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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拙眼     北齐帝业txt下载     北齐帝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一章行路难(一)

    帐幕当中,庵逻踞坐上首,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敲打着腰间佩刀刀柄,静静等候。

    忽然,帘子被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突厥武士闯入了进来,人未入声意至:

    “庵逻,我看见你这里四处都有大军调动的迹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的齐军的口袋之中,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白白葬送了突厥儿郎们的性命!”

    来人正是阿史那摄图,败局已定之时,他带着麾下狼骑仓皇逃出,投奔庵逻而来。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当初南下劫掠之时的那股狂傲之气,整个人显得成熟了几分。

    他的本意是先跟庵逻合兵一处,再集中力量撕开高宝宁的防线,从容北返,可一到营地,却发现这里四处都是备战的状态!

    庵逻坐在上首,见摄图一介败军之将也敢在此耀武扬威,心下越发不爽,冷冷答了一句:“摄图,你来做什么?”

    “我们这次孤军深入,彻底钻进了齐人的口袋之中,现在已经全面落入下风,我来自然是要找你商讨对策,怎么,我难道来不得?”

    木杆可汗死后,突厥分为西征东进的两大集团军,已经有成为将来划分势力的趋势。佗钵可汗之意,在于效仿中原人分封藩王,分担守土之责。

    摄图、庵逻及一众大贵族,都得到了许多的帐下奴隶和军马,庵逻、摄图力量对等,有各自的班底和附庸,虽然庵逻名义上要高出摄图一截,可实际上双方并无从属关系,既然庵逻存心要给摄图吃一个挂落,摄图自然也就用不着给庵逻摆些什么好脸色。

    此次战败,东路军上上下下无不提心吊胆。有没有足够的收获,如何去平息族人和头人们的怒火暂且不说,能不能安全北返那都是一个老大的难题。

    原本形势一片大好,摄图率军南下,冒险而击渔阳,未尝没有率先掀起战事赢得先机为整个东路军贵族集团造势的意思在。

    原本摄图就在联络庵逻,催促他迅速南下,二人合作,扩大战果。

    但庵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直搪塞了事,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于是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这局面相被硬生生扭转了过来!

    现在庵逻却首先咬死这都是摄图的过错,摄图纵然城府颇深,但到底是年轻气盛,又怎么经得起这等羞辱?因此一点,心火便腾腾地冒了出来。

    摄图发怒的时候,很有些杀气溢出,庵逻脸色又青又白,变幻不定。随即偏过头,道:

    “你也莫要生气,我最近心火烧得旺,你们那么多兵马南下,只得三万人不到折返,怎能不叫人惊疑?我正待要点兵聚将,召集全军前来援你,不料你先到了……”

    摄图冷冷道:“齐人悍勇,要是我不引军冒万死深入,先将幽燕给搅乱,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里?我忍饥挨饿、踏冰雪越险地,临坚城,扫荡幽州,你在关外舒舒服服抢女人和财货,届时叫大汗知道了,自然知道谁对谁错!”

    庵逻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本待发难,想到摄图的勇力,再想想摄图在军中的威望和地位,心内便如同往快沸的汤里浇了一瓢凉水,再也作声不得。

    真要这里打成烂仗,就算把罪责都推卸到摄图身上,自己也逃不过去。

    不过,再想想南进的时侯摄图不肯配合行事,终归还有三分火气在,于是硬邦邦道:

    “你南征北讨,倒是幸苦了!如今局势艰难,莫非我不知晓?扫一眼就知道。我所部儿郎那么多,人吃马嚼那可是一大笔花销,大军不可能全都赶来顿兵于坚城之下和齐人纠缠,我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将可能拖住我们的钉子给拔掉。这些都是我的部众,仗要怎么打,我说了算!我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你愿意配合便配合,不愿意配合那也由得你,别再对我指手画脚!”

    夜色低垂,乌云在夜空中层层堆积,直压城头。军砦内外,只有寒风呼啸。月亮只冒了一会儿,随即便不见了踪影,这个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燃起了火盆,戍卫此处的军士们都不知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寨栏之上燃动的火光,映照出在空中簌簌飞扬卷落的白雪。

    寨栏上守备森严,往来巡逻的军士衣甲凝霜,扛着长长的槊,来回逡巡。帐内休息的军汉们围着火盆取暖,都没什么人有说话闲谈的心情,只听见各人呵气、搓手、跺脚,指望可以驱除这刺骨的严寒。高颎让亲卫熄了此处的灯火,接着白雪反射的一点微光,探头看向远处。

    两里之外,帐篷又多了不少。有人喊马嘶的声音传来,这样的军马营地,看似散漫,实则戒备森严已极。任谁也别想趁夜而出,偷营劫寨。这些日子突厥人的军力不断增加,看来是要搞出大动作来了,就在白天,一队突厥哨骑拖拽着一群不知从那里掠来的百姓,在寨前喊话劝降。

    这些百姓都是妇孺之辈,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童,大冬天的,被突厥人如同牵牲口一般拖在马后。她们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高颎,军士们看得个个目眦欲裂,但高颎依旧下令紧闭寨门,随即下令射杀他们,弓弩手上来,端着弩对着这批人劈头盖脸地扫射过去。

    五十个弓弩手,射出的羽箭可以盖住一小片草场,突厥人连带着这些妇孺们都在羽箭之下,待弓弩手停下攒射之中,前面的草地早已被乌压压的羽箭覆盖住了,所有人来不及跑,便被射得跟刺猬一般。

    高颎不顾劝阻,亲自拽着马出寨,为惨死的妇孺们收敛尸首,在一个背对着天空的女人怀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小家伙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睡得正香甜。

    他的母前为他挡下了所有的弓箭,高颎轻轻地将他抱起的时候,他恰好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牙床,高颎面无表情,伸出手去逗弄他,他一口咬住,用力嘬了两下,手指当然没有母前的**香甜,小小的婴孩忽然啼哭了起来。

    亲卫们手忙脚乱要去接过他,被高颎阻止了,他摇晃着襁褓,哄着他,随即说道:“找一个奶娘给他,在我的帐篷边上安置好,要暖和。我欠他一个娘,从今往后,我来养他。”

    北朝南朝打了那么多年,北朝和游牧民族也打了那么多年,几百年了,百姓们的记忆总是伴随着血与火,如今他们又迎来了一场浩劫,汉家百姓,在这几百年间,如蝼蚁一般死去的,何止千万?北朝东西分裂,相互对峙,又有一突厥在侧窥伺,不知叫多少人破了家,多少姓灭了种!

    这冬日,太过漫长。这乱世,也太过漫长。真希望这该死的乱世早点结束,早日迎来江山一统、天下大治!高颎立在寨栏之上,寒风扑面而来,连心都是冰寒一片的。

    高颎所部奉高宝宁军令,孤悬在此,北面受阻,暂无南援之力。南边的高延宗所部主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北上。这里的军马都是杂凑而成,不仅有契丹人这个不稳定因素,就是其他军马不少还是在刚刚征调入伍的,虽然边民大多弓马娴熟,但可以托付大局的能战敢战之士仅有八百而已!

    外有强敌,内则忧惧生变。高颎耐下心来,尽量将浮动的军心安定下来,将城防诸事再梳理一遍。几个时辰的忙碌下来。守具战具再一次清点整理,木料用来预备烧滚水熬金汁。城头守军进一步调配,城里城外都重新做出了详细的布置,就连城外密布的鹿砦,都又多做了一批,趁夜埋下去。

    等高颎全都料理完,便将这些老部下召来议事,看还有什么要完善的地方,商议即将到来的战事中的诸般战守之策。如今正值存亡之秋,诸将也不客气,人人都据理力争,大声讨论。

    “干脆将唯一通路也挑挖断了,掘出深濠,再密密栽埋鹿砦,也学王峻埋下铁蒺藜。他们不来则已,一旦要来,我们几面强弓硬弩夹着打,看是他们人多还是我们箭多?”

    “一味把守有什么用?我们这是木头和砖石垒的军砦,比一般的城池尚且矮了一截,防御力就更不用说了,突厥人来打我们,就在于我们威胁了他们的后背!他们肯定不惜一切先吃掉我们,我们的粮草虽然充裕,但长久下来……若只是困守,就没有不破的道理!”

    “唉,真是憋气,这鸟地方,进不得退不得,真不知该怎生是好!都督明明定计,要主动出击,却没有动作,先遣我等来此作甚?难不成是遣我们过来送死?”

    “契丹人非我族类,岂甘愿效死?就是其余千余战卒,也多是新募,眼下重兵围困,自然是人心浮动。外有强敌,内心浮动,这处地界要守住,难!”

    “一味防御虽然是下策,但如今的这种局面,我们也只能拿行此下策了,”高颎敲定了核心内容,“前面的讨论我们揭过,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如何振奋军心,如何才能将这里给守住!内部若有人生乱该如何?钱粮兵械士卒的调拨,这些,我们都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一个章程出来!”

    诸将议论纷纷,先还是说着寨防事宜,最后就转向了军中已经开始的内患。七嘴八舌,全都围着高颎打转。凭城死守,外凭坚城,内恃人心。缺一不可。多少坚城要塞,就是因为内乱而轻易告破。只要有内顾之忧,这一场仗无论如何也打不好!

    这些粗坯常年在军伍之中厮混,虽说肚里没有什么墨水,但经验却着实不小,三个臭裨将还真就能做诸葛亮使,至将要天明的时分,总算是整理完了所有的章程。高颎命人抄录好,一条条下发下去,从今日起,全军上下进入最危急的备战状态!

    高颎刚刚商议完,正打算遣散诸将官,休息个把时辰。忽然听到左侧的悬崖背后,有老鸦的嘶叫声传来,高颎心下一动,出了帐,北风凄惨,乌鸦盘旋在低空,叫声叫人毛骨悚然。

    高颎举目望过去,怔愣道:“这可真是怪了,都到后半夜了,怎么还有乌鸦?”

    “这乌鸦是从那边的悬崖飞过来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们。”

    “那悬崖峭壁的,猴子都爬不过去,怎么会有东西?”

    高颎顿时心生警觉,指着副将,下令道:“你亲自去一趟,叫那边的寨子里的人,小心提防,给我密切注意那边悬崖上的动静!”

第三百零二章行路难(二)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摄图看着眼前的景致,几乎都是悬崖峭壁,唯有这面坡稍缓。

    摄图朝坡上走了几步,俯下身子观察,但见坚硬的积雪已经被杂乱的靴印踩烂,岩石缝隙重的积水成了冰,踩在上面都打着滑,摄图黑着脸对庵逻说:“不行,根本攀不上去。”

    不说别的,就提眼前这个挡路的山岩,这块岩石宽约十数丈,且向前突出两三丈远,仿佛是一道帽檐儿。不要说是人,就是猴子也难以翻越。

    矮胖的庵逻骑在马上,根本不下来,对着摄图撇撇嘴道:“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也不行。瞧好了!”

    庵逻一声轻斥,许多穿着比突厥人还野蛮的武士冲上了悬崖,准备攀爬。

    摄图看清了他们的眉目,个个都是十分矮壮的身材,眼距狭窄脸蛋呈椭圆形,有几个脑后还垂着小辫子,看起来十分彪悍。

    “靺鞨人?”摄图登时就明白了庵逻布置的底气何在,这些半渔猎半游牧民族的生存环境十分艰难,与天争与地争与野兽相争才能博出一个活路,故而练就了许多的生存技能。突厥人肯定爬不上这个悬崖,但靺鞨人便不一定了,他们更为矫健凶悍更有韧劲,说不定可以爬上去。

    “还有一些室韦人……”庵逻得意地挑挑眉,说道:“高纬收编了粟末部,安车骨部落便带着其他的部族投靠了我,这些都是他们主动送上来的敢战之士。我父汗大笔一挥,这些人就统统成了我的麾下,现在我帐下的奴隶超过了一万!”

    面对庵逻这拙劣的挑衅,摄图挑了挑眉,笑而不语。说话间,这些靺鞨人和室韦人便迅速攀上了岩石,从一个较为平缓的地方向上攀爬。岩石缝里的有一些冰,稍一不慎就会摔个粉身碎骨,但他们毕竟是在险恶的环境里苦熬出来的,每个人脚下都缠着防滑的草绳,手里捏着钩挠。

    一人先到了半山处,这里攀爬的难度便陡然高了许多,崖壁是几乎向前倾的,他俯身摸了摸路面,立刻探到几块突出的岩石,用手使劲扯动了几下,几乎是纹丝不动。

    他将钩挠抓在上面,朝后面的人做了做手势,而后接着这里为中转枢纽,朝着崖壁的边缘摆去,剩下的人便跟在他后面,有样学样。底下的这些突厥人几乎都看傻了,正在庵逻洋洋得意之际,两个人从崖壁上坠下来,立时便被摔死在庵逻面前。

    庵逻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头人急忙解释道:

    “山风太大,岩石的裂缝里面也有冰,他们等于是顶着风踩着冰上去的,一个不注意,很容易就会栽下来摔死……更何况……”

    他支支吾吾地说:“您吩咐我们背着柴薪上去,难度一下就增加了好多,要爬上去就更难了,您看是不是叫他们将柴薪都扔下来再说。”

    “不成,我要的就是你们爬上去,给我把柴点着了,扔到汉狗们的老窝里去!来一个火烧联营!你们把柴薪都扔了,我还要你们上去干嘛?”

    头人瞬间便皱起了脸,这里全是猿猴难攀的悬崖峭壁,越过悬崖,可以看见齐人的军营,营前营侧都有河流,齐人龟缩在此,军营呈品字形布置,顺风点火,可以让他们的军营着火烧起来,就他看来,这个主意能不能成功就暂且不去说它了,爬上去得要死不少人啊!

    正在他满心失望之际,一旁的摄图说:

    “本身人的重量就不小了,这悬崖如此难爬,还要带上一捆柴薪?他们不是带了绳索吗?叫他们先将柴薪扔下来,等上去之后,再将绳子抛下来,我们一捆一捆给他们送上去就成!”

    庵逻黑着脸,感觉自己在摄图面前就像一个蠢货。不过他们突厥人的争斗相对直来直去,没有为反对而反对这一说,在摄图发话之后,也就默许了。头人在下面喊话,叫他们将柴薪都扔下来,减负之后他们的攀爬速度明显有了一点提升。

    通过摸索和过去攀岩的经验,他们用手抚摸着嶙峋的峭壁,顺着岩石的裂缝侧向移动,这条裂缝向他们左手的方向倾斜……他们挪动的地方陡到没有任何一块地方可以搁下一只完整的脚,他们只能一步步试探着把脚搁在稍稍凸起的石棱上……就这样,一步步艰难地往上爬……

    一众贵族们看着这一幕,纷纷赞赏有加,庵逻用马鞭指指那靺鞨头人的胸口,说道:“你们都是勇敢的战士,我会向大汗禀报,记录你们的功劳,战后,我们将给予你们丰厚的赏赐!”

    头人大喜过望,急忙向着庵逻和佗钵可汗表着忠心。

    当一切准备妥当,天色也就开始放亮了。此时漫天的飞雪已经停止,而北风呼啸着扑来,一阵猛过一阵。顺风,正是采取火攻的好时候。

    庵逻叫下属下去开始准备,黑压压的突厥狼骑开始移动,准备去佯攻齐军大营,也许是受了寒风的刺激,战马群竟然都刨着蹄子,咴儿咴儿长啸起来。听到马的嘶叫声,侧面寨栏处的齐军立即鸣锣报警,接着擂响战鼓,顷刻间,惊叫声、怒骂声、兵甲碰撞之声、闹闹哄哄的集合声次第传来……

    齐军的防御次序有条不紊,盾兵、弓弩手、刀斧手、使槊手相互配合,滚石、檑木也全数备好,在两侧营门,还藏着数百骑兵,一俟突厥人败退,便立即追击砍杀!突厥人则不需要如此精密的展布,他们只需要靠人数优势,黑压压的一大片撵上来就是了!

    “可怜了这些奴隶,好不容易攒了一点,这些全都要交代在这里了。”庵逻看着被驱赶到最前面,即将做为炮灰冲阵的奴隶,小肚腩都心疼的一抖一抖的。

    摄图看他一眼,说道:“打败了高宝宁、高延宗,你没了多少奴隶就都可以抢回来,用不着那么心疼。反正到最后大汗一定会给你补齐的,说不定还更多。”

    当敢死队全部登上崖顶后,清点了一下人数,有八个人在攀爬过程之中坠崖而死,剩下的还有二十七人,点完数之后,他们各自找了避风的地方隐藏歇息待命。剩下几个人将绳子绑在一起,让下面的人将中途扔下去的柴薪一捆捆提上来。

    经过大半夜的攀爬,就算是靺鞨人这种野兽一样的体格也感到了疲累,行进过程中还不觉得,如今一停下来,顿觉四肢酸软,周身酸痛,往地上一坐,倦意便渐渐涌上来。不过他们知道现在还不能睡,他们躲在几块岩石后,朝齐军军营俯瞰下去。

    无论是左前方的寨栏、拒马还是正对面的箭楼,无不门窗紧闭,连接各寨的通道也空无一人,齐军都被突厥人的佯攻给吸引了过去,他们目测了一下距离,弩箭是够不着的,得要他们靺鞨人喜欢用的长梢弓才行,但是攀爬过程实在太过艰险,因此就没有带过来。

    一个靺鞨人用胳膊肘顶了顶同伴的腰侧:“你看,哨探有几个?”

    “没有,全都走了……”同伴眯着小眼睛,龇着一口黄牙,目光跟老鹰一样锐利。

    “确定?”

    “刚才还有两个,一个在寨栏上,另一个在箭楼上。可能是突厥人的攻势很凶猛,所以把他们都吸引过去了。”

    “唔,好,我们等一下沿着坡滑下去,到处都点一把火再走。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完全可以从容退下去,这个时候顺风,后面的火可以一路烧到前营,到那个时候,哈哈……”

    这些人一手抱薪、一手持斧,悄悄地摸了下去,尽管这里地势要比爬过来的时候更加轻松安全一些,但他们依旧不敢大意。

    这种环境下,上无依附,下临无底,何况又是在冰坂上,哪怕有万分之一的不慎,他们都会粉身碎骨!所有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尽量把身体的重心往前挪,这样可以避免在下去的过程之中一个没站稳栽下去,按照老规矩,依旧是那个最擅长攀爬的人在前面先摸出一条路来,其余人跟着就是。

    一寸又一寸,一点又一点,他们腾挪的十分艰难,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前面那人终于到了底下,又是疲惫又是兴奋,朝着后面的人疯狂挥手。一群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忽然,一支箭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将那人瞬间射杀当场!随即,一群齐军从两侧的灌木之中呼啦啦涌了出来,端着弓弩在下方排好阵势,朝着已经不远了的靺鞨人攒射过去。其余人见到同伴被突然射杀,个个都惊目瞪口呆,当下扔了柴薪纷纷往回跑,可那里还来得及!

    他们悬在此处,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一块大一点的岩石做挡箭牌都寻不到,只得将后背给暴露齐人,全都给齐人的弓弩手当成了活靶子,一个个射杀在崖壁之上,场面一度十分血腥,惨不忍睹!

第三百零三章行路难(完)

    且说庵逻奇袭之计失败,突厥人大动干戈数日无果,庵逻大怒,连日都将底下的头人寻来呵斥,弄得属下都颇有怨言。

    摄图估算着时日,提醒庵逻该撤军了,不料又遭到了庵逻的拒绝。

    “不许撤,在拿下这个军砦之前,一人一马都休想撤!”庵逻有些上火地对摄图说:“我父汗他可盯着这里呢,要是我们没有一点斩获回去,领地、奴隶和牛羊都会被收回的!摄图……再等一天,不,两天,两天之内,我一定能攻破这个寨子!”

    摄图何尝不知道?以佗钵可汗好大喜功的性格,他二人此战若胜自然皆大欢喜,此战若败,恐怕会招来严厉的惩处,身为阿史那家族的子孙,不可以没有奴隶和牛羊,这些都是象征着他们权势的基础!可若是不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肃然道:

    “我们再不撤便来不及了,我们又小看了中原人物。高宝宁命他深入突进,分明就是想让他把我们拖死在这里,给他争取时间。我们万万不能上了他的当,在他计谋还没得逞之前,就要赶紧先撤才是上策!”

    “不行,对面的那些齐人,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我们突厥勇士再冲几回,一准能叫他们吹灯拔蜡!”

    “这是攻坚战,又不是野战,不是排开阵势冲上去便能成的!如此狭小的通路,埋了那么多拒马,两侧又有弓箭手,这是一个险地,放在平时我们可以围困他们到粮草用尽再说,现在我们没有这个时间了!不跑,马上就会变得跟玷厥叔叔一样,成为俘虏!”

    “……”庵逻铁了心肠,存心要打。

    摄图拗不过他,说:

    “你这般分不清好赖,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免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我们兵分二路,你接着打,我就不陪你一起了!”

    说罢,怒气冲冲出门而去,径自点满了麾下狼骑,趁夜北返去了。摄图脱离东路军的动静很大,东路军上上下下一片哗然,各种谣言说法四起,军心开始动摇。庵逻此刻已经是骑虎难下,不打不行了,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对齐军展开了更加凶猛的攻势!

    高颎这些日子过得十分糟心,虽然破解掉了突厥人的险恶的用心,但是连日苦战下来,齐军损失不小,减员极大!突厥人那边不安宁,高颎同样忧心不已,有时候半夜还会从睡梦之中惊醒。一晚上反反复复得睡上三四次觉,天还没亮,便又招来了几个下属:

    下属们被高颎召唤,赶紧披挂,抬脚出门朝箭楼上瞭望,只见刺史伫立在栏杆之前,看着远处平地,默不作声,突厥人同样起得很早,大部队尽数前来,但见前方旌旗猎猎,近万名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排着乱糟糟的队列,威风凛凛,乌云一般铺开在方圆数里的地面上。

    高颎见下属们谨慎的样子,便指着城外的军队问:“你们说,这城外的突厥人有多少?”

    这个是一个送分题,下属们面面相觑,答道:“应该不少于一万骑兵。”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

    “出征的时候是三千,如今不到一千,大部分都是我们平州带出来的老兵,骑卒已经损失殆尽,连带哨骑探马在内,不到三十人。”

    “还有一战之力否?”

    “有!”下属们说道:“连场硬仗打下来,新兵变老兵,几乎人人都有披甲攻坚的能力,只一点,那些契丹人、奚人,貌似情绪不太稳定,这几场攻防苦战,他们都当成主力弓箭手来使,反冲锋的时候也冲在最前面,损耗比汉卒要大得多,现在已经……颇有怨言……”

    “有怨言?”高颎摸着唇边胡子,几日没修整,他的胡子长得老长了,“先在功劳簿上重重地给他们记上,再把他们编制打乱,分散到各队中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他们的头人,先……”

    他背对着士兵们,悄悄做了一个杀的手势,下属们自然心领神会。

    “不是我薄情寡义,这个时候容不得半点差错,没了头人,我就是他们的主心骨,要重新收拾人心,不算困难。不过当务之急,我们先把这一关给过了!”

    “三天时间,我们再拖延三天时间,很快就可以获救!”

    副将觉得听懂了高颎的话,于是试探问道:“刺史,要不,末将先去弄一面白旗来,先诈降试试看?好歹能拖延个一两日。”

    “蠢话!诈降?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诈降,士兵都会觉得便是降了也未为不可。我们本就处于劣势,人心一旦散了,就再也竖不起来了!”

    “刺史不肯诈降,那咱们开始传令击鼓,准备步卒披甲冲阵,好歹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能拖个一日两日。”

    “更是蠢话!”

    “那……刺史是个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高颎瞥了压来的突厥狼骑一眼,说道:“守着吧。”

    “当兵的,包括各级将帅,统统披上两层甲,带好弓弩,随我杀敌!”

    庵逻率领的先遣部队已抵达门外。隔着二三十里地,只花了半个多时辰就赶到,不可谓不迅捷。守城的齐军见一大队骑兵从北边驰突而来,纷纷先寻找掩体,拉满弓箭,并没有产生大敌当前的恐慌。

    离门大约还有两箭地远,庵逻命令部队停止前进。疾行的骑兵们迅速列队,雁翼形的战阵顿时铺展在护城河外的冻土地上。庵逻眯着眼睛看了看高耸的军砦,朝着身边人示意了一下,立刻便有人冲上前去,用着磕磕绊绊的汉话和鲜卑话轮番劝降。

    守门的不甚耐烦,直接一箭将他射死,便再无人敢上去聒噪。庵逻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快气疯了,不过也成习惯了,他向后一招手,黑压压的人头压上去……高颎瞪大眼睛,大声鼓舞士气,箭簇如同瓢泼大雨一般从营前洒下!新一轮的攻防战开始!

    庵逻正观战,坐等齐军溃败之际,一骑突然飞奔而来,滚落马下:“十里外发现了齐军的旗帜!齐人来了!”

    庵逻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随即,一把揪住他的脖子提上前来:“你可曾看清楚了?休要唬我!”

    “奴才怎敢瞒报,黑底银龙旗,齐国禁军无疑!”

    原本十分淡定的贵族们一时骇然,却是瞬间寂静无声。一切都仿佛失去了声音,天地间一片寂静,齐军的军砦下方烟尘滚滚,数百甲士在上面弯弓攒射,且战且退,喊杀声也渐渐逼近,看上去突厥人却是占据了上风,有望在天黑之前拿下齐军三座营寨之中的一座。

    不过没有人会去想这些了,背后已经湿透的庵逻茫然去看身前战场更远方位置,却还是只觉得一团乱麻,什么都弄不清楚,继续瘫坐在马背上。身边人倒是七嘴八舌了起来,“少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此处不利于我军野战,齐人甲骑我军腹背受敌,还是先撤为妙!”

    而就在这时,战场的最东端,如雷鸣一般的轰隆忽然传来,庵逻愕然抬头,一支裹着黑甲的骑兵从远处冲过来,瞬间便凿进了突厥阵中!他们挥舞着长刀马槊,要从突厥人的大阵之中撕开一条通道来,连日苦战僵持,突厥人的士气早就懈了,已经没有半点战意,方才攻势凶猛,也不过是想着早晚必破齐营的心态罢了,如今骤然看见又一支生猛的铁骑冲来,那里还会有什么战意?且齐军不止那么一点,在他们背后,烟尘滚滚,不定还有多少人呢!仅仅只是一个冲锋,突厥军大乱,纷纷丢盔弃甲朝后涌去,人挤人人踩人,死伤无数!

    眼看着这已经成了定局的大败局,庵逻再不敢犹豫,也顾不上继续端着少主的架子,而是奋力嘶吼下令:“撤!快走!”说罢便带头先走,一众贵族狼狈跟在后面,生怕跑得慢了叫齐人追来从背后宰上一刀!

    眼见大军忽然崩溃,好不容易冲上寨兰的突厥人都傻眼了,也不顾高度,慌不迭从高处滚落,而后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齐军欢呼雀跃,高颎呆呆地站着,心里暗忖道:“高宝宁怎么动作那么快,不是说好了三天之后吗?”他立即定了定神,先不开呢寨门,观望一会儿再说。

    乱军之中,有一举着旗的、十分魁梧的骑兵踏马而来,眼看离门城楼只剩下一箭之地,只见他迅疾从马鞍右后侧取下一张三尺长的角弓,同时又伸出左手从身后的箭囊里拔出一支早已备好的羽箭。

    也不等战马停好,他就把箭搭在弦上,拉满了弓朝城楼射去,只听“嗖”的一声,箭如闪电,射中门楼处最高的那个寨栏上。然后拨转马头,十余个骑士仍然跟在他的身后,返回到部队前头,追杀突厥人去了……

    一名兵士从木柱上拔下那将官射来的箭,见箭杆上绑着一封信,便取下来递给闻讯赶来的副将。副将不敢怠慢,连忙小跑到高颎跟前,连箭带信双手呈上。高颎沉吟了一会儿,从箭杆上取下信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写满字的布条:

    “教高颎高刺史知晓,晋阳副都督、安德王延宗率军伐突厥,不日将抵达此处,勿忧!”

    语气轻松的很嘛。丝毫看不出这位大王对于他的安危有什么担心的地方……

    高颎收了书信,而后看着跟牛羊一样被追着漫山遍野跑的突厥人,心中一阵无语,合着把老子压着打了那么久的原来就是那么些玩意儿?

第三百零四章无非求碗热汤喝

    当摄图见到屁滚尿流跑来的庵逻之时,整个人都是发木的,听说他被齐军打败,高延宗北上了,摄图半晌没有说话,沉默的可怕。随后用吃人的目光盯着这些败军之将:

    “前天我便告诉过你们,要小心翼翼……小心翼翼!高颎防守措施严密。不说别的,就是寨前那些拒马,清除干净,少说也得一天时间,他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诱饵,没必要和他死磕,”摄图的手狠狠陷在狼皮褥子里,这是他压抑着极大愤怒的表现,“前面就是高宝宁,带着你们,我们都跑不掉。”

    却说大帐之中的贵族们,别看平常颐指气使威风八面,这会儿听说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一个个惊呆得就像木头人似的,有那么两三个人本想拍案而起,可又自觉无法带着麾下独自求存,于是只得忍气吞声,窝在座位上不敢随便动弹。到得今日这一步,那里还有什么心气可言?

    摄图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悲凉。虽然突厥人的狼旗还没有倒,但是人心已经散了,昔日跟随阿史那的金狼旗四处征伐的勇士们不见了,变成了连顶一句嘴都不敢的懦夫,要换成之前,早就梗着脖子要翻脸了,而现在他们一个个温顺得跟绵羊一样……

    他们被打怕了,知道只有摄图有这个能力带着他们活下去。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庵逻打破沉默,他对摄图说:

    “我们接连战败,士气低迷已极点,我们的战士在面对齐军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了拿起弓箭的勇气,这是我的过错,我愿意在大汗面前承担下所有罪责。

    “从现在开始,所有的狼骑都归你调遣,但你答应我一点,一定要尽力保全他们。我们突厥,禁不起这么多人命的损失!”

    庵逻喟然长叹,开口说道:“咱们突厥,本是柔然人帐下匠户,先祖不忿被柔然奴役,怒而兴兵反抗。我突厥自南北东西何止万里?兵强马壮,诸部咸服。连北朝都要向我们屈服。然而,天意不可窥测,谁又能料到,向来温顺得像一只绵羊的南朝,竟然能把我们逼到这一步。”

    说到这里,庵逻猛烈地呛咳起来。一人给他端上一碗热奶茶,他摇摇头,将手捏成拳头晃了晃。继续说道:“这是我无能,我认了!但我们突厥的这些好儿郎不能都折损在这里,不然……摄图,你和我都将是罪人,我知道带上这些蠢货让你脱离的难度增大了许多,但是他们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不跟着你,他们会被齐人像宰羊一样杀掉!”

    “看来战事上面的接连受挫,不但磨灭了庵逻的骄傲,也让他认清了自己,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摄图暗暗思量,但不管怎么样,庵逻如今的这番表现,倒是让摄图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

    大雪方停,将小城装饰得如同仙宫玉宇一般,街道两边的房檐下有一群乞丐缩在那里取暖。高纬披着裘衣带着貂帽,慢悠悠走在大街上,身后跟着唐邕、王琳、傅伏三人,都穿着便装,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再往后,是十几个家奴模样的侍卫,虽然装束普通,却自有贵气,在雁门这处荒僻之地有些扎眼。

    高纬挨个在乞丐的碗里面都扔了几枚铜板,边走边叹气说:“这里跟邺城和晋阳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了,朕偶尔也出过宫,自忖是晓得民间疾苦的,以为天下被朕治理的还算有模有样,倒了这里才知道,朕还是差得远呐……不说放眼天下,就是在朕眼皮底下,忍饥挨饿的人还是那么多。”

    说道这里,他又冷哼一声:“也不知道这些地方官都是怎么办事的。”

    唐邕眼皮一跳,连忙道:“陛下仁慈,不过臣以为这不能怪地方官僚佐吏,早在之前厘定户籍之时,各地刺史就已经在搜罗这类人,划了良田供他们开垦,但有些乞儿实在懒惰,将地换了几个钱出去很快又吃喝嫖赌花销一空,只得又来做乞儿,他们做乞儿也是咎由自取。”

    王琳呵呵一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甘堕落的人总是不少,往往就有许多人,好吃懒做,不思上进,这等人是教化不了,留着也没用,合该统统捉起来发往边疆充军才对。”

    高纬瞥了他们一眼,指着身后的乞丐们,说道:“耕者有其田,老弱有其养,自然再好不过,若真能如此,谁愿雪天流落于房檐下乞食?你们看待穷困之人,觉得穷是因为他们懒,当真穷是因为懒吗?我看未必,谁不想过上富足的日子?平日里能果腹,天凉了有能力添置衣裳,老婆孩子暖被窝,岂不是美事一桩?造成百姓困苦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战乱、比如天灾、比如朝廷横征暴敛,官僚豪绅巧取豪夺等等等等……”

    唐邕等人瞬间收声,高纬偏过头去,说:“百姓的要求很简单,无非就是天冷的时候求碗热汤喝,你们做为父母官,看到百姓穷困,第一时间想到的应该是他们为何穷困,是不是遭遇了天灾抑或**,是不是有人欺压他们,什么导致了他们的穷困,如何解决他们的穷困,而不是第一时间便下论断,说他们穷是因为懒……这不对。”

    唐邕等人自然又只能唯唯称是。高纬也不想多讲什么,走走停停,四处看看,偶尔在某个小摊下停下来,询问此时的物价之类的事情,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小巷内,大雪方停,巷子里的雪才扫过堆在巷口,小棚子边上,一角旗子无精打采地耷拉在那里,也看不清字,却是一个卖蒸胡和羊肉汤的摊子。

    很简陋,但倒还算干净,食客不少,一个老妇人将小孙子抱在膝上,守着几锅灶,大铁锅里头传出白腾腾的雾气和香味来,香的很,是羊肉汤。高纬等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日,早已是又饿又冷,只想来碗热腾腾的汤水去去寒气,于是毫不犹豫占了一桌,笑道:“店家,一人四个蒸胡,再每人来一大碗熬够火候的羊肉汤!多撒些蜀椒,要是有现成的蒜泥和韭花酱也来一碟!”

    老夫人抬头点了点人数,发现这一群人足有二十多人,这可是大生意!她的脸上骤然绽开了笑容,把小孙子放下,局促地说:“要汤和蒸胡应有尽有,不过……不过没有那么多座儿。”眼前这少年郎一看就是贵公子出身,她如何敢得罪,当下是万分的小心翼翼。

    “多腾几个座来,我们东家可是……”唐邕刚欲提点些什么,却被高纬一个眼神阻止。

    王琳一看便知道陛下是不愿意为难这个老夫人,于是说道:“无妨,我们这些人可以站着吃。”

    老妇人喜得眉开眼笑:“好好,客人们稍等!”说罢便动作娴熟地揭开大锅,呈上来。奶白色浓稠的羊肉汤里洒着青翠细碎的胡荽和小葱,喷香扑鼻,又有一托盘的金黄色酥脆的蒸胡上来,上边撒着焦香的芝麻,看着就香,闻起来更香,手艺确实好。

    三个大臣和侍卫们被皇帝拉出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吃了半天冷风,早已是饥肠辘辘,一闻到这香味,个个都两眼放光,然后也不讲究仪态,就像个普普通通来用早点的百姓一般拿起饼子就大口就着羊汤吃起来,侍卫们吃得最迅速,狼吞虎咽完,便又开始戒备,倒是叫周围的人讶异不已。

    不过还好也只是讶异而已,高纬先喝了热汤,浑身上下渐渐暖意融融,看着老妇人还在锅灶边上忙碌,随口问了一句:“店家,你这里怎么就一个孩子,你儿女那儿去了?”

第三百零五章打出一个天下太平

    冬日的正午,温吞吞和水煮蛋一般的太阳悬在天上,怎么也辐不出热来,有时被薄薄的云层遮掩。

    随着冷风摇摆着的旗子依旧耷拉在那里,高纬没有料到老妇人如何回答,毕竟他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这样的天气出来摆摊做生意,不容易,怎么只见到一个小孩子,你的儿女那儿去了?”

    老妇人忽然怔住了,强自支撑着脸上的笑意,其间透出无限的酸楚来。高纬也怔住了,察觉到踩着人家心痛的地方了,于是强笑道:“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你不必当真。”

    在上位久了,即便拉下这个架子来,还是有一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感觉。高纬暗暗自责,刚想再解释些什么,赔个礼道个歉啥的。老妇人忽然道:“客人汤饮尽了,还要添一碗吗?”也算是给了高纬一个台阶下,高纬点头说“劳烦了”,这厢高纬一口口喝着,老妇人自顾自的说:

    “原本我这个年纪不该出来忙活,但不出来没有办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不然我的小孙孙就得跟着过苦日子了。”老妇人说:“我家老头子和两个儿子都是当兵的,老头子大我十几岁,我刚嫁给他没几年,他就跟窦泰大将军死在小关了,留下两儿一女,老大十几岁的时候就打仗死了,还有一个老二,好不容易娶上媳妇,刚有了孩子,朝廷就遣大将军发兵打周国,他被将主带着一同去,武平二年冬天,死在了河东……”

    “老二死后没多久,媳妇挨不得这苦日子,扔下孩子改嫁。老婆子我万般无奈,只得来投奔远嫁雁门的女儿,来之后却找不着人,诸般打听之下,才晓得他们搬走了,不知道到那里去了。好在老二战死后朝廷给发了抚恤,我拿去购置了间宅子和几亩地,平日种种地,冬天把羊宰了,搭个小棚子,出来卖手艺,日子倒还算过得去……”

    那个小孩子抱着一张饼在啃,唇上耷拉着鼻涕,察觉到奶奶看着他,也仰起头,咯咯咯笑个不停。高纬默不作声,心口堵得厉害,方才觉得十分香甜的美味此刻嚼着也不是滋味了。

    说起来,这家人的悲剧也有一部分是因他而起,他为了贯彻对周国的战略压迫,不知道抽了多少国力,征调了多少士兵,几年的东征西讨下来,固然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但损失同样不可避免。为了成就他高纬的大业,却不知教多少人家破人亡,如老妇人这般的还不知有多少!

    高纬一时怅然,几次张开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后才道:

    “朕……我听说皇帝分明下令过,四十五岁以上不必从军、十五岁以下不必从军、为家中独子的也不必从军,你们家老二虽然不是独子,可也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木了,也符合不从军的条件,为什么这样还被征调走了?”

    “……兵户那里由得了自己?一切但听凭将主们的便是,将主让人跟着打仗,谁敢不听、谁敢不去?”老妇人终于禁受不住,掩面哀哀哭泣起来:

    “我家老大还只有十三岁,不也是将主一句话就拉到了战场上,个头还没马高,就让他拿着长枪大刀往死人堆里冲,后来他的袍泽就给抬回一个尸体来,脑袋都被人砍了!”

    老妇人抹着泪,可浑浊的泪珠子还是不住往下掉,“我天天盼着他们平安回来,结果一个平安回来的都没有!我真是怕了,怕将来我家虎头也被人拉去上战场,所以才离了晋阳,跑到雁门来,就是不想他当兵,不当兵了,再也不当兵了……”

    “你们家是六坊的?”

    “正是……”

    “……”几个大臣见皇帝木在那里,面前的汤放凉都再也未喝过一口,知道老妇人这番话是触动了皇帝的伤心事,王琳平日里为人八面玲珑,倒了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唐邕到底在文官队伍里混的,揣摩一番之后,便出来打圆场道:

    “店家的羊肉汤和蒸饼极是正宗啊,你这里客人不少,我看用不着多久,你就可以开一间大店面了,做大做强,将来把手艺传给你的小孙儿,再也不用担心他挨饿受穷,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想起小孙子的未来,老妇人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摸着他的脑勺说道:“哪有这么容易,这地界,平日里可清冷的很,不过就是北边朝廷和突厥人打起来了,北边的人都往南边跑,生意这才好上许多。”

    打仗反而让她生意好了许多。

    唐邕一怔,忽然失笑道:“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啦,我看你的孙儿是个好养活的孩子。”

    “孩子挺好,只是不知道老婆子能不能活到他长大的一天……”

    “欸,你养过几个孩子了,这还不知道吗?孩子能吃能睡,长得就快,昨天你看他还是一个小豆丁,眨眼间他就跟鼓皮球一样蹿了起来。十几年光阴,也就一眨眼的事情!你身体那么硬朗,别说看他长大,就是抱上重孙都绰绰有余!”

    人总是喜欢画大饼,好在艰难的时刻给自己坚持下去的动力。尽管抱重孙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但老妇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憧憬起来,自然也就不去提那些伤心的往事了。

    高纬看着那孩子,也想起自己那可能还在他娘亲怀里吐泡泡的小彘儿。那个爷娘不疼儿?只要是一个正常人,他心里越脏、过得越累,越是满心沧桑,越是饱经风霜,便越喜欢孩子,莫能例外。因为孩子可以触动他们心里最纯真美好的一面,看着他快快乐乐的长大,会觉得自己也被幸福包裹着。

    高纬坐了一会儿,将放凉的汤一饮而尽,付了钱便走,沉默着,一言不发。三个大臣互相对视一眼,最后傅伏上前劝道:“陛下着眼处乃是千秋大业,在这个过程之中总会有伤亡,陛下如果每一个都去关心、都去哀恸,何时才能成就江山一统的伟业?陛下不宜忧伤过度……”

    “大鹏展翅八万里,它看不到地上的蝼蚁……”高纬说:“战争这种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只应该发生在话本和诗赋之中,枭雄的所谓千秋霸业都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白骨之上,我们高居庙堂之上的人接触不到它,才会觉得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蝼蚁和平民,永远不会觉得这无穷无尽的杀戮有何可称颂的地方。”

    “但不打行吗?朕若不打,这无穷无尽的战乱,无穷无尽的杀戮,就会永永远远降临在这河山的每一处角落!南北对立,胡汉对立,长久下去,岂能有一日安宁?何时才能得来真正的天下太平?”

    冷冷的风中,高纬的话语低沉,却斩钉截铁。

    “求不来一个天下太平,那朕便自己打出一个天下太平。”

    天上又飘飘荡荡地下起了雪,无穷无尽的雪,一如这几百年来的乱世一般,永无止歇。皇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隐痛和悲哀,不是为自己,是为这天下苍生……漫天飞雪,渐渐落下,染白他的乌黑的鬓发。然而他的身躯是那样挺拔,坚强着,纹丝不动。

第三百零六章群虎噬狼

    阴山南麓,河流已经封冻,扫开冰面的积雪,可以看到水在冰面下缓缓流动。

    “雪快停了,要不了多久,突厥人就要发起总攻了。”左相拍了拍手掌,身上裹着的铁甲哐哐作响,雪沫子簌簌而落。这个鬼天气,甲骑和一干重甲步卒都不得不在外面先套上皮甲,再将铁甲给套进去,整个人胖大了几圈,灵活性大大受到了限制,但终归是要更加安全一点。

    老将跟年轻将领的区别不仅仅是经验,活到慕容俨这个岁数了,除非是降陆腾那样被逼到了绝路,不然不会轻易做什么冒险的事情。每次战前,慕容俨总会将情况估计得糟糕一些,这样才有从容周转的余地,可要是换成年轻一点的将军,他们渴望获得更大的军功,也就会干脆得多,这样才不会错失每一个机会。

    皇帝肯定更愿意用稳重的哪一个,所以传统的什么论资排辈的说法,也并非是出于迂腐,还真有一定道理在内。“小子,你看看对岸有多少人。”慕容俨舍了马,徒步爬到山包的顶上,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灰色毡帐,然后扬了扬手里的马鞭,对身边的段德操说道。

    对面到处都是毡帐,看得人眼花,最显眼的当然是中军那面白色狼旗,其他所有的旗帜都围绕着它,犹如众星捧月一般。段德操矮下腰身,偷偷向前又走了几十步,躲在一棵白杨树后面,仔细清点估计了一下,然后回来禀报道:“那些附庸我没有清点,只点了突厥人的,突厥人至少两万,其余铁勒之类的部落附庸算在一起,估计五六万。”

    “这面旗子很眼熟,”慕容俨扬鞭指着那杆旗,说道:“小子,教你认清楚,这是突厥人真正的精锐宫帐军,咱们前面打的那些个都不算,对着这些家伙,才算是真正开荤了!他们可不简单,战力强劲,不是随便打打就能击退的。以老夫来看,起码有一万披甲的狼骑。说明佗钵就在后面!”

    “拉开架势打,我们似乎并不占优。”段德操忧心忡忡地向后看去,裹着重甲的骑兵共有一百多人。要不是大雪够厚,而且带的人少,掩盖住了马蹄声,说不定对方已经冲过来了,几万打一百,左相带的这点人毫无胜算,毕竟对面是突厥人真正的王牌部队……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有咴儿咴儿的马嘶声传来,几个突厥探马发现了他们,一路吆喝着朝大营的方向狂奔,两队突厥人的探马从左右两翼切出,朝着这边包围过来。

    “呦呵,动作还挺快!”慕容俨花白的眉毛一抖,丝毫没有被抓住的紧迫感,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追过来,从他们骑马的姿势可以判断出这帮人战力几何。他不急,段德操却是急了,连忙建议道,“左相还是带人先走吧,卑职来殿后,以防万一!”

    “放心,还有退走的时间。”慕容俨依旧是那副拖沓的调子,随即,乌压压的骑兵从突厥大营之中蹿出来,一片人山人海,看着不得有五千人上下!段德操满脸黑线,慕容俨却道:“我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他们知道我有多少人吗?我这一百骑,可能只是一百骑,也可能是一支万骑的先锋。我料他们不会追得太紧。”

    慕容俨笑了一声,跨上战马,一百甲骑排着错乱却有序的队列从这处山包离开,过河而去。段德操看了看河面的冰,说道:“我们应该把冰面凿破,让他们渡不了河。”

    慕容俨却道:“不必多此一举,冰面那么厚,怕你还没有凿动,人家就已经冲过来了。先前我说过,突厥人不知道我们的意图,不敢咬得太死。你一凿冰,他们立刻便会知道我们实力不足,心虚,马上就会渡河,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凶险!”

    段德操半信半疑,在左相的命令之下,渡河之后的齐军反而放缓了速度,做出一副逡巡引诱的样子。这就好比一头肥羊就在河对岸,突厥人挠心挠肺想要吃下它,原以为对方看到他们会玩命逃窜,却发现人家看到了他们也不跑,还在那儿淡定地嚼着草,这反常的举动,是个正常人第一反应就是:其中会不会有诈?

    慕容俨刻意留下等了突厥人一会儿,一直等到看见排头,慕容俨才下令开始跑,等突厥人看到才开始跑,领军的大贵族觉得这明显就是齐人故意等他们看到,也就越发的疑神疑鬼,几千人堵在那里不敢上前,最后才命令几个百户官上去追剿。

    “我们一百骑就已经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了。”慕容俨快马加鞭,一骑绝尘,风吹着他的铠甲哗哗作响,大弓就在肩上,“坚持一下,等他们反应过来,老夫早就走人了!”

    “左相,有突厥人追过来了!”段德操提起槊指着后面,慕容俨偏头看去,只见几队人马在后面追上来,马蹄踏起了半人高的雪沫。慕容俨回头瞪了段德操一眼,“这是突厥人的斥候,他们追上来试探咱们!后面的大部队没有跟着来,你小子别给老子一惊一乍的!”

    突厥人的探马们并不是傻子,他们也晓得不能中了齐人的计,于是纷纷在马上张开骑弓,对准齐军展开了远程攻击,只是骑弓的威力小,只适合侧翼迂回骚扰,不适合射杀眼前这支武装到牙齿的精锐甲骑。几波攻击下来对齐军造成的损伤几乎就是毛毛雨。

    “再往前跑一段,过了那个山岭,我们就回头宰了他们!先走!”慕容俨勒起缰绳,胯下的大马在雪地上飞驰,他取下背后的大弓,抽出几支长箭搭在弦上,弦紧绷着,而后张开,羽箭便蹿了出去。随即,一声闷哼响起,一个突厥探马面上中箭,羽箭插进眼眶里,立时从疾驰的马上栽了下来。

    第二支箭紧追其后,按理说冷气流阻挡,会对弓箭发出的力道和准确度有影响,但慕容俨那把弓的力道实在强劲,短距离之内,第二位突厥斥候应声倒地,那个被他瞄准的探马惊恐地睁大眼睛,猛拉缰绳,还未来得及偏移开位置,一支箭便从正前方蹿来,贯穿了他的胸口!

    慕容俨用精湛的骑射证明了自己宝刀未老,齐军纷纷爆出一声欢呼,然后在段德操的带领下,端起长槊,朝着这帮傻眼的探马们杀了过去!段德操冲在最前面,左右冲杀,所向无敌!面前的突厥骑兵只犹豫了一下,便立刻被他挑杀在马背上!

    一般来说可以做上斥候的都是精锐老兵,刀口舔过血,战力自然可观。但眼前的这批甲骑不是别的军队,正是声名赫赫的百保鲜卑,几十上百个汉子里面只挑出来一个的杀才!裹上一层重甲,骑着幽州产的膘肥体壮的大马,在乱阵之中就跟坦克一样碾过去,所到之处断肢残臂乱飞!

    一个突厥人提着矛,拼命朝他们杀过来,一个甲骑迎面冲上来,躲过了长矛,一拳砸在那突厥人的肋骨上,然后劈手夺过长矛,顺手一掷,长矛像箭一样钉在较远处一位骑兵的胸前,将他带离马背,钉死在地上!殷红的血慢慢淌在雪地里,长矛的杆子入地半尺……

    突厥人擅长的战术,分割、偷袭、围攻,在围剿一群绵羊的时候很有效,但在此时,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猛虎!突厥人一个照面就被打懵了,几个回合之后,开始惊慌的向后撤走,齐军自然不能让他们回去报信,死死地咬住他们,一一追上去杀掉!

    一个突厥人惊慌之下落了马,趁乱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往回赶,正要跨过山包之时,一支大箭贯穿了他的喉咙,箭尾的两根大羽犹在不停颤抖……

第三百零七章论猪队友

    夜深寒重,慕容俨回到大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防守最近营地里的一众将官纷纷出来迎接,慕容俨也不要要人扶,偏腿便下了马,径直说道:

    “今日无事,照旧加强戒备,把能派出去的哨骑都给派出去,三十里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老夫都要第一个知道!还有……遣人去跟杨都督吱一声,请他加强燕北一线的防务,不可冒进,也不可使敌越过长城……陛下行在就在雁门督战,行事要万分小心!”

    “遵命!”

    “还有,粮草到齐了吗?兵械可充足?将士们士气如何?”

    慕容俨一边往自己的帅帐里走,一边连声发问,被问到的将官和参军们无不是脊背冒汗,纷纷严肃以待,好在他们准备十分充分,于是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章法提上去。

    “启禀左相,粮草在今日正午便已备齐,足够我大军三个月嚼用,分设了五个屯粮营地,分开看管,以防不测!如今我军有马两万八千六百七十二匹,铠甲四万副,长槊、环刀、弓弩、箭矢不计其数,还有许多钱粮屯在平城,并未运过来……虽然天气严寒,但士气依然高隆,可以与敌一战!”

    “伤员如何?”

    将官们面面相觑,道:“天气太过寒冷,时常有体质偏差一点、耐不得寒的军士在半夜值守之时无声无息冻死,冻伤的人也有很多,其中轻伤有六百多人,重伤有四十三人……”

    “怎么越防范,情况却越来越严重了呢?”慕容俨猛地回头,目光在这些人身上扫视。

    左相这般态度,显然是要问责了,他们不得不拿出一个说法来,于是硬着头皮道:“左相容禀,一来天气实在是太过寒冷,我军近月以来时常在外作战,在御寒方面做出的措施实在不及,二来……二来许多士兵都是最新征调入伍的,没有准备太多御寒衣物……”

    “朝廷不是下发了许多物资,屯在平城,以备战用吗?其中难道就没有衣物,竟让士兵穿着薄衫套甲作战?难不成是有人私吞军资?”

    慕容俨冷笑一声,要真有人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管他出生那个显赫将门,都定叫他千刀万剐!只是这几人的神情瞧着都有些不太对,于是喝道:“还不如实报来!”

    这一声震得帐顶上的白雪都跟着抖落了,其中一个参军也跟着抖了一下,立即唯唯道:“没有,只是道路实在太过崎岖,且人力有限,我们只能优先保障粮草先备齐,衣物的运送就慢上许多……”

    “我不管你怎么做,五日后……不,三日后,我必须要看到足量的衣物送达。”慕容俨说话很慢,却每一个字都不容反驳。参军苦着脸,心想自己可真是倒霉催的,三日的时间那里够?不要睡觉了?

    但这可是事关自己脑袋的大事,他可不敢跟慕容俨打商量,搞不好这个脾性刚烈的老头直接一刀把他宰了!于是立即应了一声,急忙带上几个人乘着快马,趁着夜色,逃命也似往南去了。

    慕容俨哼了一声,面对着他的几个将官纷纷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喘。慕容老头接着下令道:“传令下去,有带了多套冬衣的,自己留着一套,其余的都交上来,分配给没有厚实衣服穿的将士……不要巧取豪夺,好好耐心地跟他们讲,就说老夫担保,算朝廷欠着他们的,先把眼前这难关给过了!”

    “遵命!”

    慕容俨该说的也都说了,也不想多废话只为求个心安了,当着下属的面下决策也是安抚人心的一种手段,让他们知道,主帅心中自有打算。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主帅稳了,人心就能定!不说话不行,话多了也不行,点到为止,他们反而有安全感,于是挥手道:

    “行了,就说这些,你们退下罢,段德操留下!”

    慕容俨揭开帘子,一脚踏进了自己的营帐,生了火,伸手烘了一下,又搓了搓手,呵出一口寒气,端方的眉宇间,尽是森然之气:“鼠辈无能,庸臣误国,到那里都少不了这种扶不上墙的货色……”

    “什么人力不足,只能优先运送粮草,这种屁话也就只能哄一哄不晓事的三岁孩童。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侵占军资,老夫把脑袋剁下来!这帮不争气的东西!”

    慕容俨的眉宇之间满是怒气,这种事情发生在现在这种时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戍卫北疆的大军十几万,全员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准备和突厥人玩命,后面的某些达官贵人们却拼命在后面扯后腿。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没有冬衣穿是会死人的吗?!

    “左相先息怒,这帮人脑子却是跟浆糊一样,拎不清楚,就算左相您此时追究,也奈何不得他们,他们自有替罪羊推出来抵命。还是先压一压,以后再说。”

    “你的脾气跟你父亲段孝先还真是像,”慕容俨又莫名其妙地把炮火转移向了他,说道:“一样都是好好先生,除了打仗的时候显示一下存在感,其余的事情就随他们胡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皆大欢喜,对吗?难怪六镇的兵打起仗来越来越窝囊,一个个只知道死要钱!”

    段德操听他非议自己父亲,便欲出声怼回去,不过想起那严苛的军法,到底是硬生生忍了下来,只是铁青着一张脸,全程一言不发,由这老头说个痛快也罢!

    “不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贪图聚敛钱财,这样将军能打什么仗?”慕容俨寒声道:“今日我先饶了他们,你先去查一查这背后究竟是何人,老夫定要参倒他!”

    “恕末将万难从命!”

    慕容俨回头看着这小子,默不作声。段德操说道:“末将是将军,该行军打仗,不该拘泥于这等事务。”

    “可我也没见你仗打得有多漂亮呀……”慕容俨冷不丁怼了一句。

    段德操满脸黑线,却是作声不得。半晌,慕容俨做出一个此事作罢的手势,说道:

    “也罢,你不愿意也就算了,反正这些六镇勋门早晚自寻败亡,我不恨贪官庸官,我只恨无能之辈,一将无能累死全军。他们什么个德行,二十多年前我便知晓了……”

    “六镇,现在能打的还有几个?文宣帝发兵近二十万预备吞并南朝,被陈霸先打得全军溃败、狼狈而逃,从那时我便知道六镇已经废了。”现在想起来,慕容俨还是生气,“……那个时候,全军大败而逃,清河王跑了,留我在郢城镇守,其实就是给他们殿后……”

    “侯瑱那老小子真看得起我,水陆两军包围我军,光是旗帜排开来就有几里地,河流都闭塞了!人人都怕,老子不得不装神弄鬼,才把人心给安抚下来,然后打开城门,找侯瑱拼命,赢了。

    “马上侯瑱又带着人来围我,那个时候是真的难呀,这帮王八蛋走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会来救我,我守了很久,城中断粮,我就带着士兵们吃树叶子、野菜、靴子、皮带这些东西,倒了想吃人的地步了,这帮狗东西连江都没胆子过来,好险好险让我守住了,等我回去的时候,头发全是白的了!”

    慕容俨指着自己全白掉的头发,愤愤说道:“找一个合格的上司和袍泽并肩作战非常重要,要严防那些可能给你拖后腿的!很多时候这帮蠢猪做了蠢事自己还不知道,觉得自个儿挺聪明!”

    “老夫讲那么多,不为别的,只为叫你知晓,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忽略!”

    段德操知道他在教自己,心里也有些感动,方才的不满不翼而飞。不过他心思一转,沉吟半晌之后开口道:“左相看起来并没有全军出击的心思。”

    不然西线战局何以都是守势?总不能是天冷就不打仗了吧?慕容俨一怔,说道:“看情况,等一等高宝宁的消息再说。”

第三百零八章困兽犹斗(一)

    漫山遍野的霜雪,夜里的低温冻住了弥漫着的硝烟和血腥气,一天的战争已经沉寂下来。

    薄雪覆盖之下,无数的尸体、鲜血和散落一地的刀枪剑戟,形成了一片红与白交织,血和火弥漫的画面。

    火焰在风雪扑杀之下,奄奄一息,散发出一缕缕黑色的烟……

    齐军和突厥人的营地中,偶尔会有探马矮着腰身,消失在暮色之中,齐军的斥候在驱逐突厥人的探马,然后有军士出来打扫战场。

    突厥人可以至同伴的尸体与不顾,齐军之中却没有这等做法。远处的突厥大营之中,那一面白色的狼头旗依然伫立,仿佛正对着齐军发出凶狠的咆哮。

    在持续了五天的轮番攻击之后,高宝宁终于暂时中断了一鼓作气拿下突厥人的想法,让大军稍作休息,整顿一番后再谋后招。

    但镇北都督府这一方的联军防守力量非但没有松懈,反而更加严密了几分。高宝宁自认并非庸手,五天的时间里,高宝宁联合高延宗、杨素从三个方向发起攻击,攻势如怒涛般连绵不绝,但每一波的攻势都被阿史那摄图给挡下。

    摄图统一了内部,开始实行军事**,所有的贵族头人都要听他调遣,庵逻和摄图及一众贵族们的奴隶和私军都被他抽调出来,组建成主力拳头部队,战斗力远胜那些附庸部落。若非齐军阵营同样是精锐云集,军力充沛,且粮草无虞,恐怕早便被摄图给找到机会,撕开裂口,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也是因此,哪怕是已经停止攻击,哪怕是齐军依然占据极大的优势,齐军的统帅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摄图是一头穷凶极恶的狼,当他落入绝境,谁也不知道他能爆发多大的能量。也是因为摄图的拼命阻挡,本来势如破竹的齐军一下子陷入了滞涩的状态,寸步不能前,此时又陷入了一片紧绷的苍白气氛中。

    “我们兵强马壮,有什么好怕的?就凭突厥人那点战斗力,十万人里有超过两万能打的没有?拿人去填?要是便是还有一支军马来救他们又能如何,他们当真撕得开我们的围困吗?!我们多困上一段日子,困也困死他们,没有粮食,他们能坚持多久?”

    “想当然了吧,阿史那摄图素来胆大心细,他既然坚持要据守,就不会不准备一番后手。他们究竟有没有余粮,谁也不知道,目前的一切只是凭猜测而已,况且我觉得这种可能性相当之小……如果我们错误的估计形势,也许会被他抓住机会,再一次反扑过来。”

    “……这话说得是。我们如此势大,突厥人非但没有呈现出败相,反而越打越强劲,我也摸不清楚他们是个什么路数。难不成摄图真有办法从我们重重围困之中杀出一条路?摄图等的援军是那个?”

    “他的弟弟,阿史那处罗侯。据说也是个有本事的,不比摄图差多少!”

    “摄图如此自负?他不怕我们先一步将这支兵马给吞掉?”

    “恐怕他不是自负,是早有谋算,本来我们以微弱的优势围困他,援军来了,就不得不分散一部分军力去打援军,这样围困他的力量便分散了,他好趁机逃脱!”

    诸将议论纷纷,先还是说着眼前局势,随即话题便转到突厥人的援军上面去了,其间轻重,决断为难。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就转向了镇北都督高宝宁了,他才是在场所有人之中职权最大的人,凭高延宗和杨素等人如何谋算,这等要紧决策,还是需要他做出最终决断!

    高宝宁紧紧地抿着嘴,火光闪动,照得他的面容阴晴不定,魁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久久不发一言。最终,他说:“拖下去,胜负还是难料,看来得动用一些卑鄙的手段了。来人——”亲卫挑开帘子从外面踏入,高宝宁对他说:“吩咐那一边,让他们自己找机会动手……

    “接下来几天,我们照旧不出击,耐心先等等就是。”

    高延宗和杨素面面相觑,渐渐明白过来高宝宁在那边到底做了个什么样的后手,不过也没人擅加指责些什么,战争本就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个法子虽然有失正道,却不失为一种好计策。

    ……

    ……

    “齐人已经三天没有动过了,有些不寻常。”

    阿史那摄图,这个很有些枭雄潜质的突厥大贵族,披甲按刀,大步在营中走动。在他身后,紧紧跟着几名气质彪悍的突厥武士。

    突厥人如今所占据的营盘,地方并不甚大。这其实只是一座绝佳的猎场,不过四面环山,稍加布置就是很好的防御之所。他麾下心腹军马,就在左右两侧,随时警惕可能发生的暴乱。

    他这一支兵马明面上还守得住,实际上快山穷水尽了,如今他已经吩咐人在偷偷的宰杀一批战马了。物资匮乏,粮食短缺,不过因为摄图为了短暂集权,凝聚向心力,刻意将所有粮食、牛羊、战马都看管了起来,统一分配下去,底下人虽然有所怀疑,但无从得知食物究竟还能撑住几天,渐渐的也就淡忘了。

    如果教他们知道了实情,怕是马上便会暴动。不过摄图也有应对之策,突厥人的食物自然优先供应,他们才是自己依仗的主力部队,至于其他附庸部落,既不能不给他们吃,也不能教他们吃饱。没东西吃他们会抱怨,吃饱了他们会生乱,不好控制。摄图深谙强干弱枝的准则。

    反正他拿这些附庸部落只是当炮灰来看的,吊着他们反而比喂饱他们更加好控制,摄图自然不会把这份区别对待摆在明面上,也不会刻意薄待这些投效的军马,但说要将他们捧在手中曲意抚慰接纳,不可能。

    他一面借着各种由头将兵马的编制打散,防止他们生事,一方面削减头人们的权力,防止一有什么不测,这些家伙就会变成背后捅过来的刀子,立刻扯旗子反了也不一定。

    大敌如乌云罩顶而来,夜中主将巡营,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连番的作战,士兵们心中总有忧惧,尤其是这种不顺的时候,可能会有各种情绪滋生,他出面安抚安抚人心是很有必要的。

    其实也不难,无非就是时不时停下来嘘寒问暖而已,看看他们伙食如何,毡帐暖不暖和,有没有人故意挑起事端、鼓噪生变。

    别看它简单,这事很繁琐,也要求细心,需要极大的精力和耐心,处处都要关顾得到。

    单凭以为军法森严,就可以将军队带领好了,谈笑间全军归心,指一处麾下皆往,那只能说明这个将军根本就是一个菜鸟,没有实际领兵的经验。

    况且这支军队本就是东拼西凑过来的,突厥人、铁勒人、奚人、室韦人,什么都有,天然就有一层隔膜,并不像齐人那边的队伍那么好带,无论再如何的小心也不为过。

    这片军营实在不大,转眼间就巡视大半,许多人已经准备休息,围在火堆周围烤火,远处黑夜之中有三三两两的哨探还在巡视,虽然冻得手脚冰冷,但依然不敢离开。

    总算还有个样子,可以再坚持很长一段时日。

    摄图站住脚,回顾左右:“一切尚算如常,今夜就如此罢。加强防备,小心齐人的动静,明日一早,让各营长官来我这里。我有事情要交代。”

    身边的头人们都没有话说,暗自都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这凶神赶紧走,然会回帐篷好好睡一觉,就因为他,这一晚上都过得提心吊胆的。

    正准备离开之际,百步远的地方,有十几条人影暗暗潜藏在那边。人人都矮下腰身,手持利刃,见到摄图要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便再也忍耐不住,鬼影一般闪了出来!

第三百零九章困兽犹斗(二)

    “是谁!停下!”

    一俟看清有人蹿出来,且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弯刀,朝这边杀过来,护卫们登时便反应过来,呛啷数声响亮,拔出腰间佩刀。

    一虬髯大汉左臂展开护住身后的主人,单刀指着来人,怒声大喝:“何人在此放肆,投降者不杀!”

    这好端端的巡视着营地,忽然便有人公然造了反,众人此刻心里的吃惊与诧异自不必说,一众贵族、头人们更是吓得亡魂皆冒。

    摄图吃了一惊之后倒是镇定下来,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而后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眼下的形势。

    护卫们便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比起审视眼下的局面,当然是如何让主子脱困更要紧。

    毕竟在突厥他们都是摄图的奴仆,是摄图的财产,只有摄图保全了他们才能得到庇护,反之他们这些人个个都不用活了,家人妻女更不必说,一个都活不下来,于是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连忙朝着军营那边喊道:“有人作乱,速来平乱!”

    这一声在黑夜之中极为嘹亮,摄图面色陡然一凛,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军中的情形别人不知晓,他怎会不知晓,他的这帮大军虽然看来战力尚可,但人心充其量只是一盘散沙,一旦这帮家伙知道主帅已然落入险地,会不会赶来暂且先不说,若是再被有心人一撺掇,当场扯旗子反了都不一定!

    此时,宁愿他们独对这一干胆大包天的人,也不要节外生枝!

    在这附近逡巡的哨探和军士都已经反应过来,两名在外巡守的头人,同样面色大变。

    既惊异于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这个时候刺杀主帅!也开始泛起了异样的心思……

    对于摄图这些日子以来的做法,他们心里也有不少意见,但迫于那两万多宫帐狼骑的刀把子,根本不敢在外言表出来,但表面上的顺服不代表心里服从。

    在他们看来,摄图不过跟他们一样,也是被齐人打得遍地找牙败军之将而已。在之前,这些头人依然有独立自主的权力。

    但摄图却与庵逻不同,他更加专横强权,不仅收了兵权,还打散了他们的部众,将他们当成帐下的普通武士一般看待。

    堂堂一群血统高贵的老爷们,居然要跟那些个牧民、奴隶一样冲锋陷阵了!

    每日跟着巡营不说,还照搬来了中原人的治军之法,甚为严苛,稍有不和他心意的地方,他便命人拖下去杖责,这些日子以来,每日都在他眼皮底下过得战战兢兢的,这怎能不使他们愤恨?

    摄图之前可谓是权势熏天,他们根本没有这个胆子冒头挑刺,以至于时间长了都习惯这种状态了。如今发生的这一幕便宛若黑夜里划过得一道闪电,将他们迷茫的心整个儿都照的亮堂起来!

    摄图蛮横,老爷们过得苦不堪言,不过是为了保命才暂且听他的罢了。况且处罗侯快要来了,齐军也围困不了多久,保持住现在这个状态,坐等处罗侯给自己解围就是了。

    他们不明就里,以为摄图经营出一片大好局面。哪怕就是一头猪,顶下那个位置也总能守住个三两天吧?万一处罗侯问责怎么办?他可是摄图的亲弟弟!

    不要紧,刺杀摄图的事情又不是他们做的,等这些人将摄图给大卸八块了,他们再一拥而上将这些人给宰了,都推到他们身上,如此算下来,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叛徒太过凶悍,纵使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这种说法天衣无缝,根本找不到任何的破绽,大不了,也就是阿史那处罗侯将他们打个半死罢了。

    杀了他们,处罗侯是决计不敢的,他又不是大汗!再说了,纵使大汗知晓了其中猫腻,又怎会为一个死掉的侄儿杀掉他们这些各部贵族呢?这可是自掘根基的事情!

    打定主意之后,两名头人迅速召集了人马,却不上前,只是站在百步之外,冷冷地看着这边。不仅不上前,还挡住了别人上前,后面一片嘈杂声四起,却是各营人马和头人都来了,被他们的身形给挡住,根本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更别提救援了,他们等着坐收渔利!

    围拢在摄图身边的几个武士纷纷露出愤怒惊诧的表情,朝着那几个居心叵测的头人怒骂了一声,而后挥动着弯刀,主动朝刺客们杀了过去!还剩下的若干个贵族脑子许是不太灵光,还懵在原地,不知道是跟着摄图杀人好一些,还是跑进冷眼旁观的那一边好一点。

    摄图也没有给他们想明白的机会,当即喝了一声:“愣着干嘛!我死了你们还有活命的机会不成?!”他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站住了脚,拔出弯刀,咬咬牙跟在摄图身后冲了上去!

    不得不说,这些人敢在军营之中刺杀主帅摄图,那必然是有两下身手的,个个都身形敏捷,但摄图的护卫更不是弱手,都是宫帐军中有数的精锐,一刀可以把一头牛犊整个拦腰劈开!摄图更是突厥人里赫赫有名的勇士,无非就是几个草包贵族拖了后腿而已,付出了三两条人命后,这帮人便被斩杀殆尽!

    把他们围起来的那些人见摄图勇猛至此,都是呼吸一滞,而后脑海里不免天旋地转起来……原本指望借这帮人的手除了摄图,坐收渔利,可没成想一番厮杀下来摄图居然平安无恙,除了身上沾着的血有些唬人外,连毛都不知有没有掉一根!

    当下的气氛登时跌落到了冰点。缓和是不可能缓和了,他们在一边见死不救,摄图已经全看在眼里了。一旦让摄图给活下来,他们这些人都别想活命!反正做都做了,不如一错到底。

    ……一不做,二不……休!

    当即便有一个铁勒部的头人,指着摄图等人说道:“刺客刺杀了摄图,我等要为他报仇,杀!”周遭人都面面相觑,举着刀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前,头人便怒道:“还愣着干什么,杀!”

    头人们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他们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选择了顺从,都是牧人和低贱的奴隶,一家老小生死都是头人们说了算,不听还能怎么办?于是一拥而上……

    “我要杀你全家!”摄图几乎咬碎了牙,也提着刀迎上去!而此刻在军营当中,作乱军马有备在先。十几支长矛弯刀已然直逼过来。还有两名健扑手环伺在侧,准备先将他扑到锁拿!

    摄图怎么会给他们这些机会?几个人围拢成一团,背靠背与他们杀成一团!一有机会便分散各自劈杀,形势一不利便又重新聚拢!那几个使长矛的都被优先解决掉了,剩下的近身白刃战他们就没怕过谁!

    重重围困之间,他们居然在朝着那个铁勒头人靠近!那几个头人看着摄图所过之处尸首无算,还未近前来,便已经先有了三分惧意,惊得张口结舌。而那铁勒人心中如何仓惶自不必说,疾声喝令他们上前!

    一柄弯刀寻隙而入,深深刺入摄图甲胄臂铠与胸当连接处,鲜血顿时从甲叶缝隙当中喷涌而出,摄图狼嚎一般吼叫了一声,随即又是几把弯刀从下三路而来,摄图提前退后一步,恰恰躲开,他乘着这些人还未抽出刀来的空挡,双手持刀,侧身,拧腰,劈斩出一个大圆来,将面前这几人的头颅一下劈落!

    摄图已经杀到前面来了,作乱的人都已经惊了,举着刀哆嗦地站在那里,哪怕头人暴怒的去揪他们衣领子,他们也不敢上前一步。那铁勒人刚想叫唤其他人来帮忙,摄图便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飞出四五丈远!这一脚力道极沉,他五脏六腑都要被踢碎了。

    眼看着摄图一步步逼过来,他朝前爬去,嘴里还兀自叫人来救他,可那里有人敢搭理他?摄图踩在他肩背上,举起刀,一刀斩掉他的头颅,而后用刀指向剩下的一大波人,喝道:“还有谁敢作乱?!”

    跟随头人们作乱的士兵们,已然丢矛拔刀,纷纷朝着他跪下来。还有一个原本跟着一起作乱的头人见摄图眼神扫来,心里便是一咯噔,而后也跟着跪下,正准备说些什么,摄图已然一刀横扫,斗大的头颅便咕噜噜滚落在地,无头腔子停在那里顿了一下,轰然栽倒。鲜血喷涌而出,将雪地染红老大一片……

    后面的那些军士们也都肃然,不敢妄动了,这时圆滚滚的庵逻才匆匆赶到,见到这一地死尸,惊讶地长大嘴巴,问摄图这是怎么回事。摄图的护卫们本就心怀猜疑,顿时恶语相向:“你还有脸问,哼,先前说指挥之权都给我们主子,现在又派人来刺杀我们主子,我们还想问一问你是何居心!”

    庵逻立时赌咒发誓自己没有干过此事,摄图眼神闪烁了几下,将庵逻扶稳,站定,而后沉声呵斥护卫们道:“我跟庵逻是兄弟!他绝对不会做出背叛我事情,背后搞鬼的一定另有其人!但是现在正是危难之际,我先不追究,战后我再跟他们算这笔帐!”

    庵逻站在这一地死尸之间,浑身上下都觉得汗津津的,扯着摄图的袖子问道:“……我听说你开始宰马了,这仗我们还能打下去吗?”

    摄图收了刀,面无表情道:“齐人虽然战力强劲,但这是塞北,不比他们长城以内,我们有的问题他们都有,大雪会削弱他们的力量,而围困封锁会分散他们的军力……我们只要耐心先等一等,处罗侯一来,事情就好办了,我们可以撕开他们的薄弱点,冲出去!”

第三百一十章落幕(一)

    冬夜寒风凛冽,星月黯淡无光,只有暗弱的火光摇晃。头人和普通的军士们都为摄图所说的话感到振奋:

    是啊,我们有十多万人,齐国摆在周围的只有两万多人,我们怎么会被他们围困住?齐人现在打的凶狠,但毕竟人少,处罗侯一来,便可轻而易举解了这围困!

    庵逻也跟着振奋起来,刚又想对摄图说些什么,却发现这个堂兄弟正立在沉寂的死人堆里怔怔出神。庵逻心里刚刚升起的那么一丝喜悦,转眼便被冲淡了……

    长久时间的相处下来,他说不上很了解摄图,但也差不离了。摄图这个样子,那里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分明就是正对着危局,毫无把握的表现。

    不知怎么地,他莫名其妙想起之前自己栽了个大跟头的那场战役。

    几万人,围攻只有千余人驻守的军砦,数日猛攻却拿不下。

    而齐军只要一队重骑横击,便叫他造出来的诺大声势土崩瓦解……虽然这里有他轻敌、不善指挥的过错在,齐军的战力彪悍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这一边虽然人多,但战力却参差不齐,主要还是那两支宫帐狼骑精锐一些。其余的各部附庸,他们又那里会打什么仗了?顺风如狼似虎,逆风便溃不成军。

    前几次交战,庵逻亲眼见到他们的表现,齐军甚至不用出动重骑,只消轻骑侧面打击,他们打着打着便自己先乱了套,连赤手空拳抄着木棍上阵的步卒都不如。

    若不是摄图还有两万狼骑在手,可以赢撼齐军冲阵,每每都在前军崩溃之时压上,靠着人数优势力挽狂澜,这十几万号人也许就被一口吞下了。另一面,摄图还组织了督战队和十户长百户长,一旦发现军队有后撤迹象,立斩这些军官。摄图用兵渐渐显现出了其狠辣的一面。

    而那一边,齐军同样也在严阵以待,一片漆黑的军营内,高宝宁和几个大将全副披挂,正立在军帐之前。话说由于大雪天气,齐军的战力锐减,还有一大批军士不得不抽调返还南边军砦负责防守,齐军现在可用的战力并不多,面对着摄图已经是捉襟见肘,而处罗侯正在赶来的路上。

    形势前所未有的严峻!高宝宁提了提腰带,将佩刀给扶正了,肃声道:“摄图越来越强了,形势于我军不利,现在他快山穷水尽,我们也快没有打下去的力气了……现在,大家都议一议吧,畅所欲言,接下来要怎么办?”

    一片沉默,齐军现在面临的局面确实不容乐观,长久的拉锯战下来,摄图对军队的把控和凝聚力越来越强,战争也就越来越不好打了,哪怕他们已经知道摄图的粮食开始见底,可摄图在这方面瞒得很死,谁也不知道摄图具体还能撑多久。

    每次齐军以为突厥人一定会崩溃,结果就是突厥人硬生生撑下去了,哪怕他们的伤亡远远大过齐军,依然有着强劲的防守力量。再加上……又是这样的大雪天气,连场鏖战下来,齐军的士气已然受到了一些影响。这个责任实在太过重大,谁也不敢贸贸然开口,有资格参与决策的无非就是高宝宁、高颎、杨素等少数几个大将了。

    杨素最先开口:“撤退是不可能撤退的,我们撤退,先前的一切做为也就都前功尽弃了,这场大战,东西两边都是声势浩大,两边都已经是骑虎难下,不分出一个胜负,是绝对不会罢休的……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将摄图击败,再不济,将他围死,逼迫佗钵就范!”

    高颎若有所思道:“雁门那里,也时有公文来询问大战的进程,陛下对于东边战场的关注,还要甚于西边呀!朝廷的看法,现在还不能真的跟突厥人全面战争,一切还是以谈为准,总要先在某一线战场取得绝对优势之后,我们才好跟突厥人谈。”

    “本来也没什么好谈的,这帮子文人,就知道谈谈谈,”高延宗嘟囔道:“了不起,我们直接一举打垮他们!一口气吞掉他们十几万大军,他们不得元气大伤,还敢跟我们作对?”

    高颎乜了他一眼,随后说道:“要真可以一口气灭掉他们,我们又怎么会手软?关键现在你也看到了,摄图不是那么好打的,突厥人号称控弦百万,不过十几万人的损失,他们还负担得起,倒是朝廷,四面临敌,如此漫长的国境线,我们要防起来岂不是捉襟见肘?朝廷主张先战再谈,并不是怕了他们,这是两种不同的战略,大王可晓得?”

    高宝宁看了他们一眼,说道:“那么,你们的意思就是,不退,围死摄图喽?”一片沉默,没有异议那就是赞同,高宝宁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接下来是另一件事,阿史那处罗侯来了,距离我军不到四十里,整整一支万户的狼骑。既然要围,就得围死了,不能给摄图脱逃的机会……谁去打处罗侯?”

    处罗侯万骑之众,浩浩荡荡而来,其军势不容小觑,在场的各位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有胜的把握。高宝宁环视了一圈,无人说话,最后高延宗准备领了这份差遣的时候,倒是让杨素抢先一步:“高都督,某愿意领兵与阿史那处罗侯一战!”他眼睛扫了一下高延宗,“把你的铁鹞子先借给我用一下。”

    这大概是冬天最后的一场大雪了,凄厉的风中,雪片儿赶集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绵延无尽的苍凉雪原上,数不清的人潮从雪暮之中涌了出来,突厥人的白狼旗高高挂起,随风鼓起。阿史那处罗侯忽然向后摆了摆手,马队便停了下来,在另一边,雪暮之中,隐隐约约有一堵墙朝着他们,向前推过来。

    那是人墙,裹着厚甲的骑兵骑整齐划一地排成线,缓缓推进,有一个骑士排众而出,当面跑上前来,他身量高大,连人带马都裹着重甲,宛若一尊铁塔,跑动起来的时候铁叶子哐哐做响,阿史那处罗侯目光一凝,马鞭指向他,喝道:“速速退去,不然我大军冲阵,必然叫尔等尸骨无存!”

    杨素勒住了战马,反回了一句:“同样的话某也告诉你,不想死就快点滚!”处罗侯怒气勃发,轻斥了一声,黑压压的突厥人马压上去,来自蛮荒的彪悍野蛮的气息充塞在这片土地上,无边无际。杨素架起了长槊,摆出了冲锋的姿态,身后的铁骑整齐划一地端起长槊,槊杆敲击在一起的声音哗啦啦一片,顿时便如同一片荆棘的森林一般,朝着突厥大军指去,战马开始加速,两头猛兽扑杀在一起!

    ps:昨天身体不太舒服,感冒了,今天还有一章。

第三百一十一章落幕(二)

    北朝高齐武平三年,十二月冬,三十日。

    这一日,正是朝岁节,相比于国内其他地方的喜气洋洋,雁门皇帝行在显然要清冷许多。本来按照皇帝对朝岁节的格外看重,这一节日该是要大办特办的,宴请王公大臣,好好松快松快,不过皇帝此前特意下过旨,如今正是两国交战之时,一切从简,不许靡费。

    皇帝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必要花费时间在一些无所谓的吃喝玩乐上面。军报、各地的公文几乎将皇帝的帐子给塞满。

    朔风凛烈的寒冬依然鞭笞在这片土地上,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这个时候难熬得很,尤其是幽州、平州地界,早在八月份,还未受秋粮的时候,地方官员坚壁清野,把能毁掉的一切都毁掉了。

    虽然朝廷尚有许多存粮正从南边源源不断地运上来,填饱肚子倒是不必担心,但农事已然被毁得差不多了,等这场战祸过去,正不知该如何维持生计。

    如今到处能见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尔能见着的平民,不是服役的民夫,就是满脸愁色的破家散财之人。尽管朝廷对战争早有防备,但还是损失了不少人口,参照户籍,据不完全统计,损失的人口足有两万户,许多男丁直接或间接死在和突厥人的冲突上。

    清点户籍的官员急得是唉声叹气,许多户籍上都不得不填上女户主的名字,按照惯例,除非某个家庭中没有男丁,才会记录下女户主的名字,否则他们只会统计负有纳税义务的男丁。而女户主支撑的家庭,在朝廷新制定的税法上,要向下调一个等级,等重新出现男人顶门立户,才能调回原来的标准……可以想象,未来的三两年之内,各州呈上去的财报一定不好看!

    再者,南逃的数以十万计的百姓,也给朝廷构成了沉重的压力,几乎可以肯定在卷入战争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属于半数。还有不知多少百姓,直接或间接的因这场战争而无辜死去,绝对不少于五万人口!那些被掳掠走的还不算数。

    被掳走的百姓被抢回来的也不多,其余的将面临着悲惨的命运,他们将被突厥贵族们分割搜刮,然后分散往各部,充当帐下干活的奴隶。他们不是匠户,不能为突厥人提供什么先进的锻甲技术,也就不会有什么人权,在突厥人的眼里他们连猪狗都不如,睡在羊圈,以冰雪充饥,动辄便杀掉喂狼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如果朝廷战胜,或许还能通过外交的手段将这些百姓给赎回来,如果战败,那么朝廷便没有和突厥人谈判的余地。

    这都是之后要解决的事情了,眼下的重中之重,还是两点,一,北疆东西两线的战局,二,灾民的安置问题,在灾民南下的过程之中,由于人手不够,疏于管理,发起了十几场小规模的暴动,虽然最终被平息下去,但工作依旧要继续下去,皇帝派遣专人负责,将他们输送到有粮仓的地方,统一看管安置。

    雪势渐小,高纬提笔伏在案前忙碌,内侍们抱着一堆又一堆的奏本,健步如飞。把头疼事情都先处理了,总算是叫高纬找到几个好消息:“……杨檦又立新功,三千骑,将南侵的两支万骑给打的溃不成军,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朕不必担心北燕、东燕了。”

    “陛下慧眼识人。”几个大臣说道。

    高纬摆手道:“不用给朕扣什么高帽子,什么慧眼识人,他的战绩摆在那里,担得起镇守一方的都督。朕原本的打算……他不会死心塌地为朕所用。更多的不过是向天下人表一个态罢了,谁知道他老了还那么能打,倒是出乎朕的意料。战后,朕还要封赏于他!”

    慕容俨求稳,高宝宁、高延宗出塞,东西两线战场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态势。虽然慕容俨在稳步推进的同时也屡有斩获,但到底不如东线和燕州战报上的一笔笔军功叫人痛快。

    高纬也不说什么,免得平白给慕容俨制造什么压力,他又不是专业人士,慕容俨不行难道他行?再说,高纬自己也知道东西两线,正对着的压力是完全不一样的。慕容俨以弱势的兵力,挑战突厥西路军这二三十万的庞然大物,还能稳中推进,这等把控能力也是极为不易的。

    “……灭佛所得银钱,差不多要见底了,晋阳、邺城的仓府也所剩无多了,朕亲政这几年一直在打仗,好不容易攒起一点家底,差不多要都打没了。”高纬自嘲道,“现在肯定不少人在背后说朕穷兵黩武。”

    几个大臣面色一变,急忙说道:“些许非议而已,陛下不必在意……”

    高纬:“怎么不在意?必须要在意,岂不知人言可畏?……这也是,国力被朕压榨得太狠了一点,民间有怨言在所难免。跟百姓你还能讲什么道理?你跟他们讲朕是不得已而为之,朕是为了国朝大计,解释一大堆,他们能理解朕吗?在百姓看来,饭碗大于天,何况是朕这个天子?”

    “……”几个大臣都无话可说,随即,唐邕道:“希望这场大战早点结束便是,早早班师还朝,还能好好休养生息一阵。正如陛下所言,几年的大战,国力和军力都已经有透支的迹象……”

    高纬乜他一眼,指着他道:“那朕之前问你,你还跟朕说国力尚足以支撑战争,即便是朕要灭国,也可以!怎么现在朕有休养生息的意思,你立刻便换了说法……你也跟朕玩看碟下菜这一手?”

    唐邕知道皇帝并无追究的意思,只是开玩笑罢了,于是解释道:“陛下若要战,臣随着陛下战到底,陛下若要修养,臣也不跟陛下唱反调,在臣看来,为臣最重要之道就是忠,想陛下所想,急陛下所急。什么事情,陛下决定便是,臣一定提供解决的方案出来!”

    高纬笑了笑,刚刚还想骂他两句,有内侍急匆匆跑进来,对着皇帝一拜,捧起一份帛书,说道:“陛下,镇北都督府奏报!”

第三百一十二章落幕(三)

    “……臣等抢在敌酋夺路奔逃之前,率先锁死其北返通路,数战皆胜,敌已无抵挡之力……摄图之弟阿史那处罗侯率万骑来救,亦被我军击破,此时此刻,突厥营中粮草无多,几近山穷水尽,又无外援,敌酋阿史那摄图再无逃脱之机!臣伏唯拜上,祈陛下钧裁!”

    内侍撅着屁股,将头脸都埋在地上,用着一种激动的语气向皇帝禀报这一天大喜讯。而在场所有人,早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起,便连大气也不敢喘了,生怕一个呼吸就将这好消息给吹走了。他铿锵有力的将它念完之后,高纬这才深吸一口气,示意路冉将帛书呈给他看。

    高纬张开这带着湿润汗气的帛书,迅速扫了一遍,上面盖满了印章,是多人联名上报的军情,不可能造假。越看,他脸上的笑意便越是明显。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陛下的这个笑容,是真心的。自北征以来,这是皇帝第一次那么高兴!

    他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这份帛书,昭示群臣:“诸卿,高镇北大破胡酋,突厥东路十万虎狼,已是我等刀下鱼羊!此战之后,大势定矣!”

    “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诸王公大臣皆起身肃立,官阶最高的唐邕捧起笏板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此战之后,大势在我朝,无论佗钵想出何种办法要扭转败局,也是无济于事了!陛下,臣请问,陛下接下来,是要战,还是要和?”

    其余王公大臣们都是瞳孔一缩,不明白唐邕这个兵部尚书肚子里卖的什么药,皇帝早早便言及,他明显是倾向于和谈的。怎么到了如今,他又来问是战是和,这岂不荒谬?众人纷纷以难言的目光回头看他,唐邕正是昂然而立,根本不显露出什么异状,倒是王琳在一边若有所思。

    这些人只知道陛下有过决断,却不知道这决断在利益巨大的时候也可以废止。

    的确,高纬和满朝文武原先定下的目标便是以求和为主,朝廷在这方面的战略布局上也是这样一种侧重点,东线高宝宁部救火、中路燕北杨檦坚守、西线左相慕容俨集中兵力与突厥真正的主力鏖战不休,侧重点更倾向于防守,也就是为了后来的和谈做打算和铺垫。

    但那种情况却是不同的,从前,谁也未曾预料到,东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能取得如此亮眼的战绩,不仅一举夺回了居庸关和安州、营州失陷领土,更是率军出塞,展开了一场漂亮的大围剿!这种情况,恐怕就是左相慕容俨都未曾预料过的,比预期还要好上无数倍!

    他们原本的打算,命令高宝宁部与高延宗部出塞追击,给敌人以重创便是最好的结果。也没有往可以全歼突厥东路大军这边想,按照常理来说,摄图如此庞大的一支力量,想要击败已经是千难万难了,要创造出更大的战果之类的,依然不被看好……

    可他们都估计错了,高估了突厥人的战力,低估了高宝宁等人的能力。高纬猛然想起,高宝宁在北齐灭亡之后尚且能负隅顽抗、割据一方,让北周头疼不已,定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货色……不过在此之前,高宝宁并无太多亮眼的战绩和资历,不过是据说是宗室子弟,才叫历任上官另眼相待。

    高纬自己也觉得,高宝宁可以将营州给守住不矢,将高纬苦心经营的拉拢政策给坐稳,那便是大功一件,至于让他歼击突厥人之类的,则没有往这边想过。高纬主要还是将希望寄托在高延宗身上。

    可凡事都有个万一,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高纬几乎要不顾仪态拍案而起了:这莫非是上天助我!?

    齐军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战绩,好似只要动动手指头,十几万虎狼就能轻易摁死,这等掌控万人生死的诱惑那是那么容易经受得住的?从前想着求和,是因为还有北周和南陈在侧,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有了如此大胜,还有必要看突厥人的脸色,委曲求全吗?

    皇帝显然颇为意动了,不过他还有理智在,国家大事、十数万人的生死,岂能这般儿戏的、头脑一发热便拍板定下?于是他再三犹豫,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的狂喜,方才扫视着下面的文武大臣,沉声询问道:

    “突厥整个东路已经捏在朕的掌中,方才高卿所奏,十万胡虏弹指可灭……不过国事不可儿戏,朕还是要听一听你们的意见,你们觉得,这仗,还该不该接着打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开始纷纷表态,大多数赞同接着打,还坚持和谈立场的只有少数文臣。但其中,也有个武将赫然在列。高纬的目光落在了王琳身上,便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将战争的规模扩大化。高纬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直接点名道:“王卿反对战,为何?”

    这一点名,倒将归降于北齐朝廷后历来低调的王琳给再次推向了众人注目之中,王琳没有想到那么多人反对皇帝却单单点他,文臣武将们看他的眼光也有些不自然。王琳自己也诧异,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陛下并非是动怒问罪,而是真的在问询他的看法,只要讲的有道理,陛下自然不会为难他。

    于是挺直了腰杆,朗声道:“臣只问陛下几句,陛下歼灭了东路贼酋,此战可胜否?陛下赢下了此战,突厥可灭否?陛下若要四面开战,国力足以支撑否?”

    王琳不愧是王琳,一生风浪,见过大场面,句句都点到了要害,刀刀见血!的确,高纬就算是一战歼灭突厥十万又能怎么样?他能灭了摄图,还能接着灭掉佗钵吗?如果灭不掉,彻底将这个死仇给结下,北齐就真正将成为四战之地,届时不仅商路被封锁,还将在西、北、南三面苦战,这并不符合北齐的利益!

    原本,高纬侧重于防御态势的目的便是为了可以更容易和谈,把这场战争的基调定性为两个兄弟国因为资源分配不均而发生摩擦。佗钵也是如此看待的,他的打算是来立个威,捞一笔之后走人,至于被接连打败,强盗进别人家里抢劫反挨打的事情常见,也并没有想过真的打一个不死不休。

    不过高纬要是真的将他东路大军屠了,这死仇就结下了!其中该如何舍取,自不用多说,高纬望着王琳,用感佩的语气道:“若不是王卿,朕险些被这场大胜被冲昏了脑袋。”

    “……该收手还是得收手。”尽管心里同样郁闷,高纬还是令快马加急叫高宝宁部围而不攻,同时遣人去询问左相慕容俨,接下来的战略部署。

    “陛下,算算时间,想必佗钵也已经知晓了他的东路军被围困的消息,我们要不要先遣人去联络一下?”唐邕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高纬沉默了一小会儿,眼眸注视着晃亮的烛火,像是被点燃的黑玉,“不必,现在局势对我朝有利,朕反而先沉不住气去找他,搞得好像朕才是理亏的哪一个一样……即便朕想谈,该端的架子还是得端足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议和(上)

    天幕下,战场之上,战马狂飙,无数人这里厮杀,将绵延数十里的雪原变成了巨大的碾场。血肉横飞,鲜血和尸体在冻土之上蔓延开来,几乎无边无际……

    马蹄飞驰,踏碎了一地霜雪,铁骑在混乱而巨大的战场之上盘旋,一支支骑兵从乱阵之中窜出,转眼又绕了一个大圈,继续冲进敌阵之中,在他们的马前,是惨绝人寰的哀嚎和尖叫……在这场有序的屠杀之下,面前的野蛮人们崩溃了,能占善战的草原勇士们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勇敢。

    以部落为单位的建制,被一一撕开打残,当齐人的马队冲锋之时,他们甚至连抵抗的力量都没有,呈现在眼前的,是几乎一边倒的大屠杀!

    大逻便麾下的狼骑是木杆留下的亲卫军之一,在与齐军正面冲锋三次之后,便被硬生生撕成两半,金狼旗的骄傲与不败神话,就在各部的眼前,被齐人打灭了!同时抽断的,还有各部的脊梁!慕容俨正面敲碎了敌军的主力之后,一支支数量在上千规模的轻骑从阵后掠出,以惊人的效率碾碎这支联军最后的抵抗。

    对于各部联军来说,眼前这一仗称得上惨烈至极,数万人挤挤攘攘的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奔走逃命的人,他们很多人甚至连齐人的马队都没有看到,很多人甚至都还没有和齐军交上手,战局好似就在一瞬间,就在他们懵懵懂懂之间,瞬间崩溃了。

    齐军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打垮了大逻便,而后硬生生凿了进来,开始屠杀……当环刀降临在头顶之上时,很多人都还是懵的,觉得匪夷所思,而后才感觉到巨大的恐惧,开始不顾一切朝后跑。

    当军心动摇,这场仗已经无半点回天之力了。

    人人都想着跑,人人都在自我安慰:“他们一定会跑的。”

    于是,大败局就出现了。

    这就是久经训练的北齐禁军和蛮勇的草原牧民的区别,就像是狼和羊的区别一样。大逻便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战马累死,他从马背上滚下来。他怕的几乎痛哭出声来。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摆在那里,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是一个懦夫。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烈一面,哪怕是从前父亲当着他们的面残杀成百上千的奴隶做为祭品,也未曾让他那么恐惧过,那么多人就这样成片成片的死去,马蹄之下满是血肉混成的泥浆和碎骨,土地上看不见多少白色了,惨叫和血光此起彼伏……

    “主子,上马!齐人就要追上来了!”彪蛮的武士下了战马,把大逻便推上马去,大声道:“快跑!”大逻便害怕地说不出话来,那武士在马屁股上捅了一刀,战马吃痛,拼命向前飞奔。大逻便回头去看,有好几十个突厥武士都勒住了战马,站在原地,作出迎敌的姿态。

    这一天让他们感觉万分屈辱,他们是曾追随木杆鞭笞苍生的长鞭,是有着天罚之称的勇士。即便是倒下,他们也要倒在冲锋的路上!

    一队甲骑朝着他们那边杀了过来,突厥人挥舞弯刀,冲了上去,大逻便看见把他推上马背的大胡子在甲骑之中左右冲杀,他没有战马,只得步行作战,专砍马腿,偶尔躲开刺来的马槊,将马背上的骑士拽下来,刚欲挥刀劈死他,又一个骑兵提着长槊飞掠而来……

    大逻便不敢再看了,他抱住马脖子,将脸埋在马儿厚厚的鬃毛之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他痛苦出声来,他不要死在这里!

    ……

    ……

    “大汗。”有人在帐外求见。

    “进来。”佗钵可汗说道,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比人先进来的是一阵裹挟着雪花的寒风,带着虎吼一般的呼啸声,零星的雪花落在佗钵的脚下,转眼便消融了。佗钵迎着这风,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飕飕的。

    当帘子被合上,寒冷才又被火塘里面的火给驱散,火上炙烤着的羊肉焦香扑鼻,佗钵的目光漫无焦距,低头拨弄着他的羊肉,羊肉渗出豆大的油脂,落尽火中,滋滋作响。

    来的是一个少女,有着中原人娟秀的眉目,也有着鲜卑人遗传的白皙皮肤,千金的年纪还小,佗钵对这个妻子尤为宠爱,向来是百依百顺的。北齐嫁过来的宗室公主也叫千金,为了彰显她的独一无二,佗钵可汗让侄子大逻便给侄媳改了名字。

    不过佗钵今天和往常并不一样,他烤了好久的火,才注意到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天那么冷,你应该待在自己的帐篷里。”

    “是太冷了,不过这也是好事,冰将土地和河流都冻得硬邦邦的,我们的骑兵很容易就能从对面过去。”她是北周遣来和亲的公主,对北齐高家有着天然的仇恨与敌对。

    “高纬在邺城的皇宫景色很漂亮,听说晋阳的宫殿要比邺城还要大上一些……大汗,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带着我去看一看的。”她撅着嘴,小女儿态顿时显露出来,叫佗钵的心情都觉得敞亮了一些,不过转眼间,他又开始郁闷了起来,低头拨弄着火苗。

    “恐怕我要叫你失望了,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也许,原本我就不该过来。大逻便刚刚战败了,大败,几万人被一战打垮……摄图那里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还是死。”

    佗钵寒声道:“南下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过来,本以为可以势如破竹,谁晓得居然连战连败。废物!现在已经有人背地里开始指责我无能,还有的,在试探我的底线!以前他们不敢声张,现在一个个都开始蹬鼻子上脸了,靺鞨人想要离水近的地方,奚人喜欢有旱路的地方,霫人觉得我们突厥人的占据的地方很不错,想要划一块,至于铁勒人,他们怕是以为突厥不行了,准备取而代之了!”

    “难道大汗就任由他们这样争吵?大汗是万族之主,万王之王,大汗既要有铁腕手段,也要有菩萨心肠,对他们一视同仁,他们自然会臣服大汗的,”千金靠在他肩上,说道:“在我们大周,便将鲜卑人和汉人一视同仁的,其实并不难。”

    “那是因为你们大周鲜卑人少,你们要依靠汉人的力量,才不得不做出平等的样子。”佗钵可汗嗤笑了一声,说道:“宇文泰要真愿意平等,何必弄出一个八柱国来?我虽然读的书少,但我也知道,当一个族群对国家起着主导作用的时候,一切的平等都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你不了解草原上的人,你强大的时候,他们在你的面前温顺的像一只绵羊。一旦他们觉得你弱小,马上就会成为吃羊的狼。恃强凌弱、弱肉强食,这才是草原人的天性!改不掉的!要让他们听话,除了武力威慑,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

    “大汗难道想镇压他们?”

    “镇压?那么多部落,我难道要一一镇压吗?”佗钵可汗摇摇头,眯起的眼睛跟鹰隼一般锐利,“齐军赢了那么多场,我必须要胜一场,才能名正言顺地做他们的大汗。所以,我将不再保留了,我会用尽全部力量,非要打到高纬向我低头为止!”

    佗钵可汗站了起来,千金公主忽然觉得这个老男人的身影高大了一些,这才是她希冀的伟男子形象。她的丈夫应该是一个英雄,一个掠夺者,一头狼王,他应该朝着全天下最强悍的对手露出犬牙,而不是独自卷缩在温暖的帐篷里舔舐伤口。

    佗钵可汗将身上的皮褥子扯下,从背后张开,裹在了千金身上,那双手曾经掐死过狼和鹿,如今却温柔地落在她肩上,说道:“按照我们的规矩,可汗出征,可墩留守。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大汗如果不回来,我绝不出这个帐子一步。”千金缓缓福了一礼,佗钵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女人留在身边对突厥而言是好还是坏,但他没有多想,径直出了帐篷。

    而后,千金听到铁骑滚滚如洪流一般在大地流过,各色旗帜飘扬,绵延不绝。大汗准备亲自出征的消息传遍了各部,有马的跨上了战马,有弓的背上大弓,听从可汗的召唤,可汗将带领他们去富饶肥沃的中原,去掠夺财产和女人,在可汗的狼头旗下,没有人敢说出不这个字眼!

    突厥的攻击比以往猛烈了十倍不止,佗钵的亲自坐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慕容俨且战且退,缩短作战范围,继续和佗钵鏖战不休。直到佗钵见到了处罗侯,他被杨素击溃,此时满身狼狈,站在帐篷之外。“摄图和庵逻都被围困了?”、“那可是十几万人啊。”贵族和酋领们都恐慌了,各种议论声开始传播开来。

    而佗钵的身躯却像雕塑一般,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虽然他早有这方面的猜测,但始终是不愿意往这方面想的。他一直抱有幻想,情况已经足够糟糕了,上天不会那么绝,让情况变得更糟糕的。

    可是天神这次没有站在突厥这一边。

    “你们的意思是什么?”佗钵扫视了一圈,贵族们惧怕这目光,不敢与大汗对视。乱腾腾的大帐之中很安静。佗钵可汗猛地砸翻了桌子,各种瓜果美酒散落一地,跟掉下的人头一般骨碌碌乱滚。佗钵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战战兢兢的慧琳和尚身上,用手指点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替我给我的女婿写一封家书……就说,我想当面见一见他!”

第二百一十四章议和(中)

    “佗钵想要见我?”高纬埋头于案牍之间,听完内侍诵念书信之后,诧异地抬起了头。

    他想了一下,随后轻轻一笑,又低头在奏本之上批了一行字,“和谈就和谈嘛,朕还是欢迎的嘛,干嘛扭扭捏捏的。”

    高纬等了几天的时间,如今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预料之中。

    事实上突厥人也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这场大战的损失已经超出了他们可以接受的心里预期。

    尤其高纬还用摄图和庵逻的性命吊着他,他就算是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过了一阵之后,也该谨慎地考虑一下。

    另一方面,他若是真的失去了理智,不顾儿子和东路那一支主力部队的存亡要打高纬,高纬反而还不愿意和他谈了……

    如果突厥的大汗就是那么一个脑残的货色,老实说高纬也没必要多么忌惮他,哪怕拼着损耗国力,高纬也要把他给灭了,因为值!

    北风裹挟着零星的白雪,呼呼地刮进帐子里,内侍连忙去将帘子给拉好,被高纬一个眼神制止。

    “掩上它干什么?打开……这帐子里热死了,闷得朕头昏脑胀,吹吹风,朕也好清醒清醒。”

    皇帝的帐篷十分宽敞厚实,壁上挂着各种野兽的皮毛,炭火烧的通红,滚滚热气往顶上升去。

    皇帝披着一件大氅,几次翻看佗钵可汗递来的所谓“家书”,咂摸着字里行间的意味,然后让内侍去传唤唐邕过来。

    唐邕刚来,便见陛下心情大好地坐在上位,将这封书信扔给了他。

    “这……这是?”唐邕打开一看,登时木在了那里。还不待他开口,高纬先替他说了:

    “佗钵向朕求饶来了,哈哈,你说朕是要放他一马,还是不放他?”

    答案不言自明。唐邕恭敬道:“陛下早已有决断,臣不敢置喙……不过臣还是有所担心,佗钵邀陛下会面,恐怕不安好心……”

    高纬摆摆手打断,撇着嘴道:“你没看上面写得吗,佗钵可是自认带着诚意来的。

    朕要是拒绝此番和谈,我们有理也变成没理了,再说,那是朕自家门口,他敢来,朕反倒躲着不敢见他,搞得战败认输的是朕一样,回头他们肯定要笑话朕了。

    国朝的体面可是大事。”

    “……”

    唐邕知道皇帝现在铁了心要去会一会突厥大汗,也就不多说什么,免得叫皇帝嫌弃。

    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皇帝自打赢了这仗之后,比以往要膨胀了一些……

    唐邕偷偷瞄了皇帝一眼,这位陛下此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唐邕垂下了头,默默思量:

    【也是,但凡是个热血男儿,那个不想驰骋沙场的?陛下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别说打仗了,连宫怕是都没有出去过几回,纵然天生大略雄才,可那也不过是请了一帮大臣围在地图前参划而已,那有什么趣味?

    可身为天子,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是想要亲自上阵,大臣们也铁定不让的……

    那么年轻,就被皇位给绑着,那里也去不得,仔细想想,还有些可怜……也难怪喜欢这种出风头的事。】

    想到这里,唐邕才觉得皇帝女婿不再是那么老气横秋,有了少年人该有的意气的傻劲。

    也罢,就在眼皮底下,布置得当,皇帝出不了什么事。不过届时面对满朝文武群情汹汹,唐邕却是不肯背这个锅的,于是提醒道:“此事还应当先报与左相知晓……”

    高纬裹上皮毛比狐狸都精,眼珠一转就知道唐邕想的是什么,没好气地说:

    “你放宽心就是,朕就说朕脑袋一热,一路跑过去的,都是朕自己的主意,凡事有朕一个人担着,肯定不把你招出来,成不成?”

    唐邕顿时尴尬无比,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十分无力地讷讷解释道:“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高纬也懒得跟他追究他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了,摆摆手就算此事揭过,道:“如此便说定了,朕亲自过平城去找他谈一谈,不过该提防着的还是要提防着,免得突厥人真个发疯,狗急跳墙。”

    “……”

    唐邕现在简直要悔死了,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开口,莫名其妙就被套住了话头,然后又莫名其妙站在了陛下这一边,支持陛下亲自去谈。

    虽然陛下拍着胸脯言之凿凿说责任他一个人担下,但唐邕也知道自己是绝对脱不了干系了!上了贼船要下去那是那么容易的?

    皇帝身份摆在那里,老慕容也许不会对皇帝摆脸色,既然不是皇帝的错,那是谁的错一目了然。回头他们打听起来,陛下来之前都跟谁商量过?答曰;陛下就召见了唐尚书一个人。那唐邕不被气愤、后怕的大臣们群起讨伐才怪!指不定继祖珽之后,他唐邕也要变成弹劾的对象。

    左相老慕容,那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就在边州荣养,脾气倒是越养越暴。不管是要动手还是动嘴,唐邕都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回可是被坑惨了!

    唐邕正在那里深深懊悔,陛下便又灌输他那一套理论,“其实也没必要担心,朕觉得突厥人已经没得选了,即便是眼前正面作战,他们占据兵力优势尚且连个五五开的局面都打不出来,军心早已丧尽,又在东面吃了那么一个打败仗,不可能再与我们起什么争端。撑死,也不过想要一个体面点的台阶下,那朕便给他就是了!”

    高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要他脑子没坏掉,就该知道朕现在实力雄厚,占据上风,而他们东边已经彻底被打废了。西面他们也奈何不得我们,他要是还想打下去,朕随时可以从晋阳及各地再调兵马过来,再打下去,就会被朕一口吃掉。而他选择跟朕谈,恰恰说明他没有这个胆量掀桌子,既然如此,朕还要怕他作甚?”

    唐邕默不作声,心想着好歹驳一驳皇帝的说法,给自己挣一个忠心直谏的名声,被批斗的时候也理直气壮一点。

    但叫他郁闷的是皇帝的话桩桩件件都说到了点子上,即便他搜肠刮肚地找漏洞准备反驳,也寻不到很好的理由,心里的郁闷更不必提了,只得闷闷地奉承了一句:

    “陛下圣明。”

第三百一十五章议和(下)

    高纬做事讲究效率,自来便是说走便走。

    月中,行在出雁门,转道应县、浑源,直抵平城。此时已经并无多少风雪,气温逐渐回暖,平坦的沃野之上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数千步骑拥着皇帝御驾,正迤逦朝北而去。

    由于杨檦和老慕容配合得当,这燕北之地居然还算太平,除了百姓多被折腾得形销骨立之外,倒没有多少人是饿死的或者战死的,大多都保全了下来。放下心的同时,也对朝廷官僚及元景安等地方大员的治政能力多了几分肯定,不过元景安……

    高纬心里始终是有一根刺在,虽然不至于恨得咬牙切齿,但反感是肯定的。至于厍狄伏连,他被贬也是因他和高俨搅在一起,虽然他是因为先帝高湛的遗命,不得已而保他,对皇帝也算是忠心耿耿,但放在身边大用高纬是决计不肯了,所以才将他给贬谪到幽州去。

    不过再怎么说,这次他们也立了大功,这并非虚妄,高纬不可能一笔抹杀掉。另一方面,难道他不自信至此,连区区几个已经被打压到成不了气候的大臣也要猜忌提防吗?亲政之初,高纬要改革,但他毕竟年少,有主少国疑之嫌,极度缺乏安全感,所以才将这等事情当成大事严肃处理,若是换成现在的高纬,恐怕只会权衡利弊之后,一笑了之罢了……那既如此,该给他们的封赏还是给他们罢。

    高纬默默地想着,将清理名单上将此二人给一笔抹掉。平城不算远,不过三日便到,平城是拓跋氏龙兴之地,曾一度成为北方的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整座城池被长城天险围绕,城内有北魏王朝遗留下来的林苑、宫殿和太庙,即便辉煌不在,此时的平城看上去也是有几分壮观的。

    皇帝行在还没有到,便有乌压压的一众当地文武和一众酋领出来迎接。但见呼啸的冷风之中,外间旌旗如海,密集的骑兵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军阵犹如浩瀚的浪潮,冬日酷寒犹在,然城外除了战马的嘶鸣声什么也听不到,大都督王琳出阵,先行入城,接管城内防务。

    城内城外俱是肃然,一队队甲骑队列道旁,来回逡巡,大队青衣佩刀的人将人群中带有武器的统统收缴,只有要有宵小敢有异动,即刻拿下!那种严格的军纪、浓重的煞气,让人见之便为之窒息。在场的人都为天威所摄,原本就十分拘谨,现在姿态更加的小心翼翼。

    “这就是我们的大齐的可汗啊……”各族百姓心生敬畏,慑服于天子威严之下。前来迎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奉命统筹所有后勤、运输、治安的元景安,不过几年,他倒是老了许多,见皇帝御驾缓缓过来,他立即矮下了腰身,不敢抬头,受他影响,一众酋领们也有样学样,对着天子车驾大礼参拜。

    高纬揭开车帘,也不要人扶,径直下了车,笑道:“诸卿都平身吧。”

    众胡酋这才敢平身,依然拘谨,大气都不敢喘。

    朝廷这几年来管制严厉,他们对朝廷空降下来的官员都得小心捧着,更遑论面前的这位是皇帝陛下了,一言断人生,一语决人死!

    即便高纬表现得十分亲民,宛若人畜无害的样子,但那大概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们可不敢把皇帝的客气当真。

    这位在他老爹蹬腿升天之后干出来的那些事,实在是把他们和他们背后相关的勋贵和利益集团们给搞怕了,总之把皇帝当成祖宗高高地供起来准没错!

    所以不管皇帝当面跟他们寒暄是问些什么,他们也只是一味唯唯诺诺应是而已,说的少就错的少!

    相比他们,高纬显然有点郁闷。他自觉还是很亲民的,除了在臣僚之前,基本不摆什么架子,可为何这些人那么怕他?

    高纬不过多问两句,个个都摆出一副伺候爷娘的笑脸来应对。

    扫视一圈,到处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笑脸,眯眼咧嘴,就是傻笑,一副激动不已、感恩戴德的模样,恐怕伺候爹娘也没有那么殷勤。

    比哭还难看。

    【失败的政治秀。】高纬心里点评道。

    时间一久,高纬都觉得有些疲劳了,这才将视线又转移到元景安身上。

    虽然皇帝已经叫众人平身,但元景安依然躬身而立。鹤立鸡群一般醒目。

    【他这是向朕表示不满?】高纬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随即又被他自己给否了。

    于是高纬微微一笑,一手拖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元卿这是作甚,朕不早就说过平身了吗?”

    元景安胡子头发几乎都白了,那里经受得起这一套?顿时嘴唇就有些哆嗦,看向皇帝时眼里也多了几点泪光,随后眼泪就落下来了。高纬好言安抚:

    “幸苦了,这北疆诸事一团乱麻,一般人办不成这事,也就是你能办到……有你在后面镇着,我大军方能无后顾之忧,所向披靡,朕可是记了你大功的。”

    “臣职责所在,不敢言幸苦!”元景安急忙擦了一把眼泪,梗着脖子大声道。刚才不知怎地,居然在御前落泪,简直没有体统!

    其余文武在一旁旁观,暗道这元景安真是时来运转,恶了陛下之后还能靠着一件大功翻身。

    心里也有些酸酸的,除了赵彦深、段韶、斛律光和个别几个大王,其他人还没有这个待遇呢!

    高纬随口又安抚了几句,随即便领着一群大臣入城去了,平城的宫室虽然大多残破,但收拾收拾还是能住人的,皇帝带来的后妃和宫人也本就不多,天黑之前便已全部安置完毕。众人安顿好没多久,左相老慕容又杀气腾腾地来了,一站好就开始开喷。

    当然,喷的不是高纬,喷的是唐邕:“……臣素知其人浮躁冒失,未料他居然如此轻佻,此一路来,陛下只有兵马数千护卫,若半道之上有个什么闪失,国家如何?社稷如何?……下不能安抚黎庶,上不能规劝君王,只一味谄媚事主,如此之人,要来何用?……”

    唐邕何曾被人这样骂过,当时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红,但老慕容是他的顶头上司,且此时占据着道德制高点,唐邕是万万不敢跟他犟嘴的。同时高纬的脸色也有些僵硬,老慕容这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的,看似在骂唐邕,实际连他也一块骂进去了,浮躁、轻佻、冒失,桩桩件件,说得可不就是他?

    曾几何时,高纬也有这个时候?高纬自己都快记不得了。不过老慕容忠心是不必怀疑的,换成高纬是他,估计也得火冒三丈,没有当场辞职就不错了。

    心里暗自庆幸在场的人就三个,否则这脸都丢干净了,连斛律光这个脾气耿直的老丈人都没有这样当面训过他……

    尽管不舒服,还是忍了下来。倒可怜了唐邕,站在那里被骂了足足两刻钟,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大毅力坚持下来的。

    其实唐邕也眼神暗示过高纬给他解围,但高纬浑然忘记了之前信誓旦旦承诺的“所有责任,朕一人担下,保证不把你供出来。”全过程装聋子,就当没听见。

    等到老慕容骂得有些口渴了,舔了舔干燥的唇。高纬瞥见时机,便道:“左相一路劳顿,先休息再说吧,来人,备酒菜……”

    唐邕一听还要跟这老头一块吃饭,险些没晕过去。

    好在人家老慕容很忙的,也懒得再多跟他计较,犹豫了一会儿便以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为由退下了。

    高纬嘴上假惺惺地叫他不要那么幸苦,其实心里乐得他赶紧走。

    老慕容也确实是没有时间,被皇帝忽然空降那么一下,一部分布局就显然不合适了,他还得抢在突厥人发觉之前赶紧将防务、军队调动等问题给安排好,好在北齐大军的大本营本就在平城,倒节省了他不少功夫,不然这个节骨眼上他非得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不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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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帝业介绍:
一个政界新星因为一场意外,重生成为那个北齐历史上著名废柴高纬,此时天下三分,朝廷**,外面还有一个北周虎视眈眈,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破?北齐帝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齐帝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齐帝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