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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拙眼     北齐帝业txt下载     北齐帝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六章猎虎(一)

    中军大帐内,慕容俨一身戎装,按刀立在沙盘之前,默不作声。

    时至今日,一场决定着一国存亡的战争已然不可避免,齐军若胜,北周国灭,齐军若败,北周还可得十余年喘息之机……然北齐君臣上下志在天下一统,如何能容忍失败?

    天上的星星随手可摘,但站太高了,也容易掉下去,此战……再如何小心谨慎也不为过!他看着眼前局势,周军的军队已经将要触碰到齐军最后一层心理防线了,而潼关的魏玄、梁睿,还全无反应!

    “……你们看,梁睿和魏玄何时会出兵啊?”沉默了许久,老慕容忽然问道。

    在场诸将纷纷从战局之中回过神来,樊子盖嗫嚅一阵,说道:“末将一再刻意放缓攻城力度,意图便是引诱他们出来,但他们不肯上当……”

    “不是你的错,”老慕容摆摆手说道,“我军势大,他们暂时不敢正面与我交锋,也实属寻常,如今周国趋兵长逐,我估计,肯定会有人按捺不住,那时才是我们的机会。”

    杨素看看老慕容,又看看沙盘,说道:“末将所见,只怕未必……我军在此足有二十万兵,皆为精锐,可自周国大军一到,都是在撤退,选择暂避锋芒。魏玄是老将,不会看不明白的,只怕不真个等到看见周国旗帜,不会轻易出来。”

    谁料老慕容只是轻轻一笑,对此并不是很赞同,摇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换成我我也不会轻易出来,但你们想了那么多,唯独忽略了一件事,他是魏玄,这个老匹夫打仗可是不怕死的。”

    哪怕放在猛将如云的东西两魏并立的时代,他魏玄……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不知是不是这样强劲的对手激起了他的战意,老慕容目光愈发炙热起来,轻轻呼了一口气,“他不会退,从前不会,现在一样不会!”

    大帐内的气氛一时凝重,显然他们都知道魏玄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仅凭一己之力,拦住了北齐西征大军半个多月,这简直匪夷所思!

    在场那么多将领重,只有杨素跟魏玄战过,可那也多半是取巧,运气好也是一方面,面对这个西魏时期遗留下来的老怪物,没人敢说自己有绝对把握可以拿下。

    但慕容俨何尝不是老怪物?

    慕容俨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我让你们在潼关西边再起几座城,你们起好了没有?”

    “启禀左相,城池已经修葺好,兵械、钱粮、攻城器具,一应俱全!”

    慕容俨满意地点点头,“东边一座城,连着浮桥和禁沟、潼河尾端的一处港口,西边几座墩台,连成一条直线,把周国前驱都挡在外面……主力一边等着,再放一些周军进来……”

    “左相,周军近日速度放缓,应该是有所警戒。”

    “来的时候不警戒,现在察觉到,知道我围着潼关,蹲在这里,就是准备吃掉援军又有什么用?我逼着他们打,他们能不打吗?”慕容俨斜乜了那人一眼,语气微嘲:

    “到了这一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就算他们知道我们在耍花招,他们又能怎么样,难道他们还能打道回府,带着十几万大军又回去?那跟等死有什么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沙盘边框上,沉着下令:“外部继续收缩,放周军进来,那几处墩台与港口要坚守,潼关该攻击还得攻击,都不要松懈,好了,都下去吧。”

    即将落幕的太阳给潼关城楼上蒙上一层血色,梁睿伏着垛口往下张望,可以清晰看见海潮般的流火队伍正在缓缓退回齐军大营之内,城上城下都是破碎的残尸……

    士兵们蜷缩在垛口底下,沉默着,在黑暗中舔舐伤口。战争实在是太残酷了,从早上开始,西城墙就成了齐军重点关照的对象,齐军不顾伤亡惨重,不知疲倦地进攻着,一次又一次组织百人队,不知疲倦地轮番攻击,用尽各种手段爬上城墙,和守城周军展开殊死搏杀……

    在齐军疯狂的攻击之下,潼关一度出现失守的危机,一个垛口的周军士兵被杀光,齐军乘虚而入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梁睿与魏玄甚至都开始亲自带着亲卫辗转与各个隘口,双方都已经完全打疯了,睁着血红的眼珠子,刀砍斧劈,枪挑矛刺,只要能杀掉敌人,哪怕用牙齿要,用爪子挠,他们也毫无顾忌。

    城墙上战况空前的惨烈,周军主帅死守的意志同样强烈,士兵死光了预备队上,预备军不够用了民夫上,民夫死得差不多老人孩子也不是不能考虑……齐军专攻一处城墙,梁睿却不能只挑一处防守,他还要留足兵力,预防齐军从别处忽然袭击!

    到了傍晚,齐人才停止攻击,在低沉而嘹亮的牛角号声中,士兵们开始飞速从城下退回到营地。

    深蓝天幕下,那几座忽然拔地而起的墩台显得很是刺眼。

    梁睿无奈地笑道:“他们拿咱们做鱼饵钓援兵呢。”

    城墙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尸体,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浮动,连空气也被染成了红色。

    魏玄慢慢地走在城墙上,一张瘦削没有多少血色的脸紧绷着,显得苍老与坚毅。

    他看着以脚下横七竖八的士兵遗骸,看着靠在城墙根下不住呻吟的伤兵,心理的愤怒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现在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堆干柴,只要一点火星子就能烧起来!

    他身上也挂了彩,肩上与手臂上被白布包裹着,血色从布上浸出来。

    “西城墙上早上还有一千多人,现在只剩下四百名士兵了,再这么打下去,我不得不从你的骑卒那里抽出一点兵来了。”看到魏玄过来,梁睿坦然言道。

    魏玄没有做声,已然是默许了。

    守城战打了没几天,守军就已经开始大批量阵亡了,不光西边齐军大规模攻城,东边,那座城已经修的比潼关还要高,齐军架起投石车,日夜不停地往潼关里面扔石头,城内无论军民都是死伤惨重……确实没有可以调集的兵马了。

    连百姓都被组织起来,干着自己被分配到的工作,搬运尸体、运送伤兵、起火造饭、搬运石头,擂木,成捆的长箭,崭新的战刀和长矛被收集起来,准备供周军使用……

    “如果我们从东城墙上抽调兵力,他们那里的防守力量就会消弱,我不能冒这个险。”梁睿显然不明白魏玄的心思,见魏玄沉默不语,还以为他不大乐意,于是解释道:“现在这种情形。骑卒无用,不如组织上城墙一起守城,没准又能熬上几天。”

    “不知道陛下那边怎么样?”

    “情况也不容乐观。援兵的脚步已然被明显拖慢,昨天窦毅率部猛攻一天,齐军毫发无损,他连东面齐军大营的一块城砖都没有摸到,就损失惨重而回,死了有七百多人,今天估计损失也不会低于这个数。”

    “这是陷阱无疑了。”

    “是陷阱,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梁睿无奈,“就跟你看到的一样,这里快撑不住了,援军不来我们死定了,援军来迟我们也死定了。而他们现在都不见踪迹……我们要是按这个速度继续损耗下去,再过两三天,士兵就要打光了。没有士兵,我们怎么守的住?”

    “……”魏玄也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他看着如蚂蚁一般忙忙碌碌的百姓,说道:“这些百姓,他们就是我们最后一道防线。他们和我们一样,与潼关都是休戚相关……只要我们能守住,大家的性命就都有保障……大概可以撑到援军到来的最后一刻。”

    梁睿没有说话,既为魏玄的果断感到胆寒,也为魏玄的气魄所震惊。就梁睿看来,潼关大概是保不住了,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但魏玄不信这个邪,他一定要打到底,哪怕压上百姓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事实上百姓也未必愿意死战,齐军纪律严明,所到之处非但没有恣意劫掠,反而秋毫无犯,这是瞒不住的,尽管他们如何渲染丑化齐国,意图裹挟百姓一同死战,但百姓不是傻子。就算威逼他们上阵,又有几人是真心搏命?这样的前提下,战力又能发挥几何?

    反正梁睿是不会多做幻想的。

    像是给梁睿打气,魏玄说道:“朝廷的援军已经赶到潼沟,陛下已经命于仲文等人去攻齐军大营,我们要配合陛下,攻破齐军的这一个据点,烧掉浮桥和船只,齐军便已败了一半,没有根据点,没有粮草支撑,这四面一马平川的地带齐军是绝对守不住的,届时我们就可以对着齐军穷追猛打过去,再无顾忌!”

    魏玄这话不独是对梁睿说的,同样是对周围将士百姓说的,给他们一个希望,好让他们可以振作起来。梁睿问道:“怎么个配合法?”

    魏玄理所应当道:“自然是主动出击了。”

    上下顿时失声。

    魏玄皱着眉,“只要那潼河边上的港口还在齐军手里,我们就等不来援兵,朝廷大军是不敢轻易过来的,只有拔了它,才能解此危局……齐军虎狼之师,对咱们穷追猛打,没有援兵就是等死。只要打开突破口,我们就可以让朝廷大军迅速渡河而战,而不只是那三三两两的前军,我们完全迅速扩大优势,进而扑灭远望沟以北的所有齐军,这样一来。大势便又稳稳地回到我们手里了。”

    魏玄目视四周,“各位意下如何?”

    “我军的损失已经达到了两千人,能战也不过四五千了,士兵们都很疲惫。如果能一鼓作气,第一时间打跨对面的齐军,求来援兵,的确能够大大鼓舞战士们的士气,但是……”

    梁睿无奈,天底下最怕的就是但是两个字,“齐军既然敢放外面的哨骑进来告诉你这个消息,摆明了不怕你出手,就怕你不出手,你一旦出击,齐军万一早有准备,你这岂不是送死?”

    “不然怎么办?我们还有退路吗?!”魏玄忽然发怒。

    “大周还有退路吗?”

    梁睿不想跟他做无谓的争执,魏玄深吸一口气,冷肃下来,“我不蠢,但我们没得选,不是吗?况且,老夫未必会输……我想请你将齐军的力量死死拖住在城墙上,让他们无力追击我的后路。我的兵你大可以留下帮你守城,剩余的五百骑兵全都给我,我要出城一战。”

    “为什么不多带一点?”

    “骑战,人多是没有用的,打的就是那一股气势……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横扫敌军!以快打慢,以强凌弱,要是人多管用,高欢早他娘的一统天下了。”

    梁睿沉重地叹了口气,却不知在想什么,“好,我帮你。”

    夜间,天白如霜,关闭已久的潼关大门忽然洞开,无数大军从里面朝着齐军大营汹涌冲去,齐军未料周军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发动袭击,仓促应对,大将樊子盖调集兵马与之作战之际,敏锐注意到有一队规模在上百人的骑兵正乘着夜色往东北方向而去……

    樊子盖点燃了烽燧,接着鼓声将军情传达了过去,汇报到慕容俨的时候,慕容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那老家伙按捺不住的……再不来我就要提前收网了。

    “宇文邕在我们城下已经堆起了十几堆柴木,准备攻城了。

    “在如今形势还不是一边倒的情况下,周军肯定会非常卖力,要是那个时候魏玄再出来捅一刀子,咱们铁定痛得要命……他们不顾士兵的极度疲劳,一味苦打蛮干,取胜了还好,一旦功亏一篑,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灭顶之日。”

    “左相明察秋毫,末将佩服至极。”来报的将官一拱手,拍马道。

    慕容俨笑了一声:“你要是也打了几十年仗,说不定也能行……把烽燧台点燃了,击鼓,点将,准备迎敌!魏玄不肯认命,那就让他去死吧。”

    “潼洛川的关卡是谁在把守?”

    “——杨素。”

    “他……应该没问题,”慕容俨抬头望天,合计了一下,“这边点燃烽燧,他第一时间应该就能看到。”

    慕容俨伸出手指指点那人道:

    “把哨骑都撒出去,方圆百里内的风吹草动,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封山……打猎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猎虎(二)

    明月高悬,乌云渐渐逼近,一切都销声匿迹了,只有寒冷的风还在肆虐。

    “朕最近总觉得心烦意乱,好像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夜间巡营的皇帝宇文邕忽然回头对宇文神举说道,他二人身边并没有护卫跟随,因此也并没有出去太远,只是到了营门前百步远的山坡上,宇文神举也未曾披甲,这君臣二人仿佛出来逛的富贵闲人一般。

    宇文神举先是一怔,而后回忆起皇帝这几日来确实忧心忡忡,总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却说不出根由来,于是笑道:

    “大战在即,陛下该清心静气……窦将军、于将军、侯莫将军等人正势如破竹,臣以为不消两日,潼关之围就可以解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你不知道,朕的感觉一向很准……如果有一件事来来回回在朕心里面盘着,那十有**该会发生,”宇文邕斥驳道,随即神色又迷茫起来,“忽略了什么呢?”

    王轨在酒泉,正在往回赶,宇文宪、韦孝宽还在汾州边缘和斛律光打生打死,窦炽、阎庆组织军队北上征讨高延宗,连高长恭都被辛威和宇文述一起拦截了下来……宇文邕只需要抓紧时间专攻齐军中路,要能赢了高纬,周国的局势就全盘皆活了……

    但他总觉得心理空落落的,就像一块大石头在半空上缀着,迟迟不落下来,他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宇文邕没有想明白,他站在山包上,向远处眺望,巍峨的山岭青翠可见,黄河在平原上冲刷而过,发起阵阵涛声,在夜间隆隆而鸣,阵势不亚于万马千军……宇文邕胸臆之中忽然升起一股豪气,扬手指着前方,说道:“神举你知道吗,抛开国仇家恨不论,朕还是十分赞赏高纬其人的。”

    “他跟他的叔伯父祖都不一样……有时候朕想一想他,就好像照镜子一样……大概帝王们即便行为不一样,但骨子里都是差不多的?”

    宇文邕喟然一叹,不知在感伤些什么,话一蹦出来却叫宇文神举险些噎个半死:

    “有时候朕很羡慕高湛,凭什么他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朕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该有多好?”

    这明目张胆开始占敌国皇帝的便宜了,不过宇文泰和高欢算是同一辈,宇文邕确实比高纬大上一辈,高纬才多大?太子宇文赟才不过比高纬小上一两岁而已……

    宇文邕说这话,一是对齐主表示忌惮和赞赏,二是蔑视:再怎么样,你高纬在我宇文邕这里,也不过是小儿辈!

    本身就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宇文神举哭笑不得,随即道:“太子还年少,心野难免,老话说少时不顽劣,大时无出息,陛下怎么就知道他日后不会成为一个明君呢?”

    宇文邕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自嘲说道:“是少时顽劣,长大愈发荒唐才对吧?他是朕的儿子,朕看着他长大,朕岂会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考生前说诸子之中,唯有朕能够继承他的志向,如今思量,朕真是愧对皇考了……”

    宇文邕看着远方,笑容渐渐平息下来,平静的面容之下,藏着的是无穷的杀意,“朕本来联系好了南朝,等朕积蓄好了国力,便俟机东征的……可惜啊,天,总是不遂人愿……”

    他的下颚绷紧了,冷冷地凝视着对面:

    “如果有朝一日,朕能灭了齐国,一定叫高氏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几十年的国恨家仇积攒下来的怨愤之气,莫过于此。

    宇文邕转身准备回营,宇文神举随同其后,冷风吹动哀草,灌木渐渐蒙上一层白霜,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刚走没几步,远处有沉闷的鼓声传来,虽然传到这里已经不很清晰,但耳膜还是轻易将这个声音筛选了出来。

    宇文邕心中一震,回头看去,只见那边的山脊上,山雾笼罩之间,一座座烽燧如同推骨牌一般亮了起来……火光直冲云天!

    潼洛川,谷口,齐军大营罕见地在夜间洞开,些许步骑从中倾泻而出,虽然不过数百人,但当整齐的战马铁蹄踏在地上,仍是使大地为之震动,如紧密急促的战鼓一般……浑身裹甲的骑兵如同山洪倾泻,滚滚朝西边而去,身材敦实、满脸刀疤的副将滞留在最后,朝着主将问道:

    “将军,这趟夜间奔袭,所欲为何?”

    主将冷冷地瞥过来,嗓音低沉:“不该问的别问。”

    刀疤脸副将咧咧嘴,果然不敢再问。

    他扬手又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飞速疾驰的骏马踩着月光洒下的碎银,跑得愈发迅猛,转眼消失在视野里……这片山川间,坐落着许多周军营地,窦毅正对着行军图纸,捻须微笑:

    “此处往二十里有齐军大营,地处谷口,连接禁沟与潼洛川,正对连城。不适合我军作战,而此地谷道狭窄好进难出,以我所见,我军不妨以此处为战场,驱敌于沟内,然后守住沟口两端,且不说斩杀敌首若探囊取物,即便围而不打,不出数日,敌粮草断绝,不战自溃,则我军胜券在握矣。”

    众人皆称善,唯有于仲文眉头紧锁,声道:“齐人经营过此地,深知其险,岂肯轻易进入?依我之见,我军应先等待魏玄前来,合兵一处,与大军呼应,再从中寻找战机。”

    “齐人的烽燧已经点起来了,他们已经知道魏玄破围而走,再不动手,恐怕坐失良机。”窦毅说道,于仲文闷不做声,最终还是赞同了窦毅的说法,他们当即做出抉择,大军东出,杀往敌营……潼洛川与禁沟包夹着十二连城,北接风翼原,川口与禁沟交汇的地方,就是齐军把守的重地。

    窦毅等人与魏玄约定好,要在此处开始全面的反击。由于是夜间行军,大家都有些不适应,夜盲的人不少,好不容易都安排好,开始行军,骑兵“嘚嘚嘚”地从步兵身旁驰过,队形并不是很稳,时常蹭到步兵身上,惹起一阵骂声:“他奶奶的,惹恼了老子,砍你的马腿!”

    骑兵的鞭子便劈头盖脸地落在了步兵身上,两边刚要打起来,窦毅烦不胜烦,大声呵斥道:“大敌当前,为何起哄,是要本将斩了你等的首级么?”

    这才稍微安分一些。

    于仲文打马追上他,轻声说:“我心理有些不安,这里地势险要,外宽内窄,行走不便,深入其间,回旋很难。夜间不能奔袭交战。”

    窦毅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军令如山,反反复复,岂不是儿戏?”

    况且队伍已经向前推进了五里地了……不过此时乌云正遮住月光,山间又起了大雾,缠绕在褐色的山石周围,以致一两丈之外的景物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

    窦毅有心想退,又想到大雾天气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于是依旧下令道:

    “军队呈长蛇状推进!”

    几千人又往前走了两里路,夜雾中隐约传来马嘶声,窦毅一惊,勒住了战马,后续的周军纷纷停下来,警惕注视前方,一股寒意自尾椎悄悄升上来,令人不寒而栗……朦胧山雾中,恍然有一堵墙在前行,先是马头和马槊,接着,来人的整个轮廓都渐渐显露了出来……

    这些天一直窝在营地里避而不战的齐国鲜卑铁骑,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第三百四十八章猎虎(三)

    杨素遣兵出关,本来是打算袭击周军,最不济也要锁死这条通途,使周军东西不能相顾,结果好死不死,周军偏偏撞在枪口上……

    窦毅以为自己是去奔袭来着,那里想的到人家打的也是一样的注意,既然都已经面对面了,不打一打怎么成?

    结果就是周军毫无准备,根本不是对手,齐军乘着大雾的优势,以铁骑横冲,一番死斗之后方才擒拿了窦毅。

    于仲文领着溃兵往西南而去……满地都是拥堵的死尸,齐军却顾不得打扫,一边遣人回复杨素,一边追着于仲文窜逃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潼洛川对面,燎燎的烽火自然也将连日死斗,已疲惫不堪的周军上下都惊醒了起来,大营内鼓噪一片,侯莫陈琼与达奚震匆匆出了各自的军帐,登上营门口的望楼。

    柱国宇文盛已经站在楼上,凭栏远眺。

    “怎么回事?”

    “齐人点燃了烽燧……不知道想干什么。”宇文神目光沉着,在侯莫陈琼身上扫了一眼,他知道侯莫陈琼前几日与窦毅等人密谋了一些事情,但无论是他还是达奚震都不肯主动告诉他。

    侯莫陈琼心中大震,盯着那连成一线的火光,呐呐说不出话来,“……窦毅在河岸对面,一直拿不下潼洛川的那个渡口,我们便想联络潼关,里外夹击,一举击破齐军……”

    宇文盛脸色愈发阴沉,说道:“荒唐……你要破齐营,便自去破就是,为何要拉上魏玄?他与梁睿把守着潼关,万一一个不慎,潼关失守,该怎么办?!想来魏玄一去,便叫齐军发现了,故此才会点燃烽燧,唉——”宇文盛顾不了他难堪的神色,匆匆下了望楼。

    “你要干嘛?”达奚震追上他。

    “调兵,破齐营,再不动手,恐怕来不及了!某家估计,八成要败……”宇文盛脚下不停。

    “自汾州大败之后,某一直心中不安,此次主动请缨,也无非为了报大仇,雪大耻,若是能夺回渡口,解了潼关之围,那便是得偿所愿,若是再败于齐军,无异于旧耻为尽,又添新耻!叫某如何甘心!?”

    齐军修筑的新城便挨着渡口,周军为了破城,准备良多,故而进度迅速,不到半夜,总共架起三道浮桥,渡河过去……当然并不是正对过去,万一齐人半渡而击,大家都得被沉河里喂鱼,周军选了两条路线:

    主攻方向架浮桥,加紧渡河。助攻方面,周军准备了不少船只,要阻断新城和对岸的联系,这一支先行,准备好弩箭,对准出来对峙的齐军进行攒射,齐军也准备了强弩,绑着油布,也往周军船只上攒射过去,双方互有死伤,时不时便有周军栽下河去,或者半条船着火,疯狂的往回游……

    打掩护的死伤惨重之后,周军大部终于渡上了河,杨素在城关上远远眺望过去,下令齐军撤回城内,不要与周军短兵接触……随即周军三军都派出麾下步卒,越过桥梁来,宇文盛又是一阵气急,喝令大部都回去,只留下三千多人跟随他堵在门口,遣人辱骂杨素,意图使他出战。

    诸将纷纷请示杨素出战与否,杨素只是说坚壁不动,并称:“周军苦战已久,营地里的粮食只剩十余日,后续粮秣衣装不继……魏玄等人又杳无踪影,正不知在何处,伺机准备袭击,故宇文盛等人利在急战,不要中了圈套,只要坚守不出,再过半日,朝廷必定来救。”

    从日出到日中,宇文盛愈发不耐,集结兵马,准备强攻。三千人,在这么偏狭的地段,若是要野战都稍有难度,更别提带着区区那么点人攻城了,根本就是鸡蛋砸石头,而宇文盛却并非毫无准备,他命人抱了一捆一捆的柴薪过来,想点火烧城。

    杨素终于色变,怒骂一声:“他们打算烧城了,不要让他们靠近!”

    此时虽然还未降雪,但天气已经十分干燥严寒,新城的门楼又多是木头匆匆赶出来的,虽然这里不缺水源,但那么多柴火堆在下面,一旦点燃,这片城关都要被烧塌,后果不堪设想!

    “喏!”

    几位将官刚喊出来,杨素便摆摆手,表示尽快安排。

    齐军立即涌上城关,持弓持弩,对准周军攒射,尤其是抱着柴薪的,见一个杀一个!

    宇文盛大喜:“杨素已露出破绽,传我的令,大军即刻上前,刀斧手在前,抱着柴薪的在后,重甲步卒在侧,弓弩手压后对准城楼攒射,击鼓为号后,一并冲过去,合击齐军营垒!”

    “喏!”

    齐军也大开城门,出来与周军死战,两片人潮砰地撞在一起,刀兵相向……周军其实并不占据多少优势,齐军出来的人众虽少,但个个骁勇,皆披重甲,大开城门冲出之际,有万夫莫当之势,长斧横劈竖砍,一碰面便杀的周军大溃,虽然周军依然保持着向前冲的势头,但气势已然弱了两分!

    “将军,齐军太强,我们恐怕不是对手……”

    “不要慌张。”亏得宇文盛还能坐的住,握紧马鞭大呼到,周军心中稍稍镇定了一些,接着往前冲,但其实宇文盛心中同样惴惴不安,手心的鞭子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死死的盯着城楼处,杨素也同样看下来,转瞬撇过头去……他看穿了我,宇文盛心中苦笑。

    “将军,周军人少,城内有战卒上万,若是我们出城一战,烧断浮桥,这些人统统都得死,何必与他们在城下做如此多的纠缠?”将士们都不解。

    杨素并不多予理会,只是照旧强调不予出战而已。

    杨素在等什么呢?

    ……他在等魏玄!

    一开始齐军策划方略之时,此处便注定要成为战场决胜的一枚重要棋子,失去了这里,周军大可以长驱直入救援潼关,又可以顺流而下,烧断浮桥,袭击风陵渡!没有风陵渡的接应,没有了港口,黄河岸边的这座新城就会很尴尬,优势全无不说,反而成为大军拖累。

    因此魏玄那里也不会去,他一定会来这里!

    也正是因此,宇文盛才会在战力兵力都远远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挑衅的如此卖力,目的便是要激杨素出城一战。

    在魏玄到来之前,杨素若提前掀出了全部底牌,等于把死穴暴露在了魏玄的面前,他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杨素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微笑,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大将风度,施施然只当看戏一般。

    下面已经关上了城门,狭窄的一处空地上,激战正酣,不过百余重甲便将宇文盛大军挡在外面……方寸之地,厮杀却异常惨烈,齐军甲士挥动长斧,砍在一个周军士卒的肩上,斧子的尖钩倒拖着将他拖拽过来,然后又一柄长刀将他的头颅利落斩下!

    厮杀正酣,周军的军号声响了起来,周军慢慢往后退……城楼下的齐军不知缘故,以为周军败走,心中刚刚窃喜。而他们这边,撤军的鼓号声却迟迟未传来。

    城楼上,杨素及一干将领看着远处疾驰而来的一团烟尘,神色肃然。

    数百铁骑在山坡下肃然停马,周军笔直地分开队列。

    杨素可以看见一面“魏”字将旗在劲风之中猎猎作响。

    一骑出阵,缓缓前行,那股强悍的气息,压得方才血战过的一众齐卒都悄然捏紧了手中的兵刃……老人披甲持矛,闲庭信步一般而来,仰起头,眼底浮现戏谑的神色,嘲弄道:“杨素小儿,你为何紧闭城门,莫不是见到老夫前来,吓破了胆子?!”

    虎虽老迈,余威犹存。

    杨素手不由自主按在刀柄上,居高临下蔑视道:

    “……老东西行将就木还敢夸如此大口,老子便是在此处等着收你狗命!”

    魏玄瞳孔一缩,气势陡然凌厉起来。

    ——数百铁骑同时抬起长槊。

    ——众多弓弩手举起硬弩准备攒射。

    剑拔弩张!

第三百四十九章猎虎(完)

    魏玄怒视杨素,忽然将长矛指向那群甲士,下令破阵,周骑习练有素,奔马破阵不在话下,提起长矛、马槊,扎入阵中……杨素眼角微颤,随即也命硬弩攒射。

    魏玄治军一向严格,怯战者死,因此麾下士卒屡屡能以区区千人击破敌军……第一撞,先破开齐卒防御,将齐人往三面驱散,齐人队形一乱,还未站稳脚跟,又是一队铁骑自另一边冲过来,将已经有些乱还来不及重整的队形再度撞散,砸得四分五裂……

    当然,他们敢这样做也必然付出了巨大代价。

    齐军弓弩犀利,他们又只在城下冲阵,距离极短,但被命中,非死即残,可即便不断有人被射中落马,他们仍然保持环形疾驰的态势……几个步卒联合起来,将一骑周骑砍杀在马上,转眼又有一队骑兵赶来,也用长槊挑杀,强行撞开队列……

    而魏玄仅仅是在一边看着,哪怕明知死伤的人数会远远高于齐人,也要求麾下不顾一切的冲锋。

    这等不要命的打法,只消**个迂回冲阵,齐人重甲兵便已经不成气候,直叫城关之上的齐将都暗暗心惊……一将官看得义愤填膺,请求出战,杨素不准,只是一边下令硬弩攒射,一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兵在底下与周军消耗殆尽。

    直到最后一个步卒倒下,双方主帅也没有多说一句废话。

    满地都是齐人步甲与周骑的尸首,虽然只死了三百多人,但惨烈程度不蒂于一场大战……一边观战的周军都怔住了,一股战栗感自尾椎慢慢升起:

    这种感觉远远超过他们以往对于战争的认知!方才的厮杀,让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两个主将的残暴与冷酷。

    他们就像是棋手一般,为了胜利,可以将棋子随意舍弃……而棋子的命运,比之蝼蚁还要卑贱,因为蝼蚁尚有抗争的余地,而棋子,不需要有自己的思维!

    当兵的存在的价值,就是赢得胜利!

    魏玄与杨素遥相对峙,一言不发,齐人步甲尽数战死之后,弓弩手也暂停射击,残余的周军骑上战马,慢慢回返本阵。

    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有人甚至连胸甲前都插上了一支羽箭,斩杀百十个步甲之后,周骑亦损失两百多人,这还是重骑,换成轻骑,指定伤亡殆尽!

    魏玄最后看了杨素一眼,打马踱步道宇文盛身边,轻声道:

    “几年前我与他在丹水畔厮杀过几场,因粮尽败退,若早知有今日,当日老夫拼上老命也要杀他……而今杨素兵法已大成,无论排兵布阵,抑或是心性,皆迈入顶尖名将之列,今日不可再战了,马上过河去。”

    “不等窦毅、于仲文了?”

    “窦毅已经兵败,想要靠奇袭攻破此城已经绝无可能,更别提继而去援潼关了,齐人准备总攻,怕是不日便要在凤翼原决战……慕容俨算计周密,他不会给我们留任何机会,要解救潼关,先在正面击破齐军主力再说,我们没有时间了,快走,我来殿后!”

    魏玄从马鞍下取出几面令旗,在齐军之中,每百人便有一面这样的令旗,这面旗落入魏玄之手,说明就在不久之前,有不少队齐卒被他截杀。

    恐怕慕容俨也不会想到,他费心思织出一张大网,最后还是教这头狡猾的老虎从陷阱里面钻了出去。

    宇文盛眼神复杂,大概明白魏玄为何要不计成本斩杀这支不过区区百余人的步甲了。

    窦毅被击败,宇文盛却未得到一点消息,可见这一切都在齐人的算计之中,杨素坚守不出,便是打的以逸待劳,坐等鱼儿咬钩的心思。

    若不先将这支步甲都斩杀干净,届时他二人一旦露出要离开的苗头,他们就会跟疯狗一般咬上来,杨素立即出城作战,他二人必死无疑!

    虽然杨素现在开门一战,也多半会赢,但杨素毕竟头一回镇着这样的大局,自然不敢有分毫轻忽大意,魏玄从前可是有过以数百人破万军的战绩!

    杨素不敢拿整个战局做赌,却无疑给了他们脱逃的机会,现在他们便是要拿捏好这个天赐的良机!

    杨素伏在城垛观察敌势,忽见宇文盛拔军先走,立时便明白他们要跑,大怒,开两边侧门,放出小船去撞周军浮桥,又亲自下了城楼,领着一队步甲追过去截杀。

    魏玄亦领着数百军逆战而出,双方人马狂蜂般扑上去,弩箭交错纷飞,接着就是长槊如林般拼刺起来,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放火!”魏玄厉声大喝,周兵前排得令后,将脚下的芦苇点燃,全军边烧边退,直到将阵前百余步的地界全部烧成冲天火墙为止!

    这下,齐军强行打到了近前,却顾忌着火势,不敢上前。杨素显然未料到魏玄逃跑竟也耍出如此花招,气得跺脚,又命人放火箭,专往浮桥上烧。

    由于隔得太远,弩箭大多数都失了准头,落在浮桥上的不过零星的三两只,大多数都扑进了河水中,连一点浪花也未溅起来……

    齐人一着不成,还有一着,此前放出的小船载着齐兵,也逐渐靠近了浮桥,要将其毁掉,不少周军都撞入了水中……

    但这只是一面的,周军渡河的速度一刻也不曾减慢……宇文盛自渡过了河,回过身来命十几只小船前去接应魏玄,他为掩护大部从中脱离,现在还陷在齐军之中!

    魏玄领着人堵在火墙另一边,半截身子都浸入冰冷的水里。

    岸边的芦苇并不多,烧一会儿便火势渐小,逐渐熄灭,先前好歹还有一堵火墙挡着,现在连这堵墙也没有了,而且刚才点火的时候连同着浮桥尾端也一并点燃了,如今火势已经蔓延到桥中央,定过不得人。那么……接下来便不得不与齐军肉搏鏖战。

    魏玄虽然年纪大了,胆气倒还未衰竭,竟提起矛,带着兵冲在最前面,一杆矛舞得虎虎生风,动辄取人性命,其余人受气鼓舞,皆竭力死战。

    杨素恼火之下,立即又命一支步甲上前拼杀,左右魏玄现在不过剩下三十多人了,定要教他们全死在岸上!

    步甲凶猛,迎面就是长刀阔斧劈砍而来,魏玄军渐渐不敌,又被逼回水中,齐军亦踩入水中追杀,用长刀劈、用斧子砍、用手掐,无所不用其极,黄浊的河水都渐渐被鲜血染红……

    杨素瞥见魏玄正往水更深的地方趟,而那方向上,十几艘小船正逆流缓缓过来,正伸长了船杆,试图接应魏玄。身边齐卒抬起弩便要射,被杨素强行按下,只是默默地看着魏玄伸手抓住船杆,然后攀了上去……他看着那湿漉漉的人影自船头站起来。

    魏玄的甲衣已裂,血污混在水里,一滴滴落下来,他立在在船头,沉默着,与对岸那站在满地残尸之上的年轻人遥遥相对。他的脊背自始至终挺得笔直,宛若猛虎。

    杨素亦是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已看不见踪影,杨素才感佩说道:“这老匹夫真英雄也……”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零星的白雪从天飘落……一点点,一片片,逐渐将山河笼罩。

第三百五十章多少寒光照铁衣?(一)

    且说杨素于河岸击破魏玄后,立即调兵攻取各墩台,原来为周军所乘的地方也尽数被捣灭。

    周将宇文盛、魏玄请战出马,但主帅侯莫陈琼本不知兵,此前又连遭宇文盛羞辱,因此怀忿在心,但遣达奚震率百舸为前锋,顺流而下,往攻风陵渡,总算要他扼截齐军,作为犄角。

    又妄图四面环攻,城内本多木材,诸将请用火攻之,但侯莫陈琼自有一番道理,说:

    “城中房舍兵械俱足,将来尽数归我,何必损伤,暂且截断浮桥,断齐供给,敌必定不能长久,不久自溃。”

    过了半日,杨素立即垒高城壕,直至弓箭不得射入,并命守将日夕防备,无懈可击。

    魏玄直恼的气冲斗牛,手中却无兵卒,发作不得,只能苦苦忍耐。

    侯莫陈琼自以为得计,等到大军真个到了城下,齐军兵事防御已完备,城墙坚固,据险而守,攻打不下。

    这才又想起宇文二人来,命其部率众一万渡河抢关,宇文盛、魏玄都心知他下臭棋,到也不敢不遵令。

    宇文盛纵骑突入齐军,开场便势如雷霆,很是迅猛,齐军步甲并拦不住,纷纷退却……

    魏玄脱去了披风,只着一身甲,并卸去马鞍,跃马横矛,冲锋在前,直向齐军阵内杀入。但凡挡在他面前,不论兵将,无不丧胆。杨素立即将步甲压上,又以硬弩压阵。

    直待周军渡河至一半,与齐军短兵相接,再命军士一齐放箭,首要便瞄准宇文盛、魏玄,宇文盛在万军丛中,厮杀已是艰难,还要防备着神出鬼没的箭簇,不消半会儿,已是左支右绌。

    魏玄倒是悍勇,一杆长矛神出鬼没,连箭簇都不能近身,齐军若遇他,多半被击溃,不过齐军硬弩实在太过厉害,魏玄不过冲到一半,手下的随行兵将倒死了大半……

    战到现在,周军劣势明显,虽然尚有斗志,再战下去也不过白白送死而已,见杨素本阵岿然不动,已知无破阵希望,方收军而去。

    周军数日激战,死伤惨重,而齐军不过伤了皮毛,无关痛痒,此消彼长之下,士气日衰。

    侯莫陈琼一面上疏皇帝,请他加派援兵,一面又不顾士气,促兵攻城。忽然有探马奔入,报称南面烟尘蔽日,齐主大军已至,有众百万人,吓得侯莫陈琼面如土色,急召诸将会议。

    诸将又请于营地数百步外再起两道营墙,或是以车结营,防备大军冲撞,侯莫陈琼犹疑不决,难下决断,周军士气愈发低落。

    到了夜间三更时分,果然有铁骑冲围直入,驰向营中,侯莫陈琼仓惶之下,欲上马北走,被于仲文所拦:

    “我听马蹄声,齐军不过百人,营内数万大军在此,将军有何可惧?此时将军若走,我军心必溃!”

    侯莫陈琼亦是男儿,被激起热血,反倒冷静下来。举起帅旗,点燃火把,亲自迎战,将乱哄哄搅扰一片的军心再度收拢起来……

    但连日来的颓败,再加上被百人突袭的打击,对军队心气的伤害,不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便可以挽回的,是夕周军又发兵交战,士卒皆犹豫不前。

    杨素于城头北望,一眼扫过去,见周军队形散乱,料定其将士已无斗志,也不等周军先动了,立即命铁骑横击……周军顿时溃散,便有魏玄、于仲文等人竭力补救也挽回不了这兵败若山倒!

    周兵多半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连血都未必见过,岂能与齐军相比?个个都恨爷娘未多给生一双腿,四散奔逃。

    魏玄等人在带着不多的兵马在前阻挡,却也无法挽回大势,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因为侯莫陈琼等人畏战先跑了!一干帅旗之下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十数个骑卒笔直奔往阵中央,那宇文盛等人皆在苦战之中,救援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卒将那帅旗砍断,于是周军愈发混乱,不辨方向。

    那齐兵从后赶来,乘势乱斫,把周军后队的将士,一股脑儿杀光,其余人马亦多逃散,一路直至河岸边的周军大营也被弃下,更不必提沿途尚有无数丢弃掉的军械,几同山积,眼见是赠与齐人了……魏玄等人见势不可挡,也随之败退,一路收拢溃兵不提。

    杨素正遣兵直追,为周军大将王杰痛击,乃退。

    此时高纬尚在潼关西营之中,闻杨素报捷,吓了一跳:“宇文邕命侯莫陈琼数万之众对垒我军,竟如此不堪一击!”

    王琳言道:“陛下威震天下,控弦百万,赫赫天威岂是侯莫陈琼可以阻挡?况且,大败也是周主咎由自取,国家存亡之战,他竟如此犹豫不决,昏招迭出。

    “段大都督尚在华阴,他居然倾力南下,及战阵失利,他又命人攻华阴,过冯翊,去取蒲坂,好直入我腹心。如此刚愎,焉有胜理?”

    其实也不怪高纬高估宇文邕,毕竟也是谥为武帝的人,小心一点准没有错。以高纬的历史水平,最多记得一些历史大事件,那里记得到史上“周武帝灭齐”的那一揽子骚操作?

    这货玩来玩去差点把自己玩死。

    打过之后才知道,远来周武帝军事水平其实也不咋地,不咋地也就算了,还老喜欢自己制定作战方略,更喜欢自己冲锋陷阵,这是真的虎呀……要不是北齐实在烂到家,连自家臣子都基本不抱希望了,高延宗最后那一击绝对能玩死他。

    再其次,宇文邕是内政达人不假,可看人的眼光却委实不咋地,比军事水平还差一些,侯莫陈琼有什么才能?居然放在主攻,还做了一路统帅。

    达奚长儒调到瓜州,还是得看中央脸色、韦孝宽看了大半辈子的玉璧,说是柱国将军,其实就是看门的、魏玄到现在也就是一个边州的刺史……

    能打一点的后起之秀全让杨坚给笼络了过去,难怪杨坚要篡位的时候都没几个人帮,跟着宇文家混,功劳大赏赐多的永远是亲戚,没前途!

第三百五十一章多少寒光照铁衣(二)

    高纬大笔一挥,给杨素记了大功,一边又遣人去询问樊子盖那边的攻城进度。此前高估了周军的战力,过于小心谨慎了一些。

    一边又是留着潼关当鱼饵,一边又是大开“命门”,把周军放进来……其实齐军要是真的认真作战,一座立在半山腰,四四方方的小城也不能被他们放在眼里。

    老慕容决心数日后大战风翼原,高纬允准,那么潼关这边就不能拖着了。为了帮助樊子盖攻城,高纬特地弄了许多火药过来,让樊子盖好生使用,但没有起到丝毫的用处……因为梁睿降了!

    事实上,还没有打多久,梁睿的使者便出了城关,表示愿意降服。

    诸将一片哗然,高纬一开始也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也实属正常。齐军一连攻打了好几日,现在潼关已经差不多是山穷水尽,要兵无兵,要粮无粮,梁睿拼死拼活撑到现在,很给宇文邕面子了。

    如果说之前梁睿还将希望寄托在周军来援上面的话,现在则是不抱一点希望……几万大军,看着唬人,结果让杨素一碰就碎。

    况且梁睿可不是宇文邕、侯莫陈琼那种半吊子,他将局势看得很清楚,大周没有希望了——他实在是搞不懂,宇文邕都已经一路到了风翼原,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击败齐军,反而分出兵力、精力去对付段韶?他以为打仗是玩数字游戏吗,谁人少揍谁?

    几万大军在潼洛川兵败如山倒,这可是众人皆知,亲眼目睹的,梁睿便是降了,想必也无人会有异议。从一开始周国就输定了,先是齐国兵分几路做幌子,周主不得不遣将遣帅去应对,然后齐国二十万虎狼自崤函入关,一路推到了潼关下,打得周国是猝不及防!

    内忧外患,国力接连受损,边防线脆得很,此前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梁睿才主张放弃洛南及漫长的函谷,收缩兵力至潼关,至今关内尚有可战兵卒两万,可以说即便是要开关一战,梁睿也是半点不怵齐人的……但这有什么用呢?说好的援兵呢?说好的粮草呢?

    这些统统都没有!

    没有了潼关,长安还守个屁?要么往蜀中跑,要么等死。

    梁睿同样也明白,齐军并非没有能力攻破潼关,他们不过是暂且保留潼关,想坐等打援,来个逐个击破而已……潼洛川口那一战,基本让潼关这边全寒了心,却教齐军上下个个振奋起来。

    既然周军那么脆,还怕什么?

    周国眼见是要吹灯拔蜡,潼关也就没有留的必要了。与其等人攻下潼关把自己脑袋砍下来当球踢。不如主动投降,好歹是个见面礼。

    高纬对这种识时务的俊杰向来赞赏,亲自出迎梁睿,赐宴之时,许了车骑将军之位,当晚宾主尽欢……拔掉潼关之后,大齐再无后顾之忧,大可以迎头痛打宇文邕。

    但很快齐军就会知道,要达成这一愿景远远没有那么容易,宇文邕回身进军蒲坂,也并非是全无可取之处,这在不久后,会给大齐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视线向东,转向汾州边缘,墩台林立,玉璧伫立其间。天气大寒,士兵正靠在半塌的城垣下养伤,低沉而嘹亮的牛角号声突然划破了黑暗的宁静,韦孝宽好容易卸下了甲,转眼又听人报齐人在城下集结。

    韦孝宽想起玉璧南侧城墙上,尚有一道损坏的缺口未曾补上,于是立即带领百余士兵,冲了上去,齐军并不像之前那样专挑一点打,而是选择四面合围,这个缺口绝不能被打开,四四方方的玉璧,只有这几道正门,若是任何一个缺口被打开,导致的后果就是城破,没有其他可能!

    就是用人命填、用尸体堵,也要把它堵上!

    群情激烈,杀得昏天黑地,大家都红了眼,浑然忘记命是什么玩意了。齐军凶狠,周军也不是上面善茬,此时一个士兵在临死之前还奋力劈出一刀,砍断了敌人的一条腿。断腿的敌人随即身中数刀,但他却找了一个垫背的,拼着被一枪洞穿身体,他硬是砍下了执枪者的双手。

    被剁双手的人,跌下城墙,在半空惨叫,惨叫声撕心裂肺,但攻击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齐军这边,汹涌的人潮还在一刻不停的涌上。

    双方士兵愤怒地撞到一起,各自将战刀戳入了对方的身体,从云梯上爬上人未没有摸到顶,长矛便已贯出,将好不容易攀上来的齐军再度挑下去……

    齐人的攻城车缓缓前推,有弓弩手站在上面,对准墙头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射,周军也挑了一些人出来专门使弓,藏在大盾后面,与齐军照面对射。

    周围的厮杀依然惨烈!

    喊杀声,吼叫声,兵器的相撞声,鼓声,牛角号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了夜空……韦孝宽将最后一个入城的齐军斩杀,便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他已经没有力气举刀,连日来的攻守战使得他精疲力竭,他现在是强自支撑,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即便付出良多,情况依然危急!

    光是这一处城门,便已经是几度易手了,齐军有很厉害的家伙,一旦点燃威力极大,即便他将城池修筑的十分坚固,可情况已经远远不是当年他守这座城时那样。

    他搞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当年高欢又是架云梯、又是垒土台、又是挖地道的,百般方法齐出,也没有把玉璧怎么样,这玩意儿一扔上来,炸死一大片,连城墙都炸开了一道裂隙!韦孝宽号称天下第一守将,在面对此物的时候,居然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好在这个东西在齐军之中也不多,城墙也修建得十分坚固,不然还真叫斛律光得手!韦孝宽又举起刀,抡刀,对准一个齐人的颈部就砍过去,谁料挥到一半,中途突然失去了力气,虽然砍了上去,但仅仅就是划开了肩部的铁甲,稍微伤了点皮肉而已。

    韦孝宽一惊,刚要收刀躲避,一柄长矛顺势捅入了那齐军的腰眼,看着缓缓倒下,韦孝宽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气,他环顾四周,此时激战已经失去章法,大家三五成群围在一起,拼得就是谁更狠!

    韦孝宽在士兵推开了士兵的搀扶,竭力站稳了,大呼道:“齐王将援玉璧,诸君皆勉力为战,胜利就在眼前!”

    他嗓子干涸,又太过大声,嚎完这几句话后,用力咳嗽了几下。

    城头上,敌我两军依然杀得无比激烈,依旧是你死我活的状态。至于他刚才说的话有没有人听进去……没人知道。

第三百五十二章多少寒光照铁衣

    齐主攻潼关,北周举国之兵皆往弘农,又有高延宗奔袭夏州,有直捣长安之势。

    虽然高延宗被瓜州达奚长儒击退,但在此情形之下,韦孝宽只得独力支撑斛律光十万虎狼的攻势……

    尤其是,在段韶死力抵抗北周围攻的时候,斛律光对于玉璧的攻击越来越凶猛,韦孝宽渐渐难以抵挡。

    本来齐军主攻方向便不在这里,坐等打援对于斛律光才是上策,可为什么斛律光如此着急要打通玉璧呢?

    首先要从玉璧的地势说起,这一片多是汾河谷地,北接晋阳,南接晋、陕交界的黄河渡口,这里是进攻关中最短的途径,毫无疑问也是最快的途径。

    晋南盆地对于北周最大的军事意义,就是蒲津渡、龙门渡与风陵渡,刘勇降于齐,在汾、绛一地虎视眈眈的斛律光立即出兵横扫,给予了盘踞此地的周军极大的创伤。

    等到今年皇帝下诏西征,斛律光更是再次夺取了风陵渡与蒲坂,其中无疑是蒲坂最为快捷。

    东魏从前攻伐西魏的时候,为了方便快捷,命人在挨着旧千里径旁边的山谷上开辟了一条新的孔道,使东魏军从此不用翻越大山,反而这同样给了西魏军极其巨大的便利。

    西魏名将王思政依托地利,在此处修建了玉璧城,这种手笔是东魏上下都绝没有想到的。

    按照传统思维,要阻止敌人攻入关中,首先便要扼守渡口,只要各个渡口还在西魏手里,东魏晋阳来的六镇铁马便无法攻入关中,至于将黄河防御体系延长到玉璧,之前都没有人想过。

    而王思政却看到这一点,在沙苑之战、河桥之战后,东、西魏将开始长期的对峙局面,东西两魏的态势已经固化了。

    高欢迁都邺城,河南空虚,而西魏河东一带的防线将面临东魏十万大军的威胁,蒲坂虽然在西魏手里,但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他又给蒲坂上了一道保险。

    这个保险就是玉璧,不知道东魏大军浩浩荡荡从晋阳南下的时候,忽然看到这座城是个什么感觉,想必换成谁,脸色都绝不会好看……

    因为这座城起的对于东魏来说,实在太有战略上的针对意义,既可以控扼东魏西进的通路,又可以逐渐蚕食晋南土地,进而威胁晋阳。

    玉璧城选址在一处平坦的高地之上,又临河,被包围也不会有断水的威胁,而且玉璧城周长足有四公里,几乎就占据了那里的整个高台。

    可想而知,对于进攻方的东魏来说,那里是何等险恶的死地,东魏用血肉之躯攻城,死伤惨重,却奈何不了玉璧分毫。

    按道理来说,自从北齐近年来越来越重视平阳,并在汾州修筑了一大批军事建筑之后,玉璧的战略地位已经大打折扣。

    斛律光只要在汾、绛一带持续和周军死磕,不让他从容回返便起到了他的作用,他攻玉璧对齐军而言完全没有多少好处,但事实上斛律光正是看到其中潜藏的巨大威胁,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这个致命的威胁来自于段韶所部,段韶坐镇华阴,控扼蒲坂与风陵渡,与华州的独孤永业遥相对应。

    此前周军要想快速从黄河渡口攻入,结果被段韶铁索拦河所阻挡,赵仲卿设计要伏击齐军,也被段韶所识破,但段韶兵力却严重分散,不足以对抗周军。

    尤其是,宇文邕一拍脑袋,加紧要扫除后方威胁,虽然为人显得过于轻易了一些,但无疑动摇了北齐战略之中的重要一环,而且段韶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

    做最坏的估计,如果段韶与华阴有个什么意外,周军重新夺取蒲坂便不可避免,要是进一步再夺回了风陵渡,那后果真是不可想象!

    北齐大军最重要的一个物资运输被拔掉,陛下二十万大军连吃饭都会成问题,而想从潼关跑回函谷谈何容易?

    要通过长达四百里的狭窄通道,而且还要面临北周军队的全力追杀,当真就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

    那么,形势就已经显而易见了,玉璧绝对会是他西进支援的最大威胁!

    便算是不能将这座城一举拔除,也要将周军的这一支主力彻彻底底的废掉。

    因此,斛律光的主要策略,从坐等打援,转变为了主动出击,务求以绝对的兵力优势,围城打援,企图在汾河谷地与宇文宪、韦孝宽来一次大决战,彻底粉碎掉周国在此处的全部力量,才好放心西进,搞不好长安他都可以提前拿下来。

    做为多年的老对手,韦孝宽岂会不知道斛律光是个什么主意?但他没有办法,他正在齐军凶悍的攻击下苦苦支撑,血水里打滚。

    本来韦孝宽压力还不至于此,玉璧地利条件得天独厚,城南有两座敌楼,为了牢牢占据制高点,韦孝宽多此垒高敌楼,目的便是防止齐军方面垒起土山和高台,对玉璧攒射。

    而除此之外,无论是对水源下手,还是挖地道攻过去,都被证明是不可取的,斛律光要真这么干,韦孝宽求之不得,无论是垒土山也好,挖地道也罢,都是很消耗精神体力的,正好拖死斛律光。

    而齐军运用火药之后,韦孝宽心理压力大增,就在昨天,齐军架起抛车,将一罐罐火药扔进去,攻击十分密集,其中一座敌楼居然被硬生生轰塌,玉璧城墙也多处开裂,好在韦孝宽此前为了防患于未然,命人挖掘了地道,虽然损失稍重,倒也还能支应一阵。

    最要紧的,玉璧在城南只有两处敌楼,全凭这两个敌楼覆盖长达两里的城墙正面,本来就力有不逮,现在被毁掉一处,更是雪上加霜……

    也就是说,齐军攻城,只需远远的绕开另外一座,在较偏远的地段用沙袋堆出一个缓坡,便可顺利攻城。

    因此韦孝宽从地道里钻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加派人手去南面城墙上,以硬弩攒射,压制齐军的攻城速度。

    斛律光这边也祭出大杀器——攻车,可撞击、可钩扯,也可以攀缘。车顶甚至还有飞楼,类似于梯子,可以帮助士兵行走,辅助攻城方直接攀上城头。

    攻车虽然威力巨大,但十分笨重,可想而知斛律光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但韦孝宽做为天下第一善守,怎么会没有两把刷子?

    他让人用拼接而成的巨大油布去遮蔽控制攻车的齐军视线,然后倒上火油,让攻车烧起来。

    其次,一刻不停的运来大木栅挡住缺口,填充砖石加固,齐军依然无功而返。斛律光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恐怕会被拖得精疲力竭了,于是亲自在阵前喊话:

    “韦孝宽,你们坐困在玉璧那么久,想必早已精疲力竭,此城迟早为我所破,何不早早投降?吾主乃圣明之君,素爱贤才,汝若投我,将来封王进爵,也未可知!”

    韦孝宽知道这是斛律光的攻心之计,自己若不予以回应,恐怕士气会遭受极大的打击,于是冒着被弩箭攒射的危险来到城头,厉声大喊道:

    “斛律明月,你这个老匹夫!你休想坏我节义!我玉璧城兵力充足,粮草齐备,不怕你们,只等齐王援兵一到,立时内外夹攻,叫你这数万乌合之众,片甲不存!”

    斛律光冷笑一声,利落回应道:“了不起,没想到许久不见,你韦孝宽这老乌龟竟也有偌大的嗓门了!我不妨告诉你,莫说是宇文宪那小辈来,便算是王思政在世,我也不怕他!”

    韦孝宽刚想呵斥,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他急忙偏开头,一个士兵便重重栽在他身后,脑门上,一根短弩透盔而过,白色的脑浆混着血水一起溅了出来,斑斑点点地黏在他靴子上……好歹毒的弩!

    韦孝宽登时亡魂大冒,继而大怒,命弓弩手攒射,但齐军先发制人,周军反击的颇为狼狈,只有三三两两几只箭射中了齐军……

    斛律光见状不由得冷哼一声,拔马便走,事实上斛律光也很难如此镇定从容的围攻玉璧了,根据哨探来报,宇文宪现已兵发五城郡,剑锋直指汾水关!

    而在此之前,宇文宪故布疑阵,将梁士彦数千人马压往了定阳,斛律光本是故意放开缺口,却不料被反将一军,心里自然不快,于是召还各军,发兵定阳,又遣一路军,直追宇文宪而去,因此梁士彦刚刚立足在定阳荒郊,便见齐军漫山遍野、蜂拥而来。

    梁士彦结车为营,向北待着,且下令军中道:“观望不前,便当斩首!一人退却,全伍皆斩!”军士虽然也齐声应令,可声尚未绝,齐军已经杀到,四面兜集,围住周营。

    周军拼命死斗,自朝至日中,齐军尚不得攻入,梁士彦身被重创,依然勉力支撑,邀众力战。

    此时正值风口朝东,利于齐军,斛律光当即命綦连猛率骑兵下马负草,纵火焚梁士彦车营,周军阵脚登时大乱。

    斛律光又命铁骑横击之,梁士彦亲自带兵指挥,却已无法挽回大势,正欲撤军北走,不防一骑纵马提矛、飞奔而来,梁士彦不防,被一矛贯入胸腔,栽落马下,气绝身亡。

第三百五十三章拔剑四顾心茫然(一)

    且说梁士彦被斩于乱军之中,周军残部溃逃至华谷,欲走龙门渡口,又为齐将綦连猛追上,周军四散奔逃,綦连猛又以轻骑两面兜集,沿途追杀周卒……

    周军大部已无战心,余众不能再战,大部投降,只余百十残兵渡河而走,奔回玉璧,至此,梁士彦军已全军覆没。

    当在玉璧的韦孝宽望见这只剩下几十,且形容狼狈的残兵的时候,其心情的复杂是难以想象的。

    事实上就在宇文宪动身、斛律光暂且北返的时候,韦孝宽已经做出大军出征的决定,便是要配合齐王宇文宪,将新绛、万春、华谷、龙门统统夺回。

    要知道,虽然宇文宪名义上是晋南战区的最高统帅,但他韦孝宽无疑才是实际掌控者。

    光是玉璧就常年备有两万大军,这股影响力还不单单包括兵力多寡……北周对北齐边境的步步蚕食,都是以玉璧为基本盘实现的,周遭各城池都以他马首是瞻。

    也便是说,即便斛律光一直以来都压着他打,但他实际还保留了很大一部分力量,在有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纠集起散乱的力量,对斛律光予以沉重的一击!

    他在,只要他在玉璧撑着大局,齐军断然不敢在不是绝对高压的情况下绕过玉璧,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须知玉璧以南虽然地势较为平坦,突入进去貌似十分简单。但再往西过去,必定要经过一处漫长的山谷,而玉璧就在侧边,实际仍然保持着十分强大的军事动员力量,只要齐军敢突入进去,韦孝宽有的是办法玩死齐军。

    这也正是高欢不顾一切,要拿下玉璧的跟由所在。

    斛律光所以敢突入进去,夺取风陵渡等要冲,无非就是这几年齐主不要钱一样往汾州,特别是往南汾撒钱,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大搞军事基建,将玉璧的可操作空间与优势,压迫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因此面对刘勇与斛律光的里应外合,韦孝宽是半点法子也无。

    那么现在问题又摆在眼前了,他刚决定要出师伐齐,梁士彦被整建制的歼灭的消息就来了,原本的送分题一下子好像变成了送命题。

    这让周军上上下下都茫然不已……

    斛律光通过一场极其迅捷凶猛的野战,再次证明了北齐精锐的强大战斗力与机动性。

    此时站在他对立面的统帅,最正常的思维应该是如何避开他的攻击,而不是自己主动上去送菜,那跟找死也没什么区别。

    总之,这对于周军上下的信心,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

    北齐汾州军号称十万,虽然力量足足被夸大了一倍,但这里面到底是不是都有水分,没人比在玉璧一线和齐军打了几年的周军将士更清楚。

    于是形势就一下很明朗了,几乎是所有军官都对韦孝宽出兵表示不看好,韦孝宽依然死撑着下达了军令,命全军集往新绛,沿汾河北上直走去攻平阳……

    虽然还有一些将领苦苦劝谏,但韦孝宽并不听从,军令依旧下达,不许人反驳。

    这个消息被送到斛律光这里的时候,斛律光有些惊讶,但又好似觉得这都在情理之中。摆摆手让哨探下去,这才环顾四周,吸了口气道:

    “韦孝宽急了,要出动全部兵力伐我平阳,这事你们怎么看?”

    怎么看?当然是看神经病一样看了!

    诸将面面相觑,说道:

    “末将实在不明白韦孝宽到底在想什么,莫说他只有那么一点人,便算是有个五万、十万的大军,也不敢与我等在此野战才对……

    “不是末将轻敌,周军步甲还算尚可,骑兵则不如我们,若与我大军相遇,必定败走,如此无谓的牺牲,何苦来哉?”

    诸将纷纷附和,汾州多盆地,地势平坦,利于骑战,你韦孝宽要是有个四五万人说不得还真有点底气打一仗,可才那么点人,优势又在那里呢?

    实在让人费解!

    斛律光见众人都是一个意思,又摆摆手道:“韦孝宽这个老乌龟,一生圆滑慎重,没有那么三两三的把握,他会倾巢来攻我?我料定他必有后招!”

    斛律光思索片刻,方才拍着腰间的犀牛皮制的腰带,又说道:

    “……我觉得,韦孝宽出兵一事,是真的,他要北上直取平阳一事,也是真的!”

    他在诸位重将目瞪口呆之中扶刀而起,“既然这些都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那他一定还有后手,你们说,他这个后手是什么?”

    “都督的意思是……宇文宪?”坐在侧边,跟一头狗熊般的綦连猛忽然问道,话刚出口,他又觉得有点不妥,便闷头不再说话。

    谁料斛律光却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却是大声道:

    “不错,就是宇文宪,也只能是这个缘由,不然实在是解释不通,韦孝宽忽然之间就这么有种了?这根本不合情理嘛!

    “……因此我看,梁士彦是个幌子、汾水关是个幌子,甚至连韦孝宽都是个幌子,我若与韦孝宽战,宇文宪必定来攻平阳!”

    这不只是一个推测,而是很有可能。首先便要看到平阳的战略地位,早在孝昭皇帝高演在位之时,河北名士卢书虎便上陈了一份平西策,上面明确指出:

    北齐王朝,国富、兵多、财大势雄,北周则反之,从国势上看,北齐要压北周一头。

    但北周北齐在边境上互相伤害了十多年,之所以没能打败北周,原因就在于北齐抛开了国势,纯以野战争锋,而北周大将也多能征善战,又依托地利,往往使齐军功亏一篑,这纯粹是舍长取短。

    如果要灭周,便在平阳设一重镇,屯以重兵,与蒲坂相对,届时难受的就不再是北齐,反倒是北周了……北周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也在晋南屯驻更多的重兵,要么放弃晋南,任由北齐将晋南之地逐渐吞噬,这两种对于北周而言都是慢性死亡。

    站在北周的立场上思考一下,北齐将重兵屯在一个如此危险的地方,时时窥测着龙门与蒲坂,不在军事上有所作为的话,会很被动。

    但如果出兵争锋,非十万大军不可能拿下,而前提是关中可以保证粮草军械及时输送到。

    十万大军可不是小数目,来回路途遥远,供应将极其艰难……周军邀战,齐军不出,周军一退,齐军便跟在后面骚扰袭击。

    如此数年之后,必然能把北周国力拖垮,届时进攻关中,那便轻而易举了。

    可惜这番言论当时不是很有市场,事实上从前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但长期以来,北齐、北周的摩擦重点都在洛阳、弘农一线,东魏北齐每次出兵,必定是从晋阳直接出发,做为晋中的战略要地,平阳没能发挥任何战略支点的作用。

    可自汾州大战之后,皇帝下诏在平阳的基础之上,再起一座集防守、补给、支援、进攻为一体的军事基地,这无疑给了北周的黄河防线巨大的压力,甚至连玉璧对黄河防线的遮护作用也会大幅缩水。

    蒲坂与平阳不过相距四百里,即便在北周手里,也不过是暂时的,蒲坂、龙门、风陵渡,要拿下这些地方,对于北齐而言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斛律光越想,便越觉得这很有可能,兴奋的来回踱步:“这便一切都说的通了,与其被宇文宪耍弄,来回兜圈子,叫韦孝宽捡个便宜,不如就去平阳以逸待劳,坐等他们自投死路!”

    诸将纷纷表示赞同,綦连猛在人群中张了张嘴,想想好像没什么问题,于是又把话咽了下去……于是大军往东。

    不到一日,哨探便报望见韦孝宽步骑数万过来,旌旗蔽日。此时已全然入冬了,天空中有小雪落下……斛律光结好大阵,静静等待,对面韦孝宽的旗帜渐渐临近,双方的距离已经不到七里……

第三百五十四章拔剑四顾心茫然(二)

    汾河边上,激烈的厮杀已经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数万人在这方天际间厮杀。

    天色已经渐渐要黑下去,在灰暗的天光倒映下,整条河水已经变成了黑色,不断有流矢从某个未知的角落蹿出来,割草一般取人性命。周军步甲结成大阵,缓缓向前推进。

    齐军的冲阵的骑军向右迂回了一个大圈,一头扎进了周军大阵之中,长槊贯入周军的胸腔,借着马速将两个周军甲士挑杀。

    韦孝宽注意到这边的战况,命侧边压阵的一队轻骑前去纠缠……在正面方向,周军步甲依然在迎着齐军的猛烈攻击,缓缓向前推进!

    战争极为惨烈,齐军刚刚屠杀掉一直百人队,扫清障碍之后往前飞奔。

    死人堆里,有手持兵刃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起来,滚滚的铁流就在他身边奔腾而过,一道狞亮的刀光自面前闪过,他的颈动脉被割开,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身后,如林的枪阵从正朝着骑兵队迎上去!

    无论是陆地上,还是水面,一切能被点燃的东西都被点燃了,火光燃烧了树林,燃烧了船只,熊熊烈火舔舐着零星的白雪冲天而起!

    齐军接连不断的冲击周军本阵,但周军依然在往前推进,他们直面着齐人的铁骑,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意志,迎着死亡,往前推去!

    “韦孝宽疯了!”齐军将领纷纷面露凝重之色,周军阵中,那杆“韦”字帅旗依然昂然挺立,无数人背靠着它,前仆后继。

    这个结果,恐怕就是斛律光也未曾料到,韦孝宽和周国居然还有着背水一战的胆气,在齐军保持着完全的机动优势的前提下,双方依然杀得势均力敌。

    嘈杂的声音围绕着周围,山包之上,斛律光按刀而立,目光死死望着整个战场的情况,这一场大战,从一开始就打得极其艰难。

    不管是对齐军而言,还是对周军而言,这里都俨然成为了血肉铺满的修罗场……

    韦孝宽压上了全部的两万四千多人,而斛律光出动了整整四支成建制的步骑,双方互相冲杀,血浪翻涌,战况极为惨烈,而周军步甲还在向前推进。

    一个优秀的统帅,可以从杂乱的万军冲杀之中敏锐的抓住战机,随时根据战局的变化做出调整。

    也就是说,一个将领有没有统帅之才,全凭天赋,他们对战争的预判与嗅觉更加敏锐,而正是现在……斛律光心里渐渐升起了一种不安的念头。

    綦连猛最先反应过来,说道:“都督,周军全都不要命了,把左军压上去吧!”

    斛律光稍作思量,却是摇摇头,拒绝道:“不行,右军已经压上,前军即将迎敌,左翼岂能无人遮护?若是周军此时另有奇兵冲击,则我军必败矣……压上前军,其余各军不动!”

    “都督,末将以为,韦孝宽正要都督怎么想,他才好乘机逃走!”綦连猛喊道。

    斛律光按在刀柄上的手捏紧了,偏头看向身后,平阳依旧毫无动静,但也没有改变他的主意,依旧说道:

    “韦孝宽敢独自应战,岂无所恃?我等坐镇晋中,回护晋州道,万万不能大意。”

    綦连猛哀声一叹,只得领命而去……从战斗打响开始,韦孝宽已经将自己的水平调集至巅峰。

    双方的战线展开,就有长达三里的战线,而在两个时辰的战斗中,齐军的战马冲过,周军的铁流碾过,仅仅就只是那么一条战线,便付出了数不清的生命代价,至今还在以鲜血的方式反复冲刷!

    到得此时,近万人将鲜血与生命留在了汾河边上,原本谁都以为周军必败,而今,胜负之势,却已然难以看得清楚……

    韦孝宽知道自己不能倒,不能败,在梁士彦战死之后,韦孝宽就已经别无选择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堂堂正正打上一仗。

    汾、绛被斛律光压着打了几年,梁士彦新近兵败身死,军伍中胆气尽丧。韦孝宽若不能打赢这一仗,军心都会出问题,届时如何能守住玉璧?

    宇文宪过了汾水关后还会一路向北,趁齐军大军征伐,后方空虚,直捣高家的老窝,便如同昔日的陈庆之一般。

    他会取得怎样的丰功伟业,韦孝宽一点也不关心,他只关心眼下,只关心将来……

    那个注定要孤军奋战、暗无天日的将来!

    我韦孝宽是上柱国,是天下名将,我便在这里,高欢又如何?你斛律光又如何?休想往前跨越一步!

    这一刻,韦孝宽胸中陡然荡起万般豪情,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辉煌的岁月,拔刃高声道:

    “临河求敌,所欲唯有一死而已,今死已不足惧,齐军欲伐我,须问我关中子弟答不答应!”

    于是周军愈战愈勇,战局已渐糜烂胶着……待到日光只剩一线,哨探仍是来报,平阳毫无动静,斛律光面色陡然阴戾起来,抽刀而出,怒喝道:

    “……韦孝宽、宇文宪做局诓我!三军齐发,我要叫这一众周军片甲不存,传我令,枭韦孝宽首级者,赏千金,实荫三百户!”

    齐军虽然警觉,但已经迟了,虽然周军损失极大,伤亡过半,但胆气锐气已经打出,且此时天色已暗,齐军骑卒又损耗过大,未能追击出去,在斛律光的痛骂声中艰难回返……

    韦孝宽的使命已经完成,从容退回玉璧,而此时,晋阳西南的大山深处,一支人马正顶着风雪一路奔行。

    他们刚刚攻下,进入了一处山谷之中,宇文宪四顾左右,命人传唤俘虏过来,询问此处是那里,得知此地正是鼠雀谷,不由得扬了扬眉:“这么说,再行不远就是晋阳了?”

    打了许久,却是以梁士彦与万余将士性命的代价才到得此处,心下瞬时涌起万般感慨。

    几个将官附耳在他身边说了些什么,宇文宪也只是怅然一叹:“把辎重安放在此谷之中,晋阳尚有精兵,不可轻敌,全军休整一夜,明日直扑晋阳!”

第三百五十五章拔剑四顾心茫然(三)

    雀鼠谷最初叫颧雀谷,寓意唯机智而力大无朋的颧雀才能飞越,无非是说其崎岖陡仄唯有雀、鼠之类才能度过去。由于雀鼠谷的特别的战略位置战略形势,自古就是兵家争夺之地。

    雀鼠谷是自晋州经灵石、介休向晋阳进军的必经之路,灵石县东南有高壁岭、雀鼠谷、汾水关,皆是汾西险固之地。宇文宪率兵突入,孤师而伐,先是奇袭汾水关,随后又烧断渡河的木桥,显见已是孤注一掷了。

    尤其是梁士彦战陨,如今宇文宪手中兵不过万余,将不过王谊等数人而已,要打晋阳,堪称冒了天大的风险。但顾忌着晋阳城防艰险,到底要如何打,他还要好生再思量一番……大军屯于深谷,漆黑的天幕中,有雪落下,唯有帅帐的烛火还亮着,宇文宪苦思良策,竟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宇文宪召集诸将议事,说道:“梁士彦与韦孝宽正与斛律光交兵,暂时能保我大军从容回返,不必担心后路……

    “齐国四十万兵入河东、河南,后方必定空虚,我军虽然是孤军奋战,但也未必不能赢下此战。吾请诸君戮力同心,不避艰险,直捣贼巢,则贼必破矣!”

    宇文宪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确实叫人热血上涌……挽国难于天倾,男儿在世,还有比这更有追求的事情吗?

    而三两个已知内情的将官却是心情复杂,他们昨夜便知道梁士彦战死在定阳了,韦孝宽兵出平阳,与斛律光战,吉凶还尚未可知,而现在宇文宪又把梁士彦与韦孝宽给搬了出来。

    看来大王是要玩命了。

    左右人等隐晦地对视一眼,心理都不知道作何感想,劝?怎么劝?这个时候,但凡有人敢开这个口,往小了说,是挑衅齐王,藐视主帅威望。往大里说,这是动摇军心,必死之罪!

    宇文宪征战已久,在宇文泰子孙之中乃最善战者,军中威望已深,诸将哪怕心里都有些预测,但实在不敢说出来……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宇文宪根本没有准备和大家心平气和的谈,他这番话就是在警告。

    从现在开始,梁士彦就是死了,在诸将的嘴里,他也必须还活着,还在为宇文宪这支大军拖延齐军!不求让将军们相信,但底下的士兵却必须相信!

    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都知道,宇文宪调兵转战晋阳,凶多吉少都不足以形容,简直就是十死无生。

    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让士兵竖立起信心,相信他们能赢,最不济也不会被断绝后路,乃至全歼。如若不然……大家都打了一个寒噤:

    恐怕不必与齐军交锋,军内便会营啸,主动将这一众将领的头颅送给齐人!

    这是宇文宪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哪怕为了封锁消息,把这军帐内一半的将领尽数斩杀,他也不会眨一眨眼睛。宇文宪目视左右,见诸将心绪平定,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说道:

    “不是我强人所难,送大家去死,实在是时局逼迫得我不得不如此,但凡我还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出此险策,晋阳是齐主老巢,晋阳若有矢,齐军百万虎狼之师必定阵脚大乱,所以我才不得不来打这一仗。也正是因此,高延宗长驱奔入夏州,我都未曾拦截过!”

    “齐人主力都布置在晋州道,被我等截断。晋阳已空虚,各关边防形同虚设,齐人万万不会想到我已兵锋直指他们的北都……因此,我才说,此战若是我军上下能够戮力同心,未必没有胜算,未必就不能反败为胜!诸君,我在这里先谢过大家了!”

    说罢,宇文宪便对着诸将郑重其事地拱手一揖,长拜不起。

    诸将先是一怔,而后也纷纷回礼:“蒙大王信重,敢不效死?!”

    声音从中央大帐朝外扩散,传出去很远很远,兀自冒着雪警戒的士兵听闻,心内都稍稍振奋了一些。

    唯有三两个蜷缩在营地一角的老兵们,看着那一张张因为临战而兴奋涨红的年轻面孔,眼底闪过一丝蔑笑,转瞬,又闷闷地饮了一口冰冷的酒……他们眯缝起浑浊的眼睛,看向凄然飘雪的天空,心里默默想到:“一群啥也不懂的娃娃,还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活着回去,兴奋个什么劲啊?”

    这一刻,大家的心情或激动或愤慨,唯有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可他们什么也不会说,这或许就是当兵的宿命……

    宇文宪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几乎是横扫一般攻下了灵石,继而占据高壁岭,与介休对峙。

    宇文宪行军作战惯用奇招,从前他在龙门强渡华谷,打了斛律光、高长恭一个措手不及;此前,他又以梁士彦做诱饵,韦孝宽做幌子,公然瞒骗斛律光过了汾水关、雀鼠谷;如今他已经安然兵出雀鼠谷,放弃汾水关,占住雀鼠谷,从容兵出晋阳……他不介意再欺骗一次。

    须知,晋阳现今虽然空虚,但好歹是齐国北都,龙兴之地,即便高延宗出走夏州,又岂无后手?

    强攻的话,无论如何仅凭宇文宪这区区万余人是绝对拿不下来的,于是宇文宪便想到了使诈,他命部队不准扎营帐,反而大摇大摆的采伐树木搭建草庵。

    齐军见周军声势很大,以为北周大股兵力集结在此,于是持重不敢速战……而宇文宪便恰利用这一点,又是以骑兵突入,从侧面强行冲散了齐军阵列。

    齐军后续兵马尚未赶来,听闻周军那么快便击破齐军,溃兵谣传周国有十万兵马,都骇然变色,纷纷惶恐起来,向后退缩,不战而走。

    其实这便是宇文宪布局的精妙所在,巧妙的利用了人心,在战略之上抓住了主动……虽然周军是钻空子进来的,但是齐军不知道呀。

    汾州有斛律光把守,晋州又有数万大军,他们都以为晋阳该高枕无忧才对,谁想到老天爷却忽然给他们砸下那么大一个瓜下来。

    稍微多想一点,周军从雀鼠谷方向过来,为什么斛律光和晋州那里都没有反应?是不是都被周军打败了?

    人心这种东西,是最容易浮动的。

    本来大家干得都是一些看家门的活,反正门口拴着两条狼狗,挨打的事情也不用你上,站在后边混吃等死也不是不可以……忽然有人提着刀子找上门来,这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第一想法当然是怕,第二行动当然就是跑了。

    宇文宪正是抓住这种心态,以铁骑一个个碾过去,获得一系列辉煌的战果。

    一时间周军以为胜利就在眼前,而齐人则开始怀疑亡国就在眼前了!

    就在前日,齐将崔景蒿、侯子钦兵败,顺势降了宇文宪,而太谷守将那卢安生则干脆就不敢上前……宇文宪以快打快,齐军还未来得及对他的实力多做了解,便已经造出诺大的声势。

    讯息传回晋阳,搅动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但面对着如此纷杂的局面,也总有人会表示质疑:“宇文宪过真有十万兵,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这话不是别人问的,正是广宁王高孝珩。

    高孝珩为高澄次子,有果决勇武之名,如今忝为录尚书事、太子太傅,高纬西征,担心后方不稳,委任高孝珩、高延宗兄弟一同留守晋阳,高延宗那厮跑夏州去了,还未撤回,如今晋阳城里话事的正是高孝珩。

    “那卢安生这狗贼,要他前去试探宇文宪虚实就跟要了他命一样,一连两日都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我看他是见势不妙便准备倒周!”

    高孝珩身量虽不及弟弟高延宗壮硕,但骨架亦是粗大,怒声喊话的时候,下颌的长髯都根根竖起,极有威严。

    诸将被喷的抬不起头,确实,周军大兵压境,他们一下被唬住,确实退缩了。

    尚书令史沮山若有所思,问道:“大王以为宇文宪有诈?”

    “要不然呢?十万人,神不知鬼不觉过汾水关,是周军太强,还是斛律明月太无能?”

    高孝珩冷笑道:“他若真有十万大军,何必如此急迫?莫不是有人在后面撵着他?”

    “——不是有鬼,又是什么?”

第三百五十六章拔剑四顾心茫然(完)

    高孝珩高声说罢,一时间,门庭俱静,众人皆不敢言声,也不知道这位大王心内究竟是甚么个意思,有心想劝吧,又不敢,生怕额头上再给戳一个“畏战怕死”的标签。

    须知这位大王便是陛下也礼遇几分的,高长恭、高延宗见了人家都要规规矩矩称一声二兄,现今高延宗一走,还真就没什么人能劝得住他,若他一力要战,该怎么办?

    虽然大家也不相信宇文宪真有十万兵,但到底也不敢拿晋阳去做赌。

    正在大家想折劝谏的时候,高孝珩又道:“自然,宇文宪诡计多端,贸贸然与之为战,恐怕不能力敌……陛下往洛阳,晋阳无良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下面一张张老脸都臊得通红,又不敢声张,实在是忍得幸苦。言外之意,陛下把能打的都带走了,剩下留在晋阳的都是一些无能废物喽?

    尚书令史沮山也黑着脸,不说话,要听高孝珩是个什么说法,“我军锐气小挫,周军反倒是一路行至太谷未逢一败,此时我若与之为战,他定抱必死决心,破釜沉舟之下,我军胜败难料。

    “我的看法,暂且避其锋芒,不是拒战,是先坐观态势发展……宇文宪袭晋阳,任城王叔与斛律明月想必已经知悉,必定派兵追剿。

    “而宇文宪,孤军直入,既无援兵、又无粮草,靠着搜刮诸镇的粮食又能支撑几何?太谷、介休的粮食都是从晋阳搬的!等他们筋疲力尽,饿得手脚发软,我就不信他还能打仗。”

    众人本以为广宁王必有高论,没想到居然也是“暂避锋芒”之策,同样是避而不战,在别人头上就是畏战怕死,在他自己身上,反倒是有勇有谋了。

    不过,人家到底还想着能不能反击回来不是?这怎么能叫怕呢?这分明就是积极的防御!众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和道:“大王所言甚是!”

    尤其是此时晋阳最有分量的佐将韩骨胡、段畅,想到宇文宪连日来的赫赫声威,也是本能的发怵,于他们而言,能不打最好还是别打。

    本身齐军便已失去了先机,一时半会也摸不准宇文宪的路数,再打下去是一定吃亏,换个方向想想,为什么不干脆守城呢?是晋阳的粮食不够吃,还是城池不够高,不够坚固?

    就目前来说,这的确就是最好的法子了,史沮山也不曾反驳,显见也是支持的。事实上高孝珩也分析得很对,并且这两位也并不是没有节操、贪生怕死的人。

    在史上北周灭齐之时,哪怕晋阳已失,高孝珩也未曾放弃过希望,曾多次苦劝后主,背水一战,重整河山。而史沮山,在晋阳之战中,亲自披甲执刃,追随高延宗在城下迎头痛击十万周军……也正是因为相信这些人,高纬才将晋阳那么重要的地方托付给他们。

    接下来,便用事实说话了。高孝珩确实没有说错,宇文宪表面上看上去依然高歌猛进,但军力所能承受的已经达到极限……尤其是,斛律光在打败韦孝宽之后,扭头便将目光盯向了他,晋州高湝亦率军回返。

    原以为可以一举歼灭周军主力,却被宇文宪钻了空子,居然还一路打到了太谷,二人心中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恐怕活撕了宇文宪的心都有!

    宇文宪不得已之下,想让人一把火烧了汾水关,被齐军截击失败。于是又砍伐树木、推到巨石,堵住雀鼠谷南端的谷口,至此,宇文宪算是彻底豁出去了。

    于是接下来宇文宪对晋阳进行了无穷无尽的骚扰、袭击,邀晋阳军出战。

    高孝珩接连发兵从侧门出与周军战,虽然败多胜少,但车轮般的消耗战下,宇文宪也有点撑不住了,组织骁勇专攻南门,并且亲自跑到南门不足五百步的地方鼓舞士气,周军士卒皆振奋,奋力攻城……但城南城池险固,又岂是容易攻下的?

    齐军的弩占着高地,又快又狠,当即将周军射得狼狈不堪。

    一个老百夫长站起来高声鼓舞士气,没等话喊完,两支羽箭,同时穿过了他的胸口,另外一支短弩正中咽喉,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气绝,从半空栽落,连一声惨叫也未来得及喊出来……刚被鼓起勇气的士兵立刻卧倒,连垛口都不肯靠近。

    第一轮攻势受挫,宇文宪改变战法,用几日来抓来的壮丁填补充当炮灰,周军举盾在前做先锋,这些民丁在这之前连弓箭都没有摸过,那里又会打什么仗?

    但宇文宪却发现,齐军射箭,只要在五十步外,都是会刻意偏开民夫的,五十步以内可就说不准了,不过也够了,只要将距离缩短,周军的胜机便更大一成……有人混在民丁中间,试图朝着城头放冷箭,刚端起弩,一排箭雨将他攒成了刺猬。

    周、齐两军几乎是面对面相互攒射了,宇文宪命人起攻城槌砸开城门,一众举着盾的兵围着攻城槌猛攻城门,城垛上的齐军俯身对射……惨呼声里,涌上城门口的周军纷纷倒地,尸体堵住了城门,而后继者依然前仆后继向前涌去,血淌满了城壕。

    周军所有弩手排着队,三段叠射,牢牢地封锁住了大门口,用以压制齐军的弩箭手,那高耸的城墙就像是恶魔的巨口,吞噬着周军将士的生命……

    就连宇文宪,也险些被射中,在诸将牵扯之下,只得再退一百步观战。

    “啊”,一个藤牌手倒在了地上,敌人的弓箭从黑暗的角落里射出,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中了他的大腿。

    “顶住!顶住!不许后退!!”段文振作厉声高呼不许后退,且身先士卒,冒着一轮轮箭雨,一次次试图攀上城楼……终于,他攀上城楼,正在敌军之中大杀四方,一柄长斧不知从何处劈在他小腿上,屈膝,跪倒,却挣扎着不肯倒下,用尽全身力气接着厮杀。

    但齐军未曾给他这个机会,那一小搓周军很快被齐军淹没……宇文宪全副甲胄,肃立城外,望向战场,见到这一幕,只是肃然不语。

    诸将纷纷劝谏宇文宪不可再战,退兵为妙,“高孝珩此时尚未全获我军虚实,若迟一步,他开门邀战,大军恐怕尽丧于此!”……

    这些都是老成持重之言……然而,宇文宪还是默然不语,既不下令退兵,也不下令猛攻,像是对战局还抱有某种期许,然而到了现在这一步了,那里还有能翻盘的机会呢?

    此时,远远的有一骑飞奔而来,在几十步外栽落马下,连滚带爬奔来,凄声大呼道:“大王,斛律光已克洪洞、永安,王谊将军已经战死了!”

    宇文宪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ps:祝水友鸽子精生日快乐,某年的这一天,一个祸害降临了人间……我不是骂他,我是祝福他长寿。

第三百五十七章龙战于野(一)

    战局变化莫测,唯有能精准抓住时机的统帅才能取得胜利,宇文宪深知这一道理。

    因此他抛下了梁士彦、韦孝宽转战晋阳,也正是因此,他连日以来每战必争先,几乎就是亲自上马执弓、冲锋陷阵。

    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斛律光、高湝已经杀了回来,等待着宇文宪的,几乎就是必死的局面!

    宇文宪昏厥了半个时辰,第一命令便是撤军,全军离开晋阳、太谷,转向东南方向,直到宇文宪撤离之时,高孝珩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待知晓高湝军至,高孝珩先是一喜,又听闻斛律光攻破洪洞、永安,高孝珩反而做沉吟之色,说道:

    “不好,雀鼠谷业已堵死,灵石以东、永安以北的鸡栖原,原本正是宇文宪的退路所在,此时他只要烧断桥梁,三两日之内,斛律明月便奈何他不得。”

    佐将不解,询问道:“但宇文宪无路可退,他本就是一支孤军,相比我等有晋阳、汾州以为依托,他却是毫无根基可言……便是烧断浮桥,又能如何?还能插翅飞走不成?”

    “莫要小看宇文宪,我军在他手上吃的亏难道还少了?”高孝珩横了那人一眼,面露凝重之色,“东南方是戎州,既无掩护又无坚城,易攻难守……最最重要的,斛律明月与任城王叔皆已动兵北返,他此时忽然往东南转进,怕是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届时他便可转而向西北,过汾水,从容脱逃了。”

    “——该死!可恨!!”高孝珩一拳砸在案上,起身大呼道:“调集晋阳全军,吾要亲往一战!”

    段畅等人面面相觑,抱拳道:“都督可是要往东南直追宇文宪?”

    “不追,宇文宪离开晋阳已有大半日,大雪天气,如何能追得上?去雀鼠谷,将残余周军扫干净,抢在他前面,占住汾水关!”

    高孝珩砸翻了小桌,披上甲、按着刀匆匆夺门而出,诸将纷纷领命,各自召唤部下……两刻钟之后,南门口大开,数不清的骠骑与步甲一窝蜂一般从里面钻出,向南而去……

    与宇文宪轮番对战,虽然败多胜少,高孝珩却渐渐熟悉了宇文宪的作战风格与脾性,此时忽然反应过来,不由得又惊又怒,同时亦深深感叹这个对手的可怕……

    从孤军直入晋阳,到陷入重重包围之前退走,想必早已在宇文宪的算计之下。

    从一开始,他已料到了可能面对的各种结局,将自己的退路铺好,这样的对手,怎能不教人忌惮?

    他若是逃回去,那便是纵虎归山,如何能容忍?

    高孝珩一念此处,马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千余铁骑紧随其后,碾碎了一地霜雪……当晚,高孝珩悍然攻入雀鼠谷,杀其士卒,烧其辎重。

    死战一夜,付出巨大伤亡之后,高孝珩看见周军疏通的差不多的谷口,不由得眉峰一扬,将马鞭一指,道:“昨夜你们疏于防范,便是在疏通这里?”

    大批的数百降卒跪伏于地,唯唯诺诺道:“是……参将说北面兵败,因此才疏通谷口,届时好与大王汇合。”

    “如此说来,宇文宪果真会走汾水关过。”高孝珩拍了下手,便有许多军士上前将降卒拖下去,高孝珩把眼睛一瞪,斥道:“你们做什么?”

    “……大王抚掌的意思,不是叫我们拖这些人下去?”一队正小心翼翼问道。

    高孝珩径直反问道:“把他们拖下去,这谷口你们来挖是不是?”

    “……”

    见这一帮蠢蛋还站在原地,手脚不知往那里放,高孝珩气到无语,把白眼一翻,说道:“你们也一起上,天黑之前,必要掘开此处!”

    从戎州转向西,便是晋州、汾州的范围,一大群人马顶着风雪越过盆地与平原。

    宇文宪提枪跨马,披着轻裘,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从头上洒下,遮天蔽月,让身上的铁甲变得越发沉重与寒冷……这一路上都无人作声,只是一刻不停地埋头往西北而去。

    他们奔袭了不下九百多里,从古至今都罕有如此漂亮的大迂回,他们作战勇敢,悍不畏死,打出了关中儿郎的赫赫威风……但他们最终还是败了,败在晋阳城下,败给了时间。

    行军苦闷,大雪天气让人的心情愈发苍凉,来的时候个个都斗志昂扬,此时全军上下却透着一股悲意。

    宇文宪心里明白,大军已经不堪一战了。

    曾几何时,他一度要打下晋阳,胜利离他只有咫尺之遥,拿下了晋阳,高纬就算兵临长安了又能怎么样?可惜……宇文宪望着天上那一点点朦胧的月光,心中悲叹:

    这个时候,他也只能靠大家强烈的回家**,来维持住军心不乱了。缺衣少食,不知道有多少勇猛善战的将士倒在了雪地里,如果不是宇文宪素有威望,早已不知道被乱兵砍死多少回了。

    “晋阳未倒,长安又危,大周的出路到底在何处,我宇文家的出路又到底在何处?”

    真是让人迷茫啊……

    宇文宪坐在马上,摇摇欲坠。

    坐骑的脚步很急,鼻翼里呼哧呼哧地喷出两团白气,这畜生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有些心神不宁。

    宇文宪伸手梳理了一下马鬃,稍稍安抚了它一番,马儿总算安静了一点,又闷头走了一阵,一条被冰半封住的河流显露在面前,映着着微弱的天光,泛出银色的光辉。

    将士们纷纷低声惊呼出声,语气中欣喜莫名,这是汾河,河面之前被周军焚毁的桥已经被齐军修好,静静立在那里。宇文宪没有多想,一骑当先,跨过了河桥。

    马蹄在桥面上反复踩踏,河桥被修得很坚固,看来可以容纳大军渡过去,宇文宪大喜,命大军渡河,接连辗转之下,除却冻饿而死或者掉队的人,如今周军只剩下三千余人了,倒也不算拥堵,很快就可以全部过来……宇文宪心内正欣喜之际,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那是战马群的声音,在黑夜里隆隆而鸣,鼓点一般敲在心口,让所有人的脸色登时煞白……宇文宪命人噤声,目视前方,黑压压的一支步骑自面前显露出身影,有一个将军纵马奔出,立于军前,喊话道:“我乃晋阳南门守将段畅,汝等是何人?”

    这夜黑风高的,又有风雪遮蔽视线,想必他是看不清楚的。宇文宪心想,也大胆起来,临阵大声回应道:“我等是任城王麾下,于高壁岭为周军所败,奉命撤军回返!”

    斛律光攻永安,占鸡栖原,这是断了宇文宪的退路,尽管这条退路本就是宇文宪故意让他们断的,又一个障眼法而已,但此时说出这番说辞来,逻辑也很通顺:

    宇文宪听闻斛律光抄后路,急眼了,率军回护灵石、雀鼠谷,要跟齐军拼命,这支偏师与齐军大部队遭遇,打了一仗,败退下来到得此处,难道有什么不合理吗?

    ……谁又会想到他自断退路,却根本没打算从鸡栖原走呢?想必,更没有人能想得到,他居然还敢明目张胆从汾水关回。宇文宪心想。

    对面那个叫段畅的家伙欲言又止,想必也一时不能辨别真伪。这就足够了,宇文宪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忽然在正前方响起:

    “——放屁!一派胡言!任城王在沁源,何时又遣军去了灵石?”

    如同一道惊雷响彻夜空。一群轻骑簇拥着一人缓缓上前,在宇文宪骤然变白的面色之中,一字一顿说道:“好歹也与你打了几日,你真以为我就认不得你吗,宇文宪!”

    风翼原,与高纬长久对峙的宇文邕终于无法忍受。

    齐军在东面新城与西面十二连城那边防范甚严,在正中央却十分自大的不做任何回护,宇文邕以为,这正是进攻的机会……

    于是侯莫陈苪、于翼、王杰等人,做为周军的中坚力量,终于被宇文邕当作筹码,压入了战场!

第三百五十八章龙战于野(二)

    侯莫陈苪等一众北周的文武大将,望见宇文邕摇摇晃晃地走进大堂,一脸阴沉之色,当下无不黯然。

    虽然长安那里传来了好消息,最为周国所忌惮的段韶也在周军重重压力下难以招架,但周国的情形反而每况愈下。

    赵仲卿想绕路过蒲坂,被段韶遣军迎头拦下,双方不得不在小小的华阴城下干耗着……事实证明,段韶不愧是段韶,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并不是杨坚、赵仲卿这个年纪可以招架住的人物。

    先是命独孤永业主动放弃华州,做出要背城一战的姿态,诱使周军奋力一搏,而另一支队伍,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渡过洛水南岸截击后方,几把火将周军的辎重烧得干干净净。

    按照宇文邕的本意,原本不想与精锐的齐军速战的。效仿他的父亲宇文泰当年那样,截断齐军联系,不断消耗齐军实力,然后逐个击破才是上策。

    因为对于齐军而言,走崤函过潼关的粮草运输线实在是太过漫长崎岖,而蒲坂又随时在周国的兵锋之下,以风陵渡口运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待周军复得蒲坂,近可收复风陵渡,远可救援玉璧,这一盘死局就一举全活了,这也是周军诸多大将都对此毫无异议的原因。

    但现在,段韶猛地在背后往心窝子掏了一把,那是真的火辣辣的疼,几乎就断绝了周军持续据险与齐军干耗的希望,逼得宇文邕不得不提前和北齐决战!

    对于这个决议,诸将也都无话可讲,北齐势大,这几年的四方征伐、休养生息,国力依然膨胀到了一个北周无法抵挡的地步。

    现在北齐想一统北方,四十万铁马过崤函,便是要夺取关中,夺走关陇集团的立身之地,这个被宇文泰八柱国制度捆绑起来的利益集团,如今已经置身进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不打,退回关中,死路一条;打,万一敌不过,也是死路一条。打还未必会死,但不打就是必死无疑,只要能打胜了,将齐主打痛了、打怕了,他们才安全。牢牢的占据住关中,抓紧一切时机壮大自己,再跟北齐好好掰掰手腕子……简而言之,先抓住主动权再说。

    宇文邕眼底闪过寒芒,沉声说道:“齐军正面没有设防,除却一条禁沟之外根本没有可以稍稍做阻拦的地方,朕的意思,先不要管他两边如何。

    “如果怕他们那边会有动作,倒也好办,各留两军拖延便是……总之,直接派兵冲过去,一鼓作气冲溃齐营,将他们硬生生给压回去,一次打垮最好!”

    “有三种结果,一,齐人堪堪挡住我军攻势,不得不暂且向后撤,我们便可拔掉新城,渡河取风陵渡。没有了粮草供给,齐军必然要撤,我们可以追击。”

    宇文邕又伸出一根手指,冷静说道:“二,齐军没有挡住,我们趁势追击,崤函关道如此漫长,他们必然被拖得精疲力竭,我军可全斩齐人。”

    “……三,做好最坏打算,大周兵败如山倒,大军立即放弃一切阵地与辎重,不顾一切往长安、渭曲退走。朕已经命王轨回长安,届时或许还有可以翻盘的机会。”

    “众爱卿还有什么好的意见吗?”宇文邕双手撑在案上,低声询问道。诸将都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为了确保北周国祚不失,宇文邕已经想到了最稳妥的做法。

    胜,可以将齐军赶尽杀绝,败,就马上退回长安……说到底,齐军最大的短板还是运输这一块,关中地形之复杂不是河北那一马平川可以比的。走洛阳将粮草运输进关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北周可以依托有利地形跟北齐慢慢扯皮。

    只不过……北周现在连潼关丢了,就算退到长安便能挡住齐人了吗?想他司马消难当年背叛高家,投奔宇文氏,那里想到会有今日?

    好在此前,他就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一条退路……司马消难垂着头,眼神开始闪烁起来,好在在场之人都专心于生死存亡的大事,并无人关心这个二臣的异状。

    宇文邕见大家个个面现坚毅表情,居然是全无异议,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我们,就拼了!”

    宇文邕忽然抽出腰间悬着的宝剑,将案几拦腰斩断!

    生死存亡之战,全军上下无人敢怠慢,凌晨,周军开始造饭,到得日出便集结兵马……齐军安插在前沿的哨探看得清清楚楚,亦早有人去禀报,但齐军大营很诡异的没有给出任何反应,该怎样还是怎样。而另一边,周军吃饱喝足,大军涌出,禁沟南面瞬时沸腾起来!

    周国近二十万人马分列的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头,有密集恐惧症的,恐怕第一眼就会晕眩起来。几十万大军齐聚潼洛川前的河谷吗,倒也有一股摧山撼城的气势。

    杨素在城堞后肃然而立,却与下属们的忧心忡忡不同,杨素只是淡然下令命各军不许出战,而后便站在那里不动了,好整以暇地坐观事态发展。

    随着达奚震、于翼所部全部躲过去,宇文盛、魏玄、李和等各军也开始发动,齐军拦在面前的那一点点可怜的防御工事便愈发显得脆弱,不堪一击了……毕竟嘛,但凡战阵人数过万,便已是人山人海了,何况是这种规模达到数十万、足以流传万世的大战。

    “儿郎们,杀敌破虏、功成名就便在今日,杀!”

    万军之中,第一个打头阵的王杰,在骑军丛中高声大呼。这人是一个猛将,昔日与东魏攻伐之际,曾多番冲锋陷阵在前,杀退东魏大军。

    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身上那股子彪蛮之气不减反增,高声呼喝之下,竟震的人耳膜嗡响……将视线往后偏移一点,发现诸如魏玄、李和、伊娄谦这等宿将同样列阵在前,严肃以待。

    王杰在骑军丛中转了两圈,又高声勉励了几句,随后,其人直接持枪打马,领着千余甲骑直冲往齐军阵营,一眨眼的功夫,这老匹夫竟驰出一里,距齐军的设的一排栅栏只有一点的距离了……而隔着栅栏看过去,齐军上下脸上居然没有一点惧色,反而在鼓声号令之下,有序地缓缓后退。

    王杰不解,但也来不及多想了,他跨马越过低矮的拒马,命人用绳索将拒马栅栏统统拉倒,而后又提起长枪往齐军后撤的方向杀奔过去。

    齐军抵抗了三两下,便四下溃逃,待周遭齐军散尽,禁沟斜坡处的栅栏业已被清空,立即竖起旗帜告知中军。宇文邕望见王杰大胜,喜不自胜,对着左右说道:

    “王老将军果然勇猛,今日朕必要擒杀高纬小儿。”

    于是命各军一刻不停,随后压上……唯有魏玄看着从周遭经过、滚滚涌上的甲士,再看看那低矮深凹的禁沟,觉得有些不寻常,慕容俨称得上兵法大家,又曾经孤军悬于陈地坚守了一年之久,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可能那么不堪一击,难道他老得连脑子都糊涂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魏玄开始有一种极度不好的猜测,立时坐卧不安起来。

    前军,王杰孤军突入,厮杀正酣,齐军虽然且战且退,但委实连个像样点的抵抗都没有,往往是一接触就开始往后撤,这根本不像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倒有点像是齐人故意放他们进去的。

    齐人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们以为,将他诱过去可以打败周军吗?

    这也未免太天真了,须知战争打的就是一股子气势,撑着这口气不衰,才有获胜的可能。

    而齐人甫一照面,便开始往后撤,气势已先衰了两分。

    其次,他这支铁骑精锐无比,已经突入到这里,后援已到,齐人再无翻盘的希望才对……王杰又撕开了一条薄弱的阵线,数百铁骑紧跟其后,在前冲杀,忽然之间,他发现拦在前面的齐军在往两边撤。

    “怎么回事?”王杰停下了马,蹙起眉来,跟在身后的骑军也纷纷提枪,茫然坐在马上,正不知该望向何处,大地开始抖动起来……潼关西侧的平原上,十余万大军早已静侯多时,正肃立在此,个个衣甲鲜明,在乌沉沉的天光掩映之下,如同静默的海潮。

    皇帝高纬一身沉重的铁甲,打马巡视各军,各路将帅紧随其后,临战之前,皇帝要校点三军!高纬每到一支军队面前,便脱口念出此军之中各级将官的姓名、籍贯,居然分毫不差,这看似不经意的收买人心的举动,却让三军将士纷纷振奋不已,恨不能立时效死。

    高纬巡视一圈下来,大感满意,偏头询问左右:“周国能灭否?”西梁质子萧大圜此时也随军征战,当即说道:“潼关已拔,长安再无遮护,只待击破来敌,宇文氏国祚便自此而终。”

    高纬这么一听,心里便更有底了。

    此时,王杰终于明了了自己究竟闯入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在正前方,视线的尽头,铁塔一般的甲骑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地动山摇,势不可挡!

第三百五十九章龙战于野(三)

    这是一场奇特的战争,先进攻的一方,最后反而成为了抱头鼠窜的哪一个。

    宇文邕端坐在马上,黄盖已经随着步甲退到主战场之外的北部山头,大纛旗上的“周”字尚依稀可见。

    天地大寒,披着雪亮铠甲的重骑,在禁沟的一处宽不足三十米的地方,悍然地冲杀。

    周国十数万的兵团整肃地排列在“周”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愤怒而惊惧地望着南边,禁沟那天然形成的斜坡,成为了北齐百保鲜卑屠杀的猎场。

    作为后三国时代战力最强的一支军队,北齐百保不愧他的威名,全是双手能搏虎豹的猛士,披着双层重甲,手持长槊、腰悬佩刀,冲杀进敌军之中仿佛人形坦克一般。

    甫一照面,便将同样擅长骑战的王杰给打得溃不成军,可以这样说,在这道斜坡之上,重骑冲锋要撕开北周军队的阵线跟撕纸一般容易

    王杰从一开始的气势如虹,陷入到了极其危险被动的局面之中!宇文邕心中焦急无比,当即要再遣骑军前往作战,被快马奔来的魏玄所阻:

    “此是禁沟,地形偏狭,又靠着河谷,大军不便展开,齐主选择此处为战,必包藏祸心!唯今之策,唯有使王杰暂且先退,而不宜再添兵作战。

    “齐人鲜卑百保,战力冠绝天下,非重甲、利弩不可制……陛下,大军便在此观望战局胜败即可,待他们下了陡坡,追击过来,我们再用长刀大斧伺候他们!”

    宇文邕闻言,眼底闪过挣扎之色,王杰的将旗还在上面,虽然被齐军的铁流冲击得东倒西歪,但毕竟还没有倒下,王杰依然在奋力冲杀,没有任何一方退缩。

    宇文邕的不甘情绪自然被魏玄捕捉到,魏玄顿时出言道:“陛下,王杰所重者唯功名二字,不能因为他一人累坏我全局!”

    “住口!”宇文邕扬起马鞭抽在魏玄的身上脸上,咬牙切齿道:“王杰在前卖命厮杀,你却跑来与朕说暂且退却,你难道不知,朕现在已没有半点退路了吗?”

    “决战在前,此时避战,对我大周将士的士气会是何等沉重的打击,对朕的威望是何等的打击,你难道不知吗?你是老将了,岂不知动摇军心是死罪?”

    魏玄任由马鞭劈头盖脸地落在头上身上,却半点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待听到皇帝质问他居心时,只是涨红了脸,沉声对答道:“臣一颗拳拳报国之心,绝无半点杂念,请陛下明察!”

    宇文邕盯着这个为大周征战多年的老将,心下也有许多不忍,冷冷撇过头去,终究是将语气缓和了一两分:“魏将军你起来吧,是朕出言无据了,但朕希望,你能多站在朕这边考虑一下。”

    “事已至此,朕何尝不知齐人埋伏设险?但段韶已经将退路断了,将我大军粮草辎重烧了一半,我军已不能久峙,此时军心尚在而不战,难道要等饿殍满营的时候再战?”

    “陛下,臣以为段韶不足为虑,杨坚、赵仲卿二人虽然小败不止,但还未有大败,区区绕路奇袭成功,不足以说明段韶对我后方有威胁……”

    “——魏将军!”宇文邕断然打断魏玄,愤怒之色已无法隐藏,但话说出来还是平稳不见波澜的,“朕会好好想想的,但现在,朕觉得先把齐人打退了最好,你说呢?”

    魏玄晓得皇帝此时愤怒已极,怎样说都不会听的,心中涌起阵阵悲哀来,半晌,才捧拳领旨道:“臣明白了,若王杰败退,臣请为先锋!”

    斜坡上,激战已经接近尾声,在齐国甲骑的冲阵之下,周军开始崩溃四散……王杰亲自统率麾下骁锐,半日激战中斩首齐军百十,但也挽回不了颓势,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国甲骑冲来,将麾下儿郎杀戮殆尽。

    方才就在身边,他的副将正厮杀之际,齐人一个甲骑冲过来,以长槊挑杀了他,槊锋撕开胸甲,从后心贯出,他连惨叫都没一声便毙命,死状极惨。

    周军士兵虽然同样人人有甲,但不比齐国甲骑武装到牙齿,紧身搏杀不废点力气连他们的外甲都不能破开,更别提铁甲下面还有一层坚韧的皮甲了……毫不夸张的说,当周军第一眼看见这群用铁皮裹起来的怪物的时候,便有一半人失去了战心。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重骑虽然恐怖,在斜坡上借着马速驰下杀人简直不要太简单,但重骑也并非全无弱点,他们的弱点便在于行动不便。

    重骑杀人多是把人撞开,顺势挑杀,走的是直线,讲究的是一往无前。战斗力虽强,但灵活程度却严重不足。

    开始王杰率轻骑避开锋芒,迂回绕后到后面,追击背刺,颇有成效。但很快齐人的步甲也上来了,长刀阔斧横劈纵砍过来,迎头击溃王杰所部。

    优良的步甲比养重骑花费还要多上一些,这些人不止身上的铁甲与重骑相差无几,武器甚至还要更精良一些,都是身长八尺的彪形大汉,转向方便不说,还擅长团队配合作战。

    往往四五个步甲配合,可以挡住十余个骑兵,若是十多个步甲凑在一起,骑兵最好赶紧开溜为妙。王杰一开始也不信邪,随后付出了血的代价。

    刚一照面,便有许多骑兵中招,先是被前方刺来的一排长矛吓得止步后退,而后又有一队手持长斧的步甲挥斧砍在骑兵的肩胛骨上,硬生生将他们拖拽下马,砍成肉泥。不仅如此,他们连砍马腿、举盾牌、骚扰这些事情也各有分工。

    王杰一看:不是对手。

    先撤为妙!

    总之,前锋主将樊子盖今日大放异彩,死士三百,直突敌阵中心,将压后的周军前军主帅侯莫陈苪砍下马来。

    李和、于仲文等人见到帅旗将旗被斩,王杰聚拢残兵,却陷在敌阵,情急之下,长剑挥动,亲自率领前军剩下的部队解围……王杰奋力死战,才带着千余人马脱逃出去。

    王杰年纪大了,冲阵之时身中数箭,创口十余处,脱逃之时险些栽下马来,待到得宇文邕面前之时,已然是一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模样。

    宇文邕强压下胸中怒意,随口劝慰了一句,其后命冯迁、李和等人退回来,就在原地结阵,准备再战……高纬在侍卫带领下,到了一处墩台上观战,慕容俨也在此处号令各军。这个墩台位于山脊,整个战局态势尽收眼底、一览无余,慕容俨刚想行礼,被高纬制止。

    二人站在城堞前,朝前方看去,周军渐渐收拢,而齐军缓缓前推,自有一股拔山撼岳的气概。

    双方就像两个以人拼凑成血肉的巨人,正不断的积蓄力量与愤怒,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总爆发,而在此之前,双方都是克制而沉默的……

    皇帝双手按在城堞上,身子朝前倾,俯视全军,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对面,宇文邕的王旗便在那边,似是察觉到什么,宇文邕也朝这边看过来,见到墩台之上那一点小小的影子,瞳孔顿时一缩。

    二人的目光隔空交汇了一瞬,然后各自撇开,如今什么也不用客套了,唯有一战而已!

    高纬慎重问道:“爱卿以为我们此战能胜否?”

    “这是自然,宇文邕的骑兵已经退了几里,步卒也退到了山脚下,此时河水已经结冰,方圆数十里一马平川,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无非就是正面与我军硬撼而已。”

    慕容俨闻声从容对答,“论大军野战,我所忌者唯有魏玄,其余的,要么是膏粱子弟、徒有其表,要么是毛头孩子,无一人能挑大梁;而周主宇文邕,吾今观之,晓得他也是一个刚愎的人,不值得陛下如此郑重以待……若是作战不利,陛下可拿老臣是问。”

    “左相言重了,朕也觉得朕可以赢。”高纬乐呵呵将此事揭过去,又将目光转向了那杆王旗,温和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第三百六十章龙战于野(四)

    乌云低垂,风如虎吼。

    飘着零星白雪的苍青天穹下,低沉的战鼓声,嘹亮的号角声,整齐的步伐声,急骤的马蹄声,气势汹汹地朝周军席卷过来……

    绣着黑底银龙的战旗迎风倒卷,猎猎作响,无数盔甲倒映着寒光,远远看上去,如同大海中卷起的波涛,层层叠叠,席卷而来,声势惊人!

    “三军悉数听王旗号令,畏战不前,便当斩首!惊顾却步,便当斩足!”、“奉陛下旨,前军步卒朝前推进一里,左军朝中军靠拢!”、“骁骑营、骁果营主将往中军听用!”……

    周军大阵之中,不断有传令的哨骑往来通报。宇文邕被一众大将簇拥着,肃立于中军,望着眼前浩瀚的人海,他深吸一口气,寒声问道:“赵王、长山公何在?”

    宇文招、于翼二人闻声上前,下马跪伏:“臣在!”

    “我们正面,至少有十万齐军,我们这里只有十六万大军,尚有主力部队在洛水北岸没过来,兵力上只有微弱优势,稍有不慎,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看着二人,郑重说道:“原本朕想稍稍拖延一些时日再行决战,保存一点实力,但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我们要想击败敌人,只能破釜沉舟,誓死一搏了。”

    “陛下的意思是?”

    “放弃保存实力的想法,最大程度地杀伤敌人,有多少杀多少,否则此仗必败无疑。”宇文邕眼底闪过一抹寒芒,“朕知道你们各有自己的部曲,但希望你们不要吝惜那点实力,朕若是败了,你们各家岂能独存于世?”

    于翼等人闻言,已大概明白了宇文邕是什么意思,这些柱国家出身的勋臣,谁家没有数百上千的私兵、部曲?鲜卑人也就罢了,汉臣多是本地豪强,实力强劲,分分钟拉出几千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这些私兵、部曲,装备往往比府军精良,战斗力也稍强一筹。

    以河东薛氏为例,薛氏私兵之精锐是天下闻名的,而弘农杨也有杨氏壁做为基本,都不可小觑……时候确实不一样了,要换在从前,宇文邕那里拉的下这个脸?

    几人面面相觑,很快做好决断,拱手说道:“臣等明白,臣等马上供出麾下亲兵,另组一军,为陛下冲锋陷阵!”宇文邕这才满意点头。

    周军阵中,鼓声再度响起,垒成数个大方块的周军开始往前推进。

    “宇文邕居然要主动进攻?”杨素正立在城堞上观战,一旁的副将惊诧出声,“他刚败一阵,士气也没有来得及恢复,对上咱们完全没有实力可言,那里来的自信敢主动进攻,他是不是疯了?”

    杨素顶盔贯甲,一身厚重铁甲泛着冷光,眯缝起双目观望了一圈,这才说道:“便是因为刚败一阵,才更要抓住先机权……你看这里的地势。”

    副将的目光随着杨素指去,平原一侧,黄河水滔滔流去,“这里实在是狭窄呀,纵然双方有几十万人在打,可能做为拳头砸出去也不过五六万,不可能完全展开的……宇文邕他也明白,因此他先是后退数里,等我军往前压,不利的地势就归咱们了。

    “有时候,把拳头缩回去,会更有力的打回来,所以宇文邕后退之后选择提前发动……其目的,便在于将我们的骑军压制住,把全军能腾挪的纵深给压小,要是前锋够出色,左翼右翼援护及时,他可以硬生生将整条战线给平推回去,前军在禁沟前被杀干净也不是不可能。”

    副将咂舌,杨素又说道:“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周军要真有这个战斗力,何至于让咱们一路从函谷打进来?那个樊子盖我熟悉,用兵颇有章法,是一号人物,我大军最精锐的数个营都安排在他麾下,要是这样都能让宇文邕给反败为胜,那他就可以去死了。”

    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尚有几个将帅语气酸溜溜道:“樊子盖近来立功不少,听说陛下也对他嘉赏有加,这场大战回去,八成就封公、封王了,怎么好事尽让他给撞上。”

    听着诸将的抱怨,杨素头一回脸上有了喜色,罕见地多说了一句,“未必,樊子盖便算是压回了周军的攻势又能如何?我早就说了,这片地方最多只能施展五六万人,再多就铺排不开了……所以,最后这份封公封王的殊勋一定是咱们的。”

    杨素说道这里,朝左侧后方看了一眼。左相慕容俨已经从墩台上下来,立在中军,目光锐利如隼,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场……杨素将目光收回,也跟着肃然起来,任凭麾下部将如何询问都不再作答了,只是淡然下令:“准备好船只,听鼓声为令。”

    从一开始,整个作战方略就已经清晰明了了……左相慕容俨长期在淮南与南朝作战,深谙南朝兵法,南朝作战,往往水陆齐发,分清主次次序,包抄的同时积极进攻;而北朝将领作战,往往喜欢集中力量,一举击破敌军,再四面包抄围剿。

    这是两种不同的战略思维,老慕容正是运用了这种思维。

    这里地势狭窄但平缓,又靠黄河,宇文邕大军与齐国铁旅正面硬撼,左右军齐上是必然,中军空虚再无防护也是必然,此时正是老慕容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而冬日黄河水流较缓,即便是在下游,也可以泛舟逆流而上……简单来说,便是可以乘宇文邕与齐军正面生死鏖战的时候,另遣一支部队进行登陆斩首作战!

    战鼓如雷,蓦然爆响。行进中的大军渐渐停下,一列列,一行行,一个接一个的战阵,绵延数里,人山人海,无边无际。

    随着魏玄拔刃大呼“杀敌!”周军将士的士气被顿时被鼓舞亢奋到极点,吼声山呼海啸一般从战阵上空掠过,震的大地都颤抖不已……高纬立在墩台上,密切注视着下方战场,慕容俨不为所动,苍老而健硕的身躯挺直,周遭,数万将士严阵以待,铁甲泛着幽幽冷光。

    宇文邕身侧,宇文招、宇文神举、于翼等人神情凝重地望着远处的敌军战阵。

    “我们首要任务是摧毁齐国前军,继而切断齐军左右两翼包抄的路线,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全歼其前军与左右两翼,强行攻击我们损失较大,从大局看却值得。”

    “魏玄带着五千铁骑,先行冲阵,率先撕开齐军的中路防守,一路穿凿进去,不要给高纬任何喘息的机会。”宇文邕说道,“中路被攻,两侧必然生乱,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齐军阵内,老慕容也正谈论此事,“开战之初,周军主要攻击的必然是中路,这毫无疑问……但我们的主攻不是前军,而是右军,前军不以杀伤冲锋为要务,我们的任务,便是以最快速度纠缠、包围周国前军,然后迅速移动到左翼战场,力争在杨素动手之前,将左翼打崩打溃!”

    “关中大战事关我朝一统南北,鼎定天下的大业,不能败,也败不起,请诸位勉力为战!”

    “如果魏玄突入前军,与之纠缠便算了,我们只要集结主力全歼敌人的左翼……左翼崩溃,右翼被抄,士气必然涣散,军心必然大乱,那时我们便可不再遮掩,乘机掩杀,击败敌军!”

    周军,魏玄深吸了一口冬日的冷气,寒冷的空气灌入颅腔,令人精神一振。

    “——随!我!冲!!”

    他提起了手中长矛,战马缓缓向前踱步,然后开始加速,黑压压的骑丛跟在他身后,踏起烟尘滚滚,如同冬日咆哮的阴雷……樊子盖目光坚毅地目视前方,估算着周军的速度、兵力、应援,待到两军不到两百步的时候,他厉声大吼:

    “传令各部弓弩手,齐射三轮!”

    藏在步甲身后的弓弩手齐整划一地抬起弓箭,微微上抬一个角度,随着“嗡的一声脆响,密集的羽箭插入地面,排成一线,这是弓箭的最远射程。

    一旦周军敢迈过这条线,其下场就是变成刺猬!

    魏玄的骑军排列成了一个锥子,马速已然加到最快,势若奔雷,在马蹄越过那条线的一瞬间,从齐军头顶突然飞出一片弓箭编织的黑云,如同飞蝗一般,迎着周军凶猛地扑了上去,数千箭簇雨点一般落下,数不清的人在这场雨中中箭落马……

    “嗡……”又是一声巨响,黑云升起的一瞬间,连天空都为之一暗,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笼罩了战场。

    魏玄拔掉了刺入肩甲里的箭矢,连头也不回,继续冲入阵中,不断有骑兵在齐军的密集攒射之中栽落马下。

    一个部将马匹中箭,马匹在奔行之中轰然倒塌,那部将的身躯被巨大的惯性推着飞了出去,他的颈椎完全被扭断了,以一个脑袋朝地的怪异姿势死去……

    这是一场有死无生的战局。

    但那又怎么样?

    男儿生于天地间,求的不就是一个轰轰烈烈?!

    樊子盖目视前方,箭雨刚刚落下,魏玄提着长矛飞奔而来……

    天穹下,两头凶猛的巨兽厮打在一起!

    ps:感谢云哥的fans打赏的盟主,受宠若惊,这本扑街书也有今天……没想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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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帝业介绍:
一个政界新星因为一场意外,重生成为那个北齐历史上著名废柴高纬,此时天下三分,朝廷**,外面还有一个北周虎视眈眈,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破?北齐帝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齐帝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齐帝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