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毁刀
虽然高纬对于不重要的人没有什么印象,也一贯懒得去记,不过高纬身边得用的内侍林林总总不过才二三十人,经年累月下来再怎么着也都记住了,可其中没有此人。
太极殿平日里防范甚严,轻易是不让人进来的,那么此人挑在这个时候出现,使得高纬顿生警觉。
他不是担心这人是刺客,他只是恼怒高绰所为和身边人的无能!那宦官不敢直视陛下的目光,只是将头埋在地上,双手将一封帛书高高捧起。
这个时候,一干禁卫也都赶到了殿前,大惊失色,纷纷跪伏在地上。高纬没有理他们,给了路冉一个眼神,示意他把那份帛书拿上来。
气氛安静的很诡异,皇帝从头到尾将帛书的内容扫视了一遍,忽然冷笑一声:“见朕严控兵营,事不可为,所以出卖高思好等人,撇清自己,用以自保吗?”
那小宦官哆嗦了一下,说道:“南……南阳王说他迫不得已,请陛下念及骨肉亲情,饶他一命。”
高纬什么也没说,摆摆手,门口两个值守的禁卫便将他拖下去,审问之后便要处决!
皇帝将帛书随手扔在地上,殿内的气氛骤然降到冰点,在场的人都知道皇帝心情不佳,都垂着头,一言不敢发。
高纬忽然笑道:“本来朕还想着,要用什么法子引他们自己发动,南阳王如此忠心,倒是省了朕不少的力气。”
高顺捏着嗓子说道:“南阳王串通宫内,私交宫人,图谋不轨……他必是见陛下提前一步把控住了兵营,杜绝了他们乘机鼓噪生乱的可能,所以才假意通报陛下。陛下圣明。”
高纬瞥了他一眼,说道:“朕再圣明有什么用啊?朕的宫苑,早就跟他们自家的后花园一般,朕前脚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不用等第二天人家就知道了。这皇族公卿,谁又没有在宫里埋伏几个眼线?满朝群臣,谁又没有结交同党?”
这一番话,连敲带打,高顺、刘桃枝等人登时便亡魂大冒,连忙拜倒在地,背后冷汗涔涔。皇帝这番话,明显是在说他们无能,宫里埋了那么多钉子,却教皇帝一人蒙在鼓里!
首当其冲的就是高顺和路冉了,谁让他们两个是如今宫里最有权势的宦官,高顺叩首不已,说道:
“请陛下给奴婢两日时间,两日之内,奴婢一定将外人所有埋进来的钉子全给拔除!”
皇帝素来多疑心狠,他最恨的就是出卖和背叛,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情出现,已经让皇帝感到极为恼火!
这种情况下,想要活命,就得努力向他证明自己的价值,是一个得力的鹰犬!他暗暗发誓,哪怕惊扰到内宫的娘娘们,他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老鼠给找出来!
皇帝摆摆手,高顺便急忙下去准备了。殿内两侧站满了按刀披甲的禁卫,天青色的帷幕之后,皇帝的食指轻轻敲击在龙案上……他没有叫刘桃枝起身,刘桃枝也不敢起身,只是将额头贴在地上,听着自己胸腔里那几乎要蹿出来的、一阵又一阵的狂跳!
良久,皇帝呼了一口气:“刘桃枝,你……今年多少岁了?”
刘桃枝不假思索答道:“臣也不记得了,大概……快六十了?”
皇帝呵呵轻笑道:“大概快六十了?呵呵呵呵,朕倒第一次见到你这么糊涂过日子的人,这年岁也能用大概来形容吗?”
高纬的笑容渐渐平息,感慨地说了一句:“其实论资历,你甚至要胜过许多国朝重臣,本该早就飞黄腾达,但,朕与列代先君,一直把你当成杀手来用,你心里怨不怨朕?”
刘桃枝侍奉了高欢、高澄、高洋、高殷、高演、高湛,现在又侍奉高纬,这资历称得上吓人了。不过,在君主的眼里,刘桃枝只是一个合格的鹰犬,一把足够锋利的刀,武艺好力气大,主子出现在那里就跟在那里,主子让他杀谁他杀谁。而且,对于在位的君上足够忠诚,谁是皇帝效忠谁,颇有些大智若愚的特质。帮着高洋屠戮兄弟、大臣,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高俨与斛律光最后也死在他手里……
做为一把刀,绝对不能违拗主人的意志。刘桃枝不假思索道:“臣岂敢有怨言?为陛下当牛做马是臣的本分!”
高纬定定地看了他好久,说道:“朕明白了,这次查出高思好与人密谋也有你的功劳,朕亏欠你很多。可惜了你没有儿子,不然朕一定荫封他一个爵位。”
刘桃枝身躯下意识抖了一下,仿佛等待着被宣判死刑一般,慢慢抬起头来。可皇帝好似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他好似真的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你要是还有什么侄子之类的,就说出来,朕可以做主,从你族中过继一个嗣子,总不能叫你……真的断了香火。”
刘桃枝僵硬着拱手道:“臣……谢主隆恩,臣全族上下,早已死于战乱,若非高皇帝赏识,捡了一条命,还不知道漂泊在那里。”
“这样啊……”高纬十分惋惜地说,“那可惜了。好,朕以后再给你做主,现在高思好、乞伏贵和、尉破胡等人,已坐实有谋逆之举,朕命你即刻去捉拿他们,敢抵抗者,杀无赦!”
刘桃枝身躯僵硬了一瞬,咬咬牙道:“臣,遵旨!”刘桃枝从太极殿出来,浑浑噩噩地走下御阶,有宫娥叽叽喳喳的从身边走过,他也浑然不觉……
“陛下果然早就猜到了。”刘桃枝嘴里有一种苦涩的感觉,侍奉了高纬几年,曾是他身边最受重视的亲信,不可能察觉到皇帝态度的异常。
陛下是天之骄子,泰山倒在眼前有不会皱一皱眉头,素来心思深沉,所思所想都不叫人轻易猜到,今日却推心置腹地跟他说了那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刘桃枝没有觉得惶恐、忿恨,活了那么多年,该见识得也都见识过了,哪怕是风子龙孙也亲手杀过几个……他只觉得失落和遗憾,他一生忠于主上,今日终于也成了背主之人,那么,他会获得怎样一个下场,也都在预料之中。
由于高绰带头出来揭发,皇帝不再需要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之前不动他,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高思好结局早已注定,上了贼船的刘桃枝结局亦早就注定……也许,这就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太阳将要全落下山了,火红的云霞灼烧着半边天空,也染红了他发白的鬓发……宫道的尽头,有一队禁卫在等着他,两边的高墙也陆陆续续涌出了许多人,他们端起弓弩,瞄准了不远处那个一声麻衣、带着斗笠的男人。
刘桃枝丢下了刀,空着双手向前,在密密麻麻的弩箭攒射过来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皇帝杀了他的猎狗。
……
……
“臣不明白。”离着御座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男装的美人玉立在一侧,小心询问。这女人明明年纪也不小了,但偏偏还生得容色娇艳。
皇帝正在用膳,今天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想吃狗肉,非要御厨偷偷摸摸给他炖上一锅,闻言,他伸出的筷子顿在了半空。
“……朕给了他很多机会,但他不肯向朕交代,”高纬语气怅然,但面上并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服侍过先帝,服侍过朕,朕原本以为,他会是朕最忠实的臣子,最锋利的宝刀……”
“……说来也荒唐,刘桃枝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就被高思好胁迫了……朕也是做父亲的人,朕可以理解,但做为君上,朕不能容忍他背叛朕。”
当刀指向自己的主人,这把刀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你亲自去,抄了这些人满门,一个也不要放过,注意不要伤了那个孩子,他年纪不大,你养起来就是。让他读书、经商、习武,干什么都好,总之别干这个行当了,别最后落得个……跟他父亲一样的下场。”
高纬慢慢咀嚼着狗肉,然后吐了出来。
路冉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可是不合陛下口味?奴婢这就让他们重做一锅。”
“不必了!”高纬说:“以后不许再上这道菜。”
……
……
夜晚,南安王府,火光将黑夜装饰得万分狰狞,惨叫和刀兵之声此起彼伏。皇帝的鹰犬围攻了王府一个时辰,高思好的数百死士和家仆已经死伤殆尽,满地都是残尸、鲜血,插在地上的弩箭、星星点点的火焰,构成了一族热烈而又死寂的画面……
高思好提着沾满妻妾子女鲜血的刀从后宅出来的时候,王府大门和侧门都已经被攻破了。死士们要架着他走,但高思好无视了他们,他从容地朝着正厅走去,坐在正位上,听着刀兵碰撞和惨叫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那些甲士将他最后的一个手下斩杀的时候,他也没有眨一下眼睛。
整座王府都在火焰之中燃烧,禁军们看到这个穿着冕袍、披头散发的男人坐在龙椅上,癫狂大笑:“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不做一回皇帝?”
“——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第三百三十二章南阳王之死
一夜之间,南安王伏诛、行台尚书乞伏贵和伏诛、行台尚书尉破胡伏诛……满门被关押问斩的很有几家,遭受牵连的大小勋亲数不胜数。
一时间,晋阳城内满城风雨,人人自危……接着,左相慕容俨、右相祖珽、太宰段韶等深夜被传召入宫觐见,商议裁军事宜。
第二日,皇帝下诏裁军,将年龄在五十以上或者身有重伤、残疾的士卒多数裁撤,将抄家所得的财帛田地瓜分一空,不满、怨愤之音渐渐平息。此次裁军,名额之多、规模之大都超出以预期,晋州、并州等重镇裁军共计七万八千余人,六镇势力可谓损失惨重!
第四日,皇帝又召左右丞相觐见,皇帝居然又与他们商量起了扩军的事情,祖珽与慕容俨都是摸不着头脑,刚刚裁军,现在又要扩军,陛下的心意未免也转变得太快了。不过他既然问起了,二人也不好不作答,慕容俨道:“陛下可就在晋州、并州一代募兵,北疆儿郎模样皆粗大,即便年纪不到十八岁,也跟成年男子差不多了,臣以为足可补充大量的兵员。”
祖珽皱眉,说道:“陛下,臣以为二十岁入伍最佳,而且规模不可太大,国家募征不断,百姓需要休养生息,陛下一下子征兆那么多丁男,田地怎么办?这根本不合理!陛下金口玉言,要使民生息,难道那么快就要失信于天下人了吗?臣请陛下三思!”
高纬沉声以对:“现在是非常时期,朕不想征战,但朕裁撤了那么多兵员,边防不可不备!若边防不备,夷狄入侵,又起狼烟,国家安全谁来保障?朕又不是下诏强行征召,朕只是让有意愿的人从军,难道这也不行吗?规制虽有,但值此非常之时,要明白变通。”
祖珽无奈,说道:“那便好,臣虽然不敢抗旨,但国家有制度,十八岁以下是不会征召入伍的。不过臣还是想说,此事干系甚大,不可强令施行,不然便是竭泽而渔,征召士兵入伍,那是长久之计,非一日之功啊!”不等高纬表态,他又说道:
“臣以为,陛下可以征召北疆诸部壮士入伍,一来可以削弱诸部力量,便于统辖,二来可以极快的补充兵员。他们长在马背上,自小骁勇善战,只要稍加训练,就是合格的士兵……”
“可他们只会牧马,又有多少人能种田呢?征召这些人,恐怕与府兵不能相容。”慕容俨皱眉道。祖珽摇头,“并不是编入府军,臣说的是,像从前那样,雇佣他们,使他们为朝廷作战。不同的是,兵员由朝廷征募而非将主,驱使他们作战的也是朝廷,而非将主……”
高纬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微笑道:“有理。”这样一来,这些士兵的饭碗都要靠着高纬,而非将主们了。此前的雇佣兵制,是因为六镇勋臣里大多都是部落酋长,他们麾下的士兵差不多都等于自己的私兵,皇帝发钱,他们带着部众去打仗,这样的军队,战斗力不强,而且纪律差劲。虽然他们之中选拔出来的鲜卑百保可以以一敌百,但并非所有士兵都是那样的勇士,六镇……早就堕落了!
而北齐历代皇帝深深忌惮的也正是这个,能打的士兵都成了勋贵私兵,怎么能不让他们投鼠忌器?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迁都于邺,发展出与晋阳分庭抗礼的另一个政治中心。北齐的两极政治自此拉开序幕,汉人世家的文官集团和鲜卑六镇的武勋集团展开了不死不休的斗争,直到亡国!
由国家募兵,一来削减北镇诸部势力,便于控制,二来,越过了勋贵集团,把兵权攥在了自己手里,阻止了他们重创之后进一步发展壮大。接下来,便是彻彻底底的汉化改革了,彻底废除一切胡汉不平等的旧俗,彻底废除胡汉不通婚的旧俗,将北齐的上层语言变为汉语!鼓励他们通婚、说汉话、着汉服!当然,要达成这个目标同样不简单,有一系列的利益牵扯在其中……不过,好在他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了。
腐朽的武勋集团被削弱之后,北齐身上的烂肉便被刮干净了,自此之后高纬可以放手施为、百无禁忌!坐在龙椅上如履薄冰那么久,高纬总算有一日可以睡上个舒服的觉……
不得不提的是,在这场政治倾轧之中,有许多人倒下了,但高纬并未吞并掉这些利益,有更多的利益团体出来瓜分掉了这些空白的缺额,还有不少是其中那些失败者昔日的盟友,正应了那句老话,只要有利益存在,杀父仇人都能化敌为友,更遑论是背弃盟友了,总的来说,绝大多数人对此都算是比较满意的……大概除了高绰。
照理来说,高绰本不该感到心忧,他是此次平定叛乱的第一功臣,率先揭发了南安王高思好的阴谋。即便皇帝知道他曾经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有过悖逆行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事实上皇帝不仅那么做了,他还给高绰加官进爵,晋升为大将军,他的王妃近日来更是多次获得皇后的接见,屡屡有丰厚的赏赐下来,貌似他应该高兴,但……他确实高兴不起来。
因为太不对劲了。以他的理解和揣测,皇帝不但不会赞许他,反而还会冷落他,这才正常。皇帝既然清楚其中的猫腻,而且明白南阳王为何会参与到这场谋逆之中,但很诡异的没有对他动手,比如夺爵圈禁之类的,平日召见他的时候也是温声细语,和气的宛若同一个娘生出来的好兄弟一般……
在帝王家,就算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亲兄弟,该动手的时候也绝不会含糊!高洋屠戮手足的事情忘了?高演高湛哥俩反目的事情忘了?……高绰发现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同一日出生的兄弟了,但至少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高纬这个城府极深的家伙,绝非善茬!
于是他也在等,等着看高纬要如何处置他。南阳王获陛下荣宠的事情自然被许多人看在眼里,文臣们摇头叹息,私下讨论说高绰素来残暴、诡谲,骤然显赫起来,朝中日后怕是有一番风波。
反应最激烈的反倒是武勋班子,即使他们没有几个人是站在“逆党”那一边的,但皇帝诛杀了那么多人,同为武勋,他们也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不敢对皇帝指手画脚,那拿南阳王撒气总是可以的……本来高思好的密谋失算,便已经不可能再起事了,大家也就平安无事。若不是南阳王出卖,怎么会牵连那么多人?
死的死、贬的贬,六镇在朝中的势力竟清空了大半!剩下的都被皇帝的手腕给吓怕了,杀破了胆子,再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心中自然有委屈,纷纷将矛头指向了南阳王……
这个时候高绰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朝中攻击他的声音越来越严厉,越来越频繁,皇帝很宽容大度的一笑了之,但这非但没有使得他们死心,反而将这种攻击愈演愈烈。
一日,皇帝得到消息,留守邺城的冯翊王、太傅高润病逝,正连忙前往太极殿召见臣子议事,皇帝宠信的胡将何猥萨不知受何人撺掇,居然在此时跪在御阶前痛斥高绰,言及高绰的多项谋反之举,并有罪证,据说当时皇帝“大惊失色”,随后斥骂何猥萨,使人杖责五十,逐出太极殿。
高绰同样吓得魂不附体,欲深夜入宫去找皇帝解释,但皇帝的贴身内侍高顺却带着人先一步到了他的王府,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壶毒酒。高绰斥骂高顺:“贱奴,滚开,本王要入宫面圣!”
高顺阴着脸,强牵出一抹笑说:“这就是陛下的意思,大王还是不要让奴婢为难的好。”高绰如何肯依,只是叫嚷着要见陛下,高顺叹了一口气,朝后摆摆手,便有两个高壮的武士上前将高绰按住,掰开他的下颌,竟硬生生将毒酒灌了进去……
待高纬听完高绰的结局,已经是日斜人静,群鸟归林。
宫娥上前将烛火一一点亮,暖色的光晕照亮了大殿,唯独照不亮皇座上那个孤独的影子,枯坐龙榻的皇帝沉寂良久,说道:
“朕只处罚高绰,其余人就不要牵连了,怎么说,也是朕的骨肉兄弟……至于南阳王妃郑氏,她愿意守寡便守寡,反正朕总要从宗室里挑一个孩子过继给仁通的。如果她不愿意,也不要为难她,她还年轻,由她改嫁去吧。李太妃那里,所有人都守口如瓶,敢吐露半个字,杀。”
“遵旨。”
皇帝看着日暮,忽然又道:“传朕旨意!冯翊王追赠大司空,以王爵之礼厚葬,命李德林代朕做祭文,勒石刻碑,昭其功绩,百官素服,待朕回邺,朕要亲临祭奠……”他停了半晌,补充道:“至于南安王、南阳王,以平民之礼下葬,死后不附庙,不设牌位,百姓不禁嫁娶……钦此。”
两日后,何猥萨赐死。
第三百三十三章武平六年
高纬平定内患,王叔高润猝然而薨,大臣进言称天子久离国都,人心不稳、于国不利,于是下诏回返邺都。
自此国内暂熄一切纷争,除河东之地依然动荡不安之外,俨然有天下太平之象,朝野少了内耗,一心筹谋发展,养精蓄锐……时光荏苒,转眼数年淌过,已经到了武平六年初秋。
天高云阔,碧空万里。
一座雄城屹立于辽阔平原大地之上,这座城曾是魏武王都,也曾被夷狄谋占,千百年随风呼啸而过,可这城还在原地,在岁月的洗练中,如同这个欣欣向荣的帝国一般,露出了高傲而峥嵘的姿态!这城,到了今日,已经是世间最雄伟、最繁华的所在!邺都!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北魏商贸发达,北齐尤甚。邺城为北齐中枢,王朝命脉,经济汇通发达,东市多经营丝帛,马具,纸扎……上到日常用品,下到新奇小吃,无所不有;西市则多香料,犀角,珍珠、玉石……等等珠宝奇珍,令人目不暇接。
这市井的气象忠实地表述了王朝鼎盛的气象,人,马,骡,驴各自奔走,让凉爽的秋日都变得热闹起来,熏香和汗气混杂,贵人与平明同道,时不时便可以见到有人贩卖着西域来的香料、回纥来的宝马、天竺的珠宝,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轻纱遮面的胡女穿街而过。
更有人聚于一处,围观歌舞,齐人爱乐,尤其喜欢琵琶、羯鼓。
只见一个瞳子浅绿的胡人怀抱一把琵琶,个头矮壮,满脸虬髯,看着十分笨拙,可只要盘腿坐在地上,一抚上琵琶,他整个人便好似在发光一般,从容而自信,他拨弄了一下弦,叮咚的金石之音便响彻开来。
众人一开始吵吵嚷嚷,到最后纷纷安静下来,那胡人调整了下气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来了一番轮指,又将弦索自下而上弹弄上去。
那是一串急促华丽的乐声,接着便有四个青纱遮面、腰脐微露的胡女出场,她们在这节奏铿锵之中的乐声之中起舞,仿佛踩在刀尖上一般,令人眼花缭乱。
她们撩人的眼神、火红的衣裙、洁白的小腿……每一个步姿都仿佛踩在人们的心尖上,使人为之倾倒,人群中爆出一阵阵喝彩,叮叮咚咚的铜板声落在盘上……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功夫欣赏这舞乐,坊间的客店里不时有吊着黑眼圈的书生推开窗户,对着这边破口大骂,然后扬起手里的书远远地抛了过来,又砰地一声关掉了窗户!
此时大家都忙着欣赏舞蹈和音乐,没空理会他,不然也许这个书生会挨一顿毒打也说不定……
外围的几个人朝那边看了一眼,知道这是读书人,为考举而来,考试将近,个个都在没日没夜的温书,搅扰之下,脾气暴躁在所难免。
看了一会儿之后便不再理会了,继续啧啧谈论着西域舞娘的身段和样貌……此时,正有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千秋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眉目俊朗、身量颀长,年纪不过二十左右,却意气饱满,气度沉稳,虽然不言不语,但自有一股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侧随侍的内侍忽然下身,通禀道:“陛下,裴尚书到了。”高纬之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立马会意退下,随即,近年来升官颇为迅速的裴世矩便缓缓上前来。
“臣拜见陛下。”经历过一番磋磨之后,裴世矩的轻狂骄傲收敛了很多,他略一顿首,便说道:
“陛下,伪周遣使前往南朝之后,南朝动作频繁,屡屡征召封疆大吏入朝,吴明彻、黄法瞿、任忠、淳于量皆入朝,虽然暂时没有北侵江淮的迹象,但臣以为不可轻忽。”
高纬微笑道:“朕知道,不过朕以为,南朝对我朝不满是真,与伪周结盟倒未必。南朝和伪周的仇怨可比大齐要深,再说,朕和伪周到底那个更好对付,相信陈顼心里也有数。
“就算他敢来,朕也未必怕了他,他想打朕,非得倾尽全国之力不可,但他做得到吗?淳于量、任忠这些人未必就对陈顼有多忠心。”
南北乱世,军头林立。打与不打,未必就是皇帝说了算。陈顼这几年想要拔除这些势力,但每次也只是徒劳,反而使得他们对建康朝廷愈发警惕。
北齐这些年也尝试着去接触过,让他们投靠北朝他们是决计不肯的,让他们与北朝为敌,他们也不是那么乐意……基本都是拥兵自重的状态。
陈顼这个决心难下,高纬自是了然于胸,倒也并不如何怕他:“朕打算派你出使一趟南朝。”
裴世矩愕然地抬起头,出使南朝,难道是要再度结盟?可能占的便宜都被北齐给吃干净了,北齐还能有什么能让那位南朝之主心动?似是明白他的困惑,高纬摆摆手道:
“能拉拢尽量就拉拢,要是他没这个意思那就算了。”
明白了,裴世矩就是去观望一下南朝现在的实力怎么样罢了,陛下未必是真心想要结盟。
北齐强大之后,这个盟友对于北齐实际上已经是属于鸡肋一般的存在。但南陈军队虽然少,但精锐恐怕不下在河东的周军,些许忌惮还是有的。
其实高纬并不是不想要这个盟友,他的想法能把他忽悠住尽量就忽悠一下,别让他靠向北周,可结盟是要分出利益的,北齐又有什么利益可以给他了?
江淮想都别想,江陵虽然已经有一半在南朝手上,但高纬一点想要给他们的意思都没有,至于巴蜀……江陵都没能拿下来,高纬许诺他们巴蜀,鬼才信!
况且梁王刚薨,梁王世子即位,回返江陵,那个准妹夫现在才是江陵之主,高纬拿他的土地去做南朝的人情,不厚道且不说。南朝没得江陵,北齐反而安全,南朝若是得了江陵,九成九会与北周勾结先把襄阳给夺了,把北齐排挤出去!思来想去,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高纬索性也不去管他了,北齐在江淮一线的兵力部署仅次于晋州道,吴明彻想要靠着几万人就一路高歌猛进,攻破北齐的防线,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大考之后,朕即将传召各都督、刺史回邺城,皮景和、高宝宁、斛律光等人皆在此列,宇文邕已经缓过气来,不能再等了!”
他双手凭栏,揽天下入怀抱,望着那苍烟落照的天际间。
这江山,历经五胡十六国的暴虐,也历经宋齐梁陈的风流奢靡流艳、魏齐周的彪悍野蛮,但终归要一统。
再不会有南北之争,也再不会有倾覆江山的英雄,即将迎来的是真正的盛世!一个庶黎渴望的盛世!
北齐武平六年十月初,铜雀苑门大开,许许多多的的书生立在门前,礼部官员捧着一份帛书出门而来,那是一卷杏黄色的诏书,柔软华贵,诏书右起一行是御笔直书的大字,下行是吏部尚书用蝇头小楷写就的添注,在诏书的末端,还用一方朱红的印记,印章不大,刻的却是一字千钧的“武平御制”。
无数考生的呼吸随之一窒,他们迎来了也许是人生之中最巨大的转折与挑战!
第三百三十四章你是何人?
大考将近,吏部各司主官自然也不能清闲。这些年朝廷重视教育,在中枢、地方很是修建了一批学府,以官学为主,私学为辅。官学中又分为两类,即中央官学和地方官学。
中枢官学是朝廷直属,皆隶属于国子寺,计有太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师资力量强大,非有二品以上大员推荐或者权贵世家子弟,很难进去,其余州、县官学生徒虽然也有名额,但是不多。这些学子的考中几率比其余人大上一倍不止。
其他举选不从学校中选拔,而是先在州县举行预考以选人,称为乡贡。举子们聚集京师,成为京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们要参加进士科,搏一个出身!
虽然靠着大员的举荐也可以做官,不过这种官员前途有限,正经科班出身的官员是看不起这一类人的,也相当于没有了政治资本,因此,哪怕这考试是名副其实的千军万马过独桥,他们也要闯上一闯!
皇帝亲自下旨,让斛律孝卿、李德林、颜之推做主考官,又表示亲自入铜雀苑观摩大考,对此次会试极为重视,三人自然不敢怠慢,做足了准备,一个考场竟有十数个考官来回逡巡,学子统一用规范的楷书作答,考完便收卷糊名,打乱顺序,防止舞弊。
若不如此,考生将名字填在卷子上,考官阅卷时,可以看到该卷的主人。若考生与主考官串通,极易在试卷上做手脚。故此吏部派专人在其名字之上糊纸加封,并盖上吏部的印鉴。
考生交卷后,将所有卷子次序打乱再编上号码,阅卷及排定成绩时皆以号码为标志。考完之后,立即批改,改完之后便行封存,待最后一日放榜前一个时辰,再拆卷录名,如此,最大限度的保证了公开公正!
在大考之中,经文解读以及算学占了极大的比重,书文歌赋倒是不怎么受重视。这些年朝廷也开始编撰统一的教材,往年考生抱怨最多者,是答案不标准。其实也怨不得,世家垄断知识,同一卷经文可能各家都有不同的解读,考官多处于自小言传身教的影响,对于自己不满意的答案不愿意打高分。
秦始皇焚书坑儒,前人经典残缺不全,虽然汉朝也有诸多大儒进行了研究整理,但内容却缺失不少,都靠后人补充。其后战乱不断,经籍文字讹谬越积越多。以四书为例,现在天下流传的版本何止数十?也正是因为如此,北齐朝廷才纠集了那么多大儒,花费了一番功夫制定出了官方认证的教材。
这些典籍因流传日久,加上南北分裂、版本不同且各自倚为正宗。这对于要吸纳天下人才的北齐朝廷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未有统一的版本,使生徒和考生们莫衷一是。所以,朝廷在有意识地控制这一局面。斛律孝卿、颜之推等人都是饱学之士,尤其颜之推,家学渊源,最为靠近正统,由他来修撰最合适不过,没有文人拒绝得了这份诱惑,毕竟这是流芳后世的美事。
会试有条不紊地举行。考试之日,考生们通过层层关口,鱼贯进入铜雀苑。这些考生自晨开始入苑考试,至暮方退。根据规定,举子们到了晚间还没有交卷,许烧烛三条。若三条烛用完,则必须交卷。
高纬在这几日早朝之后,都会去铜雀苑观看。就见一千余名考生什么都不用准备,听到吏员呼其姓氏则入于内。其时天色尚暗,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缓缓移入铜雀苑的各考场之中,高纬看着这支队伍,人人皆身着白衣,颇有白衣如雪的既视感,心里暗自高兴,颇有“天下英才皆入吾掌中”的感慨。
于是最后一关,自然而然就是让这些从考场之中杀出的悍将面圣,当堂殿试了。以往高纬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只是近年来朝廷无大的战事,高纬也有空见见这些国家的栋梁之才,于是着人预备在昭阳殿安排学子觐见,吏部尚书杜台卿带领这三十人入了昭阳殿,学子们在来之前便已经被官员调教过礼仪,纵使心慌,但礼数是不缺的,随同跪拜,三呼万岁,然后战战兢兢起身。
在此之前,他们之中多数都是一些平民,即便考中为官之后心态已经大不相同,但能当面见一见皇帝更是隆厚的恩典,许多人激动的浑身发抖,脑海里盘旋着各种想法,但又好似是一片空白,茫然无措。这些高纬都看在眼里,他不想他们太紧张,于是和颜悦色道:
“免了这些虚礼……朕开科取士,所为求贤,无论身份、籍贯,都能加入,你们经层层筛选选拔到此,胸中才学、韬略想来必是不凡。若你们其中有人能将政道说出一二,教朕满意,朕可以当即予以授任。主旨是‘民为邦本’、‘抚民以静’。杜卿,把考卷发下去。”
杜台卿的父亲是杜弼,以军功起家,称得上勋门显赫。但到了杜台卿这里,为求上进,他曾附和和士开,比为朋党,和士开被诛杀后一度受到牵连,若不是赵彦深看在他还有些才华,且没有做过什么大恶的份上顺手为他说了几句话,说不得小命都难保。但也没有得到重用,直到冯子琮倒台给了杜台卿向上攀爬的机会,他的能力在一众重臣之中或许稍显平庸,但胜在忠厚老实。
杜台卿得了高纬的吩咐,早令人将那份考卷抄录好,现在一一将之发到各人手中。考题甫一到手,学子们便迫不及待开始作答,殿内一时显得很寂静。听着他们下笔的沙沙响声,高纬来了兴趣,立起身来走下御座,背着手慢慢踱到众人面前。
但效果并不是很好,许多人察觉到天子就在身侧看着他们考,顿时就哆嗦起来,拿笔都拿不稳,高纬心知自己在这里让他们紧张了,于是偏开脚步看下那几个不紧张的,杜台卿观察到陛下眉间的笑意愈发寡淡,猜想是不是这些考生让陛下不满意了……也谈不上什么满不满意,只是这些人的答卷都比较千篇一律,转了一圈下来,没有看到让他耳目一新的观点。
待收卷之后,高纬并不着急点评,而是先问:“尔等对我目前的施政举措有什么看法,对朕发布的改制诏令有何看法?”寂静无声。杜台卿咳嗽了一下,严肃道:“陛下问你们话呢,还不快快回答?!”
又担心他们还愣在那里,于是准备自己点名,他的目光瞟向一个约莫五十余岁的书生,心想这人也许稳重一点,于是便点了他的名,熟料这位年过半百,身材干瘦,留着一撮花白山羊胡子的老头子听到尚书点到自己的名字,好似根本就没有准备一般,慌不迭地答道:
“陛……陛下,草……草民没有任何看法,只觉……只觉陛下心怀苍生子民,是天降圣人,陛下的施政方针……那是万万没有错的。”
高纬心中失望,眼底的阴霾升了起来,又追问道:“那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那人也只是一阵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脸上的汗涔涔而出,竟顺着山羊胡子打湿了他的衣襟!高纬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笑着说:“无妨,想必是太过紧张了。”于是开始点下一位。
等到一一提问完,遣人送他们出去之后,高纬才靠坐在龙榻上,抚额不语。杜台卿的心里更是煎熬,本来盼望着他们的表现好一点,让他脸上也长点光,孰料这帮人实在平庸,唯一有那么两三个能言善辩、条例清晰的也是国子寺的。高纬一张张翻动考卷,叹道:
“寻常百姓家出来的学子,终究眼界还是浅薄了一些,未能长远,一碰到事情,便跟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需要下放好好磨练一下才行。”
这也是为什么权贵家的孩子往往比寒门子弟更有能力的原因,寒门子弟要追上他们,无疑要付出百倍的努力。要消除这种壁垒,不知还要多久。高纬略一沉吟,下令道:“以后国子寺扩大对地方招生的规模,地方学府及国子寺出众者,可减免学费。”
相对于前几年的脚不沾地,事情扎堆似地挤在一起,这个秋天,时间就仿佛凝固起来了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外兵营时常有响动,将作寺沿河的各作坊也在加紧赶制兵器、铠甲,隔得远远的,皇城里有时都可以听见乒乒乓乓的打铁声,户部、兵部人人都忙碌无比,有心人稍微想一想便能明白,皇城里的那位天子八成又在筹谋一场浩大的战争……高纬渐渐忙碌起来,各种公文、军情一堆堆的往他面前送。
相比于男人的忙碌,女人倒显得清闲很多,白日里教一教孩子,与一些看得顺眼、聊得过去的“姐妹”坐在一起,一天天差不多就这样过去了……祈年殿侧的院落里,婉儿与底下几个妃嫔在一起说笑,太阳正斜斜地挂在天上,梧桐树开始掉叶子了,几个宫娥满头大汗的追着一个小胖子……
“听说咸阳王要回邺城了,好几个大都督、大将军都要回来,也不知道是准备打南朝还是准备打周国……”胡昭仪呵呵笑道,皇后有意无意地横了她一眼,看向面色有些发白的陈悦儿,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近来朝野、宫中有各种风声,说皇帝准备打南朝了,她怀着身孕,不能担惊受怕。
这位南朝公主嫁到北朝以来,处处小心谨慎,不喜欢和人争,安静温顺,很合皇后的眼缘。也因为如此,才处处照顾她一些。皇帝也喜欢这个女子,对她颇有情义,临幸没几日便有了身孕,正是幸福甜蜜、如胶似漆的时候,忽然有消息说皇帝要准备跟她娘家打起来了,着实叫她吃了一吓,后宫不得干政,具体的她们妇道人家如何能知道?可问也不敢去问,使得她近来日日悬心……
“陛下必是去打周国的,前儿还跟我谈起过,怪我忘了告诉你。”皇后笑道。
那纤纤弱质的江南美人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垂着头温顺说:“娘娘的好意臣妾明白了,娘娘放心,我既然已经嫁过来了,便该一心一意侍候夫家……这乱世如此,那来的谁便一定要叫谁放心?我都明白的。”
她这一番话倒叫旁人都不免高看了她几分,不是谁在她的位置上都看得开的。皇后招招手喊小胖子过来,“彘儿别跑了,回来。”
小胖子呼哧呼哧地跑来,一身赤色的九章冕袍鲜艳如火,愈发衬得小胖子白胖可爱,婉儿将他抱住,替他擦了脑袋上的汗,指着悦儿的肚子,问道:“想要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小胖子咬着手指脆生生道:“我要小弟弟!”
“为什么?”大家都诧异。小胖子振振有词:“我又不是阿爹,要是生个妹妹跟小姑姑一样,我烦都要烦死了!”宝庆顿时黑着脸站起来,作势要抓他过来,“你说什么,小没良心的,过来!”可她那里抓得住他,小胖子高珩老早挣脱母亲的怀抱,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宫道内,一个长相和身材都很普通的男人正在前往昭阳殿的路上,阔别了几年,斛律光终于又再次回到了邺城。他在汾州掌着数万大军,又是皇亲贵胄,实打实的朝廷重臣,这次回来也有许多事情要跟陛下商议。在拱廊拐角的地方却险些与一个孩子撞上。
斛律光急忙站住脚,盯着他看,这个孩子生得白胖可爱,长相和陛下极为相似,但眉眼之间又依稀可以看见自家女儿的影子……
斛律光心里一跳,渐渐反应过来这孩子的身份。
他半蹲下,努力牵出慈和的笑容来,笑眯眯问道:“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小胖子很不爽他的口吻,挺胸抬头,不甘示弱道。
第三百三十五章东宫
邺城,皇宫,昭阳殿。朝中文武济济一堂,各路刺史、藩王、都督等赫然在列,连许久不入邺城的皮景和也来到了此处,此时,昭阳殿内正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今日讨论的不是其他,而是一件极重要的大事:北齐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始积蓄力量了,接下来打谁?怎么打?
北齐王朝磨刀霍霍,准备一鼓作气打垮所有敌人,可是向南还是向西,又成了他们争执不休的话题。首先是南朝陈顼,有迹象表明陈顼将在近日有大动作,或暗地与周国结盟,将北上伐齐。
陈顼接二连三的下诏征召各路军头回建康,除淳于量、樊毅外,其余诸如任忠之列的军头以生病为借口,反复搪塞建康来使,拒不入建康面见皇帝,陈顼大怒,将命黄法氍出师讨灭任忠,虽然被臣僚拦下,但陈顼火气尤在,专门遣人去看任忠是真病假病。
任忠一方面害怕陈顼收缴他的兵权,一方面不愿意反叛出去,只得继续装病,推诿搪塞过去……但陈顼并不是傻子,恼火之下真个遣军前去,意图收缴了他的兵权,任忠不愿意坐以待毙,也遣军与建康朝廷对峙,看起来双方一触即发……
一俟得了这个消息,北齐朝野欣喜若狂,一些人以为,趁南朝内乱,应该赶紧出兵,以背盟之名讨伐南朝,一举夺取建康。至于周国,正值变革动荡之际,国力衰颓,弹指可灭,不足为虑!而以唐邕等人为首的大臣一致认为,应该先南后北,以达到平定天下的目标!
然而另一大部分的人则不同意,这些年来,朝廷充实河东边防,诸多安排、兵马部署、兵士演练、粮草供给等等等……尽皆为此而准备,不可仓促改弦更张。北齐在西边积蓄了如此多的力量,等的不就是今日?
两派争执不下,斛律光提着干哑的嗓子,大声咆哮道:“你们这些书生,怕是连弓都没有拉过几副,懂得什么打仗?!南朝要打随时可以打,但周国却不是这样,他们据守关中,又有河东做为掩护,要打出来容易,要打进去难!宇文邕在国内弄得天怒人怨,不趁此机会赶紧灭了周国,难道要等他真的喘过气来再说吗?”
不得不说的是,宇文邕这几年也是一日不得消停,先是对兵役制度进行了整改,然后进行了一些汉化改革,这些措施的效果都比较不错。
近日来,又听说宇文邕打算跟高纬一般灭佛,将佛门的土地和财产全都收缴国库,这在一定范围之内引起了动荡……宇文邕深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所以他的这些改革措施都比较冒进,又诛杀了胞弟宇文直,引起了一大批豪族、世家的不满。
乍一看他干的几乎与高纬没有任何区别,但高纬有机会在消除外患的同时在国内搞激进改革,宇文邕却不行,可供他利用的势力很少,掣肘甚多,他的实力和威望都很难帮他做到这一点,于是国内的动荡自然而然就开始了……斛律光所说的趁他病要他命,已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唐邕说道:“斛律都督此言差矣,且不说周国如今正对我齐国防范甚严,在玉璧、丰州一线皆屯有重兵,而且如今正是深秋,马上就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从洛阳越过河东直抵关中,这一部分道路都很崎岖漫长,冬衣、粮草、车马难以运输,损失将会很大,一旦战事胶着,我兵马失陷于河东,那时再难回头了,如果南朝趁机伐我,又该如何?难道还能同时支撑两线作战吗?”
“照我看,周国现在自顾不暇,分不出精力多管闲事,我们须得集中实力,在陈顼准备对我朝动手的时候,先把南朝给揍一顿!”
斛律光瞪起眼睛道:“前怕狼,后怕虎……干脆这仗也别打了,等着他们先对我们出手成不成?”
“诸位,你们看看,这任忠或可利用?如果咱们派人与他接洽,以扶其上位为条件,他会不会投靠我们大齐?如果他答应投靠,那么我看就算给个郡公之爵也没什么,如今陈顼为增强实力,要削弱诸镇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了,我们允喏助他一臂之力,合力夺取建康……”
老慕容听到这话,简直要气笑,当即毫不留情面地反驳道:“任忠此人心思诡谲,不真的看到大局落下,岂会公然反出南朝?南陈朝廷在他附近布有重兵,他若是敢反,就是落陈顼口实,南朝立刻便能毫无顾忌地灭掉他,就是淳于量这些人也断断说不出什么来!陈顼求之不得!”
“退一万步说,你如何知道他就想反?老夫敢打赌,要是这个时候我们贸贸然南下,任忠保证会和南朝站在一边,共同迎击我军……这将会成为他和南朝重修旧好的投名状!这样定策,根本就不是捡便宜,反而还算是帮了人家一把,这种愚蠢的主意,正不知是何人想出来的?”
另一边羞得满脸通红,正梗着脖子要反驳。高长恭说道:“靠着两淮的军队,防守有余,但进取不足,若是要平南,必要从邺城调兵,邺城兵力不够,还得从晋州调兵和粮草。
“中间要做大量的准备,等到我军准备充足,怕是两边的战机都已经错过。黄法瞿、淳于量皆为名将,便是那首鼠两端的任忠也不是弱手,真个打起来,胜负难料。
“况且我朝为一统北方,早已筹措良久,在河东各处要隘均有蓄积粮草,多年渗透经营,对其各处驻兵了如指掌,正可藉此西征,一统中原,解除了死生大敌,那时精心准备方始南征,才是稳妥之计。”
高纬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但听着两派人马争执不下,难免又要权衡一番,见太宰段韶站立班中久久不发一语,便道:“太宰对此有何看法?”
托孙思邈调理有方,本该早就逝世的段韶修养至今,虽然精力大不如前,但还吊着半条命,至少外表上看,段韶依旧精神健旺,他步履从容的走出队列,拱手说道:
“陛下,臣以为,如果此时攻打南朝,实为投机,诸种准备不足,路途遥远,在此严寒季节,辎重难以接续,一旦我军冒进过深,被切断后路,则后果堪虞!吴明彻还算尚可,臣唯独忌惮黄法氍,黄法氍用兵稳健,他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在没有充份准备的情况下,这一战太过行险……”
段韶老谋深算,富有战略眼光,威望极高,他说话,便直接将一大部分的人拦了下来。还有人还想拿任忠做文章,高纬微微一晒,面露不屑道:“朕岂肯与一乱臣贼子蝇营狗苟!”他自御座上微微向前倾身,沉声说道:“朕意,先取周国,一统中原。诸位爱卿,谁可为六军主帅?”
正犹豫间,高延宗出列道:“臣以为,此战关乎我大齐国运,需一威望德隆之人统御诸军,如此,才可保障各路大军调度统一,不至生乱。臣以为,太宰多次解危于倒悬,赤诚忠勇,精通武略,此番若为伐周之主帅,料想三军无不敬服。我军定能大胜!”
高纬目光闪动,沉吟不语,似乎有些意动,但又有些犹豫。段韶见状,急忙上前为皇帝解围道:“陛下,若以臣为主帅,臣的身体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撑起来……说来惭愧,臣的年纪比左相还要小上一些,可精力却远远不如了,臣以为左相慕容俨足可担当大任!”
段韶说得不错,高纬也时常听太医说,段韶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前几年每年高纬都以为他要撑不住了,谁想到活到现在。若是真的段韶可以挂帅出征,那么胜券无疑多了几分……但这是国战,高纬不敢将希望放在段韶身上,那么,老慕容的确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皇帝准允,随即宣布散朝,有些事情他还需要好好推敲一下。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下面一些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在皇帝左手下面,压着几封奏折,其中心内容便是:
“陛下春秋虽盛,但国本不可不早立,陛下若欲御驾亲征,须得确立储君才是,今皇长子珩,既嫡且长,聪慧异常,可立为储嗣……”
高纬缓缓踱步至后宫,见到皇后在教训小胖子,一边打屁股一边问“还敢不敢了?”,小胖子十分委屈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高纬只是一笑,便自动略过了儿子求救的眼神,坐在一边,他当然知道这小子为什么挨揍。老丈人和小胖子见面的全过程在来的路上高纬已经听人禀报了。斛律光跟他说:“我是你外祖。”小胖子回答:“呸,我才是你外祖!”这样怎么会不挨打呢?
小孩子嘛,调皮一些可以包容,多揍几下就好了……高纬惬意地喝了一口茶,看媳妇气消得也差不多了,于是道:“行了,看你揍他也舍不得下力气,交给我吧,我找人揍他。”婉儿脸色一白,不知所措地看着高纬,高纬叹了一声,慢条斯理道:“过几天朕得给他物色太子师了,找个好日子,搬到东宫去吧。”
第三百三十六章伐周
北齐武平六年九月末,皇帝下诏立皇长子珩为太子,入主东宫。十月初,皇帝下诏祭庙,文武百官皆着朝服袍带朝贺。
皇帝着玄黑十二章冕袍,衣袍之上用金线绣画日月山川鱼虫,戴天子冠带,乘金车,驾六马,登坛祭祖,公卿、王侯、诸将万余人随同。
太子除却少了冠冕之外,也是相似的衣着,小胖子还是头一回碰到那么大的场面,他拘谨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他回头看看母后,只见母后携带着后妃肃立在阶下,面上敷着厚厚的粉,发髻高盘,绷着脸,气质陡然陌生了起来,小胖子几乎都要认不出了。
小胖子很想跑下去抱一抱母后,但理智告诉他,他现在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举妄动……
这里很高很高,光阶梯就有一百八十多级,小胖子站在最顶上,下面公卿百官、猎猎旌旗几乎要把视线全都塞满!
而他的父皇已经进了祖庙之中,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些人。
小胖子有点紧张,庙前随侍的女官跟虾米一样弓着腰,瞥见太子满脸纠结的模样,低声关切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了,可是那里不舒服?”
小胖子认识这个漂亮阿姨,他从前偷偷跑到父皇那里玩的时候经常看见她,那时候她还穿着男人的衣裳呢。
“我……孤想跟母后站在一起。”小胖子扭捏道。
女官微微一笑,心想不管再如何聪明的孩子,到底也还只是个孩子,她温声细气道:“不可以,殿下是太子,殿下应该待在陛下的身边。”
“反正都是站着……孤想跟母后站一块也不行吗?”小胖子垮着脸,把失望都写在了脸上。
女官耐心解释道:“不可以,阶下是臣子站的地方,殿下是储君,储君也是君,跟臣子是不一样的……就像是皇后娘娘,即是陛下的妻子,也是陛下的臣子,所以娘娘不能站在这里,够资格站在这里的,唯有陛下和殿下你,其他人……都不行。”
“哦。”小胖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他才几岁?很难体会到这种权力加身的感觉。
但他隐约察觉到,自从自己搬到东宫之后,一切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正发呆之际,小胖子看见父皇从殿内迈了出来,今天的父皇看着十分严肃,如山一般的压力直接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之上,瞬时间,所有人的头颅都低垂了下去。
但小胖子没有,他呆呆地看着父皇走近,并没有恭顺低头的意思,父皇的目光移向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旁侍候的女官急得脸色发白,不停眼神示意小胖子赶紧行礼。可小胖子早把什么礼仪都给忘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老爹,心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跟父皇一样,那可真是太霸气了!
高纬看着儿子在哪儿发愣,佯装不悦地皱起眉头:“你见到朕,为何不行礼?”
朕……父皇从前都跟他自称“我”的。小胖子心里有些失落,不假思索,指着女官道:
“刚才这个姑姑说我也是君,我跟父皇是一样的。”
几个内侍吓得亡魂大冒,看看左右,还好臣僚们都站在阶下,不然肯定要闹出天大的风波!高纬一讪,本想说:储君是半君,你不知道你也是我的臣子吗?
但随即想了想,他是自己的接班人,从一开始就打压他的自信,不好。高纬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不需要恭顺的忠臣孝子。
于是皱着的眉头便舒展开来,打趣道:“我是你父皇,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你不向我行礼合适吗?”小胖子茅塞顿开,赶紧给皇帝行了一礼。
小胖子还没有长开,吃得好睡得香,长得圆滚滚,这一辑首,就跟小猪翻跟斗一样,偏偏他毫无这个自觉,学者母后紧绷着脸的样子,煞是惹人喜欢。
高纬总算明白为何大家都喜欢他了,在他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冷着脸说道:“傻小子,你给我规矩一点。”
随即,高纬牵着高珩走到了阶前,命他站在两步之后。高珩看见乌压压的人群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然后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让他小小的身躯都绷紧了……父皇身边的内侍总管,手捧着一份杏黄色的帛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展开,吊着嗓子,阴柔的嗓音硬是喊出了煌煌正大的意味:
“神武以雄杰之姿,始基霸业;文襄以英明之略,伐叛柔远……观夫有齐全盛,控带遐阻,西苞汾、晋,南极江、淮,东尽海隅,北渐沙漠,六国之地,我获其五,九州之境,彼分其四……然中原未定,关中未克,神武玉璧折戟,以为遗憾……周主宇文氏,暗于听受,忠信不闻,视人如草芥,从恶如顺流,刳剒被于忠良,今已有土崩瓦解之势,众叛亲离,只在旦夕……我朝奋六世之余烈,兵出河南,涤荡群丑。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天下!移檄各地,咸使知闻。”
不义不兴兵,听起来的确像是既想卖身又想立牌坊,但没有大义名分加持的国战,是会受人指摘的。努尔哈赤为了反明都得绞尽脑汁编出“七大恨”来。(原版七大恨根本在大义上站不住脚,只有两条是努尔哈赤占理,一条甚至存疑,后来普遍流传的版本是乾隆改的,通篇说建州女真多么痛恨叶赫部落,而指责明朝偏袒叶赫。)
他刚念完,随即又捧起一份帛书来,百官纷纷面色一肃,知道重点要来了!果不其然,这份诏书上写道:
“自晋州道发兵,大军分四路!斛律光领兵八万,攻打玉璧,自汾曲饶玉璧,渡过黄河,直取浦津渡,沿渭水北岸,攻打长安。
朕与左相亲往洛阳,沿渭水南岸,直捣潼关。
高长恭自襄阳起兵北上,转而向东,配合我大军全取河东……高延宗据守晋州道……”
随着一声声令下,不断有将领出列,各自领命。待诏书宣布完毕,皇帝一振双袖,目视前方,说道:“出征!”
“——万岁!!”太子睁大眼睛,眼前的人潮沸腾了起来,欢呼和咆哮声席卷天空,刺激得人热血上涌。他看到,在怒海一般的人潮当中,无数刀光亮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剑指关中(一)
皇帝欲征讨周国,且檄传天下,绝无回头的道理。诏令一下,北齐的战争机器便已经开始拧动发条,二十万荷戈持弓的猛士自晋州道南下洛阳!
一只鹰自高天之上盘旋,用它锐利的眼睛扫视大地,在它飞掠过的这片平原上,一条闪耀着寒光的河流在地面滚滚流动,发出金铁轰鸣之声!
那是人组成的河流!铁骑滚滚,长槊如林,向南而去的军队络绎不绝,不分昼夜,此刻又是一队人马过去,足足有五千多人,全是骑兵,一个个盔甲鲜明,刀枪闪亮,较之普通的队伍犹胜三分。
秋末的河东还有些炎热,这些军汉底衣早已湿透,汗水顺着肌肉的线条划到裤裆里,但没有一个人为贪图凉快而卸甲,顾盼之间,杀气凛凛,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精锐之师。
这支部队数量虽然庞大,可是看情形还只是先锋部队,因为他们过去不久,就是步骑混合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连绵不绝,直到深夜子时,军队始终在开拔,足足一日有余,这支大军才全部过去。
缀在最后面的,是一队队的貌似游骑的队伍,身不着甲,但气质彪悍,胯下的马匹也极为高大雄峻,只在马脖处挂着环刀,箭囊里满满当当塞满了短矛和弩箭,悠哉游哉,看来实在奇怪。
在他们后面,是一辆辆牛车,也不知载着些什么东西,满满当当,上面又用草帘子盖着,也不晓得是些什么东西。只听见车身摇晃之时里面有叮叮……的脆响,那是重甲才有的声音!
这一路上,目睹这行军盛容的人,无论士民官商,无不被惊得目瞪口呆,人人奔走相告,皇帝将驾临洛阳……十月中旬,高纬的车驾到了洛阳,独孤永业及洛阳文武早在城外等候多时,百姓们挨挤在路上,张大嘴巴看着慢慢走近的车驾。
独孤永业心神一震,尽管这半天他已经不知道整理多少回了,还是急忙又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急匆匆上前迎驾,纳头便拜,肃声道:“臣——独孤永业,恭迎圣上!吾皇万寿无疆!”
身后一众官僚百姓也纷纷效仿,拜倒在地。车帘被揭开,皇帝一身常服,从车内跳了下来,笑呵呵扶他起来,说道:“爱卿不必那么多礼了,赶紧平身。”
“臣——谢陛下!”独孤永业这才起身,肃立在侧,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皇帝的护卫。
高纬一手按在腰带上,仰头看着高大的洛阳城防,再看看前来迎驾的洛阳军伍,见他们军容严整,士气饱满,并不是强撑起来的花架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你把洛阳治理的很好,
也只有你替朕掌着洛阳朕才安心呐。”
洛阳为北魏旧都,经过接连大乱之后,民生困顿,再加上北魏公卿随着元修大量出逃,这才导致洛阳衰败下来,但洛阳的地理位置又极其重要,北齐的一半命脉都在此处。
独孤永业与斛律光不合,被排挤到此处,这些年来镇守洛阳,无论是政绩还是战绩都足以让高纬满意。虽然北周在河东之地布防严密,但独孤永业在远离中枢,得不到及时支援的情况下还能和北周打个有来有回,没有堕了北齐的威风,已经很不错。
皇帝言语间的赞赏之意很是明显,独孤永业听了自然是喜不自胜,尤其他还有那么多下属都在此处,顿觉大涨脸面,只觉得这陛下根本不像传闻说的那样严苛霸道,分明和善得很嘛!
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脸红了好一阵,支支吾吾道:“这……这都是微臣的本分,就算是要上刀山下火海,臣也绝不皱一皱眉头,臣不敢当陛下夸奖!”
高纬和煦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朕听说你打算将自己的府邸空出来让朕住进去?”
独孤永业以为皇帝不满意,连忙解释道:“启……启禀陛下,洛阳宫室残破已久,恐怕不堪居住,臣的家里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
高纬一听便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摆摆手打断道:“朕不是说这个,朕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朕的意思是,你把自己的府邸清出来,你也有妻小,你打算将他们安置在那里?”
皇帝关心独孤永业的家人之前,还顺带小小的挖苦了先帝高湛一把,上次邙山大战,高长恭解洛阳之围,洛阳得保,但损失惨重,高湛为了振奋一下军心,大老远从晋阳跑到洛阳去犒军,但他受不了洛阳宫殿的破旧,几乎就是颁布完奖赏就立刻又回去了。
“臣可以搭个军帐,要么临时购置一间宅院也行……”独孤永业这才忽然又想起,随同皇帝来的文武官员可有不少,他可以空出一座来,剩下的该怎么办?顿时懊恼不已,暗恨自己漏算。然后小心翼翼补充道:“洛阳宅院还有不少,臣可以命他们空出来……”
高纬沉吟片刻,说道:“罢了,你也不必空出宅邸给朕了,那洛阳宫殿挑几个能住的,收拾一下便可以……还有其他的公卿,命人去跟城内富户商议一下,空出一些地方给朝廷用,但切记不可扰民,不可巧取豪夺。不然朕是断断饶恕不得的。”
“太简陋了……”独孤永业为难道。高纬却不以为意:“朕来洛阳,是来督军打仗的,又不是来吃喝享乐的,就这样……朕看征用十多间宅邸就可以了。
“左相他们掌着大军,吃住都在军中,剩下的也就是太宰和一众文臣了,除却太宰之外,其他人都可以挤一挤,前几年北征的时候,连帐篷都安在冰天雪地里,总不能现在要他们挤一挤就都受不了了吧?”
“陛下宽仁,体恤百姓,实在是让臣等汗颜。”一众官僚顺势拍马,皇帝却面色一肃,道:“你们不要以为朕是在摆架子,不扰民是为了争民心,争民心,就是在争天下!
“此次大军攻周国,让全军上下都记住了,无论是将也好兵也罢,不准干犯军纪,做出扰民、害民之举,不然朕认得他,朕的刀认不得他!”
话说皇帝至洛阳,左相慕容俨按照既定计划,一直按兵不动,一边压向小关,一边传令斛律光,令其先发而战,斛律光命造战舰三千艘,调汾州兵至风陵渡,会集河上。且命鲜于世荣驻龙门,綦连猛驻定阳,大有顺势直捣关内的趋势。周军震怖,到了中州,周兵已撤戍西窜,也只留一空城,并无一个周卒。
斛律光大喜,径直夺了中州,与河阴相连,目的达到,这才从容北返。韦孝宽自斛律光出战以来,自知实力远远不及,因此表现畏缩,逐日退师,将玉璧周遭筑起的军屯尽数舍弃,且上表长安,请速派将添兵。若不至,斛律光真个顺渭水北岸直走,长安危矣!
长安震动,显然对于齐国的出兵猝不及防,更显然没有料到齐人出兵打击如此迅速,一时慌了手脚。斛律光接连派遣数路军马,越河西进,企图断了韦孝宽的退路。韦孝宽见齐兵大举而来,而援兵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不禁惶急异常,便欲出兵而战。
诸部将皆以为不可,进言道:“齐军势大,我军不宜与齐人野战。”又进言道:“定阳、姚襄、龙门、风陵渡尽在敌手,玉璧自不能与之一拼,这是应有的事情。”
韦孝宽怫然不悦道:“今我军与敌相峙,绥、延尚有强兵,若不战,任其分割,士卒必散!我意谓绕路远行,出其不意,先焚了他的战船再说!”
齐军在龙门驻守,见周军千骑忽然追来,慌忙焚舟弃甲而走,周军见停泊再次的船只只有数百,大呼中计,此时齐军猝然而出,千余周骑只剩百余脱逃回城,韦孝宽自此愈发小心谨慎,誓众戒严,每一兵一卒调动都要过问,将佐恐齐军大至,劝韦孝宽前行逃走。
韦孝宽强自撑出镇定的样子,破口大骂,随后慨然道:“天子命我镇守玉璧,当与城存亡,我若跑了,上对不起天子,下对不起士卒!我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太祖皇帝?”众人见他心意坚决,人心稍定,专候援兵到来。
周主宇文邕命齐王宇文宪,大将军梁士彦援助玉璧。斛律光接连与周军野战,四胜两败,梁士彦奇兵渡河突袭,大破綦连猛,姚襄险些失守,齐军攻势为之一阻,斛律光息兵暂歇,重新部署,双方于玉璧相互对峙。此时,慕容俨悍然攻入了河东腹地!
第三百三十八章剑指关中(二)
齐国攻打周国,北面汾州只是幌子,无论段韶、慕容俨或者是斛律光本人,都没有指望齐军真个从龙门渡口进入渭北,那样的话风险极其的大。
一旦出现什么差错,韦孝宽趁机出兵,不但斛律光会面临全军覆没的大难,就连整个晋州道也会完完全全暴露在韦孝宽的兵锋之下!
大国征伐,行的是正道,讲究以正克奇,北齐资本雄厚,大势在握,还用得着兵出险招吗?其实段韶、慕容俨等人苦心孤诣在此埋下一枚棋子,便有一招定乾坤的意思……
北齐布下这棋,可下,也可不下,主动权在于北齐,而北周却不敢以国运去赌斛律光不会这样做,北齐此举,便是要以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压倒韦孝宽和北周朝廷,逼得他不得不调集兵马与斛律光作战。
汾州险地,有定阳、姚襄等重镇,又有河阴之地与其相援应。兵员充足,武备精良,比之周国,优势何止一星半点?斛律光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根本不惧周国。
如此,战争的主动权便牢牢掌握在了北齐的手里,也就意味着,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北周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按照北齐的期望的方式作战,失去了战机的决定权,被北齐牵着鼻子走……
但此战最重要的地方,却并不在斛律光这里,关键还要看洛阳。齐国上下对关中垂涎已久,今日必要在关中屏障河东、河南之地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因此如何制定战略,如何进攻,便落到了左相和太宰这里,两个老人在御前争论不休,方才拟定了作战方案。
“稳妥之见,先取小关,再夺潼关,潼关雄踞秦、晋、豫三地要冲,北带渭、洛之水,汇黄河之水,抱关而下,南依秦岭,有十二连城,城池坚固,兵备充足,而且地势险要。
“……东南两侧的山峰相互连接,多有深谷险崖。此处,兵家必争!……不过拿下小关之后,潼关,先不着急打,围而不打,坐等周国援军到来,集中我兵力优势,将周国各路援军逐个击破。”
“夺取了潼关,长安不过瓮中之鳖!随时可夺……关中诸多门户,萧关、武关、大散关……皆莫能与潼关相比,我三路大军,共计四十万,势大财雄,举国而征,定要拿下此关,夺下万世之基!”
大殿内落针可闻,诸将都肃立在侧,屏气凝神,听着老慕容的作战安排,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漏听了重要讯息……这几年,北周颓势明显,北齐的力量已经明显渗透进了北周腹地,巨大的人力物力的付出,换来的是全面完整的情报讯息,北周在河东、河南之地的看似严密的布防已然被窥探得一清二楚,根本没有所谓的秘密可言了!
老慕容意气风发,势要一举打垮周国!这时,坐在一旁假寐的段韶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带着一抹探究的神色,说道:“却不知道,你要如何攻,如何打?我军如果冒进,便会落得跟昔日的窦泰大将军一般的下场,须知……骄兵——必败!”
段韶虽然比慕容俨年纪小,但军中的威望甚至犹有过之,他很清楚慕容俨这等老将的能力,但即便如此,在面对潼关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小心再三,因为便在三十多年前,便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里——窦泰!
神武帝欲伐西魏,自晋阳西征,使高昂于上洛、使窦泰入潼关,宇文泰屯兵于广阳,料定窦泰居功自傲,有轻视西魏的心思,必定疏于防范,于是率六千骑回长安,声称欲保陇右,而暗地集结兵马准备奇袭窦泰。
窦泰果然中计,等他发现宇文泰的大军从天而降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慌忙依山结阵,但阵势还没有结成,就轻易被西魏铁骑的冲锋破掉,窦泰被斩首!也正是因为窦泰惨败,激怒了高欢,间接引发了后面弘农、沙苑、玉璧一系列的失败。
高欢的实力远高于宇文泰,东魏大军甚至都已经渡过河了,西魏亡国只在旦夕,但就这样还让宇文泰咸鱼翻身了。高欢最终在惨败之中永远失去了攻取关中的机会,终究没能实现一统北方的夙愿……归根结底,东魏太过冒进,集而不能整,最终只能被宇文泰逐个击破,这不得不说是横亘在东魏上下心头的一大遗憾!
其实,就算宇文泰斩了窦泰,也只是小事。斛律羌举就看明白了,明确指出:西魏正遭逢大旱,粮食歉收,宇文泰和他底下那帮人现在就是亡命徒,不应该与之争锋,东魏应该围困他们,就是不出战,西魏大军必定不能长久与东魏对峙,一定会跑回长安去,而长安虚空,东魏便可不战而克!
可惜,高欢没有听进去。打那里的问题已经讨论过,接下来摆在齐军面前的问题是:如何打?是乘势长驱直入直接破了小关再破潼关?还是层层递进、步步为营?段韶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要是先去了小关,魏玄可还在你的背后,到时候谁打谁还不一定。”
魏玄是出了名难啃的骨头,段韶、斛律光见到此人也要忌惮三分,更别提时不时与之交战的独孤永业了,迄今为止,凡是碰到魏玄,他就没有一场赢过。此时段韶提起他,倒叫独孤永业心里五味陈杂……他如何想的,也没有几个人在乎,不过老慕容想了想,发现这个人还真是令人头疼的角色……
他思索了半晌,说道:“我觉得,我军阵势如此浩大,他应该不会拎不清在我军军容最强的时候找上门来……按理来说,我军一去,他就该明白绝对不能守,必会弃城而走才是……”
他顿住了,按照他的规划里,魏玄就该是在潼关打援的时候被他歼灭的才是,不过他显然忽略掉了一个问题,要是魏玄选择和齐军硬拼怎么办?魏玄可是领着几百人就敢往几万大军里面冲的老东西,比陆腾还疯狂!
……虽说老慕容未必就怕了他,可要对付他,进攻潼关的时机必然被延误,到时别刚歼灭了魏玄,转眼周国的援兵又来了,那齐军还打个屁,干脆几十万大军回去得了!幸幸苦苦好几天,浪费不少士卒和钱粮,倒最后都做了无用功,太亏了!
见慕容俨语塞,段韶心里叹了口气,暂时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诸将之中有一人举目四望,发现在场所有人脸上都仿佛挂着苦瓜似的,就连陛下也高踞皇座,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盯着壁上的地图,沉吟不语。
半晌之后见没人搭话,这才瞅准时机,坚定地踏了出去:
“启禀陛下、左相、太宰,末将或许有方法破了此局!”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发现这胆大包天之徒竟是陛下信重亲封的散骑常侍、冠军将军杨素。
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杨素虽然立过几场功劳,可毕竟年轻,须知这天底下,不管到那里混都是要看资历的!乱出头很容易引起老辈的不满。
这毛头小儿整什么幺蛾子?老将们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但皇帝显然眼前一亮,指着杨素,要他回话。杨素不假思索,说道:“我军出征,兵众极多,胜则势如破竹,败则溃如山崩,不可不慎。万一战事不利,军卒难以收敛。
“不如这样……将大军分割,一分为二,一前一后,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则后军合力;前军若败,后军乘之,如此,我军立于不败之地。”
大将们的眼睛纷纷亮了起来,段韶玩味地看向他,显然兴趣极大,又问道:“不知道你这分军前进,该怎么打?你该如何面对魏玄?”
杨素自信的说道:“三管齐下。一,修寨、补路,引大军围住魏玄,只围不打,把周遭城池以最快速度一一拔除;二,派军攻占函谷、攻打弘农,三,奇袭小关,进而围困潼关,造成既定事实……如此一来,魏玄在此处便再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他必定会走!”
老慕容和段韶都陷入片刻的思索,眼神闪动,杨素的办法,显然有一定的可行性。但还有宿将不服,直言道:“自筑潼关之后,函谷已形同鸡肋,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定要拿下函谷。”
未及杨素回话,慕容俨便替他答了:“他的目标不是函谷,而是弘农,周军若援河东,弘农必然是重地,少了此地,周国运输粮草、屯兵的效率便会大打折扣……”
杨素没有料到被一眼看破,有些羞赫,慕容俨却投来赞赏的眼神:“看来你跟着杨檦那小半年都没白混,他的本事倒让你学了个十足十。”
高纬见慕容俨都这般说,想必是**不离十了,心下不禁欣喜起来,问道:“那依左相与太宰所见,杨卿的这番说法可行否?”
慕容俨与段韶慎重地相互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道:“可行!”
第三百三十九章小关之战(一)
北齐朝廷经过一统商议,才算是在大体的方略之上达成一致。独孤永业先行出兵,取函谷,克弘农,虽说自设潼关以来,函谷天险已然不足为恃,但弘农一地,仍是重镇所在。
弘农为河东腹心,自东西两魏相争以来,其地利尤为重要。宇文泰多次以此地为跳板,攻入东魏洛阳附近。
东魏兴和二年,西魏料定东魏在河北的兵力远远超过河南,因此在河桥之战后,命王思政镇弘农,与玉璧遥相呼应,一同抵御东魏的逼人态势。
相比于玉璧突兀立于东魏汾曲战略要地,弘农的威胁显然小的多,但也不能小觑。
因此慕容俨这才在第一时间遣出了独孤永业,令其长驱直入函谷,便算不能夺下它,也要令其饱受重创才是。
独孤永业自是一员宿将,该如何行军打仗,不用他人来提点,再者,独孤永业长期戍守洛阳,对于河东、河南的情况知道的甚至比段韶还多,他是最好的人选。
北齐大兵压境的状况之下,北周边防吃紧,仓促之下,许多漏洞便都一股脑儿冒了出来,独孤永业率兵长逐越过函谷,所过州郡,出来拦截的周军竟无一支像样的。
大多都是做做样子,先偷偷摸摸把侧门打开,一支散骑跟做贼一样冲出来,隔着一百来步闭着眼睛乱放一统箭便赶紧溜之大吉,这就算是完成任务了……这等情况,即便是独孤永业也从未见到过,什么时候周军也那么不敬业了?
不过仔细想想,现今的北周情况极为不好,人口锐减,多个战略要地被齐国蚕食,眼见是日薄西山了。
周主宇文邕倒听说是一个励志要振兴国祚的人物,但他的改革还未见起色,转眼间老冤家就浩浩荡荡的闯了进来……显然是完全不给活路的节奏。
更别提原来还有陈忻与韩雄在,这些人可是将段韶都揍过不少回,看看人家的战绩:
“东魏阳州刺史段琛拔城遁走。忻率义徒于九曲道邀之,杀伤甚众,擒其新安令张祗……
东魏遣土人牛道恒为阳州刺史,忻率兵击破之……
与李远迎高仲密,仍从战邙山。及大军西还,复与韩雄等依山合势,破东魏三城,斩其金门郡守方台洛。增邑六百户。寻行宜阳郡事。东魏复遣刘盆生为金门郡守,忻又斩之……”
从前东魏有尧雄在的时候,东魏胜多败少,侯景对付西魏也是胜负各半,等到侯景叛入南朝,北齐这边基本就挑不出能跟他们打的了,因此长期以来空有庞大的军队,却处于劣势。
段韶能有今天这个水平,也多亏了人家孜孜不倦的陪练,可想而知从前西魏乃至北周在这一带的实力何等的强大……但现在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了,独孤永业摇摇头。
这个时候虽然各地臣僚还对周国心存幻想,但也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如果独孤永业现在派人跑去劝降,指不定他们就都降了……
不过独孤永业此行的目标不在此处,兵贵神速,他还要在周军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平推到弘农城下!
算了算这一路奔袭要走的路程,独孤永业禁不住龇了龇牙,暗骂杨素站着说话不嫌弃腰疼。
这长途奔袭真不是他这个半只脚步入老年的家伙能扛下来的。独孤永业调转马头,脱离出马队,看着滚滚而来的铁骑,扬鞭大喊:
“加快速度,明日天亮之前,必要抵达华阴,跟不上的军法从事!”
杨素设想大胆,令独孤永业焦头烂额,但一路打过来,倒也还算顺利,在天明之后不久,顺利推到了华阴城下。
守城的周军毫无防范,见到数百骑卒犹如神兵天降一般杀出,惊得魂飞天外,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慌忙奔走,倒忘了关闭城门,等到想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数百骑兵早已杀至城口,一举攻了进去……
相比于独孤永业的进展神速,杨素却在小关那里寸步不得前,欲袭小关,必要通过轵关陉,这绵延山谷之中,多有河流切割、东西横谷……且道路极狭,最窄的地方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过。
杨檦从前就是守小关的,北周拥有这样的险地,进可攻退可守,来去自如,如果不是因为他太飘了,说不得到现在齐国都还拿他没有办法,就凭娄睿怎么可能抓住他?而现在杨素面对的就是这个难题,如何拿下小关?
后备是不缺的,基本盘也有,河清二年三月,斛律光曾在轵关(小关)附近修筑军屯和长城以对抗北周,四月,又征发士卒两万,筑勋掌城于轵关西,建二百里长城,置十三戎,武平二年,今上大笔一挥,将此地更名为虎岭关。有常备士卒七千,皆为劲旅。
然而在这个鬼地方不能用骑兵作战,用步兵的话又太过迟缓,而且轵关陉太过漫长,谁也不敢担保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发生。
因此一连十几日,杨素都停在关口之外,迟迟不肯动身,只是派遣小规模的哨骑去查探路线,看看有没有突袭的可能,就是不敢将声势扩大,唯恐惊扰了驻守在小关的周军。
将军们也因此多有怨言,提议将杨素换下来,但没有获得准允。其实对此段韶与慕容俨心中也有疑虑,小关之险,便是经验极其老道的他们也不敢说可以拿下,更不用说杨素这个年轻人……
虽然杨素能征善战,是陛下青睐的军中新贵,但毕竟经验少了一些。因此他们也一度动过换将的念头,但不知怎么,皇帝对于杨素却持包容乐观的态度,即便他放着数千大军在原地打转,也丝毫不以为意。
皇帝的这番表态,也暂且将他们的疑虑放在了肚子里,毕竟他们也不是闲着没事干天天盯着杨素看,对面还有一个铜豌豆一样的魏玄要应付,只是时时刻刻关注小关的动向而已。
小关能不能拿下,关乎着战争大局。
杨素在轵关陉又观察了几日,发现实在是没有捷径可走,渐渐沉下心来,准备好一场血流成河的攻坚战,但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事情忽然又有了转机。
ps: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奋发,愿祖国繁荣昌盛。
第三百四十章小关之战(二)
这个契机来得巧,不早不晚,正正好。杨素本来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用一场奇袭来攻破小关。
正召集麾下部将商议大体方略的时候,杨素接到战报,两刻钟前,哨骑发现一大批运盐和粮米的队伍绕洛阳出来,往小关而去……
诸将皆是一怔,大感荒唐,坐在原地正不知该说什么,杨素面色忽然一变,仿佛相通了什么关节一样,急匆匆拍案而起,问道:“可全部截下了吗?”
哨骑说道:“未能全部截下……这支运盐的周军足有上百人,我们猝然杀到,虽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却也叫他们跑了几人。”
杨素怒拍帅案,吼道:“你们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那来报的哨骑队正低垂着头,不敢作声,杨素阴沉着脸,在原地转了几圈,又下令道:
“马上就要天黑了,但要去小关,只有一条路……虎岭关离小关还有不短的距离,道路又实在狭窄崎岖,他们绝对跑不了多远的,说不得会在半道上停下来,我不管你们是用马跑也好,用腿跑也罢,剩下的几个周骑,你们就是跑断了腿,也得给我绑回来!”
现在?那些个哨骑头子们个个嘴里都苦涩起来,谁不知道小关的路是出了名的难走?山又多,河又多,那路更是出了名的羊肠小道,每回哨骑出去执行任务都会有那么一二个莫名其妙摔死,更别提夜晚出去了,要追索抓人又谈何容易?
不过将令大于天,有心反驳的人在看明白杨素眼底冷冽的杀意之后,也自觉住了嘴,不然钢刀临头之时,便晓得它到底快不快了。
于是个个忙不迭地领了将令,急匆匆骑上马,朝着两刻钟前周军奔逃的方向追去……杨素没有下令诸将解散,而是端坐在帅帐内等候。
诸将都不明白将军到底有了什么谋划,连会也不开了,就领着这一帮人在这里干坐着?
但接触也有一段时日了,这杨将军的确真有本事,也的确脾气臭的很,在场的人也没有敢去触霉头的,因此也无人敢问,就这么陪着坐到了半夜,在大家都有些困意的时候,帐外终于有了动静!
十几个哨骑揭帘子进来,将几个捆着的人跟猪羊一般贯在地上,拱手说道:
“将军,我们的人追赶了半夜,在离小关还有五里的地方抓住了他们,七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其中还有一名参军……这次,我们算是抓了一条肥鱼来。”
杨素的目光略过他们,盯在那跟蠕虫一样扭动不已的人身上,这人的衣服散乱松垮,发髻也松了,好几缕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目中透出惊恐的神色来……转眼又见到哨骑们忿忿的脸色,想来他为了躲避哨骑的追杀,逃跑之时很是拼命。
看服侍,应该是参军没错……,杨素命人将他口中的抹布取下来,径直问道:“你是什么人?运这些盐要往那里去?”杨素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那参军惊魂未定,又看着如此多披坚执锐的壮汉围着自己,吓也要吓死了,也不管能不能把话说利索,便一股脑儿将底细全盘了出去:
“小……小人张孟伦,现任参军一职,上面要我运盐进小关去,不是要与将军为敌!”说话的时候,他的牙齿咯咯打颤。
杨素一拍脑袋,暗骂自己蠢,曾经他也是周人,却把这至关重要的一茬给忘了!轵关是什么地方?是周国锁钥不假,但更是河东河南盐运往来的唯一途径!
河东地方,自古以来都是产盐大地,尤其是北周北齐互相做出了严格封锁之后,北周对于河东盐产的依赖便大大提高,往来运盐运粮十分正常!
最近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想来是因为周国谨慎,宁先观望一番。但齐军一连那么多天没有动静,还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撤销了不少布防,使得周国方面松懈下来,又恢复了盐运。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杨素恨不能仰天大笑,但为着在部下保持端肃的形象,不得不憋着。闷声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可以自由出入小关喽?”
那可怜的张参军见到杨素表情古怪,连忙说道:“算……算是吧,不过他们会有专人先出来验看的,货物不对,或者是未有文书的,都不予入关……”他大概猜到了一点杨素问这个想干嘛,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杨素又问:“那你的文书没有丢吧?”
“不……不曾,在我身上,”张参军以为杨素要杀他,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哭腔,“将军莫要害我,我往返过小关很多次,关上的守军和元大将军都认得我,将军把我杀了,便算是取了文书,也决计诈不开关门的。”用最怂的语气说着最硬的话。如果不是还被绳子绑着,这家伙指不定能抱着杨素的大腿哭。
“……”杨素忍着要一脚踹出的冲动,亲自给他松了绑,扶他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和蔼可亲地说道:“莫怕,我保证不动你一根毫毛,不但如此,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忙,带着我们扮作运盐的人去小关,我保证你来我们齐国,一样得官授爵,如何?”
事实上北齐现在官制很严格,杨素给不了他任何保证,不过吹牛皮又不要钱。自此跟高延宗厮混久了,他发现不要脸也有不要脸的好处。
这张孟伦若是敢不识好歹,那便休怪他翻脸不认人!杨素心里冷笑。哪知这人在杨素提议之后,居然连想都没有想,径直抹干了眼泪,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呐?”
“……”
张参军睁大眼睛希冀地看着杨素,帐内一片安静,有一刻杨素开始怀疑这货是不是周军派来诱他上当的。
怎么骨头就那么软呢?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你倒是嘴硬几句,让我们威逼几下再来谈抱大腿的事情好不好?这样不光自己体面了,大家伙也有成就感!
到了今日才知道,比不要脸这行当里,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山更有一山高!此刻他心里就跟吞了一口痰一样难受,深吸一口气,强行牵出一个笑脸,又问了一些细节,然后让人带下去好吃好喝招呼了……
诸将面面相觑,都觉得他们相信那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会不会是一个错误……一个将官便直言道:“将军,难不成真靠这厮诈开城门,就没别的办法了?”
杨素心里也踌躇,半晌,说道:“有,强攻。用人命去堆,把小关拿下来……可我们才能调多少兵马?五六千都不到!元景山有多少兵马?有四五千!双方军力是对等的。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如果是小关这种地方,要强攻只怕二十倍的兵马都不够消耗的,因此只可智取,不能强来!”
“再说,元景山这个人,也不能说是完全的膏粱子弟,”杨素皱眉,说道:“这些天你们也知道了,他布局防御甚有章法,不是无能之辈。
“两条路,要么诱使他出战,来一场野战把小关的主力都葬送!要么只能扮成运盐的队伍混进去……既然强来不得,元景山很明显也不会出战,除了这条路我们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杨素也是实在被逼的没有法子了,主意是他出的,上面让他来啃这块硬骨头也是看重的一种表现……但杨素同样知道此时朝廷的大军恐怕已经推到了潼关之下,真正的军功便在那里!
若说元景山,杨素其实不是很放在心上,在杨素看来,这不过就是稍微有点能力的膏粱子弟而已,名为柱国将军,实际不过靠着出生才有这般显赫的地位,征讨吐谷浑、邙山大战的时候,他都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捡漏,杨素心高气傲,又如何能瞧得上他?
如果没有期限限制,杨素有把握可以正面击败他,但时间不等人。他心里很清楚,北齐四十万大军征讨,又计划如此严密,搞不好这就是灭国之战,若是想在潼关那里分一份军功,非得尽快解决掉元景山不可,不然等人家吃饱了肉,杨素再赶过去,连一口汤都没得喝!
天还没有亮,杨素便遣他们出发,一支步骑远远地缀在后面,保持着一定距离。
运粮队上上下下,除了一个张孟伦,其余人都变作了齐军,此刻他们都扮作周军和民夫的模样,推着牛车,在山谷间卖力地穿行,直至傍晚才远远能望见小关的影子……小关本身说不上有多么雄峻,但依着崇山峻岭,自有一番奇险,使其成为一处绝地。
城楼上灯火点点,可以看见持戈荷弓的一排排影子。张参军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小关上的军士也发现了他们,连忙唤起正当值的上官来,众人皆是一惊,警惕地注视下方,喝问道:“来者何人?!”
张孟伦吊着嗓子喊道:“李郎将,我——我张孟伦呀!我运盐和粮米过来了!”
ps:无奈,起名废柴,这个龙套又用了一书友的名字。
第三百四十一章小关之战(三)
运送盐粮在小关这个交通枢纽来看自是寻常,每年从小关出入的物资不知凡几,区区几车盐不值一提。
不过眼下正是天黑封关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出入,遑论车马了,因此在接收到底下出关的请求之后,守关的郎将还是犹豫了一瞬。
按照正规的程序当然是入不得城门的,时间拖久了恐怕引起变故,于是张参军打起了感情牌:
“李郎将,天还没有黑……欸,李郎将,能不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宽宥一下,开开城门啊?这秋风刺骨,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我这一干兄弟都睡在荒郊野地吧?”
李郎将似乎有些意动,不过想想以元将军的规矩,还是婉言拒绝了,“张参军,不是我不愿意放你进去,实在是这不合规矩,上面要是怪罪下来,兄弟我交不了差啊!”
张参军瞬间傻眼了,当即跳脚:“别啊,李兄,我躲着齐人的追杀,拼死拼活好歹把盐运来了,浑身骨头都跟散架了一样……就想找个地方歇一下,你行个方便!
“我这里还有一些粮食,你们的粮米不多了吧?我这里还有一些粮食,能让大家都吃上一顿饱饭!”
“……”李郎将点起火俯首看向下方,队伍的最后方果然有一支运粮队……李郎将深吸一口气,表**言又止,这个决断还是有些难下,这个时候他的心腹贴在耳边轻声说道:
“郎将,日头还未全下山,不算违反军规,再说,这不过才二十来辆车,百来号人,不难检查,一会儿功夫就过去了……我们认识张参军十几年来,还信不过他吗?”
李郎将瞥了他一眼,见其他人显然也都是这种想法,心中微微一叹。张孟伦圆滑会做人,每次入关卡,总会把自己刮来的油水分一些给人家。
虽然他一个参军干着运粮的事务未免太过掉价,却也教他混得风生水起……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再横加阻挠,恐怕弟兄们就要对自己有意见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换成谁都不乐意做。
于是他摆摆手,说道:“也罢也罢,由得你们,我去与将军解释便是。”
官兵们大喜,急急忙忙闯下去,先打开城门,搬开拒马,然后开始检点货物。
官场人情张参军自然心中有数,立刻偷偷摸摸塞了一些钱到那亲兵手里,亲兵掂掂重量,有些不太满意,又悄悄一看,里面居然还有几片金叶子,他顿时约有深意的一笑,呵呵道:“看来参军没少捞好处嘛。”
张参军立即笑道:“欸,话不能这么说,大家一起发财嘛……”
他仰脖子看向关楼上,密密麻麻的一排人影看得人心惊胆战,又偷偷牵着那人的袖子小心问道:
“这怎么回事,头一回看到你们防范那么严密,难不成齐人已经打过来了?”
“……打过来倒是还没有,不过我估计也快了。前不久,关里派了几个哨探出去,一连几天都未曾回来,后来让人发现连人带马全死在了一处崖壁下,这总不能是一起摔死的吧?”
他鬼鬼祟祟道:“于是将军就开始警惕了,不管白天黑夜,城关上都得有人才行……”
在小关不远,三里左右的一处山岗上,千余人马藏在背光的角落里,蓄势待发,杨素的精骑与步卒锐士都藏在这里,他们不敢太靠近小关,所以只能离的远一些。
天黑黢黢的,即便有几个目力极好的人也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看见周卒将拒马搬开,只检查了前面几辆车后,就开始放车队入内,门楼上,那个郎将也开始走了下来……前面的车上,都放着一包包的盐,后面则是粮米,由骡马拉拽,还有几人在后面使劲推……
周军也有来帮忙的,每辆车都帮一下,他们帮忙之后车子就轻了些许。人都爱财,虽然公家的东西不好拿,可自古以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没有什么敢不敢的,能拿多少全凭胆子大小……门口的周卒个个都捞了一些心满意足。
李郎将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也不去制止,反正这都是军中惯例了,没有油水可捞,那还当什么兵?当圣人算了!
再说几年来,周国愈发势弱,发下来的钱饷越来越少,不去贪,那里来的钱养活一家老小?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粮车的背后,还有几辆车,运着一个个大箱子,缀在队伍的最后面,他顿时心中起疑,张孟伦可没有说还有这些东西!他挡住那几辆车进城,一手按着刀,狐疑道:“这箱子里面装的什么?”
几个齐人扮成的车夫面面相觑,并不作声。
李郎将的怀疑愈加强烈了起来,张参军眼见事情要败露,连忙上前打圆场道:“这些都是我的家财,你行行好……”这回李郎将却并不给面子了,推开他的手,厉声喝道:“把箱子打开!”
张参军朝着“车夫们”眨眨眼,一人立时将一口大箱子打开,李郎将阔步上前,刚低下头,正要弯腰去看,只见一道刀光一闪,一柄短斧便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热血飞溅,撒在地面上,李郎将的无头尸体一软,从车上倒下来,翻倒在地上。斗大的头颅骨碌碌滚落……
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众笑呵呵看着这一幕的周军,已经入关的粮车周围,一个齐卒大吼,“动手!”一声大吼,就是动手的信号,齐人纷纷从车底下抽出藏好的刀,扭头与看傻眼的周军厮杀起来!
车上的大箱子被掀开,里面是十数个重甲步卒。本来他们的打算是先躲一阵子,等夜半时分再动手,现在既然提前暴露,那也只好一鼓作气了!城门口的周军不算很多,重甲兵和其余步卒内外交攻,锐不可当,片刻间就将门洞附近的周军斩杀干净。
齐军赶紧点燃了粮车,火光顿时升腾起来!至于那张参军,别指望他会拼命,他老早就在一处车底下猫着了,捂着耳朵,仿佛听不到人家就砍不到他一样。
关内周军早听见城门处的一片厮杀声,须臾又见火光升起来,立刻一片哗然,紧接着守关大将元景山开始高声厉喝,带着一彪亲兵,拼命朝这里赶来!
三里外齐军看见升腾起的火光,知道前面已经开始动手,厮杀声越来越大,杨素顾不得计较计划提前败露,他要在元景山抢回城门之前迅速凿进去,破了此关!
他抽出腰刀,朝前指去:“——杀!”
闻命,数百骑兵,如同离弦之箭,猛然蹿出,后面几百个步卒,同样跟在骑兵之后,也是发足狂奔,扑向小关。
小关规模小,兵众却甚多,齐兵猝然发难之下暂时造成了一定的失序,但元景山随后赶来倒也迅速稳住了人心,他们开始源源不断往城门口聚集……
齐军在夹缝之中艰难厮杀,还不忘将碍事的粮车、盐车统统都给推进去,一旦叫周军将这些车往城门口堵,齐军进不得退不得,那就全盘溃败了!
他们将一辆辆车点燃了,用力前推!这些车会成为庇护齐军的盾牌,将厮杀的范围缩小,给齐军争取时间,在这种实力悬殊战斗之中,一盏茶的功夫,这百来号人就能让周军吃干净!
……元景山虽然反应够快,但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得叫士卒不要命的填上去,与齐军白刃。齐人虽然悍勇,但毕竟都是布衣,重甲在狭小的范围内不好腾挪,被周军密密麻麻的兵刃砍在身上,一眨眼的功夫便是损失惊人!
……就在齐军消磨殆尽,元景山快要将眼前燃烧的车子给推开,然后关上城门之际,一声虎吼一般的马嘶声自正前方响了起来。
元景山下意识抬头去看,只见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影飞掠而来,高速运动的人影冲出火光,长槊蹿出,如撕纸一般撕开了他的胸甲!!!
第三百四十二章齐攻周伐
北齐攻势依然在缓步前推,义州魏玄逐渐顶不住压力,战败之后弃城北走,在杨素攻破小关的讯息传来之前,独孤永业已攻破华州,夺下了弘农大片土地,河东之地大片实际已经落入北齐之手。
唯一的阻力只剩潼关了,但连遭失利之后,潼关方面已经不甘于坐以待毙,收缩兵力之后,潼关守将梁睿决心拼死一战。
梁睿是北周功臣之后,自小被宇文泰养在深宫,任过渭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后来更官拜柱国,而他如今不过才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精力、魄力最强的时候,如今更是整个崤函一带的最高统帅。
这个后来背叛宇文家的人现在还没有对宇文家丢掉忠心,在斩了齐国劝降的使臣之后,更是发狂言,要亲自斩下齐主高纬的人头,结果自然不言而。
齐将贺兰豹子闻讯大怒,亲率兵马赴潼关,掳掠诸镇,梁睿方出潼关引兵向南,便既交战,梁睿佯败,引贺兰豹子入伏中,杀得齐军东倒西歪,斩首数百级。
贺兰豹子败退守谷口,命余众结一方阵,抵御周军,梁睿纵兵重围,又有魏玄助阵,两军相合,将齐军围住,截断齐军粮道,齐兵又饥又渴,战马亦无草料可食,没奈何只得突围而出。
梁睿、魏玄自西面杀出,本欲全歼齐军,但正遇齐将樊子盖来救,一场死斗方才杀出一条血路,双方胜负各半,皆引兵而退,齐军的粮草辎重一股脑儿为周军所掠。
皇帝高纬大感恼怒,刚欲进兵,却为太宰、左相所阻,老慕容好一番劝谏,说:“陛下不可冒进,潼关地势太险,潼关以西,一片平原,东边则是崤山,再往东四百里,则为函谷,潼关与函谷之间只有一段非常狭窄的通道,山路崎岖,非常不利于大军行进。
”如果关中对关东处于攻势,则必前出守函谷;如果关中对关东处于守势,则必收缩兵力舍弃函谷、退守潼关,不然这四百里长的供给线,足以将守军拖垮,如今反过来应在我军身上,也是一样的。先前我军攻城略地如此顺利,未必没有人家故意放行的意思!
“不错,拿下潼关进取长安,周国就亡了,可万一呢陛下?万一败了呢?潼关北面是黄河风陵渡,东边是漫长的补给线,一败就是死,想跑斗跑不了,若无万全之策,无十成把握,焉能冒进?!”
老慕容这一番疾言厉色之下,虽然教高纬不免有些难堪,但老慕容说得是实情,难不成高纬比老慕容更懂打仗不成?
外行瞎指挥是最恐怖的事情,没见我带宋“高梁河车神”是个什么下场吗?
虽然高纬依旧心绪难平,但到底也不敢忘了自己的斤两,反正他来就是做吉祥物的,心态调整过来之后,到底也耐下心来听从了他们的意见,也愈发认清了自己不是打仗的料,索性将指挥大权都下放,自己倒继续批起奏折来。
慕容俨推至潼关,一改前期主动攻击的策略,在潼关之下围起城来,魏玄几次骚扰,皆被齐军铁骑驱逐,但不论关内守军、各路援军如何挑衅,齐军统统不予理会。
但齐军在这围城的几日里,也并非是毫无建树,便在几日前,兰陵王高长恭引兵向西,去攻武关,接着,高延宗选出一万精锐,从晋阳直扑夏州,以两千骑兵为先锋,全军自备干粮,一路狂奔,路上不生火,不造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至夏州城下,趁周军慌乱之际,一举拔下了此城!
长安、洛阳皆震动,夏州踞长安只有九百余里,奔袭三日可至,在周国君臣疲于应对齐国攻势之际,高延宗这支奇兵,无疑给了周过上下莫大的震撼,与巨大的威胁!
一个月,一个月不到,北周弘农华州、小关皆宣告沦陷,战报雪片一样送入长安,递到皇帝宇文邕的龙案之前。
此时正值风雨大做,狂风呼啸,大雨瓢泼,米豆大的雨点击打在乌黑的檐上,溅起一片白雾。雨水顺着勾檐滴水顺流而下,如同即将斩落龙头的利剑……
大殿的门是洞开的,狂风吹进来,将案上各种公文都吹在地上,纷纷扬扬,好似下了场雪一般。
但无人弯腰去捡。
这里静的可怕,一溜排开的朝臣、武将、宦官们,雕塑般地站立雄伟的巨柱之间,同样沉默的可怕。
皇帝攥着帛书的双手经脉暴起。这份战报他已经反复看了几次,努力要从里面挑出一点称心的好消息来,但结局却注定要让他失望了……大家都在祈祷皇帝的怒火不要发泄在他们身上。
终于,烛花发出的“噼啪”爆响将皇帝惊醒了,他缓缓抬起头,臣子们只觉得皇帝的双瞳有如逼人的利剑,直刺所有人内心深处,比殿外正在闪耀的雷光还要摄人心魄!
气氛依旧安静。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疲惫的嗓音在大殿上响起:
“……齐国破了函谷、取了弘农,齐王不敌、韦孝宽不敌、魏玄不敌,义州失、小关亦失,宇文述自保有余,无力进取,梁睿三面伺敌……
“斛律光围玉璧、高仁纲凌潼关、高延宗奔袭夏州、高长恭自取武关,诸位爱卿——”皇帝的声音陡然激扬了起来,“谁有破敌之策?!”
他目光如炬,满怀期待地目视下方,但无一人敢出声对答,无一人敢担起这份责任。即便是他信重有加的宇文神举、侯莫陈琼,也一样对着北周眼前的窘境一筹莫展,这一幕让宇文邕深感失望。
难道果真是大周气数尽了吗?这一个想法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不,不可能!朕不会败,朕也不能败!”宇文邕心里忽然涌出一种疯狂之意,“你们不敢上,朕来!”就在他要狠声宣布决定,然后退朝之时,朝臣队列之中有人朗声大喊:“陛下,臣有一言!”
站出来的人是随国公杨坚,众人纷纷目视过去,杨坚昂首坦然而立:“陛下,局势糜烂至此,陛下若欲存社稷,唯有御驾亲征一条而已了,余者,不足为论!”
宇文邕盯着他,目光狞亮,那种凝视让人感到窒息。杨坚顶住了压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坦然地接受宇文邕的审视。半晌,宇文邕微笑道:“爱卿与朕想到一块去了,高纬势大,朕若不亲征,只怕士气愈发衰落,那样潼关便真就保不住了……”
杨坚察觉到,他提起齐主高纬之后,语气里都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那是一种恨不能生咽其肉的恨意!宇文邕似乎察觉到他窥探的眼神,缓缓偏头,又将目光落在了杨坚身上:
“朕也知道朕非亲自出马不可,但朕现在面临困境是,朕究竟是先去打退高延宗与斛律光,还是直接去救潼关,貌似哪一个朕都该去救,但那一个朕都救不得……爱卿可有什么能够教朕的?”
好像皇帝吧自己放在了一个很低的姿态,但这种姿态,在这个时候或许听着很受用,但杨坚自小富有远见,清楚地明白这对于杨坚而言实在算不上好事。杨坚自觉将腰下弯了三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谦卑一点,语气愈发恭敬,点明道:
“齐主四路齐发,虽然声势浩大,但却不是没有弊端,兵散则人心不齐。我们本可以效仿当初太祖皇帝击破高欢一般,逐个碾碎齐军主力。
“然齐人自洛阳发兵以来,准备充分,并不冒进,以势压人,导致我军现今面对齐人咄咄逼人之态却根本无从下口,更不必提什么各个击破的把戏……”
诸臣皆纳闷,还以为杨坚这个时候出手,必有高论,结果就这?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嘛,还用你杨坚教我们?众人顿时兴趣大减,连一心寻找对策的宇文邕也愈加不耐烦,这个时候,杨坚来了个神转折:“臣以为,陛下应该舍弃斛律光、高延宗,专攻弘农,再援潼关,如此,当可解此危难!”
满殿哗然,惊呼四起,显然都被杨坚这大胆的言论吓了一跳,宇文邕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安抚左右臣僚的同时,频频看向杨坚,那眼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赶紧给朕一个交代!”
杨坚无视掉旁人嗡嗡作响的议论声,从容答道:
“臣既敢提此言,自然有根据,不是胡乱说话,弘农,东接函谷,地势险要,既是我大军粮仓,也是兵家要地,攻下弘农,对关中便有高屋建瓴之势,哪怕要白白耗损大军军资,也要拿下这个孤悬于外的据点,不然我大周南北将有首尾隔断的危险!”
“齐军兵发四路,唯有中路齐主亲率,二十万大军集于潼关之下,攻我必救,我朝若要尽快挫败齐国,必得在潼关之下打败齐军……不然其余几路便算是击破也是徒劳!”
宇文邕陷入沉思,朝臣之内自然有人有不同声音,宗室宇文纯、宇文达便相继站出,斥驳杨坚的“大胆”言论,说道:
“弘农虽然险要,但既已失,便无再援必要……斛律光在龙门渡口,只须绕玉璧西进,便可轻取长安,只须向南窥伺,便可过风陵渡,取潼关;高延宗奔袭夏州,南下九百里一片坦途,无人能挡!大军若援潼关,敌若趁我不备,猝然发兵,何人能制?”
杨坚高声回击道:“斛律光、高延宗不过齐国的障眼法而已!玉璧险要,韦孝宽善守之帅才,怎会教斛律光轻易绕城而走,难不成齐王与梁士彦都是摆设不成?
“至于过风陵渡取潼关,更是笑话!虽然风陵渡离潼关仅有七里,可潼关临黄河、踞山腰,俯视黄河渡口,你从风陵渡打过去试试看?
“至于高延宗,长途奔袭九百里地已经是极限,更不必提他若南下又是九百里,虽然道路一片平坦,但长途奔袭,粮草必不能齐备。
“夏州遭突厥劫掠过后,元气至今不能恢复,人烟稀少,物资匮乏,绝不可能再为高延宗补充兵力和充足的粮草,他非但不可能南下取长安,反而会瞬势退走,否则将陷绝境!”
杨坚一条条斥驳反对者的言论,论据充足,条条都令人信服,如今再一看,身为宗室的宇文纯、宇文达倒显得目光浅薄了。
宇文纯等人张口结舌,涨红了脸,偏偏找不到漏洞,只觉得愈发难堪起来……杨坚自然是没有心情去理会的,朝着皇帝一拜,道:“齐主这般举措,也是逼陛下去与他一战,陛下何惧高家小儿耶?”
杨坚素日里谦虚恭敬,此时锋芒毕露,却也教人恨不起来,宇文邕城府莫测,却也教他激励的心潮澎湃。
他眉峰一扬,缓缓自皇座立身而起,遥指阶下群臣,环视了一圈,方才深吸口气,慎重说道:“那……便依卿所奏,朕便去会一会那高家小儿!”
第三百四十三章长安秋意
秋雨连绵,说不尽的萧索。
虽然宇文邕已决心亲征伐齐,但无奈天公并不做美,往年秋天里一向干旱的长安、连带着雍州以内的一大片地方都泡在雨水里。
宇文邕心头那股火热瞬间教雨水给泡灭了一半,但眼下周国的形势一日比一日艰难,是断断拖延不得的。宇文邕心急之下,强令二十四军各柱国、各大将军赴殿前议事,一众人等那里有拒绝的机会?匆匆准备一番之后,预备在天子阶前讨论“讨贼方略”。
今日在场之人甚多,除却太子宇文赟、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赵王宇文招、宇文神举之外,还有荥阳公司马消难、郑公达奚震、随公杨坚、周昌公侯侯莫陈琼、梁公侯侯莫陈苪、长山公于翼、浮阳郡公赵仲卿……
更有诸如太傅窦炽、太安郡公阎庆、张掖郡公王杰、冯迁、李和、伊娄穆、崔彦穆、窦毅等一干昔日追随宇文泰的元老……
虽然未必齐全,除却一些如王轨、达奚长儒、魏玄、韦孝宽之类的还远在边塞戍卫的边将之外,周国剩下的能打的,哪怕还剩下一口气了的,都在这里了!
“国难当头,就不与诸位爱卿寒暄了,今日那些繁文缛节就都免了吧。”
宇文邕急匆匆来到了殿上,坐上了龙椅,想必是这身铠甲不大合身,硌得慌,宇文邕换了两次坐姿方才觉得稳妥,而后看看左右,慎重开口道:
“边地局势甚为糜烂,昨日韦孝宽又来报,齐人又破我三城……诸位,现在正是生死存亡,刻不容缓了!”
宇文邕拍了拍桌子,将连月来心中积累的郁气统统释放出来:
“朕打算好了御驾亲征,但诸位爱卿也看到了,若是就这么干坐着等雨晴,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干脆……不等了!必须尽快出兵,待会儿你们有什么话说便是了,所有决断必须今日就议出来!”
太子宇文赟倒也罢了,其他的人,哪怕是宇文纯、杨坚都是多少知道一点兵事的,如今国难临头,大家都不敢拿这种生死存亡的事情开玩笑,态度自然都十足慎重起来,顺着皇帝宇文邕的要求,迅速进入了正题之中
“长安常备府兵,精锐步骑约莫八万,甲胄俱全,训练得当,哪怕是齐王为援护河东调走了两万四千众,尚有大军六万余人,随时可以出战!”宇文邕的心腹重臣宇文神举自然第一个响应。
“太少了,”宇文邕听完之后,立即摇头,语出惊人道:“朕看,非三十万兵马不足以抵御齐国!”
此言一出,不止是列坐的诸位大臣们登时失声,便连许多老将也恍惚起来。三十万兵马是个什么概念?一人几口唾沫怕是能将半个长安城都给淹了。整个大周,所有兵力都将被抽调一空!
“臣附议,”众人或面现疑惑神色,或将质疑之际,宇文盛出来回话,对着上首的天子及列位公卿正色道:
“齐国为这一战筹谋多年,在晋南汾曲、晋州道、河阴、洛阳、南阳皆屯有重兵,今齐三面攻我,齐主更率二十万军自洛阳急攻我潼关门户。
“哨探来报,齐旌旗蔽日,人马雄壮,兵屯自函谷向西绵延数十里!更不必提其后晋州道尚有大军留守押后,其势更加不可小觑。
“此战不管是出击也好,死守也罢,都改变不了敌众我寡的本质,而现今南阳、襄阳、汾曲、华州皆在敌手,我朝国境早已是四面漏风,说实话,便算是要再加上十万人,臣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多。
“而要挫败齐国此次攻势,非倾尽全国之力不可!”
各大臣、重将皆沉默。这些年齐国国力蒸蒸日上,周国边境的压力大增,所有人都感同身受,但大多数人都显然没有预料到如今两国实力对比竟然如此悬殊,摩擦一起,周国完全是被齐国按在地上打!
从前哪怕是西魏最弱小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宇文盛所说或许有一点小小的夸大,但也是事实,事实就是现在的北齐跺跺脚周国都要跟着警惕三分!
宇文邕料想这下应该无人阻止了,这才又开口道:
“朕便是想征三十万军,可按照我朝现在的国力,恐怕是无能为也……近年来我朝接连征兵,满打满算也不过勉强能凑二十万。齐人又是在秋收之际发的兵,河南之地的粮食想来也全进了齐国的仓库,至于蜀中,更是不用指望!
“好在朕提前筹谋,建好了粮仓,备好了武库,收缴沙门所得财物也甚为客观,长安、广阳所屯的物资粮食还足够二十万人支应一年,不然这仗也不用打了!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干脆投降拉到!你们说是不是?”
宇文邕语气略微讥诮,露出嘲讽的神色来,他在嘲讽这满朝诸公遇事无能。
大臣们也大概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反而更加胆怯退缩起来,面对皇帝咄咄逼人的态势,只是枯坐在原地,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宇文邕心里更加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卡在腰带上,下阶在诸臣身前打转,看来直接准备收尾:
“那便这样……朕观齐兵分四路,高延宗攻略夏州,路途遥远,供应难续,必不长久,不足为虑;高长恭自南阳发兵袭武关,辛威、宇文述必然去救,也暂且无忧,齐军堪为主力者仅有两路,其一在汾南、其一在潼关,
“汾州斛律光,骁勇善战,挟汾州险地,攻略玉璧、威胁关内;洛阳高纬亲至,自函谷以西,已发兵十数万,势大难挡。由此可观,齐军所重者俱在河东、河南,唯有击破主力,朕才能胜。
“斛律光所辖之地太广,顾此失彼,他无法策应华州、中州,独孤永业兵少将寡,短期之内,这个条件都不会改变,这就是我们的机会……那罗延——”
杨坚立刻抬起头来,皇帝指着他,犹豫了一瞬之后,下定决心道:“弘农是你老家,这定策也是你主要参赞的,朕便命你前去征讨,赵仲卿为副,你二人务必要将弘农夺回来,为我大军扫清壁垒,伺机东出。”
二人立刻拜道:“臣遵旨!”
杨坚面上有些失落,但心里其实在窃喜,几年以来他一直在争取政治地位,若能在战争之中分得一份军功,那将是他最好的政治资本。
而赵仲卿其人,宇文邕或许不晓得他的能力,但身为发小的杨坚又怎会不晓得?
杨坚自小便知道他能征惯战、胸怀韬略,但这次不知何故,宇文邕一脚将他给踢到自己这边来了。
杨坚或许军政大略尚可,但实战却远远不及他,可想而知,赵仲卿将是他天然的盟友,与最大的臂助!
杨坚迅速底下了头,飞快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喜意。
赵仲卿则先是愕然,原本还想为自己再争取一番,而后见皇帝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自顾自宣布其他的任命,也就只能领受了。这自然也在杨坚的预料之中。
宇文邕一连点了宇文纯、宇文盛、宇文招、于翼、侯莫陈琼、侯莫陈苪、王杰、宇文神举等人,勉强做到了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随后宇文邕又宣布太子宇文赟监国,窦炽、阎庆辅佐太子,留守长安,时刻预备援应各方。
这倒是并不出乎大家的预料,皇帝出征太子留守是惯例,没看齐国太子才几岁大还监国呢,宇文赟年纪与高纬差不了一两岁,不说让他跟齐主高纬比,跟高珩比看家总是会的吧?
宇文邕秉持着‘不打不成器、不骂不成材’的宗旨,教育太子素来严格到严苛的地步,在宇文邕的管束之下,宇文赟倒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比如册封五个太子妃之类的也只能梦里想想……故而在大臣们眼里,这位太子虽然算不得太出彩,生性也稍嫌轻浮,但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至于窦炽和阎庆,之所以让他们留守,一是看重他们太祖从龙老臣的身份,威望高,镇得住。二来也是因为这两位的治政水平比军事水平高,没准在后方发挥的作用比上前线大得多。
窦炽或许平庸一些,阎庆却绝对靠谱。
想来宇文邕有这样的安排,也是怕太子会把自己的大后方搞得一团糟的缘故。
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小子,这个老父亲可谓是操碎了心!
他眼锋扫过之时狠狠地瞪了太子一眼,刚才还情不自禁眉开眼笑的宇文赟当即不敢出声,低着头装鹌鹑。宇文邕心里重重地叹气,假如可以,他一定把太子塞回娘胎里重生一遍!
罢了罢了,大局为重,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操心!
宇文邕将将烦心的事情暂且抛开,开始考虑眼前更加实际的问题,提着腰带的手松开,正色出声询问道:“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立刻有臣子满头大汗道:“府军二十余万,辅兵六万,其中骑兵两万,步兵十六万,粮草、军械、战马、民夫皆已齐备,只等两日后蒲津渡的船只备好,便可出征……”
“还要两日?别是两日之后又两日!”宇文邕眉头一皱,显然很不满意,“兵贵神速,两日时间,天知道战局发生了什么变化!”
那臣僚埋头不敢作声,想来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宇文邕愈发不耐,烦躁地来回转了两圈,忽然有了主意,当场点了两人出来:
“齐国来势汹汹,我这里却还要时间,这样……伊娄谦、元卫,你二人出使一趟,替朕与高纬谈一谈,就说朕不想打,打不起了,愿意割地请和,问问他愿不愿意?”他的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凶狠的亮光。
第三百四十四章山河表里潼关路(一)
值此时局,北齐北周眼见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皇帝宇文邕依然抱着碰瓷的心理想要试上高纬一试。
即便大家都明白这是宇文邕无奈之下摆出的龙门阵,但这依然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还未出征,气势便自堕了三分……宇文邕可不管那么多,当日便催促二人前往潼关去见齐主。
伊娄谦、元卫二人仅带着数十骑兵,手持旌节,一路狂奔,但没料想他们连潼关城门也未见到,便被齐军拦下。
齐军见这数十人马皆贯甲而来,以为周军要袭营,若不是这二人还算识趣,急忙亮出使节的身份,恐怕会被齐军骑卒射杀一空,能活下来实属侥幸!
伊娄谦等人被缴了兵械,大部随从皆被截留看守,自有中枢来的臣僚带他们面见皇帝……二人以使节身份而来,齐国这边为了顾及大国体面,也不好强迫关押他们,故此这一路来,齐军在潼关所做的一些布置,多多少少也落入了他们眼里。
潼关做为兵家要地,地形极其复杂,关中四钥之中最为重要的地方。本来梁睿与魏玄占据此地,暂时击退齐军应该不成问题,但自从风陵渡与华阴皆落入齐军之手后,潼关已经被孤立,非只如此,齐军在风陵渡架起浮桥,占据了黄河河岸的大片土地!
此处靠近黄河,地势平缓,正对着高处的潼关。慕容俨相中此地,加紧时间修筑起了城墙,完善了墙头橹、望楼等防御工事,并且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和器械,意图再明显不过,要以此为根基,做好长时间围困的准备。
这也是没有办法,齐军攻潼关,牛头原、麟趾原必定成为生死鏖战的杀场,平坦的平原、高地作战虽然有利于齐军铁骑来往,但却不利于屯兵,周军如果鬼使神差来两次偷袭,会给齐军带来很大的创伤。
慕容俨思来想去,决定在这个地方再修一座城,东面架起浮桥与风陵渡相接,正对面就是潼关,西南方向则是平原,北面华阴也被齐军所占据,形成了四面合围的态势,齐军最后的那点顾忌也被解决,没有了后顾之忧,自此愈发肆无忌惮横行起来!
魏玄和梁睿当然不可能看不到这个威胁,事实上早在齐军在风陵渡架起浮桥的时候,魏玄便预料到齐人所图甚大,并积极出击,试图毁掉还未修筑完成的工事,但接连被齐军强弓击退。
非只如此,齐军还进一步扩大攻击规模,攻破了周军三座墩台,潼关十二连城,实际就是烽火台,位于潼关以东三里处禁沟的两岸,组成天然的防御体系,禁沟南至秦岭蒿岔峪口,形成约宽三十米的平坦斜坡道,成为通往潼关右侧的一条重要军事要塞。
伊娄谦与元卫等人就是在这附近被齐军截下。
齐人居然深入至此,将诺大的潼关当成自家后花园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想而知潼关危机成了什么模样!
周军野战不利,自此愈发谨慎,唯有固守。更可想而知,眼下这种局面……这样的境地,即便以魏玄之悍勇,梁睿之英锐,也无能为力了!
此时黄河两岸山川大地,深秋的颜色渐渐褪去,凛冬将至!
如此开阔的天地,渐进肃杀的北地秋日,正是兵家征伐的最好时机。
在通往的道路上,数十顶盔贯甲的齐军骁锐,正簇拥着伊娄谦几人,赶往皇帝行辕所在之处。此时此刻,元卫等人心里只有苦涩。
这片肥沃的土地,不久之前还是周国的,现在齐人的铁骑却在这里横行无忌,沿途哪怕还有周军占据的城池残余,也都不敢出战。
国势衰颓之下,竟以致如此!
从潼关再到函谷,已经是齐人天地,他们一路过来,看到的都是络绎不绝赶往河东河南各地的车队,除了补充军资的民夫、辅兵,更有成建制的步骑,一队接着一队的开往潼关方向……
几条道路,都有民夫在加宽垫实,黄河河面上,不仅架着浮桥,更多许多运载着军资的船只逆流而上,船夫在船头小心的测着水深,两岸拉纤的民夫拖着这些平底尖头的沙河船埋头前行……
军队行于道,沿途的所见的村镇却是一片太平和乐的景象,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孩童嬉闹的声音,这根本不像是发生了战争的地方,宛然若太平盛世。
元卫拉来几个人旁敲侧击询问一番,得知齐主严令不许军队抢掠,严令约束之下,各路齐军都不敢干犯皇命。元卫将所见所闻说与伊娄谦听,伊娄谦忍不住长声叹气:
“齐主将这里都当成了他自己的统辖之地啊!三言两语岂能让他打消进攻周国的决心?这一行,你我恐怕是千难万难!”
元卫默然无语。
半日疾行,总算赶在天黑之前到了齐主所在的营地,十余名高大的甲士却拦在门前,不让他们进去,护卫他们过来的齐卒也未搭腔,只是在一边冷眼旁观而已。当先一大将环伺一周,以蔑视的姿态瞥过周使,却并不搭理他们,只是对着那一队护卫的齐卒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伊娄谦等人虽知齐人这是有意要羞辱他们,但皇命在身,又身处敌营,也不得不忍下。伊娄谦深吸一口气,尽量将姿态再放低一点,不卑不亢答道:
“在下伊娄谦,奉吾皇之命,与你主商议求和。”
王琳目光微嘲,盯了他许久,这才下令放行,伊娄谦、元卫二人一路直抵皇帝中军大帐。
与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他们本以为齐主年轻气盛,又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该目中无人才对,不然何以在营门前指使军士刁难他们?
可齐主见了他们虽然谈不上热情,倒也还算极有气度,对面慰问寒暄之后,便命人赐座,他们观察了一下列坐的这些人,竟发现叛逃齐国的刘勇居然也在其中!
不是刘勇献关,风陵渡那么重要的渡口又怎会落到齐人的手中?!周国君臣对他的恨意不下于北齐对司马消难、侯景的恨意!
他二人又是惊诧又是恼怒,之前强装出来的气度和镇定不到一秒钟便全部破功了,伊娄谦握住酒杯的手摇晃了一下,而元卫却险些拍案而起,可想而知,若不是大帐之内还有许多甲士,身后更有几人虎视眈眈,他们早便控制不住要破口大骂、乃至动手了!
高纬不露声色,冷眼旁观他二人的举动,心里暗笑他们沉不住气,随后道:
“刘卿投身于我大齐,朕未曾亏待过他,从前在周国他是大将军,如今在大齐,朕也给他一个大将军,当然……二位若有朝一日能降了朕,朕也愿意给二位在周国同样的待遇。”
“陛下说笑了,”元卫说道:“外臣为周国之臣,岂能行不忠不义之事?”他这话,半是强行抹高纬的颜面,半是挖苦讥讽刘勇这个叛徒。
高纬呵呵一笑,随口嘉赏他二人忠义,紧接着又道:“宇文邕遣你们来见朕求和,这倒是出乎朕的预料,你且说一说……宇文邕求和的条件是什么?”
见齐主直接埋入正题,二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应对,元卫辑首道:
“启禀陛下,吾主的意思,我大周国精兵猛将无数,且坐拥天险,齐军劳师远征,初时所向披靡,其后攻势则受阻,必然有各种隐患,两国全面交战,齐国未必能得着好处。
“不过大周连年受灾,边患不断,也不甚愿意打这一仗,不如这样……两家暂且息兵罢战,商议一下边境事宜……除了河东要塞、关中门户外,大齐要什么,尽可以商议。”
高纬面露微笑,元卫二人以为齐主心动,心中大定,谁晓得接下来齐主便道:“朕以诚心待你们,你们却这样蒙骗朕?”
他毫不掩饰地讽刺道:“他让你们来,纯粹想要拖延时间,毫无诚意可言,朕想要什么他都给朕?朕要长安他给不给?朕没有料错的话,如今他已经带着大军要赶来了吧?”
二人的脸色皆是一白,齐主自高处俯视下来,如同巨龙俯视着猪羊:
“回去告诉宇文邕,朕想要的,不用他给,朕会自己去拿,也不必再用这种可笑的伎俩,孰强孰弱,战场上见个高下。来人——”
几个甲士闻声而动,高纬指着这二人,冷冷说道:“给朕叉出去!”
二人被甲士拖下去,自然少不了一番闹腾,高纬都充耳不闻。
高纬怎会不晓得宇文邕打的什么算盘,先示敌以弱,再用和谈的讯息麻痹北齐。使大军放松警惕、拖慢齐国大军的动作来为自己争取时间,他想得倒挺美,高纬却不是三岁小孩子!
所以后面元卫与伊娄谦还说了些什么,高纬也一点没听进去——无非就是画大饼罢了!
不过,这件事倒也并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高纬想了一下,把王琳与傅伏都叫进来,吩咐说:
“‘周国遣人跟朕议和,已经把潼关西南所有领土都给了大齐’,这事先不要论真假,但务必要让这附近各州郡都知道!”
第三百四十五章山河表里潼关路(二)
得已预料的,北周遣使求和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即便起了各种传闻,有说周主愿意称臣的,也有说周主割地以图自保的,后者的声音最多,此事不管真假,宇文邕派遣了使者求见总是真的吧?
再者,齐国一开始本就不安好心,北齐大张旗鼓地护送周使的时候,根本没有打算瞒过周军的哨探。消息一传出,基本就让大多数人认定是真的了,连带着周边各郡的反抗意志都薄弱了很多。
一日之内,居然陆续有四座城池归降,老慕容与段韶乘此机会,集结兵马,猛力攻打潼关。
宇文邕半途闻讯大惊失色,也不先等杨坚夺下华州了,命大将军窦毅紧急救援,全力抵挡北齐大军,长安只留少数兵马,同时令达奚长儒北上,立即击破齐军高延宗部。
段韶事先便料定华州一带必定会被反复争夺,因此将弘农粮草、器械全部搬空,掐断了弘农接济关中的可能性。东西两魏分裂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便在这里开始燃爆了!
华州在洛水北岸,沙苑以南,是关中布防河东的一大重镇,坐稳了华州,便可占据洛水要津,使北周失去这一道天然防线,另外,也可以庇护身后的华阴及风陵渡。
齐军在潼关东面起城一座,物资、兵械都从风陵渡的浮桥运过去,一旦为周军所乘,后果不堪设想。
段韶老而弥坚,虽然长久没有上战场,但军事嗅觉依旧敏锐,他上疏向皇帝解释,表示愿意亲自坐镇弘农地方,为北齐与北周的大决战,争取充足的时间。
高纬允准,段韶即刻调其子段德操与时任奋威将军的刘方北上华州,麾下除却一个独孤永业之外,其余都是军中少壮。
段德操自不必说,武勋世家,根正苗红。刘方之父是名将刘丰,因兵败举家投靠高欢,多有战功,后来跟慕容绍宗一起被王思政击败身死,死后赠大司马、尚书令,靠着父祖的余荫,虽然没能承袭一个爵位,却也一路坦途。
刘方军令严明整肃,军容齐整,有违犯军令的人必被斩首;同时又对士卒仁慈爱护,士兵患病他亲自抚慰关照,士兵皆愿为之效命。因为其素有谋略胆识,因此很快被简拔出来,担任要职。
此时独孤永业正在华州苦苦支撑呢,独孤永业常年经营洛阳,对守城战很有心得,将华州的城防经营得十分稳固,段韶的信使反复交代过他,一定要坚守此城,绝不可以给北周任何咸鱼翻身的机会。
独孤永业隐隐预料到接下里会面临何等艰难的处境,却也咬着牙保证不会让周军一兵一卒从他眼皮底下跨过。杨坚、赵仲卿等人率着军队出其不意出现在华州城下,却见华州城门紧闭,急攻不得,因此在城下喊话:“大周天兵至矣,永业何不早降?”
独孤永业毫不示弱,反讥相讽道:“同样的话我也劝你们一句,华阴尚有我大齐数万雄兵枕戈以待,你们若是不想死,趁早归降!”
杨坚下令攻城,但齐军早有准备,前头周军仓促之下未能准备好,结果被齐军几轮攒射杀的败退下来。
赵仲卿眼见独孤永业有恃无恐,不想在华州白白浪费精力,便劝说杨坚先令大军沿着洛水向东南方向转进,屯驻许原。
一来牵制坐镇华阴的段韶,二来可以孤立华州,成为埋在齐军转进腹地的一枚钉子,也好好恶心一下段韶。
段韶闻讯只是轻轻一笑,赞了一声后生可畏,然后就没有下文了,麾下诸将纷纷请战,段韶只是不许:
“吾观周军军容,杨坚、赵仲卿恐非易与之辈,他们目前士气正高,也很团结,驻扎在许原如果据守不出将会很难对付,若胜没有多大意思,若被他算计,战败,弘农恐怕会保不住,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必得要寻到万全之策才行。
“周主宇文邕现在不顾一切,悬师渡河,只要我们依旧把着大后方,就依旧掌握着地利优势,而且周国这次准备并不充分,周主宇文邕大略尚可,谋划却粗浅,容易冲动,这次渡河而战,完全就是在意气用事,正是我军一举打败周国的好机会!
“反观我军,虽然兵众不及周军那么多,但兵力集中,如果我们能以华州牵制住周军,专心防护华阴、风陵渡,便可保障大军后方,战局一有变化,便可兵出洛水,锁死周军退路,前后夹击歼灭周国全部主力,正好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皆为段韶的老谋深算所叹服,接下来任凭窦毅、于仲文南下、任凭杨坚、赵仲卿如何挑衅下战书,段韶也只是不予理会,齐军各营盘稳如老狗,而周军却吃不住劲了。
赵仲卿敏锐察觉到段韶布局的险恶所在,但一时却破解不得,于是上疏陈述此战的危险之处,将齐人的谋划大致点明,希望皇帝不要过于冒进,先安心眼下,将弘农等地先扫平再说。
但宇文邕却半信半疑,周军前锋部队刚刚大胜几场,窦毅、于仲文、侯莫陈琼等人趋兵长逐,居然一路所向披靡,轻松夺取了风翼原上的大片齐军营寨,据报:“我军气势如虹,齐军莫敢抵挡,皆弃营而走。”
这相比之前一边倒的丢人战况,无疑给宇文邕打了一剂强心针,周军上上下下士气都空前高涨了起来,就连宇文邕也一度以为齐军不过如此,自己只要一刻不停南下,准能活捉高纬。
虽然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妄想,心理还是觉得此战赢面很大,他并不是多么怕齐军会如何,因此尽管赵仲卿、杨坚二人在奏疏之中如何有理有据地分析,宇文邕都并未给予多大的重视,只是命令他们加紧打败齐军而已,大部队还在一刻不停的东出!
十一月月初,侯莫陈琼于城北二十里处与齐将杨素相遇,“大破之”,又两日,齐将慕容三藏与达奚震战于禁沟南,慕容三藏不敌,弃城而走,周军一举收复了三座被齐军占据的墩台!
这接连的胜利,刺激得周军上上下下都热血上涌,齐军在周军的压力之下,只能一步步败退,尽管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此行实在是太过顺利,齐军不是有勇士军吗?不是有鲜卑百保吗?不是有铁鹞子吗?就这么不禁打?
然而这种声音很快被顺境之中的周军将领批驳的一钱不值,渐渐消失了。
不过,原本大喜的宇文邕也渐渐回过神来,虽然此时周军一路大胜,即将解了潼关之围,只待各州郡兵一到,便可发动总攻了,但他总觉得好像有那里不太对……
此时,齐军中军大帐,各将帅正在沙盘之上反复推演,红旗是齐军,黑旗是周军,随着齐军的一步步后撤,周军的一步步前进,黑旗的战线已然拉得过长,原本严密的部署也渐渐变得稀疏起来,漏洞开始一个个显现……
而红旗,则悄然编织成了一个大口袋,以潼关为饵,正在逐步的缩小接战范围,将力量一点一点汇集了起来,慢慢的、一点点的,壮大成了足以撕裂一切的风暴!
ps:今天昨天都考试,今天不会有第二章,明天来个五六千字的大章,更新慢万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