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议和(完)约定好的大章送上!
事实上老慕容的这一番布置并非没有道理,在高纬抵达平城的第三日后,有探马来报,突厥佗钵可汗率大军至城下,行在文武上下无不惊惧纷纷谏言皇帝坚守城关。
高纬冷眼看着这底下乱糟糟一团的臣子,嗤笑道:“佗钵技穷矣,听说朕来平城,所以倾国而来,妄图捞些便宜,朕若示之以弱,闭门拒守,他们必然放兵大掠。来便来嘛,朕又不是非得和他谈不可!此城之内有雄师十万,朕怕他作甚?”
安抚了一下躁动的人心,高纬把目光转向老慕容,询问道:“左相,你看我军可能一战否?”老慕容中气十足,道:“陛下放心,我军定能击退突厥大军,保陛下无恙!”元景安也同时出列,说平城之内钱粮充沛,甲兵可用,民心亦可用,可以大开城门,与突厥一战!
随即便有几个镇将领了左相军令,出城外大营调动兵马。高纬冷着脸道:“自古以来华夷之防甚明,看来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佗钵,先是与我朝结盟,后来又背盟,先是写书信向朕求饶,等到朕真的来了,他反而想撕破脸掳走朕,真是卑劣不堪、人面兽心!”
这句算是叫老慕容心气顺了一口,态度也好了很多,拱手道:“好教陛下知晓,突厥向来人面兽心,善于趁火打劫,比之从前的柔然更加不堪。什么盟约、什么承诺?在他们眼里统统都是狗屁,那是作不得真的!对他们,只能兵来将挡,敢伸手剁手,敢伸爪剁爪,才能叫他们知道怕!”
这时,唐邕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左相观点,突厥人虽色厉胆薄,却不宜大动干戈。臣以为,按照之前的方略不变,尽量以谈为主,兵不血刃才是上策。”
老慕容瞪了唐邕一眼,斥道:“佞臣!还想在这里扰乱陛下的心智?!”唐邕的脸色发苦,高纬神色稍稍舒缓下来,轻轻哼了一声,制止了矛盾的升级,说道:
“兵不血刃?难,左相所言甚有道理,突厥匪类,毫无羞耻之心,不先痛打他们一顿他们不知道咱们的厉害。虽然和谈才符合我大齐的最终利益,但这股窝囊气,朕之前就受过,朕现在不想忍了!”
唐邕急忙出列:“陛下——”
“你不必多说,你们不懂佗钵,他就是来碰个运气,万一不成,就敲诈勒索,妈的!”高纬骂了一句脏话,“又想得到钱财,又想得到胜利者一般的体面,人长得丑,想的倒美!朕恨不得当面用尿滋醒他!
“……谈还是要谈的,关键在于是站在同等平面上谈,还是被胁迫着谈!被逼着谈,朕顺不下这口气,朕必要先给他一个教训不可!左相——”
老慕容面色陡然一凛,抱拳,斩钉截铁道:“臣明白!”老慕容不愧是名将,他率军出城,悍然迎击突厥大军,对其迎头痛打,一下子吃掉了其前锋一万兵马,消息传回平城,人人为之振奋。更不必提,他已知会就在平城以东不足八十里的杨檦所部。
佗钵原本三路齐进,浩浩荡荡的军势一下受挫。他想趁机捡便宜的幻想一下被戳破了。老慕容准备周全,突厥人想干什么他桩桩件件都想到了,也就自然不怕佗钵要搞什么花招。再纠缠下来,等杨檦那老匹夫到了,两个老家伙悍然一击,形势可是大大的不妙!
于是佗钵将处罗侯和大逻便召来,对他们说道:“我想见一见高纬,可他躲在平城不肯见我,你们两个就做为我的使臣去平城,就说我麾下有狼骑百万。他若识趣,早早将金帛贡来,免我动手。”处罗侯和大逻便登时脸色就发白了,他们又不蠢,那里不知道佗钵可汗想用他们来把高纬诈出来?
但是看佗钵这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们就是不想去也不敢说出来,只得脸色发苦地应承下来,只两人两骑入城去了。此时突厥兵临城下,正是非常时期,听说突厥人遣使前来,官员们不敢怠慢了,连忙上报,不过皇帝半点没有着急的样子,对左右臣僚说:“佗钵急了,朕不能急,老规矩,先晾着他们。”
唐邕有些迫切道:“陛下,不若早谈为妙……”
高纬拥着皮褥子烤火,额角的乱发垂下,有些不修边幅,听他这么一说,只是笑了笑,然后道:
“不要着急,急怎么能做得好事情?摸清他们最终目的想干什么,才好要价还钱,这都是一个道理,先密切盯着他们,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要上报,还有,提醒左相盯紧突厥人的动向。”
过了几日,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突厥人依旧躁动,入城二使臣依旧忐忑不安之外,倒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情。高纬觉得时机到了,这才下令传唤使臣过来。
次日,皇帝在行宫召见处罗侯、大逻便。过了一会儿,二人在禁军的引导下入了殿,见了皇帝的面却并不下跪,而是行突厥之礼,强撑着硬邦邦道:“我大汗引狼骑百万,已至城下,专候陛下回话。”
【这个猪脑子,命都可能没了,装什么蒜?】大逻便隐晦地扫了处罗侯一眼,拱手揖道:“大齐皇帝陛下,外臣奉大汗之命,忝为特使,专向陛下传达大汗之意。”
高纬居高临下,寒声道:“佗钵继位不久,朕本欲遣使祝贺,以全盟友之谊,可他刚继位,便带兵犯我边境,入我国内欲纵兵大掠,是何道理?你们突厥,都是这等背信弃义的吗?”
“陛下,大汗此来并无他意。不过觉得昔日盟誓之中有些条框需要修改,所以……还有就是,大汗遣我们来问一问,去年为何没有岁贡上来。”大逻便好歹是读过书的,汉话说得还算流利。
一听到岁贡二字,高纬大怒,拍案而起,斥道:“背弃盟约的是你们,又不是朕,你们倒还意思质问起朕来了?朕何时成了突厥的臣属,朕却是不知!看来,尔等并无丝毫诚意,反倒是刻意羞辱朕来了!”
他盛怒之下,悍然下令:“来人,将这两个贼子拖下去斩了!”
大逻便与处罗侯等再顾不得体面,听后大惧,伏地请求饶命。左右臣僚自然要规劝盛怒之中的皇帝,称道大国要有大国的气度,不该擅杀使臣。又呵斥此二人,说突厥背盟弃义在先,就是斩尽也不能泄愤。高纬斥骂了一通之后,怒气倒是渐渐平息,冷声道:“大逻便,说起来,你还算是朕的亲族,我高家的女儿嫁给了你,你便说一句良心话,朕可曾亏欠过突厥?”
高纬跟他年纪相仿,此时又显出和气宽容的气度来,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虽然话说得客气,也还是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脸上虽神色平和,然不怒自威。让大逻便感觉自己正面对的是他死去的父亲木杆可汗,从心底里泛出畏惧之意。于是道:“不曾。”
高纬面色稍霁,让内侍上前搀扶他们起来,入座,这才说道:“都到了这一步,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佗钵可汗,他到底图什么?”
大逻便和处罗侯四目相对,又看看左右,高纬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吩咐众人退下,只余几个侍卫留下。处罗侯看看大逻便,大逻便却是低头一言不发。处罗侯本来是不想说的,可吃高纬一唬,又想到自己那生死不知的兄长,最终咬咬牙道:
“很简单,他就是打不下去了,又怕头人们造反,于是想逼陛下贡献金帛,并无他意。来之前他自己说的,若是陛下可以缴纳岁贡,他立刻就退兵!”
“哼,岁贡他别想,朕又不是他的臣下,凭什么给他上贡?他爱谈就谈,不谈拉到,朕之麾下有猛士十万,晋阳之中更有六镇虎狼三十万,大齐今日已非往日困顿之时,太平安定,四方咸服,国力倍增,他想打,朕乐意奉陪!”
大逻便急忙说道:“然则如此一来,两国都将骑虎难下,不得不打到底了!届时哀鸿遍野,大汗虽战败铩羽而归,占不到丝毫便宜,陛下的北疆也休想有一日之宁,这恐非陛下之愿啊!
“大汗索求金帛,陛下不缺金帛……不如当面好好商议一番,双方各退一步,届时大汗有了梯子,就可以顺势下坡,带兵回返。陛下将再次赢得盟友,赢得修养生息的契机,有望一举收复中原,两者一拍即合,何乐不为呢?陛下与大汗本是翁婿,并非寇仇呀!”
高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道理不错。他想怎么个当面谈法?”大逻便立即说道:“大汗是决计不肯入城的,让陛下出城,陛下估计也不放心,不如这样,双方都只带数百扈从,大军则退避……如此,陛下该放心了吧?”高纬思虑了一阵,点点头,说:“好。”
对于皇帝答应当面谈话一事,群臣自然反应激烈,几乎是千篇一律的不许。但高纬自有计较,怎会教他们一说便动摇立场?他对百官说道:“大家都散去吧,各归本职,照常署理公事。傅伏、鲜于世荣随朕出城!”高纬锦帽轻裘,只带着一柄弓一把刀便上了马,背后仅带领甲士三百骑。
过城门的时候,老慕容早已带着甲士在侧等候,他说:“老臣已经安排好,定保陛下周全!”城外浩浩荡荡的尽是大军的旗帜,高纬坐在马上点点头,然后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出了城门,自然会有风险,可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注定了面对的风浪不会太平,与其忐忐忑忑、畏首畏尾,不如面对。
【为了天下一统,什么都可以付出,冒一次险又怎么样?朕不会败!】
高纬挺直身子,马蹄轻轻叩响地面,傅伏与鲜于世荣紧随其后,除了皇帝,所有人都是全副铠甲,铁塔一般的人和马踩在地上,隆隆作响。外面几乎见不到行人,只有戒备森严的禁军结成军阵列在城外郊野。
经过军阵时,后面有一阵略急的马步声,元景安从后面赶了上来。“陛下,再走下去就要脱离弓箭覆盖的范围了,臣请陛下三思!”
“朕知道,你留在原地别动。”高纬这个当事人倒是从容,元景安见劝阻无用,涨红了脸色,咬咬牙道:“臣跟陛下一道去!反正臣已经老朽无用,要是有个万一,臣为陛下挡箭!”
“不用,我们不会跑太远。你也是一生见过大风浪的人了,怎地还如此畏首畏尾?”高纬说道:“朕知道你们现在心里在怪朕轻敌,不是朕轻敌,是突厥人太狂妄,倾国而来,无非是以为我们挡不住他们,要是再闭门拒战,只会鼓励他们。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再说,既然有尝试一下的机会,朕干嘛不把握住,突厥人的实力你们也看到了,朕可不想他们真就倒向伪周那一边。被敲诈也就被敲诈了,日后再跟他算账!佗钵也在等我们吧,突厥人动向现在怎么样?”
“已经退到了数里之外。”元景安说道。高纬忽然勒住了马,远处有七八支零散的骑兵队伍赶来,他们排列得并不密集,或远或近,或西或东的奔驰,转眼间却又汇合在一起,甚是怪异。鲜于世荣命一支铁骑出列驱逐他们,他们立时便又四散而走。
“这是突厥人惯用的打法,正对攻击力并不如何,但纵深和活动范围非常广,有百骑环绕可围万众之势,我们以往要破了这阵,比得先以左右两侧骑兵压缩他们活动空间,再以步卒压阵方可。”鲜于世荣这般解释道,高纬点点头,随即,突厥的金狼旗出现高纬的视线之内。
“佗钵可汗安好,高仁纲在此见礼了!”高纬上前几步,朝着那边大声喊道。那面狼旗一顿,数百狼骑纷纷停下了脚步,随后一个矮壮的中老年男人从背后出来了,相比高纬的轻装上阵,佗钵可汗却是防范甚严,裹着双层厚的重甲,脸颊被头盔挤得有些变形。
他胯下骑着披有铁甲的战马,声音跟狼嚎一般:“爱婿可安好,几年未见,不料还能再次重逢?!听说你如今已称雄天下,西边的周国被你打得抬不起头,真是可喜可贺!”佗钵可汗语带嘲讽。
“我也没想到,才别两年余,可汗又劳师动众,千里而来。可汗客气了,竟然倾国来贺!仁纲真是担当不起!”
“欸,爱婿不必客气,只是不知道爱婿的晋阳城可住得下我这百万雄兵!”佗钵喝道。高纬默不作声,看着他的背后,数里之外,目光所及,尽是突厥的军旗,乌压压一大片,无边无际,充塞天地之间。突厥人在人数上起码是诚实的,算上四条腿的,还真就有百万之众。
高纬策马上前一步,大声道:“长城以内,几百年乱世,这中原沃土,尽是鲜血浇灌,尔等若是敢死,朕便敢埋,莫说百万,就是千万也装得下,只怕可汗不愿过来!”
佗钵可汗的脸色铁青,随着一声号角,他背后的突厥大军像被风卷起的海潮,铁甲翻动,滚滚向前推来!佗钵可汗像是逗弄着羊羔,蔑视着高纬,道:
“爱婿,你听我一言,我们勉强也算是一家人,你要是愿意向我上贡,那我便息兵罢战,如若不然……少不得请你去漠北做客!”
元景安下意识上前几步,看来真准备替皇帝挡箭,高纬身后的甲士尽拔刃相向,丝毫不畏惧佗钵的恐吓,高纬从马鞍上取下大弓,笑着说:“突厥百万之众来会,朕却以区区数百骑兵相对,实在是有失礼数!”他猛地将角弓拉满,对着天上,嘣的一声后,带着冲天而去,弓弦犹自震颤不已,继而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彻天空。
佗钵眉毛一抖,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
大地开始传来整齐的振颤,无数的军旗开始在那一边的山坡上露出了尖尖,很快便填满了天空!风卷残云,旌旗猎猎!“呜呜呜……”的军号声悠长而震撼,一大片黑压压的军阵集结,不断在往两边延伸!
先是一条黑线,然后这条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密,猛然放大一看,绵延不绝的甲士持弓荷戈而来,宛若钢铁的洪流,越来越快,越来越广!最后视线的尽头,尽是闪耀着狞亮光芒的甲衣!
突厥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佗钵可汗的脸色青中带白,恶狠狠地盯着高纬,跟要吃了他一样!他正待说些什么,东北方向,也就是突厥人的侧后方,又出现了一支大军。却是人人都忌惮的杨檦那老匹夫来了!杨檦领着一支军马,在三里之外住脚,大地为之一顿。
原来陛下早有打算,元景安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了笑容。“我大齐铁旅至矣,还请可汗入城一叙!”高纬底气更壮,大声喊道。佗钵正在两难之间抉择,突厥的阵列之中传来一片哗然,几十万人,就算是轻轻说话,也能卷起海啸一般的动静,却是那些附庸部落见到齐军强大,先生出了退却之心。现在乱糟糟一片!
大军在三里处停住,高纬在盛甲的禁军簇拥下再次上前,“可汗,既然你我双方都无战意,不如就此息兵罢战如何?我军已经后退三里,留下了一片缓冲地带,现在就能歃血为盟,我绝不做半渡而击的事。可汗要是要战,那请退后,届时两军交战,刀兵无眼!”
傅伏、鲜于世荣压力十分大,不明白陛下在宫里养尊处优,为何有这样的胆量!两个君王对峙,身后是各自的百万大军,还有比这更加疯狂的事情吗?!
对面陷入了沉寂,佗钵似乎还在思考,但终究要做出决断,何况高纬已经给出了一个体面的结尾方式。随后,他说:“那就和吧!”不是我怕了他,而是那些头人们不愿意打了。佗钵心里这般安慰自己,无论多么不情愿,他还是吐出了那几个字:“歃血为盟!”
高纬下了战马,傅伏牵着一匹白马跟在身后,朝佗钵这边过来。【他居然有这个胆子?】佗钵心情复杂,偏腿下了马,命一个护卫牵着上前。两人连寒暄都没有,直接进入主题,高纬命傅伏将白马牵过来,高纬喜欢收藏猎弓和马,这是高纬最喜欢的一匹,平时都舍不得骑。
高纬轻轻地抚着柔顺的马鬃,马儿也依恋地贴着高纬的手掌。高纬的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的光,抽出腰刀将马首斩下!白马轰然倒地!佗钵可汗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高纬拿出两只玉碗,亲自在马脖子处接马血,不知怎地,那毫无情绪的表情叫人从心里感觉到寒冷……
“可汗,请!”高纬一手将马血递给佗钵,佗钵可汗接过,而后便看见高纬一仰脖,喉结蠕动,已将马血饮尽。“愿突厥和大齐的盟好可以世世代代长存!”佗钵可汗面色晦朔难言地干了这碗血,马匹是刚杀的,血还很烫,气味刺鼻,佗钵皱着眉,勉强饮下了。
“玉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高纬笑了一声,朝着佗钵拱拱手,佗钵汉话水平缺缺,听不太懂他说的什么,懵懵懂懂也还了一礼,然后各自散去。杨檦就带着人在不远处逡巡,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对着左右心腹惊叹道:“今日方知,陛下真枭雄也!”
高纬被簇拥着回了大军之中,而后突厥人先宣布退兵,齐军这才撤退。高纬一连点了数位臣子前去突厥,重新定盟约,忙完之后才回到了寝宫下榻之所。
路冉急急忙忙上前,招呼左右为陛下更衣,却发下陛下衣服底下鼓鼓囊囊的,摸上去还有些凉。等脱了衣服一看,底下竟是一整套贴身的锁子甲。高纬将它扯下扔在地上,顿觉轻松了不少。
想起白日里的对面交锋,心下之觉得快意难言,忽然大笑道:“朕就知道他只是个纸老虎。”
第三百一十七章盟约与祸心
这场本来预计会杀个血流成河的战争,最终以双方息兵罢战、握手言和落幕。北齐皇帝高纬与突厥大汗佗钵饮白马之血,歃血为盟。
百万军前,众所目睹,无可抵赖。
接下来,自然就是议一议盟约的具体细节了。
佗钵发起战争的借口,无非就是觉得先前的盟约条件对于自己那一边不够优渥,想要争取更多的利益。
吃了这一教训之后,他也意识到想要使北齐屈服是不可能的,战争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谈,又能谈出什么结果?所以他将之前很多无礼的条件都给剔除了,只留下一些看着不那么过分的,例如增大边市贸易的规模、希望得到有着高超技艺的匠户、开放更多的区域供双边贸易……
当然,做为回报,突厥会进一步和北齐达成军事和政治上的联盟,保护北齐通往西域国家的行商队伍,废黜北周千金公主的可墩之位,向北周朝廷施压等等等等……
乍一看,突厥人对盟友还真够意思,可结合一下近来北周那边传来的消息分析一下,就能知道佗钵可汗打得是什么算盘。
正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佗钵可汗大兵南下,也没有说一定就是对付北齐还是扫荡北周。相比北齐面临着突厥的高压,北周王朝也未必轻松到那里去,他们要应对的是诸羌叛乱、吐谷浑进攻的局面。
宇文邕甫一亲政,威望不足以支撑起国家的凝聚力,现在同样是焦头烂额,更不必说,北周朝廷到现在还处于宇文护班底倒台的政治清洗余波之中,虽然已经派兵弹压吐谷浑,但国家内外皆动荡一片。
宇文邕不得已之下也只得先暂停政治清洗,向着八柱国贵族和关内世家示好,给予他们更大的权力,以巩固自身地位。但若说能抽出多少力量出来,那是妄想,更别说玉璧跟前还杵着一个斛律光,襄阳还留着一个高长恭,时时刻刻都在窥伺关内。三面临敌!
宇文邕杀宇文护,但宇文护的政策他还是在推行,按照宇文护的设想,构筑好防御体系,兵马调动的规模几乎已经在北周目前足以支撑的极限了!富饶的江陵、襄阳、南阳被夺,人口财帛损失极大,尤其是襄阳被夺走之后,就等于少了一个物资的中转站,蜀中之地的财帛钱粮不得不另找路线输送到关中,途中的消耗那更是大的惊人,北周王朝目前只能靠着关内、河东的钱粮支撑起来。
宇文邕也想立刻遣出大军夺回失地,但北周实在是负担不起又一场大战的成本了!宇文邕只得按照宇文护预先的设想,加收赋税,勉力支撑。现在民间已有了许多怨言,说他亲政之后,国运恐怕还不如大冢宰摄政之时。至于其他的一系列改革举措,宇文邕现在是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去动,也不敢去动了!
既然北齐是一个硬茬子,总不能你北周的头也是铁做的吧?柿子还得挑软的捏!
佗钵的想法一向那么实在,只要可以抢到钱,那是不是可墩的娘家关他什么事?佗钵倾国南下,在北齐那里半点好处没有捞到,底下人就没有些什么想法?
若不是还有一个订盟一事可以吸引注意力,恐怕他现在已经被愤怒的头人们给掀下可汗的宝座了!这个时候,当然是想办法赶紧巩固一下权威才要紧!
在突厥,还有比带着大家伙一块去烧杀抢掠更能得到威望的事情吗?佗钵可汗思来想去,发现举目望过去,也只有靺鞨和吐谷浑、北周还有拿捏一下的可能了。虽然心里失落,但他现在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实实跟人家坐在桌上谈一谈了。
不然连吃败仗,对于突厥阿史那家族威望的打击可是十分巨大的!突厥看着地盘那么大,可都不过是部落联盟,势大之时有百万军,一旦势衰,牧民们都不愿意跟着你混!更不要说铁勒、霫人、奚人、回纥等部落了,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一旦他们觉得突厥人不行了,随时都会反!
所以,佗钵可汗现在没得选了。他不蠢,自然知道打压北周只会助长北齐力量的壮大,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他北周还可以抢一抢了呀!
同时,他也陷入了思考,为什么几十万人都打不过北齐。后来他好似想明白了,因为这些附庸部落他们只是奴才,不是自己人!突厥人策马扬鞭和敌人厮杀,这些货就只会逃跑,一点骨气和血性都没有!必须想办法将这些部落一一铲灭了,把他们都变成真正的突厥人!
佗钵有多么丰富的想法高纬并不知道,也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主动权现在牢牢地捏在他的手里。同时,他也一样知道佗钵已经没得选。自从白马盟誓之后,高纬彻底看穿了突厥人强大表象下的孱弱本质!那就是一头纸老虎,行事也就愈发无所顾忌起来。
对于突厥的提议,他原本可以不去理会,但他最终还是选择欣然接受了。无他,北齐抽不出手了,既然佗钵想去揍一揍北周,那也由他去!敌人的敌人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敌人,总归都是值得庆祝一番的事情。
所以对于佗钵的条件,高纬答应得十分大方!随后,他还很善解人意地提议佗钵最好把瓜州、酒泉、甘州都给打下来,彻底将控扼西域的路途打通,这样北齐和突厥人日后在贸易方面都能得到最直观的利益。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高纬只要不遗余力落井下石!
双方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达成了一系列协议之后,突厥那边来人了,要求北齐方面将对东路军的合围给打开,放他们出去。再不松开包围圈,突厥人便要自己解围了。高纬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圣旨上盖下了印,由快马加急,通知高宝宁等人尽快放行。
“围困了一个月,怎么地粮食也该吃光了,也不知道这十多万人还能剩几个回去?”高纬叹息似地对左相说道,但眼中可没有丝毫的悲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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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大同
且说摄图所部,粮草已经告罄,连战马也大规模宰杀,尤其他们几次试图杀出齐军的封锁线,皆已失败告终。
此时,整片东路军大营早已是哀鸿遍野。摄图严令,自统帅再到头人以下,一日只能一餐,一应食物供应都有限制,这就使得本就凋零的军心愈发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冬日难熬,若是寻常时候,以草原民族坚韧的耐性,一日一餐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突厥各部族,本就生长在恶劣环境之中,日日和冰霜为伴,野兽为伍,最艰苦的时候,数日数夜不眠不休的光景也有,这使得他们练就了凶悍的天性和超乎寻常的耐力。
但耐力再好,也架不住内忧外患,内部,粮食告罄,连马匹也开始大规模宰杀,从头人再到普通牧民、奴隶等,个个都是吃一顿饿一顿,就别再说什么士气问题了。
而反观齐军,吃得好睡得香,装备精良,个个武装到牙齿,突厥人几次凶猛的冲锋都给他们挡了回去,此消彼长之下,局势愈发于突厥人不利。
这并不是叫他们最郁闷的,按照他们的秉性,打不过你我投降还不成吗?这可是他们这些民族数百数千年来的生存之道,便是要站在强者这一边。很显然现在的北齐就是那条足够粗的大腿。
当一些头人商议一番,遣人去找齐军,表示愿意弃暗投明,配合王师给摄图致命一击,只求给条活路之后,却又遭到了高颎婉言拒绝!
高颎也未曾给出具体理由,只是说:会将尔等的情况上报上去,收不收你们看上面的意思。这就叫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在这个时代,各地统帅权力是很大的,军务政务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专,到了高宝宁和高颎这个级别,别说是收纳几个小部族归顺了,便是发动起一场战役都是符合法理的。而现在听高颎的意思,即便他们想要投靠还不一定会收,这是什么一个情况?
难不成送上门的小弟和打手高家人都不想要了?自信到这个地步了吗?他们想不明白,摄图心里可是清楚得很!定然是北齐已经胜券在握,所以他们有恃无恐罢了!待在雁门的那个齐主,恐怕是将他们这东路大军做为筹码,去与佗钵做商议去了!
高宝宁到现在还没有对他们出手,围而不攻,何等的嚣张跋扈?恰恰说明了到目前为之,一切都发展得十分顺利!这等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行为,自然使得他十分恼火!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佗钵可汗和齐主至少还有得选,他可有的选吗?他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带着自己的人好好做为一个筹码,安安分分待在这里罢了!
一方面,他心有不甘,时不时组织人马试图突围;一方面,他服从大汗的意思,在谈出个结果之前严厉镇压眼下乱糟糟的局面!他和庵逻两个人,勉勉强强凑出两个万骑,才将营盘之内不服的声音给镇压下来!而齐军也十分配合,除非他自己出门寻衅,否则不予任何回应。
由此,摄图和对面的齐军各统帅之间,达成了一种很诡异的默契!就在战马也快宰光,摄图打算决一死战的时候,结局终于出来了!北齐朝廷和突厥王庭之间歃血为盟、重修旧好!围困了突厥东路大军一月之久的封锁线,被齐军打开了!
摄图带着一众孱弱疲惫之师从原地离开的时候,齐军就在一边冷眼观望,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无声地肃立,像是对突厥人的羞辱。那面白狼旗也失去了来之时的光彩,焉焉地耷拉下来,跟突厥人垂下的头颅一样颓丧……摄图骑在瘦得可见肋骨的马上,面色发黄,眼睛却要喷出火来!
一队甲骑从齐军阵列之中出来,高举着北齐禁军的黑底银龙旗,朝着摄图的正面冲过来!摄图立时拔刀在手,而周遭则是一片人马嘈杂。齐军对他们的打击,给他们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现在他们已经都成为了惊弓之鸟了,打死都不愿意再和齐人作战!
这等怯懦的姿态,与他们初来之时骄横跋扈的态度截然不同!现在恐怕就是十几个小儿提着木剑过来,这些人也会选择避而不战,这些人,已经废了!
齐军阵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哄笑声。突厥勇士们愈发感到难堪,抬不起头。
摄图实在是受够了这一切,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他就是死,也不会再接受齐人的羞辱!他恼恨地向后扫视了一眼,而后勒马向前,大喝道:“尔等到底是何意?难道你们皇帝的命令都做不得数不成?!我等已经认输,为何还要特地过来羞辱我等,莫非是欺我弯刀不利?!”
在与齐军交战之际,只有摄图一力抗下了大梁,在所有突厥人的眼中,摄图是英雄!此番齐军讥笑,士气低迷之际,摄图又站了出来,自然稍稍振奋了一番士气,一番鼓动之下,便有数百骑随着他一统出阵,与齐人对峙!
“误会!我等非是为羞辱突厥而来,我家都督围困东路那么久,想必你大军的粮草早已告罄了吧?便是这样一路走回去,那么多人能有多少回去?我皇慈悲,不忍生灵涂炭,特意为诸位准备了一些干粮,小小心意,还希望你们不要推辞!”
突厥人又是一片纷杂之声,面前的齐军阵列散开到一边,露出了背后挡住的好几车粮食!摄图先是一怔,而后渐渐反应过来,恼怒地盯着面前这一队人。还敢说这不是羞辱?!哪怕是最无能的突厥人,都觉得自己是狼,而去捡别人施舍的东西的,是狗!
而这份礼物,也显然是不安好心!之前窘迫难当之时,摄图还可以按照平等均分的原则安抚下上上下下的心,将散落的部落建制强行凝聚在一起。而现在好几车的粮食就堆在面前,他们岂会不争,岂会不抢?如此一来,摄图苦心经营的局面会登时垮掉!
再说了,那么多人,纵使有个好几车的粮食又够得什么?连饱餐一顿都不够。齐人等于以一个极低的成本,轻飘飘就瓦解了突厥这边看似紧密的联盟!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摄图真想当场剁了他们!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刚欲上去跟他们火拼,便被庵逻给拉住了,饿了这些天,庵逻居然瘦了两圈,他扯住摄图的缰绳,眼带深意地摇了摇头。摄图一怔,然后看向身后,便见大大小小的头人和牧民们个个眼热着那些粮食……
他们已经饥饿至极,如果拦着他们,天知道这些将要疯狂的人会不会完全失去理智,将他们都给撕成碎片!摄图的手死死地捏住缰绳,没有多少血色的手愈发显得苍白,而后无力地松开。到了现在这一步,他的个人看法已经阻挡不了大局了……算了,由他们去吧。
他无力地摆摆手,算是谢过齐军的“好意”,而后有几个牧民出来,小心翼翼地往那些粮食走去,试探了一阵摄图的反应过后,怪异地嚎叫一声,兴奋地朝那些粮食冲过去,紧接着,是一片欢呼的声音,一大片黑压压的人潮朝着那堆粮食冲去!
乌合之众!摄图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这四个字在不断浮沉。
踩踏、嚎叫、争抢,厮打……一片乱象,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就像是一群争抢着区区几根骨头的狗一般,为了一把粮食而相互撕咬、互相残杀!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便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死去,他们已经疯狂了,只要能抢到哪怕只是一点粮食,他们就可以将别人都置之死地!
胡人,无百年运。果真不是没有道理啊……摄图心灰意冷,扬了扬手里的马鞭想要训诫一番,最终还是无力地放下,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不想再应对此时面前发生的一切,勒马便走。
庵逻紧随其后,剩下的两个万骑的突厥人虽然也想去争抢,但主子们没有发话,他们不敢贸贸然而为,做为大军的主要战力,他们获得的食物要比其他人多上一些,所以到现在还能保持一点理智。
这个又毒又损的主意当然是高延宗这个没心肝的家伙出的,东路军联盟崩溃,各部分散争抢粮食,一片乱象,齐军乐得在一边看热闹。忽然他很眼见的发现了异常,指着那边说:“阿史那摄图他走了!”
高颎眯缝起眼睛,观察了一番之后,说道:“败而不溃,散而不乱,整齐有序……阿史那家族果然并非都是草包,还是有那么三两个人杰的。”
“彼之英雄,吾之寇仇……现在他们士气和体力都不足以支撑起一场大战了,都督,您看我们要不要?”跟高延宗厮混久了,底下的将官们也个个是不要脸皮的混球,蠢蠢欲动地提出了那么一个提议来。摄图的的负隅顽抗也给齐人带来的不小的损失,若是能一举铲除,自然再好不过。
高延宗显然是颇有些心动的,可眼珠子转了转之后,还是否决了,“还是不了,放他们走是陛下的意思,咱们还是得听皇帝的。”几场大战下来,也算是打了个有来有回,平心而论,阿史那摄图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高延宗很想灭了他以全惺惺相惜之意,但现在,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就这样吧。
东路军解围后,佗钵如释重负,着手开始准备另外几桩大事,首先,他废黜了北周千金公主的可墩之位,然后,他开始召集各大部头人,集结起大军,准备起新得征讨。除了东路军不能到达之外,突厥其余的军马都在此处,所有的头人和贵族,都聚拢在大汗的王帐之外!
“这次齐军大将用兵如神,法度精专,且有契丹、奚人协从;我军虽多,却来自各处,相隔千里万里,仓卒而料集,疲师而伐,所以有此失利。
“况且,齐主是我的女婿,我们本就是一家人,突厥与大齐的争端,本就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均,现在重新修订了盟誓,这点矛盾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佗钵坐在熊皮铺就的椅子上,目视着前方,眼睛如鹰般盯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谦卑恭顺的胡酋们,簸箕一般的大手按在膝上,显得威仪十足。
“现在,本汗要出兵征讨周国,在座的诸位,谁赞成,谁反对?”落针无声,帐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裹着甲衣的突厥宫帐军武士,谁敢反对?谁又敢对突厥的大汗说出一个不字?于是他们连沉默都没有沉默多久,纷纷以手抚在胸前,躬身行礼道:“遵从大汗的意志!”
“好,此次出兵,以战骑为主力,如今本汗手握百万大军,宫帐之内有狼骑二十万,诸多部落大小头人,总计有铁骑三十万!有齐国输送钱粮,我们完全可以长驱深入周国腹地!”
“至永丰后,十万狼骑分为五路,每番两万骑,轮番‘浅攻’银州、夏州、灵州、酒泉、甘州,每战深入不过五十里,来回犁庭扫穴,不留遗类,以五日为期,最长不得过十日,破入城池之后,尽焚其屋舍穹帐,尽掠其子女钱粮,尽杀其望族大姓。”
“各族统一听我狼旗金箭号令,另外出战时告诉各部儿郎,战中夺得的子女、财货等,王庭一无所取,不管是财货也好,奴隶也好,你们谁掳到了,那便是你的!谁抢到了对方妻子儿女,那也是你的!”
他话音刚落,上至头人下至牧民,这时一听到出战的条件,无不发出野兽般兴奋的嗥叫,那是见到猎物和鲜血的喜悦,而后正片营盘开始拔动,他们纷纷骑上马,拨马转头,旗帜飞扬,刀刃霜寒,向着周国疯狂地扑去!
“春天来了。”高纬凝视着窗外的薄薄的一层雪,雪已经开始化了。【突厥人在这个时候攻入周国,周国百姓的农时必定被耽误,周国民生必然凋敝不堪、雪上加霜。朕之所为,对不起他们。】他的眼神黑黢黢的,望向道旁,旁人可不知道他的心思是如何复杂,只看见皇帝冷着脸,导致道旁来送的酋领们一言不敢发。
高纬揭开了帘子,对他们说:“从今往后,尔等且安心牧马放羊,丰衣足食并非难事,只要你们安分守己,刀兵之祸就不会降临。”诸酋跪伏于地。
北齐武平四年二月末旬,皇帝宣布扩建平城,同时,改平城为大同,为“万族汇集、天下大同”之意。当日,御驾启程,回返晋阳!
第二百一十九章新官上任三把火
高纬回返晋阳,休整两日之后,正要开朝。同时给这次的战事正式盖棺定论,群臣自然有奉迎拍马、歌功颂德的声音,连太宰段韶也不免多说了几句:
“听闻陛下将与佗钵会晤的时候,老臣以为,突厥豺狼之心,不讲信义。陛下不顾安危,实在有轻敌之嫌……
“”不瞒陛下说,臣等实在是心中忧惧,孰料陛下胸有成竹,只带着区区一些甲士护卫,三言两语便说服佗钵退兵,强迫他歃血为盟,不战而屈人之兵……
“臣等这才晓得,陛下实在比我等要高明一些。正不知,陛下是如何料定佗钵可汗定会与陛下议和的?”
这次出征,虽然高纬没有机会微操,亲自指挥啥的,但是在最后的时刻,他可是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甚至颇有些力挽狂澜的意思在里面,就凭这,便值得史官大书特书一番了。此时他的心情自然不必说。
皇帝的心情当然很好,端坐在龙榻之上,微微笑道:
“佗钵的意志不够坚决,他心虚!在东西两线都遭受了重挫,他便会开始怀疑自身的实力,而放大我军的实力,再说,他大举南侵,目的不过有三,一,看朕日渐势大,想联合北周,打压我朝。二,无外乎就是想得到更多的好处。三,他要立威!
“可最终的结果还是要立足于战局之上,再打下去,两边都讨不了好,这一点,朕明白,佗钵更明白,尤其是佗钵,他刚刚继位,挟大势而来,看似强盛,威望却不足以和他的兄长木杆可汗相提并论,连遭重挫,对他的威望岂无打击?他不怕底下人做乱将他这个可汗推翻吗?犹疑不决的情况下,和谈是必然趋势。
“佗钵最后那一下约见,或许还存了些祸心,他随时可以再次发动大战,但朕轻骑独出,示以轻蔑之意,壮我军威,表示必战之信心。这就出乎佗钵的意料之外,他必然更加畏首畏尾。如此,主动权便牢牢掌握在朕的手中,何况,朕的十万铁旅就在近侧,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他有这个胆子吗?”
段韶轻捋着胡须笑道:“陛下果真机敏果断,颇似高皇帝当年!”事实上平心而论,就是高欢也未必能做得比今上要更好,当初西魏笼络突厥,东魏笼络茹茹,高欢被茹茹公主逼得有苦难言,连发妻娄昭君都自请下堂了,虽然为拉拢盟友,不得已而为之,却还是有一股屈辱在其中!
尤其突厥人一统漠北漠南之后,愈发骄横,其恣意妄为远胜当年的茹茹。且突厥常年与北周联盟,两面夹击之下恐有大祸!因此当突厥倾国而来,朝堂舆论大势还是倾向于主动请和,大有花钱消灾的意思在里面。这种面对突厥人的底气不足是有渊源的!
突厥人兵锋最盛的时候,甚至带着十万兵长驱晋阳城下!做为带兵打仗的统帅,段韶当然是看不惯的,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国势的强弱并不是一两场战争就可以挽回的,并不是说揍了他们一两次,北齐便比突厥要强了,这是国力的问题!
实力不够,即便统帅再如何强大,也不足以挽回颓势,终归是只有固守挨打的份。而突厥对北齐北周的态度,正是这长久以来两国实力不足之下的隐忍酿成的!突厥人是真的将北齐和北周都当成了自己的臣属,可以予取予求!这场战争虽然也是以谈收尾,但意义却是截然不同的!
别人威胁你谈和你胁迫着别人谈,这是完完全全的两种概念!这一仗,算是打出了王朝的自信,打出了堆积在所有人心中的郁气,打出了一个新气象!让全天下人都看清楚,北齐没有衰弱,反而胜过当年!这就是皇皇大势,不可阻挡!
高纬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很谦虚:“朕那里能和高皇帝比,朕不过是观突厥之众虽多而不齐整,不足为虑而已,若是朕当即下令全军出击,定能大破突厥!
“所以不战的原因,乃是天下未平,我朝当积蓄实力攻灭伪周,不宜树敌过多。若开战,所损甚多,不能一股而灭,反而后患无穷,两相比较之下,朕宁愿先留着他。让他跟伪周撕咬起来,消耗两边的实力,反而于我有利。
“多谋多得,少谋少得,便是这个道理了。”
众朝臣纷纷拱手赞道:“陛下能体恤民生百姓,克敌于无形,实在是令臣等佩服,此是大齐之福!”
【天下之福……,朕的存在果真是天下人的福气吗?】
高纬想起将陷入水深火热的周国,不禁开始沉思,群臣祝贺他也不为所动。众臣看陛下转眼又闷闷不乐的样子,纷纷收敛了表情,半晌之后,高纬才和颜悦色道:
“朕自知并非马上君王,征战并非朕之所长,同样更清楚,要治理好天下,靠打打杀杀是不成的。这些日子以来,朕忧虑良多。如今突厥的威胁暂时消除,大家都要倾全力来治理国事。至于如何治理法,朕虽然心中已有了大概的章程,具体,还要听听大家的意见。”
高纬亲政之后,注重发展民生、积蓄国力,对百姓往往宽容,对臣僚则严苛求效,每每接见群臣皆威容严肃,臣子不免心中恐惧,深恐一言不当招致皇帝的雷霆震怒,因此即便是上奏商议国事,也常常不知所措,顾虑重重。
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皇长子降世之后,皇帝似乎明白过来他的威严不需要以群臣的恐惧做为铺垫,懂得了宽仁御下,不再以严肃之色相对,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同时,城府愈发深沉。不过这对于群臣百官来说,是一件好事,以往不敢说的话,不敢谈的事情,也渐渐放开了。
祖珽如愿以偿地做上右相,这个时候当然要表态:“陛下圣明,大战过后,自然是以休养生息为重!臣以为,现如今,我朝尚有两大弊端。
“其一,还是我们强调多次的吏治问题,朝廷和地方大员虽然多经整顿,但地方吏治一直没有提上来。
“其二,民生问题,陛下的国策虽然好,但是前几年,大战频繁,国家的重心始终放在战局上,导致这政策推广得不全面,不具体!”
“陛下!”祖珽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尽管陛下已经加强了监察考核的力度,然而吏治败坏却依然是屡禁不止,地方吏员,或是与豪族勾结,或是与达官贵人勾结,肆意放纵,使政刑纰缪,官方弛紊,大小官吏都变着法儿想着捞钱,勒索百姓,这分明是前朝遗风嘛!
“他们的所作所为会使我朝上上下下的努力毁于一旦,必须加以遏制!昨日,臣听闻,左相战时发觉有人倒卖军资,却最终不予处置,臣听了实在忧心!臣以为,此事必须要严查到底!
“臣以为,要解决杜绝这样的事情,一要加强监察和考核,二要裁撤一部分庸官污吏,能者上弱者下,养着这么多的官吏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不说,还不知要多生多少事,蝼蚁虽小,也可掘断河堤,臣以为,该裁撤,还是得裁撤,不能姑息!”
诸臣的脸色有些便变得不好看起来,平日里就是这老瞎子四处搞事,他们碍于皇帝信重他,捏着鼻子忍了也就罢了,谁晓得他做上右相之后更加得寸进尺!刚一上台,要要在陛下面前煽风点火,又要搞出大动作来!当即都是面带不悦之色。
臣僚们痛恨的就是高纬所欣赏的,祖珽做上右相之后,倒是少了几分奸猾,多了一些凛然大义。不过高纬心理总觉得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总觉得这个老家伙还要搞事情。心生警觉之下,微微眯起了眼睛,做出和颜悦色的态度说道:“嗯,爱卿所言甚有道理,你且先说下去便是。”
祖珽观察到了皇帝笑眯眯的,眼底却闪烁着危险的寒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居然低下了头。高纬的感觉愈发不妙。现在想要拦着他已经不可能了,只见他缓缓说道:
“治理国家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须缓缓为之。其实臣还有一句谏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陛下虽然多曾说过与民休息,也多次强调臣下实施,但陛下却并未做到这一点,陛下上位之后,发起的大战有三,小战无数,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与民休息的太平盛世……”
祖珽说:“臣清楚地记得每一次的战损,汾州之战,我军战死一万六千四百多人,征用民夫不下十万,钱粮无数,南阳之战、襄阳之战、江陵之战,战损亦近万,发动民夫愈七万,花钱同样如流水。尤其是,陛下御驾亲征过后,虽然战损稍小,但花费的钱财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库几乎为之倾空。”
祖珽此语一出,举座哗然。这个老货他想干什么?他莫非是疯了不成?!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竟是要……弹劾陛下?!
皇帝的眼神跟刀子一样,狞亮狞亮的!他压抑着怒火,只怕是下一秒便会命人将祖珽拖出去砍了!但他没有,只是高踞在皇座上,等着看祖珽玩的把戏。
祖珽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或者是说他察觉到了,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奏:“……还有一些旁的损耗,臣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虽然大战下来,收获喜人,但损耗同样惊人,陛下可知,晋州、并州和河北之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披麻戴孝?这样使用人力,伤亡又多,人口已经呈现下跌的状态……”
高纬面无表情,森然盯住祖珽,道:“这些仗都是必须要打的,朕知道,尔等同样知道。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日后能江山一统!你记得这些,难道朕便记不得了?祖卿所言家家户户披麻戴孝,是不是过于夸张了,是不是在说,朕——是一个穷兵黩武、残酷暴虐的桀纣之君呐?”
祖珽连忙躬身,额角滴下汗来,说道:“臣并非此意,臣只是想说,百姓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人心思静。陛下当实行抚民以静之国策,臣想不出三年,即可实现大治,使国力剧增。至于如何治理,陛下如果偃武修文,教化百姓,当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三两年之内,不宜大动干戈了!”
政敌们自然不能放过这种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纷纷嘲讽似地说道:“三年大治?右相恐怕太过于儿戏了,这三年不过只是一场战争的筹备时间而已,右相不会不明白,理政治国原本就要比打仗要难上一些,要考虑各种各样的因素,而我大齐还有强敌窥伺在侧,三年时间,会错过多少时机?”
他们瞅准了,祖珽怕是已经惹恼了陛下,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刚上台的宰相要立威,这当然无可厚非,但祖珽的这把火居然敢烧到陛下头上,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于是纷纷出来落井下石。
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观众人神色,不赞同祖珽的倒有大半人。祖珽丝毫不惧他们发难,说道:
“难道难就不做了吗?陛下心系民生,从前征战频繁,无暇顾及。现在刚好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凡事若总是拿难这个字眼来说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能做的好的,这是不积极的态度,是尸位素餐!”
“难道诸公不知道,磨斧子的时间并不会耽误伐木这个道理吗?一味强调扩张,而不谋求发展,这岂不是短视?我朝的钱财将要耗尽,再发动一场大战,马上就拿不出钱粮了,这样就不得不加征赋税,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转眼又要崩坏,如此一来,我朝又和那个倒行逆施的伪周有何分别呢?”
“不错,右相说得有理。如今陛下专事以静抚民,若想取得大治,必须采用严厉决然的手段来约束官僚,以温和的方式训导百姓……陛下圣明,早已为大治打下了基础,我等只要追随陛下的政令,难道这天下真有那么难治理好吗?”站在祖珽这一边的也站出来说话了。
祖珽是汉臣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哪怕人缘再不好,他们都是要站出来帮腔的。他们说到这里,高纬向站在前排的祖珽扫了一眼,祖珽谦卑地躬下腰来,心脏跟打鼓一样跳。皇帝山岳一般纹丝不动,半晌,微笑道:“三年大治?祖卿好气魄,那朕便拭目以待。”
最后四个字刻意拖长,声音不大,却有一种金铁交兵之声。血腥之气张牙舞爪而来!皇帝起身,扭头下了御阶,“准奏,散朝。”
第三百二十章难咽下的气
新任右相刚一上台,便顶撞皇帝,惹得皇帝不快,这自然引起了朝野上下的一片哗然。
虽然最终陛下还是给足了这位丞相足够的颜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心中依然恼怒,所以才有了方才拂袖而去宣布退朝的一幕。
看上去祖珽圣眷犹在?
可陛下是何许人也?陛下那是出了名的强势天子,其文治武功超越开国以来的列代先君,这样的一个帝王,他能忍受区区一介臣子来挑衅他的权威吗?
这对君臣争执在朝中转眼间掀起了巨大的波涛,两边的阵营立刻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讨伐祖珽的那一派瞬时间都冒了出来,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准备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倒祖运动”,皇帝刚一下朝,便有许许多多的臣子站出来破口大骂,指责这个独眼老贼不忠不义。
“陛下是何等的圣明之君,你这老贼,先是说陛下言行不一,然后又说我大齐该就此息兵罢战,甚至还敢将陛下比作桀纣,何等险恶的居心?你的心里可有朝廷,可有陛下?!”
“此人不忠不义、狼心狗肺,正改投进大理寺里去千刀万剐才好!我等何须与他多辩唇舌,直接上参给陛下,废了他右相之职!”
高绰:“……”
高绰的大理寺是比锦衣密谍的大牢还要不受待见的地方,十个人进去,必定有九个人缺胳膊少腿,高绰不愧是高家的种子,别的本事没有多少,折磨人那是一套一套的。
因此,由高绰担任大理寺卿的大理寺,绝对是北齐上上下下最不想去的地方,没有之一!这帮人是有多恨这个老瞎子,至于在他这个正主面前说出来嘛!
祖珽平日里也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主,面对这样的声讨那里会不反击?当即一一回骂了过去,言语之刻薄难听令人难以想象,好几个臣僚气得要当场倒下去,要不是顾忌重臣体面,且还有宦官和禁军出来维持秩序,他们早就一拥而上捶死这个老贼了,岂容他如此嚣张放肆!?
当然,祖珽也不是很好受,这次骂战他毕竟是势单力孤的哪一方,虽然口舌之上还占了稍许上风,但争辩之时推推搡搡是在所难免的。更何况他的对头大多都是勋贵班子里出来的军头后裔。
一个不小心被人推了一下,又一个不小心被人一记老拳招呼在脸上,这些都属于正常范畴。当然祖珽也不会轻易叫人欺负了去,他的指甲已经一个月没有修过了,正好派上用场!
其他人好不容易才拉开这两拨人,一边犹自恼怒不已,声称要上奏弹劾祖珽,叫祖珽乖乖待在家里等着领罪。祖珽则也放出狠话说今年吏部考核要加大力度,其中的威胁意味几乎是**裸。当真是针尖对麦芒、土匪遇流氓,令人叹为观止!
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下来,祖珽捂着脸颊,冷着脸一眼不吭地出了宫门。然后,被户部郑尚书给喊住了。
祖珽一听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敢接近他,不禁愕然而顾,看到说话的是老对头,心里顿时不悦起来。
他被人往脸上殴了一拳,现在都开始发青了,天知道这个老东西是不是特地跑过来嘲讽他的?不过没有这个可能,郑宇不是那种吃饱了撑着的人。
祖珽相当聪明,城府也深,自然不会将心里的真实想法给暴露出来,只是跟往常一样,横眉冷对而已。于是貌似不经意地淡淡试探了一句:“你来看老夫笑话?”
户部尚书眉头微耸,丝毫没有要开玩笑,或者要看他笑话的意思,径直了当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你可知,现在陛下只要一句话,就能叫你万劫不复?”
祖珽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随后说道:“你都明白的事情,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老夫万劫不复,岂不正合你意,你……现在大可以跟他们一般落进下石,反正我现在只能乖乖在家等陛下处断。”
“说得好像自己有多可怜似的,”郑尚书嗤笑了一声,“你倒霉都是自己作出来的,怨得了别人嘛。就算某一天你被满门抄斩了我也丝毫不会感觉到奇怪,你到底想干什么?”
祖珽理所当然道:“我要权,我是右相,我理应拥有一个右相的权责!但此前,很多事情完全就是由陛下一言而决,赵彦深完全没有尽到一个丞相该有的责任,左右丞相几乎就只是一个摆设了,这样下去怎么可以?以后陛下的权力越来越大,谁又能劝阻他呢?”
“呦,好一个正义凛然的右相,若不是了解你那么久,老夫真是差一点就信了。”郑宇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开喷,“以前你祖珽在陛下面前是个什么样子,其他同僚不知道,老夫还能不知道?那就差点趴在陛下面前做牛做马了,当上右相以后居然就有胆子挑衅皇权了?呵呵,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祖珽说罢便要走人,然后居然又被郑宇这个老家伙给扯住了袖子。郑宇完全收敛了笑容,严肃的表情使得想含糊过去的祖珽一怔,只听他说:
“你现在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安安稳稳做下去不好吗?非要瞎折腾,去试探陛下的底线,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还有……我们可是支持你的人啊,你能不能认真给个准话,你是不是要对勋门动手了?”
“这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系,虽然我们都看不惯你的德行,但你跟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你倒下了,其余汉臣势必遭到清洗……眼下局面已经来之不易,所以,还希望你慎重。”郑宇一字一句地说,“陛下,也未必想要看到这个结果,胜了固然好说,若是败了,不光是你,本朝新政算是败坏殆尽了,你祖珽就是千古罪人。”
祖珽的冷笑凝固在了脸上,随后说:“这就像挖溃疡,等它烂到一定程度,是一定要动刀挖去的。六镇就是我大齐的一块溃疡、一块毒瘤!从前我就和陛下奏对过,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确实在按照我们设想的方向发展……
“我一个糟老头子,活不了多久了,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身后名,总是心心念念的想要为家国尽上一份心力,让日后斑斑青史也能留下我祖珽的名字。
“这些事情以前我也想做,但要么是时运不济,要么是没有足够的权力,现在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按照陛下的说法,我这也算是,不忘初心了吧?”
郑宇看着这个对头,心绪复杂。
祖珽这个人……该怎么评价呢?
好像怎么评价都可以。他卑劣无耻却也深明大义,他谄媚事主但也刚强不屈,他小肚鸡肠却也顾全大局,他结党营私不是为了能得到什么具体的利益,只是为了一些虚名,大家的吹捧可以让他高兴,仅此而已。
所以这个人才叫人有些看不懂,很多时候大家都想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不管怎么说,放眼目前的北齐朝局,祖珽都很有分量,抛开一些小节不论,祖珽他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郑宇轻轻呼了一口气,说道:“如果陛下马上便处置你怎么办?”
“那我便只能告老、远窜边州了,好歹能留下一家老小的性命。如果陛下不处置我,说明陛下心里的想法其实跟我是一样的。”
祖珽剩下的那只三角眼闪烁着精光,“既然陛下这样都没有处置我,我也就可以放心大胆的施为了!我祖珽可是赌上了全家老小的性命,充当陛下的马前卒呀!”
高纬退朝之后,心情很不愉快。祖珽不顾自己的颜面,当着如此多的朝臣顶撞自己,着实让他难堪。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太宰在他面前说话都要注意分寸,而祖珽甫一上位便要拿皇帝做筏子,这是不是欠抽?这个老货,他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他的靠山?
于是皇帝一路都冷着脸,导致身旁跟随的内侍一点都不敢吭声,一股低气压笼罩在皇帝的周遭,众人都是战战兢兢,得小心翼翼伺候着。终于到了嘉福宫,高纬抬脚便落了座,一声不吭坐下。
此时婉儿母子两个正从外面回来,便见丈夫面色不悦地坐在榻上,于是笑呵呵打趣道:“陛下这个时候怎么有空过来了,今天没有上朝?”
高纬收敛了怒容,却还是绷着个脸,冷哼一声道:“上什么朝?反正屁事没有,朕兢兢业业理政治国,还要被人骂作桀纣,朕才不去呢。”
皇后看出丈夫现在正窝火,男人嘛,有时候就是喜欢耍小孩子脾气,过一阵子他自己就好了,于是将儿子塞进他臂弯里,“行了,反正难得有空,帮忙照顾照顾彘儿也好。”
这一个小肉团子塞进怀里,高纬也顾不上生气了,亲昵地拿下巴去摩梭肉嘟嘟的脸蛋。小彘儿日子过得安安分分、幸福美满,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生的白胖滚圆,啼声洪亮,高纬看他招人喜欢,多捏了他几下,他居然还生了气,睁大一双眼睛瞪着老爹,精力十足,一点不像早产出来的孩子。
这对父子的天性都是喜欢和人拧着干的,谁也不服谁,然后高纬就那刚刮的胡茬去扎他的脸,小彘儿抵抗不得,脸又扎得疼,居然哭了,腮帮子挂着泪水扭头去看娘亲,嚎哭着控诉无良老爹的暴行。婉儿伸手便在丈夫肩膀上拧了一下,便抱过小肉团子,小心哄道,顺带剜了高纬一眼:
“让你哄他,没让你弄哭他。老欺负小孩子,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高纬被她瞪得不好意思,心知不能再让她接着讲下去,打算含糊过关,赔笑道:“你们去那儿了?”
“还能去那里,到御花园逛了逛,小姑姑做的风筝可好玩了,是不是啊?”后半段是对肉团子说的,肉团子就这一点好,只要有的玩,他是非常省心的。身后跟着的女官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将风筝送上来,高珩也不哭了,伸手去摸自己的玩具。
自从有了臭小子,高纬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地位直线下降。当然,他那里会跟一个小屁孩计较,他高纬可是一个宽仁大度的人!于是忍住心里酸溜溜的感觉,诧异道:“宝庆那丫头还会做这些小玩意?”
“呵呵,她古灵精怪的,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婉儿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调侃道:“说吧,又是谁惹得咱们陛下不高兴了?”
“还能有谁,祖珽呗!这个老贼,朕迟早要剐了他!敢踩朕,活腻了他?”高纬还忿忿不已。媳妇在一边想了想,然后说:“这个老贼确实怪讨人厌的,早点杀了也好。”
高纬一时默然,按照正常的套路来说,不应该是他先把祖珽骂一通之后,她再委婉地劝说自己嘛。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祖珽能随随便便杀嘛?
知道丈夫正在气头上也不知道劝一劝,反而教唆他滥杀大臣?这是一个贤德的皇后该有的思路和做为嘛?
由于皇后没有按照高纬的剧本来,高纬狠话放出以后,有点下不来台了,半晌,他才黑着脸说:
“他是朝廷重臣,又是朕亲自扶持的右相,结果还没几天,朕就因为他顶撞朕杀了他,岂不是让人看笑话?朕的脸往那里放啊?”
“臣妾不知道,陛下清楚就行了呀,既然废也不能废,杀也不能杀,除了忍一忍他还能怎么样?”
忍他?怎么忍?高纬可是很久没有受过这种气了。
不过皇后说的话也有道理,这个老贼讨厌归讨厌,但是……还不能杀!杀了祖珽,勋贵们谁来对付?
不过就这样放过祖珽,也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该怎么办才好?
高纬默默地坐在榻上,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ps:明天后天都有超四千字大章,就当还债了,实在是有别的一些事。我也没有什么熬夜码字的习惯。
第三百二十一章有惊无险?
一连数日都没有动静,在家忐忑等候处置的祖珽倒渐渐放下心来,六镇勋臣团体们倒是纳罕不已,今上难不成改了性子了?能容祖珽如此放肆?
于是到了早朝这一日,朝上诸多人等是各怀心思,大多人都希望皇帝在早朝之上对此事做出一个表态,不要弄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祖珽倒最后,到底是放是留,好歹给出一个章程不是?相对其他人的紧张感,祖珽倒是半点也不慌,气定神闲地站在文臣班子的最前列,四平八稳,好一个宰相风度!
只是不知道,你这份淡定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不少人在暗地里冷笑,祖珽在从前便是改革的激进派,得罪的人数不胜数,早就已经是四面环敌了!
尤其是几日前早朝上,他的那番言论,这是要将整个大齐的官僚团体得罪到死的节奏!自己不知道惜命,就别怪人落进下石!
祖珽故作一副大无畏的轻蔑姿态,其实心里也在打鼓,按照他对皇帝的了解,他扣那么大一个黑锅在皇帝脑袋上,皇帝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报复是绝对会报复回来,只是不知道皇帝会以何等的手段、挑选怎么样一个时间段发难,随着时间的堆积,他心里的压力不减反增,实在是煎熬呀!
就像被摁在菜板上的鸡鸭,刀子已经悬在半空中了,鸡鸭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也同样明白早晚免不了挨上这一刀,早死晚死都得死,但是……特么倒是快点呀!
祖珽接连出言嘲讽过高湛、高纬两父子,自认也是一个胆大包天之人,但现在这份勇气几乎要在煎熬的等待之中消磨殆尽了!让一个已经被摁在菜板上的鸡鸭,眼睁睁看着头顶悬着的刀子,还得费心思琢磨它何时会砍下来,缺德不缺德?换成是你,你崩溃不崩溃!?
祖珽站在那里,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终于,随着内侍过后,皇帝跟往常一样准时到场,祖珽这才松了一口气!高纬上朝的时间和地方雷打不动,太极殿里,晋阳朝堂文武官员分班站立两侧,由于一些刺史和诸如契丹八部之类的部落的酋长也在场,本来就有点窄狭的大殿,今天更显得拥挤。
高纬登上御座,受群臣的朝拜,只见眼前人人相挨,几无腾挪之地。群臣面向皇帝捧着笏板,身体前躬,山呼海啸一般朝皇帝朝贺,其声宏大,颇为壮观。高纬微微一笑,说道:
“众卿平身。今日朝会,与从前略有不同。咱们就不兴这套虚礼了,还是说正事要紧。”
果然要来了吗?倒祖派官员个个心中振奋,支持祖珽的那一派则已经将忧心挂在了脸上,虽然他们未必瞧得上祖珽的为人,但祖珽做为北齐汉化改革的中流砥柱,绝对不能那么轻易的就倒下,起码现在不能倒下!他们互相对视,心里想到,哪怕就是压上政治前途,也要将这个老瞎子给保下来!
祖珽捧着笏板,几滴汗从额角划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地上。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就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要是陛下决意要处置于他,就别提什么为官做宰了,能在众人攻击之下抱住性命就不错了,岂敢奢求其他?不过即便是冒此大险,祖珽也丝毫不后悔!
众人皆等陛下处断,皇帝说出来的话却使得大家惊掉下巴,“众爱卿,前几日,右相劝谏朕抚民以静的四字方略,朕想了几天,觉得甚有道理。接连大战,民力已然疲惫不堪,眼下是百废待举,须朕与众卿夜以继日,勤政为民。朕想好了,今日大家就议一议,如何制定施政方针。祖卿,你是文臣之首,又提出了四字方针,想必,对于如何施政,已经有了成熟的意见,便由你先来说。”
大殿之上所有人脑海中都是一阵天雷滚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跟大家想的不太一样呢,说好的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落进下石呢?这陛下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以前我们兢兢业业的做事反而经常挨骂,这老瞎子把你一顿喷,你反而嘉奖起他了?
大家都开始怀疑人生,祖珽作了那么一个大死,陛下居然都愿意放过他?这不公平!反转实在是太大,殿上一片哗然之声,只有一些外地来的臣工和酋长们不明所以。郑宇也在苦笑,即便他们本身就是站在祖珽这一边的,也对祖珽嫉妒不已,这等信重……那可真是没得说。
祖珽先是一怔,然后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自请流放的准备。
从前他为先帝出谋划策,只是喷了先帝几句,先帝高湛就把他投入地牢,熏吓了他的眼睛……相比起来,今上不嫌弃他德行不好,有不计较他怼过自己,还愿意相信自己,那是何等宽宏的胸襟,何等大度的气量?!
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天下士子无不以此为终身抱负,祖珽宦海沉浮、历尽许多坎坷,当然知道要找到一个欣赏自己的君王有多么不容易。士为知己者死!
祖珽原本想跪地痛哭表忠心,但是想想,不太合适,于是只得激动道:“不瞒陛下,如何实现大治,臣心中已有了一些模糊的思路,这就说出来……
“主旨为八个字,即‘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不以苛猛刑律滥施于民。同时,进一步加大考核体制和监管力度,依此主旨制定细务并妥善行之。”
“同时,要遏制住我朝立国以来的奢靡享乐之风!臣建议陛下,以身作则,这第一件事儿,就是裁减宫人,先帝在时,奸佞当道,为谄事君上,多于民间搜刮女子,至于离宫别馆,即使非御幸之所,也多聚宫人。
“到得如今,还有这种歪风邪气,陛下亲政第一年,放了一千宫女出宫,然这几年下来,入宫的女子早已填补了这个数目,将她们放出宫外,一者可以减少宫中用度,二者让她们归其戚属,得配良人,生儿育女。”
“还有,将此前轻徭薄赋的政略落实,必须按制度办事。各级官吏,各地豪绅大族,敢违背新政者者重重责罚,不可让他们在政令之外滥征百姓民力财力,搜刮民脂民膏!严格按大齐律办事,不额外滥征,使民生息,如此,方是百姓之福音,天下之福音!”
祖珽这一通长篇大论,皇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看起来颇为嘉赏。这个时候,有人忍不住站出来说话:
“右相此言甚佳,只是不知道右相自己能不能起到表率作用?据我所知,右相在老家购置了良田数百顷,在邺城也同样有大宅三处,我还听说,右相的大门前常常挤满了来送礼的人,右相统统都是来者不拒!”
此人端肃而立,说道:“右相说要大力惩戒官僚贪腐之风,自己却收受贿赂,右相崇尚节俭,却极好奢靡,家资亿万不说,办一场宴会同样花钱如流水,食羊羔只取羊肚、食牛肉只取其舌,端的是豪奢至极,我因妄言之罪下放到狱中之时,尚且常有耳闻……”
“那么我想请问,右相的做为,是不是和言语不太一致?是不是在邀功买名?是不是在欺瞒圣上?就算不是,那么让一个有贪腐之风的上官去遏制贪腐之风,真的可行吗?右相,真的可以为天下百官、各地臣僚起到表率作用吗?”
站出来的人正是在大牢里蹲了几个月的裴世矩,本以为他出来后多少会吸取教训,安分一点,谁想到他居然又搞出那么一个事情来!
不过……这事情搞得好、搞得妙!正愁没有办法拿捏一下祖珽,转眼间一个借口就送上门来了!顿时便是一片附和之声,颇有一种不罢免祖珽誓不罢休下的意味。
果然,皇帝面色不善起来,盯着祖珽道:“亿万家资,朕就算把自己卖了都没有那么多钱。祖卿一人吃香喝辣,却来要求朕勤俭节约,正不知是什么道理?”
祖珽顿时显出惶恐之色,连忙道:“此系谣言,臣那里有那么多家产,这些都是谣传!还望陛下明鉴!”
“那你在邺城的三处大宅子须是骗不了人的吧?朕赏了你一座府邸,朕发下的俸禄虽然还算优厚,但还不足以在寸土寸金的邺城买下大宅子吧?其他两座府邸从那里来的,祖卿就不想和朕解释一下?”
祖珽知道狡辩下去讨不了好,只得颓丧懊悔道:“这些……这些是他们贿赂微臣的,臣有罪。”满朝哗然,正在倒祖派官员要乘势而起,联合起来整垮祖珽的时候,高纬冷哼了一声,听得祖珽身躯一颤,也吓住了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高纬知道过犹不及,该收手了,不管怎么样,先立下个基调再说。
“身为右相,如此不知道自爱,何能担当天下官吏的表率?”众人一听,有戏!纷纷支起耳朵仔细倾听,但听陛下道:
“罚你将这些不明资产充公,再有下次,朕饶不了你!”许多人差点吐血倒地不起,这样就完了?你倒是接着往下追究啊!
但显然皇帝没有接着将事情扩大化的心思,语重心长道:“国之大莫过于法,朕所以对祖珽小惩大戒,无非为了两点:
“一者,我朝尚无此等律法,没有这种规矩,收受贿赂这种事情,还没有明文律法可以惩戒,那朕惩戒与否,也都在两可之间。今后,朕要将这条写进律法之中。
“二者,朕也是先借祖珽,给你们都起个警醒的作用,朕知道朝中有这种风气的还不在少数,望众卿审之慎之,将来若犯事,可别说朕没有跟大家说清楚。”
群臣纷纷称颂皇帝圣明,高纬又轻描淡写了几句,便将此事揭过,“任用廉吏,当访良吏,这是圣明之君必为之事,前几朝卖官鬻爵之事不在少数,其中贤能者有之,贪鄙者更有之,良莠不齐,须加抑简。这件事由吏部做主,不管是朝官还是外官,都要设法裁撤一部分,将那些能干的吏员放在关键位置上。
“另外,朕致力于使民生发展。朕居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各地是否太平,都是听地方官员的一面之词,纵使欺上瞒下的事情比以往少了许多,朕还是有所顾虑。所以,以后的考评不能走过场,吏部要多派人明察暗访,亲眼看看他们到底做得如何。
“还是那句话,能者上弱者下,朕可不养庸官闲人!”
众臣皆躬身领旨。皇帝自御座上立起,下了御阶,又向前跨了几步,目视群臣道:
“朕最烦的就是空话、屁话、套话,所以那些彰显明君风范的话,朕就不多说了,先前右相提出抚民以静之后,很多人以为朝廷自此要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不对,抚民以静不意味着朕就要废弛武备。眼下北面有突厥,便是中原之地也划为了东西两朝,不早日将这江山一统,朕何能心安?武备一事,依旧是我朝的顶顶大事,习兵练武,那是一刻也不能停的。
“朕选择休养生息,只是因为百姓禁不起这么折腾,并不是打下了襄阳之后朕便就此满足了。只是因为休养完过后,朕攻灭伪周便更有把握!还望诸卿牢记。”
众臣几乎都没有犹豫,纷纷下拜,山呼海啸的声潮喧嚣鼎沸,“臣等遵旨!”散朝之后,虚惊一场的祖珽正要离去,却在太极殿门口被皇帝的内侍叫住了。
在中枢混了那么久,好歹也是天子近臣,祖珽跟路公公的关系嘛,没多有少啦,此时见到他亲自过来,那里不晓得皇帝要找他?于是心虚道:“不知道陛下找我,有何事呀?”
路公公摇头道:“陛下不曾与我说过,右相跟过来便是,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祖珽还敢反抗不成?也只得跟在后面走,过了太极殿直穿宫墙,再一路到御花园,越走祖珽心里越忐忑,在这个地方,皇帝就算把他埋了也无人敢救他。
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有着流水、亭榭的地方,皇帝也刚刚好坐下,祖珽后脚便上去,还没等高纬有什么反应,祖珽便伏地惶恐道:
“陛下,臣知错!”
第三百二十二章谋划
微风,流水,鸟语花香。
除了路公公贴身伺候之外,没有一个宫女太监,只有皇帝和祖珽这一对君臣。
祖珽为求自保,上来先祈活命的姿态并没有引起皇帝多余的反应,皇帝的态度已经不能用冷漠来形容,更像是一个观看表演的看客。
高纬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似乎觉得茶温不怎么合适,眉头一皱,不轻不重地将茶杯放在了桌上。如同一道惊雷炸响,祖珽的态度愈发恭敬,老老实实地趴在皇帝面前,屁股翘得老高,得亏有官袍遮挡,不至于太过难看,“臣知错,请陛下宽宥!”
说罢,便在地上叩首,这一套如行云流水,简直不能再熟练,仿佛祖珽偷偷摸摸在家偷偷练了无数次。这等形象,实在没有一个丞相该有的尊严和体统。
不过在祖珽看来,体面和尊严这种玩意儿简直是一钱不值,它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在百官面前,端着那不惧皇权的模样也就罢了,要是最终自己把自己都忽悠得信了,那可是找死!人呐,最怕的就是迷失自我,自己感动自己!还是得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然今上会用刀子教会他死字咋写更好看!
所以祖珽认罪认得十分干脆,不管怎么样,先将陛下的怒火给平息了再说。高纬对于这个厚颜无耻的老东西也无话可说了,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之后,说道:
“祖卿何错之有呀?朕不在晋阳的这些日子,泰山又发旱灾,江淮又有水患,祖卿独力支撑朝局,虽然国库捉襟见肘,但你还是保障了大军获得了充足的钱粮和物资,说起来,是朕要仰仗祖卿才是……”
“臣这一微末小功,何足挂齿呀?”祖珽马上反应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表忠心道:“臣原本是一待罪之囚,若非陛下不嫌臣卑贱,使臣得已重新入朝,臣如何能有今日?纵使是粉身碎骨,亦难报君恩万一。还请陛下不要再讲这些话,真是折煞微臣了!”
“欸,话不能这么说,若非有爱卿你的功劳,朕这一堪比桀纣的昏暴之君何能取得今日这个成就,换句话说,不是朕成全了你,反倒是你成就朕才是。”
“——陛下!”
祖珽吓得两眼翻白,险些瘫在地上。这话实在是太诛心了!他除了战战兢兢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皇帝发难。这一波试探皇帝底线的做为,实在是一个大败笔!
正在他惶惶不安、不知所措之时,也许垂怜他这个老臣的窘态,看不惯他现在吓得要命的样子,皇帝的语气倒是和缓了一些:“……朕吓唬你玩的,起来吧,虽然到了春天,但天气还有些冷,老跪在地上,你的老寒腿受得了吗?赐座……”
路冉亲自去搬了胡椅,撂在祖珽面前,祖珽忐忑地将半个屁股落在凳子上,看样子,只要皇帝待会儿说出什么别的话来,他又可以跟刚才一样麻利地下跪请罪。
好在皇帝真的只是为了吓一吓他,倒没有再说些什么诛心之语,“你为右相,又是老臣了,朕推行新政以来,百姓流离、土地荒芜、赋税难征、户籍混乱,这些问题统统都得到了有效的治理,成绩斐然,这里面很多都是你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不然也不会让你做这个右相。”
祖珽立马躬身道:“臣多聆听陛下教诲,又多读圣贤之书,懂得孔圣民为邦本的道理,臣身为朝廷大员,实施善政,体恤百姓,这都是分内之事,陛下谬赞了。”
“‘民为邦本’,”皇帝咀嚼着其中意味,说道:“自六镇民乱过后,天下大乱,百姓离散,土地凋敝,如何改变这种状态,休养生息为第一要务。但朕即位以来,接连挑起战争,先是打败周国,再是逼退突厥,两邦勿相侵扰。朕如何不知道百姓需要太平,但朕有自己的苦衷,你明白吗?”
祖珽立马答道:“臣明白。”
“陛下如此体恤百姓,实在是天下的福祉,这也是微臣敢说出三年大治的底气所在,周国现在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时间拖得越长,周国只会更加糟糕,要缓过来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我朝正好趁这段时机积蓄民力,致力于百姓休养生息,‘静为农本’,要使得国力民力得已积蓄,就必须营造出一个相对太平的环境,尽量减免赋役,不可违了农时。”
“不违农时,说来容易,然做起来就难了。一些官吏只想自身,威福自重,征役时完全不考虑百姓的利益,实为扰民。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朕听说江淮、冀州等地以及河阴之地,那里土地兼并非常严重,遭受豪强世家盘剥日久,民户逃亡很严重,土地大片荒芜,这样又如何能使民生息?”
说到这里,高纬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朕才清查贪官庸官不久,新的贪腐之风又冒出来了,你所说的加大监察力度是很有必要的,说来也是可笑,原本忠君爱国的官员,下放到地方,慢慢的就变了味道,渐渐的就架不住权力的侵蚀了,腐化堕落成凌驾于百姓之上的特权阶层,而他们中大部分原来都只是平民百姓,人心啊……何等脆弱,不堪一击,朕不能指望靠感化使他们幡然悔悟,朕只能采用强硬的手段了,吏部,也该好好查上一查了,此为一;
“其二,掘除贪官庸官倒是其次,我朝目前的工作重心应该是发展农事,其实朕觉得也不是太难,以农为本,致力于奖励垦荒,增殖人口,劝课农桑,即能出好政绩。朕不管中枢和地方有何苦衷,如何办好这件事儿是你们要考虑的,第一件,即是要让百姓有田可种。除了河北并州等地户殷地狭之外,其他地方闲置有大量空荒地。看来让百姓有田可种似乎不成问题。然有还有一样事你们要注意。”
祖珽即刻竖起耳朵,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皇帝边思索,边缓缓道:“要尽快制定好《均田法》,你也看到了,自朕在泰山杀过一匹过后,土地兼并又开始露出苗头了,要尽快遏制,没有成熟的律法和章程可不行,冀州、并州的风气……慢慢又回到了原来官员和豪强相互勾结的样子,朝廷要找机会收拾一批,起个杀一儆百的作用。”
祖珽心领神会:“前些年,朝廷虽有法度,然督察不严,有权有势之人在下面胡作非为,看到好田就夺于名下,这种行为是与国家争利,臣一定将此事清查一遍。凡朝廷官吏皆有实封及俸禄,须有田者皆由实有人给之,不准巧取豪夺。臣建议请陛下使户部再次厘定天下的户籍,派员核查,对多占田亩者和弄虚作假者要严加管理,按律处置!”
“此外,还是要注重迁徙人口,持续推行垦荒政策,官府要制定诸项措施,使外来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但有一点臣不得不提醒陛下,陛下的府军亦是以田地为基础,若任令迁移垦荒,势必冲击到府军的发展壮大,恐怕难以长久,请陛下三思。”
祖珽考虑的是若任其迁移会动撼府兵制基础。高纬稍一凝神,觉得其所说实有道理,又思索了片刻之后,说道:“你多心了,诏令中可以特别注明,充府兵者不得迁移。我们可以修建军屯,以律法圈住土地,防止被兼并,同时提高府兵的待遇,留住人,何况我朝还有雇佣兵制和募兵制,只要拿得出钱,无论如何是不缺军队打仗的。”
“今年开始,朕打算从赋税之中拿出两成出来补贴迁徙的人户,朕在这两三年中不再兴起战事,并勉宫中及百官节衣缩食。朝廷和各地官员要严格按法规定执行,不得妄取。同时,要注意引导百姓精耕细作的热情,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也应该多垦荒田。”
“陛下,还有一件事。”祖珽思前想后,终于将自己筹谋许久的事情给说出了口:“……随着我朝改革推行到眼下的局面,我们没有必要再容忍六镇勋贵了,我们可以彻底完成自下而上的变革了!只须陛下的一纸诏令,这些宵小便会烟消云散,再也不能左右朝局!”
高纬对他的建议丝毫不感到吃惊,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一幕一般,说道:“你有具体的章程吗?”
“有,先从户籍入手,再找一个借口,清查军队,那么多人吃空饷,且其中多有老弱病残,六镇勋贵须是瞒不过的吧?陛下只需以此为突破点,或裁军,或迁移,便可大幅度削减将主们的势力,一举解决掉我朝多年的隐患!这不正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吗?”
高纬微微笑道:“先帝不惜宠幸佞辛以压制勋贵,尚且都未能成功,六镇勋臣树大根深,那里是朕一纸诏令便可以压制的?你未免也太想当然了,这事,按朕的意思,急不得,你先把眼下这些事情解决了再说,朕自有打算,行了,朕乏了,你且先退下吧。”
皇帝起身便打算离开,走到台阶了,又停下了脚步,“对了,今日朕与你奏对的内容,不准外泄半个字,也不许你暗地里悄悄的有什么举动。
“不管是为了新政,也是为了你自己,你可明白?”
祖珽肃然而立,一揖到底,“臣遵旨。”
第三百二十三章悲歌(一)
与北齐正欣欣向荣不同,北周的暮春分外荒凉。
此时,周主宇文邕正在从征讨吐谷浑的前线回长安的路上。北朝君主经常御驾亲征,皇帝亲自上前线作战是家常便饭。
本来他是预备和高纬一样,打一个翻身立威之仗,于是动了这个念头,决定亲自前往凉州督战,谁料到这个时候突厥人忽然南下,给予了北周重重的一击!
不管宇文邕乐不乐意,这个节骨眼上,宇文邕只得从半道赶回,这场御驾亲征也只得做闹剧收场。几只哀鸿从头顶掠过,官道两边的景色与前几年大相径庭。他看到的情景很凄凉,遍地都是饿殍,庄稼地也长满了野草、野葵,有些已经高过了马腿,一群群兔子在草丛之间窜来窜去……
从临近的山川与河流标记上分析,这一路曾有过村落,但如今已经只剩下残砖烂瓦。一阵料峭的冷风从野草之间扫过,将草茎齐齐整整地压弯,几处焦黑的断壁便立刻显露出来。春天的嫩绿掩盖住了曾经的烟火,却使得这景象更加凄凉。
“这都是宇文护无能,若不是他愚蠢,我大周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宇文邕暗暗想到。
先是两次东征,战败,不光便宜没占到,还丢了汾州,然后就是南阳襄阳和江陵,周国倾全国之力去救,却是徒劳无功,东南半壁落入敌手,还损兵折将无数!
为了调动国力对付北齐,宇文护把能征收的税都征收了,然后是强制征调兵丁民夫的荒唐政令!
再接着,乱民渐起,官兵剿灭、镇压。还没摁下去,马上就是吐谷浑联合诸羌乘火打劫,更糟糕的是突厥随之而来!便创造了这一幕惨象!
过去强盛的北周王朝,似乎已经到了日落时分,曾经它很强大,可以跟东边那个强邻勉强制衡,但现在它就是一个病重难愈的巨人,骨架子还没倒,实际已经虚弱不堪了。它现在很脆弱,好似只要轻轻一推,这宇文家的天下就会轰然倒塌!
时局真是万分危急!突厥、吐谷浑及诸羌来犯,西北、正北防线捉襟见肘,该如何是好?北齐连克大城,咄咄逼人,周国失地,人口损失近三成,欲收复失地,却一无兵员二无本钱,该如何是好?此次劫难过后,本就凋敝的民生势必雪上加霜,而朝廷为了对付北齐,势必要征收更多的赋税,届时民怨沸腾,该如何是好?如此的局面……如此的不堪,该如何是好?!
宇文邕的御驾在官道上摇摇晃晃的,他觉得一阵脑涨头疼,“来人,拿舆图来!”宇文邕越想越心焦,大声命令随侍宫人将舆图拿过来。虽然今天他已经看了这舆图不下十遍了。
他的手指在图上游走,不断推演,嘴里喃喃道:“不知道毗贺突和普六茹他们到了那里了,有没有和突厥人交上手?万一教突厥人取了银、夏,占了河套,那对我大周可真是无法承受的损失。还有吐谷浑,王轨也不知道能不能挡住他们……”
宇文神举在一边劝慰道:“陛下放宽心,吐谷浑不过尔尔,相信以王将军的本事,击败他们不在话下。”宇文邕颔首道:“我也觉得如此,但击败一个吐谷浑已经不能影响大局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突厥人给赶走!不然我朝将元气大伤!”
宇文神举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一时默然,半晌之后才说道:“我朝如今国势衰颓,士气不振,眼下这个局面……我朝已经成为了四战之地,四面环敌,不是单单对付突厥那么简单了。臣以为,只靠着齐国公与隋国公两路大军,能勉强阻挡住突厥已经超出预期了。”
“难道我大周无人了吗?”
宇文神举苦笑:“高齐逼迫太甚,光是防范河东和襄阳便已分去了我朝一大半的精力,那里还能抽出力量抵挡突厥呢?不过若说无人,其实还是有一些的,渭南太守达奚长儒不是多次上奏,愿意领兵去征讨突厥吗?臣知此人勇猛善战、素有胆略,或许可以……”
哪知这个提议刚刚出来,便遭到了宇文邕的断然拒绝,“达奚长儒?昔日他平蜀也立下过不小的功劳,倒是一员良将。不是朕心胸狭窄,容不得他与宇文护的交情,不过前线吃紧,朕的腹心之地也很缺人,朕还是觉得他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宇文神举当然知道宇文邕其实依然心存芥蒂,就跟他猜忌打压韦孝宽一样,上来便逼迫韦孝宽去与斛律光交战,借着打败将他好一通斥骂,彻底断了韦孝宽入朝的念头,名为柱国大将军,实际不过一个玉璧的看门吏。说到底,皇帝不放心,他还是愿意信那些同样武川出来的柱国家族子弟。
“可是陛下啊,你这样做会失去人心的呀。”宇文神举不敢讲这种想法表露出来,只得默默告退。
夏州,高耸的城墙,乌压压的蛮人朝着城池推来。突厥人将压来的百姓往前推,充当挡箭牌,数不清的狼骑随之而来……城头的周军正与突厥人血战,他们肩并着肩膀,举着钢刀长槊一阵乱砍乱捅,誓死将狼骑的第一波攻击打下去……
顶盔贯甲的将官在城头巡视,大声鼓舞人心:“大家不可掉以轻心,突厥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试探性进攻。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头,一旦发现突厥有攻城的迹象立刻上报,警示全军,准备好弩箭、擂木、滚石、金汤,加紧修筑损坏的防御工事,固守城关,等待援军!”
“老子临死之前也会拉几个垫背的!”
“想进城,除非我们全死光了!”
士兵们七嘴八舌附和着,借此掩盖内心深处的慌乱于不安。他们都自诩是勇敢坚韧的战士,但今天,他们却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突厥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他们的家人却还在身后!
“狼骑据说有将近四五十万呢,加上铁勒、回纥、室韦、霫人……说不定得有上百万。”
“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这些只是附庸,突厥狼骑在后面,那么多人,拼也拼死我们,我们城中还有多少粮草?突厥人压着与这些杂兵上来,不就是想拼光我们吗?到时候他们攻城以后便不费吹灰之力。听说前面几个城已经被破了,突厥人屠城了……”
老兵们不像新兵蛋子那么容易热血上头,很容易看穿将官们的谎言有多么无力:
“投降是绝对不能投降的,一进城这帮畜生就会屠城,但打下去形势似乎也不乐观,五倍于我的兵力就可以攻城战了,这外边的突厥人何止五倍?我看十五倍都不止!”
“别讲这么多没用的了,既然大伙来了,就要统一号令才是。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休息了一阵之后,号角声响起,突厥人的第二波进攻很快开始,这回,突厥人和他的仆从们换了个攻击方向。
他们尽量远离守军安放了床弩的烽火台,沿着事先计划好的一样,修补好的城墙,城墙堆满檑木,钉死大门。
守军在将官们的统一指挥下,开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压制。大批大批的进攻者在半路上倒地。周国府军的战斗素养可圈可点,战力强劲,弓箭的准头很好,再加上突厥人排列密集,很容易就可以射中,大多射中胸口,有的射中躯干,无不是立刻倒下,被淹没在洪流之中,但突厥人就跟发了狂一般,倒下一个,立刻便有成百上千人从后面涌入……
他们唱着歌,每一个声调,每一句歌词之中,都藏着血腥和暴戾,听的人毛骨悚然。偶尔有人被城墙上投下的石块或者滚木砸中,那一声声长嚎更加凄厉!城头上的守军们拉弓的手鲜血淋漓,只要目视前方,便会发现视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人,到处都是突厥人!他们跟蝗虫一样涌上城头!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祖先给了我们强健的体魄,上苍赋予我们锋利的爪牙,我们是天生的主宰者,中原的牛羊们啊,你们为什么还不向我们臣服?
“狼神的子孙,伸出你们的手,举起你们的弯刀,去拿!去抢!去毁灭一切!骑上你们的骏马,进入那充满香甜气息的花花江山,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
疯狂的野人们终于靠近了城头。夏州城高耸险峻,不是其他城楼可以比的,无论高度和坚固程度都超过其他的城池。好在突厥有齐人提供的坚固云梯,只要爬上去,攻破这座城池,大队的狼骑就可以长驱直入了!他们发出狼一样的嘶吼,前仆后继地朝前奔去,要将挡在面前的事物——无论是这城还是人,统统撕碎!
周军的弓弩手双臂几乎瘫软,四尺多长的长箭带着风声,一支接一支地从城垛的缝隙射出,虽然每一支几乎都能放倒一名进攻者,但突厥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处理不过来!城门上的垛口后也有人探出了身体,将巨大擂木举起,朝着突厥人的头顶砸落!
随着时间的流逝,攀上城池的突厥人一个个变成尸体坠落,守城的周军阵列也逐渐稀薄,攻城者和守护者渐渐都开始麻木,他们不断地重复着单调的杀戮动作,不断地试图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杀声震天!
城下堆积的尸体渐渐堆成小山,城门稀烂破碎,被鲜血晕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血水缓缓汇聚成溪流,缓缓流淌……
终于,夏州告破!
这些自称是狼神子孙的强盗们欢呼着涌入这座城池。
新一轮的杀戮……开始了!
……
宇文宪率军抵达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座空荡荡的城池,遍地都是死尸,苍蝇在尸堆上打转,恶臭之味扑面而来……整座城池已经变成死城。
宇文宪的手颤抖着,下了马,一条条巷子翻找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结果让他失望了。
“没有活人了?……都死了?”宇文宪仿佛喃喃自语。
没人敢回答他的话。宇文宪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表情,只看见他的拳头死死的攥在一起,由于太过用力,指甲钻进肉里,指缝之间淌出血来……
“这帮……畜生!!”
第三百二十四章悲歌(二)
突厥南侵,北周仓促应战,大军统帅除了齐国公宇文宪之外,还有一个颇为出人意料,那便是隋国公杨坚。
此二人都是被宇文护忌惮,迫害下狱,直到宇文邕设计除掉宇文护,这才名正言顺地将二人放出来。
宇文宪是宇文邕最器重的兄弟,又多有战功,这一路统帅名额早已内定,这第二路大军统帅人选,便要杨坚自己去争取了。
实际上宇文邕对于突厥人的忽然南下同样是猝不及防的,不光是军事动员,直到三四天之后,他依旧在斟酌主帅人选。
杨坚想要迅速跻身顶尖的权臣一流,军功必不可少,而杨坚也知道自己下狱之前的势力恐怕已经落入宇文邕的眼中,以宇文邕的城府,不猜疑他是不可能的。
因此,若是杨坚主动请缨,宇文邕有很大的概率不会答应,但是不争取,军权又从何染指呢?
杨坚机敏,立刻便有了主意,首先他主动上疏表忠心,表示愿意率军与突厥人决一死战,几乎是摆出一厢情愿的姿态要求宇文邕应允。暗地里,则联合杨家为首的各世家,暗示他们全都要公开质疑自己。
这就使得世家们看不懂了,现在你本来就是势单力孤,正需要支持的时候,你反而叫大家都公开反对?
怎么想的?
不过身为鲜卑皇帝的臣子,各世家都颇有同气连枝的感觉,尽管疑惑,但还是照做。
于是在“听说”了杨坚主动请缨挂帅之后,人人都公开呛声,说杨坚的父亲杨忠虽然战功赫赫,但杨坚本人并无多少领兵征战的经验,让他去,只怕贻误国事。
群情汹汹,大有杨坚烂泥扶不上墙的感觉,没想到,到最后皇帝还是做了决定,任命杨坚为将,这道圣诏一出来,不知道多少人匪夷所思!
其实这便是杨坚的高明之处了,宇文邕猜忌他暗地结党,杨坚刚露出想要立功的迹象,便如此多的人站出来不许,侧面反应出杨坚不得人心。宇文邕身边没有多少可用之人,杨坚既然想去,那也随他,汉臣们的心思还是要顾忌一下的,显示一下自己的明君风范,出于这个心理,宇文邕便没有反对,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杨坚从自己父亲杨忠那里继承得来的家臣,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又临时招揽了几个族人,杨坚将他们全部暂时委任为队正、队副、录事、参军等低级职位。
然后,杨坚又在各柱国家族中好说歹说,劝动了一些有志谋取功名的人,请他们暂时给自己充当幕僚。
如此,一个简陋的班子算是搭起来了。但杨坚的工作绝对不会轻松。
西魏建立的时候,鲜卑人几乎都拼光了,自此之后一直实行的是府兵制度,而府兵以良家子为主,商贩、罪犯、、贱籍、乞丐等通常不被军中接纳,即便有人走通关系也不管用。
这几年北周倒霉,接连战败,折损了不少士兵,朝廷便又开始打起了扩军的主意。
宇文护亲口下的命令,无论出身贵贱,无论出身,只要加入府军,犯罪作恶的可以一笔勾销。
此令一下,各地流氓无赖、闲汉恶棍还有逃犯人等纷纷涌了过来。
两路大军合军也不过三万人,就这,还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宇文宪所领的军队自然都是精锐,却将糟粕全仍给了杨坚。
讲实话,杨坚一点也不想要这些人,这些人目无军法,只会打架斗殴,除了闹事什么也不会。如果还有得选他是不会带这支垃圾军队的。
不过好在,他们虽然纪律散漫,体质却比正规军中的士兵好上许多。多操练几番,多弄些军功奖赏,勉勉强强也可以拉出去打一仗。接下来数日,杨坚忙了个焦头烂额。军营之中鱼蛇混杂,士卒不听话,将官也未必将他放在眼里。
也亏得杨坚有城府,他不立刻发作。一边将自己的人安插到关键位置,一面向军中的各将官示好,对于军中一些不干不净的事情,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军中各人见状,纷纷讥笑杨坚,愈发不将他放在眼里。
杨坚先是处处忍让,大军好歹走到银州,便在城下遭遇惨败,这时杨坚突然发作,将众将官一举拿下,以“蔑视上司,不服从军令,致使惨败”为由,将罪责重者斩首,其余贬为士卒。
有人心存怨恨,暗中鼓噪生事,被杨坚安插在各营的暗子提前探知,就在他们起事之前,猝然发作,杀了一个血流成河。诸将官士卒纷纷变色,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人如此狠辣,自此心生惧意。
威慑了一番之后,杨坚开始整顿军中秩序,挟杀人的余威,将与自己不合的人都踢出军营,以各世家的“贤才”来补充他们的位置,至于其他的,若是安安分分也就罢了,如果敢有异动,杨坚会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狠。
半月之后,杨坚麾下终于有了些军营的模样。四月二十七,宇文宪联合各军迎击突厥,大军渡过河流,因为宇文邕放开了权限,准许各路将军放开了手脚打,宇文宪有统帅之才,调度得当,所以战事进行得颇为顺利。五月初,宇文宪以两千骑渡河奇袭,大破敌军三万,进而追剿突厥,一举克之。
突厥兵锋最盛之时甚至一路直下泾州,连宇文宪和杨坚合军都要暂避锋芒,放弃银夏。不过宇文邕慌乱之下总算想起了达奚长儒,达奚长儒只领三千步骑,便打得突厥人前军大溃。
突厥人一路劫掠,夺得了十数万的人口,赚得盆满钵满,之所以还要南下,本就为看看还有没有便宜可占,被这般迎头痛打,自然生出了退却之心。到了五月中旬,只有夏州这枚钉子尚未拔除了。
宇文宪联合数军猛攻夏州,却不料遭遇挫败,使得数万大军徒劳无功。
“宇文宪真是昏了头了,突厥撤军已成定局,何苦要在城下磕个你死我活?”
同为帅臣之一的杨坚面上焦急,心里却对宇文宪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夏州城高耸险峻,指望几万人围上去打一阵就可以破城,那是痴心妄想,而且现在看来,突厥人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傻蛋,他们也有懂得守城的人。
大势依旧在突厥人手里,别说现在只有区区几万人,就是再增加十万人也于事无补。
攻不下夏州的原因除了兵力严重不足之外,还有就是因为现在北周的大军之中尽是新丁。
有经验的老兵精锐都在河东边防,或者与高长恭对峙在丰州一线,大多数,都在几场败仗之中葬送尽了。这些新兵蛋子也就刚成军不过半年,血都没见过几次,凭什么拿下这座坚城?
大周王朝正在迅速的衰弱,如果说先前战败还可以推脱说宇文护无能,朝中官员迂腐误事的话,那么这一次正是北周此时国力的真实写照。斛律光、独孤永业跟老虎一样窥伺在侧,一旦被他们撕开河东防线,大周王朝将再没有任何的机会,唯有等死而已!
每当想到这一点,杨坚心里总是百感交集。从前的北周可不是今天这个模样。当年的宇文泰凭着不过三两万的军队就挡住了高欢二十多万大军的狂攻,将那些六镇鲜卑的骄兵悍将给打得溃不成军,不过五万人就彻底扫平了巴蜀,连江陵都在他兵锋所指之下。但现在,这头老虎却失去了当年的牙齿和利爪。
北周老了,他却还没有老!
杨坚的目光投向远方,注视着最先过河,此时正在前面督战的宇文宪,宇文宪一身重甲,骑着黑色战马,帅旗高高扬起,看起来非常扎眼。即便隔着一条辽河,杨坚也能清楚地将他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希望三日之内可以攻破这座城,不然那些被掳走的百姓我们就追不回来了!”宇文宪苦笑。
夏州城就像一块茅厕里的石头,焦黑一片,散发着种种恶臭。
反复的拉锯战,几十次争夺,长时间的厮杀已经让这座孤城四壁上沾满了人血和“金汤”。
五月中旬的天气已经炎热起来,花花绿绿的苍蝇就附在城墙的砖缝里寻找着食物。非常恶心!
但宇文宪必须面对它。只因为,他是大军统帅,是宇文泰的儿子!
战局进入了白热化,突厥人从一开始的慌忙,渐渐摸清了守城的规律,慢慢变得有条理了起来,他们用石块和泥土自己堵死了夏州城所有的城门!还充分利用自己的人数优势,对着周军猛攻,这就叫宇文宪十分头疼。
本来城内突厥人就与周军势均力敌,但突厥人死活不愿意出城一战,使得宇文宪的军队空有强大的战力,却不得不被迫与突厥进行着这一场极不公平的攻坚战。
攻城的周军要么忍受城上的羽箭打击,要么退走,根本没有攀上城头与突厥人近身搏杀的机会!
宇文宪一怒之下愈发激进,“先入之功,升三级,封千户!”
第三百二十五章凶猛的达奚长儒
夏州易守难攻,曾经是胡夏赫连氏的都城,赫连勃勃驱使无数民夫,才筑成此城。
地势险要且就不去说它了……宇文宪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城到底是怎么丢的,如果夏州城未曾失于敌手,他现在又何必如此幸苦,损兵折将也拿不下来。
在城内靠近城墙的地方,突厥人挖了无数道壕沟,拆除了所有靠近城墙的房子。胆大跳进城内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会被一拥而上的敌军剁碎。
所以,面对着白褐色的高耸城墙,在数路周军陆续到来后依旧一筹莫展。不管宇文宪如何鼓动,都再无人敢上前了。
就在两天前,他发出“先入之功,升三级,赏千户!”的将令之后,麾下的郎将还为了这份功劳吵得面红耳赤。
巨额的奖赏下没有人不红眼。不管是寒门子还是世家子都想要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经宇文宪协调,将积极请战的壮士分为十三个次序,每个班次强攻两个时辰。如果如果两个时辰之内拿不下来,便由下一个班次接替进攻,先头部队转为辅攻。
杨坚对于宇文宪的安排心怀不满,暗自嘀咕道:“宇文宪要激励军心士气,这手笔也委实太过小气了一点,才千户,若是换成我,便是万户的赏格也提的出来……再说,这样一轮轮进攻,岂不是成了添油战?一个个上去给突厥人送菜?不智,看来这宇文宪也名不副实,没有什么值得忌惮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杨坚一连两天都待在最前线,看着宇文宪到底要如何破城。第一营在一位出身陇西李氏的郎将带领下,率先攻城。攻势从早晨开始一直持续到正午,前后四百多名北周士兵战死,亦未能将城头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
到了午后,李姓郎将损兵折将,大哭不止,自缚到中军请罪。宇文宪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好责罚他,只是轻轻带过,好生劝抚了一番,命三军休息,第二批次序压上。
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北周士兵背负土囊登城,试图将壕沟填平,垒出一条平坦大道来。突厥人看穿北周目的都慌乱不已,纷纷以弓箭攒射周军,周军背负沙袋,未能掩护,一轮厮杀下来,壕沟还没来得及填平,便已经死伤惨重,未及天黑,也败下阵来。
经过昨日之败后,周军多少得到了一点教训,放弃填补壕沟,五个班次一起上,挑出弓弩手押后,在六十步之外垒了一个土台,在周军攻城的时候,弓弩手即刻发作,将突厥人的弓弩手攒射下来,突厥人的安排即刻便被打乱,两军几乎在城头城下面对面相互攒射!
趁此机会,周军一面派死士抬着云梯冲上城头。但人数上的劣势不是一下子就能填补回来的,突厥人经过一阵慌乱之后,马上调用了更多的人马上来,于是周军又处于了绝对劣势之中。经过一日血战,周军终于填平了城壕,拆除十五道栅栏,人马死伤却在三成以上!
没经过严格训练的周军得到了初步的战果之后,不得不后撤,经过几轮血战下来,抱着立功之心而来的将官和士兵们发现功劳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容易捞,士气以极快的速度降了下去。宇文宪一点战败的自觉都没有,只是下令全军休整,来日再战。
各军不可能没有怨言,很多将官都告状到上司那里,说宇文宪乱来。但宇文宪毕竟是主帅,他攻夏州城有着极其重要且正当的理由,即便是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接连几日都跑到宇文宪那里诉苦罢了,大意为家底拢共才那么一点,求宇文宪高抬贵手,不要拼光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宇文宪该如何还是如何。底下一众将领在那里嘀嘀咕咕:
“咱们不该只进攻这一点。进攻点越单一,对防守方越有利。与其让数万大军在城下干耗,不如先正面佯攻吸引敌军注意力,再派奇兵从别的方向攻城。数个方向同时向城里杀,不信突厥蛮子还能坐的住,国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白白耗尽我大军的军心军力!”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以目前敌我双方士兵的数量差来考虑,周军根本就不占任何优势,最适合的战术应该是把突厥人引出城,伺机与之野战才对。
然而宇文宪却以劣势的军力在城下白白干耗,殊为不智!一时间军中议论纷纷,杨坚却从中咂摸出别的味道来……
“……宇文宪没有那么蠢,他这么干,要么真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要么就是真的蠢材,但是可能吗?”
杨坚注意道数路大军之中,只有渭南太守达奚长儒的军马还未曾调用过,“多路强攻的代价太大,没有一支建制两年以上的军队,根本就不敢与突厥人硬撼……这两天我看过其他各路兵马,只有达奚长儒所部最为精锐凶悍,都是正儿八经征来的良家子弟。军纪严明,气势彪悍,达奚长儒又是个能征惯战的狠角色,宇文宪为什么不让他出动?”
杨坚苦思良久都没有得到答案,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宇文宪不会傻到让麾下士兵白白送死。论到统帅之才,杨坚自认是远远不如宇文宪的,既然猜不透,索性也不猜了,便等着看宇文宪之后欲如何行事。
然而宇文宪之后的动作却叫人更加迷茫,他也干脆不攻城了,一连几天都在城下休整,时不时派遣一路小规模的军队去佯攻夏州,骚扰敌军,但就是不接战。
这一波操作叫麾下诸将议论纷纷,齐国公究竟意欲何为呀?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宇文宪想要干嘛了,一连无聊了四日之后,有哨骑来报,说突厥一支万骑南下,目标正是夏州!宇文宪登时拍案而起,那不是胆怯,是见猎心喜!他环视四周,说道:“我大军可以一举功成了!”
诸将愈发觉得齐国公吃错了药,疲师远征,军心士气都受到了挫折,这个时候周军应该暂避敌锋才是,这么看宇文宪是想要主动出击呢?他那里来的底气?
至于达奚长儒,有因为一连多日的默默无闻,已经被众人选择性遗忘了。他们有心劝阻,但宇文宪才不会听他们的意见。自顾自下令道:
“不许拦截突厥人的先头部队,放他们进来!各军听令,扔下所有辎重、财物,退后十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调动一兵一卒!”
众人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宇文宪先前搞的那套添油战术根本就没有打算攻下夏州城,他只不过要让突厥人产生一种周军正在酝酿一种严厉的打击的错觉罢了,成不成功都无所谓。关键要把突厥人的援兵给迎过来,至于之前那些损失,权当练兵了。
“达奚长儒!”宇文宪又是一声喝令。
“末将在!”达奚长儒回得中气十足,众人这才恍然还有一人在宇文宪的帅帐之内,达奚长儒沉稳而有气量,虽然鬓边已经有了白发,但那股铁血杀伐的气质却愈发明显。近年来他都是被北周朝廷遗忘的边缘化人物,如果不是宇文宪主动提起,大家都几乎忘了北周还有那么能打的角色。
大家恍然记起,他也是各路大军的主将之一,而且前不久才在泾州杀败突厥大军。宇文宪信心满满,说道:“我要你做为前锋,击溃突厥大军,你能不能办到?”达奚长儒蹙眉,拱手道:“大帅要我冲锋,我绝无二话,冲便是是了!”
“好,很好!”宇文宪大喜,接着下令道:“大部前撤,我留一队兵马在此驻守,待到突厥人将到之际,做出望风而逃的样子……突厥人贪婪,又被我军压制多日,以为胜券在握,必然不备,待其大开城门、抢掠财帛之际,你便率军突出!一举打溃突厥!”
如此一来,宇文宪先前的种种举动就都说得清楚了。诸将纷纷大喜,只有杨坚一人沉吟不语,心中隐隐有些挫败之感。宇文宪谋划的十分周密,一套连招打下来,没有一点错漏之处,自汾州兵败之后,宇文宪的统帅才能倒是被磨砺得愈发出众了。若换成杨坚,决计想不到这一点。
突厥人万骑浩浩荡荡南下,本欲解夏州之围,打一场硬仗,谁曾想刚一抵达便迎面见到周军仓皇奔逃,连营帐和辎重也不顾,于是纷纷对周军上下存了轻视取笑之意。城内的突厥人见援军到来,又亲眼目睹了周军如此懦弱不堪的表现,也笑骂了两句,大开城门,配合援军出战。
周军粮草、辎重、财帛都丢在了营地,许多突厥人登时加入到了抢掠的行列中去!其余突厥大军兵分数路,朝着周军奔逃的方向,迂回包抄而去!他们没有看到,在不远处的河谷之中,有一支铁骑还窥伺在侧!哒哒……哒哒哒哒,伴随着马蹄声,一面军旗缓缓探出了谷地。
旗帜被热烈的风撕扯着,猎猎作响,在风中抖得笔直!随着旗帜的出现,一个身披重甲的大将缓缓现身,他身着褐色的重甲,头戴铮亮的铁盔和面甲,浑身上下只能看见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在他的身后,滚滚的铁流从谷中淌出……
此刻正值很黄昏,太阳将落,霞光笼罩在他们身上,仿佛燃烧的火焰!达奚长儒肃立在原地,朝着突厥人的背后扬起了马鞭!几只云雀在惊叫声中扑棱着翅膀飞上云巅,从这些对危险感知极其敏锐的生物视角看下去,数以千计的骑兵正如同一条钢铁的长龙,正朝着突厥大军的后背扑去……
而那些在正沉溺于烧杀劫掠的快感之中的野蛮人,对此,全无防备!
……
……
两日后,晋阳,高纬洗澡过后抱着儿子在榻上玩闹,忽然有人给他送来了周国的情报,高纬看了之后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三千破四万?什么鬼?”
这上面的当然是宇文宪击破突厥大军的消息,高纬对此同样也是重点关注的,其中达奚长儒的表现最为亮眼,做为偏军,不仅一举打败了突厥大部,更趁势夺回了夏州城,与宇文宪两面夹击,差点叫突厥人全军覆没,在这场战役之上的表现不可谓不惊艳。
但是敌国之英雄,高纬之寇仇。高纬自认底子雄厚胆气壮,但看了这份亮眼的战绩也不免牙疼。
这尼玛还是人不是?
虽然他早就知道南北朝是一个名将井喷的怪物集中营,几百年的血腥厮杀之中诞生了尚武之风和无数名将,但老实说没有多直观的看法,直到现在才了解到一个名将之所以被称为名将,的确自有其恐怖之处!
臭小子正在父亲身上爬上爬下玩的欢快,忽然见老爹不动了,脸色很深沉的样子,有些奇怪,伸手去扒拉老爹的脸颊。高纬这才反应过来,然而他现在没有逗弄孩子的心思了。心里默默盘算着,周国现在虽然眼看不行了,但关中基本盘还在,底子依然雄厚,稍有不慎,恐怕真能教宇文邕咸鱼翻身,这怎么能容忍?
看来北齐朝廷休整期间,对于河东的蚕食还是不能松懈,可是光这样好像也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该怎么办才好?
第三百二十六章劝酒
且说周主宇文邕听闻己方大胜,自然大喜,几番思量之下,居然动了要亲自上前线犒军的念头,于是在六月初,御驾浩浩荡荡往北而来。
由于夏州被屠,人口死伤无数,宇文宪唯恐疫病滋生,只得请皇帝下榻至银州,一众文武官员出城恭迎圣驾。
不知怎的,做为此战最大功臣的达奚长儒反而又排在了队末,毫不显眼,皇帝与众人寒暄之际,浑然将他忘在了后头。
麾下诸将都忿忿不平,唯有达奚长儒似是司空见惯一般,长叹一声,道:
“其实这样也好,咱捞不到露脸的机会,至少也没什么错误可犯!须知这朝堂风波,要比沙场凶险百倍!”
麾下诸将见达奚长儒这般说,都纷纷惋惜。
这位宿将少年便成名,以敢打硬仗而蜚声东西两魏,但他的发展却一直受到有意无意的限制。不然也不至于五六十岁了,还在这渭南一隅做个太守。还不如韦孝宽这看门吏呢,韦孝宽身上起码还有个柱国大将军的头衔,而他又有什么?
空有一个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名头,食邑不过三百户!爵位还是从先父达奚庆那里承袭而来,达奚长儒立了如此多的战功,也不见朝廷将他的爵位和官衔往上升上一升!
转眼间已经是英雄迟暮,岂不教人扼腕叹息!?诸将有心劝他重新振作,都来劝勉:
“将军万万不可做此想,我们都是跟在将军后面打仗的,如果将军没些实际的功劳,手下人今后也很难在军中补到实缺。
“此战之后,很多兵士也要大批解甲归田,没地方上任的将官非常多,这都是靠山不够硬的缘故。将军如果这般心灰意冷,那麾下的那些弟兄们怎么办?”
“我尽力想办法!”达奚长儒望着部下们一张张希冀的面孔,如此说道,其实他心里也是没有多少底的。
他们这些宿将出征打仗,武川柱国世家子弟出来抢功,这几乎都已经是惯例了。他现在只希望齐国公宇文宪能厚道一些,将他们该得的赏格按时兑现,不要让麾下儿郎白白流血。
“将军!”正沉思之际,副将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声呼唤。达奚长儒收回目光,看见几个宿卫军模样的的将官正大步向自己走来。
那些人个个出身高贵,从来不愿意这些的寒门子弟交往。双方天然的谁也看不上谁,只是还有一个达奚长儒在这里,他们倒也不敢乱来,当先的一名侍卫冷冷地说道:“陛下赐宴,命达奚将军火速到大帐之中赴宴!”
“末将遵命!”诸将包括达奚长儒在内,都以为皇帝是单独赐宴,心下的欣喜自不用说。只是真的到了地方才发现不对,因为参与宴会的人很多,见到达奚长儒进门,众人齐齐地侧过了头。审视、猜疑、甚至带着敌视、轻蔑的目光很多,令人很不自在。
“朕听说,达奚将军率军数百,在突厥数万大军之中冲杀,所向披靡,便一直想要见一见爱卿,今日一见,果然猛将也,世间难寻!”皇帝陛下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宇文邕一脸客气的微笑。
达奚长儒可谓是两战成名了,这份功勋足以夸耀史册,众人无不瞩目。达奚长儒心下一凛,说道:
“启奏陛下,一切行事,都是齐国公安排,末将身为下属,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不敢说自己有什么功劳!”
“不敢说自己有什么功劳,就是说朕不该赏你了?”
宇文邕微笑,看似是玩笑,其中却有着数不尽的复杂意味。
“……”怎么答仿佛都是错的,达奚长儒只得肃立在原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不敢……”
宇文邕眼底莫名的笑意更深,声音稍显平和了些,追问:“哦?能在万马军中杀进杀出的壮士,也有不敢为之事么?爱卿何不说话?”
“陛下天威浩荡,达奚将军纵然勇猛,但终归不过是凡夫俗子,面睹天颜,那里又有不害怕的道理?陛下实在是太难为达奚将军了!”
见到达奚长儒额头上已经有汗水开始滚落,已经有些手足无措,杨坚赶紧站出来解围,轻轻松松的便化解了宇文邕这一番诘问。
宇文邕的目光和杨坚的目光在隔空相遇,杨坚将头垂了下去,这刚好落在宇文邕的眼里。
达奚长儒背后冷汗直冒,他知道皇帝不满什么,泾州之战,皇帝本未知会达奚长儒,是达奚长儒私自调兵北上,开始皇帝还要仰仗他,现在便来算账了。
宇文邕身体算不上好,即使此刻身穿着华丽的锦甲,也掩饰不住他发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身材。但是他的眼神极为锐利,当他扫视着自己的一众臣僚之时,达奚长儒感觉像是一头巨龙望了他一眼,浑身都抖起鸡皮来!
杨坚甫一交锋,便败下阵来,失去了杨坚的支持,达奚长儒现在这着朝堂之上,已经被孤立!
“臣不是怕,臣为陛下天威所惊!”达奚长儒望着宇文邕,大声回答。当下定决心压上赌注之后,达奚长儒的思绪反而敏锐了一些,他立刻顺着杨坚的马匹拍了下去。
难怪古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达奚长儒现在就有一种被猛虎窥伺的感觉!
史书上列代君王,无不是教人又敬又怕,不管皇帝对你再客气,你表现出足够的诚惶诚恐那是很有必要的!
身为君王,他不喜欢自己的臣下脱离掌控!也不喜欢自己的臣下对自己失去恭敬,如果他察觉到这一点,哪怕你有天大的功勋,都绝对是必死无疑!
“嗨,朕原本以为达奚将军是一个实诚的人,谁想到居然也和普六茹一般油腔滑调!”宇文邕心里如何想的大家不清楚,但脸上的表情却显示,他对达奚长儒的这记马匹很是受用。
自从登上皇位以来,宇文邕受过许多坎坷,先是宇文护专横摄政,然后又是北齐的日益强大,现在还要面对突厥的蹂躏,照实了论,达奚长儒打了那么一场漂亮的大胜仗,着实是让他扫清了胸中堆积的郁气,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他也不能对功臣太过苛责。
敲打了达奚长儒一番之后,这位皇帝陛下便又笑着补充:“你不必谦虚,每个人的功劳得失,朕心里都一清二楚,朕不会随随便便抹杀功臣的功绩的,不然以后谁还敢为国朝用心竭力呀?……如果不是你最后关头引奇兵冲阵,哪怕是毗贺突谋算再精妙,也是无用功,那会有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
“来,为达奚将军饮上一杯!”宇文邕站起身来,端着酒杯,一饮而尽。满朝文武亦起身,对着皇帝恭贺一番之后,一饮而尽。被恭贺的对象达奚长儒却是一杯酒也没有,仿佛局外人一般站着。杨坚心思动了动,刚想上前把自己的这杯递给他,不意宇文宪抢先站出。
“陛下,你是不是高兴的有些过头了?就把酒喝了,您没有注意到达奚将军手中还空无一物吗?”
宇文宪赶紧出来补救,暗示兄长不要冷落了达奚长儒,宇文邕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一拍脑袋,呻唤道:
“对对对,哎呀,这几天朕太高兴了,都乐糊涂了——来人,将朕的御酒拿出二十坛来赠给将军!”
“朕宣布,加封达奚长儒为骠骑大将军,授,荫其子为云麾将军!毗贺突,即日起,去国公衔,升为齐王!其余诸将,皆有封赏!”
宇文邕又端起了酒杯,说道,“朕没有料到突厥人的狼子野心,这是朕的过错,天幸有诸卿辅佐于朕,又有达奚将军这样的猛将,在大败之时扬我大周国威,朕甚欣慰!封官拜爵,无法表出朕的心意,朕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将军!”
宇文邕的话音刚落,内侍便捧着一柄宝刀上前。“臣……谢陛下隆恩!”达奚长儒表现的万分激动,后退半步,躬身,拱手及眉,然后肃立。
御赐宝刀代表的是一种尊崇,代表着军功被皇帝认可并记在了心里。得到如此殊寻那遇的人,自此之后,地位将会远远高于其他同僚。
不过……在一旁看热闹的杨坚却有不同看法,心里暗笑:真要是那么重视人家,你倒是让人家入朝给人家实权呀,要么一个柱国也行呀!用一柄宝刀便想抵消人家的功劳,呵……这也实在是太过小气了一点。在皇帝陛下的眼里,恐怕屁股问题永远比国家大事要重要吧?
但看达奚长儒受宠若惊的样子,再看看周围人一脸羡慕嫉妒恨的样子,显然不是人人都杨坚这般歹毒的视角。
于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内侍捧来百炼宝刀刀。大周皇帝陛下亲自下了御阶,亲手取了,挂在了达奚长儒的腰间。“望你我君臣,共同勉励!“
“臣……末将必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达奚长儒说话的声调全变了。
做武将的最怕是什么?他们不怕死,不怕人头滚滚、杀人如麻,他们最怕的就是没君王赏识!
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豪杰在等待中埋没一生!达奚长儒觉得自己熬了那么久,总算是熬出头来了!恨不能立刻表态,领着麾下大军,追击敌酋,为皇帝陛下踏平燕山!
宇文邕面含笑意,好生劝慰了几句,将达奚长儒请战的话语用酒堵了回去……他自然不会告诉达奚长儒,追击突厥的统帅人选已经有了眉目,但不是他,而是侯莫陈琼。
第三百二十七章倾轧
北齐的情报系统的效用已经初步显现,不过两天前发生的事情,皇帝陛下马上就能知道。此时,高纬呵呵笑道:
“朕要是得到像达奚长儒这样的猛将,就算给他一个郡王爵朕都不会吝啬,那会如宇文邕一般?朕看,这宇文邕千好万好,就有一点不太行,那就是不会用人。”
众臣自然纷纷称颂皇帝圣明,心里则买卖批起来。你俩是一丘之貉,就大哥别笑二哥了吧,你老丈人为什么被贬到汾州做都督,自己心里没点数嘛?
不过这种想法也只能想想,谁说出来谁傻。其实严格来说,陛下对待功臣还是很不错的,除了有时候御下严苛、疑心病重了一点,还是挺开明的君主。
一番马屁过后,自然也就切入了正题。“南阳县奏报,今夏雨水甚少,恐有饥荒,请朝廷早做准备……不光是南阳,随州、襄阳多地都有旱灾的迹象,今年恐怕要歉收,臣担心……”
高纬目光一凝,说道:“怎么朕的治下总是闹些旱、涝灾害?朕知道了,朕没记错的话,洛阳仓府之中还有不少储粮吧?命他们早早做好准备,若真有大旱,便运洛阳的粮食接济襄州等地。”
“陛下,臣反对。洛阳仓府之中的储粮是备军用的,河东各地的军粮都要依赖洛阳运输,陛下若是将洛阳仓府搬空了,万一前线粮草不济,恐有大患!”有人站出来反对。
高纬摆摆手道:“不至于,北周元气大伤,朕不去找他们也就罢了,他们那里敢捋朕的虎须?再说,朕也没打算搬空洛阳仓,南阳的旱灾或许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朝廷征收赋税,其目的,还不都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开仓放粮有何不妥?”
“南阳、襄阳各地刚刚为我朝占领,大多还未归心,现在就是一个收买民心的好时机!只是开仓放粮而已,便能轻轻松松收拢上百万的百姓认同,朕觉得非但不亏,反而是我朝赚大了!所以,要真的最后变成旱灾,这件事,朕非做不可!”
“这样吧,洛阳仓搬空了多少,等到秋收之后,朕再原样补回去!……哦,对了,赋税也一并减免了!”
众人思索之后,都觉得利大于弊,纷纷赞同。祖珽眉头顿展,高兴地说道:“陛下真仁君也!此一举,可得襄阳诸州稳固,实在是大好的善政!如此一来,我朝对这些地方的控制,将大大增加!”
高纬道:“南阳、襄阳,自古人杰地灵,眼下虽田亩荒芜,无非因战乱影响,加上从前伪周官僚未好好治理所致。只要不要将百姓压迫得太狠,鼓励农桑,相信能够恢复生机的。祖卿,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祖珽说:“陛下思虑周全,臣在大略上也做不了多少补充,只有从细节上下手了。臣想了一下,旱灾过后,百姓的生计必然受影响,别说储粮,恐怕连耕地所用的种子也没有,臣以为,可由官府作保出外筹措种子。至于所需之钱,一方面让农户节衣缩食挤出一部分来,先将田地种上,秋收之时方有收获。”
“还有,就是要从这些地方迁走一部分百姓去别州垦荒种地。可由官府先发给三个月的口粮,并配发种子,当然,也可以继续我们从前用过的以工代赈那一套,河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缺人的,光是建军屯粮仓每年就要不少的人力,正好。如果是搬迁,那就让各地重新登记造册,如果没有,以三月为期或者六月为期,干完活之后便回归本籍,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有人有不同的声音:“流民居无定所,万一他们领了口粮,又逃出本州,岂不是鸡飞蛋打?”
祖珽满怀信心,乜了他一眼:“不妨,百姓读的书少,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性格还是很淳朴的,他们只要有粮吃,有地种,谅他们不会轻易逃走。俗话说故土难离,他们的故土若真的能够生存,他们能轻易舍弃吗?就是真的有人跑了,毕竟是少数,也无碍大局。”
“不过,一些防范措施也要跟上,比如,他们领了口粮、种子,可依地理以十户为连保,以互相监督,不得擅离。其实也没有必要花太多心思在上面,他们现在有饭吃,又眼望着可以收成的庄稼,肯定不会跑的。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是他们,忍饥挨饿、流离失所忽然遇到这等好事,你将如何处之?”
众人皆是默然,祖珽这个老瞎子倒是才华横溢,一个人顶一整个内阁班子,他们也找不出多少漏洞。祖珽接着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要注意,朝廷的政令虽好,但就怕地方官员不作为,尸位素餐。还是那句话,要严打!不光是贪赃枉法要降职,政绩不佳也要降职。尤其受灾的地方,政绩考核不光不能放松,反而要加倍严厉才对!”
“比如一地水利不兴,须就近在便于汲水的地方垦荒,以备天旱之虞。这些难道不是政绩吗?总之,朝廷的粮食已经拨付给他们了,如何做为,是他们的事情。我朝当下之国策,这兴农一节最重要。只要所辖民户农桑兴旺,人们安居乐业,即为大功一件!”
高纬自然准奏,于是下一件事就提了上来。祖珽上奏,这些年因战事不断,每年都要募兵以补军力。但现在国策已经变了,讲究“农为邦本”、“抚民以静”,再养着如此多的军队,显然不合时宜,应当将一部分军队给裁撤下来,专心务农。此言一出,当即被政敌揪住把柄,大力反对起来。
他们急忙出班奏道:“右相荒谬,陛下早先便说过,休养生息,不意味着马放南山。我大齐强盛,不正是因为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做为支撑吗?你提出裁军,岂不是要自毁长城?若是战祸一起,我朝从那里去寻军队抵御?你究竟是何居心?!”
高纬也似乎有点恼怒的样子,说道:“对呀,虽然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朕不想征战,然边防不可不备。若边防不备,敌国入侵,又起狼烟,就会影响国内的安宁。再说,朕的府军规模已有二十万,他们本就是半日耕作、半日训练的,不用裁撤也耽误不了农事。”
祖珽出乎意料的有骨气,说道:“当初有规章,府军可以简点取入军中的,都是年满二十,身高体壮的人。臣说的裁军,自然不是指他们。臣指的是……还屯在晋阳军营里那些人,加上他们,我朝林林总总养了得有五十多万大军了,负担实在是太重了,非得裁撤掉一批不可!”
众人早料到会有一番疾语厉声,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听到祖珽的话语,还是忍不住骇然失色。祖珽这是要干嘛?他怎么敢?!于是在一部分人要杀人的眼神之中,祖珽将腰杆挺直了,说道:
“臣闻,兵不在多,而在精,若精简壮健,人倍其勇,所谓精兵是也。虽然六镇诸军曾立下过赫赫大功,但多年下来,已经堆积了很多老弱病残,这些人不能从军,只能挂名吃空饷,其数虽众,然终归无用。朝廷可以给他们一笔丰厚的抚恤,准他们回家荣养,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桩美事。”
“——祖珽!住口。”几个大臣涨红了脸色,纷纷从队伍之中站出来,捧着笏板,顿首道:“陛下,万万不可听信祖珽的话,他这是要将我大齐的鲜卑铁骑给拆掉,将对陛下忠心耿耿的晋阳六坊给拆掉!若是六镇士兵不存,大齐如何抵御外敌,这岂非自毁长城?如此奸佞之臣,如此用心险恶……陛下!臣请发落祖珽!”
这一弹劾,便有不死不休的架势。祖珽浑身绷紧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明白,自从他提出这个议案,那局面便就是不死不休了!这个时候,陛下也不好表态,只是静静的看着。祖珽知道自己这个马前卒如果不与他们分出个上下高低来,皇帝是不会主动站在他这一边的,于是他把心一横,说道:
“诸位何必曲解老夫的意思?老夫的意思是,把老弱病残给裁撤掉,再招募一批青壮入伍,难道那些五六十岁的人还能上战场了不成?裁撤下来,也是为他们好。随着我朝的节节胜利,与伪周迟早有一国战,没有足够的青壮做为主力,终究无法获胜。何况,我朝决心抚民以静,若是人五十岁了还混在军旅之中,那与我朝的国策相悖,孰轻孰重,在场的诸位自然明白!”
朝中各臣僚都明白祖珽向着六镇发出最后的冲锋了,现在正是站队的时候,于是在心中权衡了一下,纷纷站到能代表自己利益的那一边队伍中去,为其摇旗呐喊。
朝中瞬间又喧嚣沸腾起来。
高纬高踞皇位,冷眼旁观,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不管事情的对错,总之驳倒对方就是了!
果然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史官在侧奋笔疾书,等了半天,却不见皇帝有所反应,反而是等到他们都吵得累了,高纬这才说:“你们下去吧,容朕好好想一想。”说完,他起身向后面走去。
反正这事,还得接茬论!
ps:再有几章,把那两个二五仔和六镇搞定,然后就可以直接跳到几年以后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帝王城府(一)
黄昏时分,平原王府,乘着黄昏的最后一抹天光,王府门前等候的人鱼贯而入。在仆人的指引下,一路只往那青墙灰瓦的大堂走去。
一共有五六十人,整个大堂挤的都快塞不下了,有的人没有座位便干脆站着,眼睛还时不时扫向屏风之后,希冀着那个老人快点出现。此刻就算是有美貌婢女服侍,也解脱不了他们焦躁的内心了,而他们毫无疑问,都有一个共同的阵营,那就是“倒祖派”,他们都是在这场朝堂风波之中被具体打击的的人群。
段韶长子和次子出来应对了一番过后,便连忙跑到后宅去请老父,此时段韶正在家里的小池塘边上钓鱼,见到儿子们过来,便拿眼皮子夹了他们一下,无奈地叹息:“看来他们等不及了,哼,事事都靠着老夫,老夫这一把年纪,还得风里雨里的折腾,迟早老命都丢掉……也罢,”他收了鱼竿,将好不容易钓上的鱼儿又给扔回了池塘,“人家既然想见我,那便去见上一见吧……”
“父亲,”段德深犹豫了一下,说道:“他们寻父亲,必然是想请父亲出面,求陛下收回心意,对付祖相,儿看,陛下恐怕决断已下,父亲万万不可去趟这趟浑水。”
“我不去,谁去?那些人都是些没脑子的人,捞钱有一手,其他的便百无一用了。”段韶拢着宽大的袖袍,悠悠说道。或许是真的老了,没晒到太阳,在这七月流火的天气,他居然感觉到身上寒津津的,好似浑身上下都漏着风一样,他又叹息一声,解释道:
“蠢人总是会妄想做出些什么没有希望的事情来,我做惯了他们的主,这个时候不管他们,天知道他们会干些什么。反正……也是跟从前一样,替他们担着,给他们擦屁股。没事,反正我做惯了……”
“可是,父亲……”
“别可是了,还不快跟我走?”段韶踹他一脚,直接往大堂而去。夜色渐渐爬上来,众人等了有一会儿,茶水都换过两次了,太宰还未来,不免心中焦躁。零零碎碎的小声议论便悄悄传播开来,直到两个婢女上前,将后面的屏风给搬开,这才稍稍镇静一点。
段韶其实已经处于半退休的状态,基本就是在家养身体。一副病体硬是撑到现在,也确实很不容易。因此最近两年,大家也确实很少见到他了,段韶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纷纷跟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起身作揖,欣喜万分。段韶略略点了点头,然后步入了正题:
“诸位想要说什么,老夫基本也清楚了。你们一大群人求上门来,真是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你们这可算把老夫架在火架上烤啊……行吧,那么,你们说说怎么办?”
气氛安静了一瞬,一人排众而出,拱拱手道:“大都督,请你为我们做主,祖珽此獠,他是要将六镇连根拔起呀!我辈何辜?他们竟这样三番四次逼迫我等,欺人太甚!只是……只是我们在陛下面前都说不上话,有只有您可以替我们争上一争了!”
“请大都督救我们一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一个作揖,深深拜了下去。随即,所有人都站起来,朝着段韶拜下去。
直接将了段韶一军。
段德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段韶呵地笑了一声,说道:“祖珽是文官,你们是武官,我朝现在是文武分开,他管不到你们头上。现在他圣眷正隆,你们跟他顶牛,讨不到好。耐心熬吧,当年的杨愔如何?宋钦道如何?崔暹如何?他们不比祖珽凶,不比祖珽狠吗?可他们结果呢?”
“事情未必就到了这一步,你们别想太多了,耐心等着吧。”
杨愔、宋钦道、崔暹,当年都是赫赫有名的汉臣,极力推行汉化,并且打击**,取得了不小的政绩。当时,整个东魏都将他们看做是国家的希望、栋梁,可他们的下场却可悲,宋钦道与杨愔一同被诛杀,崔暹被流放到马城服苦役,最终还是六镇勋臣取得了胜利。
段韶的言外之意,也就是安慰一下他们,没准皇帝只是利用一下祖珽,用完过后就把他抹布一样扔了呢?当然,这种安慰也只是安慰而已了,它不是任何保证,没有半点实际意义。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说道:“他是管不到我们,但他可以直接断我们六镇勋门的根!大都督,如果您都不管我等的话,我们就真的半点办法都没有了。也只能……只能……”后半句话他们不敢说出来。
段韶眼睛眯起,一股杀意悄然溢出,笑道:“只能干什么?造反?冲进宫里去弑君然后再换一个皇帝?”静了半晌,段韶一掌猛拍到桌上,碟子里的水果、糕点全都打翻了,“……你们简直胆大包天、肆无忌惮!你们也不瞅瞅你们自己,你们是那块料吗?!”
段韶几乎要被气得发笑,这帮蠢货,简直死有余辜!
晋阳军队早就已经在皇帝掌中了,斛律光、高宝宁、高长恭、綦连猛、鲜于世荣、皮景和、尉相贵、尉相愿……这些掌控着实权的边疆大将都对皇帝俯首帖耳。
在晋阳,王琳、傅伏、高延宗、慕容俨已经将军权牢牢捏在手里,鲜卑六镇的大勋贵已经向皇帝靠拢了,皇帝亲手栽培的军中新贵也起来了,从里到外都是皇帝的人。这帮家伙居然还想着是不是能造反?
简直比猪还蠢!!
“大都督误会!我们绝非此意,我们没有这个胆子。”
段韶真被气着了,一怒之下血气冲恼,额上的血管暴起。
他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说道:“我马上入宫去见陛下……”
于是人人便又面露喜色,谁料段韶忽然一手指着他们,咬着牙说道:
“但是你们,现在都给我滚!”
……
……
“父亲,您真的要现在入宫面圣?”
段府门前,马车已经准备好。段韶不顾段德深的劝阻,自顾自上了马车,“我不去谁去呢,现在也只有我,能救一救这群蠢货了,他们是我的老部下,我不能看着他们去送死……”段韶回忆起刚才的那一幕,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望着完全黑掉的天际,呐呐说道:
“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怎么就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叹息似乎飘散在温柔的夜风中。
段德深看见父亲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着转儿,俄顷,烛花一般落在衣襟上。段德深哑然,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未这样过,那么无力。
父亲是真的心凉了。
……
……
太极殿内照旧是灯火通明,天青色的帷幕后面,皇帝一本又一本的批阅奏章。高纬每天批阅的奏章数目都是按车来计算,但今天的事物却更少一些。
当他知道段韶在宫门求见的时候,明显惊讶了一下下。
尽管他早就知道那些人去找段韶了,但他还是没有料到段韶居然会现在这个时候到访,这个时候……高纬看看天色,这个时候他都快要去睡觉了。
不过以段韶的地位,他既然来了,高纬也不好将他拒之门外,只得命人迎段韶进来。段韶还没有入殿,便见皇帝笑着从龙榻下来,出来相迎,惊得段韶连忙拱手:“陛下折杀老臣了,老臣当不得陛下这般礼遇!”
高纬伸手扶他起来,笑道:“论公,您是朝堂栋梁,是六朝元老,当得起这份敬重。论私,您是朕的长辈,朕出来迎接自己的长辈,难道有何不妥吗?”
段韶深得高氏君王信重,也是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在内。即便段韶饱经荣辱,还是为高纬的态度所动容,一时间感动的说不出话来。高纬牵住他的手,往大殿里去,“表叔深夜赶过来,想必是有要事要与朕商议了?正好,朕也有一桩大事要与你商量商量!”
第三百二十九章帝王城府(二)
八柱承天,巨大的帷幕直落在黑色的地板上。
皇帝在龙案边上为段韶准备了一个座位,即便是为了表示对一个老臣的敬重,这种礼遇也未免太过隆重了,这让段韶感到有一丝不安。
高纬亲自举起酒壶,为段韶斟满了一杯,段韶惊得几乎要站起身来,连连拱手道:“陛下切莫如此,真是折煞老臣了。”
“呵呵呵呵,”高纬笑道:“您不必起来,朕早便说过,今日,不论君臣,朕和段家何曾有过彼此之分?您不要太拘束了……
“说起来,先帝禅位称太上的时候,还是您搀着朕坐上龙椅的,段家三代人为国尽忠,这,几位先君心中有数,朕的心里,也有数!”
皇帝笑意有些莫名感慨,不知为何,看着这笑容,段韶总感到一阵心慌。
段韶嘴角努力牵出一抹笑容,道:“臣也早便说过,这是臣分内之事,不值得陛下这般夸奖。大齐草创之时,能臣无数,高皇帝却偏偏选了我,来坐镇这大齐龙兴之地,就凭这份信重,臣也不敢辜负。”
“臣无能,这些年也只是努力维持局势而已,撑着一口气不死,也是不敢忘了列代先君的恩德……好在,陛下雄才大略,是百年难得的圣主,王朝鼎盛。
“陛下之功绩,光照列祖列宗,足以夸耀万世,臣老了,希望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此次深夜前来,搅扰陛下,也实在是……万般无奈。”说道这里,段韶叹了一口气。
其实,皇帝想干什么,段韶老早就猜到了个大概,皇帝之所以前面引而不发,也是顾忌勋臣势大,闹得不可开交而已。
但皇帝一直没忘了做准备,很多在汉化改革发出不赞同声音的,也逐渐被清洗出权力的中枢或者被发配地方,连斛律光都被贬黜,段韶也逐渐被边缘化。
皇帝准备之充足,决心之坚固,非常人能阻。所以这里,段韶才会说自己是“万般无奈”,高纬当然听得懂段韶的潜台词,一时默然,半晌,才说道:
“朕知道他们去找过你,朕也知道,你身为他们的老上司,夹在朕与他们中间,你很难办,这些朕都能理解……”
段韶的嘴唇微微一动,又想说些什么,皇帝又说道:“他们随高皇帝打江山,这份殊勋是他们应得的,朕也很乐意给他们这份尊荣。但朕愿意给他们荣华富贵,并不代表朕能容忍他们胡作非为,这是两码事。朕很感激他们曾经为国尽忠,但朕同样痛恨他们自甘堕落,这种矛盾心理,您可以明白吗?”
他叹气:“人说登高易跌重,家门显赫之后,便越要行事谨慎,不能让外人抓住把柄说三道四。太宰素识大体,跟他们不一样,像汉高祖定邦后诛杀韩信、黥布等功臣,难道单单是君主的原因吗?这些功臣立国后居功自傲,不遵守国家法度,也是其惹下杀身之祸的原因。”
“外人都说朕御下严苛,天性凉薄,但朕究竟如何,不用他们来说三道四!朕的心也是肉长的,砍一刀也会疼,朕也念旧情,不愿意举起屠刀,所以才忍到了今天。不然他们以为,他们能逍遥自在混到如今……甚至,说出些不知所谓的悖逆狂言吗?”
最后一句,语调刻意压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段韶一惊,急忙起身道:“臣御下不严,请陛下责罚!”
高纬做出惊讶的样子,伸手去搀扶起段韶来,说道:“太宰不要这样,这又不是你的错……他们不知道好歹,那是他们的事情,届时尸骨无存,也莫要怨天尤人,你不必自责。”
有让皇帝推心置腹、如此重视对待的,也就只有段韶了。但段韶自己清楚,皇帝的这一番劝慰过后,想必还存了敲打、警告之意。他话语中,说得那些“悖逆”行为,段韶也曾经做过。
那是小皇帝高殷在位的时候了,高洋一死,朝野上对于杨愔、崔暹等汉臣不满的声音越来越高,双方已有不死不休的态势,做为勋贵之中的代表人物,段韶参与到了高演、高湛兄弟合谋策划的那场宫变之中!
高殷登基之后,高演就成为被剥夺权位,性命堪忧。辅政大臣之一的高归彦对于被解除领军大将军不满,在得知辅政大臣将对高演不利的消息后,立刻告知高演。高演于是和弟弟高湛、侄子高孝瑜密谋了政变。
由于高演被严密监视,高湛负责主要事宜。他在尚书省安排自己的数十个家仆埋伏,并和勋贵勾结。猝然发难,对此事完全不知情的辅政大臣杨愔、尔朱天和、燕子献、宋钦道,在下班宴会的时候被一网打尽。
得手之后的高演兄弟二人,押解着四位大臣前往皇宫。在前领军大将军高归彦和刘洪徽的帮助下进入皇宫,又擒拿了另外一位辅政大臣郑颐,将这五位辅政大臣全都诛杀!
其后娄太后与高演巧言令色,终于使得李祖娥和高殷两母子放下戒心,将禁卫撤走。这个时候高湛假借诏令,带领京畿军入驻皇宫,大家就算发现不对劲,也无可奈何了!
大势已去!高演废帝登基已成必然之事。
史称乾明之变。
其中段韶又站在了那一方?这一点毫无疑问,他自然是站在了有娄太后支持的高演那一边,成为了高演兄弟篡位的帮凶!在高演上位之后,他下诏:“以司徒段韶为大将军”,这可以看作是给支持者的酬劳。或许段韶本人,并没有太大的权力**,但他做为勋贵的领头羊之一,参与了这场政变,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段韶维护的是谁的利益,屁股坐在那一边,也就不问自明。这也就是为什么这几年,除了宜阳、汾北之战后,段韶再也没能得到出征作战甚至掌军的机会。
皇帝将他做为臣子的典范,将他高高供起,但身为权力者的警惕心,使得高纬绝不可能百分百的信任他。
段韶神情顿时黯淡下来,高纬多少也有些于心不忍,可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忍也要忍,只得说:
“太宰既然不能钳制他们,也就与他们没有过多牵扯,谈不上什么罪过。他们要如何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不听劝,那有没办法了……眼下,朕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早点结束掉我朝胡汉对立、文武殊途这一现状,也好——”
“一国竟有两个政治中枢,这简直是难以想象。文武矛盾、胡汉矛盾、佞幸奸邪……这些一开始真是压得朕喘不过气来,胡汉为什么就不能相辅相成呢?
“在这种国体之下,我大齐还能存续二十多年,实在是匪夷所思。”高纬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落回桌上,“够了,该结束了!”
第三百三十章帝王城府(三)
段韶如何想的,高纬便不打算理会了。虽然,他一直对这个老人抱有敬意,但原则问题不能让步,步步经营到现在,总要有一个结果出来,不然前功尽弃不说,还将为将来埋下天大的祸端!北齐能不能存续得长远,便在此一举!高纬思索片刻,忽然下令道:“来人!传巴陵郡王、任城王、安德王!”
“陛下,现在正值深夜……您该歇息了。”路冉大惊失色。高纬将奏本扔在案上,淡淡道:“朕忽然又睡不着了,朕总觉得,肯定有人会不甘心,要搞事情!不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朕无论如何是不会睡的……就算他们已经躺在被窝里了,你们也要将他们带过来!”
殿外的月光洒落了一地,将世界都映照得只剩下黑和白,不知道有多少诡谲阴暗的政治斗争正在底下酝酿。深夜,晋阳宽阔的街道上寂静无人,一队披甲的禁军正提着灯笼四处巡视,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长槊如林,每一个人都警觉的观察着四周。
晋阳与邺城一样,坊市林立,商贸发达,不实施宵禁。但总有例外,晋阳皇城西边,是达官贵人的聚居之所,因此防范极严。除非有特殊文书在身,不管是官吏还是百姓,皆不可无故在此走动,不然视为“犯夜”,一旦被发现,轻则鞭挞拘禁,重则治罪流放。
此时,除了晋阳皇宫内还进行着会议之外,南安王府的密室之中,也正私下里商议着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高思好一身便衣打扮,背着双手,望着面前的一睹暗黄色土墙,声音之中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段韶刚刚黯然出宫,看来那昏君是铁了心要对你们痛下杀手了,你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密室里坐着十几个人,却迟迟没有说话,气氛沉默到令人压抑。良久,一人涩声道:“陛下连大都督的面子都不给,看来,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
“你们就这么认输?”高思好忽然愤怒起来,他等待了如此之久,岂能因为这些家伙一句不干了就这么算了?!绝对不行,他忍辱负重那么久,就为了坐一坐那龙椅,岂能因为这些废物的一时软弱就偃旗息鼓?!“你们就这么怕高纬?”
“你不怕?今上是个什么人物,这些年该看清也都看清了。他又不是高皇帝和先帝,会对勋贵之所为一再容忍,其心思缜密、冷血残酷甚至还要在历代先君之上。
“无论是宫中宿卫还是城外军营,都被他经营得跟铁桶一般,想要反陛下,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你高思好自己想死,我们可不愿意跟你陪葬!”
南阳王高绰起身便要告辞,高思好冷冷威胁了一句:
“你若是不想你的事情被捅出去,你就尽管走便是了,本王倒要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高绰回头望着高思好,目中凶光毕露。高思好无视这眼神,说道:
“现在你我同属于一个阵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以为接下来昏君会把矛头对准谁?
“只有你——南阳王高绰!按理来说你才是先帝长子,皇位也当以你为先,被昏君窃据,你不想拿回来吗?”
“我母亲不受宠,这皇位从一开始就与我无缘,从来便没有得到过,谈什么夺不夺回来?”
高绰目光一闪,说道。
高思好呵呵笑道:“说得真是大义凛然,没想到你高绰表面上疯疯癫癫的,但也是个识时务的人,你以为你不出头就完了?
“……据我所知,皇帝早就怀疑你了,一直在偷偷摸摸查你。你可别告诉我你一点也不知情。”
“哦?这我却是不知,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高绰眼睛瞟向高思好。高思好故作矜持地一笑:“皇帝的身边有我的耳目,关于你我之事,陛下可是关心的紧啊。”
“你现在有两条路,要么与我们反目,迟早也是个死。要么跟着我冒一次险,赢了,我们助你登上大位?如何?”
在场的人,面色纷纷为之一变。
……
……
朝阳如血,将东方天际染得一片殷红。乌云破晓,旭日喷薄,晨光普照晋阳六坊的每一个角落。高欢效仿洛阳六坊,将跟随自己打江山的北镇士卒安置在这里,正是因为这些六镇武人以及晋阳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得晋阳成为了北齐的中枢命脉,对北周和突厥作战输出主力的重镇所在!
这几日,六坊之中都流传着一种说法,陛下要裁撤六坊,将他们赶回怀朔去打突厥。在有心人有意无意的推动之下,这种言论迅速的传播开来,有头脑灵活见过世面的,对此嗤之以鼻,一笑了之,但仍然有不少人还在半信半疑,不知道多少人急得睡不着觉,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太阳底下,一群休沐在家的军汉坐在一起喝闷酒,“……陛下他怎么能这样?汉人有粮有地,我们鲜卑武人就只有这把子力气可以上战场拼命,不当兵了以后咱们能干什么?当初高皇帝自己说过的嘛,汉人务耕织,鲜卑人专事打仗!这都不是天经地义的?”
“自从先帝驾崩,今上年轻,受不得那些汉臣蛊惑,就开始疏远起咱们六镇来了。尤其那祖瞎子,还说我们鲜卑六镇是国之大害!我呸!没有六镇随着高皇帝闯尸山血海,何来今日的大齐?现在好了,今上觉得自己不需要咱们了,就准备一脚踢开,这实在是……唉——”
还有人持不同观点:“陛下还没有下诏,谁知道又是怎么一个情况?”
“是还没下诏,可这事不是板上钉钉了嘛,将主前儿都说了。”
“行了行了,咱们的将主安的什么心,还不一定呢,你们千万别去做了出头椽子,看着就好!”
这番言论稍稍缓解了一下悲观的情绪,不过在场的人兴致都不是很高,一口一口喝着酒。正在他们说别的话题说得正起劲的时候,忽然听到城外大营那里传来隆隆闷响。
初测隐隐,众军汉侧耳倾听,抬头东顾,那阵声音虽然很微弱,但一下子就刺激了他们的神经!多年的戎马生涯使得他们迅速做出了反应,这是聚将鼓!鼓声一阵比一阵紧,好似千军万马踏踢奔走,紧接着,号角声也呜咽而起!所有人都条件反射一般站起来。
怎么会是聚将鼓?!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吗?军中规定,一个月可以回家三日的呀!他们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军中法度严苛,聚将点兵不至,杀无赦!他们的酒一下子就行了,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靠着两条腿,一定要在鼓声落下之前到达军营!
晋阳的百姓们发现,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一大队的骑兵,一名名盔上插着翎羽的骑兵六坊那里四散开,蹿向每一条街道,大声传令:“都督聚将,各军归营!……到时不至者,定斩不赦!都督聚将,各军归营!到时不至者,定斩不赦!”
此时所有六坊中人,凡事在当兵的,立即都反应过来,喝酒的赶紧擦脸醒酒,街上瞎逛的,也赶紧跑回家穿戴好甲衣。然后朝着城门处一路狂奔!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四面八方出来,汇聚成一股股洪流,一路直出晋阳城外!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难不成又要打仗了?
半时辰之后,各军营整整齐齐的阵列便已经摆好。高延宗、王琳等人一身铠甲,在麾下一众将官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而来,在听完他们清点人数之后,众人暗自点头,那么短的时间之内能做出反应,披坚执锐,阵列整齐完整,有这样的猛士在手,天下没有什么敌人可以拦住他们!
每名军将都紧紧按着腰间佩刀,互相用目光打量,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引得两位都督突然聚将,纵然心中有千般猜测,却无人交一语。校场当中,已然站得满满当当,只听见一片粗重的喘息之声,场中站立之人尽皆披坚执锐,一股精悍杀气扑面而来!
高延宗后退一步,示意王琳来说,王琳也不跟他客气,目视众人,严肃道:“昨夜得到陛下传召,朝廷将有大动作,大量兵士在城内,恐生变故……所以,这场假暂时取消,并且,没有得到命令,无论何人,皆不得踏出军营……各将官要约束好下属,不然军法处置!”
一些人的汗马上就冒了出来。
……
……
皇宫,高纬刚刚听人汇报完,昨晚与高思好密谋的具体人员,但他得先沉得住气,才能结合这些信息,图谋最大程度上的利用,所以他听完之后没有立即下旨命令抓捕。而是挥挥手让他们先退下,他要再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举动,怎么做才不会搞得上下离心……
他刚刚有了计较的时候,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内侍匆匆忙忙从殿外跑来,跪伏在地上:“陛下,南阳王有一封密报要呈送陛下!”高纬先是诧异,然后眼底慢慢浮上了阴戾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