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龙战于野(完)
一队队的骑兵伏在马背上,夹着长矛,叼着长刀……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只看见他们将眼前的所有光线都遮蔽了,如海潮卷起的怒涛,朝着齐军倒卷过来。
大地都在颤抖!
伫立在最前方的步甲同样在颤抖,五千骑兵,已经是北周规模最大的骑军兵团了,北周也不过总计骑兵两万,没有任何一个将领在这种规模的冲锋之下还能保持着平常心态。由于地势的缘故,北齐并不敢在这里和周军展开骑兵军团的对冲,能依靠的作战力量唯有步甲而已。
能挡住吗?
这个念头只在樊子盖脑海中浮现了一瞬间,然后就被他抛到了脑后。现在可是关乎到生死存亡的时候,干就完事了,那里来的那么多闲功夫思考这些?
在魏玄突入大阵的之后,大批骑军随即而至,铁骑撞进长矛组成的荆棘丛林,翻起了层层血浪!无数惨叫和金铁交击的声音碰撞在一起。
自高处,从高纬的视角俯瞰下去,会看见周军如同一把尖利的锥子,突入了进了齐军的阵线,在两军碰撞的一瞬间,给予了齐军巨大的伤亡!
魏玄的冲阵实在太过凶猛,这也使得齐军的秩序,在一段时间之内被摧毁、搅乱,根本成不了建制,只能任凭周军进一步凿入进去……不过到底是付出许多代价建立起来的北齐禁军,即便承受了如此凶猛的进攻,依然在短时间之内恢复了秩序。
各级军官在恶战之际,尚有条不紊的下达指令,率领各自人马归位:长矛兵上前,步甲往后,弓弩手靠向两边……依托有利地势,一层层铺排开来,准备迎击。
传令的人更是扯着嗓子,在乱军从中嘶声大喊:“稳住,不许自乱阵脚,各安其位,乱军心者皆斩首!再坚持稍许,弓弩手准备、步甲向前!”
周军也已经疯狂:“冲,冲!!有进无退,斩杀那旗下的齐将,齐人必溃!”、“不许后退,不许后退!往前冲,摧毁敌军阵型为止!”……在短暂的冲锋,撕开齐军阵线之后,周军未能在瞬间摧垮齐人,战马的速度已经慢了许多,而齐军的步甲正四面涌上,这对于几乎周军而言是极其不利的。
骑兵一旦慢下来,困在原地,战斗力与步甲根本无法比拟,一个长矛兵都可以轻松将他们轻松挑杀,事实上这种局面在齐军提前恢复起秩序的瞬间便开始了……方才穿凿进最深处的几支骑队,在看到层层叠叠压上的步甲之后瞬时傻眼,转眼被淹没在荆棘的海洋之中。
刚才他们还是猎杀的虎豹,转眼就沦为了被狼群分尸的绵羊,不独前面这几支,其余人马也接连遭遇了这种局面,正要扩大战果,一鼓作气将齐人阵线往前推回去,便碰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好似在人生巅峰的时候被人忽然叫醒,原来是在做梦。
周军上下先是茫然了一瞬,然后是深深的惶恐。
毕竟刚才冲锋也仅仅是凭借血勇,论起真功夫来,这群建立还不足两年的军队当然不如齐主从邺城、晋阳带来的北齐禁军骁锐善战,在优势荡然无存之后,就是手底下见真章的时候。
魏玄当然晓得自己正面临的是什么情况,然而他们都已经突入到这里,要么摧毁敌人要么死光,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他只能乘着将士们胸中那股血勇还未散去,勇敢的往前冲!
“魏玄厉害。”高纬在墩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开府仪同三司奚长乐与武卫将军张常山正随侍左右,闻言面露微笑道:“如今这诺大的伪周,也只这一个魏玄。”、“戎马一生,殉国而死,倒也算壮烈。”
高纬摇摇头,不再言语。
此时周军左翼也开始蠢蠢欲动,老慕容又令一支主力前往迎战,同时淡然下令:“告诉杨素,三鼓之后,兵舟齐发,敢早一刻或晚一刻,我斩他的脑袋。”
他的目光扫向前方,魏玄的那杆将旗东倒西歪的,四处移动,但尚未倒下,不亲眼看着这老东西死,他总是感到心里不踏实。几次想要亲自去前军督战,但想起之前早有吩咐过樊子盖,前军的兵力也极为雄厚,也就暂且按下心中躁郁,再度将精力集中在将来的战局上面。
周军冲锋的骑兵不下五千,望之便似海潮一般,无边无际。更不用说,魏玄凿进敌阵之后,还有不少人马源源而来……也就是说,在冲散之后,魏玄尚可以集结起相当的战力再冲击一波。
然而,北齐连日谋划,怎么可能真叫他得逞?老慕容另遣左军迎战,其实等于断绝了魏玄的后路,使得近万周军成为了实实在在的孤军。
在周军再度集结起来之前,早已在一旁窥伺多时的弓弩手再度发力,密集地朝着他们攒射过去,周军顿时被射得人仰马翻……樊子盖等的就是现在!
只见这个将军一言不发,只挥挥手,千余披着重甲的步卒便提着长斧齐整地站了出来。
魏玄遥遥望见,心中便是一惊,周军骑兵还未结成阵势,在此之前,谁敢跟上千步甲步甲硬碰硬?别说冲锋了,战马能跑起来就不错了,此时他们还冒着齐人一轮轮箭雨,跟他们交战那就是在找死,人家也不需要废多大力气,挨个砍过去就能把这群人杀光!
于是,望见这一幕的人都觉得背后一阵汗毛倒竖……不是被冷风吹的,是实实在在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魏玄刚想命麾下四散而走,齐兵便一分为三,将他们四面全部围住。
周军阵内,宇文邕等的有些不耐,前军早就上去了,左军也已经和齐人交上了手,交战一个多时辰了,双方都已经打出了狗脑子,尚无多少好消息传过来。
反倒是周国的开府仪同宗挺,在交战之初便战死,小小的挫了一把周国的锐气……这还不算完,因为紧接着大将军韩明战死、凉城公幸韶被俘的消息也接踵而来。
宇文邕这才察觉到那里不对,魏玄一支孤军尚且跟齐人打得如火如荼,而这支兵多将广的左军却接连传来大将被斩的消息,尤其是焉氏公伊升也被斩首之后,宇文邕彻底坐不住了:“怎么回事?朕托付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三万兵,竟如此不堪一击吗?!”
说罢,便要将右军兵马也压上去,右一军兵马大总管宇文盛苦苦劝谏,道:“齐国不防正面,却袭我左翼,其中必定有诈,陛下应当再观望片刻,不宜贸然做下决断。”
“难道要朕坐视我数万大军尽丧不成?”宇文邕怒不可遏,而后又扭头去询问右二军、右三军的统帅谯王宇文俭、杞国公宇文亮。
这二人胸臆之中并无多少韬略,从眼前这乱糟糟的战局之中也看不出什么来,即便看得出来,也没有这个勇气驳了皇帝的意志,因此话里话外都是顺着皇帝的心意说。
宇文盛气结,坚持不肯遣出右军,君臣之间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此时,魏玄那里,齐国的步甲已四面掩杀而至,杀声震天,其声若雷,震动四野,当先的数百重甲长斧兵涌上之后,直接突入了周军骑队之中,放肆大砍起来!周国骑兵人众尚算不少,但已经失去了机动能力,与待宰羔羊并无甚区别——反正都是杵在原地让人家砍!
樊子盖更是放肆大呼:“莫要走脱了魏玄!”
这一刻,大概是魏玄此生最后的高光时刻,齐军步甲掩上,他兀自领着亲卫酣战不休,手上一杆长矛上下翻飞,要撕开齐军的合围,然而这番努力注定徒劳。
周军上下已无战心,已经开始崩溃,随他冲杀的将士也渐渐死伤殆尽。
魏玄陷入了包围之中,苦战之际,一柄长刀从腰侧捅来,刺穿了魏玄的甲胄,还未及捅入,魏玄一杆长矛捅入他怀中,接着,他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跟上去就是一拳,将人砸翻在地。
“杀!”魏玄下了马步战,张开双手,一把揪住两个步甲的脖子,把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接着单手夺过长刀,虎吼一声,迎面洞穿了偷袭自己的人。
那个甲士凶悍异常,魏玄虽然一刀将其洞穿,但他依旧前跨一步,一斧子砍在了魏玄的肩窝上,周围,更多人一拥而上……
宇文邕在阵前观战,侍卫将刚斩落的首级呈上给他看,宇文盛的头颅被盛在漆盘内,瞪大一双眼睛,好似死不瞑目……
盛怒之下,宇文邕终究选择了孤注一掷,将右军压了上去,但整个战局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在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先是左军崩溃,宇文纯、宇文招被动招架,大将军窦恭战死,越王宇文盛不战而逃(跟前面那个同名,宇文泰第十个儿子),广化公丘崇战死……
不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周国一众文武个个面露悲戚之色,宇文邕尚且咬牙死撑着,直至探马来报,说大军左侧有许多船只正在靠岸。
宇文邕的脸色顿时煞白!
第三百六十二章
潼洛川,两军厮杀,震动寰宇。
周主宇文邕决策失误,斩宇文盛,六军齐发……开府仪同宗挺战死,大将军韩明战死,焉氏公伊升战死,大将军窦恭、丘崇战死,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魏玄为乱刃分尸,周军已然大败,各军唯有宇文纯与宇文邕中军六万人马尚有一战之力。
此时,杨素遣舟楫逆流而上,在周军左侧登陆,周军自此已毫无再战的勇气,勉力维持住的战争天平彻底倒向了北齐一方……
潼洛川、风翼原上,风雪遮蔽之中,一具具尸体以各种不同的惨状延伸出去,铺满了视野,每一个死尸的脑袋都朝着西北方向。
那是长安的方向。
齐军三面兜集,周军拼命死斗,自朝至暮,斩杀周军愈万,流血没踝。
大将军李和被乱军砍成肉泥,余众不敢再战,四散而逃。
北齐骁将贺兰豹子声言披红袍、蓄长髯者既为周主,一路穷追不舍。
此时周主手下只剩三百余众,曾禁得住齐人上千追兵,把他团团围住,一时冲突不得,死伤殆尽……可谁料到这刻意披红袍、留长髯的人并不是周主,真正的周主早已脱逃而走,不知去往何方。
贺兰豹子盛怒之下,将其人枭首,率军往西北追去。齐军追出后不久,树林中走出十几个人来。
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面目涂抹污泥,狼狈不堪,但胯下的马匹都是精良的好马,当先一人,衣衫破烂,颌下被刮的干干净净,还有好几道血口,看面目,是“逃走”的周主宇文邕无疑了。
宇文邕扫视这满地尸首,在大雪天里冻结成冰,不由得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道:
“我关中儿郎二十万,竟尽数葬送于此,悔不听魏玄、破野头(宇文盛本名)之言……今潼关大败,齐人必进取长安,届时大兵一至,我宇文氏国祚何存?”
今日,他经受到的屈辱,比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
先是目睹自以为无敌天下的二十万大军在面前被打崩,然后又被齐军追杀不休。
皇帝仪仗早已舍弃,而齐人兀自在后穷追不舍。
喊一声“穿红袍的是周主”,他便脱衣袍,喊一声“留长髯的是周主”,他便刮胡子。
惶惶如丧家之犬!
这下巴上的血口,都是因为在马背上行动不便,仓促之下只得拿着腰间短刀,一刀一刀将胡须刮干净……几次差点将脖子给抹了,但这生死危急之时,那里顾得了许多?!
好不容易使人假扮自己逃出生天,却根本来不及欣喜……
潼关没了,长安怎么办?长安没了,大周又要怎么办?
宇文邕骤逢大败,一时心乱如麻……他一心想要超越父兄,成就前魏未晋之伟业,但大败之后,这股气焰依然熄灭了,一想到这国破家亡、身败名裂的不堪,他不由得心痛如绞,望着这空荡荡飘雪的天际,想要大喊却一声也发不出来,一双赤红的双目淌着热泪,不甘至极!
宇文纯、宇文神举等一众近臣就随侍左右,望着皇帝的背影,怔怔无言,并无一人出来劝阻。
不是他们不够忠心。
能在此时不顾凶险追随宇文邕左右的人,大概除了司马消难之外,大多人的忠心都毋庸置疑。
实在是在齐人追击之下,大家都丧失了胆气,全成了惊弓之鸟!
众人都在等宇文邕的决断,宇文邕叹息了一会儿,说道:“如今我们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往长安跑,要么渡过洛水,去寻赵仲卿和普六茹,你们以为走那条路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后,司马消难才建议道:“潼关失陷,长安必定不稳,陛下应该尽快回到长安才是。”
“不妥!”宇文神举直接斥驳道:“齐军一定会往长安方向追击,我们若在此时往长安走,与自投罗网无异,臣以为……不如去寻普六茹。”
宇文邕稍作犹疑,显是有些意动,却问道:“可朕刚逢大败,身边并无一兵一卒,他如何能认朕?……朕在潼关与齐人战,三番数次调他南下,他都推诿不来,恐怕早已跟朕不是一条心,与赵仲卿沆瀣一气,万一他起了别的心思,朕该如何?”
“可不去他那里,陛下又去那里栖身呢?从潼关回长安必然会被齐人追杀,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了……不如先去杨坚那里,再从渭曲回长安,一来,齐人在那一处兵力薄弱,防范很宽,二来,杨坚手上尚有军三万之众,即便对上齐人主力也尚有一战之力……”
宇文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他知道,自从兵败之后,宇文邕已然对任何手握重兵的人都不放心起来。
“杨坚在大军战败之时未能及时救援,一定会怕陛下秋后算账……一般的方法肯定不行的,陛下不要遣使先行,径直前往彼处,届时再亮出身份,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陛下是天命所在,大军上下必然归心,杨坚纵是掌着兵权,又果真有异心,恐怕也难回天!”
宇文邕目光闪动,盯着宇文纯看了一会儿,说道:
“朕一向知道堙智突(宇文纯字)的才能在诸王之上,那便听你一回。”
……
华阴,战事虽然不如潼关壮烈,却也相差不多,杨坚与赵仲卿轮流交战,围困华阴,昼夜猛扑,毁堞摧墙,势焰甚盛。
北齐太宰段韶亲自坐守城楼守御,令军士血薄捍城,且慷慨语将士道:“死在今日,我为尔先!”于是勇烈齐奋,呼声动地,无不以一当百。
齐军军士不足,取诸人民,人民不足,济以妇女……搬土运石,补葺城堞,无所不用。
周军更掘通地道,轰陷城垣十余丈,将士乘势欲入,为悍将刘方率甲士出城迎头痛打,局势又僵持下来,一连数日,杨坚二人竟寸步不得前,周军士气大受打击。
然而令杨坚担心的不止这个,自从他知道齐将段德操渡洛水烧大军辎重之后,整个人便开始犹疑不定起来……他还不知道,此时正有一队人马昼夜不舍,直奔而来。
第三百六十三章夺军
如果杨坚会读心术,晓得宇文邕此时所思所想,一定大呼冤枉。
一来,杨坚没有动机:做为关陇集团、大勋贵家族之中的一员,他的实际利益已实际跟周国捆绑在一起了,宇文邕在潼关拼命,他在背后拆台?
以杨坚的智商当然干不出这事,北周完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二来,杨坚目前的本钱也不够他去折腾这些。
他的本钱都是他那“貌似”没有啥政治头脑的老爹杨忠留给他的,说厚其实也厚不了太多,靠着这点家底要造反,是嫌脑袋太铁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扯旗成功,底下人也都愿意跟着杨坚混,宇文邕成功被他篡了,有什么用呢?他打得过齐主高纬不成?宇文邕被他篡了,那他的大义名分在那里呢?
因此,不管杨坚以后是不是会篡位,起码他现在是忠心的……哪怕是被迫的那也是忠心。宇文邕怀疑他造反,实实在在是冤枉他了。
先前宇文邕三番五次征调,他三番五次推诿,也不是因为早怀有异志,而是因为他这边的情况也实在是不容乐观……宇文邕嘴上说得漂亮,打下蒲坂啥都好说,可关键在于,在华阴坐镇的不是臭鱼烂虾、无名鼠辈,而是出了名老奸巨猾的段韶。
杨坚人数虽然多,奈何不是人家对手。至于宇文邕给他配备的搭档赵仲卿,说他能打,他也确实能打,有成长为顶级将帅的潜质,但对上段韶,还是只能说太年轻,遭受过的毒打还不够多,段韶就是来帮他认清社会险恶的,十余日,好几次血战,愣是没有占到啥便宜。
先是让段韶虚晃一枪给骗去华州,到了反应过来是骗局,已经晚了,大军辎重被段德操绕后烧了大半……周军二十多万,辎重粮草多囤积在洛水以南的官仓,这一把火烧得非同小可。杨坚与赵仲卿二人吓得亡魂大冒,急忙回军要渡蒲坂。
一来,蒲坂是破敌关键所在,拿下蒲坂,多少可以将局面再挽回来一些。二来,这二人一时不查,致使辎重被烧,不得将功赎罪?
但这样一来,问题又来了,还是段韶。守在华阴,让杨坚、赵仲卿二人动弹不得。说打吧,段韶坚决不肯野战;说暂且放过华阴,绕道取蒲坂吧,又不敢。
貌似不打也得打,没有别的选择。杨坚、赵仲卿几人合计一下,决定大军就在华阴城下跟段韶耗着,另派一支偏师绕路去抢蒲坂,这样做保险一点。
但绕路却属实是太远了,他们还是倾向于正面强攻,拿下华阴,直接渡河,夺取蒲津渡和蒲坂不是轻轻松松?大军屯驻在合德,日夜不休往华阴猛攻……一开始还是卓有成效的,堪称立竿见影,段韶要做老乌龟,那蒲坂你救不救?独孤永业你救不救?
段韶还真得下得了这份狠心,还真就不管独孤永业死活,任凭多少急报发过去,他也只是按兵不动;另一方面,他们遣出的那支偏军被段韶派人给截杀了,行踪暴露,那自然战机不存,退走是必然的事情……而正当赵仲卿报复性的要剿灭独孤永业的时候,段韶又抽冷子来了一刀。
大军围杀华州,段韶遣军西出兴德津,当时杨坚二人厮杀正酣,齐将段德操、刘方分道杀来,赵仲卿反应也很快,立即下令军中结阵固守,只许放箭,暂不出战,随后亲自披挂阻击来敌,却发现齐人不过数百,一怒之下追击出去,都被齐人弓箭射退……总之,灰头土脸的回营。
段韶这个举动,分明没有将赵仲卿放在眼里,与其说是诱敌,不如说是在调戏……赵仲卿年轻气盛,又向来心高气傲,那里受得了这个?于是赵仲卿彻底跟段韶卯上了。
然后段韶结结实实地教育了他;你大爷终归还是你大爷。
段韶能军,由于早年接受过很多名将毒打、喂招,稳如老狗不说,军事嗅觉同样极其敏锐,十分清楚赵仲卿虽然年轻但不可小觑。
再说,在两军实力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相差也是悬殊的,贸然出战,恐怕一世英名不保,于是敛兵依险,坚壁清野,无论赵仲卿二人如何挑衅,只是不出。赵仲卿稍有绕路的意思,齐军又跟在屁股后面穷追猛打;赵仲卿无奈之下,遣将分头埋伏,自往齐营搦战,齐军依然不出。
总之,任凭周军如何挑衅、如何辱骂,齐军大营自稳如老狗,权当夸奖听了。几日下来,赵仲卿猛然惊醒,入账语杨坚道:
“段孝先可恨!齐人远道来攻,请战不得,知陛下利在不战,必变计困我,于是先孤师悬与华阴,又烧我辎重,偏偏我等又奈何他不得!”
杨坚也喟然长叹:“他悬师于此,若能与其一战自然最好,如能胜仗,彼自退走,蒲坂可得;他若不战,我等日日城下喋血,也难见成效,进退两难!”
“眼下,真正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了!”赵仲卿默然良久,“都怪我等大意,叫辎重被烧,陛下如今也是进退不得,唯有一战了……此战若败,大周国祚难存!”
杨坚也正头疼,怅然不已。半晌,赵仲卿窥见杨坚脸色,复又问道:“此战,吾等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了……只盼着大军能胜,不过,那罗延,此战不管是胜是败,我们要早做打算呀。”
杨坚望着这个发小,面上依然一副古井无波的淡然模样,认真问道:“做什么打算?”赵仲卿也认真地瞅瞅杨坚,说道:“那罗延你何必与我装傻,我们二人为防备段孝先,陛下数次征调抽不出手来,还被人烧了辎重……这样的罪责,陛下腾出手来,岂会不与我们算账?”
杨坚依然面作不解之色,问道:“他找我们算什么帐?他给我们的任务是防备段韶、保障后方、进军蒲坂,虽然没有把段韶消灭,但至少他们威胁不了长安了,这就足以交差,至于是不是要调兵去潼关援助,这虽然要听陛下的,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不会不理解吧?”
赵仲卿白他一眼,而后说道:“陛下是怎样的人物,其他人看不明白,以你的才智又岂会看不明白?”赵仲卿跟杨坚从小要好,深知杨坚胸怀峰壑。杨坚终究在赵仲卿眼神前败下阵来,叹息一声,正要将心中打算托盘而出之时,一声冷哼自帐外响起:
“好啊,朕也想知道,在你赵仲卿眼里,朕是个怎样的人物?”说罢,帐外之人便揭帘而入……宇文邕衣衫破旧,满面风霜,颌下的长髯也被割去,几乎要认不出,但那眸子却依然犀利,俯视着他们二人的时候,如同巨龙俯视着蝼蚁。
杨坚二人瞬时下榻,跪倒在地上。尤其是赵仲卿,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会在此时袭营!当下惊得手脚发抖,战战兢兢不能言语……
宇文邕上前踏了一步,呼啦啦的甲士鱼贯而入,宇文纯等人看着杨坚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宇文邕径直上了帅案,大模大样地坐下,将案上摆着的印信提了起来,眼睛危险地瞥向他们;
“说呀,若朕要算账,你们欲如何?”
第三百六十四章夺军(续)
大帐内寂静无声,宇文邕箕坐在榻上,一手抛弄着掌中的鱼符,一边冷冷地瞥向杨坚与赵仲卿……帐外聚集着许多将官,环立于帐外,并不断有甲士往来逡巡。
虽然没有什么杂乱的人马喧嚣的声音,但在寒风吹拂之下,这股肃杀更加令人惊怖、绝望。
帐外许多将官或许对两位统帅有着敬意,但在陈王等人的有意的警惕注视之下,竟动弹不得,求情的话到了嘴边,却悄悄咽了下去,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将军完了!
众人心中都泛起这个念头。
不但是赵仲卿完了,杨坚也完了……他们悄悄看过去时,只见杨坚埋首于地,倒还算镇定,不过那僵硬的四肢却出卖了他此时的内心想法。
而赵仲卿则更加不堪,甫一听到宇文邕的声音,已是脑子空白一片,待到见到皇帝真容,更是如遭雷击。
还是杨坚及时拉着他跪下,这才没有又多上一条“君前失仪”的罪名……不过还怕多上这一条吗?值此敏感的时期,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都够得上一条死罪了吧?
“臣,臣……”
赵仲卿微微打着哆嗦,脑海之中依旧是一片空白,几次抬头想要向皇帝请罪,却卡在“臣”这个字眼上面,半点也说不出来。额头见汗,只是深跪不起。
宇文邕等了片刻,眸中厉芒一闪,口中轻轻吐出一句话来:“说呀,若朕欲事后算账,你二人待如何?”
赵仲卿更加惶恐,伏地不起。宇文邕又将目光瞥向杨坚,指着他道:“他不肯说,那你来说。”
杨坚喟然一叹,半晌才道:“臣还能如何?陛下托付我等剿除段孝先、渡过蒲坂,我等未能功成,反而还叫他们烧了辎重,桩桩件件都是万死莫赎之罪。
“更不应……与赵仲卿背后非议君上,说出损害臣节的话来,臣不敢辩解,也无话可说,请陛下治罪。”
说罢,他解下了身上的衣甲,下了兵刃,复又拜倒在地,果然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帐内不少人心中叹息,不明白杨坚这是闹的那一出。
方才他们在帐外,将二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赵仲卿话语里明显是蛊惑,而杨坚不管心里如何想,到底没有说出什么悖逆之言来。
要换成是他们,早便将赵仲卿推出去,早早撇清自己了……更别说,傻到站出来,跟赵仲卿平摊了这份责任。义气倒是成全了,可脑袋没了有什么用?
死道友不死贫道,不向来都是官场上捭阖的生存之道吗?众人或者嗤笑、或者叹惋,心里反应不一而足,而司马消难却带着审视注视杨坚,若有所思。
杨坚依旧面色坦然,想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宇文邕的目光也依然锐利,刀子一般在他身上刮着,半晌后,复又冷冷问道:
“你是打定了主意,觉得朕刚刚大败一场,为免动摇军心,绝不敢在这里发落你们……所以,才敢这么有恃无恐,是也不是?”
“朕不妨告诉你,宇文盛阵前怯战,已被朕斩首,你……便是下一个!”
宇文邕抽出腰间佩剑,架在杨坚脖颈上,瞬时擦出一条血痕来。
宇文邕的剑架在他脖子上,表情却是平静而淡然的。亲近的人都知道,皇帝越是生气,越是暴戾,表情就越是平静,便如同平静水面之下潜藏的暗流,不知何时就卷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剑还未劈下。皇帝还在等杨坚的回答,如果合皇帝心意,那他就会平安无事,如果答错一句,下一瞬杨坚就会人头落地。
而杨坚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解释,只是闭目等死。宇文邕蹙眉,厉声喝问道:“朕问你话,你缘何不作声,莫非真个寻死不成?”
“臣之生死,全凭陛下心意,岂是臣可以逆转的?”杨坚立刻又拜伏下去,“不管陛下要臣生或死,臣都只有顺从,岂可自辩?”
“你治军确实有一套,朕一路行来,只见你这里治军严谨,秋毫无犯……要不是神举昔日的下属正在营内,朕恐怕在大营十步外便被砍成肉泥了。”宇文邕不知道为何提起这个。
“我大周将士,莫不是陛下臣子,何人不晓陛下天威,陛下要入营中,何人又敢阻拦?”杨坚说道:“而且,臣也只会纸上谈兵,治军还要靠赵仲卿。”
“你在为他开脱?”
“没有,臣只是就事论事。”
宇文邕面色稍霁,将剑锋从杨坚的脖颈上挪开,又不轻不重地压在他肩窝上,
“你话说的倒是好听,朕很多时候都搞不明白,你究竟是大忠还是大奸……既然你把自己说的忠肝义胆,那朕问你,朕三番四次命你抽调兵马南下,你为何不从?”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这还不是抗旨吗?先前……不是说自己忠心耿耿吗?”宇文邕嗤笑一声。
杨坚正色道:“陛下不在华阴,不晓得臣等单单是为了防备段韶就已经极为吃力,若再分兵,恐怕不用等潼关这一仗,直接便让段韶长驱直入长安了,届时后果臣更加担当不起!”
“如此说来,你非但不是悖逆,反而是加倍贴心了?”
“臣也是连战连败,毫无斩获,不敢夸功。臣或许无能,但臣敢指天发誓,臣绝无二心!”杨坚面色坚毅,宇文邕审视地打量着杨坚,指着赵仲卿道:
“朕明白,其实刚才在外面,你们的对话朕已经听见了,你大概确实无辜,但他却是明明白白的悖逆做乱,你是一军主帅,朕把处置他的权力交给你,你该怎么发落他?”
“按军法,战阵不利是大罪,非议君上是死罪,应当处死。”
“有道理,那便斩了他!”
宇文邕摆摆手,几个甲士上前揪起赵仲卿的衣领便准备拖出去斩首……杨坚一声不吭,做目不斜视之状。他不敢抬头,因为宇文邕嘴上说着斩赵仲卿,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杨坚的脖子!
宇文邕盯了他许久,直至赵仲卿都已经被拖到门口了,这才喊停:
“——且慢,虽然这厮狂悖,但念他父亲战功,他又是年轻气盛,况且阵前杀将,大败士气,朕便原谅他一次,下不为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六十!”
他又看向杨坚,凝声说道:“你是一军统帅,属下犯下大错,你也有莫大责任,他杖六十,你该杖多少?”杨坚立时回答道:“陛下说是多少,那便是多少!”
“你也六十。”
“臣领旨!”杨坚被人拖下去,心里却悄悄舒了一口气。
刚才的那番话语交锋到底有多危险,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宇文邕的那些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尽显帝王城府……看似不经意,实际藏着莫大的杀机,他不断试探杨坚的反应,试图试探出杨坚的真正意图,而杨坚的分寸要拿捏的刚刚好,不能偏离宇文邕的心意哪怕一点,才能堪堪保住一命!
虽然军权被夺了,好歹留下了命不是?
杨坚二人当着全军的面受完杖责,还得一瘸一拐地回去谢恩,司马消难恰巧迎面走来,微笑地与他们寒暄,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赵仲卿不耐烦跟他多说,杨坚也有心事,不好多说,应付了两句就要走,但司马消难接下来一句话,却教他僵在原地。
“今日方知,随公竟有这等心术,前途无量呀!”
杨坚回头望了一眼,无论是赵仲卿还是司马消难,都顿觉一股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司马消难脚下一顿,讪讪地立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杨坚回头的一瞬间,他就是本能的感到害怕。就像……就像是被一头穷凶极恶的吃人恶狼回头看了一眼!
杨坚脸上绽开谦和的笑容,摇头自嘲道:“司马公莫要笑话我,我今日能保住一命,已经是陛下恩宽了,还能再奢求些什么?”
转眼间他又是这副谦和有礼的样子了,仿佛刚才那恶狼一般的眼神从未出现过一样,司马消难目送他们离去,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第三百六十五章天柱折
貌似这场风波就被杨坚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了,可卷入这场风波的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宇文邕未必不想惩治、甚至处死杨坚。
但宇文邕面对随时可能崩溃的大局,本着为大局考虑的心态,终究还是恩宽一面,对杨坚和麾下诸将做出了妥协,只处以六十大棍这样听上去骇人的处罚,而对赵仲卿、杨坚之前称得上“反动”的言谈暂不下任何定义,可谓雷声大雨点小。
不少将官悄悄松了一口气,并无多少政治头脑的他们以为这是皇帝胸怀宽广,心里多多少少存了几分崇敬和感激,在知晓潼关被攻破,大军兵败风翼原之初的动荡军心,也渐渐平复下来……宇文邕心里也是无奈,他知道自己在那一瞬之间许多次动了要杀人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并非无能,而是不能!
阵前杀了宇文盛,他扪心自问,绝不后悔。但此一时彼一时,两军决战,宇文盛拒不出战,不杀就会动摇军心和宇文邕的威望;而值此之际,北周江山摇摇欲坠之际,他要是再临阵杀将,无疑会走向彻彻底底的失败。历史上这样的教训还少吗?
无非又是一场政治妥协罢了!
这种妥协,他的父兄,包括他自己都已经做了无数次。如果不是为了拉拢关陇门阀,全力抵抗高欢,宇文泰何必弄出八柱国那么一个利益集体?以柱国家族为中坚势力的集体,已然大有尾大不掉之势,在他原本的计划里,这也是要必须拿出一个解决方案的。
但现在……他没有这个力量了。
宇文邕悲哀地叹息一声,借着微弱的烛火继续翻阅军报,思考着大周的未来:
只要帝国一息尚存——哪怕只是苟延残喘也好,他也要保证宇文氏的国祚留存。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靠着大败之后已然变得脆弱的皇权是不可能的了,他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哪怕其中就有他不喜欢的杨坚!
烛火摇曳,车外寒风呼啸,蓬雪满天,周军离开华州大荔,往广阳而去……宇文邕只希望这场大雪多少能给他带来一些好消息,起码要滞涩一下齐军的行动,为他争取一下时间,也希望长安那边,王轨和阎庆能稳住局势,成功截击住齐军的锋锐……
宇文邕的笔锋在宣纸上不断书写,将自己脑海里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命令一一传达到长安去,王轨是宇文邕最信任的心腹干臣之一,他一定会不打折扣的实行自己的意志。
宇文邕刚写好一条,稍微审视了一番,似乎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又提笔将这条命令划去……到最后,宇文邕直接一把将宣纸撕碎,单手支在小桌上,扶额不语。
到了现在这一步了,写这些有什么用呢?难不成他能隔着大老远,遥控指挥长安吗?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撤军到广阳,再绕道自广阳渡河回长安!
“只希望赟儿与王沙门不要辜负朕的期望才好。”
宇文邕再度抬起眼时,才惊觉天光已微亮,远处的天边泛起鱼白肚来……此时大军碰巧渡过一条浅流,微弱的天光将大河两岸洗得江月流白,几只在芦苇荡中瑟缩发抖的鸟雀被惊起,振翅远走,不知飞往何处。
长安郊野,一个脸膛黧黑,眉目端方的将军打马巡视战场,河岸上,许多军士正忙着凿破浮冰、拆除渭桥……随着民夫们点燃火焰,堆满干柴的渭桥渐渐燃起火光,逆着飘雪的天际燃烧起来,王轨环伺一圈,对身后一老者叹息道:“国势艰危呀,某便是做梦也未料到,我们会被逼到这一步。”
阎庆抚着胡须,闭目沉思一阵,也苦笑道:
“老夫追随太祖皇帝以来,半生戎马,也没有想过齐人会有打到长安的一天……”
说到这里,二人都沉默了好一阵,怔怔望着渭河面上忙碌的人群。身后,长安城青灰色的城垣还依稀可见,雄峻高大的长安城,似乎也在即将到来的命运之中弯下了腰,透出一股衰败的死气来。事实上,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结果都是有过预计的,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而已。
潼关兵败的消息几乎是跟齐人追击的兵马一同到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对于长安朝野上下不蒂于晴天霹雳,东宫、后宫、满朝群臣俱是惊恐万分!整个长安几乎是乱成一片,等到东宫终于想起这群老臣,紧急召见的时候,齐人的前锋兵马数百骑已经快要到渭桥了。
王轨顾不得太子召见,急急忙忙调集千余人马出城迎战,恶战几场,总算抢在齐人渡桥之前将他们截击下来。
但这还远远算不得长安的胜利,所有人都清楚,更加艰难的时日将要到来了!
齐人的追兵能到长安,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潼关完完全全丢掉了。皇帝宇文邕的二十万大军,已然大败!
这两日以来,长安城内乱象横生,有许多人都在传:皇帝兵败被杀,大周要完了。这一传言使得本就脆弱的人心变得更加动荡,连带着东宫太子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昨日他求见太子,恰巧碰见太子在殴打姬妾,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竟被硬生生殴死。
太子显然是被刺激到了,一边打一边带着哭腔嚎到:“便算是都杀了,也绝不便宜了那姓高的!”转眼瞥见王轨就在一边,又战战兢兢指着王轨问道:“王将军是来抓孤献城的吗?”
王轨好一阵无言,解释了许久,才让宇文赟相信王轨不是来抓自己的,君臣二人聊起国家此时的处境,不由得相对而泣。
待太子情绪稍稍稳定一些,王轨便趁机提出要调动御营、坚守城池,要太子出面安抚人心,要中枢调令让各方刺史前来勤王……宇文赟本就被齐军吓过,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自然从善如流。王轨拿了调兵的鱼符之后,转眼便将东宫严加管控起来。
倒不是王轨有什么不轨的念头,只是宇文赟此人年少,心性又偏柔弱了一些、心思也跳脱,看他在宇文邕离开之后的种种“放飞自我”的行径,便让王轨等一干重臣感到不像是能托付大事。严加看顾起来也好,省的到时候弄出什么事情来,给他们添堵。
好在此事过后,皇帝的信使便从广阳过来了,皇帝宇文邕要王轨坚守长安,等着他前来汇合。王轨刻意将此事宣扬出去,这才勉强镇住了慌乱的人心……
此时,整个长安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齐人饮马渭河的那一日。不过,便算是王轨做再多的准备,这长安城又能守得住吗?
王轨抬头看看青中透白的天空,头一回感到迷茫起来。
随着齐兵大胜,周师彻底败北,齐军的兵锋炽烈到了极点,四面追击,向西夺取了潘驿、向北夺取了沙苑,形势一片大好,宇文氏灭亡就在眼前!
黄河浇灌的沃野之上,数百轻骑正顶着风雪驰骋,人人锦帽轻裘,胯下马匹与背上弓箭都不是凡品,其中一棕眼褐发的胡将嘟囔抱怨道:
“这等大雪天气,陛下有什么差事支使我等去就好,何必亲往……这一片是不是还有残存周军我等都不晓得,万一有个意外,便是砍了我们三族又如何赔得起?”
中间被簇拥着的青年随手抽了他一鞭子,笑骂道:“那么多屁话,你要不愿意可以滚蛋!”
自古丘八怕皇帝,那胡将被抽了一鞭子,也便只能讪讪陪笑,闭嘴不言。高纬一路快马直奔华阴,城关上的士兵远远望见便勒令他们停步,高纬等人言是天使,守军急忙去请长官。
高纬驻马在城门前,笑对左右道:“太宰稳坐此处,殊为不易,朕都不知该如何嘉奖了。”左右都恭维道:“太宰劳苦功高,臣等自叹不如。”
说话间,城门便被打开,高纬笑吟吟望过去,脸色顿时僵住,只见出门相迎者,无论官兵俱是披麻戴孝。
“……陛下!”段德操甫一看清皇帝眉目,便伏地痛哭起来,“家父昨日夜间,已经逝世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国士
城门口,高纬木在马上,下意识紧紧捏住了手中的马鞭,几次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此时,日光偏开,越过城楼,照亮在这一行人身上,但众人并没有感觉到一丝温暖。
大家的心态好半天都没有转过来,连皇帝的脑袋都一阵嗡响。
太宰死了……
忽然就死了?
怎么会?那可是段韶呀,那可是曾经以一己之力量数次力挽天倾的段太宰!之前不是说好端端的还能打嘛……怎么忽然就没了?
显然,这个消息使得皇帝一度心态爆炸,任凭身边臣子如何致哀也置若罔闻,怔怔地坐在马背上,只觉得血液都冻住了,半晌后,才声线发木道:
“怎么会这样?太宰几日之前不是还好端端的吗?……朕明明听人说他身子尚算硬朗,怎么忽然人就没了?!”
说到后面,已经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不知是对谁撒气。段韶之子段德操跪伏涕泣道:
“父亲几日前便已经身子不太爽利,战事又逐渐吃紧,杨坚、赵仲卿步步紧逼,不肯相舍,父亲无奈之下,只得亲上城楼坐镇,最危急的时候,周军一连围攻三日夜,父亲便整整三日夜未下城楼。”
“父亲早年南征北讨,落下不少伤病,怎么受得了这样没日没夜的折腾?……昨夜周军撤离,父亲又命人前往追击试探,疑周军有诈,便又在城上坐了一夜,今日寅时,正与我说着话,忽然就没了生息。”
说罢,段德操复又痛哭悔涕不已。
高纬将一口寒气塞进肺里,而后慢慢吐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雪,丝丝缕缕,伴着凌冽的寒风,冷得骨髓都刺痛起来……这贼老天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先是送给他一场大胜,接着却夺走了他最倚赖重视的干臣!
高纬仰头看看天际,铁青的天穹像极了他此时的脸色。
“带朕去看看太宰。”只是一会儿,皇帝的沉重而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做为一国之君,又正逢灭周的关键时刻,他不得不将一切私人的感情都收起来,以冷漠无情的眼光去审视这个重臣的死亡。
段韶死了,会不会让局势发生什么变化?会不会对军心产生什么影响?等等等等。
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考虑了……
皇帝驱散了所有随从,只留下段德操一个人相陪,走过破败的城门,走过崎岖的城道,沉默着向城楼上攀去,段德操说,段韶的灵柩还停在那里。
华阴城池高峻,西魏之时,王思政为对抗东魏几次修缮,极是易守难攻。即便是如此,高纬这一路走来,也没少看见大战过后的惨烈痕迹,城墙上伤痕累累,城墙下尸骨遍地……一群疲惫到了极点的将士靠在墙根下,满身满脸的伤痕,看见皇帝上来,连忙单膝跪地,头也不敢抬。
“大家起来吧,不用拘礼了,辛苦了,此战结束过后,朕一定重重封赏你们。”
皇帝抬手示意他们平身,而后便没有多余的对话了,接着默不作声,向前走去。
段德操沉默地跟在其后,心底一片沉重,不但是因为父亲的忽然离世,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皇帝此时的反应……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面对段韶那么一个重臣的逝世,皇帝此时的反应都太过平静了,平静的近乎冷酷,让人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父亲说过,陛下会是高氏三代君王最有为的一位,可一个成功的君王却一定要掘弃一切情感吗?不管怎么样,父亲这一生戎马为大齐尽忠,竟也换不来陛下一滴眼泪吗?
陛下纵然如神明一般,可心难道不是肉长的吗?
不管怎么样,这都让段德操心里隐隐有些难受……二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沉默,直至看到段韶的棺柩,这才停下脚步。
“陛下……”段德操刚要说话,高纬便无力地挥挥手,又上前踏了几步,刚好停在棺柩前,他把手按在了上面,似乎想推开来最后再看一看,却终究把手缩了回来:“太宰最后说了什么?”
段德操谨慎地观察着皇帝侧脸的表情,拱手说到:“父亲说,欲击长安,须两路并进,一路自渭南强攻,一路走潘驿过栎阳、泾阳,使他首尾不能相顾,方可奏功。”
“到了那个时候了,还想着国事吗?”高纬目中闪过一丝隐痛,眉头紧蹙着。
段德操又垂首涕泣道:
“……本来父亲不至于此,但昨夜周军脱逃,故意鸣鼓做出要战的姿态。
“父亲闻得周军鼓声,以为周军要发兵前来,便命本部坚守,刘方等人分头行事,命大队人马出城,就地势排布阵列,以待敌军。
“直至周军退走,父亲仍不放心,坚持要待在城上……他本就身体不好,是心力交瘁,活活累死的!”
皇帝叹息一声,又问道:“他还说过什么?就没别的?”
段德操踟蹰了一瞬,答道:“父亲眼里都是战事,哪能容得下其他,若强要说有,也不过一句:‘国士遇我,国士报之’罢了。”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皇帝默然立在原地,翻来覆去地咀嚼这句话,这话出自《战国策·赵策》,豫让说:“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句话是忠贞死节之士的真实写照。
远至诸葛孔明,近至他段韶,无不是这样对君上忠诚之人。
每逢乱世,总会有这样的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哪怕当世、后世之人笑话他们自不量力、螳臂当车,他们也无怨无悔……他们才是一个民族得已复兴的希望所在,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这样忠心死节之士,尽是投机之人,国家会怎么样?社稷会怎么样?
高纬望着面前这口沉默的棺柩,心思千回百转,感慨万千……人常说,人死前会有一瞬间回顾自己的一生,不知道段韶死前在想些什么?
大概想起了高皇帝骗军,六镇流民归顺景从;大概想起了击败尔朱一战之中的军臣奏对……大概想起了两次邙山大战的惊天逆转;大概想起了为陈忻击败的狼狈不堪;大概想起了向高澄讨要美人时的忐忑不安……
他这一生,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有赫赫战功,也曾被人打得狼狈鼠窜,也曾独自一人力挽狂澜,凭得就是那颗对大齐的忠心……可他为什么死了呀?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在胜利前夕死去?我明明马上就要夺取长安了,我明明很快平定天下了呀。
为什么你不肯多支撑一会儿,自己看一看呢?
高纬压抑着情绪,满心郁气在胸中积压,又驻足了一会儿,才下令道:
“太宰棺柩暂停此处,秘不发丧……命令六军,全线出击,不准懈怠,夺下渭南、泾阳、栎阳,三日之后,朕要带着平原王——”他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入长安!”
第三百六十七章操莽
皇帝“三日入长安”的命令一下,最先感到意外的当然便是近在眼前的段德操,其人方才还在心里腹诽皇帝“薄情”,转眼皇帝便给了他如此大的一份惊喜,不过这惊喜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他有些惶恐起来,于是仓促撩袍拜道:
“陛下殊恩,臣感激涕零,纵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只是,只是看眼下形势,周国尚有反扑余力,恐怕不是说拿便能拿下的。
三日入长安,实在仓促了一些,若因此招致我军战阵不利,恐怕我父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请陛下收回成命!“
高纬眼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却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冒进,打了一场胜仗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段德操心里明白,方才的那阵子腹诽,恐怕早便被皇帝察觉了,故而拿话来揶揄、敲打他。于是惶恐道:
“臣不敢,只是……只是……”他撑住了腰杆,暗暗咬住后槽牙,“只是这份方略,实在是太过急迫了一些,大军已克渭南,夺下长安是早早晚晚的事情,陛下何必限定非三日不可呢?”
他抬头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皇帝的表情还是万年不变的摸不清想法,“臣虽然没有打过几场仗,在左相帐下之时,亦时常聆听教诲,晓得没有常胜不败的道理,越是大胜,便越要小心谨慎。”
“呵呵,”皇帝轻笑两声,抬手示意段德操起来,看向他的目光之中没有半点被忤逆的怒意,有的仅是欣慰而已。
“段太宰千好万好,但有一点朕不喜欢……遇事他总喜欢站中间,谁都不得罪,做一个老好人,从来不责骂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人,也自然就少有劝谏君王的主动。而你这一点倒是与段太宰不一样,朕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成为我大齐的栋梁支柱。”
说到这里,高纬的话锋又是一转,“你的意思朕明白,你觉得宇文邕还有咸鱼翻身的本钱,所以才认为朕不宜冒进。可朕自付还是与高皇帝相去不远,他宇文邕却远不如其父宇文泰,朕反倒觉得快一点好,迟则生变!”
段德操听得这句话,本还要劝谏,可望见皇帝沉重的面色却终究沉默了下来,皇帝并不是听不进劝的人……要么皇帝真的是被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要么……除却父亲去世之外,后方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皇帝的命令下达下去的时候,大部分将官都持乐观态度,以目前的形势而言,三日入长安在他们看来还算是保守了一点,也许不用两日,大军便能进入长安了!
与年轻军官相比,一些宿将并没有他们那么乐观,先是渭水边上的几场截击战,王轨让他们看到了北周尚且有决死一战的本钱。
齐军两路并进一路过泾水,并遣刘方与慕容三藏追击逃亡广阳后行踪不明的宇文邕,偏军则屯于渭南。齐军几次乘舟过去,都被王轨截击,浮桥短时间内也架不起来,杨素出奇兵,也原样去截击王轨退路,不料被周国逻骑所探得,计不得行。
同时,却是刘方与慕容三藏二人战阵不利的消息,他们没能截住宇文邕,反而教宇文邕脱逃了出去,据报,周军正在高陵,栎阳还孤悬于齐军包围之中,将陷未陷,正是齐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诸重将更是个个面色肃然,毫无疑问,要取下长安不会太过轻松。而陛下此时误判形势,要全军出击,无疑让他们茫然无措的同时,觉得陛下有些冒进,甚至有些一厢情愿了,于是纷纷上奏谏言。
而最该为此发声的左相慕容俨却罕见的没有发表任何态度,反而有意无意的站在皇帝这一边,这太不寻常了……
杨素咂摸了好半天,这才鼓足胆气前去质问老慕容,老慕容此时正在与诸将弈棋,闲暇如常,丝毫不见大战在即的紧张感,杨素见此眉头微微一蹙,只站在众人面前,略一拱手而后就一言不发了。
老慕容见他面现不满之状,叹口气便命诸将出去,不待其详说,便与语道:“汝之来意,我已知晓。你也别急着骂我,我只说两件事与你听,其一,段孝先昨日已经殁于军中,是陛下下令秘不发丧。”
杨坚神情顿时一凛。还不待其有所反应,慕容俨又伸出一指:“其二,前日,后面就频频有急报过来,你知道是那里来的吗?”
杨素摇头,老慕容面色微讪,苦笑道:“是淮南来的,扬州刺史卢潜亲笔所书,南朝蠢蠢欲动,有遣军伐我之态,王琳已经动身去寿春了,能不能挡得住还看天意……更不必说,辛威回师洛南,玉璧还未打通,随时威胁我大军后路。这便是陛下与我为何如此急迫的缘故所在,现在你知晓否?”
杨素涩声道:“末将明白,只是……不知道为何左相如今又愿意跟我说了?”老慕容倒是面色坦然:“因为你已经察觉到,再瞒着你没意思,毕竟接下来你还有大用。王轨、宇文邕如此布置,你可瞧明白他们想干什么没有?”
提起这个,杨素顿时目露精光,答道:“有些不寻常,王轨要接应宇文邕大军,大大方方出兵迎接便是了,何必把人家悬在高陵,弄个不上不下的……这番大费周章,拼命要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背后定有图谋。”
老慕容含笑点头:“不错,看来陛下倒是没看错人,你小子还真是个帅才,我也是这般想的,宇文邕定不在那里,也不会去那里,你猜一下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
“我大军主力屯于泾阳、栎阳一代,若是我,绝不会去招惹那里,我要打,一定打薄弱点。”
“比如呢?”
“比如……渭南。”
“哈哈哈哈,”老慕容拊掌大笑,“如此一来,是不是都说得通了?我以为大齐就我和段孝先、王琳、斛律光寥寥几个宿将看得出来而已,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起……”
笑着笑着,他逐渐收起了笑容,“夺取了渭南,他只消让人在渭水接着拖延便又能进逼潼关,端的是好算计……哼,雕虫小技也敢来卖弄,他爹当年玩过的把戏,早就被老夫琢磨透了!我才不上这个当。”
“左相的意思是,我们去渭南。”
“区区渭南而已,凭什么他们去了我也非得要去,这岂不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我已经安排好,你不用担心,我们……接着攻长安!”老慕容斩钉截铁道。
慕容俨估计的一点不错,周军明面上和齐军对峙,暗地里却悄悄潜到了昭应,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预料之中毫不设防的城关,而是声势浩大的齐军阵列……当宇文邕看清楚眼前阵势之时,一种眩晕感顿时涌入脑海:北齐不屑于和他玩这种小打小闹、偷鸡摸狗的勾当,就是要凭借强大的国力,一战摧毁周国。
十七日,齐军在下邽鸣鼓,激荡的鼓声当中,登山高地观看齐军阵列的周国文武,莫不有胆寒之色——齐军尽数出城为战,只留些许人马守城,接着就让三军共一万三千人,沿着起伏的山岗列阵,他们的目的很明显,主动要和周军决战。
眼前的齐军都是华阴调来的,都是段韶旧部,尽数在额上系上白色麻带,铠甲的鳞光反射着寒光……他们很娴熟地展开了攻击阵型,长矛兵之后,是数不清的弓弩手,他们按照大军收缩阵型布阵,正中央更有千余重甲兵压后,身披重甲,高大的身躯尽被重甲包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望之生寒。
在雪后的阳光下,威武异常,甲胄曜日。当“段”字帅旗出现在中军之后,周军上下更是乱成一片,连声惊呼道:“段韶来了!”
这支周军接二连三败在这面旗帜下,段韶的老奸巨猾给予他们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浓重了,当看见这支雄壮大军之后,本能胆怯,待看见这面帅旗,直接开始军心动摇起来,以为又是一个必败之局。
宇文邕勒马四处大喊:“不许后退,稳住阵脚,两军为战,正当与他对垒,杀他一个下马威,岂能未战先怯?”
然而这并没有多大用,周军胆气已丧,不敢向前,宇文招只好苦劝:
“陛下,我军潜至渭南,原本便是打算打他一个出其不意,而今碰见这支大军,绝不是凑巧!陛下,齐军兵甲正盛。今日实在是不宜再战了,早早撤离为好,不然我数万大军将尽丧于此!”
宇文邕大怒,怒斥宇文招:“不拔渭南,长安必定不保!汝等如此畏战,惧怕齐人,国家白养你们了不成?岂不知国难之时,当舍身报国吗?!”
“长安已然是保不住了陛下!”宇文纯此时也垂泪苦劝道:“我等率师而来,打的是出其不意,如今为齐军知晓,战机便不复存在……至于长安,再守下去也并无多大意义了,不如听王沙门的话,弃守长安,走蜀道入蜀地,蜀中坐拥天险,人口亦有百万之众,足可支持大周东山再起!”
“退到蜀地,据天险而守,将来又是三国鼎足的局面……便是由齐人夺了长安又如何?长安人口也不过数十万,我们坚壁清野,高纬只能得到一座孤城。”
杨坚也来插上一嘴,“陛下,存人失地,人地两存,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当下保存大周国祚才最要紧,长安只是一座城,代表不了什么!陛下若到蜀地,养精蓄锐,图谋发展,将来一样能打回来!”
宇文邕用一种杀人的眼神盯着他们,但神色间的犹豫已经出卖了他,于是杨坚乘机进言道:“陛下应该马上回长安安排好一切事宜,只求陛下留给臣数千兵马,臣愿为陛下断后!”
司马消难闻言眉心一跳,难以置信地望向杨坚,心里暗忖:
此人居心叵测呀。
若侥幸不死,将来必成操、莽那样的奸雄!
第三百六十八章麻烦
此时,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是快跑,只等着宇文邕一声令下,便心安理得的从这个必然成为绞杀场的地方退走,却偏偏忽略了谁来断后的问题,此时被杨坚主动提出来,大家才恍然想起:
貌似这真的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啊……
于是看向主动站出来做替罪羊的杨坚目光之中,也多了几分好感和善意。
至于宇文邕,宇文邕当然是不想退的,可问题是,他现在的权威已经动摇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此次奔袭过来就是大家本着“捞着就是赚”的心态。
就这,还是宇文邕三令五申才勉强凑足了军心,士兵们好说歹说,才将军心军容勉强收拾好……这种军队其实也就能打一打顺风仗,宇文邕心里也清楚,他自信打渭南这边会是一场顺风仗,甚至,可能是一场翻身仗。
所以当他看见那面“段”字帅旗,和守在这里的一万齐国劲旅之后人都傻了,然后跟着他过来的勋贵和士兵也跟着懵了……
这个时候能打赢就有鬼!看大军现在这乱糟糟的模样,那里是一支百战之师?分明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个个都被段韶吓破了胆子!
宇文邕既失望又无奈,满腔的悲愤可以将眼前这一个个怕死的孬种给烧成灰!
他几次扬起的马鞭,却终究是颓然放下:“那罗延愿意断后自然最好,还有谁愿断后的的?”
无人应答,宇文邕拧起了眉毛,厉声喝问道:
“朕不求你们效死,万一交战不利也可自行退走,只让你们为大军稍做拖延而已,难道这也害怕吗?!”
诸臣仿佛羞愧一般,纷纷垂下了脑袋,但还是无人站出。
赵仲卿面色隐现挣扎之色,杨坚是他发小,情谊深厚,而他本就是性格直爽、莽躁,被宇文邕一激之下,正要挺身而出之际,忽然身躯一震,下意识地朝杨坚看过去。
……杨坚依旧在宇文邕面前保持着恭敬地姿态,微垂着脑袋,从赵仲卿这里望过去,恰巧能瞥见杨坚的侧脸。
杨坚的表情也十分刚毅,仿佛一个忠贞死节之士。但赵仲卿晓得他对宇文家究竟有几分忠心,那一瞬,赵仲卿分明感觉到杨坚正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不要动!!”
照理来说,赵仲卿没必要听杨坚的,但杨坚一提起什么,他还是会下意识服从……虽然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发小,但杨坚从小到大做过的每一个决定,几乎都没有错过!
而宇文邕此时抛出的这个问题,大概……好像,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只是略想一想,赵仲卿背后便冒出了冷汗……
皇帝的目的绝不单纯,如果换成别人站出来,他也绝对不会问这种问题,直接点名就完事了,但偏偏这个时候愿意站出来的只有杨坚!
杨坚是什么人?堂堂柱国,家族实力雄厚,之前还一度有谋反之嫌……
虽然宇文邕表面上是原谅了他,但以这位陛下的深沉城府,心里的芥蒂有没有放下还未可知呢。
此时杨坚站出来,宇文邕表面上赞赏,心里同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种思路,一种觉得杨坚忠贞不二,在这个时候都愿意屁颠颠跑过来挡枪,不是忠臣是什么?
另一种思路:你小子还搁朕面前演呢,貌似忠臣,实际上是跑出来要兵权来了吧?好,朕应了你,朕倒要看看,还有那个毛贼是跟你一伙的!
当然,后一种可能也许微乎其微,但绝不能说没有……赵仲卿悄悄抬起头,果然望见宇文邕瞥来的、饱含深意的目光,赵仲卿头皮一紧,一脸紧张地垂下头。
宇文邕将目光收回,叹息一声:“竟连朕的大将们都不愿意冲阵了吗?看来,朕这大周,果然是要亡了……”
他嘴上叹息,却不知为何却给人松了口气的感觉,配合此时紧张的气氛,让人觉得十分怪异。
“那便是郑译、刘昉罢……你二人俱是朕信赖倚重的大臣,郑译自不必说,与我父有交情,我宇文氏自付对卿不薄吧?“
宇文邕又看向刘昉,”你现在地位不显,却是朕要留给东宫的,将来富贵显赫可期,你明白朕的苦心吗?”
郑译、刘昉二人骤然被点名,也是猝不及防。
讲实话,他二人家祖立过功不假,他们也是靠着余荫混上今天这个地位的不假,但他们本身对大周的这个政权并无多少感情,更别提站出去挡刀子了。
但无奈皇帝已经将他二人架在风口上了,看皇帝这架势,不上怕是直接就被拉出去砍了……不忠之臣要来何用?
于是纵然心中有千般不满,也只能做出“我们愿意燃烧自己,照亮陛下”的悲壮表情来:
“臣等愿往!”
宇文邕大感满意,对着这三人又是嘉许,又是封官许愿的,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待三人各自领了军令下去,刘昉和郑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真是倒霉,好几万人都没奈何得了人家分毫,咱们陛下和那帮满脑肥肠的大王们,不想个聪明点的办法,就知道拿人命往里面填!
“对面那可是段韶,大周上下现在谁敢说能打得过他,咱们上去还不是一样白给!”
刘昉心中忿忿,见四下无人,正说的起劲,倒忽略了杨坚的存在。
郑译瞥见杨坚过来,顿时止住了他的话头,刘昉一脸尴尬,不过杨坚城府也深,只当刚才忘带耳朵,选择性滤过。依旧笑吟吟道:
“二位是担心等下的大战?我看不必太过忧心,照常打一打便行了……”
杨坚遥遥指向北齐军阵,北齐大军正缓缓向前推移,但由于多是从华阴调来的兵,缺少马匹,移动速度缓慢,此时离这边还有十余里,要接触到一起还得有一阵时间,故而杨坚才能有空闲指点江山:
“你们看齐军人人披麻,我觉得没准是齐人死了大人物了,保不齐就是段韶。
“齐军战意虽盛,但多是步甲,少有骑卒,而我们奔袭而来,骑卒却多,我们可以调用的有一千多骑。
“待大军往后退走之后,咱们缠上去跟他们兜圈子,只不与他们交战便罢了,实在避免不了要打,就用步卒上去填一填,寻个空子总能脱身的。”
这番“高论”水平实在是不咋地,连最基本的军事常识都缺乏,你有骑兵,人家的弩难道是吃素的吗?就你那软绵绵的骑射能对这帮武装到牙齿的齐军有什么杀伤效果?
还特么拿步卒上去填,怕不是要白给?简而言之,这场仗是必败的,但很诡异的是郑译、刘昉这二人居然信了……一来,杨坚惯会拉拢人心,看他自信从容的模样,还以为他胸有成竹呢。
另一方面,他们几人现在实际上也没有退路了,不打会被皇帝砍,打的话……
没听杨坚分析,打不过还可以跑吗?
……那就,拼了?
……拼了!
他们果然拼了,然后败了……败得很惨很惨。
想象中的骑兵包抄缠住齐人的局面并没有出现,数千人被齐军碾兔子一样追着打,一触既溃。
杨坚率着骑兵在齐军阵侧游曳,丝毫不敢踏入齐军的射程范围之内吗,一看见齐人的步甲要围上来,便赶紧四散奔逃,如此拖延,却也一路纠缠不休,让宇文邕大军从容逃了回去。
郑译、刘昉二人最惨,被杀得大败溃输,身边的亲卫、部曲也皆死伤殆尽,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歹杨坚有个讲义气的样子,又率着人杀回去,将这两个倒霉蛋顺手捞走……
齐军中军,段德操头系白麻,正望向杨坚逃走的方向,忽然扬起马鞭,指了指远去的“杨”字大旗,淡淡说道:“我总觉得……这人将来是一个大麻烦。”
麾下诸将只以为将军在开玩笑,仗打成这个鸟样,能成什么大麻烦?
段德操只摇摇头,沉吟不语。
第三百六十九章天道(上)
杨坚兵败渭南已是宇文邕预料之中的事,因此宇文邕倒也未曾追究,毕竟是早就许诺好的,杨坚断后便是大功一件,此前种种,一笔勾销……反倒是宇文邕,兴冲冲而去,徒劳无功而回,心中郁郁自不用说。
连夜奔回长安后,宇文邕立即准备起“迁都”以及击退齐军的事宜。王轨戍守长安以来,布置得当,大有名将风采,虽然不说迎头痛击齐军,可也算是有来有回,在齐国重兵围剿之际,能有这样的战绩已算是相当不俗……于是,这又给了他些许希望。
做为一个胸怀大志的君王,从心里宇文邕是不愿意接受逃往蜀中这种结果的。毕竟自坐上皇座起,他便希望有朝一日能一统北方,建立个万世不易的王朝盛世;
而今的现实却是,他的二十万大军……大周腹心几乎全部的力量都被歼灭,齐人的铁马甚至饮马渭北,每日都在对着长安穷追猛打。这又叫自尊心极强的宇文邕难以接受!
要扳回局面,只能寄希望于来一场类似于“淝水”、“沙苑”之类的军事奇迹了,而这希望,也有大半要寄托在王轨身上。
既然宇文泰可以凭借着一两万人大破高欢,宇文邕又为什么不行?毕竟宇文邕的本钱还要比当年的宇文泰雄厚很多……然而是这也注定只能是宇文邕一厢情愿的想法。
原因有三:
一来,抽象一点的,“势”,实际自失去襄阳、南阳、江陵之后,北周便已失去了“势”,等同于被阉割。
西魏东魏乃至北周北齐相互攻伐数十年,在河东河南争夺不休,在夺取了晋南大片领土之后,北齐已实际威胁腹心,料定北周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又出其不意的南下拿下了襄阳重镇,这一战使得大周失去了两百余万的人口和大片肥沃的土地……北周国力大损,直到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无论从军力还是武备来看,北周都不是北齐的对手。
二来,宇文邕和一众勋贵嘴上喊的强硬,实际上现在便是傻子都晓得他要跑,这回不是凭空栽赃、造谣生事,这是有事实依据的!
从宇文邕回到长安算起,只半日之内,达官贵人的家眷纷纷在往马嵬驿跑,车马将南门都堵住了,当百姓和将士都是瞎子?而他现在寄希望于周军能创造奇迹把齐人打回去……世间岂这种道理?
长安是皇帝的,又不是咱们这些苦哈哈当兵的,凭什么皇帝老子跑了还要咱拼命?
三来……这也是最直接的原因。正如之前所说,大周军队的胆气已经被齐人打灭了,不愿意去打一场他们以为“必死”的战争,这一点在之前渭南的一场遭遇战便可看出,竟到了看见一个“段”字便惊骇欲死的地步!
宇文邕纵然想要挽回士气,也暂时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契机……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契机了。
宇文邕怎么想都不甘心,寻来王轨试探道:“朕听说爱卿巡城回来,故而相召,如今军心士气如何,能一战否?白日有敌骑来衅,卿为何闭门绝桥,不使出战?”
王轨从容答道:“士气尚可,只是陛下初还,壁垒未立,将士多劳,所以短期之内弊病颇多……再者城内有四万精甲,恐将士挟怒出城,轻相践踏,所以闭门阻止,不使轻战。正待使大军休整一番,收拾士气军容,然后指定战场,再战一场。”
闻战则喜,这是大军士气高昂的表现。
宇文邕听得此处,两眼放光,又压抑着喜意问道:“爱卿以为,马上与齐人一战,能有胜算吗?”
王轨诧异地抬头看了宇文邕一眼,看皇帝狂热的眼神,晓得他是误会了什么。过了半晌,讷讷解释道:
“……若陛下说的是保全长安,正面击败齐人,胜算是没有的。臣的打算是,撤往蜀中途中,若齐人来追,臣有把握能拦截。”
“朕听说,陈顼北伐了,如此一来,有把握战胜吗?”
王轨感受到皇帝灼人的目光,羞愧垂下头,答道:“没有,臣以为南国打不过淮北,甚至过不了寿春。就算他能功成,陛下又如何敢担保高纬会为淮南战局所动摇,仓促撤走,给陛下可乘之机呢?”
宇文邕眉头一皱,显然对王轨的话大为不满,等了半晌仍不见王轨“回心转意”,也晓得大概确实是无力回天了,于是眸中厉色一闪,说道:
“父兄传下的大好基业,至朕这里全盘朽坏,朕实在是不甘呐!便是败走,朕也不让高纬得意,留个完完整整的长安给他!”
到了如今,长安是非舍弃不可了,宇文邕纵然心中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亦无力回天……只是他所言却也有道理,高纬此时正被麻烦缠身,南朝皇帝陈顼命十万之师渡江北伐,扬州刺史卢潜等人竟抵挡不得,败讯频频传来,搞得齐军高层一阵焦头烂额。
本来陈顼打算任命淳于量为帅,但朝中大臣不少人对此深有异议,而就在此时,此前一力促成南北邦交的南朝尚书左仆射徐陵大力支持北伐,并极力推荐吴明彻任为三军统帅,言:“吴明彻家乡在淮左,深知当地地形、风俗,而以资历、谋略来看,满朝上下也唯有吴明彻能担当北伐重任。”都官尚书裴忌同样极力推荐。
陈顼大感满意,当即下令命吴明彻与裴忌率南朝边军并台军(台城禁军)十万北伐。
黄法氍率部奇袭大岘,卢潜虽然有所准备,但实力不济,为黄法氍所败……就在裕溪口驻扎的骁骑将军贺若弼闻讯大惊,急忙舍弃驻地,又遣军援救历阳,截击黄法氍追兵,“大破之”,历阳之围暂解。
但随即,吴明彻便命程文季率死兵猛攻齐军,拔掉齐军设在水障处的木寨,进围秦州。贺若弼独木难支,特别是齐将长孙洪略战死后,卢潜发的几路援军都为南军截击,于是不得已又暂弃历阳,退往东关……淮南告急!
这几年以来,不但是北齐在积蓄力量,南朝也在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只待齐主西征,北方二朝相互攻伐之际便北上,北齐在淮南布防甚为严密,但南朝大将也不是吃素的,招招都冲着齐军的要害上打。
这显然是有针对的,南朝北伐肯定不是陈顼一拍脑袋突发奇想,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单看他们三路大军齐发的架势,便能知道,这手笔绝小不了!淮南告急!
消息传至邺城,又由邺城传到高纬这里,已经迟缓了近四日!高纬摁下败报不提,笑吟吟对众人说:“南朝背信弃义、自不量力,竟出兵伐朕,被贺若弼与卢潜大败,这等鼠辈,也只敢背后捅刀,待朕平灭周国,下一个便是南朝!”
幸好无人敢出来质疑皇帝,须知这是动摇军心的大罪,因此便算大家心中颇有疑虑,也只好憋在肚子里,只瞒着士兵便是……高纬表面戏谑、镇定,待诸将散去,脸色却渐渐沉下来,锤案大怒:
“卢潜、元文遥诺大名声,莫非竟是庸才焉?朕误用此二人,以至奔败,南人入境数百里,而我竟不能以一矢相迎,可恼可恨!若不早早补救,朕恐怕这偌大淮南,亦未必能长守!”
皇帝的大帐所在,周遭甲士林立,寂无人声,只有皇帝一人在发泄怒火……帐内尚有几名心腹重臣侍立一旁,听皇帝言语,也是紧紧蹙眉。
尚书唐邕等人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未必是真的对卢潜等人心怀不满,于是谏言道:
“卢潜用兵尚算中矩,不至于有大乱。几次小败,多半要算在南朝攻势迅猛,而我大军未至的缘故,时至冬日,河面结冰,致使南兵突入……好在贺若弼、卢潜用兵得法,及时止损,所以暂无大败。
南兵纵然得势一时,也无大碍。历阳尚在,便算是黄法氍、吴明彻亲往,攻下历阳也要一月。朝廷在淮南布有重兵,不可能半点动作也无吧?王琳已至寿阳,以他胸中韬略,足以击退南兵。”
此前定下三日破长安,诸将也信誓旦旦来担保,如今却连栎阳也未下;而今淮南危急,他们又来担保不打紧……皇帝本就肝火旺盛,此时听到这种说辞,不由冷笑道:
“南朝三路伐我,有备而来,我等在此处,正是进退不得,难道凭口舌退敌?若在此久恃,淮南告捷便一切好说,万一不利,军心必然动摇,他宇文邕届时反扑,朕当跳进黄河,聊解口渴呢!”
诸臣当即凛然,一些亲信重臣,更是面现惶急之色,纷纷躬身请罪。唯独左相含笑郑重以待道:
“陛下不必过分忧心,周祚覆灭只在眼前了,此前诸多不顺,只是我方过于轻敌,小视周国群臣……若真叫陛下跳黄河,不仅是我等臣子该杀,连天道也没有了。
请陛下安心,朝岁节前,臣等必破长安!”
(我写的是贺若弼暂弃历阳,不是齐军暂弃历阳,别搞错了。)
第三百七十章碾轮
几天前便说了三日要入长安,却等了三日又三日,陈军都把历阳给围了,长安这边尚僵持不下,难怪皇帝着急上火。老慕容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他依然能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攻下长安,可这也需要时间不是?
一方面,这王轨确实有些棘手,他把渭水的三座大桥都烧了,又遣人日日凿冰警惕齐人渡河。而齐军这边,由于大军时从陆路转进周国腹地,带的都是轻便的小船只,大的战船却是一只也无,偏偏今年冬日特别的冷,河面的冰冻了有一尺厚,好一段河道还需要自己下去先把冰面破了,碰着稍微大块点的浮冰就得沉。
而且,这样的小船只运载效率也实在太低下了一点,起不了半点作用。
杨素也不是没有想过找个偏远点的地方悄悄渡河过去,可王轨在长安方圆五里外都有各个小营,待发现有小股齐人接近,不用他下令,便有斥候组成小队过去截杀……开阔的平原地带作战,分散的步卒绝不会是骑卒的对手,杨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渡过河去的将士被周军截杀,却半点法子也无,只能干瞪眼!
另一方面,栎阳与附近的高陵还未扫平,北周柱国将军王谦依然率着残军负隅顽抗……大雪天气,人马难行,齐军由于后继辎重还未运达不敢轻战。而王谦则坚壁清野,焚烧周边村庄,也不管百姓死活,只不让齐军获得一粒粮食。
王谦搞这一手自有其用意,齐主西征,标榜自己是正义之师,为争取民心,不是说甚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是不是正义之师还有待商榷,不过齐军当真是做到了所到之处秋毫无犯,想必齐主高纬是真的存了几分爱民之心的……不过,这种将周国百姓当成自己治下子民的做法实在是让人十分不爽。
既然这样,王谦也就不再客气了。你高纬不是爱民如子吗?那这渭水以北十数万乱民的温饱、性命你管不管?
王谦只管烧杀抢,至于百姓的死活他是不会管的,他正要将这些人当成牵制高纬的筹码,不但抢夺了他们的粮食,还用出兵将这些百姓如赶猪猡一般赶往齐军大营方向……齐军闻讯东出,被这一群乱民冲击得晕头转向,士兵们碍于皇帝严令,不许残虐百姓,一时被铺天盖地的难民困住手脚,竟动弹不得。
王谦伺机而出,打了齐军一个措手不及,斩级百十余骑后扬长而去。慕容俨与皇帝闻讯后皆大怒,要杨素、慕容三藏合力诛杀此獠!
王谦自以为得计,任齐军来攻,他自与高陵驻军遥相配合,坚守此城。
但王谦千算万算,未算到他未死在齐人左右夹攻之下,倒死在了自己人手里……事情是这样:
王谦此人外示恭谨,实际刚愎自用,性情颇为阴毒。若谈起才能,他也并无几分才能,全凭了其父王雄的战功才晋身高位,其父身陨行阵,特加殊宠,乃授为柱国大将军,袭爵庸国公。
这便是典型的二代。
宇文邕刚败之时,王谦本守着泾阳,闻齐兵大举而来,干脆弃城而逃,谁知王轨这天杀的居然先一步将渭河的桥梁都给烧了,他又转到栎阳,想从栎阳渡河过去,此时宇文邕刚有下落,王轨借着东宫的旨意强逼他留在渭北。王谦一开始犹豫不决,有些想干脆投降齐人,后来又接到宇文邕书信,说朝廷要迁都,要王谦再多坚持一下……
信里面又是威胁逼迫、又是推心置腹、又是封官许愿的,王谦倒也真个动心了,留在栎阳预备防范齐人。王谦坚壁清野,驱逐难民到齐人这边,从短时间内收到了一定的效果,王谦心里也美得不行,想到再有一段时日,他便能从容回返长安,跟着大部队一同撤走,做为保全了庇护长安最后一道防线的功臣,怎么着也能混个上柱国吧?
但这个美梦做着做着便碎了。
不,是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在杨素猛攻高陵、进逼栎阳的当夜,王谦在自己的营帐内被部下亲手杀死,士卒割了他的首级,连夜奔往齐军那里献城投降,齐军诸将甫一听闻,大感荒唐,再令人将首级呈上来传阅一遍,确信这便是王谦了,这才信服,一问缘由,这才明白……原来王谦掌事,对麾下士卒动辄鞭挞斥骂,部下对他早有不满。
王谦无才干、无德行、无威望,典型的三无,偏偏还要残害百姓,更是让营中上至部将、下至士卒都不满到了极点。于是几个胆大的商量一通,趁夜王谦正在熟睡之际,偷偷摸进帐内斩了王谦首级……
这简直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
虽然兵变的全过程也不是无人目睹,不过无一人事先举报,更无一人出声阻止。显然这王谦实在让人心寒,巡逻的人看见了也当做没看到,权当眼瞎了!
杨素一边命人重赏这些人,顺带派兵过去接收栎阳。
王谦一死,高陵的周军也顺势投降,困扰了齐军许久的眼中钉栎阳一夜之间被拿下……当消息传到皇帝那里的时候,皇帝也有一瞬间错愕,随同大胜讯息一起来的还有王谦的首级。
高纬命人打开匣子瞅了一眼,嫌弃地摆摆手令人撤下去。他默不作声地巡视了难民营一圈,默不作声,随同的一众大臣不晓得皇帝此时在想些什么,也暂时不敢轻易开口瞎恭喜……这些日子,由于挂念着淮南战局,栎阳、长安又久攻不下,皇帝的性情愈发乖张、喜怒无常,诸臣可不敢乱开口,免得触了皇帝眉头。
不过攻下了栎阳,绝对是大喜的事情,皇帝为何看上去仍满腹心事的样子?诸臣悄悄挪开了目光,便见皇帝的嘴角悄悄勾起,说道:“好,总算……没辜负了朕这般信重。栎阳一去,长安便处于我三面夹击之下,朕铲除周国,一统南北之日便不远了。”
皇帝一袭玄黑常服,未披大氅,只做寻常文士打扮,虽然稍显瘦削,却被这通身气派衬得气宇轩昂。谈起一统天下的大业之时,更是目光灼人,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尽数烧成灰烬,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朕这里,还有一个匣子,你们猜一猜,这是谁的首级?”
高纬话音刚落,又有一侍从捧着匣子上来,众人犹疑不解,却无人上前去打开看看。高纬回头瞥了一眼,道:
“这是辛威首级,他逃至洛南,被兰陵王兄追上一战斩杀了……不独如此,在此之前,因宇文述之父宇文盛为周主所杀后,辛威与宇文述已经暗生龃龉,此次所以能斩辛威,多半要算宇文述的功劳。他已经上表,归降于朕。”
“所以朕才有这个底气说大业可期,这天下……迟早都要在朕手里统一!”
梁睿、窦毅等做为降臣居然也位列近臣之中,听皇帝这般说,当即奉承道:“陛下真龙也,伐伪周,征突厥,光照列祖列宗,区区宇文氏与那南朝陈顼,不过道旁败犬,想必不会是陛下对手……”
“你们没有明白朕什么意思,你们以为朕东征西讨是为了自己?”高纬打断他们的话,转向另一边,背着手,自顾自说道:“自晋室南渡、神州大地分崩离析以来,已近三百年,此后无数的英雄、枭雄,无不盼望着可以夺取天下,成就一个长治久安、海清河宴的大一统王朝。”
高纬肃立在风雪之中,遥望着南面山河,天地白茫茫一片,寒风肃杀。
他的眼底仿佛闪烁着刀光剑影,数不尽的血与火在他的目光之中演绎,“山河破碎,兵戈四起……一个英雄往往还未能崛起,便被另一个枭雄踩在脚下,所有人……无论士族也好,庶民也罢,都被这时代推向深渊!无数人的梦想和幸福被疯狂的战争机器碾成齑粉……被痛苦强行施加的,是所有人!”
“反正都要有一个人出来收拾山河,完成天下一统的使命,那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朕?所以……朕站在这里,所以……朕来拿长安!”皇帝回身看过去,眸中的杀意不减,戾气滔天,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平淡的。
平淡之中压抑着无穷怒火,就像是在说,‘这东西不该是你的,所以,我来拿了’。
在风中,在雪中,他说:
“宇文邕敢挡在朕前面,朕就杀了宇文邕,陈顼敢拦着朕,朕一样灭了陈顼……三百年了……够了!该结束了!”
此时便连风雪都为之一滞,诸臣纷纷凛然,下意识挺起身来。
皇帝站在着落雪的天穹之下,此时落满白雪的大地上,战火依然在蔓延,此时烽烟未熄,但眼前这个男人站在这里,便仿佛已经为将来的天下,描绘了一个光芒万丈的未来!
二十四日,段德操率军自渭南转战长安,宇文邕、王轨仓促以对,十余万大军渡过渭河,缓缓压向了长安!
苍天缄默,大地无声,近三百年了,这片古老的大地一支在暗淡无光的历史暗夜之中沉沦,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无辜百姓被卷入其中,在金戈铁马下战栗,在战火荼毒下哀嚎!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业的基业建立在苍生的累累白骨之上!三百年了,这混沌长夜终于看见了一丝朦胧的曙光,让它终结吧!
段德操眯缝起双眼,目光越过朦胧的雪幕,无数人影组成阵列,朝这边压上来,段德操轻叱一声,催动着战马缓缓向前……北齐武平六年年尾,战争的血肉碾轮再度运转了起来,挡在它面前的,无论是谁,都将被碾碎!
第三百七十一章胜败弹指间
段德操、刘方等人自渭南西出以来,与周军数战皆告大捷,如今这诺大渭河以南只剩下长安了。
若王谦依然在渭北牵制还好,可王谦现已身死,齐军再无顾忌,正可一股灭了周祚,这是宇文邕等人始料未及的!此时宇文邕正将宗室、财帛迁往马嵬,闻讯大惊,忙询问对策。
北周宗室、大臣与周国利益攸关,生死存亡之际,正该抱团取暖,光宗室那里便有代王宇文达、陈王宇文纯自请出战,王轨更请为长安留后。
宇文邕这才放下心,命王轨、宇文纯、宇文达、杨坚等人率军一万截击齐军,双方在长乐驿交战。先是宇文纯遇齐将刘方,佯败,引齐人追至伏中,杀得齐军东倒西歪,斩首数百级。
还好刘方本来生性谨慎,早有准备,本欲趁势直取长安,见中伏,便知事不可为,也不恋战,杀出重围,退往滋水,并命余众就地结一方阵,抵御周兵。杨坚纵兵环集,随即又有宇文纯过来助战,两军相合,将滋水驿团团围住,并截断后路,奋力猛攻。
战况传至王轨耳中,王轨顿时大惊,使人说与杨坚、宇文纯,要他们立刻退兵,并连声叹气道:
“刘方既然敢孤军悬师而来,想必段韶就在不远,刘方退往滋水驿,正将此前我等诱他深入的计策又还给了我们,杨坚若一战不能尽歼齐军,我怕他将有覆亡之嫌!”
王轨越想越觉胆战心惊,几番挣扎,终究下令全军上下舍弃辎重、战利,快马奔至滋水。
事实果然正如王轨所料,杨坚、宇文纯猛攻刘方半日,却不能破其阵,正等得心内焦灼,忽然闻报说来了许多齐军,正朝着这边四面兜集。
杨坚大骇,急忙出账观望,只见满目望去尽是齐人的黑甲红绦,前军更竖起“段”字大旗,周兵都以为是段韶亲至,一时丧胆……杨坚脸色铁青,说与宇文纯道:“我军胆气已丧,齐人又有备而来,野战必败,不如就地结车阵,以待援军。”
宇文纯一怔,愣愣问道:“若无援兵呢?”
杨坚冷冷瞥来,声色俱厉,“还能如何,若无援兵,你与我便一同殉国罢……你是皇室宗枝,我家两代周臣,尽忠死节就在今日,还有什么可怕的?”
诸将本已萌生怯战之心,听得杨坚这般说,又激起死志来。如果说刘方是钓鱼用的鱼饵,那么杨坚无疑便成了那条上钩的鱼,想要活命,光指望鱼自己争气是不行的,杨坚只能指望会有援兵能赶在他们被齐人一网打尽之前将他从鱼钩上摘下来,这个人只能是王轨。
王轨没有让他等太久,杨坚支撑抵挡不过三个时辰,王轨援兵便到了……段德操遥遥望见那面“王”字帅旗,便知王轨已到,命分散开的大军阵列缓缓回拢,避免为周军骑卒所趁。与此同时,王轨齐军已有了动作,也当即命骑卒后撤拉开距离,换马,结阵。
王轨在阵前逡巡一阵,见齐人甲兵皆为精锐,本不想再战,可无奈杨坚与陈王宇文纯还陷在那边,如果王轨不冲杀过去,明年的今日便是杨坚、宇文纯的祭日。
杨坚、宇文纯死了也就死了,可惜的是那四千精锐战卒,若在这一战之中损失掉,那可就真的是要了周国的老命,多一个人活下来,周国便在未来多一分机会!
这战局果然变幻莫测,半日前还是大胜,半日后便成了大败。可到了这一步了,不战不行了,双方必然要决出一个胜负雌雄不可……王轨命左右军出击,不必管什么“兵法有云”,只要一路莽过去便对了!这个时候,排兵布阵再如何玄妙也没有卵用了,便是要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摧垮敌人!
段德操不亏是段韶的儿子,经过大小十数场血战,已养出了名将之风。只略想一想便大概明白了王轨的意图,只命麾下严阵以待。
右军陷阵营营将见北谷方向周军骑兵往自己的阵势杀奔而来,急忙挨个挥动手里的令旗,手持长矛的步兵向前,刀斧手压后,中间还有不少弓弩手夹杂其间,瞄准周军,各营之间相互配合,看似活动空间还很大,实际已牢牢堵塞住行进间阵型的空隙地带。
段德操、刘方策马居后,在处高地上,监察着整个战斗。
前方,齐军长矛兵,已然将矛头指向周军来袭的方向,布好了长长的后队。
在两军相撞的一瞬间,营将纵声大喊道:“拒!”,随着这声叫喊,轰然声响里,手持长矛的步甲齐整划一地将长矛插入地中,弓背沉腰,前腿迈出半步,用脚抵住枪杆,瞬间,无数杆长矛前指,像一片钢铁编织的荆棘丛林,敢于从中穿过的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亡!
周军没有冲上去,也没有像段德操预料得那样,看到无数枪锋在双眼前晃荡便惊慌失措,向后逃走,而是同样齐整划一地转变方向,擦着齐军的兵锋迂回穿了过去……在齐军收拢如刺猬的之时,周军抬起弩箭,朝着齐军阵地攒射过去。
这分明是突厥蛮子的无赖打法!
“——放箭!”段德操眉头一蹙,大声下令,令旗舞动,顿时,齐军阵型又是一变。
齐军的弓弩手排成几个纵排,朝着周军攒射,无数弩箭拖着轨迹,像是雨点一样,在所有人的头顶掠过,劈头盖脸地射向对方。齐弩威力更胜一筹,不少移动之中的周骑在高速移动之中都被射落马下,人和战马被射中,激发出团团鲜红妖异的血花……
“弩,射!”次一排的弩手们抬高弩机,正步往前,交替了先前“发弩”的那队,又是射出一波弩箭。如此交叠轮射,周军似乎终于承受不起,开始蒙住马的眼睛,不顾一切地冲阵……段德操不明所以,却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威胁,命中军不动,后军向前靠拢。
轻骑冲阵,简直就跟白给的一样,王轨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要干嘛?
段德操料定王轨还有底牌,所以底下那千余重甲兵不动如山,只冷眼看着王轨要如何调兵遣将。但周军仿佛真的是来送死的,真就全无章法,一个劲地往齐军营内猛冲……
这种打法简直同送死无疑,就在段德操几乎要失去耐心,干脆亮出全部实力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在周军送死一般的猛冲之下,右军侧面竟多了好大一个缺口!而周军埋伏已久的重甲骑卒正以迅雷之势,横扫而来,右军人人都开始惊慌起来……
段德操扬起马鞭,咬牙切齿道:“重甲兵压上,斩了那面王字旗,赏千金!”王轨也纵声大呼:“夺了那面段字旗,斩了那旗下之将,赏金千两,保举侯伯!”
双方开始了一番惨烈的厮杀。
杨坚这边,诸将见援兵正与敌厮杀,正热血冲顶,纷纷请战……杨坚摇头回拒道:“齐人中军、后军仍是未动,想来尚有余力,王将军未见得便是他对手,最终还是会败下阵来。
“他来本就是救我们的,现在齐人被牵制住,我们正好可以走脱,若掉头回去作战,只怕王将军与我等一个都走不脱……”
“我们,还是……先走为妙。”
第三百七十二章献城
滋水驿一战,双方自日中杀至日暮,王轨与杨坚等人趁夜遁走,至此,长安东侧再无庇护……段德操虽然击退敌军,但损伤颇重,一番清点下来,竟减员十之一二,他顾不得心疼,急忙命人追击敌军,誓要夺取长安。
是夜,杨素全歼鸿胪馆残敌,修好东渭桥,随时能渡河。
而此时,宇文邕皇驾早已离开长安,只留宇文达、宇文神举等人为他稍作拖延……宇文达现在的心情比秋后的蚂蚱还要凄惶,北周失国在即,恐怕便是太祖皇帝宇文泰在世也无回天之力,他宇文达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平心而论,宇文达出身富贵,怕死乃是寻常,本来不想与长安共存亡,可无奈兵权尽在宇文神举之手,宇文神举决意跟长安共存亡宇文达也无可奈何,几番暗示“皇帝跑了咱们干脆就降了吧。”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宇文神举言辞拒绝过一次,宇文达便十分明智地闭嘴不谈了,但心中憋闷是难免的,也随即有了另一番算计。
宇文达十分清楚,皇帝根本就没把指望放在自己身上,他要借重的只是宇文达太祖亲子、皇室宗枝的身份罢了,不然何必还搭上一个宇文神举?这分明是强压着宇文达,要他“光荣殉国”,做一个宗室表率!
宇文泰亲子殉国而死,听上去光荣是光荣,可问题是,宇文邕做这些安排的时候,根本没有问过宇文达愿意不愿意……宇文达根本就不想死!
宇文邕逃跑也不带上他,现在竟还要逼他去死,这还是亲兄弟吗?
凭什么杨坚、司马消难这种二五仔的逃跑顺序都排在他前面?
越想越气,于是胸中那本来就不多的报国之心便成为了怨怼……不过他暂时没有本钱来反对宇文邕的安排,于是只能表面假装顺从,背地里暗自咬牙忍耐。他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王轨、杨坚兵败滋水驿,走西渭桥退走咸阳,直追宇文邕而去,至此,宇文神举已是孤军悬于长安了。
杨素、段德操四面围住长安,日夜攻城。宇文神举因死保中、西两渭桥不失,不使齐人往咸阳去,率众竭力死战。
杨素佯败,诱周兵来追,宇文神举步步紧逼,不肯相舍,追至半途,宇文神举忽见前面不远处尘沙飞扬,杀声震天,料到杨素援兵来救,索性引兵急奔,回返长安。
可杨素怎会让他如愿?当即悍然一击,周军兵败如山,甚至有兵士弃甲抛戈,塞满道路……混战之中,宇文神举被流矢射中,伤及胸肋,却连声也不吭,只死死攥住缰绳,带着残兵奔回长安。
齐人数百骑追至重元门,宇文神举回身截杀,斩首数十,齐人不敢再追,怏怏回返。
齐兵少却,宇文神举令军士修城,军士不足,召集城内男丁,男丁不足,济以妇女,甚至连皇城之内未被带走的宫人、阉竖也被召来守城,搬土运石,修葺城墙,并亲自率军士日夜巡查,以防齐人攻,倒也有效抵挡了好一段时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安陷落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宇文神举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宇文神举做为宇文邕心腹重臣,本来早就可以逃的,宇文神举心里未必没有点想法,他原本是准备遮护皇帝退走之后再做打算,但时局变化得太快,现在是想跑也跑不掉了,只能坐困守城,至于投降齐主……宇文神举并无此种打算。
宇文神举招得两千精兵,闭城待敌,不止如此,他还亲自坐镇城头,鼓舞僚属,誓同坚守,并言道:“死在今日,我为尔先。”
这番话,若是在平日大战或许鼓舞人心,但值此国家倾覆之际说出来,不过徒增慌乱而已……果然一些不想跟着宇文神举一同陪葬的人偷偷找上了代王宇文达,言明:
“至尊西蹿蜀中,长安人心混乱,无论军士、百姓都已无再战之心,迟早为齐主所取,况齐主自诩正义之师,所过之处分毫不取。宇文神举顽固不化,竟半点也不怜恤生民百姓,我怕城破之日,满城士民将有祸焉。”
宇文达也垂泪涕泣,感慨这国破家亡的不堪,极尽哀恸,随后又表示:
既然皇帝都跑了,我看长安再守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了,都是我宇文氏矢德才导致了今天这一步,为了弥补一下过失,也为了满城百姓的性命,我便是背上千古骂名也心甘情愿。
随后又“为难”表示:要他开城献降可以,但宇文神举怎么办呢?
众人心领神会,双方一拍即合……是夜,宇文达遣人去请宇文神举,说有军国大略要商议。宇文神举连日以来都在城关之上,并不知宇文达与诸士族大姓暗地里的阴谋,虽然并不明白宇文达能说出什么军国大略,但到底还是欣然前往……不过他也并非半点提防也无,也带了五十余甲士扈从在侧。
宇文达将宇文神举诓来,本自以为得计,但又听到宇文达带了大批甲士扈从,不免心生忐忑,不敢再轻举妄动。
宇文神举过来本是与他商议军国大事,但宇文达总是神色有异,说话间也时常顾左右而言他,只一味劝酒,总之,一副心中有鬼的样子。宇文达本就心机不深,心事都写在脸上,不免惹人怀疑。
他又侧耳倾听,大堂之后一片静悄悄的,安静地有些诡异,照理来说不该如此安静的……便算是商议军国大事,不该让人知晓,但既然是吃饭宴饮,总不能连上菜的婢女、仆童都一并不见了的吧?
念及此处,宇文神举一下惊出冷汗,宇文达几番劝酒他都推托过去,然后借口军务在身便要离去,竟不顾代王再三挽留,转身就走……待宇文神举出门而去,宇文达犹怔怔发愣,门客自后堂过来,捶胸顿足道:“大王谬矣,此命悬一线之际,岂容优柔寡断?他寻借口仓促撤走,必是察觉了大王有埋伏等他,一旦让他退回去,定派人来攻!”
宇文达大惊失色,连忙命人去追,并使人报与各家知晓……各家人马一边大骂宇文达不足成事,一边急命部曲去追。
且说宇文神举出了王府,一路直奔大营而去,要调兵镇压叛乱。而宇文达遣出的追兵同样跟在在后面紧追不舍,总算在一寺门前将他截杀、并枭首示众。
宇文神举一死,城中军士无不悲泣,但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二十八日清晨,宇文达洞开四门献城投降,十数万齐军接连涌入,接管了长安,次日,三军缟素,齐主高纬打马入城。
沿途纳降,百姓山呼万岁,一路风光自不必提。
而令人感到怪异的是,紧随在齐主之后进城的并不是那位高氏宗王或亲信大臣,居然是一口棺材,灵牌上清清楚楚写着棺木之中那老人的姓名……
当日,皇帝下诏追赠平原王段韶为大司空,在骊山脚下勒石立碑,以录其功!并命人奋力追击,定要在伪周君臣余孽蹿至散关之前,将其尽数擒获截杀!
第三百七十三章议迁都
高纬得了长安,北周政权实际已告败亡,河东、河南、雍凉之地尽入高纬囊中。
宇文氏失国,各州刺史毫无抵抗之心,俟齐兵至城下,纷纷上表纳降,无有抵抗……皇帝心情大好,雪厚三尺的长安城在他眼里竟也变为了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
自长安北门望去,只见千山皆白、飞鸟难渡,一片雄阔河山在纷纷雪幕之中静默无声。
“朕从邺城到这里,一路西行,见惯了沿途风景。而关中景象,与河东、河北却又不同。
“河东崎岖雄武,河北辽阔肃穆,唯有关中,坐拥数百里秦关,气吞山河!”
皇帝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用手拍着北门城堞,黢黑深沉的目中喜悦难以掩饰:
“朕大前日入城的时候还在想,朕有一日一统一南北,建立一大一统王朝盛世,到了真正要垂拱治天下的时候,邺城再做为一国之都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须知邺城、晋阳霸气虽重,却无王者气象,不是可以稳坐江山的地方……”
皇帝话还未说完,可意思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唐邕眉头一跳,错愕地望着皇帝,心中大叫不妙。果然,接下来皇帝便说道:
“朕看,全天下可以做为都城的,唯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洛阳,一个是长安。”
高纬一席话点出,叫跟随左右的群臣个个惊讶失声,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无措和茫然;
皇帝似乎早就预料到大家的手足无措,一振袖子,将沾在身上的几点零星白雪给抖开,而后负起双手,默默向前走着,也不去看众人的反应,又道:
“当然,前提是要等朕真的将四海都给平了,具体最后到底是洛阳还是长安,到时候可以再讨论。”
唐邕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暗叹陛下真是会搞事情,即便再激动,迁都如此重大的事情,至于现在拿出来讨论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迁都都会附带一系列的权力斗争,这种事他根本就不是说皇帝靠着自己的权威一拍脑袋说定下就定下的事情。
如果迁都,一定会导致很大一部分实权人物的切身利益受到波及,要达到平缓过渡基本是不可能的!
当年那一心致力汉化改革的孝文帝拓跋宏,也是借着南伐的名头,连哄带骗强逼诸大臣承认洛阳为北魏新都,就这,还激起了一大批的人不满,其后遗症居然存续到北魏末期,成为了北魏亡国最直接的原因!
而当初河南各世家之所以唾弃势大的高欢,追随势弱的宇文泰,其最直观的缘故,还不就是因为高欢把洛阳宫室拆了,在晋阳建府,在邺城又另起新都,导致政治中心北移,严重损害了河南各世家的政治利益?
皇帝在此时提出迁都,跟当初孝文帝迁都何其相似?都是不经过商量就要强势定下,先斩后奏,皇帝本来就强势,挟大胜之威后,锋芒更炽,他要在此时强行定下,谁还能阻挡他不成?
正是因为如此,唐邕才忧心!
高欢迁都损害河南世家利益,结果人家帮着宇文泰处处跟高家作对,拓跋宏迁都去洛阳,结果陷入父子相杀、君臣离心的境地。
皇帝要将国都搬到长安,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的就会是河北各世家……在皇帝未统合朝纲、消除北齐的政治两极化之前,各世家是权衡晋阳镇兵的重要力量。
而随着皇帝亲政,越发重用汉臣之后,他们的权势也比从前要更加稳固,已经隐隐压了六镇武勋一头……那么,皇帝这番透露出迁都意思的话如果传扬出去,将引起的震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即便是在场诸臣之中,也有人立即就像出言劝谏,待要开口,却讷讷做不得声……毕竟,该拿什么理由劝谏皇帝好呢?陛下是创业之君,又不是守成之主,自己这些人在他面前唠唠叨叨人家会听吗?
况且……《吕氏春秋》有云,‘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邺城虽然交通发达,沃野千里,但的确不是很适合做为大一统王朝的国都,对各个重要关隘的掌控力都远远不及长安与洛阳。
因此,皇帝要迁都还真就是有正当理由的,便连这些一贯擅长咬文嚼字的人也找不出半点不是来。
正值大家眉头紧锁,苦思对策之时,皇帝又停步指东道:
“关中者,天下之脊,中原龙首也。洛阳者,天地之中,中原之粹也……而北地平州亦是雄城,北陇尽,鸭绿界其后,黄河挽其前,朝迎万方,北方一大人也。”
众人又是一阵错愕,怎么聊着聊着聊到平州去了?那里可是一片荒僻的不毛之地呀……皇帝说到这里也意识到那里不对,赶紧打住,复又叹息道:
“但平州虽好,可现在毕竟胡酋扎堆,人烟稀少,交通也闭塞,倒是可惜了那一片大好形盛地。要发展起来,非得先掘通运河,联络南北,再付两百年之功不可。”
“洛阳位于天下之中,交通发达,物资流通便利,定都于此南北归心,但未免失了锐意进取之意。定都长安……长安控扼关中,雄视中原,又联络巴蜀、陇右、河套,是大好基业所在。”
“但……关中地形复杂,由于战乱的缘故,河南、河东通往长安路途大多失修,交通殊为不便,更别提如果定都长安,关中人口势必暴涨,每年光是运载粮食过来都是一笔不小的靡费。究竟如何取舍,真是让人头疼!”
大齐诸臣面色愈发不好看,而关内诸豪族出身的降臣,人人面上皆有欣喜之色。
看起来,皇帝对长安是颇为中意的,这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皇帝如果定都在长安,对于关中各世家而言,无疑是打了一针强心剂,将此前暗藏在心里的种种担忧一扫而空。仔细想来,皇帝入关之后对北周降臣及各世家大族表露出过于热情的善意,原来根据在这里!
而另一些人想得多一些,不免忧心,以为陛下要迁都,舍邺城而就长安、洛阳,是存了要打压河北世家的意思。
陛下是真心重用汉臣的,这点大家心知肚明,都无异议……但目前北齐朝野皆为河北、河东士族出身的官员把持,大齐又要灭了伪周,正是坐下来分享胜利成果的时候,皇帝忽然又借着迁都的由头,将关中、河南地方的世家也拉了进来,这分明又是陛下擅长的“拉一派打一派”的那一套!
一个朝廷,可以供大家瓜分的权力拢共就那么一点,他们自己还嫌不够分呢,忽然又多了一群人入伙,这不是抢饭碗吗?这么一想,大家都有一种“狼来了”的感慨,神色间也多了几分不善和警惕。
“唉,算了,不想了,实在是头疼。以后再说吧。”
高纬撩起了两边的火便见好就收,免得引火烧身。这事就此打住不提,由得他们去猜、去斗,话锋一转,说起另一桩大事:
“朕入长安以来,诸州刺史、大将无不上表归附,只有达奚长儒与韦孝宽还全无动静,此二人……一个是瓜州刺史,一个是玉璧守将、伪周上柱国。
“都是能征惯战的良将,朕十分欣赏他们,可朕遣使去劝降,这二人个个都没有回应,只是紧闭门户不出,进又不进,退又不退,何意?难道他们不知道朕一怒之下,凭他是何等名将也难逃一死吗?”
高纬眉头微蹙,黢黑的目中闪过一抹冷冽刀光,杀气凛然。
阶下群臣皆声言说达奚长儒与韦孝宽不识好歹,竟敢藐视天威,要出兵讨伐。群情汹汹,唯有窦毅面露凝重之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拜到:
“陛下明鉴,达奚长儒与韦孝宽二人虽有不敬之嫌,但他们恐怕没有举兵反抗陛下的意思,之所以做出负隅顽抗的姿态来,不过是等陛下拿出更高的诚意罢了。”
窦毅刚说罢,便有大臣出来呵斥:“陛下招安他们足见重视了,他们还要怎地?区区亡国之将,犹如丧家之犬,也敢跟陛下讲条件不成?”
窦毅顿时就成了众矢之的,他就猜到会是这样,只垂着头,正要默默退回去,又见皇帝眉头渐渐舒展,轻笑道:
“有理,他二人本是有名声的人,若主动上来巴结朕,难免被世人讥笑诟病……朕既求良臣良将,也得拿出一个诚心的姿态来。”
高纬在阶上踱了两圈,方才停步,斟词酌句一番后道:“这样,朕亲自起草一篇文书,加盖私印,用十三匹快马带着金牌轮番过去请他们二位,这样总算有诚意了吧?”
“假如他们执意不必降呢?”有人问道。
“……若执意不降那便只能灭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皇帝回身,偏头看向众臣,“朕用人不纠过往,你们好好做事,将来立了功自然有出头的机会,只要有功,升迁进爵都少不了你们的。”
阶下诸降臣无不喜出望外,也不顾满地雪水泥污,慌忙拜倒,极尽形容。皇帝立于城楼的檐角下,嘴角微翘,笑吟吟面对群臣叩拜,但心里究竟做何想法,无人知道……
第三百七十四章庆功
高纬提出迁都,自然有他的用意所在,一方面,的确是处于政治的诉求,邺城做为北朝皇都确实已经不合时宜;一方面,他需要关中世家站出来和河北、河东、河南世家分庭抗礼。
高纬极力推动汉化改革,效果显著,弊端同样不小,其中不可避开的就是世家坐大,满朝群臣多是处于河北、河东世家之列,再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三十年朝政大权必然被他们篡夺。
虽然他推动了科举,但现在这个时代,知识毕竟还处于世家垄断之中,即便他不计成本的印书,要彻底打破垄断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寒门到目前为止可以提供的人才很少,高纬需要一个新的强大力量来制衡他们。
试问眼下有那股力量比创建了周、隋、唐的关陇集团更适合呢?
这个集团表面上是鲜卑人在主导,但实际的中坚力量是关中本地的世家、豪强,北周还在的时候他们在北周朝堂一手遮天,现在北周已灭,摆在关中各世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尽忠,和宇文邕一起跑到蜀中去;要么留下来,出仕大齐。
很有一部分人选择继续跟随宇文邕,但更多的选择了留下,甚至为了获取在新朝的政治资本,他们谋划并发动了剿杀宇文神举、献出长安……这便让高纬更加直观地看明白了这些本地豪强的力量……
可以这么说,这些人展露出来的力量远比高纬想象之中的要强,让人心生忌惮。
高纬一度起了杀心,欲除之而后快,但理智让他不得轻举妄动。
大齐攻取了关中不假,但须知占领和统治完完全全就是两码事,这些世家在关中经营多年,掌控的力量囊括方方面面,高纬要想统治关中,与他们合作、拉他们入伙是最佳选项:从小的角度看,可以让他们充当兑子的棋子,防范世家坐大,还有的,让他们协助高纬将一团糟的局面重新收拾起来,全天下只有他们这些地头蛇才能办得到。
不管于公还是于私,拉拢他们都是很有必要的……高纬在奏章上写下最后一笔,疲惫地抬起头,夜雾浓重,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木格,斑斑点点的洒在地上,像破碎的蛋壳。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有内侍跪伏在阶下,几个宫婢端着热水准备为皇帝擦拭手脚。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眼睛停在左手边一份帛书上,上面记载的是近期的淮南战事,还有许多朝中见闻,一行行字写得方正端肃,但言语中透出许多稚气来,这便是太子从邺城递来的“家书”了,高纬想笑一笑,却一点笑不出来……连摆在那里当个摆设的监国太子也忧心忡忡起来,可想而知此时邺城朝野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须知,单单高纬这一路,邺城那边要保障数十万大军的粮草的运输便已经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再添上一个淮南战祸了,一堆麻烦事!
王琳到了寿阳,第一件事就是将卢潜给换下,直接夺了兵权。但由于南陈攻击太过凶猛,南朝大将眼光毒辣,专挑北齐军的七寸打,使齐军疲于奔命,首尾不能相顾,劣势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挽回,邺城朝野就指望着王琳打一场大胜仗给提提心气呢,结果王琳居然拒不出战,也不管秦州死活,收拢兵力退至寿阳,并明言:“吴兵甚锐,宜长策制之,慎勿轻斗。”
当时合州被黄法氍攻破,吴明彻大军进逼寿阳、秦州,尤其是秦州,已经可谓岌岌可危了,这种时候王琳居然来这个?
这实在让朝野上下感到万分恼火!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那么一份官话连篇的“家书”,估计也是朝臣撺掇着太子,有意试探皇帝的反应,高纬有些生气这小子毫无主见,又有些生气他现在学的官话连篇的。不过看到信的最后面,小胖子朝岁节问父皇安,说陈娘娘现在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说很久不见阿爷很想念……这又让高纬稍稍欣慰了一点。
高纬微笑捻起笔,对着宣纸,落笔写到:“你年纪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懂,政事问祖相,家事问你母亲,多看,多学,少说话。”高纬看了一下,又添上几笔,“我这里一切都好,勿念。”
其余的便没什么可写了,随着岁月增长,即便心里再如何关心,很多情感也难以宣之于口了。
高纬让人收好,发回太子那里去,随后又另取了一张纸,这次措辞严肃了许多,是写给朝臣们的,“将领在外征战,君命有时尚且不能顾及,巴陵郡王退守寿春想来自有其道理,你们只全力支持就是。”
高纬略一思量,又下笔写到:“寿春是古都会,有淮河、汝水环绕,地势险要,控制黄河、洛水,对我大齐至关重要,丢了那里都不准丢了寿春!知会王琳、皮景和,要他们尽全力!”
……一笔写完,高纬投笔正准备歇息,殿外忽然又有人急匆匆上来,听通报,是大军追击宇文邕终于有了重大斩获。高纬顾不得休息,忙命人呈战报上来。摊开一看,喜忧参半:喜的是咸阳被齐军攻破之后,齐人长驱直入,几无敌手,周兵毫无战心,被齐军一路克至扶风,宇文招一箭不敢发,竟临阵脱逃,被齐人掳走王公贵眷百十余人,其中便有北周皇后阿史那氏。
忧的是,终究是让宇文邕走脱了。
到得此时,宇文邕的逃跑路径已经清晰明了了:他从长安出发,走东、中路渡河去咸阳,然后去金城、马嵬、扶风、陈仓、散关,一路窜往蜀中……慕容三藏遣数路追兵都没能追上,大军刚刚攻下扶风郡,就听派往陈仓的斥候回报说看见北周皇帝的仪仗、车马往散关去了。
散关也是天下有数的险关,凭着慕容三藏这区区三千不到的追兵怎能攻下?佯攻一阵后死伤颇多,无奈之下,只得将掳来的周国皇后并王公贵眷押解上囚车送往长安……宇文邕现在的心情想必很糟糕,但高纬的心情更加糟糕,原以为此战过后周国也就吹灯拔蜡了,可老天爷吊着一口气不肯让宇文邕落网高纬也没办法。
他在这里来拖延的够久了,北齐家底再厚,四十万大军人吃马嚼许多天现在也差不多了,淮南又告急,不回去还能接着再打下去不成?
高纬心里也颇多忧虑,终于决心班师回邺都,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做一下安抚人心的工作。
于是在朝岁节后第十八日,皇帝下诏在长安太极殿摆宴犒赏群臣,自古以来交情都是饭桌上吃出来的,皇家拉拢臣子也不例外就是这一套……长安的这个时候人口才四五十万左右,周国的经济状况自然也不是也别好,起码就宫殿规模来说远远不及高湛修的那些宫室壮丽、雄阔,但这个时候没人会计较这个,大家都等着看皇帝是不是有什么新动作或者新意向。
故而大家都不敢缺席,连周国的一众降臣也带着家眷早早到场次第落座,不但是窦毅、梁睿、宇文述等人,便连原北周齐王宇文宪也列座其中,宇文宪还是那个宇文宪,孤高不群,但已经憔悴不堪。
他被高孝珩俘虏,特地压往长安,为齐主的庆功大宴增光添彩……听着靡靡舞乐,望着四周景致,这宫宇形容未改,却已经换了主人,宇文宪念及此处,不免心中悲痛。
事已至此,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他一杯又一杯喝着闷酒,聊以驱逐胸中苦痛……皇帝冷眼睇着众人反应,却是笑容和煦,连连劝酒,甚至有人下场跳“胡璇”,赢得满堂彩,气氛渐渐达到顶峰。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大声喊道:
“光我等为陛下庆贺犹嫌不够,还得有一国主母来一舞助兴才好!”
此话一出,满殿顿时寂静,纷纷扭头看向周后阿史那氏,只见她顿时脸色煞白,满脸都是惊慌与被人羞辱的无措,低眉半蹙,泪眼微红,一种娇愁之态使人心生不忍。
高纬听说宇文邕不喜欢自己的皇后,以为此女容貌丑陋,没料想一见之下竟是与预料不符,不由得有些错愕。待反应过来之后也不作声,又是面上带笑,冷眼旁观事态发展。
士可杀……不可辱!
宇文宪将掌中杯子捏得咔咔作响,几乎就要立即站出来与那人拼命,但还未等他起身,便有人脆生生应答道:“陛下容禀,她也是一国主母,不当受此折辱,望陛下稍稍顾全!”
满殿上下又是一静,何人如此大胆?!
高纬移目看去,只见一穿着鲜衣、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竟快步走出,随后郑重其事拜倒在地。
群臣一时失声,高纬看着这跪伏在阶下的小小一团也同样一楞,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而列座席间的窦毅夫妇心几乎都要提到了嗓子眼,脸上顿时毫无血色!
第三百七十五章名门佳女,当配吾儿
殿内寂寥无声,落针可闻,在场诸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盯向那于阶下拜倒的女童,玩味者有之,愤怒者有之,种种情绪不一而足……窦毅夫妇几次抬手要传召女儿回来,却一句也作声不得。
该说什么呢?说女儿年幼,不懂规矩,企盼皇帝恕罪?
窦毅还真想这么干,可这件事绝不是一句“童言无忌”便能轻轻松松带过的……要知道窦毅本就是一介降臣,又是北周宇文家的女婿,迎娶了北周襄阳长公主,皇帝对他加以礼遇不予追究牵连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更不用说,皇帝在听说慕容三藏俘虏的一众贵眷之中有窦毅的妻子儿女后,也不管他们北周宗室的身份,悉数遣送回来,好教窦毅一家团聚。
只这两条,便足以叫窦毅感激涕零,便是立刻效死马前也在所不惜。
尴尬便尴尬在这里,皇帝对他们一家如此厚恩,他的女儿竟敢不顾皇帝心意为周后阿史那氏说话,群臣会如何看,陛下又会如何看?
所以窦毅此刻是又惊又惧,指着女儿背影,恨不能立刻拉她回来,捂住她的嘴!
可拉回来有用吗?火已经点着了还能铲个沙子一盖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
“我真是迷了心窍了,带谁来不好,偏偏要带她过来,这下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收场?!都是我平日里溺爱太过,娇惯得她无法无天,当初若是严加约束于她,她怎会不分轻重的站出来为周后说话,”窦毅的心凉了一大片,又心里恼恨到,“我窦家一家老小性命竟比不上你这舅母的颜面?这下好了,全家都要被你这孽障害死了!”
南北隋唐士族传承,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人伦亲情反而淡薄,窦毅再如何宠爱自己女儿,也不会坐视她毁了窦家!
但令他感到极其无奈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便是想强拉女儿回来,也不敢有丝毫举动,于是只能坐在原地干瞪眼,着急冒火低喝道:“惠儿,你在做什么?还不向陛下磕头,赔礼谢罪?!”
还好窦惠不过还是六、七岁的孩童,斥责两句让她主动请罪,也许这事也就大事化小了,陛下即便心中再如何恼怒,想必也不至于跟一小孩子计较什么,最多就是斥责窦毅管教无方……而后,窦毅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他窦毅的女儿冒犯了陛下,一个搞不好,为了保全窦家,他只能主动清理门户,以示忠义了!
“惠儿,快给陛下谢罪!”想到这里,窦毅又是惶恐又是痛心,神色也愈发严厉起来……而那女童似乎对父亲的命令置若罔闻,在阶下重重叩首,说道:
“小女不是为我舅舅打抱不平,大周难挡陛下锋锐,一触既溃,不正证明陛下是天命所归?小女只是觉得,我舅母一介弱质女子,从来只闭在深宫之中,诸事不晓,何能承受得住陛下赫赫天威?
“虽然我舅舅失国南逃蜀中,往后只能守着一隅之地苟延残喘,可他毕竟还是周国之主,我舅母也仍是一国主母,陛下放纵群臣有意羞辱国母,只怕惹人非议累坏名声,请陛下明鉴!”
说完,她又一板一眼地跪下叩首,窦毅此时的脸色早已跟纸一样苍白,手脚发冷,急忙起身请罪,重重拜倒在地,叩首不止,嘴里称道:”臣管教无方,小女出言无状,还请陛下降罪!“
窦毅背后早已冷汗如瀑,伏在阶下战战兢兢不敢作声……高纬从皇座上站起身来,环视左右,深深叹了一气,复又将目光投向这父女二人,一步步下了御阶,说道:
“朕原以为朕付一片真心待人,一样能收回一片真心,现在一看,是朕一厢情愿了。许多人在朕这里做臣子,心里还惦记着宇文氏,乃至于不顾朕的意思处处维护。”
高纬冷冷瞥向窦毅,面上难掩失望之色,窦毅手脚发木,刚想出声辩解,又见皇帝摆摆手叹息说道:“窦毅,关中出身的诸臣之中,朕最器重你,因为你与梁睿是第一个投降于朕的大将,朕知道要治理好关中离不开你们,因此优容有加,至于你们曾经是周国臣子的事情,朕完全不放在心上,只要你们从今往后效忠于朕便好。”
“可你既然已经是我大齐臣子,现在又放纵女儿处处为伪周说话,何意?莫非是欺朕钢刀不利吗?”
皇帝语气漠然,完全听不出喜怒,窦毅心中越发惶恐,正待要说话,又听窦惠开口说道:
“陛下容禀,臣女不是在为大周说话,臣女说这些,恰恰是为大齐考虑。”
“——惠儿住口!”可怜窦毅接二连三被人打断,终于开始崩溃了,他已经决定不能再给这孽障开口的机会,不然全家必将似无葬身之地!只要能保全一家老小,哪怕是让他不顾体面抱着皇帝大腿撒泼求饶也在所不惜!
但他还没开始说话,便见皇帝一个眼神过来,让他闭嘴,而后皇帝饶有兴趣地盯着小姑娘问道:“如此说来,你家不但不是反复无常的二臣,反而是对大齐忠心耿耿的忠臣了?你说你是为我大齐考虑,朕倒想听一听,你是怎么个为大齐考虑。”
“……”窦毅只得闭嘴,窦惠仍然跪伏于地,不曾抬头,却是吐字清晰,不曾见半点慌乱,从容对答道:
“陛下容禀,虽然我舅母现今已是陛下俘虏,如何处置本该全凭陛下心意,不该由臣女插嘴,但我舅母身份特殊,陛下即便痛恨宇文氏,也不该折辱于她,不说锦衣玉食,但最起码的尊重却该保全的。”
“尊重?你以为要是今天是宇文邕灭了朕的国,他会善待朕的妻儿吗?他怕是巴不得让朕的妻妾操持贱业养身呢!”皇帝怒极反笑,身上陡然升起一股泰山般的气势,高家骨子里的暴戾瞬时锋芒毕露,“先前他不是还说,他要是能灭了朕,便杀尽朕的子嗣,使朕妻妾儿女尽数为奴为娼吗?那你说,朕凭什么善待他的妻子?”
诸臣看得目瞪口呆,皇帝居然火气如此之大,跟一个小姑娘卯上了,窦毅这完全就是要被株连九族的节奏啊!窦毅此时早已心灰若死,瘫倒在地上……皇帝盛怒之下,岂是这区区一个小姑娘承受得住的?
她也只是勉力支撑不倒而已,没有被当场吓哭已经是不错了,但窦惠从出身起便不同于寻常女子,刚毅果敢,虽然早已被吓的眼泪汪汪,为家人也不得不哽咽应答道:
“……礼法如此,古之圣君要坐稳天下,须王道霸道并行,只靠威慑岂能如愿?陛下纵然身怀大略雄才,是天命所归,扫除天下指日可期,但稳坐江山之后该如何维持大业呢,无非靠礼法而已。”
高纬目中闪过惊奇之色,面上依然杀意不减,冷笑道:“礼法那一套是汉人的东西,你母是周国襄阳长公主,宇文氏难道不是匈奴胡种?他都不尊重什么礼法,难道要朕去相信?”
诸臣现在都已经看出点不对劲了,都面色古怪起来,凭谁也知道,皇帝虽然霸道惯了,但却是最讲礼法规矩的,他搬出这些话来去恫吓一六岁小丫头是何意?
若说只是不爽她接连出言怼自己,存心要吓一吓她也实在太缺德了……
“正是因为宇文氏不尊礼法,无天子气度,所以得天下的人不会是他们,而是陛下!”小姑娘郑重说道,皇帝瞪着她好一阵,忽然朗声大笑,指点着她对一脸懵逼的窦毅说道:
“……果然是名不虚传,你这女儿教得好啊,可惜是一个女子,若身为男子,只怕将来要羞煞天下男儿!”
窦毅一阵目瞪口呆,不明白皇帝为何忽然之间又变了心意,更不知皇帝那句‘果然名不虚传’从何说起,难道从前陛下就听说过自家女儿吗?
“对了,这丫头今年几岁了?”皇帝忽然又问了一句。
“六……六岁,快七岁了。陛下……?”窦毅依旧懵懵懂懂。
皇帝满意颔首,“嗯,正好比朕的太子大一点,这般名门佳女,当配与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