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大势已去(续)
徐陵是南朝文坛巨子,也是陈国上下少有能挑起大梁的人才,要撤掉此人,陈顼其实心里也有芥蒂,但这终究是时势逼迫下的不得已的选择。
他需要那么一个替罪羊,替他承担北伐失败的反扑余力,并非他真就不认同徐陵的主张——当初议定北伐,没有陈顼的首肯,是不可能推行下去的。
陈顼当然不是为了报复当年高纬摘桃子的行为,他选择北伐,在于陈国与北齐之间天然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须知,北朝和南朝是有世仇存在的,而这种世仇也基本扎根于南北矛盾之中:其一,自胡虏暴权被一一扫灭,拓跋鲜卑一统北方之后,南北二朝,一个自诩中华正统(南朝),一个自命承袭晋为水德(北朝),双方互相贬损,这是道统上的矛盾;其二,北齐势大财雄,南陈地盘虽然广阔,但所领之地俱是人烟稀少,蛮人、土人遍地,陈国对领土和人口有着天然的诉求,而北齐挡住了南陈谋求土地和人口,这是根本上的矛盾。
在萧齐、萧梁之后,南朝对于北伐一事其实倒不是很热衷了。
但只后面一点,便足以成为陈顼大动干戈的理由——陈国没有土地、没有遮护、没有人口!
建康就孤零零悬于长江边上,江北尽是齐人领地,竟然毫无遮掩!以至于陈霸先在位之时,北齐两次入寇,南朝都是被动还击,虽然最终都是大胜,但这种生死随时操于敌手的感觉还是让人分外不安,齐国稳稳压住周国之后,陈顼的这种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然后就是人口了。
侯景之乱,不但整垮了萧梁,还让做为后继者的陈国丢失了大片可以继承的领土、人丁。
宇文泰趁机夺取了巴蜀、江陵,高洋、高演兄弟后知后觉,但也吞并了淮北、淮南,近一千多万的人口被周、齐二国瓜分一空!
而南朝剩下的州郡虽然也不少,但人口却十分贫瘠,剩下的人口主要集中在江东、建康京畿一带,侯景之乱以后,也是十不存一。
陈霸先立国之后,经过长久的休养生息,陈国的人口还远远没有恢复,低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很难想象,陈国这样一个大国,人口居然只有三四百万!
可以说,要不是陈**队之中名将辈出,在萧梁末世的战乱之中又养出了许多敢战能战的悍卒,陈国的基本盘早就端不住了……
所以,陈**队的战力确实很可观,他真正的致命伤是国力的缺陷!
此战一败,不光让陈顼收复两淮的理想破灭,更将陈国十数年积攒下来的力量消耗一空,陈国再无本钱支撑一场北伐了……现在,不光要平息国内因为战败产生的众怒,也要想办法和高纬周旋,尽快将这场战争消除掉,那么,无论从大局看,还是从小局看,徐陵都非贬不可!
陈顼静坐了许久,直到阳光从窗口照进身上,才发觉已经是下午了。
廊柱边上,陈叔宝与几个兄弟依然埋头做鹌鹑状,脑袋是不是往下坠,显然是有些发困,内侍小心瞥着陈顼的脸色,上前轻轻拍着陈叔宝的肩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陈叔宝恍然回过神来,一抬头便看见父皇铁青的脸色,他连忙弄出起身拜倒,连带这几个兄弟也纷纷惊醒,有样学样。
陈叔宝被父皇瞪了一眼,心里正一团乱麻,跟小鹿乱撞一般,脑海中翻来覆去想着等下的说辞,等下父皇会问什么,自己该如何答才能让父皇满意,诸如此类……正沉默之际,陈顼却是冷冷开口了:“太子此前也听到毛喜与淳于量的话了,你以为如何?”
陈叔宝被父皇刀子一样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并不敢与他老子对视,只默默垂下头来,声音如蚊讷:“儿……臣,臣以为毛喜与淳于量说的都有道理,在对付高纬之前,我们得把内部给稳住了,这个时候只能牺牲一下徐陵了,但又不能太涨他人志气,该我们得的土地,须要寸土不让!”
陈顼盯着他看,嘴角慢慢牵出一道浅弯,陈叔宝以为父皇这是满意了,心里刚刚窃喜又躲过一劫,谁知皇帝下一句便道:“就这?老调重弹而已,朕想知道你要是朕,你心中做何想法。如果不远的将来,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面对北虏汹汹来势,你要如何面对?”
“臣……臣……”
显然这个命题过于庞大复杂,长于文采风流的太子显然也摸不着头脑,陈叔宝跪在下面,措辞措了半天,除了“臣”之外却是一句有用的也没说出来。
陈叔陵、陈叔坚几个兄弟悄悄对视一眼,心里都暗暗讥笑。
陈顼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压着几乎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讥讽:“近日来,满朝上下都在称颂太子贤能,朕听着是真高兴,真的信以为真,以为朕百年之后,你能够顶门立柱,起码也是一个守成之君,能保祖宗基业不失,谁成想只一问就露出跟脚了。”
陈叔宝惴惴不安,陈顼眼神愈发愤怒、失望:“你从小聪慧,又是跟朕在周国吃过苦的,朕和你母亲因着此事对你偏爱更多一些,谁成想你居然如此不争气……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跟江总日日宴请宾客,通宵达旦的饮酒,孔奂几次要求换下江总,改任王廓为太子宫总管,朕也因为你不愿意,不想驳了你的面子,没答应。”
“……宴请宾客朕也暂且理解成你长大了,要收拢自己的班底,所以对这些视而不见……可如今看看,你的功夫都在豢养门客和喝酒赋诗上面了,说起帝王之道、治国理政,居然无半点长进,想来,你的贤能之名,也是江总和那些门人替你鼓吹的了——太子,你倒是真‘贤’啊!”
陈叔宝冷汗直流,陈顼胸口起伏不定,冷冷盯着他:“来人,把江总的职权剥了,废为庶民,把东宫养的那些脂粉、门人全都给朕轰出去!”
太子待要辩解,又被陈顼一个眼神钉死在原地,“你做太子那么些年,于君父多有不恭,于朝堂元老多有不敬,你要是敢拦着朕,朕就索性废了你!”
太子心里最后一层防线被击垮,瘫软在地上。
陈顼下了龙榻,在原地走了两圈,复又说道:“……你这么大了,该明白事理了,人家高纬十岁出头就被他老子架着坐了皇位,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几年下来也把国家治理得日益强盛,你比他缺一个脑子吗?朕知道你聪明,你要把你的聪明用到正道上,好好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帝王,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让陈顼不高兴,没准真就当场废太子了,陈叔宝不敢再多说,只唯唯诺诺称是。
这就完了?
一边跪着的陈叔陵面上却隐现不甘之色,正绞尽脑汁,准备在父皇面前爆一下陈叔宝的猛料,陈顼忽然点名:“叔陵,朕听说你在外面跟人说朕不喜叔宝,有意立你做太子?还说你像朕?”陈顼的语气已经难掩冷笑,“朕想问一句,你那点像朕?你又听谁说朕想立你做太子了?”
这下张口结舌的变成了陈叔陵,“儿……儿臣是醉酒,随口一说。”
“唔……随口一说。”陈顼仰面看着房梁,点点头。
“以后不要随口一说了,”他看着陈叔陵,表情里完全看不出半点喜怒,“纵然是酒后失语,也难保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想必是朕平日太过优容于你,到了就藩的年纪还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好在现在还来得及补救……”
陈叔陵脸色发白,身躯微微颤抖。
“……等下你出了宫门,就直接去封地,备上干粮,晚饭就不用留在建康吃了,你敢回头,朕打断你的腿。你以后安安分分做你的藩王,倘若有一天朕忽然死了,以叔宝的心性,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荣华富贵总是有的。总之,没有诏书,少回建康——听明白没有?!”
前面陈顼话说的还算平声精气,最后一句,直接变得杀气难掩。
陈叔陵直接吓得软倒在地,与此前的陈叔宝竟一般无二,陈顼眼底闪过一抹隐痛,但仍是强撑着冷硬道:“你性子莽撞,做事不过脑子,不适合做储君。朕是为你好,你将来也有了儿女,便会明白……现在,你,还有你们,统统给朕滚出去……”
众人立时一哄而散,只有陈叔陵还跟丢了魂一样,愣愣跪在那里。
陈叔宝走到门口,又连忙折回来,将他拉起就走……小阁之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内侍们低垂着头,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陈顼处置完这些事情,只觉得满心疲惫,国事家事天下事,丝丝缕缕缠绕在他脑海中,打成了死节,找不到答案。
今后,大陈该何去何从呢?
……
“呵,耀武扬威有什么用?陈国自此只能是案上鱼肉、待宰羔羊了。”
当听到陈顼命淳于量在玄武湖操练兵马的消息,高纬也只是轻轻一声嗤笑,前面的消息一层层传上来,抵达邺城之时,这场淮南攻守战已经进入了扫尾阶段,王琳抢下石梁,便不再前进,樊毅被贺若弼驱出江北,从河南、淮北赶来的兵马虽然还是源源不断,但两军已经进入了僵持阶段。
其中最亮眼的,还是尉相愿、宇文述这边,长驱直入,攻取荆州,虽然在各路陈军进逼之下还是没能坚持住,但也大大涨了北朝的威风,足以让高纬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吴明彻中军主力被歼灭大半,陈国已经是元气大伤,再也无法阻挡他了。
至于玄武湖上检阅的十万大军,在他眼中存在感低到简直如同空气一般,听着数字唬唬人罢了。
可笑陈顼,一生以重振南朝雄风而自期,然“德不及文,智不逮武”,在基本判断上都出了差错……这人在治政上面是一把好手,严格来说甚至算得上明君,但时势如此,他能奈何?以北统南之势已经成了定局,任何敢于反抗的,都要灰飞烟灭。
这一战,大多数人看到的是淮南得保,为此欢欣不已。
但高纬想得更远一点,此战之后,陈国再也无力与北朝相抗,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南朝气运自此终结,这数百年的抗衡争斗,数千里的大好河山,已然依稀可以看到其落幕晚景了。
第四百零五章权力真空与难题
随着王琳济阴大捷,大破陈军中路,趁势收复失地,南朝也源源不断增兵江北,意图截击住王琳攻势。
在石梁以南,双方基本已经形成了胶着对峙之态……谁也不敢真个将火药桶点燃。
虽然双方依然纷争不止,时有边衅,但明眼人都已经明白,这场旷日持久的淮南攻守战,已然落下帷幕了。
北齐虽然战胜,但终归来说是惨胜。
从某种方面来说,甚至算不上是一场胜利。
确实,从大略上来说,北齐是一场大胜,重挫了南朝元气,此后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南朝恐怕再也没有能力北伐,只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日衰弱下去。
但若抠索一点计算,北齐夺取了江陵及江陵东南数个州郡,可陈国也夺取了广陵、谯郡、秦郡等要地所在。
这般算计下来,反倒是南朝更胜一筹,不但得了直接防护建康的缓冲之地,更是直接多出了数十万的人口,哪怕是拿江陵附近那一大片土地去换,陈顼还是赚的。
为此,不少朝臣近日来是牢骚满腹,有的说王琳不肯全取淮南,是养寇自重,还有的说,南朝兵势受挫,势如雪崩,正可一鼓作气,击灭敌军……
一派异想天开,以为敌军是泥巴捏的,胜利唾手可得;另一派不知是何居心,直接怀疑王琳的用心所在。
高纬忍了又忍,这才没有当场发作。
当初眼见陈国来势汹汹,拿出北齐“重西北轻东南”的国策,明里暗里劝高纬顾全大局,暂且忍痛的家伙可不在少数。
这一拿到些许胜利,这些人又摇身一变,成了最为坚定的国土捍卫者,对着淮南的实际最高统帅冷嘲暗讽,说白了,还是嫉妒心作祟。
高纬虽然对于王琳在淮南的影响力也隐隐心存忌惮,但他也能明白,现在的淮南缺不了王琳,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之前,他还真就无法随随便便让王琳将这个位子让出来。
再说,王琳获得了这样一场大胜,高纬想尽办法褒奖封赏他还来不及,怎能将他往外推?
这帮家伙真真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在朝中一片歌功颂德之中,有人跳出来“劝大家冷静”终归是一件好事,高纬不能将这些人一棍子打死,基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王琳一本奏疏上来,申请回邺城养老,高纬这才拿出来证明王琳的“清白”,借驴下坡将朝野上下都申斥了一番。
好事让高纬捡了,坏名让别人担了,这是皇帝的基本修养。
这件事情已经这样了,陈军没有能力打过来,北齐也没有力气打过去,王琳和韦载等双方屯兵十数万在边境上,看着唬人,但双方都很心虚,多半打不起来……
那么,既然秦郡等地失陷已经成为定局,何必再在这上面浪费精力?有这个功夫,不如琢磨一下怎么修理国内犹如一团乱麻的内政。
此时,北齐朝廷终于有空隙,将疲惫的目光从一团乱麻的两国形势上移开,转而投向改善民生和消化攻下的周国领土之上。
北齐武平七年,夏,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将要早朝了,刚刚升任太府卿、太子詹事的房彦谦早早起来,妻子李氏一面服侍他更衣洗漱,一面打趣似的笑道:
“妾身早就说梦到喜鹊是好兆头,偏偏阿郎你不大信这个,可瞧瞧,没几日就升了官……话说,昨日早晨,妾身发现园子里又开了几朵花呢……”
“唉呀,过几日下一两场大雨,就全都落了,夏天开几朵花又不稀奇,总不能样样都是吉兆吧?”
房彦谦对妻子颇为无奈,挑了挑眉,淡淡说道:“再说,我升官也不是因为陛下多看重我,这一多半还是右相提携的缘故,要不然,光熬资历也不知要熬多久呢。”
房彦谦的妻子李氏出身陇西李,门楣高,眼界也不小,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有节:
“上官抬举也是有的,可你要自己没本事,立不住,上官凭什么抬举你呢?
“妾身可是早有耳闻,右相虽然见事极明,但用人往往任人唯亲,看得顺眼就用,看不顺眼就踢,你与右相素无瓜葛,他如何抬举你?想必这背后,多半是陛下的意思。”
“怎么说?”
房彦谦听出妻子的弦外之音,眼神认真了起来。
李氏垂下头,淡淡说道:“妾身猜的。”
李氏话是这样说,但房彦谦却不能不想得深远一点,目光渐渐深沉起来:
“说起来,右相如今的身子确实不大好,病情一日比一日沉重,叫了好几个医者去看,也拿不出好法子,前几日还没来上朝,陛下还特意传唤医官去他府里医治……”
他说到此处,眼底分明闪过几丝渴望,却又摇摇头道:
“不过,这个位子暂时还不是我能肖想的,论政绩,我不如高颎、裴世矩,论资历,我更是不知道排到那里去了,我所依仗的,无非就是清廉官声而已……
“你知道的,陛下一向喜欢有能力的,至于清廉不清廉反而要往后排一排,我既然已经升了官,大概也就不会再升了。”
“还有,你自己猜想可以,但你要晓得,这个当儿,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乱说。”房彦谦神情严肃,“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盯着相位,一个不小心,就是四面皆敌,全家都得遭受连累。”
“是。”妻子连忙答应了,接着认真的摆弄丈夫的服饰,铜镜里,房彦谦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祖珽病重,将要去位的消息,不光刺激着房彦谦,满朝上下,但凡是在仕途一道有着野望的人,全都跟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动了起来。
烦恼的不单单是房彦谦一个人,高纬这几日也正茶饭不思,正发愁着呢。
事实上,不光是祖珽眼看着就要不好,慕容俨打赢了鼎定关中的一战之后,似乎也消耗了所有的精气神,请退的折子上得勤快,让高纬一下子有种措不及防的感觉。
姑且不论他们二人出了状况,朝廷马上就会出现一大片权力真空,高纬还得仔细推敲那里有合适的替代人选届时好补上。
最重要的还是朝廷的正常运作受到影响……这几日,高纬顿时有一种回到刚亲政时候的感觉,各种政务一团乱麻,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烦心事不少,譬如如何安顿迁入关中各地的兵马,如何安定关中人心,如何将利益重新分配才不会激起社会动荡,等等等……这些都是朝廷当下急需解决的问题,至于淮南这僵持住的局面,其实还只是小事而已了。
高纬很清楚,一旦他解决不好这些问题,很快这些问题就会成为帝国的隐患,虽然暂时不至于要命,时间长久,迟早会成为拖垮齐朝的一个重要因素!
于是下朝之后,高纬自然而然要求私服出宫,前往右相府邸探望,宫人不敢加以阻拦,到得祖家门前,着实将这一大家子人给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不知道皇帝微服出宫,右相府门前还有一大批前来送礼的官员呢!门口呼啦啦拜倒一大片,人人心里都跟擂鼓一般,心虚的厉害!
高纬额上的青筋跳了又跳,却是面无表情,只淡淡道了一声“平身吧。”便越过众人,径直往大堂走去。祖珽早被家人搀扶着站在一侧,见到皇帝大步而来,连忙要作揖行礼,被高纬拦住,“你重病在身,就不用拘礼了,好好保养身子才是正经事……”
他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祖卿人缘不错,那么多人来送礼,朕瞧着,门口排的队倒是比上朝还要齐整一些。”
祖珽家人连忙拜倒在地,就是祖珽也慌不迭要向皇帝请罪,高纬又虚虚一扶拦住他,笑眯眯道:
“好了,朕何曾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祖珽默然无语,他那里是多想,他这是唯恐想得还不够多!
别人不晓得皇帝的脾性,他祖瞎子又如何能不知道?
陛下眼睛揉不得沙子,历来都是一个当面笑眯眯,转眼来一刀的狠角色!
如果他对你绷着脸,你多半可以把吊着的心放下去,反正最多挨一顿骂,贬一贬官什么的,如果他发笑,那你就要思考这笑是真心笑还是怒极反笑!
属实难伺候!
祖珽心里想哭,但哭不出来,挤了半天,才干巴巴解释道:
“这些人,都是听说臣将致仕,上门来讨教的人。”
高纬饶有兴趣的拿起小桌上的精致茶盏,对着光观赏了一番,随口问道:“讨教什么?讨教为官做人的学问,还是套一套谁会接任下一个右相?”
这是能大家串联在一起讨论的东西吗?
“臣有罪!”
祖珽几乎就要把头低到地上去了!
高纬把玩茶盏的手势停了下来,神情颇为复杂地望了祖珽一眼,见到这个为他披荆斩棘、共建中兴大治的老臣如今重病缠身,形销骨立,心里也颇为不忍。
他把茶盏放在一边,撇过头去,淡淡道:“好了,朕看你也没多久了,朕也不想多追究了,反正朕看你这爱财物的毛病是到死也改不掉的……朕今日找你,是有要紧事。”
“陛下请说。”
一听到要紧事,祖珽心里微微一动,勉力打起了精神。
第四百零六章定策
下午的阳光正好,暖洋洋的洒在皇宫近侧的这片府邸之内,高纬、祖珽君臣二人就坐在大堂之内,堂门大开,一队队精悍雄武的士兵守在相府各处,犀利的眼神扫过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日头通过院内大树的缝隙斜照下来,斑斑点点地洒在他们的衣衫上面。
一个身姿双手扶着膝盖,眉头微蹙,一个身姿坐正,微微前倾,做认真倾听状。
叹了一口气,高纬方才说道:“周齐二国,本是出自一家,都沿袭的是前魏的制度,即便经过朝廷改良,相较之下亦相差不远……今周国已灭亡大半,关中之地又落入朕手,朝廷对这里掌控力度一直不强,朕想将朕的土地、户籍政策推行到关中去,却怕贸贸然插入其中,会受到反弹。”
“唔,”祖珽闻言,立即便反应过来,细细思量半晌,才慎重答道:“正如陛下所言,周齐二国,制度原本相近,我朝又是以堂堂正正胜了宇文氏,成王败寇,由我朝主导这关中一隅的利益再分配,想必该无人不服才对,莫非陛下所谋,并不在这关中一隅?”
他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被说破心思之后,高纬也不气恼,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而后笑吟吟道:
“祖珽啊,你可真是朕肚子里的蛔虫,有好几回朕几乎要废了你,最终都没舍得,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朕就再难找到一个如此知朕心意的臣子了。”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略尽本分,算不上什么。”
皇帝笑意宴宴地说着玩笑似的话语,祖珽却丝毫不敢将其视作玩笑,他脸上陪着笑,脑子里以最快速度思考了皇帝的真正用意,忽然之间,他灵机一动,复又开口试探道:“臣斗胆,陛下可是对现在的对我大齐的现状有所不满?认为,有些地方,需要动上一动?”
高纬不作声了,目光炯炯地盯着祖珽看。
祖珽自知多言,无奈笑道:
“能让陛下烦恼的事情,必定牵扯甚大,臣也不敢贸贸然多嘴。不过如果陛下想问如何加强朝廷对关中的掌控力,如何将我大齐的田地、赋税、徭役、户籍等制度搬过去,臣这里倒的确有法子。”
虽然并不是最理想的答案,但高纬也乐意听一听,他摆正姿势,饶有兴致地准备听他讲。
祖珽深吸了一口气,才哆哆嗦嗦说道:
“陛下容禀,古人云,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一件大事要细致地分成一桩桩小事去做,才能省时省力省心,臣之所见,我大齐虽然在关中驻兵愈十万,但陛下乃至朝廷,仍以此处为包袱,为心病,何也?这是因为朝廷不自信,那么朝廷为什么会不自信,答案也很简单,朝廷对关中的掌控力不足。”
高纬的眼睛悄悄眯了起来。
“自东西两魏分裂以来,关中、晋中是周国的基本盘,河北、六镇是大齐的基本盘,可以说,周齐二国的并立局面,正是建立在这来自于不同阵营的中枢相互对立上面……也可以说,神武高皇帝迁都往北,虽然避免了短时期之内的动荡,维护了自身稳固,却也让河南、关中豪族离心离德,倒向宇文泰。”
“可见,当今的这个局势,想要让天下稳固,离不开世家豪族的支持,想要让世家豪族归心,就得要满足他们的利益诉求……陛下前次西征,虽然做足了姿态,却也没将多少实际的利益分润一些给他们,那么,要做大事的时候,就难保他们不会掣肘,从中作梗!”
高纬默然无语,他并非不明白这些道理,而是这一切都实在是太匆促了,他纵使能早早想到,又如何能得空将这些都付诸于实施呢?
皇帝正在沉思,祖珽又顺着这个思路,一点点摸了下去。
“朝廷西征大胜,赫赫武威震慑南北,八方四处无人不服,但坐天下毕竟不比打天下……我们能以武力压服宇文邕,却不能以武力镇杀这些早早就归化我朝治下的‘顺民’,因此,老臣建议陛下,凡事宜慢不宜快,宜缓不宜急!若行事过激,关中稳定局势,恐怕将有反复。”
高纬不置可否。祖珽再度强调:“陛下,周国虽然兵败,但毕竟现在还缩在蜀中,指望卷入重来呢。”
皇帝瞳孔缩了一下,似是心意难平,但终究压下性子听他分解:
“大势在我,此事如果有一个章程,那就好办多了,其一,陛下要加紧时间笼络住关中各世家,显示出我朝宽仁大量,真正将他们与朝廷绑到一块去!其二,请陛下效仿宇文泰,收豪强私兵、部曲为府兵,严禁弓弩、铠甲等军械在民间流传。”
恍若醍醐灌顶一般,高纬瞬间明白过来。
自古枪杆子里出政权,刀把子不够锋利,底下人就不会听话。
世家、豪强为什么被他忌惮,还不是因为这帮人占据了天下一多半的财富和资源,而且手里也握着刀把子?手里没点武装力量,高纬会顾虑他们的感受?
做梦呢!
但这些世家豪强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他们手里的武装力量都不可小觑,在汉末到后三国时代,豪强及其手中的“乡兵”一次次改写历史的格局。
远的不说,东西两魏并立时期,地方豪强带兵参与战争的就有不少,东魏有高乾、卢伟等,西魏有魏玄、司马裔、韦孝宽、薛端,南梁有陈霸先、王琳、鲁广达,他们多是掌握着大片土地的某地豪强,依靠家族的力量和强大的经济支撑,招纳民众组建自家的部曲私兵。
和平的时候,用以震慑他人,保护宗族,战争时期便聚于邬堡,防备时势。
豪强、世家的存在,是国朝的心腹大患,东西两魏乃至南梁、南陈都想尽办法剪除他们的力量,相比东魏充满政争和阴谋味道的蓄意打压,西魏宇文泰做的就干净多了,也巧妙多了。
大统九年,宇文泰征关陇豪强从军,一道命令,将关陇地区的所有豪强都强行纳入了军队系统,任他们以官职,以他们为旗号,征召流民、饥民从军入伍……如温县司马裔、魏玄、韦孝宽、韩雄等人,都是这般进入了政治舞台,被安置在边境,以自身力量,为周国屏障。
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这些大族豪强现在不光有了军队,还有了官衔,这不是更加尾大不掉了吗?
不,宇文泰让豪强监管本地只是权宜之计,还有招数在后面等着呢!
宇文泰借着关陇豪强的力量稳住西魏后,开始逐步准备收权中央,不少在地方“有恶名”的豪强出身的官僚,都被剥夺了统兵之权。
宇文泰的一系列政策,既维持住了豪强对中枢的忠诚,让他们各自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同时对中枢触手可及的州郡,又毫不留情的予以收编打乱,保障豪强无法割据一方。
事实上,在收乡兵为己用这方面,宇文泰所做出的手尾远远不止这些,还有统一的后勤模式供应。
豪强离开自己的地头作战,所部的钱粮都要缴纳上去,供大军统一分配。
也就是说,这些带兵出战的乡豪,不再具有以钱粮供养军队的部队的条件,有效将大军的控制权从乡豪手上,稳稳地往朝廷中枢过渡,没有发生过较大的乱子!
这与东魏豪强时常动荡叛乱的情景完全不同!
这才是府兵制的最初本质!
解开了迷雾后的高纬心头如拨云见日,心情顿觉好转,那些萦绕在脑海里的一团乱麻,也在祖珽直指本源的一席话之中豁然洞明。他心内已经有了定计,但仍不动声色询问道:“依祖卿所见,朝廷又该如何笼络关陇豪强呢?如果拉拢他们就是事事迁就,那可违背朕的本意。”
“此事是陛下圣心独裁,臣不敢置喙!”祖珽一脸认真,铁骨铮铮的模样。
高纬点点头,说道:“好吧,朕不为难你,此事事了,朕自然会将你摘出来。”
说罢,他低着头,算计着得失,然后又展颜笑道:“不瞒你说,朕近日确实是被一些事情给刺激到了,朕近日偶然才听人说过,国家推广均田制,表面公平,实际却并不公平,豪强富户分得的田地总是比农民多的,而且官职越高,分的越多。”
他的表情淡淡,身躯却绷紧了,观察细致的祖珽知道,这是皇帝面临大敌时才有的模样,“朕也疑惑,朕按人口分的田,如何官僚豪右又能骑在百姓头上,还是这人一语点醒了朕……朕都差点忘了,他们家里可都是有奴才的,奴隶授田虽然有限制,但终归是有,官僚、豪强仍可利用奴隶占的大多数土地。”
此言一出,祖珽立即就知道皇帝心里真正防备的是什么了,而后,他背后的冷汗就涔涔冒了出来。
皇帝瞥见他发白的表情,却也料定他定无胆量声张出去,故此有些肆无忌惮,“若非此人提醒,朕险些就在功劳簿上打瞌睡,忘乎所以了。他们想联合起来,一起蒙骗朕,朕却不愿意朕费劲辛苦打下的天下,最终给别人捡了便宜,为他人做了嫁衣!”
皇帝的下颚绷紧了,金铁杀伐之气张牙舞爪、扑面而来!
第四百零七章人选
与祖珽一番深谈之后,高纬总算从一团混乱的思绪之中找到了一条清晰的路线,果然,道理是越辩越明,一味的偏执、顽固,最终导致的后果只能是陷入泥沼。
任何王朝灭亡都是有其道理的,并非一句短短的“德政不修、上昏臣昧、文恬武嬉”所能概括。而他也总算是明白,近日来自己的这种不安究竟来源于何处:
社会的腐朽,国家的衰落,归根结底都是由内部矛盾所导致的……百姓为什么造反?国家为什么陷入动乱?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整个社会的阶层固化,大部资源被挤占,整个国家弥漫着一股死气吗?
当百姓开始觉得自己的上升渠道过窄,生活水平下降,他们就会产生一种绝望感,这个国家就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一旦他们连最起码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要接受官老爷和地主老爷的盘剥,被逼得卖儿卖女也活不下去了,他们就会揭竿而起!
从本质上说,历史就是一个轮回,一样的套路换了不同的皮在这个舞台上反复出演。
现在一个王朝盛世的未来已经在眼前铺开了。
高纬现在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等着躺赢。
放眼四海,周国如冢中枯骨、陈国如待宰羔羊、吐谷浑不值一提、契丹诸部形同牛马俯首帖耳,就连那盛极一时的突厥,如今也内斗不休……佗钵可汗担忧突厥领土过大,竟分封大小可汗,简直短视愚昧之极,即便突厥号称控弦数十万,但在高纬眼里与插标卖首的鸡犬无异。
迟早要一个个收拾掉他们!
现在的高纬,颇有一种宇内无敌之感。
但这样那样的矛盾已经清楚地摆在了高纬的眼前,如果高纬不去理会它,在高纬之后三代,国家虽然会维持着繁荣昌盛的假象,高纬也会博得再统一时之君的美名,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在历史上的评价,他绝对不会比隋文帝杨坚更高。
如果他花费心思去解决——不谈解决,这是不可能的——最起码,要改良它,让国家的根基更加牢固一点,让“三百年魔咒”被破除,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整个天下的本质就是鱼塘,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被鱼吃,大鱼衰弱,也有被虾米分食的时候,说白了,都是韭菜而已!
祖珽那一番话,说的有很多中肯的地方,但也有一些让高纬暗暗不喜。
在祖珽的言语之中,世家、豪族实力雄厚,不是普通三两个政令就可以动摇的,还隐隐有劝说皇帝罢手,安享王朝盛世的意思在里面……高纬听出了一些苗头:
不是祖珽不够忠心,而是皇帝的目标太大,让祖珽也感到畏惧!
高纬有一瞬间甚至隐隐猜测:是不是因为祖珽也来源于士族,所以他的屁股也要歪到那一边去呢?
不能怪他胡乱猜测,坐在龙椅上,就是一头权力野兽,对于任何有能力反抗皇权意志的团体都充满了警惕,须知,有利益就会有纠葛,也就会有抱团取暖的人。
现在高纬已经察觉到阶层开始固化,一些“有识之士”正逐渐达成一个共识,想要达成士大夫们的共同目的,让历史回到他们所熟悉的轨迹,与皇帝共坐天下。
理由也很充分,皇帝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与草民共治天下。皇帝的义务,就是稳住天下,不要让这个“平稳有序”的社会根基发生动摇!
高纬明白这根本不是用刀子可以解决的问题,之前他削弱鲜卑武人,没有出现大乱子,是因为经过长久的民族融合,除了极个别死硬份子外,大多数都对汉化改革不抵触,他们损失的是兵权,高纬又从其他地方给他们搞出了福利来,算是补偿。
而这次不同,高纬要动的是土地,是世家、豪强们的根本利益,换句话说,这就想要他们的命。他们如何不反抗?怎么会没意见?高纬又要从何处找补给他们?难道他们不会造反吗?
这根本就不是靠刀子和“拉一派打一派,孤立一派”的权术斗争可以解决的。
高纬如果敢这么做,偌大帝国将在一夜之间人心离散、土崩瓦解!
哪怕高纬一直以来都有意无意培养,但在小农经济社会,百姓的力量太小了,出身寒门的子弟力量也太单薄了,将来或许有用,但在现在这个时候,根本不足以引为奥援。
所以……土地要改,但不能大改,制度要变,但不能大变。一切都要循规蹈矩,让它看上去像是不同朝代制度的自然演变一样。
很无奈,但这是现实。
或许在一些小说和电视里,皇帝要风得风、无所不能。
但要明白一点,皇帝的权力是封建时代的社会框架决定的,在这个框架的规则以内,他要做什么无人能阻拦,但如果他心血来潮要把这个框架拆了,姑且不论他能不能做到,一旦他做了,那就是自绝于天下!
高纬不做这样的蠢事。但他要求变,要求新,要不断的追求更加利国利民的道路。
他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的,他需要一个能干的战友。
而祖珽已经老得快要进棺材了,胆气也渐渐消磨了,和大多数的老臣一样,开始变得守旧,安于现状,这样一个宰相,无法助他完成匡扶天下的伟业。
他需要一个更加年轻、更有担当、更加无所畏惧的宰相!
这一番谈话,最终还是不欢而散,虽然皇帝从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的情绪,但辅佐皇帝多年的祖珽还是隐隐察觉到陛下心态的转变,开始忧心忡忡起来,直到日暮时分,祖珽的家人请祖珽用晚膳,祖珽却摇摇头道:“不吃了,拿纸笔来,我要上表请辞,回老家去。”
家人大惊,忙问其故。祖珽叹息着说道:
“我如今如此老迈,眼看活不了几天,中枢又如此繁忙,没有宰相镇着可不行……虽然陛下不嫌我尸位素餐,可我也该多为朝廷考虑,就这样吧。”
祖珽让家人掌灯,思量了半晌,才提起笔在宣纸上写起来……其实,他的心里倒远不如表面上端着的那样平静:陛下一统天下已成定局,再无反复可能,今皇帝无敌于天下,颇有敌手难觅之感,然大战方熄,国家尚无余力再起战端,只能用心于内政,放眼于朝堂……
“唉……”
祖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昏黄烛光下,佝偻着的腰背更低了几分。
有些人,要倒霉了!
当夜,祖珽上表请辞,皇帝不允,三日后,祖珽再度上表请辞,皇帝仍不允,又四日,祖珽第三次上表请辞,皇帝见再三挽留仍是无果,只得准允。祖珽获封燕郡公,赐田三百亩,并赐下珍宝无数……
且不说右相之位终于空出,底下如何明争暗夺,还没等大家缓过气来,早朝间,高颎一篇奏折马上捅了篓子:“……当日朝廷改制,只限于河北、河东、淮北等腹心富庶之地,未能推广全国,今北方一统,江山四处不能再各循其例,须有一个统一的章程,臣请再查户籍,将均田法、里长制推广全国……另外,据多地上报:‘昔日施政时,初给人田,权贵皆占良美,贫弱咸受瘠薄’臣也请彻查,并废除劣政!”
此时日光才出,斜斜照入殿内,高颎捧着奏章昂然出列,满朝公卿的风采竟被他一人压下!
且不说听到奏章内容时,一大批人如何目瞪口呆,许多本持中正立场的臣僚也渐渐回过神来,看向高颎的目光难掩骇然,宛若在看一个疯子。
这人……莫非是想做右相想疯了不成?!
他这是要做孤臣,自绝于朝堂吗?!
所有人都被此人言论震了一把,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但一些莫名愤怒的情绪正在心底悄然酝酿,那种眼神,就好像在说‘我们之间出了叛徒!’
阳光很暖煦,斜斜地照在龙榻上,并不刺眼。皇座之上,皇帝眼底也难掩震惊,但很快为慎重所取代,帝冕前的一帘旒珠遮住了皇帝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高纬定定地看了高颎好一阵子,这才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抬手指着高颎说道:“呈上来。”
这声叹息像是无奈,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高颎这番为国为民之心,只为了祖珽之后,他很欣慰的看到又有人能接过大权,挑起大梁!
如果说此前,他还在一干人选之中摇摆不定的话,那么今日清晨的这个早朝,高颎站出来的那一刻,无疑将皇帝心中的顾虑一扫而空,从此右相的接替之人不会再有他选!
高纬终于感到舒心了一瞬,他找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以手肘支在龙榻的扶手上,默默翻动着奏章……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再出言,宛若等待判决!
第四百零八章改制
在初夏的日光之中,大殿巨柱之上雕划的草木鱼虫熠熠生辉,更显宏伟。无人说话,高颎感觉到背后的压力,努力站直了,朝服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润。
这是他的一场政治豪赌,如果能赢,右相之位就是板上钉钉,如果输了,高颎就会落得个破鼓万人捶的下场,届时恐怕满朝诸公都会视其为寇仇,欲除之而后快。
有大风险,但是值得,宦海之中浮沉的人,谁不想做宰相?
他了解陛下,和其他建了一两场大功就志得意满的君王不一样,皇帝内心积淀着太多忧愁善感、太多的愤怒不满,他需要一个能干的臣子,在他需要的时候站在第一线为他冲锋陷阵。
一如当初的祖相!
怀着无尽的期盼,高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皇座之上的帝王缓缓翻动奏章,透过御阶前的升起的袅袅香烟,依稀可以看到陛下肃穆的表情。
“唔,改革税制、推广户籍法、均田法。”阳光里,高纬阖上奏本,淡淡地望着高颎,“这推广户籍法、均田法朕都理解得了,但改革税制,牵扯还是大了一些,不说朕还不甚明了,想必列位诸卿也是一头雾水。高颎,你起草的奏本,你来给大家讲一讲你的本意。”
高颎知道这是皇帝给他一个圆回来的机会,心里感激莫名,拱拱手道:“陛下容禀,自汉代以来,户口册籍分为士、庶,士族自己可拥有田地,可荫亲属,称为‘荫户’,可以不纳粮、不出税,而庶民要向国家缴纳十之五六的赋税。”
这个话头一出,许多臣僚不约而同将眉头皱了起来,皇帝依然面无表情,高颎顿了顿,接着说下去:“乍一看,这很合理,并没有什么,但亡国之患恐在其中矣……须知,‘荫户’也分两种,一种是荫亲,九品官亦可荫三代,一种是荫客,即士族所属的部曲(与奴隶相当)。”
“士族和荫户不必出税,庶民要出税,士族固可免税,朝廷也明令限制了士族拥有田亩的数量,问题在于,士族可荫庇他人免税,一个士族的大家庭就可以荫蔽几千户‘荫户’,因此朝廷的赋税担子便向穷苦庶民倾斜,庶民无奈,只得图谋成为荫户,朝廷所能征得的赋税就更少……”
“——高侍郎,”听到此处,终究有人按捺不住,冷冷出声诘问:“高侍郎学问广博,洞见极明,下官佩服。但高侍郎要知道,所谓均田制,便是要让全天下,无论官民、贫富,一律平摊赋税,目的便是要使雄擅之家,不但有膏腴之美,更要有倾亩之分,使贫微得恤,贪欲可抑。我朝沿袭前魏制法,推广的也是均田制,高侍郎用汉末魏晋的例子来举例,是不是跑题了?”
“前魏的均田制之用意不是在于田亩绝对均给,事实上前魏也远远做不到,他们的均田制,不过只求富者有一定限度,贫者亦有最低水平之保障……”
高颎说到这里,高纬假意咳嗽提醒了一下,不让他接着说下去,高颎被这一提醒,也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就此打住。
其实到了此时,大家也都知道高颎想说什么:
前魏的均田制,从政治上讲,目的是要改变原有的强宗大族所形成的政策,但这均田制并不平均,并且还有一点,八个奴婢只要出一户人家的赋税,这无疑是对贵族、豪强的优待。
一方面,朝廷希望农民因减轻赋税而脱离豪强。让‘荫户’乐意登册造籍,但另一方面,朝廷对于优待贵族豪强并不反对,在政策和田地上面往往有一定的让步,这样矛盾就又出来了……
说到根子上,这还是土地的问题。
自相矛盾的政策,使得政府往往入不敷出,无钱可用,无奈之下只得另修订一法,即在州郡户口之中十中抽一做屯田,每丁收取六十斛(按百斛计算),这就是所谓十抽其六。
北齐朝廷明令规定,一夫一妇垦租二石,义租五斗,正租由国家收取,义租由地方收取,设立粮仓为富人仓,以备天灾所需……隋唐也照搬了义仓制。
但说到底,这是朝廷迫不得已向士族妥协的结果。优待庶民,得罪士族,优待士族,庶民将来没有活路,这在南北隋唐时期的国情之中,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高颎的眼珠转了转,话锋一转,说道:“当然,朝臣忠心谋国,其荫亲享受一些待遇也是份属应当,不过,所谓荫客却万万不能再有了,既然均田制是为了让官民、贫富同摊赋税,使有倾亩之分,使贫微得恤,贪欲可抑。那么,请限制奴婢数量,并改奴婢、部曲为编户,登记造册,再由国家统一授田。”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讹诈!
臣僚议论纷纷,多人面上不乏忿忿之色,皇帝不自觉勾起嘴角来,他们如何不知道高颎在耍什么花招?
高颎这是挑动话题,让臣僚们自己选一边站,是站朝廷还是站自家,同意,皆大欢喜,如果反对呢?如果反对,那就是坐实了与朝廷争夺百姓、丁口,其心可诛!
意思也明摆着了,可以有加倍分田的优待,也可以纳少部分税,或者不纳税,但丁口却万万不能隐瞒了,也不能再豢养奴婢、部曲私兵了,田地给你们留着,累赘的奴婢和部曲、荫户等交给朝廷,朝廷给安排妥当,这你们还能反对,莫不是想变天?
这就像是一记重拳打在腰肋上,让人肾疼,却偏偏吱不出一句话来。
高颎字字设伏,句句藏险,乃是光明正大阳谋,不但合乎政治正确,更合乎法理、情理,纵然是想挑错,也万万不敢再吱声,没见那龙榻之上,皇帝的眉毛已经快飞起来了吗?
高颎这厮……属实阴险卑鄙!
在场一大群大臣几乎要将牙给咬碎,还不得不忍着,属实幸苦,张口结舌半天,才再度出言道:“如此,到也妥当,不过我等还有一些疑问,奴婢、荫户等编户之后,该往何处安置?”
大齐的土地早已经分完了,还有田分给他们吗?
“朝廷既然要给他们编户,自然不只是给他们自由身,解决问题还是要回归均田制本身,”高颎一眼看穿他们的话头,直接了当说道:“没有多余田地分配,那就将荒地和无主之地做为给编户的授受之田,还是老规矩,露田(理论上君王所有)经过一段期限,要归还给国家,不许买卖,桑田(自己开荒)全部属于他们各人,也要严格限制买卖。”
不是将所有土地充公然后分配,而是在不触动豪强土地权益前提下推行,也就是说,将朝廷所能支配的田地和一些无主之地分配给百姓种田,使农民得到土地,使豪强地主的土地兼并受到限制,有利于农事发展,提高国家财政收入。
这个也一样反驳不得,臣僚们面面相觑,随后又有人出言道:“高侍郎思虑如此周详,想必还有许多后续手段,请一并说出来,让我等考量一番。”
高颎大张旗鼓的要改制,如果没有一系列配套的政策,那改制岂不是成了笑话?
他们现在已经兴不起反抗的念头了,只不想做一个糊涂鬼!
话题推进到这一步,高颎也是眉峰一扬,朗声说道:“自然有,其一就是在均田制后再加授田制,便如某方才设想,男子出生,凡是户籍在册者,若家中有足够田亩可供耕作,便继承家产,若家无余田,便上报官府,由国家指定往后耕作的土地,或开荒,或为国家垦田,并上缴赋税。”
“既然田亩、户籍政策要改,税法当然也要改,臣已经想好了个大概的章程,请陛下过目。”高颎又变戏法一般从袖口掏出一本奏章,毕恭毕敬递上……高纬觉得十分舒心,这样又能干又有想法的臣子,才是他最为欣赏的,于是他呼了一口气,笑道:“朕待会儿看,你先说一说。”
“是。”高颎收起,坦然而立,“税法取租庸调制,譬如租:成年的男丁可以从政府处得到一百亩土地,伤残人士得田四十亩,寡妻寡妾得田三十亩。
“如果是一家之主,还可以另外得到二十亩土地。在这些田里,十分之二是世业田,其余十分之八是口分田。当受田人死后,他的世业田由户主继承,而口分田则要交还朝廷,重新分配给别人。受田人按照每一丁男每年纳粟二石的标准,向朝廷缴税。
“调:各地根据产出不同,缴纳不同物品顶替赋税,打比方,养蚕的地方每年每户上缴绫绢二丈,加上二两纯丝;不养蚕的地方缴纳布匹代替丝绢,但是要加五分之一,同时再缴麻三斤。
“庸:即力役税。所有丁男每年为政府服力役二十天,如果不服役,则可以缴纳代役钱,每天丝绢三尺。如果多服役十五天就可以免除户调负担,多服役三十天则租和调都可免除。每年服役不得超过五十天……另外,还有杂项规定,既不同时期赋役制度如何调整,这个门类繁杂,另外再说……”
高颎一套组合拳下来,满朝上下都鸦雀无声,看向高颎的目光也隐隐有些古怪。
这厮考虑如此周全,连税法都算进去了,怕是早有预谋。
不过……这些真是他一人能够搞出来的?
不光是群臣感到荒唐,连高纬也觉得诧异……须知,制定政策从来是一项庞杂繁复的工程,哪怕高颎是天纵之才,也不可能想得如此齐全,背后有人帮他,可这人是谁呢?
不过至此之时,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了,赶紧一锤定音定下来再说,免生余患。
皇帝也不去看其他人的反应,颔首道:“善。”
第四百零九章询问
皇帝一槌定音,直接将改制的事情定下,虽然具体还未言明,但显然,改制一事,确切是以高熲奏本所言作为模板了。
皇帝这些年来,积威深重,他们不敢记恨,也恨不起来,但作为始作俑者的高熲,众人是万万不可能让他活的如此潇洒了,故而一下朝,高熲就被一帮文武大臣给堵在了宫门前。
“高侍郎好精巧的心思,下次但凡圣上有那么一点心意,还望高侍郎提前透一下口风,也让我等有些准备,免得我等终日惴惴不安……大家同僚一场,都在官场里打熬,不容易~”
一个正四品官员迎面笑呵呵说到,语气和态度都还算和煦,但话说出来,却不甚中听,隐隐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那话,就好像是说高熲是一个迎奉上意的幸进之臣一般。
这还算好的,因为其余人的态度就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看了,甚至连笑脸都欠奉,一些脾气爆的已经开始撸袖子……事实上,若不是在宫门前,其中大多数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之所以还没动手,只是言语上挖苦,除了维持朝堂重臣的庄严体面外,大多因为因为这是皇宫门前,他们不敢造次而已。
高熲知道自己这次为了出头把这些同僚得罪很了,正想着如何补救,如今瞥见众人脸色,知道自己再如何觍着脸也不可能缓和关系,于是只苦笑不已:
“陛下的心意,我可不敢猜,我只是看到了国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将问题摆在台面上了而已,总不能让陛下蒙在鼓里吧?这也只是略尽本分罢了。”
“哼,照高侍郎这么说,高侍郎这才是忠心谋国,我们倒成了挖国家根基的小人了?”人群中,有人质疑道:“我家两代为大齐臣子,论忠心,岂不比你这降人更可靠?!”
“李御史此言差矣,某并非说你家不忠心,对于赵郡李氏这等名门,某也是衷心佩服的,不过……”高熲说道这里,话锋陡然一转:“可不可靠是另说之事。”
“你敢辱我?!”
高熲面对着这一帮气势汹汹的大臣,丝毫不显慌张,拢着袖子,慢条斯理道:“您身为朝廷命官,享受着朝廷的优待,本该为国效力,忠诚于国家和陛下。但是您和您的家人、姻亲却肆无忌惮的破坏着朝廷法度,您承认有以下这些行为吗…”
不待高熲说完,那李姓官员就已经怒不可遏的打断了他说道:
“简直是一派胡言,老夫自为官入仕以来,生平问心无愧,一向忠于陛下,忠于大齐。你这小人,今日为自己辩解不得,便想要往老夫的家人、亲族身上泼脏水吗?”
在场之人纷纷对高熲怒目而视。
高熲丝毫不乱的回答道:“李御史不必动气,我这里有一些东西要与你分说一下,是不是往你家人和亲族身上泼脏水,你一听便知。”
不待他反对,高熲便自顾自说到,“我朝自武平二年修订过税法之后,已经注明官员限额以外的丁、粮、田必须与民一同纳粮。武平三年、四年,朝廷多次讨论这样的事宜。”
高熲在上前走了几步,做回忆状:“主要改动的内容是:朝官外官优免待遇只允许惠及三代以内亲族、姻亲,除此之外皆不免;五品以上官员的粮免改为补贴,田、税不得互折等。更严禁田地买卖,这虽然只是讨论,但也是经过陛下首肯的,我等忝列朝职,更该遵守才对。”
“但是李大人,我没记错的话,四个月前刚刚有人上本参过您,说您家里从武平元年以来从没有交过一文钱的税粮。
“朝廷给您的优免,不仅让您惠及了自家、亲族不说,就连您的姻亲和您的投献者也一并照顾到了。
“而据我所知,您家中有田7000余亩,全都免税,光是在您一家身上,国家每年就要损失5050石以上的税粮,这还不包括您那些族人、姻亲和荫客的田地。您说说看,要是满朝上下都跟你一样,长此下去,国家财政还能支撑得住吗?”
李御史涨红了脸色,气笑道:“官员家田免税这是自古有之的事情,也是国朝法度,我却不知我如何犯法了!”
“——朝廷免了奴婢的税没有?况且,早在武平二年就明令禁止,不准买卖人口为奴婢,你遵守了没有?”
高熲淡定说道,恰似一击重拳打在腰肋上,那人脸色顿时白了下来,高熲没打算放过他,接着补刀:
“武平四年,陛下明文下诏,不许私下买卖田亩,你遵守了吗?”
“这……这……”他冷汗冒了下来。
“朝廷已经再三重申,陛下也反复交代,你不但不遵守,还置国家利益于不顾,你是这么报效国家和陛下的吗?”
一些本持中立立场的官僚原本被激起同仇敌忾之心,被高熲拿这倒霉蛋做缺口,大肆批驳一通后,有理也变成没理了,立场也就瞬间尴尬起来。
好在他们也没尴尬太久,这时,有一个小黄门领着几个禁卫急匆匆踩着碎步前来,甫一见到高颎,脸上的笑容就比那秋天的灿金菊还要灿烂,用显得有些阴柔的沙哑嗓音呼唤道:
“哎呀,高侍郎,我正要去寻你呢,可巧你就在门口……陛下口谕,让你即刻觐见!”
此话一出,一些臣僚登时眼睛就红了,一脸羡慕地望向高颎。皇帝此时召见高颎,不正说明高颎简在帝心,右相之位指日可期吗?
高颎面上也闪过一抹喜色,但很快镇定下来,当着众人正了正医官,而后昂然挺立,略略一拱手,说道:“请侍者前面带路。”
然后在一干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中施施然远去。
“成败在此一举!”高颎面上镇定,实际却心跳如鼓,他的前程就在今日了,好不容易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到了昭阳殿。皇帝显然也是刚到,一身衮冕还未换下,高颎入内觐见的时候,他才刚刚摘下冲天冠。高颎匆忙见礼,皇帝淡淡道了“平身”之后,便打量了高颎一眼。
眼前的大臣实际还不过三十多岁,即便在壮年官僚稍多一些的大齐朝廷也是难得的年轻面孔,唯有唇上与颌下蓄着的短须才能让他看上去更为老成一点。入仕数年,高颎也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了,从一个诸事不晓的愣头青变成了真正的栋梁。
最重要的,高颎在变法这种问题上,与高纬保持高度一致,高纬急缺这种能贯彻他意志的臣子!
高纬露出满意的微笑,点点头,而后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
“你的奏本朕看了,朕很满意,大抵上是没什么问题的,要推广到地方上去也很容易施行……但,朕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爱卿可为朕解惑?”
“陛下请讲。”高颎当即一凛。
“这些东西,都是爱卿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第四百一十章
殿门大开,阳光照入。
皇帝背后的铜壁上,那条大龙鳞爪俱全,光芒璀璨,刺目无比,叫人莫能直视。
皇帝随便在台阶找了个地方,坐在上面,笑呵呵问道:“这是爱卿一个人想出的吗?”
高颎大概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不多做思考,径直应答道:“不是,好叫陛下知道,这是臣的一个友人同臣一起参划完成的,花费了差不多一月的时间,这才将细规敲定。”
“嗯……苏威?”
皇帝淡然点点头。
高颎神情顿时一凛,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陛下显然是已经都知道了,这个时候想在一些旁支末节上再做隐瞒,殊为不智,于是也干脆光棍承认道:
“是,苏无畏是臣当初在长安的旧友,周主宇文邕裹挟王公逃窜入蜀的时候,苏威并未跟随,两月前才过来投奔我,想谋一个前程。”
他顿了顿,接着又补充到,“这个苏威,是很有眼光和才干的,臣时常与他交谈,深感进益良多。”
这便是变相举荐好友了。
苏威虽确有才干,但乃是一介在野之人,按理说,高颎找此人一统参划朝政是十分不合规矩的,一来,显得有些轻佻冒失,二来,他不知道皇帝对于此事的看法。
所以提出的时候也有些小心翼翼。
只希望不要影响到他的要紧事才好,高颎心里略有担忧。
而皇帝面上丝毫没有愠怒之色,闻言只了然的颔首。这些事情,他在来之前就已经着人去查过了,和高颎的言辞基本上是一致的。看来,最起码,高颎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隐瞒他。
这就好。
关于苏威此人,高纬是记得的,苏绰之子,隋朝名相,和高颎乃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搭档,其声名可比后来的房、杜,论才干、能力,样样都是当世一等一的。
高纬在头几年也曾想过要招揽此人,可他远在周国,又是宇文护的女婿,不好下手,等到他攻入长安,又有一大堆的麻烦事,于是渐渐将他淡忘了。
这也不能全怪高纬,要怪只能怪这个苏威行事太过低调,心性也实在太过谨慎,不等到大局落定,是决计不肯出头的,导致高纬根本就注意不到他。
但这个人无疑是很有政治敏感性的,也无疑是很有能力的,这从他的平生际遇可看出来:
苏威出身名门世家,性格早熟,当时的大冢宰宇文护十分看重他,一力要将女儿嫁给他,苏威老早就觉得宇文护专横跋扈,认为他不能长久,虽然拒绝不得,但也总和宇文护保持距离,生怕有一天连累到他,为了避免出仕甚至跑到深山里去……虽然后来也没成功,但终归表明了态度。
后来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宇文邕上台后,大肆清洗宇文护党羽,居然让苏威成了漏网之鱼。只是将官职、爵位一贬再贬,贬为稍伯下大夫而已,苏威仍是不肯接受……
这就很值得揣摩了,如果苏威只是苟活保命,宇文邕扔一个骨头过来,他就该扑过来咬住,可他拒不接受,这说明这个人还是有几分傲气的。
最重要的一点,苏威和高颎一样,是典型的改革派(严格来说,是改革派中的保守派,但大抵是倾向改革的没错),力主减赋,修订法典。
隋朝前期政治清明、社会平稳,和这两个宰相的努力脱不开干系。可巧,高纬这厢正头疼无人可用,这边苏威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苏威显然也只是一个假隐士,不是真隐士,他既然为了求出身可以拉下脸求上高颎门上来,高纬要直接征辟他想必他也不会拒绝。
这样一想,高纬立即心情大好,笑道:“如此说来,这苏威的才能竟是能与爱卿比肩了?这样的贤才,如果不能为朝廷所用,那实在是太可惜了,爱卿你有这样的良师益友,何不早早引荐给朕?你看,朕如果现在要征辟他,让他做官,他会愿意吗?”
陛下大概是真的感到高兴,举止、语气间顿时亲昵了不少,高颎暗暗松了一口气,恭敬道:“臣从前也是写过信让他过来的,可苏威是宇文护之婿,身份太敏感,家小又都在周国手里攥着,多有顾虑。周国一败,他便只身来投,显见也是仰慕国朝,愿为陛下驱策,效犬马之劳的。”
“这就不必了,朕要的是国之干才,不是犬马,只要能当大用就行,至于他是谁的女婿,一点都不重要。”高纬眼含笑意,指了指高颎,“就譬如你,朕何曾因为你们的出身敏感就对你们弃之不用?天下偌大,莫不从王,又何必区分什么关中、河北呢?”
高颎想起入仕数年,陛下有意的照拂、磨勘,也是感激莫名,心中顿时升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来,他眼眶一红,伸手揩去滑下的热泪,一脸慷慨激昂道:“臣自知才干平庸,然陛下不嫌臣卑鄙,提举简拔于微末之间,臣感激涕零,所能报者,唯有一颗赤胆忠心而已!”
“爱卿要是才干平庸,满朝上下又有何人可用?”高纬也好生安抚了一番,正在君臣融洽的档口,高纬心底忽然萌生一个想法,突兀问道:
“祖相致仕前,曾上表要朕安抚关陇世家,以示恩宽,朕左思右想,觉得得要从招降过来的伪周大员身上做突破,譬如韦孝宽……爱卿以为呢?”
高熲察觉到这是皇帝一次突然试探,脑子霎时活络起来,几乎是在本能之下做出回应:
“臣以为祖相所虑是妥当的,韦孝宽在周国位置虽不高,但威望却隆,他又是关陇本地人,是投效宇文泰的世家代表人物之一,陛下如果能厚待此人,逐步拉拢之下,关陇世家必然彻底归心!”
皇帝神情似笑非笑,高熲话锋一转:“不过,他在玉壁据守多年,在我朝许多臣子眼中,仍是死敌,且不说他一介降臣,骤然在我朝身价倍涨,不知有多少人会心生不满,便是国丈斛律光那边都是说不过去的……
“故此,臣以为可以给他厚待和礼遇,却万万不能重用,况且,朝堂要招揽关中豪族,要拿出的也只是一个诚心诚意的态度,朝堂诚心求才,态度已经摆在哪里,剩下的,该是他们自寻门路来找陛下才对。”
这是高熲的态度,也是高熲的立场。皇帝微微点头,表示满意,北齐与北周的战争,不光是两家恩怨,更是河北世家为主的和关陇、河东豪族为主的两大政治集团的斗争。
按照固有规律,赢的利益集团总是踩着失败的一方的尸骨血肉,他让关陇世家得以进入朝局分一杯羹,已经惹来一部分人的微词。
高纬只是想分化朝堂势力,并不是说想得罪河北而就关中,关陇豪族军事力量强大,既要拉,更要打,正是皇帝要分化打压的首要目标……
还好高熲识相,晓得屁股该坐在哪里。
高纬自然是满意的,不单因为高颎能干,更因为高颎和关陇世家有许多利益牵扯,让北周出身的高颎去做这个恶人,等于是关中各豪族之间自己的“肃清”行动了,将来就算有反复,这个锅也就没高纬什么事责任。
正所谓,一举两得!
高纬颔首,满意勉励了高颎几句,便让其退下了,并赐下财帛万贯,美婢四人,遣小黄门送出宫门,一路殷勤服侍周到……便算是段韶、斛律光也少有这种待遇,高颎先前还紧张得背后出汗,到得出了门口,顿觉天地开阔,神清气爽。
他知道,这至关重要的一关,算是过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禅位(一)
高颎知道尘埃落定,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当天午后便置办了一桌席面,和好友苏威小酌了几杯。这一切的一切自然又都落在了高纬眼里。
“哼,到底正在青壮之年,行事难免有些孟浪,不过这算不上什么缺点。”阳光炽烈,空气闷热,只有几处挨着池水的庭阁才是避暑的好去处。高纬摊开儿子写的大字,一边看,一边听人汇报高颎行踪,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朕不要老实巴交,喜和稀泥的宰相。”
高纬此言其实也是已有所值,其实在他眼里,高颎还是过于年轻了,缺乏朝堂上纵横捭阖的经验,在高纬的备选名单上,其实还有另外几人存在。
譬如房彦谦,譬如房恭懿,再譬如裴世矩,都是被重点关注的。
房彦谦有清廉之声,却鲜有能名,不妥。房恭懿性情深沉,素有气量,在政治上得多位大佬的眷顾,如鱼得水,但背后牵扯到的势力太多太杂,一旦高纬逼迫他做出选择,他会选那一边还是未知数。至于裴世矩……说实话,本来高纬最中意的就是这个人。
裴世矩很聪明,有麻烦事的时候也总能想到许多点子,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做事不果决,而且立场模糊。
月前,高颎曾言:“户口滋多,田地不足以配给百姓,欲减功臣之地已分百姓。”
高纬按下这份奏章不提,独独告诉了裴世矩,谁料裴世矩竟说:“封功臣田地,古来有之,百官者,世代勋贤,方蒙爵士,一旦削之,未见其可。”
由此,足以看清裴世矩的立场在何处,虽然高纬清楚在这个时代要削弱封建是痴人说梦,但裴世矩这样的言行,无疑让他在高纬这里大大失分。
这也难怪史书上对裴世矩褒贬参半了,称“其奸足以亡隋,其知反以佐唐。”
以后来者的眼光来看,裴世矩算是将明哲保身之道参悟到了极处,值得为官为宦者学习效仿,可在高纬眼里,没有立场的人就是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他往那边倒。
这就是个二五仔,这样的人也能做宰相?高纬很怀疑。
聪明太过可不是好事!
裴世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知道这一任右相是没有希望了,退而求其次,请求担当太子师,也被高纬否决。短期利益看不到希望,想转战长线投资?
不过这又勾起高纬一桩心事,自己家的胖小子也该找个正经的太傅了,最近他闲下来,就发觉这小子整日无所事事,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高纬早先的本意是希望他有一个普通的幸福童年,可现在转念一想,教育也不能落下,如果将来成了陈叔宝、宇文赟那副德行,高纬可拿脑袋撞墙算了。
儿子混账,老子拼命攒家底也不够几年败的!
想到此处,高纬不由得拉长了脸,虎视眈眈地盯着小胖子看,想象将来要如何教育这小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小胖子很乖觉,一瞧见老爹板着脸,就赶紧低下头,端端正正坐直了写大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丝毫不乱,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会很老实。
关于右相、左相的任免,只是北齐在鲸吞天下路途中的一个插曲。
随着朝局的逐渐稳定,政治两极化的逐渐消除,汉人、鲜卑人概念的刻意模糊,右相之位上面坐着的是谁,其实已经不会干碍什么大局了……皇帝将周国和南朝的脊梁全都打断了,他将沾满血腥的利刃收回鞘内,暗暗舔舐伤口,准备下一次的征伐。
西南,蜀中,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正在水底酝酿。
比起北方,巴蜀盆地的夏日显然更为酷毒,虽然已经是黄昏时分,但空气依然十分闷热。
周国位于益州的行宫所在,此时正是人来人往,一片喧腾,到处都能见到全副武装的兵丁与腰金衣紫的贵人,不知道有多少皇族、勋亲在此屯驻。
而其中,位置最高的后殿小山所在,更是防范严密、戒备森严,远远望去,能看到有数面王旗正耷拉着,这便是周主宇文邕的“寝宫”所在了。
数万兵丁、大臣伴着王驾辗转逃往蜀中,许多人舍家弃业、家财散尽,更有许多人不堪劳顿病死途中,虽然目前暂时算是安顿下来,但想起丧家之犬一般的逃亡旅程,难免有一种悲戚之意。甚至连隐秘后山屯驻的禁卫,也曾在半夜听见营地里隐隐传来的哭声。
军心可想而知,人心可想而知!
被夺走了关中和陇右的周国,至此已经是一败涂地,处于亡国边缘了!
此时正是需要皇帝站出来安抚人心的时候,偏偏皇帝不知在捣鼓什么,一连两日没有露面,王公士民对前景愈发感到悲观。
其实宇文邕并非不想收拾残局、人心,但实在是有心无力,他身体原本就说不上好,又一路劳顿,没有就此倒下已经十分顽强了。
连遭战败、长安失守等一系列的失败,对周国和宇文邕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需要时间来平复一下心态。
宇文邕刚住进行宫就开始拒绝接见任何人,忧心忡忡,思索一夜,到得第二日正午,才勉强想出个大体章程来,然后终于支撑不住,昏昏入睡。
到得第三日清晨,宇文邕亲手推开了寝宫的大门,驻足在宫门前的一颗老松下,山间的野风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在他面前,一轮烈日正缓缓爬起……打着瞌睡的值守卫士被惊醒,慌忙朝皇帝拱手行礼,宇文邕别的都没说,只冷冷道:“召集诸臣议事。”
群臣听闻皇帝召集议事,匆匆忙忙从各自驻地赶来,齐聚在行宫前。
只见周主宇文邕盘腿坐在老树下,正如传闻中的得道高人一般闭目养神,大家心里都暗暗嘀咕道:“莫非陛下被打击的心灰意冷,从此要禅位修道了吗?”
仿佛听见他们的心声,宇文邕睁目,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说道:“朕召集你们,是要宣布几件事。
“一,朕要定都成都;
“二,朕要封杨坚为大宗伯,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镇守阴平道。
封陈王宇文纯为太师、封司马消难为车骑大将军,镇守米仓道。
封王轨为上大将军,留守成都。
“三,朕要禅位太子宇文赟……谁赞成,谁反对?”
第四百一十二章禅位(二)
“朕要禅位太子宇文赟……谁赞成,谁反对?”
简陋的行宫门前,金色的阳光洒满石阶,也笼罩在阶下群臣的脸上、身上,但列座的诸位都感受不到哪怕一丝温暖。
所有人都被皇帝口中忽然冒出的讯息给吓了一跳,大家都在努力消化皇帝这番话背后更深层次的含义,甚至到得皇帝第二次发问之际,都无人作声。
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
风将老松的叶子吹得哗哗作响,宗室当中有一人忽然惊醒,惊声疾呼道:“陛下何至于此啊!勾践亡国,尚有卧薪尝胆、卷土重来的胆量,汉末沦丧,也有刘备挺身,要复汉家江山。今我国虽元气大伤,但将士依旧效命,蜀中有臣民百万,好生经营数年,收复长安也未可知!那里能一受到挫折就意冷心灰?陛下虽败,但陛下依然是我朝的擎天巨柱,陛下若去位,我朝局面恐怕彻底崩坏……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说到痛处,此人竟摘下礼冠叩头不已,泪眼模糊,早已哭得不成样子。
大家定睛望去,发觉那人正是宗室赵王宇文招……不,现在是赵郡伯了,话说宇文邕窜逃直走蜀中的时候,特意留他断后,结果齐人追兵一到,他居然临阵脱逃,将公门贵眷们白白送给了齐军,这其中不光有宇文邕的皇后,还有许多他们中许多人的妻子儿女!
而陛下虽然怒不可遏,却也知值此非常时刻,不能再杀手足,只将他推出去鞭挞八十,并夺爵了事。谁想到他居然也抗了下来,生龙活虎活到现在。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在场许多人恨不能活撕了他!
但为着陛下面前的体面着想,只能暗暗忍下。
宇文招本事没有,溜须拍马倒是乖觉,他们被这一打搅,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有样学样,纷纷脱帽,拜倒在尘埃中,言辞恳切,动情说道:
“陛下三思!国家沦丧至此,并非全是陛下之过……”
“我等是晓得陛下为国为民的一片赤心的,若非宇文护两次东征失利,白白折损实力,让齐人往晋中之地扎根,我朝何至于被乘虚而入?”
大家说到此处,大概自己也信了,酝酿了好半天情绪,此时终于哀哀痛哭出声来,阶下挤挤攘攘哭成一团,气氛一时变得悲痛莫名,仿佛宇文邕已经龙御殡天。就连太子宇文赟,哪怕心里直想捂住众人的嘴,也不得不努力挤出两点眼泪来,以示对父皇的忠孝之心。
而皇帝宇文邕,却定定看着他们,自始自终面无表情,好似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众人嚎啕了半晌,见皇帝居然一点表示也没有,开始心虚起来,然后哭声渐止。
还有几个用力过猛的收不住劲,虽然止住了哭声,但依然抽抽嗒嗒的……宇文邕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拼命压下怒火,深吸一口气后,说道:“虽然失土并非朕一人的责任,但朕难道不是责任最大的那个吗?潼关惨败、长安失守,天下人论起来,都会说是朕昏聩无能,致使惨败,谁会想到梁睿、宇文达?”
群臣面面相觑,依然是无言以对,“……天下人会说,朕不如高纬,朕不服,不服又能怎样?潼关、渭曲、长安,一败再败,将士死伤多达十数万,谁来负责?晋中、河东、河南、关中、陇右、江陵,无数疆土被夺,宗庙不存,谁来负责?王公、百姓颠沛流离,辗转逃往荒僻蜀中,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谁来担这个责任,谁能担这个责任,你们来说,除了朕,还有谁?!”
“……”
“谁都担不了这个责任,”说到此处,宇文邕反而平静下来,和缓语气之中透着刺骨的寒意:“所以朕必须站出来,把皇位腾出来,给周国的臣民们一个交代,也给你们大家……一个交代。朕错了,从今日起,朕要将皇位禅让给太子宇文赟。”
宇文赟低垂着脑袋,不敢让父皇看见他狞亮的目光,他的一颗心早已乱得跟狗刨一样,恨不能欢呼出声来……此时,宇文邕忽然又道:“当然,如果你们觉得太子不成器,要另立新君,也提出来,一旦确定,朕也当场就废了太子,选一个你们觉得好的储君,你们觉得谁人能当大任?”
此言一出,不但太子面色大变,连群臣也措手不及,纷纷惊呼,而后反应过来,对着皇帝连连作揖,垂泪请求陛下三思。
“朕想了整整两日,早就已经三思无数遍了。现在不要再说这个了,你们只说,太子宇文赟适不适合承袭帝位!”宇文邕冷冷逼视众人,看样子这些大臣不表态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大家的心思全都千回百转,试图从扑朔迷离的政局之中找到方向,一些聪明的譬如宇文招、郑译已然想清其中关窍,正待要表态,却被人先登一步。
“既然陛下去位之意已决,臣虽然悲痛,终究不敢违拗圣意。但臣有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仁孝敦厚、赤诚忠勇,为诸皇子之中年龄最长,正是承袭大统的不二人选……臣不知陛下何以会有此一问,殿下若登基为帝,臣等一定竭力扶持,不敢有半点违逆,请陛下安心!”
这快人一步表态的正是被皇帝口头册封的大宗伯、上柱国杨坚。杨坚今年其实还不到四十,正是一个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但在杨坚身上,丝毫看不到一个权臣飞扬的跋扈之态,若不是他此时出声,大家甚至都察觉不到此人的存在。
人们这才恍然发现,原来杨坚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是上柱国了,其地位远超乃父杨忠,而他现在还不满四十……大家眼睛不瞎,都能看得出,陛下亲政之后常常有排挤杨坚的意思,但杨坚就是不声不响之间爬上了现在的位子,联想一下此前宇文护对杨坚那些莫名其妙的敌意,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此子……深不可测啊!
许多臣子眼神复杂难掩,宇文纯恍然不觉,王轨若有所思,唯有宇文招瞳孔一缩,阴冷盯着杨坚看。
宇文邕微微点了点头,欣慰笑道:“爱卿是太子岳丈,朕当然是信得过爱卿的……爱卿在抵御高纬西侵之中屡有战功,朕都看在眼里,此次让爱卿镇守阴平道,爱卿是否会觉得朕大材小用呢?”
杨坚立即恭敬拱手,语气铿锵道:“臣只知道,凡陛下谕旨,臣唯有遵从!”
宇文邕复又满意点头,继而扭头询问他人:“诸卿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宇文邕心腹大将王轨当即出列,拱手道:
“有,臣有两问。陛下去位之后,是否真的就是不理国事?非是臣非议储君,太子虽然聪敏仁义,但毕竟年轻,此前并无多少执政经验,眼下我国形势落魄之此,臣担心会有主少国疑之患!”
太子面色一白,藏在袖里的拳头猛地攥紧。
杨坚身躯一晃,又迅速敛去震惊神色,复又挺立如常,仿佛本该如此。
宇文邕淡淡瞥了太子一眼,慢慢说道:“太子并无治政经验,还是要朕先带他一带最好,爱卿还想问什么?”王轨拱拱手,又道:“陛下让陈王、随国公分别镇守米仓道和阴平道,最要紧的金牛道却并未提及,臣想请问,陛下想让何人镇守此等要地!”
“蜀地各道,金牛道虽然不是最险,但也称得上最重,高纬如果要从长安发兵来攻,必定从汉中西行过褒水,经大安、烈金坝折南,过五丁关至宁强县城,再转西南,经牢固关、黄坝驿、七盘关而达成都,反之,我国若要出兵北伐,金牛道也可直走长安……这条道又在中间,朝廷可以直接控制,不用另遣别将。”
“臣明白了。”说罢,王轨便大剌剌回到队列之中,肃立不动。宇文邕环视了一圈,又将目光落在杨坚、宇文纯身上,“其实朕也是没有办法,关中一败,宗室大将折损甚多,就连齐王也被高孝珩所俘,毗贺突若在,他日伐齐主帅岂有他选?普六茹卿这样的良才,便是做宰相也是能够的,可惜……”
说到这里,宇文邕惋惜地叹了一气,径直吩咐二人道:“阴平、米仓各道不容有失,即日起你们就去赴任吧,先把军备弄好,有难处尽管上表朝廷,朕会为你们作主的。”宇文邕从石头上站起来,一手扶着腰,叹息说道:“礼部,选一个好日子,让太子登基受禅。”
说罢,便在四周群臣的团团作揖下进了殿内。许多臣子都还未在震惊之中缓过神来,自然有些冷落了太子宇文赟,这位注定要受禅成为新君的储君此时正茫然四顾,都不知道该去那儿,宇文纯此时细细揣摩,咂摸出了几分意思,对太子说道:
“殿下莫要怪陛下,陛下实在是一片慈父心肠。”
太子宇文赟依然懵懂而立,怔怔望着王叔,不明所以。宇文邕一入殿内,便传召了宇文招过来,对他吩咐说:“盯好普六茹坚,他回去之后,如果敢逗留不走,立即斩杀此人!”
第四百一十三章禅位(完)
太子宇文赟继位已经成必然……群臣虽然惊愕,但这些官场混迹的老油子很快接受了这一切,除非利益牵扯太大,不然大多还是漠然视之,反倒是太子宇文赟,真真是心如油煎、辗转难眠!
郑译今天正好轮值,孤身守在他的官厅里,外厅中倒是有两个老兵,本是为了保护太子,派在寝殿外听命的,而蜀中气候与关中大为不同,甚是闷热难熬,东宫御下又一向不甚严格,这二人居然靠坐在柱子下,打起瞌睡来。
郑译无意将他们唤醒,双手拢在袖袍里,径直进了殿内,哪怕是落魄的天家,到底还是天家,宇文赟一贯会享受,专门有人为他供应冰块,因此他的寝殿倒比父亲宇文邕的住所还要凉爽许多。
此时宇文赟站在小殿中央,抬头看看承尘上几处透风的缝隙,红光上脸,却依旧是唉声叹气不已,“本以为坐上皇帝可以权掌天下,可谁晓得依然是那副死样子,浑身不得劲。”
宇文赟年不过十七八岁,身为皇帝长子,除却眉眼相似之外,却毫无乃祖宇文泰的英豪之气,倒似市井无赖一般。
此时在自己寝宫,远离了父皇宇文邕的“监视”,他立时便本性萌发,不但穿着随意,还喊来了几个宫婢胡天胡地一番。
郑译进来的时候,几个女人才依依不舍的合拢暴露的衣衫,娇嗔着退到屏风之后,更有一个,走的时候还不忘拿撩人的眼神刮郑译一眼。
郑译隐隐吞了一口唾沫,并不敢抬头,宇文赟登时笑道:“郑译你来了,孤正好有事情要问你……”
“殿下请讲。”
“过几日孤就要登基了,可孤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你说陛下这个时候忽然要禅位给孤,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宇文赟探究地看向郑译,今日王叔宇文纯那句“陛下慈父心肠”听得他云里雾里,郑译是他手下马仔之中最聪明的,贯会揣摩人心,想不通的事情让他来想就成了。
郑译笑道:“陛下的心意,我这个做臣子的怎么能妄加揣测?不过……陛下应该没有什么坏心,陛下的儿子里年长的只有殿下,能承袭大统的,也只能是殿下。臣以为,恰如陛下所言,他只是想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而已,所以不得不去位。”
“那陛下死死攥着权不放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让孤做他的傀儡吗?”
宇文赟不满的嚷嚷,郑译登时吓了一跳,四处看了许久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慎言,祸从口出!”
“怕个球!这东宫里外,全都是孤的人,我们说什么,父皇绝不可能知道。”
宇文赟不由分说,一把攥着郑译的手腕,“你只说,父皇的举动,到底是真心退位,还是故意耍弄我,我知父皇一向不喜欢我,他该不会只拿我做幌子,等弟弟们长大了再把孤废了吧?”
宇文赟年轻清秀的脸上满是疯狂和恐惧的神色,郑译下意识要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挣动不得。
“殿下冷静,你且听我说……”郑译知道宇文邕教子一向严厉,动辄呵斥责罚,可没有想到宇文赟居然对自己的父亲恐惧到了这个程度,心里也是骇然。
“陛下确系是要传位给殿下的,这点毋庸置疑……陛下只是爱揽权,有些刻薄而已,绝不是如殿下想的那样要废了殿下,臣敢以人头担保!”
见郑译指天发誓。宇文赟这才心内稍安,但依然狐疑不止,“果真不是要算计孤?”
郑译心鄙夷,自宇文赟任太子至今,做过的出格之事难道还算少?
宇文邕要是想废太子,老早就把他废掉了,何至于到现在要把皇位传给他?
这父子二人,相互猜忌居然到了如此地步?宇文赟平时畏惧父亲威严,一向低眉顺眼的,一跑到宇文邕看不到的地方,马上就本性暴露了。
这还是宇文邕在世的时候,万一那一天宇文邕闭眼没了,那……郑译想到此处,眼神忽然一亮,说道:
“殿下实在是想多了,陛下当着群臣的面这么说,大义名分已经定下了,而且我听说陛下近来身子不大好……
郑译掩面咳嗽了一声,垂眼低声道:“咳,陛下爱权,您斗不过陛下,何不顺着他?只要您恭顺一点,别说陛下没有废你的意思,便算是有,也抓不到你的把柄,这皇位,不就跟铁打的一样了吗?”
话说的七弯八拐,但那意思却昭然若揭了,宇文赟眼神一亮,激动道:“是了是了,陛下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
“——咳咳!”郑译听到这里,眉毛一跳,连连咳嗽,宇文赟不管不顾,接着拉住他的袖管,压低声音道:
“大前日,我去看陛下,亲眼见到陛下呕血!陛下可能确实撑不过多久了,我便是做几日傀儡又怎么样?就当是进一进孝心,让陛下再高兴高兴。”
“……殿下能想明白就好。”郑译无奈看着宇文赟兴奋的面孔,心中叹息不已,宇文邕再怎么说,也保存了宗庙社稷,周国以后摊上这么一个主,也不知是福是祸!
宇文赟正对未来前景忐忑不安,殊不知宇文邕比他更加忧心难熬,进入蜀中之后,宇文邕心里提着的那股气渐渐消散,精神渐差,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忧心,越是辗转难眠。
宇文邕靠坐在床上,只觉得周围一片静寂,静得就连烛油滴落、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得惊人,他屏退了宫人、侍卫,一个人置身于这片黑暗之中,忽然近乎荒唐的可怜起自己的孤独来。“长安……长安……”他盯着行宫的梁顶,喃喃自语。
他开始怀念长安的风光,可他可能再也不能回去了……正昏昏沉沉之际,大门忽然被打开了,一道窈窕绰约的影子出现在漆黑的视野之中,宇文邕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冽起来,含怒威严喝问道:
“谁!”
黑暗中,有长刀出鞘的声音。
那女子无措了一瞬,提着食盒盈盈下拜,娇怯说道:“臣妾知道陛下心里苦,可陛下这样折磨自己对社稷有何益处?陛下已经几日没有进食过了,长久下去,是要熬坏身子的呀!”
听声音,是宇文邕的宠妃李氏,宇文邕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抬手示意她可以过来,李氏脱了鞋袜,小心上前,她点燃了蜡烛,将几碟小菜一一摆在皇帝面前,“陛下心情不好,胃口自然也就不好了,臣妾特意做了几样爽口的小菜,这个时候吃正好合适。”
李氏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生得美貌,浑身上下透着北地女子少有的温婉气质,为宇文赟生下两子,尤为宇文赟所钟爱……李氏盛了一碗汤,递给宇文邕,就跟寻常人家妻子和丈夫坐在一起吃饭的感觉一样。宇文邕喜欢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的孤独也排解了些许。
宇文邕喝了一口,笑道:“朕和你说过多少次,送饭这种事情,让宫人去做就好,你何必大老远亲自跑来?”
“臣妾乐意。”李氏皱皱鼻子,样子颇为可爱。
宇文邕眼睛里笑意愈盛,随口说道:
“朕已经下诏要禅位给赟儿了,以后你就是太后了。”
“臣妾知道。”李氏看着宇文邕,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我听说陛下把杨坚贬去边地了……赟儿还是太年轻了,身边没有一个得力可信赖的臣子怎么行?”
宇文邕的眉头皱了皱,终究不忍朝爱妃发火,只硬邦邦说道:“你觉得普六茹坚是一个可信赖的臣子吗?”
李氏犹豫半晌,说道:“大家不都这么说吗?大家说,杨坚在渭南、散关接连与齐人战,多此打退敌军,可见是一个有本事的,又有声望,他又是赟儿岳丈,辅佐赟儿不是正当合适吗?”
“这么说来,大家都在传颂他的美名吗?”宇文邕盯着李氏,神色逐渐变得冷漠,他瞬间胃口全无,放下碗筷,淡淡说道:“从古到今,众人都夸口称善的人,不是圣人,就是奸邪……周有周公,汉有王莽,你说杨坚是周公还是王莽?”
“这……”李氏还是头一回见到宇文邕如此吓人的表情,当即就有些不知所措。
“朕看他是王莽,可臣僚上下,都以为他是周公呢。”宇文邕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朕想杀了他,可他是杨氏出身,元老之子,无论朝野还是地方,势力都根深蒂固,轻易动他不得。这个人,朕可以压得住,却不是赟儿能压得住的,所以朕要把他贬出去,越远越好。”
杨坚此时正和老婆孩子门口做别,杨坚之妻独孤氏牵着杨勇、杨广、杨俊,抱着小儿子杨秀,面上有些不舍,含着怒气问道:“皇帝这样逼你,让你都不敢在家多待几日,到底是为那般?你说你,平时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费心钻营,结果在朝中也挺不直腰杆,你干脆辞官回家算了,省的受那股窝囊气!”
独孤氏下巴一抬,悍烈之风展露无疑,杨坚是一个妻管严,在朝中受了气,在家还得装孙子,心里已经买卖批了,脸上还不得不腆着个笑脸:“唉,这个有什么办法?君命难违呀……咱家的势力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低调一点,老早就让陛下给砍了。”
“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说……只是……”独孤氏眼底蒙上了一层雾气,声音微颤:“宫里那位一贯刻薄寡恩,你要是那天行差踏错,那就……”
“那你给我守寡吗?”杨坚反问一句,独孤氏懵了一瞬,知道杨坚又在捉弄她,漂亮的眼睛一瞪,说:“才不!”
杨坚笑了笑,而后正了正神色,抱了抱两个儿子,对独孤氏说道:“我小心的很,不会出事的,我知道你怕,不要怕……最多两三年我就回来,我再也不要让一家老小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杨广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露出的杀意和野心让独孤氏也感到心慌。还不待她再说话,杨坚将小儿子杨秀塞回她怀里,在发愣的小儿子额上亲了一下,“乖,要听娘亲的话,不听话打屁股。”杨秀怔怔看着父亲发愣,杨坚留恋望了一眼,跨上马,说:“我走了!”
他朝行宫方向看了一眼,催动战马,小跑出了益州城。阳光正好,斜斜照在巍峨城墙上,城外山河锦绣,还有大好江山待人领略。
陛下对他的那些敌意,他早已心中了然,但他并不惶恐,陛下已经不再年轻了,时间和繁重的朝务会一点点削减他的生命……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六月十二日,齐主高纬妃子陈氏诞下一女,齐主大悦,封为寿阳公主,并大赦天下。周主宇文邕在益州禅位太子宇文赟,三国之内,无不震动!
第四百一十四章韩擒虎
“宇文邕用心良苦呀。”
邺都,听闻宇文邕退位之后,高纬挑了挑眉,继而说道:“他不退位,也无人敢忤逆他的权威,但为了周国国祚可以存续,为了储君宇文赟,他还是要禅位。看来现在周国的局势乱得很,连这个一贯强势的主君,也不得不通过禅让的方式,保证皇权平稳过渡了。”
“陛下洞见极明,这周国以八柱国制度勾连起来,武川勋贵联合打压关中本地豪族,本来就不会长久……宇文氏又对这些豪右权门处处防备,一向蓄意打压。如今随着他接连大败,他的威望已经是大大动摇,再也压制不住这些大军头了。”
裴世矩一袭厚重朝服肃立在后,大热天站着,早已是汗流浃背,但他甚至都不敢站歪一点。
“就算他不败,他便压制得住这些军头了?”对于裴世矩所言,高纬只是冷冷一笑:“宇文氏和武川勋贵是后来入主的关中,又非关陇本地人。当日关陇豪族听从宇文泰号令起兵反抗神武帝,也不过是因为神武帝棋差一着,导致人心向背。
“宇文泰搞出八柱国,既是无奈之举,也是强行将这些势力统合在一起,纳为己用。一方面,单单靠他的武川勋贵不足以抵抗神武帝,要拉本地豪族入伙,才能得到充足的兵源。另一方面,他对这些豪族出身的官员也不甚信重,每每存着刻意打压的心思。
“大家也都有眼睛,历年以来,伪周与大齐之间的争锋,一多半是这些戍守边疆的豪族打的,而在朝中得高官厚禄的,却从来不是他们……换成是你,你难道能真心臣服?”
六月阳光炙热,洒落殿内,高纬左手轻扶腰带,出了殿门,摆在门前殿角下的几株奇花此时开得正旺。皇帝迎着日光,眼睛微微眯起:
“宇文家这么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低估了这帮世家豪族,唯一能借以制衡的本地豪族的,也就是武川勋贵了,从前有独孤信、宇文导、赵贵这些还勉强可以一看,现在的武川勋门子弟都是一帮酒囊饭袋,根本拿不出手不说……经过宇文护临朝以来的几次动荡,这些人对宇文氏还能有几番忠心?如果那一日,手腕强硬的宇文邕一死,宇文氏的气数也就到头了。”
“宇文泰一辈子东征西讨,扩张版图,却在内部埋下了如此大的隐患,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这条路,他走错了,朝廷应该是全国子民的朝廷,而非某个利益集团的朝廷,如果长期一碗水不端平,必然导致人心向背,使自己孤立无援,颠覆国家的祸根,就在其中埋下了。”
裴世矩隐隐感觉皇帝似乎意有所指,后背冷汗如瀑,当即说道:“如陛下所见,这周国江山马上就要不复存在了不成?……臣愚昧,臣以为,周主既然手段强硬,群臣摄于其威,也该不敢造次才对。”
“那是从前,”皇帝淡淡说道:“周国豪右权门对宇文氏不满已久,现在他们惧怕宇文邕,不代表以后也不敢,他们只是缺一个领头羊,一旦这个人出现,他们马上就会抛弃掉宇文家,转而拥立新的利益代言人。如此看来,这杨坚已然成为宇文邕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还是太谨慎了,若换成朕,不惜一切也要先诛杀此獠!”
高纬面上满是凝重神色:
“不信,你且等着看便是。”
关于外部的讨论,也不过就是这些,北齐朝廷自身的变革还未完成,今岁,皇帝遣大使巡查诸州,又诏书制八条,宣下州郡:
“其一:决狱科罪,皆准律文。
“其二:母族绝服外者听昏。
“其三:以杖决罚,悉令依法。
“其四:郡县当境贼盗不禽获者,并仰录奏。
“其五:孝子顺孙,义夫节妇,表其门闾。才堪任用者,即宜申荐。
“其六:或昔经驱使,名位未达;或沈沦蓬荜,文武可施,宜并采访,具以名奏。
“其七:伪周七品以上,已敕收用,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听豫选,降二等授官。
“其八:鳏寡困乏,不能自存者,并加禀恤。”
八条之中,一大半是为了掌控地方,一部分是为了推行礼仪教化、提拔贤能,至于第七条,则是为了安抚一众周国降臣,让他们在新朝不至于看不到奔头。条条款款,简明扼要却圆融自洽,更合乎情理法理,润物于无声,便是深谙民情的积年老吏,怕也提不出如此老辣的政令。
一些有心人打听之下,才晓得这是出自新任通直散骑常侍、太子洗马的苏威之手,虽然只是从五品上,算不上什么大官,但皇帝却愿意把一些政务交给他,足可见此人简在帝心,不是凡类。
许多朝堂大佬都把目光钉在了高颎、苏威身上,对他们颇多关注,但这种关注绝无善意可言。高颎、苏威做为皇帝改革的马前卒,本身已经和一些大族、世家的利益站在了对立面,凡事都要三思而行才能不被政敌抓到把柄,他们正试图在群臣和皇帝之间,找到一个平稳的位置。
对于高颎这种做为,皇帝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放手施为。
六月末,皇帝下诏更易习俗,一扫代北之俗,满朝群臣皆服汉、魏衣冠,宫中一应规制、礼乐,皆参南朝。
尚书裴世矩进言请修邺城宫殿,公卿、近臣皆附其后。皇帝不悦,言:“先帝多次遣人修缮,所居宫殿帷帐,皆饰以金玉珠宝,极丽穷奢,虽未成毕,但规模壮丽,已逾魏晋矣。”
并黜落裴世矩,贬为中散大夫。
俄顷,又有太傅高孝珩、咸阳王斛律光上书,言太子东宫失火,至今未能修缮,满目狼藉,损失天家体面,请修东宫,皇帝虽不甚情愿,也只得从宫中府库出钱为太子修东宫。
高孝珩又荐河北大儒李纲为太子师,帝权宜再三,依旧不许,命苏威教导太子,并擢拔李纲为谏议大夫。
月中,左相慕容俨致仕请辞,帝许之。兵部唐邕荣登左相之位,斛律羡出为并州刺史,卢潜拜为兵部尚书,吏部郎中源彪去世,追赠银青光禄大夫。至此,朝中中坚力量都换成了更具活力朝气的年轻面孔,皇帝的权力空前强大,北齐王朝江山稳固,真正具备了鲸吞四海的实力。
也是近日,高纬以庆贺女儿寿阳满月为名,在铜雀台广邀勋亲、大臣一同宴饮,其中伪周齐王宇文宪、伪周柱国韦孝宽等周国降人赫然在列。
宇文宪精神虽然尚好,但落落寡欢,在席间也只是自顾饮酒,一言不发。韦孝宽自投降献城以来,皇帝虽然许处高官厚禄,但也一直不得重用,这让韦孝宽如何能忍?
但他也知,他这一介降臣在大齐朝堂之上,是没有话语权的,不提其他大臣,光是斛律光一人的针对,便足以让他举步维艰!酒过三杯,这位在东西魏大战便声名鹊起的老将干脆搁下酒盏,在众人瞠目之中高声进言道:“陛下有澄清宇内的志向,臣亦有辅佐明珠的心愿,臣虽然不器,但若论治军作战,臣尚有自信,陛下何不用臣,臣必当肝脑涂地报效陛下!”
韦孝宽宦海沉浮大半生,如果说他对往上攀爬毫无兴趣的话,那纯属扯淡,前半生尽受宇文氏打压,后来那么快倒向杨坚,也是因为不受重视,一腔忠心全都付与东流。现在投降了齐朝,如果再这样默默无闻下去,还不如死了干脆!
此言一出,满座公卿都是静默一片,皇帝定定地望着这个周国老臣,眼底蓄着和善笑意,忽然出声道:“将军善战之名,朕亦常闻,只不过将军年纪已经不小了,还能受得住军旅之苦吗?”
韦孝宽是魏永平二年生人,至今已经六十五了,在这个时期,也算得上高龄。皇帝这是提醒他他已经年华不再,同样也是松开一道口子,给了他一个希望,韦孝宽闻言,心下一喜,再度出言道:“臣年纪虽长,但筋骨还算强健,再打上个十几年不成问题!”
斛律光冷冷嗤笑一声,本待要出声讥讽,但看见皇帝严肃神色,还是硬生生忍下。
皇帝颔首,说道:“卿昔年向周主所上的‘平齐三策’朕亦看过,诚可谓字字珠玑,若非周国国力不济,无法施行,恐怕朕真要头痛一番……卿之才略,周主却只让卿做一个看门将,实在是可惜了。”说道此处,韦孝宽脸上也有悲戚之意,高纬顿了顿,说道:
“朕的邺城禁军原有三大营,原为兰陵王、安德王和广宁王几位王兄掌着,后来扩为五大营,有巴陵郡王为朕看着,现在王琳在淮南防备陈国,都督之位空出,将军可愿履任都督?”京畿大都督虽然名头与实际权力不符,实际能掌控的兵马不过一营,但也是极为显重的职位了。
韦孝宽大喜过望,他最初的预期也不过是照旧被放到边塞,缓缓图谋建立功勋而已。当即拱手拜道:“臣愿效死!”皇帝的安排让座中一众原周臣子心喜,其余臣子除了眉头微蹙之外,倒也没表示什么不满,这些都是皇帝和一些近臣商议过的事情,风声早就出来了,也就是韦孝宽这么个当事人还不知情而已。
高纬心里感到满意,要让周国臣子归心,还要让朝堂原来的臣子不至于因为嫉妒心生不满,也要废许多周折的,这是有人嚷嚷道:“陛下不公,凭什么这厮寸功未立便能居于高位?这老货,已经七老八十了,我看他连刀子都不见得拎得动,如何能担当如此大任?!”
高纬眉头一皱,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居然是贺兰豹子,这厮此时已经喝得伶仃大醉,出言无状,口无遮拦!高纬苦心经营出的气氛顿时被破坏无疑,不但韦孝宽尴尬立在原地,又羞又怒,连斛律光等大将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还不待高纬出声斥责,一道粗粝声音跟着响起:
“陛下,他喝醉了,臣这就将他拖出去。”
席间出来一个魁梧大汉,一把拽住贺兰豹子的衣领,就要将他往外拽。贺兰豹子口齿不清,含糊骂道:“你又是谁,居然敢来拖爷爷。”那魁梧汉子直接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他打晕过去,高纬眉头一皱,却没说什么,任凭一众内侍将这醉汉拖出,然后颇感兴趣地打量了这大汉一眼。
只见他面貌凶恶,满脸虬髯又粗又黑,往两边张起,高壮得同狗熊一眼,便跟高纬从前在电视里看见的活阎王一样,气势迫人。当下便问道:
“朕没有喊人,你为何站出来,还打晕了他?”
“这厮对出言不逊,对陛下不敬!”大汉硬邦邦说道。
高纬更感兴趣:“你是韩擒豹?”
那阎王一般的大汉拱一拱手,耿直说道:“臣从前叫做韩擒豹,现在遵从陛下赐名,更名叫做韩擒虎了!”闻言,高纬眉峰一扬,嘴角不由自主勾了起来,谁说粗糙汉子心思就不细腻的?没想到,这浓眉大眼的家伙,拍起马屁也能不落痕迹、通神舒爽!
韩擒虎,北周骠骑大将军韩雄之子,以勇猛有胆识而闻名于世,十三岁时曾生擒虎豹。
第四百一十五章和解
对于韩擒虎,众人心中并无什么概念,但其父韩雄身为西魏名将,在河南、河东两地多次击退东魏的进攻,连侯景也占不到丝毫便宜。
即便韩雄已经逝世数年,但那股阴影依旧笼罩在北齐这边许多老臣的心里,故此,对于出手维护了陛下体面的韩擒虎,大家并无多少热枕心理,有的只是警惕……这时大家才恍然发觉,北周人才何其多也,不说高颎、杨素,连这个韩擒虎看起来莽夫似的人物,也生得一副玲珑心窍!
陛下近来越发青睐周国降臣,这对于河北、河东一些人来说,可实在算不得好事!
不看这帮人沉下的面孔,陛下对这虬髯莽汉倒是愈发来了兴趣,他上身微微前倾,问道:“朕听说韩卿家精通兵法、武略,经书、史书、百家之言都得其中要义,原以为卿家是一个儒将。现在一看,你不光生就一副玲珑心肝,还是一个勇力绝伦的猛士。”
韩擒虎得意眯起一双虎目,对着皇帝恭敬拱拱手,便朗声道:“臣虽不才,些许武力还是有的,想当年某……臣带人打荆南蛮子的时候,能披着两层甲徒步冲杀十个来回!便是一头大虫,也三两拳就打死了,不是臣自夸,从小到大,臣还没碰到过几个对手!”
听他自信满满、胡吹大气,在场不少人还真被唬住,杨素面露不屑,安德王、广宁王两兄弟居然有些跃跃欲试。高纬微微一笑,也不做反驳,拿毛巾擦干手上酒渍,便指向席间一个武臣打扮的老者,笑眯眯问道:“那你比之达奚将军如何?”
韩擒虎下意识瞥向达奚长儒,这位老将此时也冷冷瞥来,目光绝称不上友善。韩擒虎语气一滞,不过牛皮都已经吹出去,如果再收回,那可是大大落面子的事情,韩擒虎一心要在此次大宴之上向皇帝推销自己,到得此时自然不能轻易退缩。
是以,再如何得罪人,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达奚将军一人一槊便可震慑漠南漠北,一身武艺确实横绝当世,但臣也不是吃素的,若在战阵上遇到,千军万马之中,谁人能笑到最后,还是未可知之事!”
韩擒虎语气铿锵,粗粝嗓音竟震得梁上瓦顶簌簌落尘。坐在老爹边上的小太子眼睛睁的大大地盯着这个大嗓门看,目光之中满是惊奇,陛下更是拊掌大乐:
“好,好志气,好胆气!朕又得一大将之才!”满殿公卿也纷纷起身庆贺,说着,皇帝以手势压下诸多杂音,举着酒杯郑重下了御阶,刚刚落座的群臣又肃然起身。
“不必多礼,今日宴乐,只有师友,没有君臣。”高纬扬起下巴,示意诸卿免礼。
话虽如此说,但殿内并无一人敢把此话当真,高纬劝说一阵,也就不再劝了,他举着金樽踱步到岳父斛律光面前:
“朕登基之初,朝野上下,或为琅玡王从逆,或为和士开朋党,小人当道,黯无天日,唯有卿一力劝朕明辨忠奸。朕平灭和士开、琅玡王谋逆之后,国家内忧外患,动荡不安,又是爱卿挺身而出,为国朝戍守边疆,一去就是数年。朕从长安班师,路过晋中,爱卿当年修筑的十三座连城还历历在目呢……”
高纬语气感慨,斛律光双目渐红,缓缓拱手,被皇帝按下,“于公,爱卿是朝廷重臣,大齐柱石。于私,爱卿是朕的岳丈,朕之尊长,无论如何,朕该重谢爱卿!”
皇帝仰面饮尽樽中美酒,饮罢,以空盏示人。
饶是以斛律光半生戎马练出一副铁石心肠,也难免心酸,强忍住情绪,铿锵如铁道:“……臣父得神武帝殊恩,用之以破军败敌,臣蒙列代先君看重,得已效命马前。天家待臣家恩重如山!为君尽忠、为国效命本就是臣的本分,臣不敢言功,亦不敢言苦!”
高纬重重颔首,“朕明白……韦卿,你上前来!”
韦孝宽身躯一震,也只得遵从皇帝谕旨,缓步上前。众人正暗暗猜度皇帝用意时,高纬牵过韦孝宽的手,将这手和斛律光的手攥在了一起,韦孝宽心中一惊,却并未抽回,连斛律光也只是惊诧抬头,并不敢将手撒开,皇帝神色认真道:
“朕知你二人恩怨已深,不敢指望你们一笑抿恩仇。但你们须要知道,从前为敌,只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而已……如今你们同为大齐臣属,北方又再次一统了,无论河北还是关中、陇右,莫不是朕之臣子,朕不希望你们二人之间又闹出什么矛盾来,就当给朕一个面子,不要再做争斗,如何?”
明显皇帝就是在劝咸阳王莫要再做报复。
韦孝宽有些不知所措。
斛律光则是僵在原地,神色难言,半晌,才醒悟过来,大声说道:“——臣,遵旨!”
皇帝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展露笑颜,又敬了岳父一杯,这才施施然回到座上。
有心人只需稍加揣度,便能看出皇帝用意,皇帝劝说咸阳王放下仇恨,又何尝不是在劝齐国朝野上下放下成见,接纳其他势力呢?这已经成了政治正确,纵使难免有人有一些别的想法,也万万不敢宣之于口了。一时间,无论河北官员还是周国降臣之间,似乎又变得融洽起来。
果然,酒桌文化博大精深,没有什么是几顿饭搞定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多搞几顿。
埋藏在朝中的隐患被高纬三言两语消弭无形,既避免了多余的内斗,又平衡了朝局,一举多得。高纬心中高兴,多饮了一些,居然喝醉了,被人搀扶着回到后宫。皇后给他换衣服的时候还忍不住跟她说胡话:“你……你明天记得传你的母亲入宫一趟,我今日让岳父放过韦孝宽,他嘴上不讲,心里一定难受的,要安抚一下。”
“妾身知道了。”
“你又不高兴了?”
“臣妾没有。”
“你有,你一不高兴,就把脸绷着……是不是为了彘儿找师傅的事?”
皇后动作一顿,叹气说道:“是,臣妾觉得太傅举荐的那个李纲挺好的,出身名门不说,年纪轻轻就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臣妾早让人打听了,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他做彘儿的师傅不是正正好吗?可陛下倒好,连商量都不带直接把人家越过去了,那个苏威看着就模样惫懒,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呀……”高纬含糊一声,从床上爬起,脸上换上了一副郑重神色,“这李纲为人刚直有风骨,学识渊博,这些都不假,照朕说,别说做做谏议大夫,做个御史、阁臣都够格。可我什么位置都舍得给他,唯独不敢让他做太子师!”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因为……”高纬说到此处,语气一顿,顿觉烦躁起来,挥挥手便转过身去,“我跟你说这个干嘛?睡觉!”
反正李纲不行!
对于太子的教育,高纬更加倾向于言传身教,这样那样折腾下来,也没苏威什么事了。此时北国江山刚刚抵定,天下太平无事,没有什么旱灾涝灾,有官身的人自然欢喜,庶民百姓家中也不愁吃穿,官员之间矛盾缓和,朝中那点风波渐渐平息,高纬近来行事颇顺,渐渐有了一种国泰民安之感。
先是高颎、苏威推出新法,政令下达,畅通无阻,民间反响也好,然后是河东薛氏、弘农杨氏主动解除族中部曲私兵,向皇帝投诚。
杨氏自不必说,这一家实际是北周之内势力最大的士族之一,见风使舵一向很快,实力也强劲,当年宇文泰决心起兵对抗高欢,杨家主动献出杨氏壁,抢先响应。
而河东薛氏,虽然人才少于杨家,但河东薛氏私兵之强、势力之大天下有名,另外不得不说的是,河东薛氏在北齐朝廷也有一定根基的,当初东西魏相争,这一家站中间,分为两派,一路投了宇文泰,一路投了高欢,直接将包括平阳在内的大片土地献给了高欢。是以,这一家的实力也是颇为可观的。
有了这两家做表率,剩下的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也纷纷表示愿意服从朝廷的指令,主动裁撤部曲、私兵……这就是高纬频频对关中世家抛媚眼的用意所在了,虽然裁撤私兵不等于这帮家伙影响力减弱,但好歹加强了朝廷的权威,如果部曲都被裁剪了,那土地的问题也不是不能缓缓图之。
杨氏和薛氏这番做为,虽然受到广大世家的敌视,却受到了皇帝的褒扬,皇帝近日来频频夸奖这两家,无疑是当众落其他人的脸!
不但如此,回头皇帝还义正辞严地对太子说:
“这帮人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们效忠于大齐,效忠于朕,说什么要为了朕的江山赴汤蹈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是朕要是动了他们一点利益,他们就哭天喊地的,恨不能给朕扣上一个昏君的帽子……连一点微薄财产都舍不得贡献给朕的人,却说对朕忠心不二,可见就是一群骗子!”
群臣被刮下一层有一层肉,满朝上下哀声一片,连高颎这个始作俑者都看得心惊胆战,大家心里都希冀着出点事情让皇帝消停一会儿,别把狼一样的目光让往他们身上瞄。
或许是他们的诚意终于感动了上天,十月,塞北刚入冬季,一封数百里加急从长安星夜兼程抵达邺城!
第四百一十六章岷州之战
话说,高纬西征大捷之后,恰逢南朝北犯,齐国防范不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败再败,处境堪忧,群臣仓促之下谏议全军回返。
高纬顾念着关中刚定,人心不稳,怕有后患,力排众议命宗王高长恭、将军段德操、刘方、樊子盖等人领军五万,留守长安,及齐淮南大捷,高长恭遣刘方往西收取包括甘州、酒泉、瓜州在内的一大片领土,周国宗室逃窜入蜀,西境无主,各州刺史皆望风降伏,进展颇为顺利。
于是刘方转而向南,形势却陡然一变,还未至河州,便有斥候匆匆来报,言朝廷所遣使者在岷州以北的一处河谷之中被人截杀,刘方以为岷、洮诸州刺史不服朝廷,盛怒之下,亲率三百余骑卒从小路连夜奔袭至洮州城下,待要问罪,目城头旗帜,才知姚州已经为吐谷浑所侵占。
洮州城外,焦土满地,一片死寂沉沉。
刘方攥着缰绳,坐在马背之上,脸色不太好看。在他面前,是一片如猪羊般被绑缚的吐谷浑蛮人,他们刚刚屠了一个村庄,喝得酩酊大醉,在睡梦中为齐军所擒,此时看着这帮犹如从天而降般的齐人,有着说不出的畏惧……在刘方示意下,一个士卒抽出刀,抵在一个吐谷浑人的咽喉处,用鲜卑语问道:
“你们是那一支部落的?侵犯洮州是你们个别部落的行径,还是你们可汗的意思?”
吐谷浑原本属于辽东慕容鲜卑的一支,首领慕容吐谷浑将部落迁徙到了荒凉西北,控制着青海、甘南和蜀地西北方的大片领土……且吐谷浑国内也延用汉字,要听懂齐军说的话还不算太困难。氏、羌杂胡向来敬畏强者,在齐军雪亮的刀子前也不敢不说真话。
那被刀子抵着喉咙的杂胡唯唯诺诺道:“自然是夸吕可汗所命,我等那里有这样的胆子来取天朝之土?……前次周主让王轨伐我吐谷浑,吐谷浑部众被周军屠戮者甚多,后来听说周兵退走,世伏、伏允两位王子才进言可汗出兵,要出一口恶气。”
他瞥见齐人眼底闪过的凶光,赶紧伏在地上,大喊:
“我们不敢冒犯上国!实在是可汗和两位王子逼迫!”
刘方不置可否,下了马,以手别开抵在他脖子上的长刀,问道:“如此说来,两日前,我们有使者在岷州一处河谷之中被截杀,也是你们做的喽?”
虽然脖子上的刀被移开,但他丝毫没有感到压力减轻,反而加重了不少,脖颈处一阵凉飕飕的。他颤抖着声音,唯唯诺诺道:“这……这大概是伏允王子做的,两日前,只有他带人去了岷州……想必贵使很不凑巧,刚好让伏允王子给撞见了,这才惹来了祸患。”
“哦……他去了岷州?”刘方拖长了语调,若有所思,“那现在洮州驻守的是谁?兵力几何?世伏那边情况又怎么样?”
“洮州现在是世伏王子在守着,有不少部落,他们抢来的牛羊、粮食都在洮州城里,将军如果凭着这区区数百人要攻下洮州基本是不可能的……”
瞥见刘方凝重的脸色,他膝行两步,抬首说道:“吐谷浑偏狭,并不知洮州已为齐土,这才带兵侵犯,将军若放我回去,我一定对他们晓以利害,可汗绝对不敢与上国为敌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逃出去的要点,这支齐军人数甚少,他们一定不敢轻举妄动的!只要放他回去,那一切都好说了……他心中正窃喜,刘方直接抽刀,一刀砍下他的首级,脑袋骨碌碌落在地上,那脸上的窃喜表情还未散去,与刘方满不在乎的表情交相对应,不觉让人毛骨悚然。
刘方一脚踢开了脑袋,低低冷笑道:“我早就听说羌人狡猾,素无信义,若真让你回去,把我们的虚实报与他们知道,我军岂不危矣?”
他将长刀收回鞘内,目光冷冷瞥向其余俘虏,转身上马,对士卒们下令:“不要活口,全斩!”齐军利落抽刀,将在场一众蛮人斩杀干净,刘方的偏将得了最新的消息,上前道:“将军,我们的哨探回来了,那个羌人没说谎,洮州果然有许多胡人,光凭我们这些人马恐怕抢不下来。”
“——我们不去洮州,”刘方打断了偏将的话,他观望了一眼此处地形,说道:“洮州地形复杂,西高东低,许多高山丘陵,气候酷寒,道路难行,别说我们只有三百人,就算这个数字乘以十,恐怕也无法将它拿下,还要随时面临被合围的危险。”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撤走?”
“自然不能走,我朝使者被人所杀,我们这样灰溜溜撤走,朝廷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刘方蹙眉,缓缓说道:“我们去岷州。”
“岷州?”几个属下都不解,“岷州可在东南面,还隔着一条河,我朝与岷州边缘暂时并不接壤,而且岷州地形复杂也不下于洮州,一旦形势不利要撤走,其难度只怕比在洮州还难……远的不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伏允到底带了多少人,也不确定那个世伏和夸吕知道我军行踪,会不会直接追击。”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走上十几里都碰不上一个人,我要走他又怎么可能追得上我?他怎么就知道我要去岷州?”刘方依然神色淡淡,“岷州险固不下于洮州,换成我军去,打没个个把月也是决计拿不下来的,这一群杂胡打仗毫无章法可言,根本不配称之为一支军队,这才两日,岷州一定还在,我们还有机会。”
偏将无奈苦笑:“将军计策到底是什么?卑职愚昧,请将军明示。”
刘方道:“吐谷浑杂胡攻下洮州之后,正是一鼓作气要拿下岷州的时候,而结果只有二王子伏允一人带兵去攻,这起码说明两点,一:这帮杂胡劫掠成性,毫无纪律可言,更遑论战心、士气了。他们获得了一些财物就不愿意接着打下去,宁愿做守家之犬。二:他们人心不齐,互相防备,连两个王子也不能约束住他们。”
“没有战心,在不确定己方占上风的情况下,必然产生畏战心理,战力势必衰弱。人心不齐,号令不一,那这支军队就是乌合之众,只不过空有人数罢了,我并不会放在眼里……两相比较,吐谷浑王子伏允能排开众议,独自去取岷州,反倒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当然要先干掉他。”
“有理,可我们要如何绕过世伏?”
“我们为何要绕开世伏?”刘方语气仿佛有些感到奇怪,看向他的目光隐隐带着责备,“我觉得让洮州城里那些杂胡知道我们的存在对我们更加有利……这帮只知道烧杀抢的乌合之众一旦知道有一支大军随时会打过来,会吓得腿肚子都发软吧?会不会连忙派人告知伏允让他回返?会不会主动集结兵马出来求战?这样就对了,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目的。”
“先把他们都引出来,再逐个击破!”
寒风料峭,在山间呜呜吹着,太阳已经落下,一轮弯弯的小月挂在天上,微弱的月光照在军卒们身上,仿佛幢幢鬼影,刘方跨上了战马:“趁着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多搞一些动静,还跟刚才一样,沿途不留活口……天亮之前在此处集合,我们合兵往南!”
当夜,洮州城外许多吐谷浑人被杀,齐军将人头垒成京观,在天明之前扬长而去。
洮州城中诸胡酋大骇,震怖无比,大王子世伏立即一面戒备,并遣人出兵大索敌军踪迹,一面使人报与兄弟伏允知晓……伏允刚抵岷州,还未使大军攻城,便接到兄长世伏警告,心中郁闷自然不必言说。
世伏还云里雾里,伏允却知道这支忽然出现的大军究竟是所为何来。
身为吐谷浑可汗夸吕的儿子,伏允不会不知道齐国的存在,他早就听说东边的齐人是周国的大敌,头几年齐国那边还有人过来商量结盟钳制周国的事情,后来因为两边利益谈不到一块,此事也就作罢。
但这几年齐国搞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已经由不得吐谷浑不重视了,夸吕每每说起,也是一副凝重的神色,单凭一个周国就已经压得吐谷浑喘不过气来,换成一个更加强大的齐国会是怎么样?……他大抵也能猜到几分,但这个世上毕竟没有后悔药可吃。
他只是没有想到齐军会来的这么快!
在西垂之地,吐谷浑虽然不怕齐人,但终究是有些麻烦的,齐军出现在洮州城外,也许就是即将爆发战争的前兆,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念及此处,伏允只能仓促下令大军回返,辎重也不要了,一并抛下……底下诸胡虽然不甚愿意,但也只能遵从。
他还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正在等着他……岷州多奇山,其中有一处峡谷,边上是遮阳山,全长约莫七八里,大军在其中穿行,显得有些拥挤。
今天天气尚算不错,可伏允总觉得有些心烦,他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当他注意到前面的道路被乱石和树木堵住,这才明白这种不安来源于何处。
“停下,有埋伏——这里太狭窄了,快向后退!”
源于一种猎人的本能,伏允拨马转身,大声喊道。他周围一共有一千名左右的骑兵,这支部队现在置身于一个狭窄的山谷之中,两侧山崖向中央倾斜挤压,迫使他们排成一车宽的长长纵队。
胡人们看见谷口被堵住,本就惊骇非常,此时也都乱了阵脚,在伏允一声令下之后,便忙不迭要调转马头往后撤走。
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伏允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列列齐军端着弓弩出现在了两侧山上,冷冷睨视下方,几百支弩箭呼啸而下,铺天盖地的阴影宛如飞蝗,几十名士兵未及反应就被射倒在地!
第四百一十七章岷州之战(续)
还没等吐谷浑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第二阵密集的射击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阵、第四阵……
这种毫不间断的连续打击一个照面就摧垮了他们的士气,整个队伍登时乱成一团,在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下显得茫然失措。还未等箭簇射完,吐谷浑军队已经彻底崩溃。
他们不知道齐人到底还有多少人,到底还能发多少箭,他们只想离开这片死地!
原本进退还算齐整的骑兵队变成了一团惊恐的人与战马,吐谷浑人一边发出绝望的叫喊一边朝着后方仓皇地拥去,沿途有很多士兵与马匹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攒成刺猬。
齐人的弓弩少,但却十分密集,威力也十分霸道,就跟牧民驱赶羊群一样,他们试图将吐谷浑人全都都驱赶到一处去。
“不要慌乱,齐人的弓弩少,我们向上冲,他们挡不住我们的!”
伏允惊惶地大吼道,他试图使这支大军重新建立秩序,但他的这番说辞显然很没有说服力,这支还处于半奴隶半封建的部落集团在绝对劣势之中根本凝聚不出一丁点战心来,沐浴在箭雨下的士兵们也根本顾不上去思考,他们只想向后逃窜!
伏允也不是没有忠心的勇士,但他们的骑弓和齐军的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仰射情况下,即便命中,其威力也会大减,几番组织起反击齐射来,无不是在齐军调转火力的猛攻下败退,齐人的弩太强了,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伏允甚至亲眼看到一名亲兵的眼睛被劲弩射穿,血液混合着脑浆就这么溅到他的脸上、身上,就这么瞪大眼睛仰面倒地,连一声惨叫也没喊出来……反击坚持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宣告失败。伏允情知现在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他只能抛弃掉那些无用的想法,硬着头皮随士兵们向谷口逃去。
“中原人不善马战,只要顺利逃出去,在开阔地重整兵力,就还有希望!”
伏允想,同时拼命忍住痛楚。在刚才的袭击中他身中三箭,所幸都不是致命伤。身上那副精良的甲胄帮他挡住了大部分伤害,厚重的盆领与披膊甲胄没让箭镞刺穿皮肤,并未伤害到肌肉、骨骼,如果他和那些连副皮甲都没能配备的士兵们一样的话,怕是早就被射杀!
伏允下了马,挤入人群之中,四周的吐谷浑战士成了他保命的掩体。
齐人的弩箭咬得很紧,他们拼命往前挤,留下了一地死尸,被人和马踩死的人居然比被弩箭射死的还要多!
凭借着自己厚重的甲胄与运气,伏允终于侥幸冲到谷口。但他看到的并不是生机和光明,一队铁骑正在如同碾轮一般,在谷口的平坦地带对着他的军队蹂躏屠杀!
浑身裹甲的齐军用铁鞭和狼牙棒砸在吐谷浑人的头颅上,铁蹄踩过他们的尸体,然后提起马槊冲向下一个挡路的敌人,吐谷浑人的阵型已经破碎不堪……
冲出谷口的伏允刚刚逃出生天,结果面临的就是这样地狱一样的惨象!
“——少主快跑!”魁梧的亲卫铁狼提着粗陋的长矛和齐军厮杀,他的脑袋被砸了一锤,整个人被砸得后仰,厚厚的铁皮头盔凹下一片。鲜血从头顶淌下,很快变得满脸都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头对伏允说:“……少主快跑!不要……不要往西跑,往南跑!”
铁狼一口血从嘴里喷出,将一匹抢来的战马牵过去,伏允刚想接过缰绳,一支利弩从铁狼的后脑贯了出来!铁狼身躯一软,塌在地上,伏允呆呆站着,他看到了一面写着“刘”字的将旗,还有旗下威武肃穆的将军,几个裹着银亮铁甲的重骑朝他围过来。
伏允死死的盯着那面“刘”字将旗,绝望地大吼一声,拔出弯刀来,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向着那个将领冲去。
他避开了两杆刺来的长槊,快步奔向刘方,但那人居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畏惧,他同样下了马,大步朝他过来,伏允挥动弯刀,斩向刘方的脖颈,而刘方甚至连刀都还未拔出。
就在附近的几个士兵大喊着,拼命跑来的瞬间,刘方一个侧身肘击将他打倒,然后手起刀落,将这名吐谷浑王子的脑袋一刀斩落!
大战方熄,整座山谷已经变成人间炼狱,谷中和山包上尸横遍野,几乎没有任何能站立起来的活物,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呻吟声却很少,刘方一身血腥的站在原地,心底一点波澜也没有。副将铿锵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将军,敌人基本已经肃清,我已经让人去岷州报信!”
刘方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但依然坚决摇头道:“岷州我们就不去了,告知他们那边,要他们送些粮食、马匹过来,做好防范措施,战场就不用打扫了,浪费时间,让弟兄们休整两日,辎重也扔掉不要了,我们直接动身北上,在吐谷浑人翻过洮水前将将敌人截住!”
刘方顿了一下,说道:“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我们刚刚奔袭一场,打了一场硬仗,现在又要打?”副将傻眼,有些不甚理解的低头呐呐道:“卑职不是害怕,卑职只是觉得,我们奔行的路途太遥远了,士兵们都很累,需要休整……而且卑职觉得,将军似乎有些过于轻敌冒进了,就算吐谷浑战力低下,但好歹也是一国。”
“我知道,”刘方知道副将并不是怕死,说这番话也是老成持重,维稳为上,因此倒并未苛责,只是说:“战机不可失,前次我们在洮州故布疑阵,虚晃一枪来抢岷州,此战的消息一旦比我们先一步传过去,他们反应过来,知道了我们虚实,我们的处境会很不妙,不如趁现在他还不知道我们底细,抢先一步把他给打了,也省得我们以后麻烦。”
刘方很诛心的补充了一句,“把伏允的脑袋给他们送过去。”
九月末,吐谷浑寇掠西疆,刘方于岷州遮阳山谷口设伏,大破吐谷浑,阵斩吐谷浑王子伏允。岷州之战方毕,刘方又一刻不停,带人渡洮河北上,此时吐谷浑在洮河北面,并不知齐军虚实,刘方趁夜间道往袭之,再次大破吐谷浑,大王子世伏仓惶逃走,洮州收复。
十月三日,兰陵王高长恭向皇帝进了一份奏表,奏表中说:“吐谷浑可汗夸吕不甘战败,顿兵于洮、岷二州,刘方善将兵,有大将之风,与敌军鏖战连日,死伤惨重,依然不退,夸吕只得无奈回返……圣上睿断,三军用命,蕞尔小国逆天而行,徒增笑柄尔。”
在高长恭看来,战胜吐谷浑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因此对此战的首尾并未多加修饰,长安首要防备的目标,该是巴蜀才对。但这封奏章传到邺城,却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第四百一十八章战与和
消息传至邺城,高纬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怒,而是感到匪夷所思。
齐国朝野也都是一种被冒犯了的心态,自北魏入主中原以来,周边大漠、草原上各民族虽然屡有兴衰,但始终无法和中原王朝匹敌,在北朝人眼里,他们的对手永远是南朝,余者根本不足为论,除了一个突厥横扫漠北、西域,势力庞大,姑且还有和北齐平等对话的资格。
可这个吐谷浑是个什么东西,蕞尔小国,也敢冒犯天威?!
朝野上下的愤怒情绪,自不必赘言。
早在朝前就已经有许多大臣、武将上书朝廷要严惩吐谷浑,拔其国、灭其种!
而高纬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会这样儿戏的就做出征讨一国的决定,他找了几个重要大臣商议一番,居然也是主战者居多,其中就有刚履任左相的唐邕:
“吐谷浑仗着自己处于西北一隅,就敢藐视天威,不服王化,夸吕更是兴兵犯境,公然忤逆朝廷!若不加以惩处,我大齐麾下藩国(部族)无数,将来岂不是要有样学样?长此以往,朝廷的威严何在?陛下的威严何在?臣以为,必得立一个规矩,杀鸡儆猴!”
如何立规矩?那自然是刀子说了算。
唐邕此话一出,立即得到一批好战分子的响应……北齐战胜北周之后,这天下似乎回到了昔年魏蜀吴三方僵持的局面,不少人认为大齐虽强,但要在短时间内灭掉其余两国,一统天下,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日。接下来,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局面。
对于一心想谋取军功的武人来说,这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拔尖的一些人,譬如杨素之流早就功成名就了,还有一大堆自付有才无处施展的人还来不及冒头!突厥庞大,暂且动不得,其余诸如契丹之类的部落更是早已经降伏归顺,他们正愁没有地方捞军功,可巧,吐谷浑就冒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战功嘛!
而右相高颎却蹙起眉头,隐隐不悦的看了唐邕一眼。这些粗糙武人打得什么主意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换成其他时候,高颎绝对是不会反对的,但现在北齐刚刚历经两场大战,国力和民生都需要时间恢复,此时再寻衅开战绝不是一个好主意。
因此,纵使百般不愿再得罪勋贵,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谏言:
“陛下,夸吕虽然可恶,但吐谷浑再如何说,那也是一国,和那些全然没有君臣体统的野人是有区别的,不能指望打个两三场就让他们树倒猢狲散……兰陵王在关中,只有五万余人守备,还要防备着周国北上,没有这个能力,朝廷要对付吐谷浑,一定从晋阳、河南发兵,可那样的话,靡费就实在太大了,朝廷恐怕负但不起呀!”
有人不满:“这些氏羌杂胡有甚么好忌惮的?”
高颎面色一板,说道:“你们莫要以为我是在夸大其词,吐谷浑要是真这么好灭,老早就让周国灭掉了,又怎么会从前魏存续到现在?刘宋、萧齐、萧梁都灭了它都还在!
“夸吕虽然狂妄,但也并非愚蠢之辈,据我所知,这位可汗一直在效仿中原王朝建制,吐谷浑在他手中,正是最鼎盛的时期!”
众人默然,高颎所言却是事实,吐谷浑和其他野人拼凑的部落不同,甚至和突厥这种忽然崛起的暴发户也不同,人家是有历史底蕴的。
吐谷浑人先祖原是辽东慕容鲜卑的一支,慕容氏单于涉归之庶长子慕容吐谷浑与兄弟慕容廆争斗,不是对手,慕容吐谷浑遂率所部西迁上陇,止于佨罕,以此为据点,子孙相承,侵逼氐羌,成为强部。屡见于各朝各代的史书之中,并且存续到现在。
当今天下还没有比它存续更久的朝代,但,历史再长,也改变不了吐谷浑蜷缩一隅、国力孱弱的事实,基本上和中原王朝或者北边其他强大部落的战争,吐谷浑都是吃亏的哪一方,在突厥木杆可汗时期,木杆就数次寇掠吐谷浑,逼得吐谷浑只能逃到南面高原上去。
人说“一汉当五胡”、“胡人无百年运”,胡人孱弱、愚昧野蛮、倒行逆施似乎已经变成了固有印象,这种原因是先天的。
他们地处偏远,中原文明很难辐射到那里。一个从小长在蒙昧部落建制里的人,你跟他讲什么儒家大义什么忠君爱国,根本就不现实,就算他们明白这些道理,他们匮乏的物资生活,还有落后的组织制度也根本支撑不了这种雄心壮志。
说吐谷浑文明吧,他有很多部落陋习,没有律法约束,建立了城郭却仍逐水草而居。说吐谷浑人野蛮吧,他们也效法中原官制,国内有王、公、仆射、尚书及郎中、将军之号……这是一个想要进入封建时代却没有成功的国家,里面充斥着种种不协调。
野蛮习俗让他们保持了凶悍、劫掠的本性,国家制度让他们维持了存续。
对付这样一个国家,确实要从长计议……历史轨迹之中,这个国家历尽北周、隋唐、吐蕃数个强大政权的反复蹂躏之后,才彻底淹没了历史的长河之中。高纬可不希望自己的力量被拖在吐谷浑上面,他现在又不要经略西域,这根本就是不合算的,于是表态道:
“高卿家所言有理,事有缓急之分,吐谷浑侵我疆土,虽然可恨,但兴兵讨伐之事,还要缓缓图之。”
说道此处,高纬恨恨剜了群臣一眼,说道:“朕就算不知兵,也晓得这些道理。若是攻打漠北,我们尚有晋阳、怀朔为前站,但打吐谷浑只能从长安出兵,行军千里,将士岂不疲劳?大军付出最多的就是浪费在路上的功夫,这种劳百姓只为全自己颜面的事情,朕是绝对不会做的!”
高颎赶紧道:“陛下圣明。”
唐邕讪讪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高颎昂然道,“夸吕无故兴兵犯我边境,他必须给朝廷一个交代。”
话说的正义凛然,但唐邕及一干大臣仍不免有些犹豫,“洮州原本是吐谷浑的地界,是周国从他们手里抢来的,吐谷浑那里原本就是有说辞的……”
“那有什么?”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排在后排的一人眯起眼睛,从容笑道:“周国从他手里夺走,那就是周国的,周国又被我们打败,洮州自然也就是我们的了,这点难道还有疑意吗?领土争端,要么打,要么谈,夸吕围城仅仅十余日便引兵退去,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敢与大齐为敌。”
一语点醒梦中人。
此人轻描淡写就把夸吕色厉内荏的本质阐述清楚,避开那些琐碎因素,直指核心本质,眼光极其老辣。
众人侧目看去,发觉竟是传闻早已被皇帝冷落雪藏的裴世矩。裴世矩缓缓出列,对着皇帝一揖到底,郑重道:“如果臣所料不错,夸吕求和的使者,已经在前来邺城的路上了!”
漫漫戈壁、雪山间,一张张穹帐点缀其中。
火焰舔舐着青黑的天幕。
氏、羌的各部酋长们,有的蓄着如汉人般的发髻,有的则梳着鲜卑式的索辫,还有的直接头顶剃光,他们云集在此,萨满的男女巫师们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披着羊皮,拖着羊尾巴,头顶羊角冠,戴着人脸面目,应和着鼓点,癫狂地舞动着。
辽东鲜卑迁徙到此处很久了,早已被周遭族群同化,吐谷浑诸部之间并无区别。
当慕容夸吕披着狐皮从穹帐里站出来时,诸部酋长们统统都站起来端高了手中的杯盅,向吐谷浑的可汗表示服从和敬意。慕容夸吕望着西边无边无际的天空,深深叹了一口气:
“齐人杀我子嗣,侵我疆土,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但吐谷浑和大齐比起来实在太过弱小了,大齐一如当年的大魏,他们是日月,他们周围的其他国家跟他们比起来就是萤火,我不愿意再让吐谷浑的儿郎白白死去……与其和齐人硬碰硬,不如蛰伏起来,静等他们衰弱。”
“世伏,”夸吕点了大儿子的名,“我记得你一向爱跟中原人打交道,想必你会更了解他们,我这里有一件事要交给你……”
大王子世伏神色一凛。
“你替我出使一趟邺城,告诉那个皇帝,洮州、岷州,我干脆让给他了,你弟弟伏允的死,我不打算计较了,两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ps:字数有点少,主要昨天发烧,昏昏沉沉的……野外还好难找网,这章好不容易发出来的,没办法,搞地质的是这样的。这本书不会拖很久的,时间线到后期了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