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齐人残暴
突厥大营之中,一赤足袒胸的粗蛮突厥男人正在褥子之中呼呼大睡,地上到处都是砸碎的酒坛子,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腥膻气味。
一个女人赤着半身蜷在帐篷的角落里,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缩成一团,上下两排牙打着战,她的身躯之上布满了淤青,显然遭遇了不少的虐待。
突厥人攻破居庸关,又攻陷昌平,长驱直入,其间少不了烧杀淫掠。一月不到,便不知有多少中原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突厥人一向野蛮,南下本就为寇掠而来,就更不明白何为长治久安之道,杀戮是必然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原本有美满的家庭,可一夜之间,丈夫和儿女都惨死于突厥畜生之手,此刻已经是心灰若死。
和她遭遇相同命运的人还有很多,突厥人寇掠百姓为奴,光是此处大营之中,便有不下三万之众的奴隶。等到突厥人撤离,这些人就会被押送到草原上,变成任人奴役的猪羊。不过她不打算就这么放弃希望,她在毯子底下藏了一把生了锈的刀,慢慢靠近那个突厥人,摁住他的脑袋,在将刀子捅入了他的咽喉!
看着充满腥味的血冒着泡从咽喉处涌出,她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快意,旋即又弯下腰痛哭起来。她杀的是的突厥地位颇高的一个贵族,掌管着这支万人突厥狼骑,他死了,很快其他的突厥人就会反应过来,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逃跑,二是等死。
逃跑,且不说这突厥大营那么多人,定然是戒备重重,她一个弱女子再如何又能跑到那里去?家人都死了,她一个人漂泊在世上,活着又有什么兴味,还不如死了罢……
她闭上眼,抓起匕首,便要往咽喉处捅下去。突然,她发现烛火跳了一下,很轻微,但极其不寻常。她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度细看。八根牛油大烛都在跳,非常整齐地跳,“突突,突突,突突”,带着股妖异的节奏。
她看到一道流星从东北方滑来,快速落入自己的营寨。流星滑过墨一般黑的夜空,在连营之上散开,绚丽得如同天女在散花。
大部分“花瓣”都砸在了地面上,跳了跳,瞬间便熄灭了。
也有小部分橘红色的“花瓣”不幸溅在了葛布或麻布做成的幔帐上,迅速便引起一团火光。
“……敌袭!赶快起来迎战!”有人用突厥语唤醒沉睡之中的人,显得很是惊慌,那不是什么流星和天女散花,而是有人在袭击突厥人的大营!
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流星接踵而来,伴着压抑的雷声,将死亡之焰带入军营!
最靠近军营外侧的帐篷里有人被惊醒了,披着一件衣服跳到了营帐外。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看在自己居然睡在火光中时,本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很快,这种凄厉的尖叫声就交织起来,汇成了一曲来自四面八方的哀歌。整个突厥大营顿时变得毫无秩序和章法。
黑夜里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大地隆隆的,与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类似,却又比马蹄落地的声音闷,薄,短促,每一下都方法踩在他们的心脏之上。他们在连营外风一般的卷过,把无数支火箭射入到野蛮人们休息的帐篷上,烈火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军营里蔓延!
比烈火蔓延得还快的是人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多的突厥人冲出了营帐,没拿武器,衣不蔽体。出于人类的本能,他们向营寨深处逃去!
往往就是这样,恐慌是会传染的,行军作战之中,往往只要有那么几个人临阵掉头脱逃,军心瞬间就会崩溃成一地散沙!
“他们一定会抢在我面前跑!”、“再不跑就晚了!”几乎是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
于是大溃败就呈现了,在营寨深处休息的人被周围纷乱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他们就加入了逃命行列,与溃下来的人一道哭喊着奔向连营的更深处!
燃烧的火光之中,人潮涌涌,恐慌和死亡的气息挤满了强盗们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现在只恨自己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尤其是,当前营有震天的喊杀声传来之后,他们的抵抗心里便更加脆弱。
如果这个时候主帅可以站出来稍稍安定一下军心,或许靠着人数优势,他们可以将败局稍稍挽回一下,可主帅在自己的帐篷里被杀了,那么所谓挽回败局自然也就无从说起。
这一战已经彻底的败了,虽然到现在他连敌军的影子都没看见。当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开始逃命的时候,突厥人对聚拢其余三分之二人手反败为胜不做任何幻想。
敌军很少,甚至比他们想象的五千还要少。此刻只有五十余匹战马陆续跃过了营寨外侧的木栅栏。但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止他们,这个突厥大营的设防实在是脆弱的可怜,除了少数的突厥主力稍稍可战之外,剩下的就都是一群附庸部落的杂碎,他们对突厥人的那面狼旗没有丝毫的忠心可言。
在齐军没有杀入营寨之前,他们已经被接踵而来的火箭射落了抵抗的勇气。瞧见一彪狰狞如魔鬼的甲士砍菜一般迅速斩杀了主力军的老爷兵们,立时便比那些被他们掠来的娇小娘还要不堪,几乎就连多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潮水一般呼啦啦向后撤。
铁鹞子们在木栅栏内集结,一部分人持着弓箭,另一部分人持着火把和横刀,燃烧的帐篷照亮他们身上的铠甲。他们没有立刻向敌营深处突进,而是两两组合到一起。带队的校尉吹响号角,持弓者立刻将手中长箭在临近同伴手中的火把上点燃,然后,他们快速松开弓弦,无数火箭如同雨点一般扑下,新一轮的劫难……开始了!
最靠近连营外侧的帐篷几乎都跳起了火焰,火借风威,刹那间烧红了半边天空。诡异凄厉的火焰一侧,突厥蛮人和刚刚被协裹入伙的百姓们四散奔逃。而在那燃烧的帐篷之间,十人一组的小队轻骑缓缓向前推进。各队兵马的推进速度很慢,甚至可以说,他们在迁就这帮子溃军的速度。
如果发现自己追得太近了,便停下来,用火把招呼周围没有被点燃的营帐。当发现对手乱哄哄地逃远,他们又不急不徐地追了过去。在沉睡中刚刚醒来的突厥人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零星有勇敢者冲到铁鹞子们的马前,或者被长槊挑杀,或者被乱刃砍死。
铁鹞子们勇猛之极,亦曾于汾州之中立下赫赫军功,不愧为禁军之中与鲜卑百保并列的佼佼者,并不急着乘胜追击收割人头。
他们的军纪严明,战术配合有条不紊,如同精密的杀人机器,收割速度虽然稍显缓慢,可效率惊人。突厥人的短时间内武装起来的反抗力量在一盏茶的时间被斩杀殆尽,其余的部族附庸们自然是一哄而散,有好些掉头往回跑,不是回去召集人手抵抗,而是急着去将那些抢来的东西给带上。
一支轻骑兵从侧面快速扑过来,将贪财的喽啰们冲散。马背上的骑手挥刀横抽,将逃命者和他们背上的包裹一并割裂。满地散落的金银在火光之下异常刺眼,比金银珠宝更刺眼的是飙飞的鲜血。有人扭动着受伤的身体,匍匐着,试图把散落的金银珠宝压在身下,马蹄从他们身上毫不留情的踩过……
“求求你们别杀了!”有贵族匍匐在地上,一脸惊慌,“我们愿意投降,我们愿意投降!只求将军们暂息刀兵!”其他人也照做,跪伏在地上,哀嚎不已。这些面对百姓凶狠残暴的野狼,遭遇了更加残暴的力量之中,个个都变成了温顺的绵羊。
军靴踏在地上,高延宗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裹着铁甲的魁梧身躯宛若魔神。几个贵族心里一颤,露出谄媚的笑容,“将军,我等愿降。”中原人好礼而不嗜杀,与草原人有本质区别,只要顺水推舟降了,八成可以保住性命,再说了,这么多的俘虏,总需要有人来统辖吧?
他们几个算盘打的溜溜响,正憧憬之时,一道刀光扫过他的脖颈,斗大的头颅坠在地上。血腥气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惊呆了,高延宗将长刀收回鞘内,淡淡道:“按照规矩,我是得留你们一条狗命,可我们的军粮不够了……我不想养着一堆废物。来人——”
他说:“抽二杀一。够幸运活下来的,编入扈从军。”
有人又惊又骇,想要站起身来,被当场斩杀在地。齐军将一队队俘虏整整齐齐的排列好,强制他们跪在地上,整齐划一的拔出鞘内的长刀,朝着一颗颗头颅斩下!
……
……
风声鹤唳,高空有鹰盘旋。
“今天鹰的叫声很古怪!”摄图的马鞭敲了敲马镫,低声说道。几个伴当在身边嘿嘿地笑道:“鹰见了野兔都是这样的……诞珠他们围好几天了,说不定已经拿下了渔阳”
“诞珠?”摄图冷笑一声,湛蓝的眼眸之中满是讥诮。那人就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一介无脑匹夫,指望他能打下渔阳,不如指望羊吃狼!
“……那边有块缓坡,更适合咱们出击!”摄图用手中马鞭向斜前方点了点。众狼骑一同加速,豹子一般涌向远处的山坡。那片平缓的山坡上树木稀少,位置正卡住入山的大路。入得路口,再往前走,只见一座营寨在眼前拔地而起,满地残尸,几百颗头颅在寨墙之上悬挂着!
第二百八十七章酣战
随着漫长黑夜的流逝,渔阳附近的山岭之上,光点斑斑,仿佛猎人的凝视,不知疲倦,在已经起了寒风的夜里如此醒目,莫名叫人感到畏惧。
对于境内突厥人的围捕,只进行了短短三个昼夜,深夜中的露天营地之中,偶尔还能听见苦痛的呻唤和惨叫,高延宗夜袭诞珠所部,又采取逐个击破的战术,以骑兵攻袭围剿突厥贼寇并一些附贼叛逆。高延宗觉得现在的紧要事情是坚壁清野,以渔阳、幽州为基本盘,伺机与阿史那摄图决战,并收复昌平。
他之前也早已跟手下校尉们打过招呼,留下多少人,杀了多少人,都是早已规划好的事情呢,至于让谁死,让谁活下来,他一点都不在乎。
对那些突厥入关便为突厥人驱使的部落,高延宗则将其划为十恶不赦的叛逆,下达了绝杀之令,族内男丁高过车轮全斩,借着杀人如麻的余威,勒令幽州诸部,征丁入伍。
阿史那摄图接到高延宗那极具侮辱性质的书信之后,大怒,同样感到十分忧心,他率军南下寇掠,收获了数万奴隶、无数财帛,本来应该势如破竹才对。
先下渔阳,再推平卢龙,摧毁北齐在北疆的防御重地,在杨檦那老贼有所动作之前,大摇大摆风风光光地从容退出关外。
杨檦厉害是厉害,大汗也十分忌惮这个老匹夫,但目前他抽不出手来对付摄图,他大可以肆意烧杀劫掠,给齐国以重创!那想到某一天一觉醒来他忽然发现,到嘴边的渔阳不翼而飞了,还崩碎了满嘴的牙!
摄图发兵攻打高延宗所部,而高延宗据险而守,只是龟缩不出,摄图围攻不得,稍有退缩,他立刻出兵奔袭,摄图死伤不少,却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又听闻杨檦再破突厥大部,或将掉头转战于幽州,大惊失色,将侵袭平州,围剿卢龙的狼骑逐次调回。
此地已不可留恋,唯今之计,最要紧的是赶紧扫平北还的路障。
一来为雪耻,二来高延宗此人甚为胆大包天,那里像一个宗室王爷,分明就是上了赌桌的赌徒,摄图若率军北还出关,岂不是将大大的后背都交给了他?重骑兵铁鹞子的厉害摄图已经领教过,平原作战几乎无敌,摄图除了靠兵力优势压制,别无他法。
突厥人虽是匠户出身,但真论起打铁工艺,自是远远不如北朝,也就只能造些简单的器具,重骑兵可以说一支也没有,纵然凶悍,但又怎么会是齐人对手?
摄图一时间进退两难,最终定计,带着所有人浩浩荡荡的北上,“高延宗据守不出,我们便拿他半点法子也无,杨檦或将调头向东,届时我们就将面临四面合围,欲从容退走,必得击破高延宗,我行此险招便是欲其发兵,先来攻我,一举歼灭之!”
阿史那摄图果然遣军先走,高延宗见此,欲奋起直追,诸将都对此表示异议,劝谏道:“都督容禀,突厥人退走,避而不战,如此举动,恐怕是诱敌深入之计,引我们来攻。届时他若是据关而守,坚壁清野,使我军孤立,又寻觅不到粮草补给。到那时,我军将进退两难!”
高延宗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你们不要怕,我早就摸清了这些突厥人的脾性,都是见识短浅、鼠目寸光之辈,绝不会有什么长远的打算,有东西可以抢,他们就掳掠不休,如果没有东西可以抢,他们便变得格外爱惜禾苗。我们孤军深入,他们以为我无法支撑太久,必定回师伐我。”
诸将发现都督此时的笑容竟有几分高深莫测,“突厥撤走,本就是一溃千里,便是再鼓动军心,又有多少人肯尽心卖力?我军不同,本就是乘胜追击,一旦大兵压境,必然人人心存死志,我敢打赌,此时如果我军奋勇向前,这一战我们必定大获全胜!”
高延宗几仗下来也有了不小的威望,诸将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忠实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点齐万余兵马,直追突厥大部,并修书一封,联络厍狄伏连,出兵随高延宗北上,连战几场,皆是齐军小胜,突厥士气低迷。高延宗将抵达昌平后,命军士连夜打造浮桥,声势浩大,似是准备渡河一战。
阿史那摄图听闻高延宗在对岸的举动,大喜,当即对部下说:“高延宗筑造浮桥准备渡河了,他年轻气盛,自任都督以来鲜有败绩,必然骄傲,轻视我等,我们便在河岸埋伏,肯定可以击破齐军,生擒高延宗。”
高延宗架好浮桥,却并不着急渡河,反而踟蹰不前。厍狄伏连感到奇怪,询问于他。高延宗回答道:“时值傍晚,按说倦鸟该回林了,此处草盛木衰,它们却全都往这儿飞,难道不蹊跷吗?我料对面河岸,定有敌军埋伏,不可不防!”于是他暂且按兵不动,驻扎在河边,一面派部下稳定军心,一面派出探马渡河刺探军情。
至天明时分,派出十个探马仅仅回来四五个,有的身上还挂了彩,高延宗一问,果真如高延宗所料,突厥于河对面有埋伏。诸将纷纷谏言,道:
“我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如命大军兵分几路渡河,只要袭击突厥人功成,便能破敌。”
高延宗摇头道:“兵分几路,只能是被逐个击破的下场,吾不为也,阿史那摄图既然存心要诱我,不等我渡河,必不会贸然行动,且再等上隔三五日,我再想想办法。”
又过几日,开始频频有突厥人渡河袭扰,厍狄伏连去寻高延宗:“都督,敌我态势此消彼长,再不战,军心将危殆矣。”
高延宗道:“不错,到了今日,却是不得不战了。”厍狄伏连狐疑地望着他,只听高延宗道:“前日,哨骑探得一条小径,可以绕后,直袭昌平……”
厍狄伏连眼神发亮,兴奋道:“现在突厥人的兵力基本都在河岸上,城中必定十分空虚,我军为什么不从小路出兵,偷袭昌平呢?这可是淮阴侯破赵的奇计呀!”
高延宗点头,虎目微眯,看着他说:“不过我上万大军,若有调动,必然动静极大,因此为稳妥起见,我率大军渡浮桥,给突厥一种正面迎敌的假象,你率数百鲜卑百保趁夜先走,绕后直袭昌平,明日清晨我会渡河,正午之前,你必须拿下昌平!”
厍狄伏连领了将令,率着百保精锐,在探马协助下,趁夜绕过突厥人的哨探渡河而走。
高延宗屏息养神,至清晨,擂鼓聚将,预备渡河。鼓声隆隆,将对岸的突厥人也惊醒了,阿史那摄图不疑有他,大喜过望,也鸣鼓聚将,点齐兵马要与高延宗沿河鏖战。
双方拉开架势,刀对刀拳对拳地撞在一起!两军甫一相逢,便杀的山川并震、日月无光,突厥人甚众,齐人亦勇猛善战,一时间难分胜负,齐军的阵地正一步步朝前挪动。
“突厥人就是一群强盗,不懂如何炼兵,他们只知道麾下人越多越好。为了养更多的兵,他们只好去抢。被抢的人没了吃食,也只好去当强盗!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对我王师构成威胁?”
高延宗率亲卫在前厮杀,硬生生为后来的军士挤出了一方立足之处,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浪飙飞。一时间突厥人竟难以抵挡住,但他们没有乱成一团,相反,他们迅速组成一个方阵,骑兵和步兵互相掩护着,缓缓撤退。
冲在最前面的军士抬起弩箭,迫不及待地攒射过去,对面立刻便倒下一片,然而第一波羽箭射入敌阵后,对方阵型只是颤了颤,然后立刻有漫天的羽箭射了回来。
突厥人占据了人数优势,手中步弓的射程亦比骑弓略远。冲上前骚扰敌军的骑手们快速后撤,有人在后撤的过程中受伤落马,血顺着山坡染红翠绿的草丛。高延宗大声喝令驽箭手退后,甲骑下马持盾步战!
幽州鲜卑百保并铁鹞子,在此的共有千余甲骑,全都下马做步卒使用。好在他们装备优良且齐全,居全军之冠,从马槊、盾牌、燕翅弩到环刀都有配备,即便步战也强劲无比,迅速结成一睹铁墙,整齐划一向前推进,有轻骑撞来便被直接挑杀分尸!
狭路相逢勇者胜,无论勇气和战斗力,大齐精锐都绝对不可能输给一伙只知道放羊抢劫的突厥强盗!高延宗兀自酣战不休,高延宗自小膂力惊人,连斩十数人不见疲弱之态,所向皆破,摄图眼神阴沉,马鞭指向他,喝令大军压上,活捉此人!
这个时候,阵后忽然传来一片惊呼声,摄图心头一震,扭头望去,只见背后乱糟糟的,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丝毫不见了阵型。隐隐有厮杀和惨叫声传来。
“何事?!”摄图大惊失色,揪住一个溃兵喝问到。那溃兵仿佛见了鬼一般,兀自两股战栗不已,颤声道:“有大股齐军,趁我们出城,夺了昌平,正在攻袭后路!”摄图闻此噩耗,又看看似有势不可挡之势的齐军,坐在马背上一阵恍然,几乎要栽倒马下。
六百名重骑兵风一样卷下山坡,虽然这点人马放在密密麻麻的突厥阵列之中仿佛汇入大海的溪流一般微不足道,但他们身上所蕴涵的杀气却令天上的阳光都变得寒冷。没有人呐喊,也没有角鼓声助威,隆隆马蹄声让大地都在颤抖。马蹄带起的烟尘翻卷,越来越快,越来越浓,猛然间,撞进了突厥大阵之中。
这支骑兵骁锐之至,在疾驰之中,尚且可以操控弩箭,离的稍远一些的,便朝着两边突厥人攒射,虽然马背颠簸,命中率较差,大部分羽箭射偏,但由于突厥人队形过密,依然有近百支羽箭射中了目标。
敌阵晃了晃,已有乱响,骚动声四起,摄图大感不妙,骑在战马上挥动令旗,有人举盾而出,护住前排的长矛兵。后排的有更多的士兵举起弓箭,射向高速移动中的骑兵头顶。
这些重骑怡然不惧,冒着漫天箭雨竟就直冲冲地撞过来,羽箭落在他们身上,只是响起一阵乒乒乓乓打铁也似的响声,实际受伤的不多。他们马速到了最大,直扑在最前列的士卒面前,一杆长槊猛地从马后掠出,当场将前后两人串在一起,挑杀当场!
“撤!快撤!”摄图大叫,整个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对方的举措太令人吃惊了,他曾经和长辈们探讨过该如何击破中原人,得出的结论是以大面积覆盖式射击。
可眼前这一幕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根本就与他原本的打算不不符!留在此处必定会死!电光火石之间,摄图做好了决断,暂且收拢残军回撤!
正在沿河与齐军鏖战的突厥士兵们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情况,待听到“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在战场上响起,纷纷面面相觑,眼睛里弥漫着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数万狼骑,居然就这样败了!
高延宗浑身是血污,腥膻气浓郁的让人作呕,刀口下满是未凝固的血。听到突厥人的鸣金声,知道厍狄伏连得手,突厥人已败,振臂大呼,“杀!”原本被逼到绝路的齐军士气大振,吼叫着扑杀了上去,突厥人一溃千里,根本不敢回头,只能将后背暴露给敌军。
大局已定,高延宗欲生擒摄图,领着一彪人马追击不休,双方骑兵在外围各自为战,或者砍翻敌人,或者被敌人砍翻,突厥人多,两三个对付齐军一个。齐军训练有素,以一敌三亦不落下风。双方都杀红了眼,一同滚入泥土,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双方的热血一同染红半面山坡。
高延宗正酣战,背后传来尖利破风声,他下意识爬倒,却是一把斧子从背后扫过来,一个英武的骑士从一边策马擦肩而过,高延宗险些就遭了此人的暗算,当即怒不可遏,挺起腰杆将长刀劈过去,那骑士亦回身格挡,二人相互哐哐当当互砍了十几下,高延宗不意间被斧子砍中,肩膀上的铠甲破了一角,栽下马来,鲜红的肉贴着破碎的甲叶翻了出来。
他的对手胸前红了一片,狼嚎一般怒吼一声,趴在马背上径直逃走了。
“——都督!”、“快救都督!”亲卫看见高延宗栽下马来,纷纷目眦欲裂,拼命往回收拢,高延宗砍杀几个欲乘人之危的敌军,冲他们大吼:“去追敌酋!”回头一看,摄图被狼骑护卫一路奔逃,那里还见的着踪影?眼见是追之不及了,高延宗怒骂一声,一拳锤在地上!
PS:今天放假,以后每天都可以有四千字以上的更新,包括春节
第二百八十八章狼烟起(一)
老鸦在低空盘旋,聒噪不已,战争之后留下的一地残尸让它们变得无比兴奋……
刺史高颎带着八百战卒从平州抵达了卢龙寨,随即他就召集各部酋领、征发丁壮,并派出兵马,在境内驱逐、招安小股的马贼,并将封存的铠甲、兵器一一下发出去,不足的,便遣人带钱去幽州购置。
虽然钱不算多,但装备起一支千人的精良部队也是绰绰有余了。
对于卢龙寨乃止整个平州的状况,高颎并不敢隐瞒,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疏,事无巨细向朝廷禀报。
高颎被划为都督高宝宁的下属,营州、安州战事吃紧,到平州这个后方抽调兵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不当家不知道当家的苦,虽然有三州挡在高颎面前,可平州其实也并不太平,突厥人攻下昌平绕过渔阳来攻,这是始料未及的,平州有长城为屏障,北面防御自是无虞,可毕竟被抽出了太多军力,平州州郡驻军两万六千二百余人,被抽调得不到一万,突厥人从空虚孱弱的地方打进来,如何能抵挡的住?
也就是前任刺史平鉴平公打下的底子好,在任其间多行善政,引得胡酋百姓尽皆归心,高颎这才得已喘过气来施行自己规划的一系列战时政策。
对于各地守军,军资靡费甚大,且被突厥人切割开来,调令不通,高颎一面扩军,一面新设了“五百户”,方便管辖,当然这个钱高颎是拿不出来的,只能暂领相当于幢主的双倍俸禄而已。
平鉴太实在,有余钱都拿去发展地方生产了,搞得高颎现在日子过得紧巴巴,想要提高一下士兵将领们的薪资待遇也不得不抠抠索索的,不过也好在平鉴是这样一个好官。
朝廷虽然大力推动人口北迁,并在北疆垦荒,但垦荒是一个长久的政策,不是两三年就可以收到显著成效的。
在平鉴的推动之下,平州的业绩特别好看,商业兴盛,农事发达,虽说没到小康,可也已经基本实现了全民温饱,人人都能吃饱穿暖,比幽州这些有大量人口迁入的大州大郡还要好上一些。
刚刚可以填饱肚子的人更懂得怎么去珍惜,是以高颎只凭个三言两语,就将百姓们的抗争热情给调动了起来,一方面加紧收割秋粮,另一方面坚壁清野,不留一粒粮食给突厥人!
高颎今年立夏才在老上司的推荐下走马上任,由于他太过年轻,资历也浅,所以初来之时威望并不甚高,但高颎何许人也?他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
为了了解军务,他喜欢和士卒们泡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训练,一起吹牛打屁侃大山,如此亲和接地气的表现很快赢得了朴实的士兵门的好感,几乎让人忘了他是山海关以南权力最大的人物。从“不经意”套出的细节之中,高颎很快将平州的防务状态都梳理了一遍。
高颎虽然手头紧巴巴,从不提给郡兵提高薪资待遇,可也隔三岔五的想办法给士兵一些小小的福利,本家赞助的钱财和刺史的俸禄,他也花了个精光,全用来补贴军士了。
要收买人心,舍不得下本如何能行?而他本人,则是分文不剩,连身上穿的甲胄都是旧的,还是皮革的,那些精铁打的好甲,他都囤起来给骑兵用,他从不宴饮,也约束下属的军官不许铺张。在政务方面,他提倡朴素节俭,加大前任刺史施政的力度,由此赢得了平州上下的一致尊重和爱戴。
好感和尊重、爱戴是两码事,你获得别人的好感,别人只会是亲近你,偶尔看心情说不定帮上两个小忙;尊重和爱戴则不然,他们会感激你会服从你,听从你的指示。这是每一个主官都要学会的基本技能。
高颎一到卢龙,首先询问卢龙的近况,然后接见大大小小的将官和有功之人,一一给予高度的赞扬和评价,按功行赏。一俟简单的宴乐散去,高颎立刻招来了几个下属,众人见他面上有异色,皆是肃然。
沉默了一会儿,高颎说道:“突厥人将大举南下,和他们的生死一战已经不可避免,高都督有令,再次征兵赴营州,我和在座诸位,也在征调范围之内。”
诸将纷纷变色,高颎摆摆手,止住他们的话头,说道:“幽州来报,安德王在昌平破突厥阿史那摄图,长城以内的突厥流寇业已全部扫平,平州自此高枕无忧矣。”
“突厥数十万狼骑将南下寇掠,各州皆告急,幽州刺史厍狄伏连守居庸,燕州刺史元景安入左相帐下听命,平州既然无虞,被征调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摄图被打退了?”诸将闻言都是一阵讶然,他们守平州各关隘,深知阿史那摄图麾下狼骑的精悍骁勇,跟那些顺带着下来打劫的附庸部落战力不在一个等级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敌人,居然轻轻松松打败了?
“从军报来看是这样的。”高颎数着时间,“至少也有三五天了,这个时候高延宗已经镇住了幽州门户。离入冬尚有二十多天,在入冬之前,我必须带着四千战卒抵达高都督帐下,过时则斩!”
诸将对视,抱拳道:“都督将令,不敢不从,只是若到都督帐下,我等任何职,行何事?”语气在这里顿了一下,“也好让我等准备一番,并不是信不过刺史。”
高颎微微一笑,道:“你们的权责照旧,兵依旧让你们带。”
诸将这才放下心来,高颎又道:“还是要好好规划一番,我平州虽然兵员甚众,但大多被抽调,留在此处的业多是一些老弱病残,已不堪战,我做主,在州府、卢龙、山海关各留一部分人马,一来,方便辎重运输,节省精力,二来,一旦有不测,可以援救。”
诸将又是点头称是,高颎说道:“我将统筹大军后路,保障大军辎重钱粮无虞,相当于副督之职,”他的话让大家精神一振,高颎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是背后靠山,这山当然是越大越好。
“我的俸禄,分文不取,全都犒赏从军将士,在座的各位,俸禄可能会往下压一压,朝廷自会找补,但是士兵的军饷,一文也不可贪!仗要他们来打,血是他们在流,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等的功名荣耀,绝不能让这些个将士白白流血!”
一个粗犷的胡将一拍桌子,激动喊道:
“好,刺史说得好!在座的谁不是当兵过来的,当兵的苦楚,谁又不清楚?
“老子入伍四十年,头一回听到有上官如此推心置腹的为士兵说话,就为高刺史这句话,我的那份俸禄也不要了,我就跟在刺史跟前赴汤蹈火,战死无怨!”
又有一将官表忠心:“大人待军中将士如同父兄,就凭这份恩情,这份信重,我代我麾下所有兄弟说一句,我等唯大人马首是瞻,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高颎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劝勉了几句之后,便宣布退下了。两日之后,大军从平州开拔,奔赴昌黎。
此时此刻,督军三州的都督高宝宁也正进行紧急战前动员。在座的所有人心理都泛着不同的情绪,或恐慌或亢奋或悲哀,但他们脸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
“突厥重围安乐郡,左相公函,要求二都督府立即出兵解救,”高宝宁缓缓开口道:“东路军是我军,西路军是高延宗部,将南北夹击此处……”
“都督,我军军力,恐怕办不到。”参将为难到:“平州与安乐相距甚远,得越过长城……安州又为突厥占据,要救安乐实属不易。”
“那就全力打通一条路,将安州先光复了再说。”高宝宁斩钉截铁,“安德王将兵分两路,大军出塞直击敌军,我们北面发兵以为侧援,顺势夺回安州。”
“正不知都督要调用多少兵马?”一契丹将官拱手,犹疑道。如果是别的也就算了,契丹八部为齐国附庸,齐国对契丹有征兵之权,归附的契丹、奚人、靺鞨诸部,都要听从营州都督府的征调,这是都督的权责,既然高宝宁铁了心要出战,那么契丹诸部也不得不扈从。
他们想知道高宝宁要调多少人。
高宝宁风轻云淡道:“……诸大部各抽调三千兵马,合军五万。”
这也太多了!在场的契丹代表们心中不满,纷纷变了脸色,终于有人说道:“大都督容禀,我等部族之中男丁不多,恐怕不能凑出那么多钱粮、军马出来。”
契丹最大的部落也就撑死能凑出**千能战之士,高宝宁一开口要一半,简直就是在割他们的肉!
高宝宁心中不屑,面上却不显,说道:“这些你们不用担心,钱粮铠甲方面,我可以给你们保障,花不了你们多少钱,我不过是要足够的兵员而已。你们可别忘了,‘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写满了警告,“只有你们先出手帮大齐,大齐才能全力保护你们。诸位都是大齐的臣子,大齐也都给了你们显赫的地位,现在是尽臣子义务的时候……怎么?想只占好处不做事?”
得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人还能说些什么?高宝宁摆明了吃定他们,更何况高宝宁说的不错,突厥浩浩荡荡南下,有吞并诸酋的意思,他们是可以继续“弃暗投明”投靠突厥,但在突厥手底下会比在北齐手底下更好吗?答案显而易见,
突厥人历来凶暴贪婪,喜欢抢占财产不说,还奴役其余族群的部众,在他们底下,做牛做马还嫌弃不够卖命,是随时可以宰杀的贱骨头。
齐国这边给出的条件就优厚很多,不仅保证诸酋的地位,还最大限度的承认他们的身份,赐官封爵不说,还给足了权力,最大限度保证了他们的自治、不受干预。
这就好比找爹,要找,得找一个对自己好点的爹不是?
这道送分题就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做,他们慢慢扭转过心态来,咬咬牙应承了下来,不过关于获得的战利品,契丹诸部要分得其中四成。
为大局计,高宝宁当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面跟他们斤斤计较,欣然允诺。
由此,大军出征的计划便提上日程了。
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马蹄踏起了滚滚烟尘,一顶顶帐篷如同蘑菇一般,遍地都是,人马牛羊塞满了目光可及的每一个角落。僧人惠琳看见这一幕壮观的景象,奉承地对身边的矮壮男人说道:“大汗真是兵强马壮,气吞山河呀!”
宽额碧眼的佗钵可汗立于万军之中,显得意气风发,听到惠琳的有意讨好的话语之后,不由得微笑,“我听人评价说齐国乃当今世上第一强国,那我突厥比之如何?”
这和尚是当初北齐出使结好突厥时带来的,佗钵可汗跟他颇为投缘,并在他们的有意引导之下,愈发笃信佛门。
提到北齐,惠琳和尚眼底闪过一抹恨色,道:“齐国小国,最北不过幽营,最南不过长江,而突厥疆域万里,大汗麾下控弦之士百万,齐主何德何能竟拿来与大汗比较?”
“哈哈哈哈,我这次南下只是敲打敲打他,毕竟我的兄弟和宝贝女儿还在他那里。”佗钵可汗大笑,“只要他跟我服个软,认个错,把他包庇的那些叛逆都给我交出来,我自然息兵罢战,也免得生灵涂炭。”
惠琳赶紧说道:“大汗菩萨心肠。”
“其实我不是很想打。”佗钵的眼神在人马之中逡巡,停在一驾马车上,上面就是北周遣来和亲的公主,不过十五六岁,却甚有风情,更得佗钵喜欢。
“这几年周、齐两国皇帝对我就像儿子一般孝顺,我也不怕没有财富可以获取。不过,该露的爪子还是得露,不能叫他们忘了怕,你说是不是?”
第二百八十九章狼烟起(二)
皇帝行营,跟往常一样,烛照若白昼。皇帝亲自接见了自前线一路狂奔至肆州的唐邕,而后唐邕交给了皇帝陛下一个被包裹起来的锦帕,高纬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封奏本和一纸行军路线图。
高纬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说话,唐邕便告诉他,这是左相与多位大将共同商讨出来的结果。
高纬摊开来看,地图上密密麻麻标出各种迂回穿插路线,至于那个奏本,则是安乐郡守咬破手指所书写的血书,表明自己已心存死志,誓与城池共存亡……
宣纸上用血涂抹的字迹已经发干发褐,高纬眼中闪过一抹动容,而后沉吟,冷静下来:
“依尔等看,安乐能守住吗?”
唐邕顿了一瞬,谨慎回答道:“极有可能守不住,突厥东路有十数万大军。”
高纬背着手趟了几步,说道:“左相的意思是?”
“左相和将军们都觉得,战争的规模不会小,突厥东路军只是先锋,其意在搅乱我军防线,而且据探马来报,西路军也即将南下,目的很明显,就是要使我军东西不能相顾。”唐邕说:“杨檦欲领大军长途奔袭,被左相召回,命其不得深入敌境。”
“为何不允?”高纬不解,在他看来杨檦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资本深入敌境打一场攻袭战。这些日子到处都是突厥人越长城烧杀劫掠的消息,使得高纬十分窝火,他现在迫切希望有人可以跟霍去病一样深入敌境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出来,对于慕容俨的举动,已经有些心生不快。
“陛下容禀,左相说,突厥人防范十分严密,浩浩荡荡而来,一个不小心便可能陷入苦战,”唐邕弓着腰,“这个节骨眼上,我军方略不可有一丁点差错。因此,左相以为,杨都督固然是天下名将,亦不应冒进,维稳为上。”
唐邕这番话夹枪带棒的,倒是隐晦地提醒了一下高纬。
杨檦猛则猛矣,不过有一点轻敌冒进。他之所以为娄睿所俘,就是因为轻视齐军,这才被围剿,无奈之下只得投降。
这谁又能想到?大概是杨檦打的太顺利,整个人都有些飘了,居然孤军一支深入齐国腹地还不设防……换句话说,杨檦这是有前科的。身后就是高纬,慕容俨岂敢有差错?
“杨檦之子尚在伪周,他肯臣服于朕,无非就是想重振声名,他……应该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了吧?”
高纬有些犹疑。
杨檦被北齐俘虏之后,北周怕杨檦被北齐招安,故作姿态,依旧给杨檦录功,并让其子袭爵。
按理来说杨檦为子嗣计,就应该跟王思政一样老死邺城才是,可当高纬下诏征召他之后,他几乎都没有犹豫就接受了,甘为高纬守门户。
当然,只要做事让高纬满意,就会发现高纬也是很通情达理的人,他不让杨檦去打自己故国,也就存了保护杨檦在周国的一家老小的念头。出不了什么事。
高纬没少往北周使力气,跟杨氏、裴氏等大族眉来眼去,虽然不至于大军一到立刻开关献降,初步的默契还是有的。招安杨檦及杨敷父子,起用高颎贺若弼,一方面人才难得,高纬舍不得,另一方面也是做给河东、关西豪族们看的。高纬存了不少心思。
宇文泰能发展起来和高欢分庭抗礼,大半原因是东魏政治环境不合世家大族的利益,大家都去支持宇文泰了,现在就不一样了,高纬如此重用士族子弟,给足了他们政治地位和权益,依他们习惯两边下注的尿性,他们怎么可能拒绝北齐递过来的橄榄枝。
好不容易得到那么一个战斗力强劲的属下,还不往死里用,价值最大化,反而给藏起来,高纬觉得可惜。侯景、高敖曹都怵杨檦这个猛人。
要换成木杆高纬或许忌惮几分,佗钵可汗嘛……
……要不赌一把?
这厢高纬的心思千回百转,这边唐邕也反应过来了。
陛下一向果决,如今犹疑不定,显见还是存了让杨檦大兵压上的心思,唐邕叹了一口气,说道:
“陛下,杨檦若胜,无干大局,杨檦若败,突厥长驱直入,社稷危在旦夕!”
高纬刚刚升起赌一把的想法被唐邕无情揭破,有些不快,道:“那依众卿家看,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该准备何等后手?遣何人为将?朕不懂兵事,正要请教。”
“陛下天威难测,天恩浩荡,臣实在不敢妄加揣度!”
唐邕急急忙忙将笏板抽出,脑袋磕在其上,就差告饶了。
不然他能怎么说?告诉皇帝我们确实都已经想好了,就差陛下您点个头盖个章了。
那结果必然是十分凄惨的!
高纬发泄了一通怒气,也察觉自己过头了,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借此调整一下情绪,而后说道:
“爱卿起来说话,朕不过问你方略而已,你不必多想,朕何曾因言下罪于臣子?
“你心中若有主意说出来便是,朕好生参详一番。”
唐邕又动作娴熟地直起腰来,说道:“臣以为,突厥东路必须要打,但这安乐,却可救,也可不救。”
“怎么说?”高纬目光如电,直勾勾盯着他。
唐邕硬着头皮道:“陛下难道忘了突厥此来的目的?突厥大兵来犯,不过为了钱财,胜,欢天喜地,败则不可承受。欲迫其与我和谈,必得先让他怕才好谈,阿史那玷厥不算,那整个东路军呢?”
“说下去。”
“安乐失,我军还可以守渔阳、居庸,跟他们慢慢耗。所以,臣等以为,安乐并非绝不可失,等突厥大兵集结,我军几路掩杀,群起而攻,必能一股而灭!”
唐邕小心翼翼地看高纬的脸色,生怕他不答应,随即咬咬牙,趁热打铁道:“陛下放心,臣等若无绝对把握,是不会如此定计的,若此计不行,请斩臣之首级!”
高纬终于动容:“你的意思是……舍弃安乐,伺机决战?”
“是。”以突厥人的凶蛮,安乐一旦被破,必然是血流成河。
“你们想用何人为将?”
唐邕一怔,不假思索道:“前营州、洛州刺史、河阳道行台左丞……侍中王峻,屡破契丹、大破柔然、室韦,逼降杨檦,战功赫赫,可以为将。可以使其与高延宗部相互援应,以防不测!”
高宝宁未必抽得出手来,高延宗恐怕成为孤军,高纬也时常担忧。他略想了想,眼神陡然变得危险起来:“王峻……他曾犯过大罪,你劝朕起用此人,居心何在?”
唐邕浑身大汗,心里叫苦不迭,说道:
“陛下曾言,天下贤才,只要能为陛下所用,陛下可以不问过往,不纠对错的呀。”
“朕若是偏偏不用他呢?”高纬显得愈发深沉危险。
“陛下一定会起用他的!”
“哦?为何?”高纬饶有兴趣地问道,而唐邕感受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压抑和恐惧,他顶着压力道:
“陛下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心胸宽仁,不会计较这点小事。陛下若没有擢拔他的心意,又怎会让他随同呢?”
高纬眉头一皱,又渐渐舒展开,转眼居然又是笑意盈盈了,变脸果真比翻书还快。
“你还真是敢猜……你猜对了,朕便如你心意。”
“来人,草诏。”
PS:今天卡文,铺展不开来……
第二百九十章狼烟起(三)
北风卷地,肃杀的寒风如同镰刀,将野草个个削断了骨头。
风中,有血腥和惨叫传来。
齐军出塞,与突厥一分支遭遇,阴云笼罩在战场上方。
突厥人的动作缓慢,缓缓压上,仿佛在寻找敌军的漏洞。齐军方阵之中,随着中央那个大将的一声令下,两个侧翼方阵的骑兵从高坡冲下。
“弩箭,连发!”眼见突厥人拉起了弓弦,落在中间的骑兵并不着急冲锋,反而有意放慢了脚步,与最前面的弟兄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距离不到四十步之时,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
羽箭撕破空气的声音尖利刺耳,效果也很明显。
突厥人也正迎头而上,正面根本没有多余防御。
尽管他们也有弓弩,但骑弓在杀伤力上跟齐军连弩、燕翅弩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射移动之中的目标没有太大的准头。
两边对射,一个照面差距就显现了出来,却是突厥人甫一遭遇便吃了大亏,被割麦子一般射落马下,其余人慌不迭地以头紧贴马颈,手中的弯刀和矛却笔直地指向前方。
面对声势浩大的突厥狼骑,齐军采取的是以快打快,以骑制骑的战术,这是破解骑射战术的第二种恰当方法,齐军有相当一部分是弓马娴熟的鲜卑人、高车人,对这种战术毫不陌生。
想要达到预期目标,力量要大概对等,可对面的突厥人虽然很多,但此地地势起伏,不利于大规模的骑兵冲阵,人数越多反而越不占胜局,因此杨檦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和敌军对攻。
杨大都督眼神扫过前方,便大概对战局有了七分把握,突厥人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将大军压上了,他摆摆手,“呜呜呜……”的号角声便在战场上响起。
齐军变阵,刚刚闯入突厥阵中恣意屠杀的铁骑立即收拢,不管突厥的追兵,呈弧形往右侧撤离。整个步兵方阵立即变阵,变为了弯刀状,如同铁墙朝突厥人压过来。
两支骑兵上千人合为一支,带领他们的是一个黑甲的年轻将领,骑着高头大马,槊锋如霜,正是杨素。他率着大军呈弧线摆脱掉咬死不放的突厥人,回身看时,突厥人马已经和齐军主力对撞在了一起。
齐军持盾持刀,如一堵铁墙压上,长槊长矛如同荆棘一般从阵列之中刺出,骑马迎面扑来的突厥人有不少被刺下马来,或被当场挑杀。
杨檦利用此地地势狭窄逼仄的优势,算准了突厥人无法在这种地形之下铺展开来,突厥人自恃的无非就是骑射弓马,如此多的突厥骑兵,没有个三五里的路程,马速根本提不上来。
骑兵慢下来,就是瓮中之鳖,待宰牛羊!步卒足以掩杀他们。
但想要加快战胜的速度,还得是杨素的这支骑兵。
杨素停下马,重新列阵,估算着突厥人崩溃的时间,一俟看清突厥的狼旗向后仰倒,他便提起了长槊,拉下面甲,眼前的世界猛然收窄,除了正前方,他那里也看不见了。
……骑兵,骑兵,打的就是这种一鼓作气、一往无前的锐气!
“沙场之上,就是亲父子相遇,也不要手软,犹豫就会败!”脑海中响起杨檦粗粝的呼喝声。
他来不及多想了,扯动缰绳,战马嘶叫一声,整支骑兵又掉头杀出一个弧线冲入敌军侧面之中。
跟在他身后的重、轻骑毫无例外的拉下了面甲,收起弓弩,提起长槊、长刀,跑动的时候很默契的形成一个锥形,左右两侧有校尉紧跟,时不时呼喝传令,调整队形、状态。
突厥人败绩已现,被杨檦主力挤压的阵型全乱,根本看不出前后左右的次序了,整支大军便如同一条臃肿的毛虫,缩成了一团,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他们的主帅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不跑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有翻盘的机会吗?
有人望见一个黑甲的魁梧骑士带着铁骑从侧面冲来,不由得尖叫一声,只是这尖叫刚刚响起,便被强行止住了,一根短矛不知从谁的马后掠出,将他钉杀在地。
一场屠杀开始了!
齐军的铁骑闯入敌阵,如同一把致命的尖刀,捅向敌人的心腹,将他们的五脏六腑都给绞得稀烂!杨素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血肉横飞的惨状,一个迎面而来的突厥壮汉身高比他还要矮一个头,肩膀和腰围却足足宽了半尺,浑身肌肉虬结,看着孔武有力。
两人对冲而来,杨素长槊窜出,猛地挑开他的弯刀,而后长槊一荡,又笔直前刺,那壮汉胸前半点遮拦也没有,长槊便如毒龙一般捅入,白蜡杆弯成一道弧,顺势将他挑飞出去。
这一挑、一荡、一刺,一气呵成,仅仅三招便完整的诠释了用槊的精髓所在。
这架势可以给跟兰陵王别别苗头了,高长恭是用刀用槊的高手,攻袭野战号称北齐无敌,真要碰上杨素,也得花好一番功夫。
他又将几个突厥人挑杀马下,数不清的袍泽从身边掠过,“好对付,不是很扎手!”踏马踩断落地者脊梁骨,长槊犀利,虎虎生风,一个横扫削断了偷袭者的首级,“都跟上来没有?”
“都跟上来了!”
“好,杀穿他们,然后带着弟兄们再兜回去,不要恋战,以最快的速度击垮敌军!”
杨素收起槊,使上了刀,挥刀砍翻一个敌手,又卸下一条胳膊,将侧面擦肩而过的一人给拽下马来,马蹄踏死,身边已经没有敌人了,敌阵居然就被他杀穿。
“回杀!”齐军又扑进敌阵之中,突厥在前面被压得根本施展不开来,一个个在马背上急得团团乱转只是毫无办法,杨檦在前面从容不迫的压,后面又有齐人的骑兵跟刀子一样割肉,原本就不甚严整的军阵很快宣告崩溃。
杨檦在中军瞥见时机已道,下令道:“……以硬弩梯次射杀,挫其锐气;以重甲步卒正面接战,乱其步调;以轻骑两翼包抄,断其后路;以重甲骑兵横贯之,扫灭敌军!”
“呜呜呜……”嘹亮的号角声从齐军阵中响起,随即便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扫射而来,前面顽抗的突厥人被射翻落马,箭雨刚落,重甲步卒便压上,在阵前恣意砍杀,突厥阵列愈发混乱。
杨素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分出轻骑去两翼包抄骚扰,带着一百余的重甲骑兵再次冲阵,横贯中军。刀枪剑戟弩,什么样的武器都用上了。
突厥人大败溃输,乱成一团,十几个狼骑护着大旗,旗下的大将却早已不知所踪,想必是装成小兵逃命去了,杨素率军砍杀一通,将大旗斩下!
夜风吹过去,火焰在周围摇动,照亮了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没有人多说话,大战的兴奋退去之后只剩下疲惫。杨檦一脸肃穆地端坐在火堆前,默默给它添了一把火。
有甲叶子哐哐做响的声音,杨檦睁开眼,却是杨素等一干将军过来了,来不及坐下便说道:“都督,斩级和俘虏都点清楚了,又是一桩大功!”
没有什么比军功更能让军人眼热的了,这不光是赏不赏赐的问题,这是男人的荣耀!大战过后的年轻将领们个个精神振奋,恨不能骑上马一路打到北海去。
比起他们,杨檦倒是冷静很多,即使他知道这几场硬仗在大齐足以给他封王,但他毕竟过了壮年了,老人的眼光总是要更全面一点。杨檦抬眼看着这些年轻人,神色中闪过追忆和羡慕,然后说道:“好,休整过今晚,我们顺怀荒回燕州……”
众青年将军一时哑然,问道:“我军兵锋正盛,都督何不带着儿郎们接着打下去,按照目前的趋势,我们长逐漠北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是左相的军令,”杨檦偏头望着他,“十数万突厥狼骑围困安乐,意图撕开东线,朝廷敕令安德王为主帅,兵发四路,北上迎敌……不日,西路军也将南下,我们只有区区几千人,再打下去形势与我军不利,不如撤走。”
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佝偻的身躯渐渐挺直了,跟长矛也似,“军令如山不可违抗……左相要我们回返必须就得回返,不得违抗。”杨檦抬出左相来,将官们纵使不服也不好说什么,陛下改制之后,左相就是武官第一人,执掌战时防务和人事任命。慕容俨约束极严,发布下去的命令除非陛下驳回,否则就真的是不容违抗。
杨檦抬抬头,天穹盖在头顶,黑黢黢的,他感觉到云层在往南移动。
北齐如今的战线被东西分割,杨檦的辖地既是首当其冲,也是联系两大战区的纽带,燕州不可有矢……突厥人南下,其实还是奔着晋阳去的,真正的压力在慕容俨的肩上挑着。突厥匪类的**如深壑,总是填不尽的,每次越关南下,便如蝗虫过境,无数人散财破家、妻离子散,北地的黄土之下不知埋着多少尸骨残骸……
希望这场风暴早点过去吧。杨檦如是想到,忽然胸中一阵怅然。
从前他不会如此多愁善感的。
凛凛北风自鬓边长奔,杨檦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一声叹息。
“怕老不服老,可终究是老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江山如画(二合一大章还债)
今年的冬天要比以往晚一些,迟缓而热烈,寒风自北边凛凛而来,肃杀的气息笼罩在大地之上。
云层在头顶上越积越厚,怀朔大地上,被秋雨浸得松软的黄土也变得同铁一样坚硬,道路四下,细流涓涓,旷野之上,哀草枯黄,成群结队的牧民驱赶着牛羊朝不远处的关隘迈去。
其中亦有一些农夫模样的百姓混在其中。皇帝下诏,坚壁清野,命怀朔诸镇百姓入城躲避,同时,令各大族酋领率众进入长城以内。大战将起。
两匹快马在道路上并肩疾驰,马蹄踏在坚硬的地上,溅起许多细碎的石子,不同于披着皮甲,怀里揣着军令,背上捆着长弓和短矛的哨骑,这两个甲士都是正儿八经的边军膘骑,威风凛凛。
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一个往西入城关,一个继续往南疾驰,一路直抵肆州皇帝御驾所在。
在两边赶路的百姓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只是默默埋头赶路,从天色微明开始,一路便不断看见三三两两结队的哨骑往南而去。
久在边地的百姓们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突厥人要来了,经历过野蛮蹂躏的边疆百姓知道这些野蛮人有多么凶狠霸道,当真是百姓如春韭,年年割,年年有。
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根本没有自保的力量,朝廷来收税就屈从于朝廷,突厥人来劫掠便逢迎于突厥,每到了此时,狼烟四起之时,他们也只能咬牙默默承受,盼着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突厥人就自己散去了,一辈子才多长?就有整整半辈子是被劫掠的经历!
今年格外不同,皇帝陛下终于想起了他在北疆受苦受难的子民,发兵来救他们了!
他们亲眼看见了,雄师浩浩荡荡如海潮,北上迎敌,无数的军砦被哨卡被建立了起来,宣称是奉皇帝诏令,为吊民伐罪而来。
无数的子弟儿郎被军功所鼓舞,毅然决然从军入伍。朝廷还派了官吏,将足量的干粮分发下去,保证他们个个都不被饿死在迁徙的路上。
又往南行七八里路,便可以在道路上看见逶迤的队伍,北齐为了应对这场可能扩大为全面战争的战役,做出了充足的准备,几乎倾尽了边地五州的仓府,又抽出晋州道的储粮,使民夫押运北上。
为了补给军资物资更加方便,道路特别整修加宽过,南来的队伍将宽宽的道路占的满满的,车马如云,成千戍卒戍卫,队伍前面将旗飞扬,有十几位披甲重骑在前面引路。
如此热闹的气象,在今日场上的诸人当中,甚至连稍稍垂顾一番的心思都没有,老当益壮的左相也是厚甲,带着一众将领一声不吭的走过。待看到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方才眯缝起双眼,身边有人说道:
“迁了也有数月了,还不曾完,怀朔诸镇子民十数万,要都迁走可着实不容易,正不知陛下做何想,爱惜百姓也不是这么个爱惜法……原本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和突厥狼骑对上手了,被这一干百姓拽住手脚。寸步不敢前,实在是憋闷。”
“……陛下是极宽仁的,对我等向来推心置腹、愿意放权,我看啊,这都是那帮子汉官在背后鼓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哼,枢密院的那些个大官们,都不知道是如何想的,东边三位都督跟突厥打的如火如荼,安、燕、幽、营、平五州都打出了狗脑子,偏偏留我们在这里坐冷板凳,真是气煞人也!”
一开始慕容俨还且听之,蓄势待发那么久被拽住脚,本就让人不爽,还不许人发发牢骚了?待听到这些胆大包天的粗坯们开始腹诽陛下和枢密、兵部的大官们,不由得回头怒瞪一眼,唬得众人纷纷住了嘴。
左相勒住马,朝着南边拱拱手,斜乜着他们,道:“陛下行事,自有深意,尔等不准妄加揣测陛下心意,岂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仗有你们打的,一个个在这里聒噪什么?”
诸将讪讪,到底不敢捋这老丞相的虎须,只得唯唯诺诺应是。
慕容俨冷哼一声,撇过脸去,忽然问道:“塞外二十七部,只得十九部内迁,我数次发调令命他们内迁,却迟迟不见他们有所举动,你们说……他们意欲何为?”
“许是……俗务太多,人口太杂,抽不出手来?”有将官硬着头皮说道。慕容俨听此,又是冷哼一声,干脆不理会他了。这借口这月以来他听了好几遍。
俗务太多?这些骄纵得跟马匪无异的酋长们能有什么俗务?难不成还指望他们可以跟中原官员一样治理百姓么?明明只是牵上牛羊就走的事情,他们却个个推三阻四,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无非就是听说要编户籍,点人口,怕手头上的那点人口和与勋贵们相互勾结的事情藏不住罢了!还能有什么俗务?高思好在朔州藏兵一事,慕容俨也是有耳闻的!
想到此处,慕容俨心中越发不快,目光落在缀在后面的一校尉的身上,招招手道:“德操,你觉得呢?”听到左相传唤,不光是那小校尉,就是其他将官也是一怔。
那校尉正是太宰平原王段韶之子段德操,他入伍稍晚一些,临行前铁公鸡段韶请慕容俨喝酒,只为托付这个儿子,慕容俨当时笑眯眯答应得“好好好”,回头就找了个理由将段德操荫封的云麾将军衔一路剥成了校尉。段韶差点从晋阳跑来找他算账,气得直骂老贼。由此,他们觉得左相和太宰之间有龃龉,故而不待见段太宰的儿子。
段德操见问,慎重地想想,而后说道:“末将觉得,一切理由皆是借口,他们若愿意入关,老早就入关了,就是因为不想入关,这才推三阻四……”
慕容俨沉沉地叹了一气,捋着胡子道:“事情很难办啊……朝廷征召他们他们不听,粮食财帛照单全拿却始终不肯挪步,恐怕是见突厥势大,准备和突厥人勾结成一处去了。”
此话一出,诸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说话。慕容俨又道:“既然不伏王化,不尊圣旨,那他们便是我朝的敌人,我欲除之而后快!但在他们反出大齐之前,仍算我大齐子民,没有朝廷的将令,恐怕此事难办。”
“左相慎重,若真个将他们逼到对面去,我等加一起都吃罪不起!”诸将惊得一身冷汗,都苦苦劝谏。
按照其他重臣的思维,在诸胡反迹未现之时,宁可多牺牲一些边塞子民,也不愿意将他们逼到敌人那边去。而这位老将性情却是异常刚烈,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管这些个酋长……他们是准备反叛也好,抑或是只是单纯的骑墙望风也罢,他都不想再容他们!
只有段德操若有所思,道:“末将曾听人说,秋冬、冬春之交,草原上青黄不接,部落之间相互攻伐的事情时有发生,如果我们穿上突厥人的衣服,来去劫掠如风,谁又分得清我们到底是何人?”
慕容俨眼神一凝,顾不得端起主帅的架子,道:“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
边塞上的胡人部落时常相互攻伐,手段也极其残忍,被击败的一方,往往所有财产和女人都被抓走,男丁高过车轮尽斩。这些部落不是打着投靠突厥的算盘吗?那他们就将计就计,扮成突厥人的模样,将他们屠戮一空,只要除掉了那么一个两个,那么,已经暗中投靠突厥或者正犹豫的家伙就都会胆寒,不用慕容俨催他们自己就会屁滚尿流地主动南下,生怕跑得不够快!
诸将看着面白瘦削颇有乃父之相的段德操,心里都暗叹这小白脸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原来他才是那条会咬人的狗,这计策出的真他娘的又损又毒!
也有人心生不忍,硬着头皮反驳道:“会不会太过阴损了……这不像是我等堂堂正正之师干出来的事情。”
“呵呵,性子太淳厚可不是为将者的美德。”慕容俨没再理他,自顾自的命人取出羊皮地图来,图上密密麻麻,北齐在北疆的每一处关隘,每一个防御,每一个行军路线他都有标记。
慕容俨老而弥坚,经验丰富,多年戎马生涯使得他每到一处必得了解地形的地貌,两相对照,不断推演战争进程。
他招来诸将围城一圈,一群人盯着图纸小心参划,段德操默默地瞅了一眼,只见发黄的羊皮之上,用烙铁烫出怀朔诸镇的形势。
而在北齐范围之外,横亘华夏大地的河流在西南方数百里外拐了一个弯,有西折往北,沙苑画一个圈,弘农画一个圈,玉璧亦是画一个圈……往南则是一条江水一往无前,东流到海,建康城便在兵锋直指之下!
铁画银钩,关山天险,金戈铁马席卷千里!
……
……
天阴沉沉的,几声鹰唳自高空传来,神骏的鹰隼展翅翱翔,俯瞰着大地。
旷野之上有人骑马猎杀群狼,一批锦衣的武士骑马狂飙,半人高的荒草之中有灰色、黑色的影子闪电一般蹿过,猎场外围,矫健的壮士们挥舞着鞭子,将野兽驱逐集中到一块去。皇帝至雁门,邀诸王公会猎。
高纬衣着打扮和会猎的酋领们没什么区别,皮裘貂帽,自顾自地拉他的弓箭。皇帝喜欢摆弄他的弓箭,日日苦练,早已不是啥也不懂的绣花枕头,臂力和腰腿的力量也打熬出来了,拉了几张弓不是嫌太软就是嫌准头差,最后内侍们没辙了,将库藏的角弓和铁胎弓给呈献上来。
他随手拿起一张角弓,发现这弓还挺沉,是高纬喜欢的类型,沉就意味着爆发力迅猛,拿它猎杀最有抒发暴戾一面的快感。跟后世的人喜欢枪战游戏是一个道理,远程的,保持距离的猎杀,会让人有一种安全的心理作用,同时有一种上帝般操控全局的感受,瞄准之后就是一击毙命。
“……朕就喜欢收藏这种良弓,其他的东西,舞刀弄枪的,朕都不爱。”他微眯起眼,扣住弓弦,张弓如满月,瞄准靶心,“这张弓,是任城王叔送给朕的,用料极好,比粟末进贡的那几把都要好上一些……朕听闻爱卿也颇好此道,回头,朕送爱卿一把?”
傅伏张张嘴刚想谢恩,便又听皇帝语气颇为懒散纵容道:“……不是你病中嫌闷想要打猎嘛,朕带你出来打猎,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呢。”一边还站着猎装打扮的高挑少女,肤色如雪,高高的鼻梁,眼睛透着淡淡蓝色,颇为惊艳。傅伏只扫了一眼便偏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此时她气闷地嘟着嘴,一言不发地捧着箭壶,赌气地说道:“臣妾是想打猎,结果陛下却让臣妾捧箭壶。”
高纬又道:“朕叫你捧箭壶是喜欢你呀,不然朕怎么不叫别人呢?你前儿不是病了还没好吗?
“……不让你上马是为你好,过过眼瘾,做个观众也是一样的。”
陛下嘴上说着喜欢她、为她好,神色间可没有半点宠溺怜惜的意思。
“臣妾就是想去。”她倔脾气上来了,不依不挠的,这是撒泼的前兆。
高纬只回一句:“那你之前生病几天岂不都是骗朕的?”
她刚想狡辩,高纬一个眼风扫过来,黑黢黢的眼神沉静之外显得颇为凌厉,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娜木钟缩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了,只得继续委委屈屈地捧着箭壶。
傅伏跟一干贴身的内侍一样低着头装鸵鸟,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路冉心里暗笑,眼前的这一幕可不是是娘娘教训宝庆公主的翻版?宝庆公主太过活泼好动,常常惹祸,娘娘每次都是这般惩戒她。娜木钟聪明伶俐,但在草原上长大的儿女,多少有点野性难驯,陛下明摆着是在教训她。
高纬连发四五箭,休息一阵,看见她捧着箭壶一边扭扭捏捏,发觉他看过来立刻又站直捧好了。高纬觉得她很有必要再好好磋磨一番,本来打算网开一面的心也淡了,就让她接着站,站到天黑。
傅伏见皇帝有了空档,连忙说道:“陛下,大臣们等着陛下召见……说突厥来势汹汹,陛下到了雁门,不可再往北了,再往北就是广宁和平城了。还有,唐尚书参劾杨檦、高宝宁冒进,参劾左相滥杀边民……”
“朕知道了,”高纬说道,张弓瞄向天上盘旋的那几只隼,说道:“在大战结束之前,朕就在雁门那儿都不去,让他们放心好了。唐尚书操心过了头,世事岂能样样都遂了人愿?”
“朕也不觉得杨檦、高宝宁他们有什么错,大丈夫行于世间,岂能苟安一隅?依山靠海守尸之行径,非是朕之所愿,我泱泱大齐,更没有惧怕蛮夷的道理,诸胡纵然凶悍桀骜,但于朕而言,他们若不融入我大齐,迟早也不过是多了数十万的伏尸罢了!”
他松开扣弦的手,随着一声凄惨的鹰唳,一个黑点从半空直坠落下。“陛下真是好箭术。”傅伏赞到,高纬听得出他并不是恭维,也很高兴,几个内侍端着漆盘匆匆忙忙跑去捡。迎面有冷风吹来,俄顷有雪降下,高纬驻足负手观望之时,只见苍凉的山景与雪交织在一起,浑然一体也似……
“江山如画……”他叹了一声。女孩儿偷偷瞥过去,只见皇帝一动不动,抬头望着这山河,好似有些痴了。
……
……
细雪落在地上渐渐消融,满地泥泞,和血水融汇在一起。
黑烟笼罩着村庄,泥墙倾倒一地,木梁多半已经成为焦炭,剩下的那部分还在燃烧,奄奄一息的火苗发出幽蓝的光,马蹄杂乱,尸体随处可见,有的被一杆长矛钉死在地上,有的被弯刀劈成两半,弯刀从肩胛骨直斩而下一直到腹部,脏器从腹腔之内滑出……
村口的墙角之下有一个少女,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衣裙被撕开,胸部袒露在外,血淋淋的,被人用牙齿咬的血肉模糊。高延宗蹲下将她的衣衫合好,然后站起身来。
密密麻麻的将士站在周围,如这雪一样安静。
“都督,前方发现狼骑,不下千骑。”有哨骑来报。
高延宗按住了刀柄,缓缓扭过头来,眼底闪烁着疯狂的血色。半晌,他缓缓吐了一口白汽,杀心尚存,却只有可怕的平静,他下令:“绕过他们,不要打草惊蛇……”
……
……
大雪降下,老哈河畔,一顶顶毡帐连在一起,如同羊群。毡帐里火焰正旺,有香气扑来。贴上了秋膘的肥羊肉架在火上烤得流油,滋滋做响,突厥人们聚在一起,饮乐正酣。为首的突厥首领说道:“确定他们会投靠过来吗?我总觉得那里怪怪的。”
“执思力你老是疑神疑鬼的,”另一人啃着羊腿道:“那些契丹人他们不敢跟我们撒谎的,若敢说半句假话,我突厥狼骑瞬时便能叫他们灭族!”
“契丹八部这些狗奴才,以为投靠了齐人就是找到了靠山?哼哼,待他们归顺,我便要好好磋磨一番他们,叫他们知道背叛突厥、背叛大汗是什么下场!”执思力将羊骨头咬得咔咔做响。
“这天气真是冷,十二月都没到……”地位低,吃不上好东西的人只能缩在角落,哆哆嗦嗦的,眼馋着贵人们放肆大吃大嚼,忽然有人兴奋地闯进来,“契丹人来了。”
执思力带上一众贵族和部众,骑着马出去。大雪恍若薄雾,笼罩了契丹人,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看不太真切。执思力牵动马缰驱赶着它上前去,想要看得仔细一点,周围的突厥人对着对面指指点点,嗤笑契丹人没骨气,姿态都放得很高,他们是来接受契丹人投奔的,就如同主人接纳狗一般。
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一个突厥贵族朝执思力笑笑,打马上前,张开双臂用契丹话高呼道:“我的兄弟们,欢迎你们重归狼神的怀抱!”他的身影忽然僵在了那里,一支羽箭从他咽喉正中窜入,带起了一瓢鲜血。执思力看见伴当从马上栽下,瞳孔猛地缩小,大声对后面吼叫道:“敌袭!”
不等突厥人的战马奔跑起来,对面的骑兵就如同海潮一般扑过来,将突厥人淹没在洪流之中,等骑兵散去,满地都是破烂的残尸,倒在地上。
对面仅仅一个冲锋,突厥人全数战死。
执思力趴在地上,他的胸腔坍塌,胸骨全碎了,脑袋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向脑后,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望向天穹,白雪从天而落,盖在他的身上,越积越厚……越积越厚……
第二百九十二章金狼旗
高延宗是在渡河之际见到王峻的,原本的计划是兵分三路,从幽州、渔阳、昌平三面集结大军围攻,朝廷临时遣来了王峻做为高延宗援手,王峻带着五千军马从晋州道匆匆北上,于此地与高延宗汇合。
高延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颇有战绩的将军,长着一副书生的面孔,颇有儒将的气质,在人堆里存在感很低,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把多此击败蛮夷甚至逼降杨檦的战绩联系起来。
可此人却正是皇帝陛下派遣给他的援手,与高延宗在地位上几乎是平等的,只有合作关系而无从属关系。一些在军中资格老的将官们见到他都纷纷点头致意,他也一一回礼,蓄着两撇胡须显得颇有亲和力。
“侍中大人来了,这下好了,我也可以休息一下了。”高延宗盘腿坐在船首的一张软毡上,示意王峻过去。不像其他的高家宗室那么面白俊秀,高延宗的气质更加鲁直一些,身材高壮,古铜色的皮肤与其他的高家人区分开来,“有王将军在,我何必日夜忧心忡忡提防突厥人?背后有一个忠诚可靠的袍泽,我军便再也不是一支孤军了,可以放心大胆的拉开架势打!”
王峻自然明白高延宗这番恭维话语之后隐藏着什么意思,他是在告诉自己和其他将领,即使王峻是一个老资格的前辈,这场战争的指挥权依然在他手里。
王峻露出谦虚的笑容:“大军我已经领过来了,在侧面十五里,有一处深谷,还有过去幽州军留下的营房和马厩,那里可以轻松藏下一万以上的兵马。”
高延宗表情僵住了,他若是早知道有那么一个好地方,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躲藏和突厥人保持距离生怕暴露行踪吗?不论天赋,王峻用兵却是是比高延宗要更老道的。
高延宗蛮归蛮横归横,还是知道好歹的,总算打住,谈起了正事:“此处河面变窄,我军楼船过多过大,通过只怕不容易,而且他们也已经有了提防,接下来的仗该如何打,本王心里也没有多大的底,不知道王将军如何看。”
王峻从容道:“我大概了解了一下,突厥人在对面起吗有三万人,又有两支万骑做为策应,他们拿下了安乐,往南和西边突进,我军两面都是易守难。”
高延宗思虑片刻,点头道:“这个本王知道,高宝宁的大军正不知要何时才能来。如何夺回安乐?”
“既然丢了那就丢了,反正无伤大雅,”王峻的回答出人意表:“对方现在靠着城池,紧闭营门,又出动两支兵马,摆明了要跟我们打持久战,算定我们奔袭而来必不能持久,他们有恃无恐。”
“所以?”
“他们兵强马壮,强攻只怕不易,我们可以在岸上扎下营地,先调兵将他的两支臂膀都给斩断,另派奇兵断去他们的粮路,到时坐不住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了。等他们情急出兵之时,就是我们围歼他们之日!”王峻冷峻道:“如果他们不出来,那也成,等到高宝宁大军一到,我军对他们就是四面合围之势,就是他们的狼神降世也救不得他们!”
确是好计!高延宗拊掌赞叹,本来稍为模糊的思路,被王峻那么一一道出,瞬间就清晰了不少,不愧是经验老道的名将,难怪陛下格外高看他,留着不处置想必也是为了今日发挥作用。
“王将军此计再好不过。我跟阿史那摄图那小子交过手,他八成就是这样的企图,我们依此计行事,轻可以断其援助,重则可全歼他们!”高延宗说道,他看着麾下将领,询问道:“谁愿意去断对方粮道?”
“我愿领兵断其粮路。”王峻平静回答道,一来他不想跟高延宗那么一个正得圣眷的宗室王爷争功,二来他戍卫北疆多年,对付蛮夷作战经验丰富不说,还熟悉这里的地形,高延宗找了半天发现不了的有利地形他都熟记于心,最适合干劫粮奔袭这种考验水平的事情。如此一来,安德王该放心了吧?
谁料安德王却是摇头不已,说道:“不行,王将军去做截粮这种小事,岂非大材小用,王将军不如与我合兵一处,我们两个商议着统一调度指挥,想来以王将军的水准指挥,我军将势如破竹。”
不光是王峻,其他人也非常惊讶,都督这就让出了调度之权?王峻张口结舌,正不知说什么好,高延宗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说道:
“高某非昏碌之人,但此战关乎重大,高某自认如今水平不如王将军,所以才愿意让王将军参与大军统辖事务,若是换了别的地方,高某人是不会与将军客气的。”
“我们就上岸,现在风大,船摇来晃去的,我的头都晃晕了。”说罢,他站起身摆动手脚,大声嚷道:“来人,把我珍藏的美酒搬出来,我要与王将军痛饮一番。不要杯子,只要盆钵一般大小的粗瓷大碗!”
王峻向高延宗投去感激的目光,王峻被旧案缠得浑身狼狈,子孙的进阶之路也被他的这一个污点给堵死,说他不想立个大功打个翻身仗是假的。今上看重功勋,他若能在此战之中分得一份军功,王峻一家就能翻身!高延宗肯让出部分权限给他机会,使得他感激不已。
十只大碗摆在了食案上,一名军仆端出了一只酒瓮,泥封解开,一阵清香散出,众将官围坐在一起,高延宗豪迈端碗,说道:“我等奉天子之令,征讨胡虏,此酒,便当我们提前庆贺破虏杀贼的大胜!诸位……饮盛!”说罢,仰面一饮而尽,一众将官亦跟随,纷纷端碗,分尽此酒。
四丈多高的狼头大旗耸立在汗帐之前,穿越半个大陆的风将旗帜托起,旗上的金色狼头张开了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噬苍宇。在草原上,突厥可汗的威严从这里向草原的每一个角落辐射过去。
宽阔的汗帐此刻也显得拥挤起来,所有突厥的首领都在此地,共同向天神祈求赐福。
狼旗底下拴着一只白羊,羔羊不安地转动,声音却完全被萨满们的吟唱声所掩盖,在围绕木柱围了七圈后,两名萨满从队列里走出,拔出锋利的尖刀,将羊羔放倒,锋利的匕首捅进羊的脖腔之中。
羊抽搐了片刻便不动了,羊血在木柱下喷薄而出。持刃的萨满放下了尖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了一根木棍,点燃了扔进柴堆里,熊熊大火从里面升起来。围观的突厥人群之中爆出一声欢呼。
萨满举起手中的木油碗,白色的浓烟开始弥漫,突厥人跪下,虔诚地向他们的狼神祈祷。祈祷狼神保佑他们可以抢到足够多的战利品,也祈祷自己的可以平安归来……
萨满不断怂恿着突厥的贵族们,告诉他们:“天神说,狼的子孙应该跨上战马,去夺取中原人的土地,用他们的财富和血肉做为祭品呈现给它!我们要出征、要猎杀、要夺取两脚羊们的一切!”
篝火映照着他脸上涂满的油彩,仿佛魔鬼的剪影,癫狂的信徒们更加疯狂,而突厥的大汗佗钵却一言不发,在出征之前举行这个仪式是突厥人的传统,比起他这个大汗,人们更敬畏神明的力量。
人人都在为即将南下的杀孽为欢呼,只有佗钵知道,在突厥的兵马跨过雁门之前,他都无法确定自己在这些天得到的那些承诺能否兑现。
若败怎么办,这些疯狂的野狼子孙,会不会把他给掀下可汗的宝座?佗钵望向了天空,天空湛蓝,偶尔可见雄鹰掠过。
阴山,已经几乎被冰雪覆盖,这是一座高大的山峰,是中原王朝抵御草原游牧民族的第一道防线。
往南,地势缓缓压低,冰雪覆盖的草原延伸到视野无法触及的远方,望过去满眼都是苍白的颜色,天地间几乎一片纯白,有冰封的河流如玉带一般流过平缓的地面,在河流的边缘,无数白顶的帐篷搭建了起来。
这都是最近赶来的部落,也不全是突厥人,还有鞑靼、铁勒、室韦等族的人,从东方的沿海到阿尔泰的日落之地,突厥的狼旗遍布整个北疆。不久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在这里聚集。
突厥人如同冬日里南移的浓重阴云,越积越厚,越积越厚,迟早它会不堪重负,降下一场埋葬众生的暴雪。雪原上有人骑着战马疾驰而过,在一处山包上勒住战马,向远处眺望,见到了这一副景观。
“十万!”慕容三藏肯定地答道:“这还不是全部,只是大半部分,还有些部落不会来这里汇合,而是被调往集结在燕州、幽州以北,这场大雪过后,恐怕佗钵就会去那里率领他狼骑大肆南下了,最终的总兵数恐怕会超过四十万。也就是说,不算其余州郡,光是阴山一线,我军便要对上二三十万大军!”
第二百九十三章忠臣赤子
皇帝的冬狩尚未结束,哀草之上蒙着一层薄雪。
锦帽貂裘的皇帝一骑绝尘,一支长箭划破天空,“嗖”的一声没入一片高地,草丛之中传来一声悲鸣。
内侍们捧着漆盘向高地跑去,弯腰在杂草野花交织的地面搜索了一阵后,他直起身子,将右手抓着的一只肥壮的野兔向骑马而来的王公们展示,欢呼声顿时四起。
“这是陛下今天射中的第几个猎物了?”
傅伏赞叹的说道,皇帝的箭术不能不让人佩服,即便是久在边戎的大将,也不见得要比陛下更好。
这若是换成将官士卒,或许没有什么,可陛下不是马上得江山的君王,日日夜夜操劳国事,能坚持熬炼身体已经很不易,还能指望旁的什么?
“……十五只野兔,六只野鸡,九头羊,两只鹿。”王琳了然于胸,笑道:“皮景和可以百步穿杨,我观陛下的箭术,虽然未必比皮景和要强,亦相差不远矣。”
“那是自然,陛下严谨自律,每日都要练上一个时辰的弓箭,经年累月,日日不辍。方才有了手底下的硬功夫,”唐邕对皇帝陛下有着天然的尊敬。
在他的认知之中,今上或许不是高家天资最好的皇帝,但绝对是最严谨最自律的那个,陛下勤政或许有人不相信,但唐邕身为权贵重臣,却是亲眼目睹陛下通宵达旦批阅奏折的。
勤政爱民的皇帝最容易获得臣子发自内心的尊重。
傅伏点点头,显然深以为然,随后他小声说:
“但陛下已经狩猎了一整日了,还未曾停下,诸位看是不是该……”
二人看看猎场之中纵马驰骋的皇帝,又互相对视一眼,都摇头否决了。
王琳若有所思道:“陛下今日的杀性比以往都要重很多,猎杀可以帮他发泄这种杀意,这是好事。”
“突厥人绝粮,便屠了安乐,以我百姓为肉食,陛下昨日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唐邕现在想起还有些后怕,“安德王与王峻,此次若是不能圆满解决此事,恐怕……”
高纬骑着高大雄骏的玉花骢,头上戴着貂帽,穿一件素色的窄袖圆领袍衫,里面有一层薄甲,高纬整个人的腰杆都仿佛被甲衣撑起来也似,显得高壮了一些,右边腰侧挂着飞斧,左腰的箭囊里簇满大箭,瞄准一只被驱赶过来的雄鹿,瞬间射杀在地!
又是一阵欢呼。
留着浅须的高思好从边上打马而过,在高绰身边住了脚,淡淡道:“陛下真是好箭术,我听说南阳王从小也习得一身好本事,怎么不上去展示一下呢”
高绰偏头看着他,自高思好的朔州军被陛下清算之后,这位便宜王叔显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权势,不剩半点,此时再见到他,他的神色憔悴了不少。
高绰眼底闪过一抹讥讽,其实他也是有准备的。
他背后的鲜红大旗被秋风吹得呼呼作响,那身红艳的衣服特别显眼。
而他却只是勒马观望着,长弓倚背在身后,却看不出要参与到这一场冬狩当中的样子。
“今天是圣上的独角戏,谁敢去抢陛下的风头?再说了,我这三两箭术,岂敢与陛下一论长短?”
而高思好却报以一声嗤笑:“嘁,争过才知道,不争如何能够知道?你都还没有争,就已经胆怯了,说争不过,这样又怎么会有赢的希望?”
“你不必激我,我不想听,也没有兴趣。反倒是你,死到临头了还想拖我下水……陛下实在太宽仁了一些,照我说,以你的罪,就算按个谋逆满门抄斩也不算冤枉。”高绰轻轻踢下马腹,掉头欲走。
“哈哈哈哈,南阳王还真是忠臣赤子呢,”南安王底声笑着,朝着他的背影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刺驾也有你一份。”
高绰身形一顿,但到底没有回头。
高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地方,侍卫们驱逐猎物的时候出了意外,一只野猪从草丛里蹿了出来,左奔右突,让许多人避之不及,栽下马来。
近卫们大惊,想要护卫陛下先走,高纬呵斥了一句:“怕它作甚!”
事实上如果此时闪避,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高纬拉满弓,朝着野猪发了一箭,野猪奔行之中箭便插中了它的腹部,只是野猪皮极厚,寻常弓箭轻易穿不透。
高纬又射出了五箭,虽然命中却也并非箭箭致命,最后一箭射出时,那只被激怒的野兽离他只有数米之遥,近卫们几乎要以身挡住那撞来的野猪!
高纬心里亦闪过一丝恐慌,很快被冷静所取代,他手心见汗,却依旧是坚定不移的拉满了弓,随后,那支箭暴掠而出,从眼眶进入,一直捅入脑颅!
一击毙命!高纬急忙勒住马向后退了几步,才堪堪躲过借着惯性冲撞而来的野猪。
野猪早已没了声息,被这一幕惊的腿软的王公百官却还未反应过来,有的尚且怔愣着跑过来要救驾。
踱步过来看见地上倒着的这畜生,只见它比其他野猪还要大上一些,嘴角豁出的两根獠牙狰狞恐怖,似树根一般虬壮,若是叫它在人身上来上那么一下,肯定非死既残!
短暂的惊恐之后,诸公反应过来,纷纷赞颂皇帝勇武。皇帝方才那一箭的风采,颇有列代先君们的武风。
高纬端坐在马上接受了一干臣子的恭维,却是平静的很,只是盯着这地上的畜生不说话,好似能看出一朵花一般。
随后,皇帝叹口气,摆摆手说他今日乏了,转身离开此处。
众王公留在原处,兀自犹疑不解,难不成这马屁拍错了?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声议论了一番过后,也各自散去了,徒留那野猪的尸首在那里,随冷风吹干。
及至傍晚,皇帝帐中,青衣佩刀的人跪在其下:
“……这些天,高思好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等的监视之中,他断无可能搞出什么花样。”
“负责围场驱逐的那些个近卫如何说?”
“臣等盘问了几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额上见汗。
皇帝高据皇座之上,凝视着昏黄的火焰,一言不发,随后抬头说道:
“朕姑且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那他们……”
“队正以上尽斩。”
“遵旨。”
第二百九十四章我为狼,突厥为羊!
皇帝一气斩了三个队正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倒是未曾引起太大的反响。
本来嘛,好好的围猎,皇帝心情正爽,忽然被一只蹿出的野猪给吓一跳,好在弓马过人,硬是转危为安,但落下的心理阴影却是少不了的。当时镇定自若,事后想起来那肯定是后怕的,当然要好好追究一番责任。
不过也有臣子想得多一些,只觉得陛下的疑心病越发严重了。近卫们护卫不利,致使野猪闯入惊扰了圣驾,但也是一时疏忽,最多下狱夺职,流放边州罢了,说根儿上罪不至死。
陛下不会不明白,且他对将士一向宽仁,如今怎么会一反常态连斩三人。莫非他又起了疑心,盘算起了什么?嘴上说姑且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但心里还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陛下多遭刺杀,疑心病重在所难免。恐怕陛下是觉得,那三个队正之中有人与外人勾结,故意出这么一个纰漏,实则意图刺驾,这才触怒了逆鳞,使陛下欲除之而后快。
但怎么会呢?天子御前,有谁能如此手眼通天把手插进去?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叫人费解啊……
正在众人就此事议论纷纷猜度不已之时,高思好却是仰面大笑,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高仁纲啊高仁纲,黄口庶子,疑心病重竟至此耶?”
“我本以为,高家出了那么多癫狂昏暴之君,你是个例外,谁想到今日竟不意露出本性,哈哈哈哈……未有实证,便连斩数人,你不怕失了上下之心吗?今日我算是明白了,你与前面那几位别无二致!一样的昏暴,一样的嗜杀!就算真有一日,你能江山一统,也早晚失尽人心,迟早不过是第二个高澄高洋罢了!哈哈哈哈……”
高思好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霾,听闻皇帝暴行之后,仿佛已经预见未来,一时只觉得快意无比。不过他并非无脑之人,冷静下来之后,仔细试想:
三个队负责驱逐上百个猎物,猎物都是事先筛选好的,绝不会放大型猛兽入场,近卫们一遍又一遍地,跟犁一样扫过猎场的每一个角落,怎么会出现意外呢?除非……真的是其中有人暗中勾结,故意放出的?
可怎么会呢?谁又有那么大本事,哪怕就是高纬亲信的刘桃枝,也不可能办得到吧?高思好的眉头皱起,百思不得其解,在帐内不住转圈,不知为何,他脑海里竟浮现出南阳王高绰那张可恶的脸来……
“……笑?哼,让他接着笑,总有他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
高纬冷哼一声,将处理完的奏本撂在桌上。他侧靠在铺满皮毛的胡椅上,左肘支在扶手上,撑着脸,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不是高思好,那是谁呢?”
“臣不知,唯今之计,只有一个个地排查。”
帐后十几步远的地方跪着一个女人,做男装打扮,满头鸦羽般的长发只是略略用乌木簪起,凤目以红线勾勒,细看之下竟有一种惊人的美感。
“只是现在诸王公之中有些议论,陛下要不要给出一个合理得体的解释?”
“他们找朕要解释,朕找谁要解释?”高纬有些怒气,“刘桃枝跟高思好勾结,高绰狡诈看不真切,现在就连朕的近卫之中都混进了外人,朕现在还能相信谁?”
女人沉默了一会之后,说道:“臣查过了,那三个队正或许没有问题。”女人说着话仿佛需要莫大的勇气,小心翼翼,斟词酌句,说完便垂下头。
也许是真的有些愧疚,高纬的眼神偏向了别处,说道:“朕知道他们是冤枉的。但落子无悔,覆水亦难收了。朕也只能借他们人头一用,引蛇出洞。不然朕要如何,是完完全全不追究,还是一气将这上百号人全斩了?”
如果真的像高纬猜疑的那样,有人和外界勾结,不是那三个队正的其中一人也会是其他人,高纬怎么办,把三个队全斩了?怀疑有人勾结谋害他,本就是如鲠在喉,盛怒之下,方才做出这个让他有些后悔的决定。但刀下不留人,覆水也难收了。
“有人替死,真正的祸首必然放松警惕,既然不是那三个队正,那必定是其他人,臣会一个个排查下去。”她顿了半晌,最后说:“臣有一事不明,既然陛下欲除高思好、高绰,何不早早动手,也好过日夜提防。”
高纬摇头:“杀解决不了朕的问题,杀干净才能,高思好他们并不是一个人,朕想杀他,却留着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做事去吧,朕乏了。”高纬揉着眉心下逐客令。
“陛下杀性愈重,对身子不好,多思多虑时常动怒,这才头疼……陛下要保重龙体,跟从前一样,把心放宽便好。”她站起身来福了一礼便要离开,只听得身后的天子说道:
“从前……说的简单,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权力,最能腐蚀人,
“把人变得多疑、贪婪、凶暴,
“朕都感觉朕不像自己了。”
高纬睁开眼,一阵恍惚,回忆起了过去的那段时日里。那个时候,他还会抽空打雪仗,那个时候虽然艰难、压力大,可过的还是蛮开心的。
可现在的他几无乐趣可言,他坐在皇座上,看万人跪拜,看苍生俯首,却仿佛与尘世绝缘,和世间人间牵绊日浅。支撑着他日日勤勉下去的,无非是未完成的宏图大业、千秋功绩,余者皆不放在他的心上。做皇帝,从某个方面来讲,实在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
“陛下不是这样的人。”她说罢便退下了。
高纬敲击扶手的食指一顿,静静坐了很久,看向帐外,乌沉沉的天穹之下,雪变得绵密起来。
……
……
北边,齐人率先掀起了烽烟,慕容三藏率军突进,击破南下诸胡部落,由于突厥到来的比预料更早一些,引来突厥西路军主力的注意,突厥人分出兵力追剿。慕容三藏一面传信给左相慕容俨,一面且战且退,最后被围在锡拉木林河畔,血战数日,十人之中只存二三。
待到齐军将要彻底崩溃之际,左相遣出的前军鲜于世荣所部终于刀来,两面夹击杀败突厥。待到左相慕容俨率军赶到之时,也为这一地残骸所动容。刹那间,两岸的兵马都静了下来,天空中的风也静了下来。只有奔腾的河水,拖着一缕夕照,缓缓南流。
“末将作战不利,有辱军威,请左相责罚!”慕容三藏身披十数创,犹自酣战不已,浑身都是血,几乎虚脱,他是被士兵架过来的,一见到慕容俨然便挣开搀扶,翻身拜倒,俯首请罪。
“起来,起来,你已经尽力了!”慕容俨大笑着上前,双手扶住慕容三藏的胳膊,将他用力拽起。
“左相!”力气没有对方大,慕容三藏只好顺势起身,本来他已经鼓动军心,要做最后一次突围了,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被围数日,一无援兵,二无粮草,只得杀马充作军粮,苦苦支撑到了现在,今日是最后期限,若是大军再不来,这剩下的数百兵马也将死光死绝。如今重见生天,怎能不叫他感动。
“不单是你,你们,你麾下的那些骑兵,已经都尽力了!”看了慕容三藏一眼,将头又转向不远处那些忐忑不安的骑兵,统帅慕容俨哈哈大笑。“天底下没有没打过败仗的军队,老夫也非输不起之人。但打了败仗,却不能输了胆子。你们……”
慕容俨张开双臂,环顾四周,大声喊道:“你们没有让老夫失望,宁可战死于阵前,也不肯旋踵向后。你们用血让这帮野狼崽子看到了我大齐只有战死的好汉,绝无后退的懦夫!来人,取酒来,老夫亲自为壮士把盏!”
“诺!”
左右立刻捧来酒坛,在慕容俨身边倒上满满的几十个大碗。慕容俨亲自将酒碗端起来,双手捧着,一一送到那些站都几乎站不稳的士卒手里,“好汉子,老夫佩服!”一边向大伙敬酒,他一边拍拍这个的肩膀,捶捶那个的胸口。登时,被敬酒的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几百号人都享受了这种待遇。
“干了!”慕容俨自己也抓起一碗酒,一饮而尽。“谢左相!”士卒们心潮澎湃,那里还会去记恨援兵数日不来?见到左相一把年纪了,如此豪迈,也纷纷受到感染,举起手中的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当年我被陈军围困,也是如你们一般,我们齐国男儿,可以输阵,但不能输人!厍狄长史,给他们每人都记头功。校尉以上再升一级,没到校尉的,士卒升队正,队正皆都升做校尉!”
慕容俨紧跟着就颁布对幸存者的嘉奖。校尉级别不算高,可踏入校尉这一级,就等于兵头将尾,从此正式进入军中正式官员行列!很多人在兵营中混上十几年,如果没有什么奇遇或者卓越战功的话,就有可能止步不前。因此这个嘉奖不可谓不重了,许多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羡慕地望向这些跟突厥人在河畔打生打死的弟兄们。
慕容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大战在即,不能让将士寒了心,他笑着拍了拍慕容三藏的肩膀,他继续大声说道:“慕容三藏,拖住了突厥主力,省去了老夫许多麻烦,记大功回去休养……剩下的各军,清扫战场,就地驻扎。大军主动出击,寻找突厥人的主力,伺机野战!每破一部,许大掠三日!”
慕容俨大声喊道,应和声四起,震动旷野,将夜色搅动得如同翻滚的海浪,即便是蛟龙亦无处遁形!
今日起,我们做狼,突厥为羊!
第二百九十五章人人都在惦记高延宗
北齐军队在阴山一线与突厥鏖战,突厥人挟大势而来,一个硬是要对方屈从,一个硬是不让,双方都打出了真火气,几场恶战下来,突厥大多战败,但给予齐军的压力却与日俱增。
战报雪片一样飞到雁门,皇帝深知这是佗钵可汗骑虎难下了,不真的杀个血流成河怕是不会罢休。
朝臣们的意见却极端的不一致,以唐邕为首的死硬派要求决不妥协,打到底,而诸酋及一干王公们则认为皇帝应该稍稍提醒一下将军们,让他们点到为止,不要坏了国朝大计。
提起这个高纬就浑身冒火,他倒是希好好谈一谈,但突厥阿史那摄图那个狼崽子屠了安乐,骑虎难下的难道就只有佗钵一个?高纬现在是什么都不管了,铁了心要和那矮墩子老丈人比划比划,现在在他面前提什么和谈,提什么“暂且退让一步”,岂不是寿星公嫌命长?
因此当那些和谈派被皇帝召见,喜滋滋前去的时候,等来的不是皇帝采纳意见,等来的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现在群情激愤,无论突厥想怎么打,咱们都奉陪到底!……国库到底也有了一些积蓄,朕就不信了,朕连一场仗都打不起?……左相不行?你行你上啊,朕现在就可以给你一支兵,你要是敢叫一个突厥人越过长城,朕斩了你!……你说和谈就和谈,坐在这个龙榻上的是朕还是你们啊?!”
皇帝怒气磅礴,群臣跟鹌鹑一样缩在地上。高纬冷眼扫过他们,心中恼怒,总有那么一些家伙,属于脑子被门夹过,最基本的家国大义都忘了,一天到晚屁事不干,整天说这个骂那个,一个个如同孔明再世,等到真的点名要他们上,一个个都跟个废物一样,屁事办不成!
这种事情,该讨论的阶段已经过去,既然战争已经开打了,就必须坚定不移地打下去,打到对方累了、残了、主动和谈为止!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拼命拖后腿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骂了好一会儿就没停下来过,将这几日挤压在胸中的怒火和压力都发泄了出来。看着被跪晕了相互搀扶着出去的一众酋长王公们,路冉感到深深的同情,还有点想笑。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高纬喝了一口茶,但刚才骂了太久,茶水都凉了……凉的……
高纬眼神不善地盯着他。路冉连滚带爬下去,再沏一杯烫的。果然出完气心情好多了,高纬看着奏折,不由得一阵好笑又好气,看看上面都是什么主意?
有劝皇帝收缩战线退守长城的,有说杨檦引来突厥军要求罢免他的,还有的,请皇帝赶紧跑,回晋阳去。当然其中自有另外一番说辞,叫做“暂避敌锋以待天时。”、“陛下身系万民生息,岂可置身于如此凶险的虎狼之地?”一个个言辞恳切,声泪涕下,可把高纬给“感动”坏了。
干啥啥不行,跑路第一名。
“有左相为朕守平城看老家门户,朕有何可虑?左相若挡不住还有杨檦,杨檦挡不住朕还有王琳!朕就在雁门,那儿也不去,再敢后撤畏缩者,死!”高纬随即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道:“安德王与王峻在搞什么名堂?这么久了一个响动都没有。”
若不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军报送来,高纬都要怀疑他俩为国捐躯了。
路冉埋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道:“您可千万别问我,我那里知道?”高宝宁还在收拾残局,高延宗要以绝对劣势的兵力独对突厥重兵,压力定然也是十分巨大的。
西路军奈何不了慕容俨和杨檦,慕容俨出塞作战重拳出击,杨檦收缩兵力回返燕州,护卫北防、策应平城,互为犄角,突厥人根本连长城都过不去。
是以别看突厥西路军来势凶猛,战争规模多么夸张,那都是虚的,两国现在的精力都盯在东边,东边的战局决定着谁掌握主动权!
可高延宗这厮到底在干嘛?就连左相也很费解,一度怀疑自己对战局失去了控制。杨檦收缩兵力之后,也腾出手来,遣了一支偏军去救安乐,说起来现在高延宗还属于他的属下,他这个上司一点忙也不帮太说不过去,现在谁都知道他在打一场硬仗,压力十分巨大。
对于救安乐杨素自然是当仁不让,但要是救高延宗,杨素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但无奈军令如山,便就是再看高延宗不爽也只能暂且捏着鼻子认了。千余马军顶着恶劣的天气一路前进,紧赶慢赶到不口,据高延宗的大本营已经不远了,他命兵马稍作休整,命人去和高延宗部联络,得到的消息却叫他大吃一惊。
“突厥人正在围困他?”
“是的,卑职亲眼所见,突厥狼骑重兵压寨,我军退缩一处山谷之中,与敌鏖战。”
“荒唐!”杨素气得捶桌子,“高延宗是猪脑子不成,大军退守于谷中,纵然能守一时,迟早还是要完!唉,幽州不存矣,马上禀报都督,好叫他早做准备!”
“遵命。”哨骑刚要下去,便被喊住。“不对。”杨素紧皱着眉头,狐疑道:“高延宗那厮球的臭德行,手里头有个几百人他敢上刀山,现在三两万兵马捏在手上他反倒退守了?近月以来,他连战连捷,突厥人畏之如虎,还用得着退守谷中挨打?这不正常……”
高延宗正在放飞自我。
一入腊月,幽燕地界便少有晴天,目光可见之处无不是愁云惨淡、蓬雪满天,风刀霜剑更甚虎狼之师。站在长城城关上向下俯瞰,安乐近在咫尺。高延宗和左右副将呈品字型排列,在靠近突厥营寨附近的地方勒住了战马,高延宗麻利地从马上跳下来,三人屈身向前,身边的副将犹自低声抱怨:
“都督,今个儿有大风雪,您何必亲自前来?这些事情让末将去做,您待在大营就是了。”说道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这般大雪天气才来,万一有个闪失,末将可吃罪不起。”
“滚犊子!”高延宗回骂了一句,嘴里嘟囔道:“你懂个屁,我不亲自来看一眼能成吗?就是要这大雪天气才好下手,其他时候反倒不能轻举妄动了。”
“麻拉个巴子,真是个鬼龇牙的天气,想我高延宗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又不是走南闯北的跑客商贾,何曾遭过这样的大罪?
“但不来没办法,突厥人屠了城,没个交代的话陛下非剥了我的皮不可。”高延宗看着前面,补充了一句,“还有王峻的皮也得跟着没。”
“只要咱们打下安乐,冲进去把他们剩下的余粮都给烧了,南北合围之下,突厥这东路军十几万号人也就吹灯拔蜡了,咱们辛辛苦苦打那么久,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
“王峻那边不用操心,他打过的仗比你睡过的婆娘还多,那么一点突厥人能把他怎么样?这么些天了你们还不了解他?看着文质彬彬,下起手来可狠了,谷前那撒下去的几千枚铁蒺藜可不是白埋的,人和马踩上去就废了。他安全的很,你还是多操心操心咱们自个儿吧……”
高延宗探头朝那边望去,将城门防御部署一一看在眼里,身边副将补充道:“突厥人对这里并不重视,阿史那摄图南下打草谷去了,这里的守军只有五千人不到,倒是城外扎寨的这些突厥人,数量较多,大概有两万多人。”
“突厥人咋那么多呢?”
“他们巴不得死得越多越好,”高延宗狠声道:“反正不抢,他们都活不下去,所以一股脑就都来了。来的好!来一个老子灭一个!安排下去,准备……”左手边的副将下去了,在雪窝子里大概猫了一刻钟,密密麻麻的人影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遭遇战
刚交巳时,杨素便派了一名校尉做为使者沿小道前往高延宗部查探,雪天路滑,一路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大约五更天时,校尉在几个拦路士卒的带领下到了刚筑的城关之上,飞雪纷扬寒气袭人,他用鹿皮做的护膝护住膝盖和脚,心情比这天气更为恶劣。
将军很生气,非要他顶着这鬼天气来找安德王问个清楚,如今他正是两难抉择。
在晋阳军营里待过的谁不知道安德王高延宗?做为辖制晋阳六镇兵马的都督,高延宗的脾气和蛮力一样出名,不发火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酒肉兄弟,一旦发火,那真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的流氓!校尉原来是高延宗的部下,由于新制兵马调动换防,被调到了燕州,莫名其妙又成了杨素的部下。
奉新上司的命令去质问老上司,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好在他没有见到高延宗,见到了副手王峻,王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精瘦精瘦的小个儿,包在厚重的狐皮大氅内,外面罩着较为轻便的锁子甲,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是狐皮质地的帽子,把耳朵与下巴遮得严严实实。
他身体不算好了,一张脸在酷寒的天气下冻得发白,却依旧面不改色的巡视城关,那里防务做的不好,那里有纰漏,这位老将一眼便能看出来。待他的眼神扫过,校尉连忙用尊敬的口吻禀道:
“卑职见过王将军。”刀子般的北风,刮得他睁不开眼睛。王峻鹰隼一样的目光牢牢钉在他身上,半晌,露出一个较为和蔼可亲的微笑,抬抬手说:
“这里太冷了,你一路过来,还未吃过一口热饭吧?来,上楼说话。”
转过两道士兵把守的券门,上得关楼,由于砌了火墙,房子里温暖如春。侍卫帮着把左企弓身上的狐皮帽子及大氅卸去,王峻显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只是脸色仍显憔悴。他从炉子里提起一壶滚烫的米酿,递给校尉说:“你们杨将军的来意,我差不多明白了,安德王出征在外,并不在此间。有什么事,找我就行。”
校尉想了想,单刀直入地说:“将军听说突厥大军围困将军的营地,很不放心,特地遣我来看一看,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上忙的地方……”说这话校尉自己都不好意思,杨素的原话他自然是不敢传达的,多是骂人的粗劣话语,他自动节略了很多,就剩下这三两句。在王峻的注视下他居然都脸红了。
“杨将军实在有心了,不过某可以守住,想打出去也随时可以打出去,叫杨将军莫要为我们操心。”王峻接着说:“就这么一截子长城上,咱摆了两万精兵。昨日细作来报,阿史那摄图率七千狼骑入下了渔阳。围谷的兵马也不过万余人,他攻我守,他们在底下跳蚤一样蹦跶,我们在寨墙上备足了弓弩箭矢,刀斧更是犀利……你说,我要是铁了心要出去,这些个人那里够看?”
校尉硬着头皮道:“卑职自然晓得高都督与将军都是大将,深谙用兵之道,本来轮不到我们质疑,不过,现下将军这一支兵马算是压上了整个东路的战局。杨将军说,阿史那摄图狡诈,他一旦使诈,如若有个万一……”
王峻把嘴一撇:“我又不出去,那些个突厥蛮子有什么好怕?你挪个步,到寨前看一看。”
校尉也想看看王峻的布防,于是重新穿戴起衣帽,走出关楼来到砖石砌的关台上,通过垛口瞭望。这里背靠长城,俯视关道,所有阻挡视线与妨碍弓弩的树木都被砍掉。西侧,山势峻肃更甚。此处的长城南北向,中间建有若干座箭楼,锁住长城外的乱山。
当真是雄关漫道。校尉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起眼的无用之地,叫王峻一拾掇,居然就成了万夫莫开的死地。半晌才讷讷道:“王将军真是用兵如神。”
王峻微微一笑,回答:“突厥人不懂攻坚,只晓得野战,可野战他们也不是咱们的对手,别看上阵都是嗷嗷叫跟狼一样,其实十个里边倒有九个怕死的。
“我们齐人都是子弟兵,怕死的人少。所以,不必太过担心。突厥人只要不是铜头铁臂,我就能让他们在这下面磕破脑袋,杀个尸横遍野。”
“突厥人若是舍命冲关,又该如何?”
王峻又是微笑,从随从手中拿过一枚拳头大小的铁件儿递给他。硬邦邦的,上边还有刺,十分扎手,校尉好不容易拿稳了,定睛一看,是一枚铁蒺藜,他不明白王峻的意思。王峻回答道:“突厥人的马战尚可,余者不足论,他们想要破我防御,唯一的选择就是骑兵冲锋。早在两天前,我就往这铺了一里多长的铁蒺藜,突厥人的马队冲过来,你想想看会是什么下场?”
“如今,这些铁蒺藜被冰雪冻死在土里,铲都铲不掉。除非明年二月回暖松冻,不然他们休想过这里一步!”王峻的手压在凭栏上,瘦削刚毅的面容上透出一股狐狸般的狡诈。
“我就说这厮有古怪!”杨素听闻回禀之后,拍案而起,背着手左右转了几个圈,说道:“高延宗这厮,他肯定从长城过去,抄突厥人老路去了!怨不得他们明明占据上风却留在谷中防守,我就说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一种将官面面相觑,犹疑道:“将军为何如此肯定,说不定安德王南下了呢?”
杨素断然否决道:“不可能!渔阳等各郡县坚壁清野,空得可以饿死老鼠!高延宗有什么好怕的?阿史那摄图即便大军南下,也不过是徒劳的无用功罢了!
“高延宗这个人用兵,从来摸不着路数,也许他一拍脑袋就上了,谁明白呢?这个人,不光会偷鸡摸狗,偶尔还真有点出人意料之举。”
“将军,如此看来,安德王和王将军镇住东线那是十拿九稳了,那咱们大老远跑过来,岂不是一点必要也没有?”有将官一脸郁闷道。
杨素撇嘴冷笑,哼了一声:“谁说没有必要?都是同朝为官,高延宗那么一点人,四面作战,一定打的很吃力吧?咱们不去帮帮忙,说得过去嘛?”
诸将官无语,这不是明摆着抢功嘛,杨素那么个骄傲臭屁的人,什么时候看得上从别人手里捡功了?明摆着就是故意跟安德王过不去,这两人是什么仇什么怨?
杨素点齐了兵马,一俟风雪渐小,便开始行军,只是他的运气实在说不上多好,半道上碰见一支突厥狼骑,两军登时就交上了手,自此,算是彻底暴露了行踪。杨素暗骂了一声晦气,便勒马冲入阵中。
按照常理,对付突厥人的最佳战术不是迎头拦截,除非你麾下士兵是超过对方十倍。有经验的将领会像砍瓜切菜一样,从侧翼将敌军队伍一块块肢解。这样做虽然会放走一部分敌人,却能在最大程度上截下脏物,并能极大地减少自己一方的伤亡。
而杨素这是猝不及防之下打了一场遭遇战,且他的兵力要比对方稍少一些,除了猛力冲阵,在对方下手之前打残他们,基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于是杨素放弃两翼不顾,调遣士卒一**向队伍正前方拦。
杨素来去如风,一杆长槊虎虎生风,径直刺进一个胸前刺着狼头的武士咽喉。然后借着战马奔跑的速度槊杆,将敌人的尸体高高地甩了出去。擒贼先擒王,前方不远处的那人有那么多体壮如牛的突厥武士护卫,说不得是什么大人物,拿下他,就是大功一件!
“啊——!”眼见杨素入猛虎撕开羊群一般杀入,突厥士兵们发出一声惊呼。队形散了散,却很快汇集。乌泱泱地朝杨素杀过去。对面那突厥贵族,也拔出弯刀,警惕地看着这边。这中原将领比起突厥人来说并不算十分健硕,但一身武艺却是惊人,手下从无一合之敌!
不少突厥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两股战战,有些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杨素的长槊便扫过脖颈,一刺一拉,便将头颅给割下来。彪悍的一塌糊涂!
那年轻的突厥贵族眼中也闪过一抹异色,朝身边的武士看了一眼,那武士趁杨素正左支右绌之际,拍马迎上!
杨素甩动长槊,将两人扫落下马,眼角的余光扫到四名距离他最近的突厥骑兵猛然改变方向,快速夹了过来。几个将官见势不妙,大声呐喊着向杨素身边靠拢。但战马疾驰的方向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眼睁睁地,杨素的下属门看着刀光罩住了杨素的身形。
“死开!”杨素大吼,将长槊朝中平端,双手持槊拧腰拉了一个大圈,做横扫千军之势!登时将四人四马都给掀下马来。杨素正欲上前踏死这几人,便感到一股莫大的杀机,他急忙向后仰倒,弯刀几乎就贴着他的头皮扫过去,弯刀的优势在于切削而不是砍剁,马上使刀的高手通常来说更喜欢凭借战马的速度在对手身上划开一道血口子。很阴险,但是很实用。
那突厥武士冷笑着用弯刀扫开杨素的长槊,在他看来,这人没有了马槊,已经是待死羔羊了。仰倒的杨素眼中闪过暴怒,手摸在马脖处,那里还挂着一把长刀。那突厥武士惊道:“不好!”接下来便感觉到了手上重量的变化,他本能地抬头,发现一道狞亮的刀光击破了自己用弯刀划出的曲线,径直地劈到了头顶!
人头裂开,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借着战马的惯性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曲线。杨素的身体在血瀑下冲过,登时变得红彤彤的。他无暇去抹脸上的血,他本能侧了侧身,另一把弯刀贴着他前胸划过,刀锋切过他的护心,拉起了几丝火花,回过神来,杨素将长刀重重地扫在与自己错镫而过者的腰梁上!
那突厥贵族闷哼一声,跑马错开了一段距离,侧了侧头,眼神跟狼一样凶戾,随后,他打马准备离开,眼前的居然是势均力敌的状况。杨素怔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大声吼道:“他是摄图,别让他跑了!”阿史那摄图据说率兵南下了,杨素一路北行未遇到突厥人的一兵一卒,直到碰到这支人马,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对呀,突厥人凭什么有自信在还未灭掉高延宗的情况下离开呢?这是不是太自信了?除非阿史那摄图根本就是在使诈,引诱齐人出兵。这场攻防战,战事吃紧的可不仅仅只是阿史那摄图,高延宗的压力一样很大,双方都欲置对方于死地!他根本就是在使诈,下血本引诱高延宗出击,然后骤然回返,一举打败齐军!
不料却刚好撞在了杨素的枪口上!“高延宗,老子也算是替你挡了一刀,打完这场仗,你欠老子一个人情!”杨素咬牙切齿,喝道:“全力出击,不要走脱了敌酋!”
摄图恼恨地看了他一眼,打马离开。一众突厥人护卫着他离开,剩下的前仆后继妄图挡住杨素,杨素恣意劈杀,挥臂之际,一名突厥武士见到便宜,弯刀直取杨素的腰肋处捅去,杨素俯身下马,一拳砸在他肋骨上!突厥武士惨叫着倒了下去,紧接着,杨素挥刀,将两个包拢过来的突厥武士一一砍翻在马下!
又一骑驰骋过来,在对方弯刀斩来的一瞬,杨素俯身砍断了马腿,两条马腿齐齐而断,上面的突厥武士从马背上飞下来,砸落在地上,脊椎骨瞬间断掉!
“杀——!”杨素拼了命地向前冲。只要是与他靠近的突厥人,他手下决不留情。红色的鲜血滴滴答答的从他身上破碎的铠甲上淌下来,被风一吹冻成了冰坨子。
“吹号角,全力追击!”杨素又翻身上马,大声命令。左右从腰间摸处一柄牛角,呜呜啊啊地吹了起来。苍凉的号角声立刻盖过人喊马嘶,把命令转到了每一名还能上马的齐军耳中,所有人闻声策马,向杨素靠拢。上百号人如同一把尖刀,朝着突厥人的背后杀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杨素到底追之不及,在一出山包停了下来,恨恨甩着马鞭,骂道:“这贼厮鸟跑的到快,某差一点便擒杀了他!”
“将军,我们还追下去吗?”几个将官在他身侧,有些犹疑地问道,追击了那么久,坐下的战马早就疲累了,鼻翼喷吐着白汽,再追个两三里路,说不定会累死。
“不了,浪费时间,给老子集合,挑选出三百人来,全都换上双马!”杨素随即下令道。诸下属都是一怔,发楞道:“将军不是说不追下去嘛?”
“你们都是用屁股在想事情吗?”杨素大怒,马鞭抽在他们身上,“阿史那摄图没必要追下去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救人!高延宗袭安乐,本就是摄图故意放出来钓他的肥肉!一等高延宗咬钩,他马上就收绳!都说摄图南下了,为何在这里却碰见了他?你们都是猪脑子吗?!”
“所以我们还得大老远奔袭过去救安德王?”属下们明白了,却又面面相觑道:
“他既然去留王峻保存兵马坚守,显然是相通了这一关节的,如今却又独自带人去攻袭,而且只带那么点兵马,这岂不是自取败亡之道?安德王到底如何想的,属下等实在是看不明白。”
杨素冷哼道:“他一向胆大包天、自以为是,哼,他估计是琢磨着,把突厥人的剩下的余粮一把火都烧了,十几万人都得跟着断粮,届时便可不战而胜……
“这头蠢猪!知道人家有意诱他出来,他还巴巴地跑上去送死,他怎么不想想,若是他兵败身死,幽州军顿时便群龙无首,必败无疑!届时他就算把突厥人的粮草都烧了又能怎么样?幽州地界那么大,还不够突厥人抢的?事不宜迟,快点去准备,他死了不要紧,别连累了我等!”
烈火焚城,高延宗破袭安乐城,安乐足以支撑十万大军食用月余的粮草被烧空,硝烟几乎填满了上空。随后他在一众突厥人的围攻之下准备撤离。好不容易甩开,背后又出现了敌军,他们这才晓得落尽进了包围之内,凌乱地吹响了号角,试图向数十里外的主营求救。
但时间已经太晚了,算上王峻接到警讯后探明周围有没有埋伏,再调兵遣将的时间,至少需要三到四个时辰。按照以往的经验,三个时辰,已经足够高延宗这一支军队上上下下被突厥人蹂躏十几次,保准王峻来的时候连骨头渣都没地方捡。
“摆开阵型,从正南缓坡直接冲上去。踏平他们!”高延宗长刀出鞘,大声高呼。被突厥人重重围困的危机被他抛到脑后,如今,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冲上山坡,调头冲阵,将敌军砍下马来,在马蹄下踏烂,踏烂,叫他永世不能翻身!
军官们组成敢死队,跨着战马走在了队伍第一列。左右各有二十几名骑兵,身后还跟着大约一百多人。这里山势的南麓坡势平缓,恰好可容骑兵纵马。刚好可以展开一场中小规模的骑战!
骁骑校尉带领五十多名骑弓手跟在了马队之后。就等突厥蛮子们自己撞上来,当用羽箭将对手射得一片大乱之后,高延宗所部两百余手持双刀的铁鹞子便要一拥而上。借助战马奔跑的冲力,将密集的骑兵阵列给撕开,为后续队伍清空道路!
“他娘的,难不成今日真要死在这里?”高延宗看着面前数不清的人头,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感觉。待到己方骑手全都阵列完毕,高延宗将身子向前压了压,大声命令,“冲阵!”。宛若奔雷骤然炸响,随后被激烈的马蹄声淹没。铁鹞子们抽出双刀,下伏身体,将刀刃在身前探成一扇死亡翅膀。百余名精锐都是同样的姿势,俯身、探臂、缓缓加速,迅速冲上山坡,压向敌军。
待第一队冲出一百余步之后,第二队于副将的带领下,迅速跟上。两支队伍人数都不多,但战马踏起的烟尘却遮天蔽日。高延宗的视线被挡住了,只能凭借敏锐的听力判断敌我双方的动静。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他听到了敌军慌乱的呼喊,杂乱的步调……
忽然,一排突厥人便端起了弓箭,迅速整顿队形,从背后抽出早已藏好的大弓。挽弓,搭箭,将千余支白羽射向天空。密密麻麻雁羽箭带着风声,滑翔过空中,在高延宗头顶上头上落下一阵暴雨。血花一朵朵在他身边绽放起来,不断有人在这攒射之中落马。
突厥人擅射,这准确率可不是开玩笑的,眼见突厥人先发了威,排在后面的五十骑也齐齐抬起连弩,四十五度角指向正前方,然后扣动扳机。突厥人也呼啦啦倒下一片,首当其中的就是那些个突厥大箭士们,突厥人的弓箭虽然准头好,威力强,但是速度远不如连弩。
他们发一箭,齐军可以发三至四箭,两边人几乎是贴着脸儿对射。忠心耿耿的亲卫向高延宗靠拢,用横刀替将军拨打羽箭。
他们尽最大努力保证了高延宗的安全,自己的身体上却插了五、六支箭,好在他们身上的甲胄足够精良,大多数都无事,只是伤及皮毛,还有一些不够幸运的,羽箭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插入甲叶之中,由于失血过多,缓缓坠下坐骑。
“去你娘!老子弄死你!”看着亲卫一个个栽下马,高延宗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眼中充满了仇恨,在冲阵的一瞬间,一刀砍掉了那个突厥射雕手的头颅!后面的骑兵紧接着窜入,长刀收割头颅,血浪飙飞。
方才被突厥人压着大,一个个两眼冒火。但骑弓的有效杀伤射程远比不上步弓,又需要仰射,他们不得不忍住仇恨,将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拉到五十步之内。杀光这些人才足以泄愤!
铁鹞子属于禁军序列,皇帝私军,抽出一批赏给高延宗冲锋陷阵使用,三年时间,每天都是不停地策马奔驰,弯弓,射箭。长期的训练,投入十分巨大,一次冲阵便损失一二十个,令高延宗感到无比的心痛和愤怒,只要叫他欺到身前来,这些突厥蛮子个个都是待宰牛羊!
“死!”高延宗挥刀连斩,身边已无突厥人,但很快,他看见有几个突厥贵族立于旗下,远远地观望战局,高延宗忽然取出弩箭,上好了弦,对准那狼头旗下之人,把三支箭连珠般发了出去,看着对方栽落下马,他也不在去管那么多了,勒马便回:“后撤!”
阵列之中,不动如山的重甲步卒们突然整齐地平端长矛。露出了真正的杀机。一排军士平端着强弩,从重甲兵背后现了出来。扣动机关,弩箭汇成一道黑色的风暴。正在追击高延宗的突厥骑兵们都被这股风暴裹挟着,接二连三地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突厥人纷纷惊惧地勒住战马,站在了安全线外,驽箭手射完了弩箭,立刻大步退后。安德王高延宗被突厥人射得像个刺猬一般,抱住马脖颈回返,挣扎着不肯倒下。即便穿了三层的甲,依旧有弓箭刺入了他的肩膀,只要再向下偏一一些,就是心脏了。突厥人的大箭士着实是厉害!
突厥人的马军停下来了,好机会!后方压阵的将官们眼睛狞亮,疾声大呼:“山阵!全军压上!”整齐划一地平端长矛,如同平地之上突然长满了荆棘,朝着突厥人浩浩荡荡的马军逼迫过去,情况仿佛忽然倒转了过来也似!突厥人挥舞着弯刀,和齐军重甲兵撞在了一起,长矛挑杀马背上的突厥人,弯刀撕开齐军阵列,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即便齐军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但人数毕竟处于劣势,而突厥围剿他们的同样是突厥宫帐军的骁锐,持久之下,齐军渐渐落入下风。高延宗掐断插入肩膀的羽箭,眼神凶恶,正要带着修养过一阵的骑兵再度冲锋之际,却猛然发现突厥人的攻势居然慢了下来,渐渐地开始骚乱,最后大乱!
“怎么回事?”高延宗和一众齐军都是茫然,在骚乱、动荡之后,突厥人开始崩溃,高延宗不明所以,但却不能错过这次机会,急忙下令全军压上。突厥人大败而逃。等到高延宗见到穿着染红的黑色铠甲,骑着染红白色的坐骑的杨素,便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杨素浑身上下也跟刺猬似的,却高高地梗着脖子,如同一只骄傲的大公鸡,甫一照面,还来不及说点什么,便将几个首级扔在了他面前:“擒贼先擒王,我带人冲过去,把他们主帅给斩了!”高延宗现在虚弱的连手也不想抬,“行吧,你厉害成不?还好你来了,要是等王峻赶过来,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谁有你胆大包天,明明知道那是龙潭虎穴你还敢闯进去,我以为在安乐你便会被摁死,不想居然挺了过来。”高延宗听杨素这般说,咧开嘴大笑,指着后边那座冒着浓烟的城池,说道:“祸害活千年,哈哈哈哈……现在神仙也救不了他们了,他们完蛋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插翅难逃(一)
自围剿高延宗失败之后,入得长城北关的十数万突厥狼骑,便陷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高延宗挟大胜之威四面清剿突厥,进一步压缩突厥人的活动范围。即便突厥人依然兵强马壮,但在齐人的步步压制之下,已然没有胜算了。
纵然阿史那摄图想重新振作起来,但几次大败之后,他威望大减,不光是底下的一众贵族及各部头人们,连普通的牧民竟也对他阳奉阴违起来,谈到这位身份高贵的少主,言语之中颇有不恭之意。
对此阿史那摄图也只得咬碎牙和血吞,毕竟是他将突厥东路的几万人马带入了绝境,这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这几日的议事,他都只是跟泥菩萨一般坐着,一言不发,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跳出来争权夺利,为了些还没影子的利益分配吵得不可开交,心中只是不屑:
“一群蠢猪,说我不配统帅这各部,你们又能好到那里去?什么事都办不成,争权夺利个个倒是跳的欢快,一群扶不上墙的乌合之众!若不是有我在,高延宗早就把你们一股而灭了,死到临头尚不自知,阿史那家族如何会有如此愚蠢的后裔?”
摄图属于突厥人中接触中原文化比较多的,对于兵法谋算亦有研究,显得很有城府。这种性格在日后或许可以帮他争得权势地位,但如今,突厥人都是一群目光短浅的野蛮人,这种性格只会叫他们将他归纳为跟中原人一样只会拽酸文的“两脚羊”行列,不堪造就。
不过这几次大败,却是叫摄图认清了和中原俊彦的差距,使得他更加朝“两脚羊”的方向发展。他看似粗豪,但其实私下颇为敬仰中原人物和文化,帐下也养着几个中原流落过来的读书人,时不时讨教中原流俗及文化,听他们讲解兵法,且造诣颇深。
只是对于史书所载不以为然,对于史书之中所载的那些个战绩,更是嗤之以鼻,以为这不过是南人为夸耀武功刻意歪曲了事实而已,突厥西征之时灭国无数,也未见有什么波折,不值得大书特书,而南人却将此做为荣耀珍而重之地记载,实在感到可笑。
他也自认突厥这一辈中的第一豪杰了,领着东路军,做为前锋,要拿下个幽州还不是手到擒来?但现实却如此的讽刺,被一个并不出名的高延宗给打的连连后撤,开始时他提起高延宗,想起的只有他兄长高长恭。
高长恭曾与突厥交手,威名流传塞北,至今牧人们还偶尔会谈起那令人生畏的鬼面将军。但他弟弟高延宗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他或许与大逻便和庵逻一般,不过是个没有经历过阵仗,被宠坏了的贵胄罢了,不值得重视,这份轻视自然给之后的一连串战役带来了极其恶劣的后果。
现在追悔这些也已经晚了。
摄图冷眼旁观眼下的这场争论,看看他们到底能争论出个什么鸟结果出来。
“……齐人兵力有限,收缩圈太松跨,很快就可以被撕开。如果我们可以不要那么缩手缩脚,放开阵势去扫荡,他们决计拦不住我们,便是有埋伏,我们在这里有整整几万的突厥儿郎,怕什么?”说着话的贵族似乎有意寻衅一般斜乜了摄图一眼,仿佛在指责他如今避而不战的胆怯行径。
摄图眼底闪过一抹阴冷,随即淡了下来,反倒有了几分笑意。这份笑意落在其他的贵族眼中,有些莫名其妙,当下也不再管他,纷纷参划道:“有伏兵又如何?我突厥自崛起以来,恶战无数,说到底,咱们几万人,硬拼也能拼光齐人,高延宗兵少将寡,怎么可能经得起我们奋力一冲?”
听到这里,摄图再也无法忍耐,多听几句这样愚蠢的想法都是脏了自己的耳朵,摇头失笑道:“你们未免太过天真了,我们擅长马战,齐人亦擅长马战,彼时两军一旦对垒,他以步卒压上,以硬弩攒射,再以轻骑侧面骚扰,待局势胶着,以铁骑横贯之!我军焉有胜算?”
“我军若想保全,唯一的法子就是固守营盘,任凭齐军如何寻衅,也不与他们纠缠,先撤出齐国境内,与大军会合,再寻南下之机。”摄图扫了他们一眼,说道:“我东路军庵逻那一部,很快便会南下接应我们,彼时才有我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说甚么退走!”有头人不满道:“我等举众南下,所为不就是中原的花花世界嘛。如今什么东西也没有抢到,财帛子女粮食一无所获,等我回去不知道会有多少部众饿死,你叫我如何跟他们交代?我们这几日,都是靠宰杀自己带来的牛羊和马匹度日,这份损失谁来跟我们偿还?”
他说得急了,一叠声的问出来,叫摄图一时间进退不得,自觉颜面扫地。摄图冷着脸,其余头人和贵族都不搭腔,显然都是存了如他一般的想法,还有一些则多是在看好戏。摄图绷着脸,冷哼一声,摆摆手道:“你们愿意战便自去战好了,反正我麾下八千狼骑,绝不会调出一兵一卒!”
“摄图,不过败了几场,你竟胆怯至此,罔木杆大汗生前如此信重于你!如今看来,你已经不配率领我突厥儿郎,你还是识相一点,自己把部众交出来,然后等大汗发落!”
最先前那贵族站出来,对摄图横加指责道。其实别看他说的正义凛然,其实目的在场所有人都清楚,他所为的不过就是摄图麾下那万余精锐宫帐狼骑罢了,这可是实打实的精锐,操控在手中便等于获得了这东路大军的绝对领导权。
阿史那摄图未料他退让至此,竟被人看成了好拿捏的软柿子,以为只凭这三两句话就能吓住他,顿时冷笑道:“你要拿办我?好!先问过我刀子让不让?”
他豁然站起身来,伸手去拔刀,大步流星向前,那贵族顿时一惊,却是避之不及,被弯刀斩下脑袋来!帐内顿时失声,即便是心中盘算好了要一拥而上拿下摄图的贵族头人们也惊在了当场,却是浑身僵住,动弹不得,摄图收刀入鞘,冷声道:
“你们还想要我给你们顶缸,把战败之责尽往我脑袋上扣?做梦!你们要去送死便自去送死,莫要牵累了我!我给你们半天的时间,半天时间内,带着你们自己的部众统统给我滚出去,不然我会叫你们认清我麾下宫帐的狼骑到底是不是吃草的!”
一众头人们自是羞愤不已,愤愤然夺门而出,自此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他们重新选出了一个统帅,带着他们接着和齐军打下去。摄图果然如今日所言,对他们的死活不闻不问,直到他们几日后他们被打得大败而回,诸多头人被王峻一股打灭了气焰,纷纷跪在摄图的帐前请求宽恕。
摄图接连询问了他们战败的前因后果,便命亲卫将这些头人拉下去全斩了。一日后,有齐军在营下寻衅,提着几个突厥贵族的首级,摆在马下,往头上撒尿。
摄图自是怒气勃发,而反观士卒们,他们眼中根本没有丝毫的战意,士卒不能战、不敢战,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摄图心知此地不可久存,纵然心有万般不甘,也不得不下令,大军撤走,回返草原,去与庵逻部汇合。
现在的摄图根本不知道北边发生了什么情况,不然他不会去走这条线路。
他不知道高宝宁出营州,不断攻伐,在长城以北已经形成了一张血盆大口,齐军将南北合围,要将进犯的突厥人一口吞下!
他再也不会有卷土重来机会了,想要逃出生天,唯一的选择就是快跑,越快越好!
第二百九十九章插翅难逃(二)
大雪封冻,闪电河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静静的,如同冻僵的尸体,有金戈铁马在河面踏过。大兴安岭东南山麓的高原之上,已经满是一片肃杀的景象。
这是一支十分奇怪的队伍,他们打着北齐的黑底旗帜,如洪流一般卷过大雪封冻的草场,其中除却顶盔贯甲的甲骑之外,还有许多背着猎弓,留着古怪发式的牧民。
皮裘皮靴,肘上架着猎鹰,头顶剃光,或者在两鬓留下两撇长发,或者只在脑后留着一根油光光的鼠尾辫子。形象甚为怪异,一股蛮荒气息扑面而来,毫无疑问,这支队伍除了北齐的正规军外,大部分都是契丹、奚、靺鞨等仆从军。在齐国北疆,能指挥的动他们的,毫无疑问只有北齐皇帝钦封的镇北都督高宝宁了。
高宝宁趁突厥重心放在幽州之际,悍然突围,撕开了突厥人的封锁线,一举收复了安州,在突厥人的领地之内横冲直撞。以犁庭扫穴之势动摇了突厥整个东路大军。
便是内部许多人都未曾料到,事情的进展居然回如此顺利,如今,高宝宁接到战报,在高延宗、王峻、杨素、厍狄伏连四面合击之下,突厥贼寇的退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了。但仅仅只是赶走可不行,高延宗、高宝宁都清楚,皇帝陛下要的不仅仅是守土那么简单,他想要的是战争的全面胜利!
因此高延宗和高宝宁不得不暂时达成默契。南路出塞,奋起直追;北路迂回,尽量避开突厥人主力,分出一支兵马兜了一个大圈,截住突厥人的北返之路。马上,突厥十余万的东路军,都将被齐人包围!但战争的复杂性,决定了要完成它,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都督。”高颎揭开帘子,一股发霉的馊味传来。这个营帐的陈设很是简陋,完全不像是统领几万大军的都督该待的地方。可高宝宁偏偏就窝在此处,就着一盏暗淡的煤油灯,仔细观阅着军报。烛火的微光下,高宝宁颌下的虬髯黑塌塌一片。
“昭玄,这么晚了,你来此作甚?”高宝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平淡地问候了一句,随即又埋下了头去。
“突厥人正在外面攻营。”高颎说道。事实上这个响动声已经持续了半天了,自他们开始和突厥人正面交锋开始,战争便没有停下过。
高宝宁侧耳听了一会儿,无甚意趣道:“不奇怪,我们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跑到营前闹闹很正常,我以前就听说这个突厥人宫帐军的战力非比寻常的慕名,战力高且不说,耐力同样很好,果不其然,一连打了几天,居然没有半点疲惫之像……”
现在可不是夸奖敌人的时候,高颎一阵无言,提醒道:“他们来势很凶。我们的军士们打了很久,却被都督军令禁锢不得外出野战,士气有些问题……”
“一个将死之人做困兽之斗的时候当然凶,但只怕凶而无力。”高宝宁扫了他一眼,有些不以为然:“你认为他能攻进我们的大营?”
“攻不进。离营二十里,我们的哨骑就发现了他们。”
“那就是,打又打不进来,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倒是同情他们。在外面折腾一夜,回去只能啃剩下的羊骨头,你说何苦呢?”高宝宁随手翻了一页。“我很小的时候,我阿爷就告诉过我,不要跟一群快饿死的狼拼命,我深以为然,趁敌虚弱之际再扑上去喝血不是很好吗?”
“都督这个说法,跟陛下说过的一些想法有些类似。”高颎说道。
“哦,陛下说什么了?”高宝宁很有些兴趣,高颎回忆了一番说道,“陛下说……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说是叫什么……游击战?”
“这是高句丽的打法,陛下怎会知道?”高宝宁面露异色,说道:“近年来高句丽朝西面扩张,摸了不少地去,我也曾跟他们接触过,深知他们的打法……
“呵,很是无赖,却着实叫人头痛。他们打不过我们,大军一到,统统撤离,大军一退,马上又把旗帜给插上去,从不与我们正面交锋,每次只派出小股的军队在疆界上袭扰试探,偶尔斩几个人头回去计功……”高宝宁面上闪过凶戾之色,“若不是我朝和高句丽有盟约在,我早就兴师讨伐这些蛮夷了!小小虫子,却心比天高,恁地不知死活!什么东西,也敢以正统自居?”
“那又有什么办法,满朝文武都想收拾一下他,不过碍于盟约在,为了国朝大计,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罢了,每次都是警告了事。
“去岁粟末部上晋阳告状,天子便已经对高句丽不满了,这次我大军出塞,听闻高句丽在背后又有动静,这个场子,只能以后再找回来,多说无益,别气坏了身子。”高颎起身准备走人,“那我去巡查一下防备。”
高宝宁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你要走?”他叹了一口气道:“现在还早,不如与我下一盘棋解解闷。”
“哦,我不会围棋,咱们来现在正流行的桔戏如何?”高宝宁取出一个盒子,木制饼状的棋子,很大,面上还刻着诸如“卒”、“马”之类的字。高颎道:“这不是象棋嘛,据说是陛下所创……”
“哦?你知道?”高宝宁显然更加来劲了。
“未曾与人下过,不过看过人下,其中变化要比围棋简单……”高颎看看天色,沉吟了一会儿,又坐了回去,“好吧,那我便与都督手谈几局也罢。”
高起高落,两人很快都被这紧张的节奏给吸引进去。
“棋有棋理,兵有兵法,天下万物都可以融会贯通,论及一点儿倒还可以,但要以为可以学一物而通百物,就太天真了。
“昭玄你纵然是奇才,在内政之上颇有造诣,不过真的谋篇布局起来,只怕未必及我。”高宝宁步步紧逼。
“高论!”高颎走马吃掉了对方的卒。
高宝宁与高颎个性不同,下棋的手段自然不同,一个只顾着拉开架势,攻城夺地;一个不急不慢,琢磨展布全局。输了两局之后,高颎逐步整理出一些心得出来,之后的棋局便开始占据上风。
高宝宁下得吃力,一局中了之后,棋盘一推,说道:“行了,就到这里了,改日再战。”
高颎面带得意之色,“都督这可算是认输?”
“认输?这怎么能叫认输?”高宝宁一脸不赞同,“我这叫暂避敌锋,以图来日。”
高颎摇头失笑:“都督是宗室子,此举未免有些无赖了。”
“嘿,我算哪门子的宗室子?不过,我倒认为棋跟人生颇有相似之处。只要我不承认,谁敢说我是投子认输?无赖自有无赖的好处。”高宝宁说,忽然,帐外传来嘈杂的声音,高宝宁不悦地问道:“是谁在外面喧哗?”高颎狐疑地看了外面一眼,挑开帘子,有几个军士等在帐外。
“战况如何?”
“死五十二人,伤亡在二百左右,一道营栅被冲开了,但所幸及时补住了缺口。”军士回答道。
高颎皱着眉,回头对高宝宁说:“都督,这个伤亡不算小了……”
“我们不能干耗下去,陛下明令开春平定战乱,再拖下去,天子那里可不好交代。”
高宝宁一言不发,他才是都督,纵使有人对他心存不满,他还是都督,但麾下的心情却不能不照顾,于是他想了一下,慎重回答道:
“突厥人把主力摆在这里,就是想在这里拖垮我们,我们就不该在这里跟他们干耗,我看不如饶过河,找机会和阿史那庵逻一战,他是佗钵的儿子,拿下他说不定有奇效!”
“擒贼先擒王,突厥人久攻我营盘不下,士气必然懈怠。高都督之策,我看可行。”高颎环视四周,第一个响应了高宝宁的决策。
第三百章插翅难逃(三)
茫茫雪原,齐军大营背靠的山岗上,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以双肘为工具,交替向前腾挪,终于腾挪到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东张西张望一阵。
从这里朝下看,依山而建,小而坚固的军砦清晰在望。
军砦新建,营门结实,还浇上了水,只要一夜便封住,强弩射上去都打滑,更别提要攀爬了,出自之外,齐军还在军砦之外设了四座小寨,木城外遍布鹿砦。木城之间强弩可接。牢牢的掩护住了本来就极坚固的营盘,当真是极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除了一路可通之外其他地方地势都相当险恶。万一齐军作战不利,还可以退守到坚寨当中,与突厥大军相持。这种防御体系滴水不漏,要是粮草不缺,守军士气不堕,起码可以守上半年!
几个突厥的哨探用心记住了军砦之前的防御布局,相互对望一眼,便准备退走,忽然嗖的一声劲风破空,强弩破风而来,哨探们待要走脱,却哪里还来得及?一支长矛也似的箭一下穿过了一个探子的胸腹,将他瞬间钉死在地上!血一下就将雪地染红一片!
剩下的哨探惊慌无比,纷纷滚下山坡,骑上战马忙不迭地逃走,回自家营盘之内禀报。此处赫然就有十几个突厥阿史那姓氏的大贵族在,每人都裹着皮裘,佩着各色兵刃,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每一个的脸上都笼罩着阴云。矮胖的庵逻赫然便在其中,他拥着兽皮褥子,身形看着比从前更加臃肿了几分。
当下只是哼了一声:“往年在捕鱼儿海射雕猎羊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不必现在好几分,现下才起兵打出来多久,一个个都耐不得了。南面还有更大的一座花花江山!他们的仓库装满了粮食,他们的房子温暖如春,他们的女人跟花朵一样,难道都不想去走一遭?哼,都是懦夫!”
庵逻十分不满,不管契丹人还是奚人,本都应该匍匐在突厥脚下。至于中原人,更加不堪,生口财货,去抢就有了。庵逻此次向他父亲自荐,本就是为了拿下个半点军功,将来好争位的,可是眼下他甚至还未越过长城,突厥东路军便几乎已经宣布战败,仗打成这个样子,叫他如何甘心?
他哼了一声:“本来这仗打的顺风顺水的,若不是摄图瞎搞,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局面?他明明打不过高延宗,还要设些什么鸟计指望可以逮住人家,这下好了,几万大军!跟白给的一样!战损如此严重,报到大汗那里去,东路军上上下下,包括我们,统统都没有好果子吃!”
一众贵族面面相觑,心说摄图再三催促你南下支援,你贪图劫掠财物,舍不得从安州撤走,现在摄图撑不住了,撤下来,你反而将罪过都推在他身上了,是不是不太地道?不过这些话也只能心里想想,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于是只得一个个装成闷葫芦,等庵逻气消了再说。
庵逻见诸贵族不搭腔,心里更加烦闷,问道:“齐军那边是什么个情况?”
“有些强,虽然兵甲尚不完备,但战力尚可。不是一下两下冲阵便可以打败的。”
“他们的防御做的如何?”
“坚固,难对付!想打下来为难!”
“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贵族们更是面面相觑,“竺列赤昨日带队出去,越过长城隘口,抓了些郡兵过来。问话之后就杀了。除了知道对面与我们对垒的是平州刺史高颎外,还知道高延宗集四路大军,很快就会北上,具体是什么时候北上,从那条路线北上,我们没有打听出来。”
“齐军八成真是打着要困死我们的主意,所以才追击出塞。这在从前,除了高洋那个疯子以外,都没有发生过……你不会是想要硬吃下这块硬骨头吧?”
一听要打仗,甚而要直入传说中富庶到了万分的北齐王朝,这些突厥贵族原本都没有多想什么。
杀戮和劫掠本来就是支撑着这个部族疯狂扩张的原动力,为此他们不惜毁灭一切,就是自家这条性命。
突厥人从漠南打到西域,一路崛起都不曾怕过什么,不过面对正统的中原王朝,他们还真是心里发怵。尽管号称控弦百万之众,强大的不可一世,但突厥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总是自觉缺了几分底气。
若不是如此,当年他们和宇文护订盟寇晋阳也不会止步不前了。虽然收获了不少汉人奴隶和财富,但是在面对那浑身裹甲、怪物一般狰狞的鲜卑百保之时,突厥人却是害怕的。段韶便是算准了他们不敢战不会战,这才从容逼退杨忠,又顺势拿下了邙山大战。
纵观中原人的史书和草原人的歌谣。每一个中原王朝的崛起几乎都是草原民族的噩梦!就象田里的麦子,割完一茬又来一茬。
虽然战事有胜有负,晋朝皇族几乎都被杀光了,但他们远远没有到亡国灭种的时候,就是鲜卑人,也是在不断的汉化,融入他们。
不融入他们,却妄想统治他们,注定会落得消亡的结局。如今的突厥人甚至比当年的鲜卑人还要野蛮,便是打下了南边的花花江山又能怎么样?他们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想,反正他们骑上战马只是去抢劫的。
所以站在强盗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庵逻其实面对着一个十分难解又危险的境地。
佗钵可汗自然希望他可以立起来,在突厥人之中获得一些军功和威望,但是在燕地的失败,使得庵逻变得犹疑不定起来。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股自信,开始对齐人产生了敬畏甚至畏惧的情绪,原本他以为齐人只是一群待在羊圈的两脚羊,结果真的凑近一看,才发现这分明就是两只脚的老虎!
庵逻坐镇东路军后方,手握重兵,却迟迟不肯发兵援应摄图,有一部分原因便在于此处。摄图也算是突厥之中鼎鼎有名的勇士了,他原本的计划,使摄图和齐人生死鏖战将要落败之际,再大肆南下,反之,则先观望,至于要不要撤走,以后再说。
现下却突然发现,这些齐人都冒在他眼皮底下了,一路追击,东路大军节节败退,摄图也狼狈从齐国境内撤走,有破竹之势。庵逻顿时就坐不住了,隐隐约约意识到一个大好的时机就这样被他错过。不管战事顺与不顺,总要打赢几场硬仗,也好对大汗有个交代,但现在这仗打的一塌糊涂,要如何跟大汗交代?!
现在看来,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出兵,是非行不可之事!机会一旦错过,不复再来!只是事情的进展也并不顺利。庵逻稍微表露出有继续作战的意思,贵族们便顿时有些迟疑:
“真的调集大兵来硬打?打完也开春了,还来得及去杀齐人么?齐人的军队,我们也碰过,难打。能赢也要损失不小,况且我们耽搁了时日,已经错过大胜的时机,军粮将耗尽,牛羊马匹也宰杀得差不多了,就更不好打了,这些日子底下人其实怨言不小……”
庵逻黑着脸道:“齐人饶了一个大圈来断我的后路,我不打,恐怕连家都回不去!越是艰难,越要战下去!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以马战击破他们,速战速决!抢在高延宗、高宝宁合围之前,先灭掉这个高颎!再断了他们的首尾,逐个击破!这关内的花花江山,还有什么能挡住我们?”
这一番话说得壮志凌云,叫眼前这帮人个个呼呼的喘着粗气,眼睛血红,恨不能现在就提着刀子跟着他刀山火海。
一些稳重些的老将顷刻变了脸色,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见庵逻的厚厚的手掌拍在案上:“我意已决,再敢有异议者,统统以怯战论处,剁碎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