛下不利,才特地命我等加上了手脚镣。”

    皇帝不容置疑道:“诸卿都在这里,朕能有什么危险?赶紧解开!”

    宇文宪暗暗叹服齐主心胸,觉得此人能夺宇文家的江山也不是没有道理,也渐渐放开话,与皇帝攀谈起来……酒过三盏,宇文宪借着醉意问道:“外臣添为周臣,尚且不曾听说我兄长亲自抚养外甥女,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皇帝只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周国君臣,恐怕对大齐这边知道的比朕还多吧?”

    宇文宪无奈苦笑,确实,他逛长安尚且有时会迷路,可若说邺城和晋阳,无人比他更加熟悉……

    高纬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越想越有趣,又饮了一杯,指着不远处座中一人乐呵呵道:

    “只要有心,没什么是不能知道的,朕不光知道你外甥女出类拔萃,朕连常州刺史史静有个儿子叫史万岁都知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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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帝业介绍:
一个政界新星因为一场意外,重生成为那个北齐历史上著名废柴高纬,此时天下三分,朝廷**,外面还有一个北周虎视眈眈,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破?北齐帝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齐帝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齐帝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