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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拙眼     北齐帝业txt下载     北齐帝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一章强盗

    “哇,好可爱、好可爱……”

    小女孩满眼都是星星,伸手在小小婴儿滑嫩嫩的胖脸颊上捏了几下。

    “你轻一点,别弄疼了他,彘儿身子骨还未长好呢。”

    母亲自觉出来维护自己的孩子。

    “嘁,嫂子你和皇帝哥哥有了儿子就不疼我了……”

    “呵呵,迟早都是要嫁到别人家的,有这闲工夫疼你,还不如多疼疼自家儿子呢。

    “陛下说过了,自己养猪将来拱别人白菜和养白菜被别人家的猪……不一样的,哈哈哈哈!”

    “我不要!”

    “由不得你,,我听陛下说了,萧琮模样挺俊……”

    “……”宝庆公主殿下闹了一个大红脸。

    凉爽的宫室之内,眉眼宛然的女子怀里抱着香香软软的婴孩,母子两个咿咿呀呀地说着外星语言。小胖猪一样的高珩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躺在母亲怀里,任凭她晃荡,小嘴里吐着泡泡。这可爱的模样看得小女孩儿母性泛滥,伸手在他小脸和小胳膊小腿上摸摸捏捏,不管那个年龄段,女性对于可爱的孩子都是没有抵抗力的。

    高珩颇有大将之风,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除了尿了、饿了嚎上几嗓子,其他时候基本很安静。

    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淡定的忍受着一众母爱泛滥女人的调戏。

    实在受不了了,就往母亲怀里一缩,把脸埋进去,然后……然后他亲娘自然会出来护犊子的。

    在一旁看着的太后也眼热不已,将小孙子接过去,怎么看怎么喜欢,说道:“彘儿长得跟皇帝真是像,这眉眼、这鼻梁,可真跟皇帝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啊,这脾气也像。也聪明,饿了渴了都知道喊人……”

    在当娘的看来,自己的孩子当然浑身上下都是优点。做了母亲之后,皇后彻底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不仅身子变得丰盈起来,性情也更加温婉知性,母性光辉闪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从今往后,她生命的重心就倾注在那怀里那吐着泡泡的肉团子上面。

    “皇帝小时候可没那么省心,一有不顺心就哭个不停,他奶妈被他折腾的不轻。”

    胡太后说到这里就住了口,皇帝的奶妈和奶兄弟前几年就被皇帝给满门抄斩了。

    他们母子虽然早已和好,但就跟隔了一层膜一样。虽然皇帝对她比以往都更加孝敬,可心里感觉就是亲近不起来。皇帝现在权倾天下,万人称颂,可再也不像从前了。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将孩子抱还给皇后,说起正事:“近日,李太妃可曾找过皇后?”

    “没有呀,母后为何问起这个,怎么了?”婉儿不解地眨着眼睛,她才生产完没多久,现在后宫的一应事务都是几个嫔妃帮着在管,她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这样,李太妃听说皇帝申斥了南阳王一顿,找过我求情。可皇帝那边,我说不上话,故而来问上一问……”胡太后说,“你若是方便,那便劝上一劝,终归是骨肉兄弟。”

    换成从前,胡太后是不会管这种事情的,皇帝就算真要杀南阳王,那便杀了就是。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她的心肠反而越来越软。

    “陛下的事情我真不知道,您也知道陛下他做事严苛,生气了连王叔们都定不饶过的。许是南阳王办事办砸了,陛下骂一顿也就算了。”

    “我也觉得李太妃大惊小怪了,可她是一个可怜人,先帝素来就不喜欢她。当初把南阳王过继出去之后,她要死要活地求着先帝,这才又收回成命,惹得先帝更加不快……何苦呢?”胡太后喃喃道,“过继出去,反而可以安稳一世……她现在都有些魔怔了,经常神神叨叨的……”

    “若是皇帝在你面前提起南阳王,你便卖人家一个好也就是了,没有提起,就装作不知道。”

    婉儿点头不语。

    胡太后又吸了一口气,“还有,皇帝子息艰难,到现在还只有彘儿那么一个孩子,你是皇后,保障皇室枝繁叶茂,也是你的职责之一……”

    她盯着皇后的眼睛,说道:“皇帝勤政,少进后宫,但凡进了后宫,也都是往你那里跑……几个后妃入宫时日也不小了,皇帝去过几趟?”

    “……”婉儿干脆不说话了。

    太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皇后隆宠过剩,这在她看来不是什么好事。

    可那个妻子愿意将丈夫的宠爱分一分给别人呢?

    胡太后见她这样子,便知她不情愿,心中也有些愠怒,淡淡道:

    “行了,话就说到这里,到底对不对,皇后自己掂量。”

    ……

    ……

    燕州,北境,遍地尸骸,血流成河,乌鸦盘旋在半空,蓦然放出几声悲鸣。马蹄踩着尸骸,缓缓向前,一队骑兵并列而行。简陋的帐篷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木架,黑烟直冲云霄。“一个部落,转眼就没有了!”一个鲜卑士卒悲叹,在荒野之中,还倒着几个奄奄一息的人,眼神黯淡。

    众人簇拥之中,一个老将端坐在马背上,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修罗场,下令道:“下马,翻翻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这是第四个!两个月,这是第四个被屠戮的部落!”他挥手愤怒道,“突厥人在边境肆无忌惮,驱逐那些小部落南下侵吞我朝民众!再让他们肆虐下去,天子震怒,老夫的脑袋就会被挂在晋阳的城墙上!”

    “跟元刺史说,他若再不加派兵马充实边军巩固边防,老夫便要越过他,来实行我正三品将军的职权。老夫……更要上奏参他!”

    这将军便是手握燕州一半军权的杨,由当今皇帝下诏征辟,掌着近万兵马。今年立夏以来,突厥人便在边境蠢蠢欲动,蚕食牧场、民众,在对付突厥问题上,元景安和杨观念严重不合,元景安本着国朝大计,讲究妥协,警告了事。而杨,则要求击破南下的突厥部落。

    元景安是燕州的最高长官,杨不得不退让一步。而现在,燕州上上下下的立场必须摆明了!再任由突厥人这样肆虐下去,那位远在晋阳的陛下,绝对会把他们统统给斩了!

    一骑飞奔来报:“将军,有突厥人在河谷不远休整,规模足有数千,这应当就是屠戮这里的那批人!”

    杨眼底闪过锐利的刀芒,狠声道:“来的好!老夫正愁没地方找他们,他们居然还敢待在老夫的眼皮底下!?不要打草惊蛇,整军备战!”

    ……

    ……

    重重深宫之内,皇帝召集了一大群臣子议事,一人站在阶下,面对着皇帝,念到:

    “……佗钵可汗说贸易规模太小,不能支撑突厥各部消耗,请陛下进一步开放边境,允许平阳以北全境开通不设防,用以自由贸易往来……”

    那人念完之后,便举着国书,弓着腰,不敢动弹丝毫。大殿内充斥着一股压迫感,雨滴大的汗珠从诸位臣子的额角滴落,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过闷热,还是因为皇座之上的那位陛下给予他们的压力太大。内侍接过国书,呈递给皇帝,幕帘之后响起翻动纸张的声音,安静许久之后,方才传来一声嗤笑。

    皇帝说:“开放平阳?哈哈哈哈……他怎么不叫朕开放晋阳呢,看看朕会不会答应?干脆,朕放他们一路直抵长江边上怎么样?”

    满殿群臣肃然,内侍都跪下,双掌交叠垫着额头,屁股翘得老高,不敢言语。

    “突厥,朕总算是看明白了……”皇帝的食指轻轻在案上敲了两下,语气轻轻的,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砰!”

    一个重物从帘幕后飞出,滚落在地,撞在柱上。

    在皇帝的咆哮声中,满殿群臣皆战栗跪伏在地,“……强盗!”

第二百七十二章

    木屑飞溅,沉香木材质的龙案在柱上四分五裂……

    殿内很安静。

    空气愈来愈沉闷,乌云愈来愈厚,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大殿内照耀的亮如白昼。尤其皇座之上的那个,愤怒而压抑,孤独而霸道的身影!

    随后雷声传来,倾盆大雨落下。一只手揭开了帷幕,穿着玄色红底锦衣的少年人下了御阶,赤着脚,头发散披,皇座之上悬着的黄铜大龙金灿灿的,张着龙口,似乎要吞噬一切!

    殿上诸人噤若寒蝉,甚至无人敢大口喘气。高纬眼神讥诮地扫过这些臣子,说:“怎么了?听说突厥要南下,一个个吓的都哑巴了?说话”

    “陛下!”左相慕容俨出列,朝着皇帝一拜,道:“佗钵刚刚即位,需要一场大功绩来稳住屁股底下的位置,发兵南下是在所难免的!”

    皇帝静静注视着他,面上不显,却也认可了慕容俨的推断。慕容俨接着说道:

    “事已至此,解决的方法无非三个!

    “下策,集晋州道兵马北上驰援,诏命显州、恒州、燕州、安州、营州、幽州各州刺史做好与敌交兵之准备!

    “中策,跟下策一般无二,不过,并不要求做出全面开战的准备。突厥若攻击不利,届时或有转机可以议和。

    “上策,朝廷出巨资贿赂突厥,结好佗钵,打消他们南下之念!”

    下策是全面开战,中策则是双方都拉开架势,实际以商议为主,上策,贿赂突厥,这条最被臣子们接受,北齐、北周这些年来都是这么做的。周齐二国一有机会就打生打死,谁耐烦去理会突厥人?而突厥人又势大,控弦数十万,南下打草谷之时犹如蝗虫过境,光是阵势便看着吓人,所以周齐两国一般都是选择花钱消灾。

    “左相!”户部尚书出列,皱眉道,“左相所提之中策,下官以为不妥,如此兴师动众,全面开战也就罢了,为何后面还要提一提议和呢?岂非要凭空靡费钱财无数?这一点,还请陛下和左相斟酌!”

    高纬改制以来,左相主要管兵事、边防,右相掌控内政,如今国朝兵事都是慕容俨在掌管。郑尚书纯粹站在户部的角度上考虑,这无可厚非。

    议和拿什么议和?当然是钱粮财帛了,突厥人发兵南下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慕容俨之提议,先是发大军与突厥人列阵对垒,然背后再寻机会和突厥议和。这么说来,在左相您的眼里,军马士卒的吃喝嚼用,军械兵器,行军辎重,这些东西都不是钱?

    虽说北齐朝廷灭佛不久,国力一直在上涨,朝廷对于财政支出也一直有规划,可以说富得流油,打上四五场大规模的战争也是勉强可以支撑的。但再有钱,也架不住这样的花法,照慕容俨这样干,调晋州道兵马北上,就是哗啦啦流水一般的钱粮,再一议和,又是哗啦啦流水一般的钱粮。这不是败家吗?

    祖却不同,他看着慕容俨,若有所思,而后微笑道:“陛下,左相老成谋国,此策甚好,集晋州道一路兵马北上,只做佯攻……妙呀!如此一来,边疆之险便可解了!”

    “祖,你莫非是老糊涂了不成?”户部尚书瞪着眼睛,“你这等佞臣,老夫羞于你为伍!”

    “郑尚书且慢……听老夫说完,”祖被弹劾的还少了?此时倒是一派淡定从容,摸着山羊胡,还没瞎掉的那只三角眼精光外冒,朝皇帝拱拱手道:“陛下,臣觉得左相所言甚有道理,突厥南下,一是为了立威,二是为了钱财,只要满足了他们,他们就会撤军……”

    高纬道:“郑尚书说的也有道理,要么谈,要么打,边打边谈,这算什么,岂不是要白白靡费许多财帛国力?”

    到了这一步,高纬岂会不明白祖说的是什么。他只是顺带帮户部尚书问而已,这一次大动干戈是免不了的了,万一这个老头子还有心结,不肯多配合,也是很头疼的一件事。

    倒不是高纬有多舍不得他,而是他暂时还没有什么好的人选,再说了,临阵换将是大忌不是?要打仗了,海水一样的钱粮花出去,除了这个老头子,谁可以让户部四平八稳的运行?

    “臣怕把突厥打痛了,反而麻烦。”祖说道:“突厥控扼西域,他们如果战败了,一怒之下,把商路给锁死,我们的边市几乎就完蛋了一半……”

    他偷偷地看了户部尚书一眼,说道:“商贸发展,我朝每年光是征收商税就是海一样的进项,这要万一锁死了……”高纬暗暗瞅了郑老头一眼,发现他果然不说话了。

    户部尚书不数钱,那活着还有什么乐趣?这几年还算好,前几年,国朝最艰难的时候,户部上上下下人送外号“铁公鸡”,有进无出,你休想从他们身上薅出一根毛来。

    他心中默默判断,发现比起商路被锁死,还不如给突厥人送钱呢。于是他闭上了嘴。

    “那何不直接送钱给他们,劳师远征,那是多大一笔钱啊……!”他叹息道。

    “不能直接送钱给他们!”祖斩钉截铁,说道:“若是送钱给他们,国朝体面何在?陛下体面何在?我大齐南征北讨,在百姓们心中建立的无敌信心不就毁于一旦了吗!以后谈起突厥,个个想到的都是如何讨好突厥,畏突厥如虎,这怎么行呢?”

    “所以,左相的提议就很好,不管是不是可以用钱摆平他们,他们既然敢南下,我朝就必须打上一打!把他们打痛,让他们主动想起求和!”

    祖接着说:“况且,若是淡淡抵御突厥,也未必花得了多少钱……陛下数年前设府军,如今已经初具规模。边疆各部,都有青壮被朝廷征调入伍,做为边军戍卫,依臣看,可堪一战!”

    “你的意思是,干脆晋州道的兵马也不要调了,凭着边州各军,便可扫平此次祸乱,”高纬微微皱着眉,淡淡道:“你的这个想法,未免太想当然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就算晋州道不发兵,只要稳住平阳,我朝边境多半也是无虞的。元景安、杨、高宝宁都是悍将,可保边疆无忧……不过,换个角度,或许可以更进一步。”

    “你不要跟朕卖关子,朕最讨厌人说话说一半。”高纬皱着眉,冷冷地说。

    祖欠身一礼,兴奋道:“陛下,这次突厥南下,正是我朝一举扫平隐患,国力暴涨之契机,臣以为,陛下不仅要发兵,还得声势浩大,最好……御驾亲征!”

第二百七十三章尘埃落定

    “……最好……御驾亲征!”

    祖话音刚落,满朝寂静,一众大臣又惊又怒,即便是刚刚被祖帮过腔的左相慕容俨,也是愕然。

    祖这是干什么?诱使一国之君北狩,他那里来的胆子?

    慕容俨当即低声喝到:“祖你说什么?”怒气勃发,就是刚刚像开口说些什么的高纬,也不由得一顿。左相慕容俨资格老,位高权重,满朝上下对上他都要矮上一头,皇帝也得对他表示适量的尊敬。

    “臣建议陛下,御驾亲征!”祖毫不畏缩,继续建议到。这搁在了满殿臣公的眼里,则被视为狂妄自大、不晓分寸、不知死活!

    又有一臣子出列申斥道:“祖大夫,陛下九五之尊,身系天下安危,岂可轻易离开宫城?就是落了一根汗毛,那也是我等臣子的天大罪过,你”

    “听我说完,”祖在这池水浑了之前,再度掌控着谈话的节奏,“……陛下,突厥南下,号称百万控弦之士,虽然掺了不少水分,可我朝北疆子民势必陷身于水深火热之间,这是事实!”

    高纬点点头,好似明白了什么,耐下心听他说下去。

    “突厥寇边,怀朔诸镇首当其冲!其中多有鲜卑士民……”祖一脸沉痛道,“神武高皇帝,倚赖鲜卑骁锐,奋起而博,扫平诸镇,鞭笞寰宇,其中鲜卑壮士流了多少血?突厥南下,势必发兵血洗北镇,到时候会有多少无辜死于突厥人的屠刀之下,陛下为高氏子孙,焉能忍心?”

    燕州之北,恒州之侧,正是北疆重镇,怀朔、武川、云中!

    怀朔自不必说,高欢出身于怀朔镇兵户之家,北齐王朝的前身,东魏的实际中坚力量也基本出自怀朔。武川则出了宇文泰,关陇集团的中心班底同样出自武川。

    高欢建立基业,主要依靠怀朔军人集团,北疆六镇混居,鲜卑文化浓重。

    看一看高欢的班底,大概分为酋长、官员、僚吏、富豪、普通镇民,其中酋长还不少。

    比如叱列平和斛律金,一个出自于高车族叱列部,一个出自于高车斛律部。破六韩常,匈奴破六韩部,鲜卑更多,比如姓厍狄的、姓独孤的……

    反正汉人没几个,有也差不多都是鲜卑化的,自认鲜卑人。高欢鲜卑小名为贺六浑,在他“欢爷”的大名还没响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这么叫他。再比如,高欢麾下的侯景便直斥高澄为“鲜卑小儿”。

    到了现在,还有很多部落,跟朝廷官员甚至跟朝廷本身,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实也有历史渊源在内,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改革的春风明显没有吹到怀朔,怀朔从北疆举足轻重的重镇,一下子变成了孤苦伶仃的弃儿,最终慢慢演化为了暴乱。最重要的是,高欢发迹之后,那些跟着他抖起来的六镇人,对汉化那是深恶痛绝,坚决反对。

    祖的话说到这一步,就差说:“突厥人马上南下了,部落酋长都要倒霉了,个个都得拔腿跑路,陛下您现在不赶紧把这些马仔收入囊中更待何时?”

    对呀!高纬宛若醍醐灌顶了一般,呼吸都悄然粗重起来。

    从前他就一直心心念念,如何收服这些规模庞大的六镇诸部。

    前几年,他做出政治妥协之后,用强制性手段,将几个大部的青壮抽调入伍,但是,砍了几棵树木,周围却还有一片森林!

    高纬馋得要命,挠心挠肺,奈何,没借口!

    高纬现在真想结结实实把祖和那“裤头”老丈人给结结实实夸一顿。刚打瞌睡,这不就送来枕头了?

    祖话说的隐晦,意思却相当的清楚明白。突厥南下,那些部落酋长势必会寻求朝廷发兵庇护,高纬则可以此为要挟,抽调他们的青壮入伍,响应国家号召,共同保卫家国!只要操作得当,还可以调一大批的部落南迁,有的是功夫慢慢将他们肢解、分化然后收入汉化体制之内!

    高纬亲政以来,一直悄无声息的在推行汉化,这已经引起北镇部落们的小小不满。想想看,在突厥大兵南下,诸部朝不保夕的时候,皇帝御驾亲征,驱逐了这些突厥人,他们还不得感激涕零?高纬再以兵员不足为由,抽调青壮军马,他们还敢有异议怎么滴?

    没有了青壮守卫部落,在草原上就等于没有了自保的力量,高纬再“很贴心”的建议他们暂时南迁,暂避大战锋芒……之后无非就是那三板斧了,肯定收拾得他们服服帖帖。进了口袋还想出去?做梦。

    果然角度一换,世界都不一样了!

    高纬心里喜滋滋,面上却装得沉痛无比,说道:“旧历年间,宇文护寇洛阳、晋阳,联系突厥人,两面夹击我朝。虽赖太宰武威,最终击退突厥,使周国杨忠徒劳而返,可我朝被突厥劫掠士民不可枚举,近十万之众!”皇帝虎目扫过诸卿,指着殿梁道:“十万百姓,多少冤魂!?这次他们新君登基,便想再来一次……我朝边疆,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朕的武平!不是清河!”

    “陛下真圣明之君!”祖一脸感动,跪在皇帝面前,大礼参拜。感情流露简直不要太真实。

    但众所皆知,祖这个老混蛋可是和勋贵们斗法的急先锋,如果不是争不过勋贵们,祖早就叫嚣要弄死这些勋贵了。同样的,如果不是有陛下护着,勋贵们老早就把祖这老狗给大卸八块了!

    所以祖破天荒为鲜卑人说话,这影帝级的表演,非但没有感动他们,反而让他们觉得一阵恶寒,直起鸡皮疙瘩。当然,皇帝陛下的演技还是不错的,最起码他们就没看到破绽,当下个个感激涕零。

    “原来陛下没忘了我们这些追随高皇帝的老臣子孙啊!”

    他们跟边州诸部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但这次都不敢冒头说话。

    面前的这位皇帝陛下年纪不大,心眼不少,面前笑嘻嘻,背地……

    亲政以来,从和士开到朝廷改制,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肚子里的坏水多着呢!

    可以说,谁敢挑起朝廷纷争和民族矛盾,这位陛下就送谁上路。

    谁能想到今天居然不一样,陛下从前大多压着鲜卑人,向着汉人,今日一看,陛下还是很关怀他们的!

    只有慕容俨和段韶几个老成精的老狐狸很淡定,目光扫了一眼感动涕零的群臣,又扫了一眼正气凌然的皇帝,眼角微微抽搐……

    都是宦海沉浮中熬出来的高手,谁还不明白谁?这对君臣在诸卿面前坦然无耻的一场政治表演,显然获得了圆满成功,最起码大义之上找不到一点毛病。

    “依陛下看,此次北巡,调多少兵马比较合适?老臣添为户部尚书,应当早做筹算……”郑尚书实在被恶心坏了,赶紧叫停这场表演。

    高纬不懂兵事,看向慕容俨,左相清清嗓子道:“依老臣看,在不大规模抽调晋州道兵马北上的情况下,兵马五万左右,足可支撑北巡。”

    “五万……”高纬觉得这数字……是不是有点少?

    慕容俨知道皇帝不擅兵事,咳嗽两声说道:“陛下御驾不过雁门,最远止于肆州,动辄调集十数万兵马,实在太多了。打仗,并不是人数越多越好,两晋之后,便很少有动辄数十万人的战役了……况且。”他的老眼陡然锐利起来,说道:“老臣看来,突厥不过尔尔!若说全歼他们,臣等绝不敢夸此海口,若只是单单击败他们,逼迫他们请和,呵呵,那可是手拿把攥!”

    这位老将军的自信感染了高纬,高纬问道:“爱卿希望,何人为将?”

    慕容俨不假思索,道:“臣亲自督战,节制元景安、杨、鲜于世荣!”

    高纬眼神一凝,随后笑道:“左相一张口,要了边镇一半的干臣……”他略微想想,最后道:“这样,朕止步肆州,左相为大将,朕给左相节制诸州刺史之权,不仅如此……朕还将高延宗、慕容三藏、杨素都调给左相,这就是十万雄兵了……”

    他盯着慕容俨,慕容俨面色肃然,参拜道:“陛下如此重信,臣感激涕零!”

    皇帝接着道:“那就那么定了,命晋阳郡公留守晋阳,任城王、太宰、御史大夫监国辅政,左相为大将军,节制诸州兵马,都督兵事。”他的眼锋扫过阶下,“南阳王、南安王伴驾随行!”

第二百七十四章好戏连台

    所谓御驾亲征,并不是高纬一拍脑袋,喊一句为了部落啥的,然后一伙人就会跟在后面呼啦啦冲上去。在这之前,很多的工作要做好。

    时至半夜,大臣们散去了,太极殿内的烛火还未熄灭。高纬端坐在皇座之上,环绕在周遭的,不仅是江山万里,还有沉甸甸的责任。内侍宫娥们站在烛火找不到的昏暗角落里,偶尔偷偷抬头看看那个埋头于案牍之中的影子,目光之中不仅有敬畏,更有尊崇。

    历数古今帝王,像陛下这般勤政者,亦是寥寥。外貌不过是少年,眉宇之间却藏着刀锋一般的冷厉。皇座真的可以彻彻底底改变一个人,可以坐稳它的,都是怪物。他的心里装着大好河山,装着千秋大业,沧桑到妖,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无愁天子、音乐帝王。

    又过了一会儿,他暂时搁下笔,内侍很有颜色地退下,端了一盅滚烫的鲜汤上来。高纬搁下笔,慢慢品,显然放松了一些。皇帝爱吃肉,爱喝羹汤,娘娘就会叫人常常备着,免得皇帝腹中饥饿。

    “彘儿今日如何?那边,可差人来报过?”谈起那胖小子,高纬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路冉知道皇帝还没从当爹的喜悦之情中缓过来,满脸笑容地答道:“小殿下很好,照旧是那样能吃能睡,奴婢方才去看了一下,他早就睡着了……”

    “那就好,皇后产子年纪小了一些,朕总怕这孩子养不大。让女官小心侍候着。”高纬将空碗放下,擦擦手,道:“听说,今日太后和皇后闹得不甚愉快?”

    他不敢隐瞒,当即连忙恭声道:“太后指责皇后,说陛下后宫,除了皇后诞下皇长子,其余后妃一无所出,是……是善妒之举……”

    他悄悄抬眼观察陛下的表情,心里暗暗纳罕,这事陛下何时知道的?他身为最贴身的内侍,竟然都不知道,一边斟酌着用词,“娘娘不敢跟太后顶嘴,只得应承下来。”

    “难为太后了,在佛堂内修身养性,还要操劳关心朕的事情,”高纬脸上看不出一点息怒,倒像是真的感激太后一般,说道:“那北巡,便一并带上那个胡……胡……?”

    他说道这里,忽然顿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好嘛,根本不记得人家,路冉心中暴汗,小意提醒道:“陛下说的可是胡昭仪?”

    “对,就是她。”皇帝风情云淡的点头。路冉在下面,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皇长子刚刚降世,皇后独宠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吗?

    高纬心里默念:“我宠幸了她的亲侄女,老娘想必就可以少操点心了……后妃们都太小,朕怎么跟她们以夫妻相处呀?可是太后话说到这个份上,朕敢不应承,能不应承吗?”

    嘴里申斥道:“瞎想,你先告诉太后,让她安心便是。”

    果然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专门喜欢跟人拧着来。娘娘在陛下心中还是有相当地位的。他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陛下您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召见巴陵郡王、安德王呢……”

    “不急,王琳做事朕很放心,让他和傅伏护卫朕,绰绰有余。他们来跟朕汇报,也只是走一个过场。”

    “可惜了,朕要北讨突厥,抽不出手痛打落水狗,实在可惜。”高纬接着提笔批奏疏,“宇文护老贼还是有一手啊,不愧是宇文泰亲自挑选的权力交接者,倾半数资财结好友邦,大手笔,有魄力!”

    周国战败,宇文护第一件事就是让心腹调集精兵囤积长安,准备弹压蠢蠢欲动的反对派,第二件事就是遣使结好突厥和南朝,南边还没谈出什么结果,突厥的动作倒是很迅速。如此一来,北齐自然就没有别的精力再去打周国的主意了。虽然低三下四了一点,可凭心而论,这钱,花得值!

    毕竟,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那都是小事。

    高纬最感兴趣的不是宇文护,“这个宇文邕,有点意思……周国战败,宇文护声望地位岌岌可危,朝野上下群情汹汹,大有墙倒众人推之势。宇文邕非但没有踩上一脚,反而旗帜鲜明地站在宇文护那一边,帮宇文护迅速稳定了局面……呵,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的眼底带着森森寒意。

    路冉听得一脸迷糊,问道:“他不借此机会除掉宇文护,反而帮他,这是养虎为患呀。”

    “宇文邕真这么干,周国也就完了。”高纬蔑笑一声,道:“就凭那些乌合之众也想除掉宇文护?虎死骨立,宇文护权势熏天,根深蒂固,想要除掉他,谈何容易?”

    “那宇文邕该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路冉自以为顺着了陛下的心意,岂料皇帝笑容却更加诡异,看得他背后汗毛倒竖。

    “呵呵,宇文护现在很相信他,因为他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宇文护这一边,为了宇文护,背弃了其他所有人,自绝于朝野。朕要是宇文护,说不得也会感动的。可是仔细想想……”

    他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笔杆,“宇文邕的兄长被宇文护毒杀,弟弟被软禁。

    “自小就活在宇文护的阴影底下,随时可以会被废,会被杀……

    “他不恨吗?

    “不怨吗?

    “不想……将宇文护碎尸万段吗?”

    “……”

    他的视线扫过,内侍们居然不敢直视。

    “宁愿背弃、牺牲掉那么多人,也要结好宇文护,这,是不是居心叵测?”

    烛影摇红,那一刻,路冉从皇帝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战意,战战兢兢不敢应答。皇帝轻轻笑了一声,坐在桌前,手中握着毛笔,悬在半空中,毛尖沾着猩红的颜色,像是一把杀人无形的刀:“他们的戏要开始了,我们这边,也该早点停下了罢?”

    次日,朔州,一彪兵马闯入了朔州郡军大营,身量高大的将军气势汹汹地闯进大营,喝令道:“骁骑将军慕容三藏,奉圣诏接管朔州军,所有兵士将官校场集合!”见众人面有踟蹰之色,他喝令道:“违令者斩!”身后的膘骑将大大小小十几颗死不瞑目的人头扔在了地上。

第二百七十五章君臣

    到得一切准备妥当的这一日,高纬起了一个大早,天才微亮,妻子还在边上熟睡,他小心下了床,自取了衣衫穿上,没有惊动外人。踩着轻便的软靴,来到后庭,一阵清寒扑面,最近夜间都下雨,落了一地的残花。皎洁的月刚刚落下,一抹鱼白从东边的天际浮起。

    他舒展舒展筋骨,照例拉起了弓箭,这些年高纬养尊处优,可并未丢下锻炼。身为帝王,需要他亲自冲锋陷阵的机会几近于零,可他以为,做事、做人,都需要坚定自己的想法,一件事,一旦决定了就不要后悔,更不能动摇。

    就算没有上阵的机会,熬炼一下体魄也很好,高家很少有活过五十岁的,大多数都没挺过四十这个门槛,就在月前,邺城传来消息,太傅冯翊王高润病重,命在旦夕了。

    尽管他掌权以来越来越注重文化方面的建设,可若是因此而将武功给压下去,那终究是不妥的。一文一武,一乾一坤,才合天地至理。群狼环伺之下,身为国君如果文气有余而武勇不足,国内建设的再好,也等于是为他国做嫁衣。高纬不知道自己寿数几何,所以他一直不敢懈怠。

    初掌权柄之时,高纬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整个国家的虚弱腐朽,便如这后庭栽种的花朵,昨日还满树繁华,一点小风雨,便落花凋零,满地凄凉。

    他知道,如果再不做出改变,别说是抵御周国,就是三国之中最弱的陈国都可以肆意凌虐在他头上。

    所以他果断的杀人,果断的求新求变求人才,不惜和原先扶持自己的力量闹翻,杀得人头滚滚,也要推行新政。到了今时今日,总算恢复了元气。

    如果突厥的南犯可以早上一些,哪怕是早上一年,高纬也绝不会选择和突厥开战的。突厥是庞然大物,北齐的军力不足与之争锋,而现在……宝剑的锋刃已经磨好,正是向天下人展示其锋的时候,一味的韬光养晦,恐怕会磨灭国人的锐气。这一次,高纬选择战!

    弓被拉满,崩紧,咔咔作响,高纬屏气凝神,控弦而发,长箭将一枚铜钱大小的落花钉在墙上。他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屏息,瞄准,蓄势待发之际,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高纬不悦地收起,朝背后的一众内侍瞪了一眼:“朕在此处,何事惊慌?”

    “……娘娘起来寻不到陛下,特命我等来寻。”内侍们低垂着头,“陛下该换上冕服了,前苑巴陵郡王来报,车驾已经齐备,护卫陛下的禁军也已经就位,询问陛下何时可以动身。”

    “朕知道了,再过半个时辰,朕就到……”高纬还没说完,又一群内侍匆匆而至:“启禀陛下,御史大夫祖,殿前叩阙,请求拜见陛下,说是有要事要寻陛下……”

    “祖?这老货这个时候来干什么?”高纬有些不满,但转念想想,祖是他的心腹大臣,这个时候入宫叩阙求见,应当是真有要事,便说道:“传唤他在前面等着。”

    高纬匆匆换好冕服,按剑出宫之时,恰好碰上正在前面等着的祖。这老货如今是高纬最倚重的大臣,却始终端庄不起来,尖嘴猴腮一只眼,笑起来要多奸猾有多奸猾,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不过没多大关系了,高纬看重的是他的才又不是他的人。见面就直入主题:“何事?”

    皇帝虎着脸,祖当即拜道:“陛下今日动身移驾肆州,委臣以重任,臣不胜惶恐……”

    “你如果觉得自己干不了,大不了朕换一个人就是。”高纬冷哼了一声,这老货不早直入主题在这打甚么机锋?

    这天还能不能好好聊了!?

    祖呼吸一窒,连忙摆手堆笑道:“不是不是,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陛下委臣以重任,臣必将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为陛下的江山增砖添瓦。

    “只是,只是,臣只是一个区区御史,骤然和任城王与太宰并列,恐文武百官不服。这这这……名不正言不顺,这在天下人眼里,我祖某人不就成了佞幸了吗?”

    他眼睛偷偷地瞄着高纬,希望皇帝陛下听得懂他的“暗示”。高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而后头也不回,往前踏了几步,说:“你的意思,最好朕现在就给你个相爷的身份,好让你名正言顺的统领百官?”

    祖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陪笑道:“,臣也不是恋权,不过若是因此耽误陛下的大事,那可怎么办呀……”

    “你……这是在要挟朕?”皇帝的眼神不善,唬得祖连忙躬身,战战兢兢道:“臣不敢”

    “行了,起来吧。”高纬一拂袖,在前方顿住脚步,皱眉说道:“朕就不明白了,虽然上面还压着一个赵相,可你跟着朕在晋阳,跟真正的丞相并无分别。

    “虽然朕说是叫任城王和太宰一同监国理政,可你也知道,任城王叔为了避嫌,不会多管什么,太宰好好先生的脾气,也懒得插手政务,朝堂俗务,不还是你说了算?朕封不封你为相,很重要吗?”

    祖踟蹰了一会儿,说道:“这……为官做宰,是臣自幼立志的目标,臣蒙陛下信重,手握如此权柄,还有什么不满足,臣……嘿嘿,臣是一个俗人,就好这一虚名!”

    高纬斜乜他一眼,道:“你倒是实诚……”

    祖立即发誓:“臣对陛下忠肝义胆,绝不敢有丝毫的欺瞒,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高纬深吸一口气,背着手说道:“赵相身体不佳,已经两番上书辞相,总要等他上第三次,朕才好放他回家荣养,不然岂不是叫天下人说朕寡恩,慢待老臣吗?”

    有戏!

    祖喜不自胜,看见皇帝黑着脸,马上又板着一副沉痛的脸色,说道:“赵相,国之肱骨!如今告老,真真是岁月追人呀,臣亦悲痛!”

    “想笑就笑出来,朕还不懂你?你个老货,心里乐开花了吧?”

    “……臣不敢,臣没有!”尽管被皇帝揭穿,可祖嘴上不能承认,史官就在一边跟着呢!

    “够了,说多了怪恶心的。”高纬翻了一个白眼,“朕离晋阳,若有万分危急的情况发生,你该如何?”

    祖一个激灵,道:“立刻召集大臣,商议对策,而后请示皇后娘娘,请娘娘处断!”

    高纬颔首,眼神示意一边的内侍,几个内侍将两个腰牌递给祖:“一个是穿宫腰牌,另一个,是调遣密谍的腰牌,只要你需要,朝野上下,包括敌国,任何风吹草动,你都会第一个知道……”

    祖恭恭敬敬的跪下,将两面乌沉沉的牌子高举,沉声道:“陛下隆恩,臣愿效死!”祖心里十分感动,皇帝骂他归骂他,给予他的信任和权力确实无人能及!士为知己者死!

    高纬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很快,朕与卿当年的奏对和设想,就要大功告成。朕在北疆,你在中枢也不能懈怠,朕希望将来皇皇青史,有你我君臣的一段佳话。”

    祖伏地,感激涕零,不能言语。高纬心里也感慨,祖其人,品行虽不端正,但瑕不掩瑜,他对国朝忠诚,对高纬的大业忠诚,有能力,会来事,这就够了,何必去苛求其他呢?

    “陛下,时候不早了,该起驾了……”内侍提醒到。

    高纬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几下,逐渐远去。

    重重叠叠的宫门敞开,密密麻麻的铁卫,黑甲红绦,戴着面甲,等在宫内的甬道间,宛若铁塔。

    傅伏王琳等人顶盔贯甲,瞥见皇帝步行而来,带领着铁卫们整齐划一地行军礼参拜,“臣等叩见陛下!鸾驾已备好,猛士亦披甲,请陛下检阅!”在高纬的眼前,是一片钢铁的森林!

    高纬扫视一圈,淡然的抬手,道:“平身!”

    ……

    ……

    北边,刺耳的铜号声冲天而起,齐军的铁甲,无论骑、步卒,都开始跑动起来,无数杆锋利的长槊长矛排成了树林,斜斜前指,到处都是铠甲、头盔、马蹄、兵刃的轰鸣声响,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一只苍鹰从高空俯瞰下去。

    两个相对冲来的海潮砸在了一起,掀起了无数的血花和悲鸣、惨叫……

    北齐武平三年,杨于怀荒郊野与突厥大部遭遇。杨大破突厥,斩杀过千,俘虏俘获突厥大贵族阿史那玷厥,军报直抵御前,震动北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此战,敌酋阿史那玷厥欲从张北、怀荒越过长城,直攻我燕北涿鹿。杨将军调兵北上迎敌,于怀荒郊野邀险冲杀,斩杀敌军逾千,拔突厥匪贼军砦十余座,俘获四千有余。

    “又直追敌酋,于白道俘虏阿史那玷厥。南下燕北、阴山的突厥诸部闻讯,几不敢前。自此,突厥人闻杨之名,皆丧胆!”

    征旗猎猎,在晋阳北通肆州的官道上,一条钢铁的河流正在行进,皇帝的御驾被护卫在大军中央,车前几位臣子喜气洋洋地向车内的皇帝通报大胜讯息。车内,高纬笑道:“杨将军果然不负朕之期望,只一人,便叫突厥胆寒。”

    “这都是陛下慧眼独具,不然杨一降臣,能保全性命就不错了,岂可获如此大功?”臣子们很识趣的捧皇帝的脚,趁热打铁道:“陛下,我军锋芒正炽,不如命显州、燕州及各北镇军戎诸将,乘胜追击!一举打退突厥,解北疆之难!”

    高纬犹豫了一会儿,显然颇为意动,这个时候,一个内侍捧着帛书而来,“陛下,左相书信。”

    高纬一怔,慕容俨等将比高纬还要早动身四日,想必已经抵达恒州,听说了杨的战绩,这封信函,说不准有慕容俨对于局势的判断和建议,高纬命他呈上来,看了好一会儿后,原本有些意动的面色严肃下来,摆摆手,递给外面的臣子们看。

    “左相建议,阴山南麓,再建四座军屯,抵御突厥……”看着诸位臣子个个都变了脸色,高纬淡淡说道。

    “……朕打算准允他。”高纬说道,“朕已经敕令左相为我军主帅,高宝宁、元景安、杨、鲜于世荣悉听节制,仗怎么打,别问朕,问他。”

    王琳若有所思,“依靠阴山天险,筑寨以结成战略前沿,给数路大军反应的时间,一月便可功成,如此,怀朔可保……”

    “……俟敌兵疲,便以数镇为依托,携数路大军出关,合军汇剿!若能功成,则燕北再无胡虏。左相用兵稳健,臣佩服。”

    “怀朔无长城遮蔽,暴露于敌锋之下,想要保全,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臣恐怕这只是无用功。”有人说道:“陛下不如集中兵马于恒州及两燕之地,坚壁清野,和突厥做持久纠缠之战,如此,或许更加稳妥一些。”

    “你的意思,全面放弃怀朔?”

    “臣不敢……”

    “长城守不住守恒州,恒州(大同)再守不住还有广宁、广安、灵丘、雁门,了不起,还有个肆州,肆州保不住朕大不了再退到晋阳,你说是也不是?”高纬似笑非笑。

    那人慌忙跪伏在地,说道:“臣失言,臣并非此意!”

    “起来吧,”高纬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抬手,环视群臣道:“现在知道朕为什么要打了?我朝虽然蒸蒸日上,可以往被突厥欺压的阴影还留在很多人的心上,甚至可以说,畏突厥如虎!就算大胜一场,你们还是觉得这只是侥幸,突厥势大不可撼动,这样怎么可以争雄天下呢?高皇帝在世之时,北虏可敢在我边疆如此放肆?”

    “尽管最终都是要谈,可战过再谈,和不战而屈,是两码事!”高纬说道:“朕不懂兵,可朕身为皇帝,身负天下子民的期望,朕不敢有所懈怠。你们,吃的用的都是朕给的俸禄,是百姓交纳的赋税,你们不可以对不起朕,更不可以对不起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众人躬身,谨受教。王琳扫视了一圈,说道:“臣戎马半生,也算是略知兵事,臣以为,退守更不利于我军,臣支持左相之策,主动出击,追逐突厥主力,伺机决战!”

    高纬眼前一亮,手指着他,说:“卿此言有何依据?”王琳从容道:“我军,尤其是北镇,骑兵众多,陛下诏命各部青壮入伍,这就带来的众多的骑兵来源。突厥人善马战,来去如风,我大齐鲜卑子弟亦善马战,臣以为,我们可以以快打快,在不断转移的过程之中,尽可能歼灭突厥主力。我们背靠坚城,又控扼干路和水源,这仗我们就已经赢了一小半,突厥主力没有全部南下之前,他们拿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南北朝时期,是骑兵战术大成的时期,诸多著名战役都有各类轻重骑兵的影子。比如尔朱荣对阵葛荣,“身陷敌阵,出于敌后,表里合击,大破之。”,再比如沙苑之战,西魏军队的那一通操作,“李弼等率铁骑横击之,绝其军为二,大破之!”

    北朝以骑兵为主力部队,重骑冲击,轻骑骚扰、长途奔袭,高欢和宇文泰都是个种高手。陷阵、溃军、攻城拔寨,无往不利。高欢破尔朱兆,宇文泰取巴蜀,都完美的运用了骑兵的机动性,在南北朝,可以说,假如双方统帅指挥能力对等,谁的骑兵军团技高一筹,往往决定了一场战役,甚至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能不能灵活运用骑兵战术,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北魏垮台,做为北魏遗产的主要继承者,北齐从来都不缺骑兵,更不缺马匹。有骑战经验的将领不在少数,这就是慕容俨敢果断出兵与突厥一战的底气所在。

    “突厥人自恃勇猛野蛮,却缺乏纪律,号令调度难以统一,数十万兵马南下,看着浩浩荡荡,实际上可堪一战的主力部队并不多,打顺风仗,可能个个勇不可挡,可他们首战便宣告挫败,锐气已矢,以后再想与我朝展开几万十几万人的大规模军团作战,一定会慎之又慎。此消彼长,我军名将无数,又有陛下坐镇军心,士气愈发高隆,且后方稳定,粮草、物资充沛,因此,臣敢言,我军必胜,突厥必败!”

    尽管知道情况绝对不会像王琳说的那么乐观,高纬心内还是稍稍安定了一些,颔首微笑道:“那朕放手任由左相施展,看来是对的。不过朕依旧担心,突厥人声势浩大,朕恐怕,元景安和高宝宁,顶不住这个压力。”

    “臣以为,高宝宁历来以善战、坚毅而著称,契丹人和奚人都顺从于他,威望极高,即便突厥势大,在他的镇压之下,能闹出乱子的可能性也不大,阿史那库头的主要目标是晋阳,我们这里咬死突厥,他那边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王琳说道:“元景安治政之才更胜于将才,可令他为左相副手,统筹大军事宜,将东、北燕州的兵权尽数交付于杨之手,令他全力出击,进一步吸引住突厥的主力。”

    “燕北所有军队交付于杨?这可是不下于三万的大军,杨他能行吗?”即便高纬一向沉稳,也不免被王琳这个建议给惊了一下。

    高延宗出列,说道:“……杨,天下名将,昔年他横行之时,出入我河东边防如入无人之境,只要他稳住,就算突厥有段大都督与斛律大都督这等统帅亦奈何他不得,何况突厥!王将军所言甚是,臣附议!”

    “臣还以为,兵势无常,高宝宁虽有才敢,可坐镇幽、营所辖事务实在太过繁杂,恐怕力有不逮。臣请陛下准臣领军统兵之权,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百七十七章赤胆忠心高思好

    青山漫漫,古道黄沙,皇舆之侧静默了一瞬。所有人都扭头看向高延宗。

    这位皇室宗王昂然立在皇帝面前,请求率军出战。皇帝挑开了帘子,定定的看向他,斟酌了一会儿,说道:

    “王兄忠勇可嘉,不过朕更加希望王兄可以护卫在朕的身边,王兄觉得呢?”

    高延宗面露难色,挠挠头,说:“扈从陛下,是臣的莫大荣誉,不过伴驾实在是太过乏味,臣终日无事可做,不如效命疆场来的好……”

    其余诸臣脑海里天雷滚滚,一个个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他,心想陛下要你伴驾左右,你不谢恩也就罢了,居然还敢一脸嫌弃的拒绝?

    他们偷偷瞄着皇帝的脸色,皇帝的身子前倾,右臂伸直靠在窗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窗沿上,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哦,原来在王兄眼中,陪着朕不如在沙场有趣……”

    高延宗神情一滞,讷讷说不出话来。皇帝忽然微笑,道:“人还没到边塞,心已经飘到战场了,看来朕是留不住王兄了。你要去就去吧,不过朕也兵员紧缺,不可能分出给你。”

    高延宗忍不住辩驳道:“可若无兵马可用,如何打仗?”

    高纬瞥了他一眼,笑道:“你不要着急,让朕把话说完……朕从晋阳出来,总共才带了三两万兵马,左相也需要兵员调动,所以朕现在就是想给你匀出一点来也是不可能的。不过……”

    高纬话锋一转,说道:“幽州的厍狄伏连……他手里还掌着朕昔年戍卫宫城的鲜卑百保,也有两千之数,剩下的,你自己去找高宝宁要,他可掌着三州兵马,有朕的意思在,他总不至于一点人也不给你。”

    “谢陛下隆恩!”高延宗当即大喜过望,知道皇帝给他匀了一块大大的蛋糕,高宝宁那边虽然不是主攻方向,可幽营地界,幅员广阔,高宝宁要挡住也够呛,更不要说还要分出精力弹压契丹诸部可能潜在的叛乱了。高延宗领着皇帝敕命到了幽州,仗该如何打,还不是高延宗说了算?

    皇帝将帘子下拉了一半,说道:“高宝宁上了请罪折给朕,安州恐怕守不住了。”

    群臣皆默,高纬黑黢黢的眼底井水一般平静:“虽然安州对于我朝来说,可能如同鸡肋,既无人口,也无天险可守,但那毕竟是朕的江山,还有十万多户百姓,无论如何,朕是不希望它丢了的。”

    “但暂时朕也毫无办法,得得失失乃是兵家常事……”皇帝顿了一会儿,“失地,高宝宁有责任,可朕不能与他追究这个责任,他也不容易,不仅要照料边防,还要动员各部落酋,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出乎朕的意料……实在是,难为他了。”

    高纬想了想,说道:“草诏,朕要加封高宝宁为平北都督,总领安、平、营战事。”

    安州一旦失陷,突厥的兵马便可以浩浩荡荡直下长城,直奔三州腹心,尽管高宝宁失地,但他依旧是深受高纬倚赖,镇守北疆的大将,这个时候,高纬要集中一切力量保证战局不出纰漏,这个时候去追究高宝宁的责任,是大忌。

    “安州败军,平州高,契丹、索头奚、各部,悉听高宝宁节制,违命者,除族,杀无赦。”

    在场之人都明白,虽然皇帝的命令将所有人都争对在内,可实际上针对的,也只有内附的各部。这些夷狄反复无常,今日依附于北齐,来日突厥打来,他们又会迅速反水,参与到烧杀劫掠的行列,实在不能对他们保有太大的希望,高纬做事,向来做好最坏的打算。

    高纬为了撬突厥的墙角,委实花了不少的功夫和代价,现在,就是检验他一直以来所推行的撒糖拉拢政策成功与否的时候。忠心于大齐的,自然会站在北齐的旗帜之下,配合出兵,全力将突厥人驱逐出去,将来一并南迁。至于那些怀有二心的,就不用再顾及了,全力铲除便是!

    突厥的南下给了高纬一个吞并各部的契机,首先就是要让他们放下戒备,毫无顾忌的将人口南迁。奇怪的是,皇帝并还没有提到幽州,接下来,高纬又说:

    “封杨为护军将军、镇北都督,加银青光禄大夫、昌平郡公,持符节,总领东燕、北燕及幽州军!三州各刺史、各军府,悉听调遣,不得有所违抗!”

    “陛下!”诸臣子大惊失色,“……这会不会太过大胆了?杨他毕竟是降臣!”

    “……只要能为朕所用,朕可以不问出身,不纠过往!”高纬从车内钻出来,扫视群臣,“朕,就是要让天下英豪都知道,让诸位将士都知道,朕诚心求才!只要能为朕效命,朕绝不会吝啬封赏!”

    高纬指指苍天:“朕为天子,言出即法!”这一喝令之下,诸臣纵然还有人有话想说,也不得不屈从于王命之下,皇帝已经做出了决断,他的尊严不容挑衅!

    “陛下,臣亦有话说。”南安王高思好排众而出,说:“兰陵王、安德王尚且思为国效命疆场,臣岂甘人后?臣愿领兵出战,为陛下镇守朔州,抵御突厥!”

    高纬脚步顿住,扭头看了一眼,说道:“王叔有心了。”高思好面上刚刚浮起一抹笑容,接着便听到高纬笑着说:“不过朕身边实在缺人为朕参划,安德王兄去幽州,你也要离朕而去吗?”

    高思好还是那副谦卑的笑,说:“臣才干不能及安德王,但臣毕竟也是戍守过一方的人,曾为朔州刺史,对于朔州上下的情况最为了解,由臣镇守那里,别的不敢说,保证万无一失!”

    高思好的军事能力,在如今的宗王班子里,也算是不错的了。

    “既然高延宗可以空降戍卫幽州,那我为什么不能回朔州掌兵呢?被高纬这小儿诓到晋阳两载,要权无权,要兵无兵,还是朔州好,有兵马在手,就是皇帝也不能随意把我揉圆搓扁!”

    一旁,高绰眼神隐晦地望着他,不知道那是讥笑还是别的。

    皇帝一笑,说:“王叔真是奉忠体国。”高思好连忙道“哪里哪里”

    下一瞬,皇帝说:“王叔如此忠心耿耿,朕反倒是更加舍不得王叔走了,王叔还是留在朕身边吧,朕也好时常请教王叔。”

    高纬满脸真诚。

    “陛下……”

    高思好的脸色就如同吃了一万只苍蝇。

    高纬接着掌控节奏,说:“朔州军务,王叔不用担心,朕在几日前,就已经派遣慕容三藏去接掌了,不日就会调兵北上。”

    “……那为何,臣从没有听闻陛下下诏,谈及此事?”高思好大惊失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垂死挣扎。

    “哦,当时事态紧急,朕一拍脑袋就下达了诏令,并没有通过内阁,但枢密副使唐邕唐尚书是知道的……怎么,他没说吗?”

    “……没有。”高思好一脸茫然。

    高纬浑然不当一回事,“那他大概忘记说了……”

    “……忘……忘记了?”高思好目瞪口呆,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高绰赶紧扶住他,高纬惊诧地看过来,关心道:“王叔你怎么了?……快,快传医官!”

    高思好不露声色地撇开高绰搀扶的手,勉强站着,挤出一个笑容,“多谢陛下关怀,臣无事,只是大概太累了……”

    高纬恍然大悟:“那既然如此,下面的事情,王叔就不必参与讨论了,下去好好歇着吧,来人”

    他一个眼风扫向内侍们,几个机灵的迅速搀扶高思好往回走。

    高思好脸色呆滞,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去了,软趴趴地被内侍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不过几十步远他硬是腾挪了半天。

    几个大臣回身看去,只觉得南安王的离开的背影格外凄惶……

第二百七十八章望长安(一)

    面对失魂落魄的高思好,高纬也没多大的感觉,原本这一步在他的计划之中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实现,高思好在朔州经营多年,其势力要远超过一般的藩王,不是随随便便想杀就杀的。

    慕容三藏星夜兼程,“突袭”朔州,直接接管了朔州军,清点兵马军械之后,立即上了一封奏疏向高纬禀报。想起慕容三藏所奏内容,高纬便一阵火大,朔州,边塞苦寒,贫瘠之地,高思好这狗东西居然瞒着他养了五万大军,可朔州在册的兵马只有一万四千余人,那么,这多出来的四万人,从何处而来?!

    高纬命人厘定天下户籍,暗地把兵户也清查在内,光是晋阳六镇在册兵户,就让户部给查出了超过六万多人的缺额,剩下的也有不少老弱病残,挂在那里吃空饷,这些高纬都暂时不方便下手整治,也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几乎所有的将主都在跟高纬玩这一套,毕竟法不责众,高纬不可能让他们都去蹲大牢。

    北齐立国以来,施行的就是雇佣兵制。皇帝出钱,底下那些六镇勋贵带着小弟给皇帝打仗,按人头和功勋给钱,自然就是名额挂的越多拿的越多,捏造名册这种事情,他们玩的驾轻就熟。

    高纬亲政以来,威权日盛,早已将敢跟他唱反调的勋门给压的没脾气,在皇帝不触及到他们的命脉的情况下,高纬说一他们不敢说二。可以毫不谦虚的说,如今高纬对于国家从上至下的掌控力,甚至要超过高欢高洋,谁敢公然冒头跟他唱反调,就是个死!

    一方面,高纬提高勋门薪资方面的待遇,在权力场中却逐步架空他们,使他们真真正正的成为“清贵”的勋门世家;另一方面,高纬大力推行府兵制,大力在军中扶持一群后起之秀。

    他们愿意为高纬打仗就打,高纬军饷照发,薪资如故。不愿意打高纬也不缺他们。他们不愿意打,有的是人愿意提着脑袋为高纬卖命!而不打仗了,这个勋门在朝中还能有什么影响力?高纬废除“汉人不参军”的旧俗,扩建军队,提拔的一系列新的军中权门,无疑给了他们莫大的压力。

    这也是高纬默许的,北齐如今的两种兵制共存,也同样是高纬推行的。在另一种兵制的压力之下,勋门为了保住权势地位,都踊跃打仗,积极参与到争夺军功的行列之中去,高长恭南下襄阳之战,调用了大军六七万,抽干了七成河东主力不说,其中有三四万都是六镇将主们自发向高纬提议,凑出来的。

    比起以往军事动员上的死气沉沉,高纬乐见其成。只要还可以发挥作用,高纬也不想赶尽杀绝,将事情做的太难看。政治,就是互相给脸。

    毕竟六镇和鲜卑贵族们这些年虽然日渐式微,可潜藏着的实力仍然十分庞大,高纬对待他们依旧要慎重,一个不好,昔日六镇“起义”的乱象说不得就会再次重演,高纬不想在史书上被记成昏聩之君。

    一系列的变革下来,高纬自以为对于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达到了前人未有的掌控,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

    高思好藏兵数量超过高纬的预测,而高纬之前根本不知道详细的底细。

    连厘定户籍都被人做了手脚,欺瞒了过去,没有人帮着他捣鬼?谁信!?

    北疆,六镇势力密集,不是他们中某些人帮着高思好,又会谁有如此手眼通天之能?高思好养那么多人,他那里来的供给,那里来的本钱?

    黄昏过后,大军仍在行进,还有十里地便到肆州。

    哨骑来报,肆州刺史以下文武官员在城外五里的地方等着恭迎圣驾。

    高纬看着远处绵延的山势,逐渐开阔的荒原,昏暗的天光之下,军队如一条沉默爬动的长龙。半晌,冷笑一声:“……装了那么久死虎,朕还真就差点把你们当成了病猫。”

    “……”高纬这回是真的有些郁闷了,开始闭目养神,忽然他眼皮动了动,想道:“……看来战争确实要速战速决,拖延日久,鬼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那个阿史那玷厥……不过是个废物,届时若是佗钵想要,就给他好了,也算是我朝和谈的‘诚意’……”

    战争不过是为了解决国与国之间的政治争端和利益争端的形式而已,同样,它可以暂时转接国内的矛盾,高纬现在就要利用这场战争,将各部势力吞并。高纬大义在手,可以从容插手,加快各部的南迁、汉化过程。

    南北朝时期是民族融合的巅峰时期,主要就是汉人胡化,或者胡人汉化。胡人汉化对于国家的稳固是绝对有利的,无形之中解除了民族矛盾,但推行汉化不是那么简单的。想要将胡汉融合,必须要打乱他们,分散他们,使各族先混居,慢慢接受汉文化,待到民族之间的文化磨合的差不多,民族隔阂渐渐消失,才算得上成功。关键在于统治者在政策上要一碗水端平,不然就会矛盾纠纷不断。

    北朝的问题在于鲜卑人的地位高于汉人,鲜卑人打仗,汉人生产,呈现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这不利于王朝发展。而北齐鲜卑人实在太多了,两千多万人口,鲜卑人超过三分之一。

    高纬继承了这个国家,屁股决定脑袋,他不能自下而上去推翻它,而是自上而下去改变它,这注定了高纬不能采取过激的政策,于是只能温水煮青蛙了。

    这一盘大棋,一个步骤都不能错!推动着他打这一场战争的并不是突厥的劫掠,而是北镇几十万的各族人丁,利用战争,加强各部对朝廷中枢的依赖,让朝廷名正言顺的接管各部的管理权,这就是高纬真正想要的!因此这场战争不能打的旷日持久,最多年末,必须结束!

    肆州的城垣已经遥遥在望,皇帝乘在御驾之中,也顾不上休息,将一些事情来来去去反复思量。忽然,一队哨骑拦在了御驾之前,铁卫们纷纷做出戒备姿态,那骑上的人一身青衣,在御辇之前跪下,说道:“陛下,长安那边有消息!”

    高纬挑开帘子,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内侍将他手中的帛书递给皇帝。那帛书隐隐透着血迹,高纬揭开一角,瞟了一眼便放下了,问道:“她被人抓住了?”

    “没有,身负重伤,正在躲避搜捕,”那人额上涔涔地冒着冷汗,说道:“事发突然,还好大档头她早有布置,不然……后果难料!”

    “同样一套把戏玩多了,就瞒不了别人。

    “她在长安背地里搅风搅雨那么久,迟早被人察觉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让她立刻回来。”

    下边那人惊诧地抬起头,说道:“大档头说陛下还有命令要我们完成……”

    “她这么上心吗?”皇帝语气莫名,说:“那么久她都没给朕办成,现在人手都被剪除大半了,她还能办成什么?”

    他放下了帘子,“朕改主意了,朕现在觉得杨坚还是留在周国比较好。”

    “遵旨,我们马上命人接应她出来……”

    “不必了,朕在长安,还有另一批人,”高纬眼睛瞟着一边毫无存在感的高顺,“潜伏不适合你们,那就回来吧,朕刚好手里缺人。”

    他看向高顺:“你知道该如何做。”

    高顺谦卑道:“奴婢知晓了,奴婢保证将元姑娘完完整整的带回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掉。据奴婢所知,她现在就躲避在叛臣司马消难府中,要找她也容易。”

    “周国忽然有动作,不寻常,朕要知道周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奴婢明白……”

    高纬“嗯”了一声,摆摆手,便令他下去。那青衣探马也随之退下,背后冷汗涔涔。

    大档头藏匿在司马消难府中,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才对,这太监是如何知道的?

    陛下另外安排这些人是……?

    他忽然想起了从前听到的关于档头的传闻,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望长安(二)

    长安,一片乱象,几乎就是一夜之间,久负盛名的金风楼便被捣毁一空,许许多多顶盔贯甲的府军闯入歌舞靡靡的会馆之内,开始了查封和驱逐。一片恐慌,会馆之内的莺歌燕舞瞬间被尖叫和哭嚎所取代……

    带兵围剿的参将杀气腾腾:“……据报,此处正是齐国奸细的老巢,大冢宰有令,将金风楼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都捉拿审问,胆敢抵抗者,死!”

    此时,宇文达正与中意的高芸对坐闲聊,听见外面的响动,不悦地喝问道:“怎么回事?”等候在外的小厮急匆匆过来,惊慌道:“公爷不好了,好多当兵的闯了进来,说要捉拿齐国奸细,见人就抓,公爷我们赶紧离开此地罢,莫要叫大冢宰误会了。”

    宇文达眼底闪过一抹狐疑,只觉得一阵荒谬。看看对面坐着的女子,眉目宛然如画,既冷且艳,一袭得体素净的丝袍,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她亦抬头,而后轻轻抿了一口清茶,淡然道:“没想到我这里居然还成了藏匿贼匪的老窝了。”

    “哈哈,这定然是误会,大冢宰不知道听了何人的谗言,待我仔细分辨一番,定不叫芸娘你受了委屈。”宇文达豁达地起身,带着侍从外出观望,“等等”高芸亦起身,“既然是我这里被猜疑了,我也要去看看才是……”

    外间的喧腾声已经到达了顶峰,这群兵一点情面都不讲,在各个阁楼间横冲直撞,“奉大冢宰之令办事,将这里所有人统统都给我抓起来!”

    有几个客人惊慌地站起来,指着这群兵说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可知我爹是谁?”

    那参将眼底闪过不屑,斥道:“我管你爹是谁!大冢宰亲口下令,决不能放过一个,就是柱国家的子孙,也统统抓起来审问个明白,拿下!”

    一群兵冲上去,将他们按倒在地,五花大绑,跟捆猪一样。

    即便是女子,也未受到什么更好的待遇,别指望他们怜香惜玉,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被揪住头发甩在地上,满头珠翠散落在地,被军靴踩碎。

    ……

    ……

    “都是一群美人啊,谁能想到,这金风楼竟是齐国奸细的老窝!一年多来,不知道有多少消息从这里传到齐国去……”宇文护的亲信尹公正扫了一眼玉体横陈的美人们,蔑笑一声。

    “酒色财气,使人心迷,来往此间的都是一些王公子弟,喝着酒听着曲,说不得就泄露了些什么,呵,男人嘛,就这么一点爱好,为了争风吃醋,都拿一些要紧的说,简直就不知轻重!……在眼皮底下藏了一年多,愣是没有发现,大冢宰想必很恼火。”

    “何止是生气,大冢宰快气疯了,据悉,长安坊间许多传言都是从这个地方传出去的,大冢宰以往处置过的好些人,到最后都发现,竟是冤枉了人家,”尹公正朝着西边拱拱手,道:“大冢宰宽仁,必是要替他们澄冤昭雪的!”

    “……那这个首犯芸娘,绝对不能姑息,一定要抓住她,抽筋剥皮,方能解大冢宰心中恨意!”尹公正阴森森说道。

    参将犹豫道:“听说此犯和代国公交往过密,我们将她抓去酷刑折磨,万一他要追究起来……代国公虽然不能跟大冢宰和您一较高下,可要拿捏小人,就跟捏死蚂蚁一般。”

    代国公宇文达迷恋那女子,满长安皆知。据说那金凤楼的老板娘生得天香国色,是一个世所罕见的尤物,多少权贵王孙见过都移不开眼睛,奈何代国公已经明确表露了对这个女子的兴趣,他们也就不好再争抢了。

    宇文达手里虽然并无多少大权,可毕竟身份尊贵,他将此女视为禁脔,谁又愿意和他争?左右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宇文达想要,就让与他便是。

    尹公正轻笑,“放心,他找不到你头上,他该找他那好夫人……”尹公正笑眯眯看着里边喧闹的乱象,轻飘飘就丢出一个重磅消息,“反正带头揭露此事的,就是代国公夫人的娘家……”

    “代国公夫人失宠,日夜以泪洗面,娘家人自然要为她鸣不平,便暗地令人去查,无意之间查到了此事,禀报给了大冢宰……”尹公正笑得不怀好意,“宇文达只怕连自己老婆的娘家都应付不来,怎么有空寻你的麻烦?”

    参将稍稍放心了一些。

    “听说宇文达频频巴结人家,她还是对宇文达不冷不热,倒现在还未一亲芳泽?”尹公正忽然问道。

    参将不知道他想问什么,结结巴巴道:“听说……好像是有这回事,听说那女人性子极冷,不是那么好上手的。”

    “你说宇文达图什么?他要是直接来强的,她一个弱女子还敢反抗不成?”尹公正心中不屑,宇文达明明就是一介粗坯,非要假模假式地装什么正人君子,正儿八经地赢得美人芳心,这下好了,这女人的滋味还没尝到,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

    “尹公正,你们在干什么!”尹公正刚刚讥讽完,宇文达便排众而出,呵斥道。尹公正张张嘴,想要应付一下,忽然瞥见宇文达身后尚有一女子,桃花眸丹凤眼,肤如凝脂,真是世间难寻的美人。

    尹公正马上对号入座,顾不上招呼宇文达,指着那美貌的女子,喝令道:“来人,将她拿下!”众士兵如梦初醒,逼上前来,便要将那女人擒拿。

    “慢着!”宇文达瞪着他们,指着尹公正道:“尹公正,你眼里还有王法没有?我乃是国公之尊,我要保她,看谁人敢动手!”

    “代国公,我们已经查证,此女是齐国奸细,你快快让开,让我等将他捉拿,好向大冢宰复命!”参将急迫的说道。

    “这定是一场误会,你们先退下,我自会向大冢宰解释清楚……”宇文达顿住了,因为一把锋利的匕首就贴在他脖子上。

    周围一片惊呼,在宇文达的背后,那女子攀上了他的后背,探出半个头来,嫣红的嘴角缓缓勾起,一笑倾城,“度斤突,多谢你倒现在还相信我,只是芸娘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你可一定得帮小女子这个忙哦……”

    “你……”宇文达曾无数次想象她能对自己那么温柔地说话,可真正到了这一刻,现实却如此无奈。冰冷的匕首就贴在他的颈上,那怕是大口喘一口气,锋利的刀刃都会将血管给割开。宇文达自小练就的身手在这看似娇滴滴的女子手下,居然毫无反抗的可能。

    “芸娘,你疯了……”

    宇文达心中涌起许许多多的情感,开始从她为自己编织的美好回忆之中挣脱出来,从前他有多迷恋这个女人,现在就有多么不甘和愤怒,如果可以,他要亲手将她给碎尸万段!可是到最后,他也只能无力的说:“芸娘,放开我。”

    “我不。”

    匕首在宇文达的脖子上压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尹公正慌了,连忙喝道:“快放了国公!不然……不然”

    “不然怎么样?”元韵挟持着宇文达,上前一步,笑道:“你们敢以他的性命做为赌注吗?敢吗?”

    尹公正阴沉道:“这里是长安,不是邺城!这里有数百甲士,你已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不赶紧投降,我尚能保你一条全尸!”

    许许多多的甲士涌上来,将前后路都堵死了,只要她略有松动,便会一拥而上,将其乱刃分尸!满眼都是乌压压的甲士和冰冷的刀芒,仿佛一线生机也无,宇文达静静等待着她惊慌失措的那一刻,可她没有。

    “从前有一个人跟我说,没有路,就杀出一条路来……以前觉得他太天真,现在我稍微明白了一点,我,不想死……”她红唇轻启,吐气如兰,“那就只能请诸位都去死了。”

    她话音刚落,后方就响起激烈的械斗声。众人慌忙朝后看去时,只见最高的那处阁楼上亮起了冲天火焰。数不清的闪耀着刀光的影子扑上来,与府军厮杀在一起,鲜血飙飞……那座阁楼仿佛点燃草堆的一点火星,燎燎大火以此为中心,借着风扩散开来……

    街道上已经开始有惊慌奔走的行人……

    “杀!”她想制造慌乱,然后借机逃脱!尹公正顿时明悟,下令。

    层层叠叠的甲士与杀来的刀客们撞在了一起……

第二百八十章望长安(三)

    ……满地残尸,大火绵延,烧了两日两夜,那富丽堂皇的阁馆连同周围半个坊市,便化为了焦墟。

    军靴踏过倾颓的木梁,一具具死尸从里面被抬出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附近灯火晃动,有大纰巡街的兵士自各坊间穿行而过。

    书房内,大冢宰宇文护推门而出,尹公正战战兢兢地等在门口。

    “大冢宰您仔细点,小心脏了鞋,”尹公正一脸谄笑,从扈从手里接过了宇文护的臂膀,“捉拿贼子虽然要紧,可也不必劳您大驾亲往,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去做就好了。”

    宇文护冷哼一声,“交给你?这件事你究竟办的怎么样,自己心里没有一点数吗?”他一挥袖,甩下尹公正殷勤搀扶的手,道:“给了你几百甲士,转眼被人杀的落花流水,最关键……你……还畏战而逃,简直丢尽了老夫的颜面,你办的好差事!”

    尹公正立刻诚惶诚恐道:“大冢宰,卑职……卑职手无缚鸡之力,那女匪又太过凶悍,且以代国公为要挟,卑职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度斤突这混小子,色迷心窍!不过一个女人而已,竟也哄得他昏了脑袋!”宇文护斥骂道,“如此不成大器,他还有何用?不如死在那女人裙下算了!”

    “……”尹公正不敢搭腔,转眼宇文护话锋一转:“度斤突他无事吧?”

    “无事无事,卑职怎敢叫代国公有半点差池?若不是那高芸挟持国公,卑职早便令人不顾一切,将她碎尸万段了,岂会叫她逃脱?!”

    尹公正浑然忘了之前他下令军士一拥而上之时,早已将宇文达的性命给忘干净了。不过那高芸藏着的后手实在太刁钻,先是备好了火油,再是藏了近百死士,尹公正若不是当时怕死,溜之大吉,恐怕那堆尸体之中也有他那一份!

    生死之时,谁还顾得上那甚鸟国公?无权无势,就算是皇帝又能如何?

    还好宇文达命大,许是高芸匆忙逃命之时顾不上他,随手将他打晕丢在大街上,这才捡回一条性命。尹公正心里也庆幸不已,也亏得他捡回一条命,不然大冢宰便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宇文达,宇文泰亲子,他若惨死于乱兵之中,宇文护自是无关痛痒,可他尹公正就完了!

    “老夫不想听解释!”宇文护叱道:“你布下天罗地网,封锁城门,大肆搜捕两日,整整两日!搞得人心惶惶,倒现在却还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不是你无能又是什么!?”

    “大冢宰息怒,大冢宰且容我再搜一日,就一日,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些胆大包天的奸细给翻出来!”尹公正连忙表态。

    宇文护抬抬手,刚想再说些什么,便有人来通禀:“禀大冢宰,宫里来人了。”宇文护与尹公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神情之中看到了一丝不解,这个时候宫里来人,所为何事?

    宇文护回到正堂,端坐好,吩咐道:“让他过来说话!”宇文护持一国权柄多年,跋扈专权不是一年两年了,就连弑君废立之事也做下了几件,宫里来人身上那点皇权威仪,在他面前简直就幼稚的可笑。那来传话的内侍也深知这个道理,姿态放得极低,半只脚刚刚进了门,便向宇文护作揖道:

    “奴婢见过大冢宰……”

    宇文护淡然地抬手道:“天子深夜传唤你来见老夫,所为何事?”

    宇文护想当然觉得宇文邕是听说如今长安城内满城风云,特地命人来敲打他。

    政敌犯错,威望大损,正是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

    尽管宇文邕在立场上站在宇文护这一边,表现的也很恭顺,按道理来说,宇文邕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傀儡,可做为政治动物,宇文护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和警惕。

    堂外,内侍弓着腰,苦着脸道:“……太后酗酒,今日又发酒疯,提着剑在宫内到处砍杀,连身边亲信的规劝都不听,陛下上前劝阻,被太后用剑鞘砸在脑袋上……”

    “唉,”他叹了一口气道,“太后年事已高,又那么爱喝酒,脾气喜怒无常,酒后动辄责罚宫人,就是亲信也难避免,陛下劝过许多次,可奈何太后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陛下说大冢宰是兄长,德隆望尊,大冢宰说的话,太后说不准会听。”他一揖到底道:“若不是毫无办法,也不会劳烦大冢宰,只请大冢宰助陛下一助。”

    宇文护狐疑道:“必须现在就得进宫吗?”这深宫,宇文护进进出出好多回了,长安城内所有武装力量都在宇文护掌控之中,可深夜进宫,难保宇文邕就不会藏什么祸心……

    宇文护的目光如同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内侍的身上,只听他说:“陛下说不必,现在太后已经睡下了,请大冢宰明日早朝过后再进宫……”

    他小心陪笑道:“陛下请大冢宰先想好规劝之语,这……若是大冢宰没有时间,陛下代写也成?”宇文护见不是传召他深夜进宫,便去了疑心,不假思索道:“那便有劳陛下了。”

    这宇文护果然是气焰嚣张,不将天子放在眼里!内侍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缓缓退下。待到他离开之后,尹公正若有所思,而后对宇文护道:“大冢宰果真打算依陛下的意思,进宫劝谏太后?”

    “天子有命,我为何不去?”宇文护提笔接着批阅公文,嘴上说着天子,神态之间可无半点敬意。尹公正上了榻,与宇文护当面,道:“只怕会有凶险。”

    宇文护UU小说一顿,想了想后,摇头道:“无非就是去告诫一个老妪罢了,能有什么凶险?我知道你想什么,这宫里,老夫来去自如,也不必怕他什么。

    “宇文邕若是真有除掉老夫的胆量,早就动手了。襄阳、江陵接连失守,老夫根基大动,威望大损,那时他若想动老夫,大可大张旗鼓地站出来,取得那些逆党拥护,或有推翻老夫的希望。

    “可如今逆党已经被老夫压服的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偃旗息鼓,他先前不动手,已经大矢人心,现在他孤立无援,他还能有这个胆量与老夫作对吗?”

    “你实在想得太多了,”宇文护微笑,在纸上重重划下了最后一捺:“我量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儿!”

    ……

    ……

    幽静的宅院内,元韵摆摆手送走了前来报信的人,她的背后被劈了一刀,伤口不深不浅,正在将养,脸色有些苍白,有些虚弱地喃喃道:“居然都在他预料之中……”

    几人在她身侧,一时沉默无言。

    “都撒出去,再盯紧一些。”

第二百八十一章宇文护之死(上)

    北周大朝会,群臣毕至。北齐崛起,齐主高仁纲野心勃勃,于汾州、河东河阴、襄阳布下重兵,对北周呈三面合围之势,河东危急,关中危急!宇文护一面结好佗钵可汗,引得突厥大兵南下,暂且为周国争取了喘息之机,一面加紧布防,将宿将重臣军事重心迁往东面及东南,将驻守关中的主力逐批迁出!

    “眼下,当务之急,一,整顿军备,扩大征兵范围!不光鲜卑与汉,抑或是诸羌,统统纳入兵伍之列。二,修改税法,赋役要往上加一成!齐国来势汹汹,我朝值此危难之机,必得以倾国之力来抵御!”

    “斛律光镇汾州,独孤永业镇河东,高长恭镇襄阳,我朝腹心之地河东、关中已经暴露在高仁纲兵锋之下!尤其是襄阳!必得收回,不扩军备,我朝难以战胜!”

    “突厥大兵南下,正是我朝整肃朝野、革除弊政的最佳时机,诸公!不可再犹疑了。到现在,还有人对未来战局抱有侥幸吗?这不是开玩笑,这是……生死存亡!”

    宇文护年事已高,须发皆白,可精神头依旧很好,颇有名臣风采,声音洪亮,连珠箭一般的喝令震得大殿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臣祈陛下下诏,准臣行事!”

    宇文邕也是面色严肃,抬手道:“大冢宰谋国之言,朕甚为感佩,朕会诏命,一切主张皆从大冢宰。”宇文护要的也就是那么个过场,得到天子允准之后,便道:

    “如此,臣遵旨,还有一样,月前,张掖来报,吐谷浑蠢蠢欲动,欲举兵寇边,臣以为眼下之局不宜与吐谷浑爆发争端,臣请遣使,重金结好吐谷浑,一面联络突厥佗钵,以西域商路为挟,遣一宗室公主远嫁和亲,请佗钵对吐谷浑施以重压!”

    吐谷浑在北周西陲,一直不安分,时常有劫掠的行为,换成以前,不管是宇文护还是宇文邕都会集结大军胖揍吐谷浑,可现在不行,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北周刚刚挨完老对头北齐的胖揍,元气大伤,这个时候再去揍吐谷浑,就算可以打赢,北周也会伤上加伤,平白错过整顿改革之机,不划算。

    至于请佗钵对吐谷浑施压,道理也很简单,反正突厥人都是要南下的,去那儿不是南下?宇文护的思路很实用,我不想跟你打,我找个比你更野蛮更不讲道理的来。木杆可汗刚死,突厥余威犹存,整片草原还笼罩在突厥鞭笞四野的恐怖噩梦之中,吐谷浑跟人突厥玩不起。

    此一言出,大多数臣子眼前一亮,破局之机找到了!而还有一部分人,则是面色复杂,齐国对周国的压力太大,这个时候引进外力以为襄助极为重要。突厥也就不可避免的成为了周国极力想要拉拢的对象。只是他们心里过不去那道坎,送完财物现在还要送女人,置我大周尊严于何地呀?

    而陛下或许已经被宇文护压得失去了争胜之心,跟宇文护一手摆弄的傀儡没有什么区别,闻言丝毫不见愤怒,反而笑呵呵说道:“大冢宰此计甚佳,朕这就从宗室之中挑选适龄女子,封为千金公主,远嫁突厥!”

    宇文护满意之极,这宇文邕还挺识时务,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应声虫,表现也让他无话可说。早这么干不就对了嘛!不然宇文护何必将宇文宪关起来呢?国家正是用人之际!

    “有臣筹谋,陛下不必担心,臣已经对全局有了大概的布置,区区吐谷浑,影响不了国朝大计!”

    宇文护对盟友素来宽仁,也为自己结好了不少政治上的主力,不过唯一可惜的就是对全局的把控稍逊一筹,远不如他父亲,更别说是宇文泰了。

    今日拿出来讨论的内容,都是他苦思良久的自觉万全的策略,因此颇感得意。

    “我们最要紧的事情,是打败高仁纲,遏制他西进之野心,将襄阳夺回来!我们还可以联络南朝陈顼,许诺襄阳以南,尽数划给他,使他全力北伐齐国!”

    “如此,军力会不会铺得太开了?我朝数面对敌,实属不易。大冢宰准备加多少赋税、加征多少兵马,才能做成此事?”侯莫陈琼表示不满,“如此横征暴敛,不怕国内动荡吗?”

    “不能行也要行!”宇文护神色冷漠地扫过他,说道:“如若不如此,你说说看,我大周将何以御敌?”

    在场的人都可以明显感受到宇文护的愤怒,大殿内悄无声息,侯莫陈琼额上冒汗,低垂着头,不敢言声。他可没有忘记侯莫陈崇是如何死的。宇文邕颇具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转瞬收回。

    “我们柱国家族子弟,难不成现在连夸夸其谈都不会了吗?”宇文护冷冷刺他一句,便不再管他,接着说道:“布防,当然挑选能征善战的将领!臣可以向陛下推荐数人!”

    宇文邕眼前一亮,貌似大感兴趣,“哦?大冢宰且说是何人?”

    “玉璧韦孝宽,义州魏玄,还有一人……达奚长儒!

    “韦孝宽自不必说,其余二位,也是能征善战之人,陛下。若放开更大权限给他们,他们必定为大周效死!”

    宇文护可以大权独揽,一方面是宇文泰遗命,一方面是他自己人缘好,他和韦孝宽、陆腾这些能打的宿将关系都很不错。

    而且,宇文护本身政治能力不俗,善于团结各方势力,他可以说是北周政权稳固且蒸蒸日上的最大功臣。

    “朕知道了,既然能得大冢宰青眼,想必都是真有大本事的,我大周边防,便要仰仗这几位了……”宇文邕面上一片笑意融融,眼底却闪过极深的阴霾。

    他站起身来,“若是无事了,那朕便令退朝了,兄长与朕一同去?”

    宇文邕这一提醒,宇文护忽然想起夜间自己曾许诺过一同劝谏太后。

    “臣敢不遵命?陛下请……”宇文邕给足了宇文护里子,宇文护便对宇文邕比以往要更加客气几分,面上一片君臣相得的样子,很是融洽。

    路上,宇文邕还像宇文护请教了一下政务,“……朕听说高仁纲施政,自徐州到平原,自沧州到昌黎,各开一河渠,物资运输效率大涨,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效仿,在蜀中也掘那么一条?”

    宇文护沉思,蜀中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给养输送到周国府库之中,是周国重要的产粮区,但是地势极险,输送是大问题,若是真开一条渠……宇文护想了一会儿,便否道:“陛下的想法很好,但是我大周目前并无如此国力,开渠损耗极大。”

    “再者……再者高仁纲所用之策是以工代赈,分田赈灾,齐国的统治中坚是六镇勋贵,豪族与世家势弱,他便借六镇之力压服豪族,强迫豪族迁移北疆,将财产瓜分,他自然有本钱趋势乱民,化危为安。可是陛下,”宇文护语气深沉,“陛下要知道,我周国最具决策权力的是那些人,难道是八柱国吗?不是的,是河东和关西豪族!咱们宇文家和那些个柱国家族,说白了都是外来户。”

    两人低垂着头,慢慢踱步,宇文护语气深沉,“阿叔立八柱国,确实迫不得已……他只能抢先将八柱国地位定下,成为名正言顺的最上层,才能压得住这些豪族,不然,早被架空了,怎么轮得到我们宇文家得江山?”他忽然笑了,“他们一向心意难测,极易摇摆,不好对付。这一套,高仁纲可以玩,我们不能玩,臣实在没有把握预测,一旦我们真的触动他们的利益,最终会发生什么结果……”

    “兄长说的是,”宇文邕叹息道,“高仁纲有治国手腕,政略深远,堪为明主,如今扫清弊政,他财大势雄,放眼天下,已经颇有无敌之势。朕才干平平,只能多仰仗大冢宰了。”

    宇文护见他说的诚恳,心里也柔软了几分,说道:“陛下委臣以重任,臣必当鞠躬尽瘁!……臣,今生今世,绝不会逾越君臣名分,还请陛下宽心。”

    宇文护累了,不想再担一次弑君之名,只要宇文邕老实本分,他不介意宇文邕安安乐乐地活下去。宇文邕坦然接受这份善意,恭维道:“如此,国事便有劳兄长费心了。”

    “这是自然。”

    谈话间,二人便到了太后寝宫,宇文邕扫视了一眼守在门口的护卫,摆摆手说:“你们退下吧。”护卫们岿然不动,宇文护淡笑着说:“退下。”他的话反而比宇文邕有用,护卫们很顺从地退下。

    进了正殿,与太后只隔着一道帷幕,简单的问候过后,宇文邕从怀里抓出一片《酒诰》递给宇文护,宇文护不假思索,摊开便念。周围只有宇文邕和几个宫人,扈从们都在外面。宇文护读得认真,浑然没有注意到宇文邕的手已经摸到了宫人怀里揣着的玉上面。他读到快收尾阶段的时候,忽然听见脑后响起了风声,还来不及作出第一反应,那玉便“砰”地砸中了他的后脑!

第二百八十二章宇文护之死(下)

    “砰!……砰……”

    宇文护脑袋一晃,身子朝前倾倒在地。脑子里一片金铁之声交杂在一起,眼前一阵阵发黑,口鼻处有腥咸的血淌出来。只是一瞬,他便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无限惶恐,嘶声竭力大呼道:“来人!来人!救我”

    “砰!”又是一玉击硬生生砸在他脸上,皮开肉绽!宇文邕似乎将压抑了许多年的怒火都蕴藏在这几击之下,一直砸到玉折断,兀自不肯罢手。眼看宇文护还要挣扎地爬起来,宇文邕喝令一边早已吓傻的诸内侍,“还愣着干什么?杀了他!快杀了他!”

    一边是面色凶戾阴狠的皇帝,一边是权势熏天、满头是血倒在地上的大冢宰。这些阉人都被吓傻了,根本不知道该站在那边。太后战战兢兢地从里面出来,也懵在了原地。

    宇文护被宇文邕数击后,却并未死掉,反而挣扎着要爬起来,“来人!我的心腹都在那里?快救我!”

    宇文邕情急之下,扑上去将宇文护按倒,死命地掐住他的脖子,低声对内侍们咆哮道:“你们这些蠢东西,朕若活不成,难道你们还能活下去吗?还不快把殿门给朕锁死!”

    ……

    ……

    “……大冢宰!大冢宰您怎么了?大冢宰!”

    宇文护的扈从站在殿门前,面露狐疑之色,刚才他们好似在里面听见了大冢宰的呼喊声。

    宇文护听见了扈从们的传唤,却没法回应他们。

    他正卯足了劲要将宇文邕的手给掰开,可宇文邕的手跟铁钳子一样,无论宇文护如何挣动,就是挣不开来。

    宇文护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面色因为充血而涨红,根根血管自皮下暴起,他的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凶戾,一伸手也掐住了宇文邕的喉咙!他的眼神极为阴戾凶狠,仿佛一头嗜血的狼,要将宇文护撕碎,舔舐他的没一滴血,啃干他的每一根骨头。宇文护心理忽然涌起了无限恐慌。这个人,这个一向被他视为乳臭未干,老实木讷,被他亲手送上皇座的人,居然是一头如此危险的狼!

    “大冢宰!您有什么吩咐吗?”扈从们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离殿门只差十几步远。内侍们瑟瑟发抖,愈发不知所措。这些扈从个个披着甲带着弩,无论宇文护走到那里都跟着,是宇文护的心腹,他们若闯进殿内,满殿上下的人一个也活不成!

    宇文邕低沉地咆哮道:“还不快把大门给朕关上!待朕诛杀了宇文护,朕保你们家里,个个都公侯万代!

    “朕死了……你们也活不成!”

    内侍们咬咬牙,心中已经有了决断,留下两个帮忙摁住宇文护,剩下的全跑开,将大殿的十几扇大门都给关上。守在门外的扈从们看见殿门一扇扇闭上,个个都勃然变色,“里面有变,快救大冢宰!”然后一拥而上去推门,满殿的宦官宫人都堵在门后,拼命抵住。

    殿外宇文护的扈从们将门砸的哐哐震响,“快把门打开,放了大冢宰!不然杀光你们!”

    一个宫人带着哭腔嚎道:“我等不欲为此,只是天子有命,我们不敢不为!”声音暴露了她的位置,一杆长槊忽然穿透门板,将她挑杀!一众内侍宫人都惊呼,吓得脸色煞白……

    “……最后居然要死在朕的手里,是不是很意外,兄长,啊?”

    宇文邕的手加重了力道,面色狰狞凶狠。

    宇文护此刻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双腿使劲蹬动着,拼命去扯宇文邕的手臂,但这是徒劳的,宇文邕的力道越来越重,而他身上的意识和力气,却随着缺氧一点点被迅速抽干!

    他现在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扈从们可以赶紧砸开大门进来救他!

    宇文邕蔑笑,喊道:“……朕已经命宇文神举领了一支近卫,很快他们就会赶来诛灭乱党!你们都给朕撑住,朕保证会兑现对你们的承诺!”

    宫人门已经上了宇文邕的船,便再难回头了,哪怕宇文邕说的援兵只是一句空话,他们也得跟着一条道走到黑,那里还有其他可商量的余地?

    庆幸的是宇文邕刚说完没多久,殿外果然响起了刀兵之声。大门已经被砸开了一条门缝,透过门缝朝外看,便可以看见一支人马闯来,和宇文护的人厮并在了一起!

    杀声震动了整个皇城!

    宇文护眼中的神彩渐渐暗下来,身上的力气愈发的小。

    “……老贼,你给朕还几位皇兄的命,还薄居罗的命!还来!”

    “朕……要灭你满门!”

    宇文邕的手背上青筋爆起。

    他睁大了眼睛,几滴温热的水滴从他的眼眶滑出,滴到宇文护的脸颊上。

    “只有朕才能挽救大周,你……不行!”

    “……朕能杀了你,就能打败高仁纲!”

    ……

    ……

    殿外的厮杀已然平息,尸体堆满了殿前。尸体横七竖八地铺排开来。满身是血的宇文神举阔步向前,对着殿门躬身而拜,“臣宇文神举,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殿内的宫人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皇帝还没有给他们一个准确的答复。宇文神举望了大殿一眼,他不知道皇帝现在究竟如何了,忧心如焚,接着道:

    “臣已经扫清叛逆宇文护的爪牙,请陛下移驾太极殿,昭示群臣!”

    “陛下……”

    内侍轻声轻气地请示着皇帝,眼角的余光偷偷撇着地上的尸首。

    大冢宰宇文护已然气绝身亡。

    宇文邕的衣衫在撕斗中被扯开,发冠也掉落在地,满头长发凌乱地披下,但那股气势却愈发凛凛不可侵犯。诛杀了宇文护,皇帝便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摆弄的傀儡了,他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天子,统御大周江山!

    “神举在外面吗?”

    “是。”

    “他是砸门,还是在外面等?”

    “宇文将军谨遵臣子之道,不敢有丝毫逾越,他已经命大军退到两百步外,将护卫陛下至太极殿。”

    宇文邕脸上这才浮起一抹笑容,缓缓起身,他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堂兄的尸体,而后跨出门去,宇文神举一见到他便跪伏在地,欣喜道:“陛下无恙?”

    “朕无事,诸卿都还没走吗?”

    宇文邕的脸上很平静,完全看不出诛杀宇文护后的喜悦。

    “没有,臣早已命人锁住了宫城,不许人出入。”

    “好。”

    太极殿,群臣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宇文神举据说是奉大冢宰之命封锁宫城,而大冢宰此前又领着陛下去了后宫,联想一下前面几位陛下的下场,诸臣都以为大冢宰又要弑君废帝了,无不扼腕痛恨叹息,但他们手中无兵无权,什么也做不了,一些大臣默默叹息流泪。而心思活泛一点的,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劝进了,此时看见皇帝形象狼狈的出现,都是大吃一惊。

    宇文邕扫视着他们,轻飘飘地扔出一个重磅消息:“逆贼宇文护已伏诛。”

    诸臣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皇帝丝毫不考虑他们能不能接受,接着下诏:“传朕旨,宇文护之子,宇文会、宇文至、宇文静,一并诛杀,一个不留!至于宇文护之爪牙,尹公正,刘勇、侯龙恩、侯万寿之辈……追缴兵权,一并处死!神举”宇文神举立即唱喏,奉旨而去。

    北齐武平三年,北周天和七年,周帝宇文邕与宇文神举合谋诛杀权臣宇文护,宇文护门人皆遭屠戮,侯万寿、侯龙恩兄弟惨死狱中。唯有奉宇文护之命布防河东留守虞州的周国大将军刘勇,听闻朝廷遣人追剿于他,惊惶之下,聚兵献城于齐征西大都督斛律光,斛律光欣喜若狂,趋兵长逐,将虞州河北郡收入囊中,兵锋直抵风陵渡。宇文邕命韦孝宽征讨斛律光,两军于龙门渡口大战,斛律光大破周军,韦孝宽单骑而逃,战乃止。

第二百八十三章试刀

    皇帝抵达肆州,搬进早已安排好的行宫之中。杨檦一场大战之后,突厥再无大动作,却也依旧在集结力量,汇聚与阴山以北。同样的,左相慕容俨正源源不断地从诸边州抽调力量,双方都蓄势待发,等待一场裹挟无数亡魂的风暴刮起,在此之前,虽然小摩擦不断,倒是没有大的争端爆发出来。

    即便如此,高纬这边也算不得轻松。出了晋阳,沿路便有许多部落酋领带着贡物和美女前来觐见皇帝,高纬此来为收服北疆人心,那么这些人自然就不好不见。鲜卑语言是北齐的上层语言,高纬自小便熟习,与这些酋长门交谈毫无隔膜。往往就是在高纬收下了贡品之后,大笔一挥赐下更多的赏赐给他们,然后他们激动地大礼参拜,宣誓部族世世代代为皇帝效忠罢了……

    十几天下来也花了不少钱,皇帝的带来的私库倒空了小半。

    讲真的,玩这些虚的很没意思。北魏朝廷对这些酋领也不薄,到了节骨眼上,不还是该反的都跟着反了?

    承诺和盟约这种东西,一向都是废纸,高纬想要的是实际的东西。有索求就得先有付出,想要一本万利得先见着本才行。是以,高纬对这些酋长门非常热情和客气,几天下来施恩不断,连蒙带哄,总算是唬得酋长们将部中青壮调出一批来“暂时”进入了边州的战斗序列之中。

    当然,这个“暂时”具体啥时候结束,要参照皇帝的意见。他们还得感恩戴德。

    至于军饷……朕不辞辛劳,不惜御驾亲征也保护你们的私人财产神圣不受侵犯,你居然还要让朕掏钱?你良心被狗给吃了!之前不还说感念朕的恩德,愿意效犬马之劳的吗?

    再说了,你们部落的子弟被征兵,保护的是自家的部落,又不是朕!

    啥道理高纬都占了,诸酋也只得顺从,突厥倾巢而出,可着实吓坏了他们。若是大齐不罩着他们,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被突厥吞掉的命运,届时别说子女了,什么都会不复存在!这笔帐他们还是会算的。

    即便他们不愿意,也没办法。强龙暴打地头蛇,皇帝的御驾和他的十万虎狼就在眼前,他说啥你敢不听?

    另一方面,朝廷的舆论攻势实在太凶猛了,在诸镇边州,所有部众和镇民都知道皇帝爱惜子民,放着晋阳宏伟的皇宫不住来到边疆吃沙子。

    单纯的百姓门早已欢呼雀跃,许多丁壮自带干粮、兵械和马匹投奔军伍,怀朔诸镇尤甚,身为高皇帝的老乡,他们的责任感也比其他地方的人强上一头,十个精壮汉子里到有三五个舍家入伍,一听“可汗大点兵”,人人便道建功立业的时候来了,云集响应皇帝的诏令。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谁敢违抗皇帝的意志。一来,他们在朝中的应援根本起不了作用,徒遭牵连而已;二来,连自家的子弟们都被忽悠得热血沸腾,这个时候跟他们说我们敷衍一下皇帝得了,不要当真,一旦传扬开,那正好是授人以柄。

    他们早就打听明白了,今上可不是个善茬!在短短半月的时间内,各州的军士便膨胀了近一成,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数字!过快的兵员增长让慕容俨猝不及防,要求各大员严加管束。

    高纬对结果还是比较满意。边州的鲜卑男儿们还留存着骨子里的血性,弓马娴熟,只要披上甲训练一段时日就是优秀的作战力量。

    夕阳西斜,皇帝从满桌奏疏之中抬起头来,从窗户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对面那座塔檐脊上的鸱吻,夕阳给它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纱,如梦似幻,但绝不长久。高纬怔怔地看着那边,待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际,鸱吻变成了它本来的青黑之色,方才偏过头。

    “……小路子”

    总管太监路冉匆匆忙忙从殿内阴暗的角落中窜出来,谦卑地站在一旁:“奴婢在。”

    “……朕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皇帝抬起的笔还未放下,路冉看着黑漆漆的天色,皱着一张白脸道:“陛下,已经入夜了,您该歇息用晚膳了。”

    高纬沉默不语,他已经坐在那张龙榻上批阅奏章很久很久,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已经迟钝了。袅袅不绝的清香从黄铜瑞兽的口中吐出,高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路冉感觉得到这位天子的全身心的疲惫。

    他凝视着那烟气很久,食指轻轻扣动,似乎再权衡些什么。

    路公公跟在皇帝身边久了,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皇帝才能听得进去,便咧开嘴禀道:

    “陛下,半个时辰前胡昭仪曾来过,送来了上好的炖品,只因为陛下嘱咐不准人打搅,这才没有进来……奴婢尝过,并无冰冷死物,只加了薄荷紫苏,十分清爽,这等天气,最适宜饮用。”

    沁凉的黄铜柱上粘着小水珠,一滴滴往下淌。今年的夏秋之交要格外热些,徐州、泰山又报了旱,已经令祖珽全权处置,也不知道那边去情况现在如何了……高纬的思绪还没有从政务之中拔出来,很久才反应过来,想起那生得极媚、极乖巧的胡昭仪,恍然道:“既如此,便呈上来。”

    许是胡昭仪送来的炖品确实开胃可心,陛下用膳比平日多上一些。

    这就好,路冉心中有些欣慰,心里暗暗思量到这胡昭仪看着娇弱,可真是聪明伶俐的人,生得貌美妩媚就不说了,性格也温柔,估摸着是陛下会喜欢的类型。

    陛下整天忙于国事,时常有头疼的症状,也就愈发不喜欢喧闹。那突厥嫁来的皇妃便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两国开战之事没少和陛下闹脾气,近来又不知道听何人说的,说是她叔叔为杨都督所俘,即将被陛下发落斩首处死,便不依不挠的寻陛下闹腾。

    陛下耐心地将人给哄回去,转身就下令将她随行的满宫奴婢全给杖杀了。二三十号人,一字排开,碗口粗的长棍高起高落,打的是皮开肉绽、骨断筋折,不到盏茶的功夫,几十条人命就没了。

    陛下倒是没怎么发落她,听说后来她病了,还特意去看过……不过,这样脾性的女子,若是陛下喜欢就罢了,若不得圣心,在宫中怎能长久?

    相比之下,南朝来的那位多看得开呀,先前得罪过陛下,陛下都不曾与她追究。他正扼腕叹息之时,冷不丁听见皇帝叫他:“你在那儿想些什么?”

    路冉一惊,腆颜笑道:“奴婢是觉得这汤实在爽口,奴婢饮过一口,还意犹未尽……”高纬也笑:“你是朕的心腹,难道还喝不着这区区一盅汤?”

    “嘿嘿,羹汤倒不少喝,就是缺了那点心意。奴婢是觉得,昭仪娘娘对陛下可真是情深意重啊。”

    “……情深意重。”高纬咂摸这四个字,玩味地说道:“朕富有四海,朕的两千万臣民,谁人对朕不是情深意重?”

    路冉心头一个激灵,弓着腰,不敢抬头。

    高纬幽幽地看着他:“你最近的舌头,是不是长了点?”

    他慌忙跪地,连称恕罪,这位陛下想得深远,心思极重,千万不能辩解,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胡昭仪确实曾讨好贿赂于他,因此知道一点陛下的小爱好,这才有了近日连连亲来送羹汤的举动。不料陛下竟也知道了!他身上的重汗浸湿了薄衫,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仿佛是挣命得来的。

    高纬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笑骂道:“滚起来,也就是你跟着朕的时间长,且也是一番好意,朕不罚你,下次管住你那张嘴,别二不楞登的,什么话都让人给套出来。”

    路冉仿佛劫后余生,暗地大口吸着气。皇帝的目光在大殿的某个角落逡巡,忽然道:“也罢,朕的爱妃对朕情深意重,朕也不能不拿出点表示……你跟她说,朕给胡长仁减刑,准他回邺城。”

    “还有,把枢密使唐邕给朕叫过来。”

    唐邕及几位随行将军到达的时候,皇帝正在下棋,内侍小心地提着灯,橘红色的光晕停在几十步外,棋盘上厮杀正酣,皇帝的对手是周国降臣,宇文忻。在襄阳一战,为大将军高长恭所俘,经过游说,这才愿意归降,只是不再领兵而已。

    皇帝正和他谈天:“宇文护被杀,周主执掌权柄,位子都还没坐稳,便火急火燎地要与朕交兵,遣韦孝宽攻我汾州、河东。幸而朕的岳丈斛律明月能征善战,不然朕现在得头疼死……”

    “陛下英明,斛律将军亦勇猛,周国仓促之下,如何是陛下的对手。”

    皇帝抬头,眼睛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却笑道:“仲乐从前在周国,亦曾见过那宇文邕,觉得其人如何?”

    宇文忻额上见汗,有些言不由衷道:“臣只见过他几面,所知不甚详细,只是他一直受制于大冢宰,骤然犯难除之,可见他是一个胸有城府的人,至于其他……臣不知道。”

    高纬微笑,说道:“朕料将来与朕争天下者,必是此人。”宇文忻讷讷不知该说什么,便听这位年轻的陛下偏头对唐邕等人道:“他送了一整个虞州给朕做见面礼,礼尚往来,朕也得给他些什么。准备一份重礼,恭贺他终于除掉了自己的兄长,顺带,把宇文直给送回去。”

    “臣明白。”

    “左相那边可有军报?”

    唐邕想了想,回应道:“暂无,不过杨都督那里倒是军报不断,突厥阿史那摄图,引万余狼骑越过长城,已攻陷昌平,又隔断渔阳,直奔幽州而来,杨都督一拳难敌四手,恐怕照应不过来。”

    阿史那摄图,高纬回忆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突厥的沙钵略可汗吗?据说此人是突厥人之中的勇士,能征善战,很得木杆和佗钵的青眼,阿史那一族中,他恐怕就是第一人了。

    他用计歹毒,猝然南下,防不胜防,确实有些头疼。

    不过……

    “安德王兄不是去了幽州?”

    “是。”

    “那就不用担心了,”高纬坦然道,“毕竟是太宰的高徒,正好,试试刀,如何?”

第二百八十四章幽州

    高延宗离了皇帝的行在,沿途所见,视野开阔,山川渐险,景致已经与中原腹心之地大有不同,多了几分塞外景象。沿途也遇到过突厥的匪寇,统统被清剿干净了。

    “突厥人已经深入至此了吗?”高延宗深深忧虑,从俘虏口中得知幽州暂无战事爆发,这才放下心来,快马加鞭,直奔幽州而来,到了门口被城门吏给拦了下来。

    “我们有公务在身,快放我们进去!”说话的是高延宗的贴身亲卫,六镇军营之中挑出来的好手,他身材高大,脸上有一处不引人注目的伤疤,是护卫高延宗队伍中的校尉。

    在对着城门吏吼了这一嗓子后,他打着马在城门处逡巡,嘴角浓密的虬髯左右颤抖,身上的牛皮甲哗哗作响。

    这城门吏是胡人出身,亦是今年考举新中的进士,丝毫不惧那唬人的淫威,浅褐色的眼睛里喷出怒火。

    虽然对方是校尉,而自己不过一介城门吏。可新科进士血气方刚,骨子里还秉持着公正道义,幽州荒僻之地,法纲未振,燕兵又素来骄横,他若因惧怕而退让,岂不叫人嗤笑?还怎么镇得住底下的人!

    于是压抑着羞愤,厉声喝道:“我管你是何人!规矩就是规矩,非州兵之外的行伍之人不得着甲进城!你们想这样进城,先问过我连弩答应不答应!”

    那校尉大怒,刚欲挥鞭斥骂,便被高延宗阻止,高延宗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喝令道:“下马,换衣!”

    除甲的声音此起彼伏,刚还着亮甲的三百骑兵先后换上了便衣。城门吏扫了他们一眼,冷哼一声,指向他们腰间那把长刀,道:

    “兵器同样不能入城!”

    “——你!”诸将官纷纷大怒,勃然变色,高延宗却是脸色一沉,斥骂道:“住手!”

    这些士卒是御前禁军,个个心高气傲,一激之下,便欲暴起发难。高延宗宗王之尊,又是总领晋阳六镇兵马的副都督,他的话他们不敢不听,待摁下了愤怒的下属之后,高延宗踏到城门吏面前,面色有些不善:

    “幽州好大的规矩,便是晋阳天子脚下,也未曾说过行伍兵卒不准带刀入城,本王这一群士兵都是天子近卫,刃不释手,身不卸甲同样是规矩,而你先令我等卸甲,又令我等除刀,是何道理?”他朝着西边拱拱手,道:“须知我等是奉天子之命而来,尔等安敢辱本王至此?”

    城门吏听他自称本王,心中便咯噔一声,又听闻他身怀圣命,顿时收起了轻蔑的姿态,脸色肃然道:“既然身怀陛下诏命,那我自不便查,可兵部和枢密院的公文,我却是要查上一查。”见高延宗脸色青黑,他硬着头皮一拱手,道:“职责所在,见谅!”

    高延宗沉默不语,将兵部、枢密院调令公文翻出来,城门吏一见,神色复杂的退下:“既如此,大王可以进城了。”高延宗自打马进城,一干将卒又披上了甲,大摇大摆进了城门。那校尉对着都督好一阵抱怨:“都督,方才那贼厮如此无礼,都督何不顺带收拾了他!”

    高延宗回以冷冽的警告:“你们都给我收敛一点!我到幽州来,是掌兵作战的,不是窝里斗的,那城门吏虽然迂腐,那他毕竟是职责所在,就是传到陛下那头,也没有罪责可以追究……都老实一点。”

    一群人进了城门,一路直抵刺史府,面见厍狄伏连。厍狄伏连听闻城门发生的事情之后微微一笑,道:“哦,年轻人不晓事,冲撞了大王,还请大王见谅。”

    军士们在城门处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他也找了机会找补,高延宗出示砍下的突厥人的左耳,厍狄伏连按功行赏,甚至还写了一封请功信,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到了晋阳。

    在信使出发前,厍狄伏连刻意将信给高延宗过目,里边不但详细地描述了高延宗麾下将官有勇有谋,剿灭流寇的整个过程。还把此次剿匪胜利,描写成一场“扬朝廷声威,令群寇震梀!”、“有大功于国家、免百姓于困厄”之战。请求朝廷依律给予奖赏。

    “刺史客气了,高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当刺史如此赞誉?”即便高延宗一向脸皮厚,此刻也臊的脸红,拱手赔罪道:“我们初来乍到,杀贼寇是顺带,亦是本分,不值得拿出来大书特书……这,这实在是不好意思。”

    厍狄伏连摆手道:“唉,庇护百姓,为国而战,吾等身为臣子,能让地方安宁,百姓丰衣足食,才是我等的首要本分。所以这功劳么,大王就莫要与我客气了,虽然幽州穷的叮当响,可军饷却从来少不了的。”

    高延宗此来是缴厍狄伏连的兵权,厍狄伏连心知肚明,但他心里并无不满,厍狄伏连此人亦是秉持公正道义之人,在幽州数年,积极响应朝廷政策,巩固边陲,且爱惜士卒,深得幽州军民爱戴。听闻天子将军权移交给安德王,也只是黯然了一瞬,而后痛快地交了手中那两千余鲜卑百保精兵的军权。

    高延宗见他如此痛快,来时心里那点揣度便不翼而飞,暗自惭愧不已。厍狄伏连不得圣心,人尽皆知,似乎与前几年发生的那场宫变有关。具体的高延宗也不知道,就连太宰也知道的少,可陛下既然不想传扬出去,自然也有他不说的道理,身为人臣,岂可窥探天子**?

    他本来做好了厍狄伏连若不肯交权该如何的准备,三百精良甲骑,绝对可以拿下刺史府,再捧着圣旨弹压乱兵,接管幽州的防务和军权。他来的收时候都打算好了,可厍狄伏连交权如此痛快,倒叫他汗颜不已,暗自唾骂自己小人之心。

    为了表示对刺史和幽州官僚们对自己的大力支持,高延宗主动提出来,把战后收益再让半成出来,弥补“地方”上因为遭受流寇过境造成的损失。厍狄伏连略做推辞,也代表幽州父老乡亲谢过了。双方相谈甚欢,彼此都刻意淡忘了城门处发生的冲突。

    “大王来之前,可曾见到陛下?陛下身体安泰否?”

    厍狄伏连解决掉战利品分配问题后,很快把话头转到了与朝廷动向相关方面。

    “我临来幽州之前,曾经蒙陛下亲自召见。当日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高延宗冲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回答:“陛下春秋正盛,龙体安泰,两月前,还添了皇长子!又听闻燕州杨都督生擒阿史那玷厥,龙颜大悦。每日就算批奏章批到通宵达旦,也高兴!”

    “陛下对大王圣眷正隆,着实令人羡慕啊!”厍狄伏连也冲晋阳方向拱了拱手,恭维不已。紧接着,他又神色黯然地追问了一句。“老夫德薄,已经许久未睹天颜,不知道陛下北狩途中,会不会路过幽州啊?”

    厍狄伏连不得圣心,尽人皆知,知道的人都明白,这个忠心耿耿的悍将这辈子或许只能呆在幽州养老了,可看见厍狄伏连希冀的眼神,高延宗实在不忍心伤害他,略做沉吟之后,道:

    “……算来,陛下行在将至雁门。陛下心系北疆子民,途中但凡有酋长朝拜,无有不召见的,幽州诸部混杂,是重中之重,陛下应该会来。”

    厍狄伏连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高延宗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可如今幽州大战将起,我们还是先把这战乱平了再说。”

    “唉,做臣子的不能为陛下分忧,实乃我辈之耻也!”厍狄伏连摇头,长叹:

    “不瞒大王,四日前,阿史那摄图的狼骑寇渔阳,转东攻我幽州,我率军与他一战,互有胜负,这才使他折返。

    “唉……我兵少将寡,州内大部兵马为镇北、平北二都督府轮番征调,实在是无力东进,只得联系平州高颎高刺史,互为犄角援应,才堪堪有一战的底气。大王来此便好办了!”

    “……陛下命我前来领幽州军时,并未谈及如何平乱,主持兵部事的唐尚书当时还有其他事情要忙,也并未照会诸枢密,做出什么安排”高延宗知道厍狄伏连期待朝廷能派遣大军迅速击退堵在家门口的突厥人,但以他看来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

    “不过刺史也不必担心,依本王看,阿史那摄图之所以能造出如此大的声势,不过是占了镇北、平北二都督各自为战的空子罢了,只怪幽州此时刚好就在那么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高延宗斩钉截铁道,“虽然幽州军所剩不多,但我既然奉天子之令,自然会倾尽所能保幽州百姓平安!”

    厍狄伏连连连颔首,道:“如此,我为大王坐镇,弹压宵小,大王只管杀敌便是,不必忧虑军姿靡费,只要挫一挫那阿史那摄图的锐气!我幽州上下,感激不尽!”

第二百八十五章袭营

    幽州并不是什么富庶地界,相反,中原农耕文明和塞外文明的交汇使得这里显得蛮荒,不过自朝廷迁徙人口人口开垦屯田之后,幽州已然比从前要繁华很多。

    自朝廷在突厥压力之下,有意识的迁徙塞外各族之后,幽州诸郡就热闹了起来。幽州百姓知道是非冷暖,因此他们以最高的礼节欢送自己的英雄。

    在刺史厍狄伏连的带领下,父老士绅列队迎出五里,得胜鼓敲得震天,踏歌之声动地,在一片快乐海洋当中,漂出整坛子整坛子的美酒,金灿灿淌着蜜汁的烤羊羔……

    百姓眼中的英雄,不是传说中有从龙之功,得遇高皇帝的勋臣、名将,而是眼前这些即将出征百战的壮士。什么策勋立传,什么勒石燕然,这距离老百姓们太远太远。大伙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这里是大伙的家。每一个燕地男儿都会自觉保卫它!

    幽州是大家伙儿的家,如果家都没有了,那这些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百姓还剩下了什么?财产、子女、妻子、丈夫、父母还有尊严,都会化为突厥人马蹄之下的一捧尘泥!

    在震天的鼓声中,刺史厍狄伏连第一个举起酒盏,双手捧过头顶,敬到高延宗马前。高声呼喝道:“愿大王率我幽州壮士,击破突厥!是酒,乃幽州父老为大王所贺,愿不嫌其薄,勉而饮之!”

    “愿大王不嫌其薄,勉而饮之!”二十几名身穿粗布麻衣的白须老汉齐声说到,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盏,一直捧过了头顶。刺史身后,**着上身的齐鲁壮汉们用力敲响牛皮大鼓,隆隆的鼓声响彻云霄。

    接过酒盏,高延宗在数万敌军面前都没变过颜色的脸慢慢地红了,这几日他脸红的次数比从前加起来都要多,“难不成我脸皮变薄了?不应该呀……”高延宗自己也纳罕。

    策马尾随其后的一众膘骑,看见都督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高延宗一口饮尽厍狄伏连敬的第一杯就,张张嘴,想说几句客套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又走到一位老人的面前,举起酒盏,回过头,先向背后的弟兄们示以敬意,然后一饮而尽。

    “……如无大王,幽州不知道该怎么办,让狼骑直突幽州城下,不仅百姓无存,可汗和朝廷的尊严也将扫地,此酒,乃为幽州父老之心意,愿大王不嫌其淡,且再饮之!”

    一个老人急切的捧起酒盏,双手高举过头顶,满脸都是真诚。

    按照边州的习俗,父老们更加习惯称呼皇帝为可汗。

    “若无厍狄刺史大力支持,若无众同袍齐心配合,若无父老乡亲鼎立相助。高某便是能耐再大,也凑不出这三千雄兵,父老们以子弟性命相托,高某安敢不尽心拼命!”

    高延宗接过酒,马上躬身,将酒盏举过眉心,然后一饮而尽便翻身上马。御赐的辽东大青马性情暴烈,打着唿哨在原地转着圈,碗口大的马蹄踏在地上,扬起阵阵尘烟。

    **着上身的壮汉们再次擂鼓,隆隆的鼓声敲得人心神激荡。

    鼓声里,厍狄伏连率着幽州文武并一众父老士绅,同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口倒过来,让残留的酒液在阳光下拖着尾迹一滴一滴落入泥土……

    高延宗打马转了两个圈,巡视着身后这些即将随他出征的幽州子弟兵,这些人仅有三百人是禁军精锐“铁鹞子”,其余则是郡兵和普通百姓壮勇带上兵器自愿加入的,他们很多人身上甚至没有一套完整的甲胄。没有齐全的装备,没有规整的训练,只有幽州边民的满腔悍勇和坚毅,支撑着他们做出追随着大军出征的决定,唯一让高延宗欣慰的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的骑手。

    “……儿郎们!”阳光之下,骑着大马披着重甲的高延宗宛若雄壮的魔神,数百铁塔一般的骑兵就跟在他的身后,步伐轻盈而坚定,让许多怀着不安情绪的子弟兵都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以坚定的眼神回望过去,面上带着红亮的晕色,燕地男儿不畏惧生死,沙场百战,死不旋踵!

    高延宗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又词穷了。如果自己跟陛下一样口才那么好的话,肯定可以忽悠的这一群人热血冲头,打破脑袋向前冲。腹稿他都打好了,可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说:

    “……这是我第三次独立领兵,严格来说,我跟其他将军们比实在缺了足够的历练,这次突厥大军压境,我自己也不知道把握有几何,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们安安稳稳地带回来。我无法保证更多,我只能保证一点,冲锋陷阵,我一定会在你们前面!”

    “……你们或许心里很不信任我,觉得我不过因为是皇室宗亲才得了都督之权……这是应当的,换成我我也不服!这小子不就是姓高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们心里如何看,我说句实话,老子一点都不在乎!你们可以心里揣测,可以骂我,鄙视我,但是——”高延宗的语气陡然凌厉起来,“你们要是敢违抗我的军令,老子定斩不饶!听明白没有!”

    “……”无人说话。

    “听明白没有!”高延宗声如雷鸣,震得耳膜嗡响。

    “……谨遵将令!!”

    没有鼓声,也没有歌,所有人闭上嘴巴,静静地用目光看着高延宗。高延宗沉默地扫视他们一眼,打马离开。大军拍成长龙跟随其后,不知什么时候,行伍之后响起了歌声,在歌声里,有人想起了战死的袍泽,热泪盈眶,更多的人则被浓烈的酒香烧得心潮彭湃。

    队列前面的高延宗朝后扫视过去,只见大军士气昂扬,心里也多了几分胜算,笑道:“还像个样子。”

    身后的几个校尉担忧道:“都督,这些人战力薄弱,靠他们去救渔阳,会不会……”

    高延宗毫不在意地扬起马鞭,道:“不必担心,打顺风仗,哪怕是乌合之众也能打,跟在狼后面他们就会是狼,跟在羊后面他们就会是羊。况且你们看看现在的我们……这不是军心可用吗?”

    “阿史那摄图几万狼骑围渔阳,却缺乏攻城经验,久攻不下,这会儿高宝宁和高颎都该做出反应了。

    “我要什么他们就会给什么,多打上几场,乌合之众也能变成精锐部队。

    “你们怕什么,难道我们铁鹞子战场上怕过谁不曾?”

    高延宗嘲讽地看了他们一眼,几个校尉都被激得脸红不已,纷纷梗着脖子道:“都督莫要瞧不起俺们,俺们披上甲,也能在万军丛中杀数个来回!突厥蛮子如何放在我们眼里?”

    “那便好。”

    昌平沦陷,数万突厥狼骑浩浩荡荡南下,潮白河以北,到处可以看见突厥寇掠的影子,给好不容易增长元气的齐国北疆造成不小的损失,高延宗自是激愤不已,但他不敢贸贸然出手。他出了幽州往南东,渡了两条河,绕了好几个弯,这才领着数百精锐摸到渔阳突厥大营的侧面。

    战马的嘶鸣声不时传来,营火闪烁,持矛的士兵来回穿梭,高延宗趴在一块巨石上,伸头盯着下面的突厥大营。昨日,他按例率兵巡视,没想到竟碰上突厥人的大营,可这又在意料之中,这甚至是迟早的事情。

    贪狼之欲如沟壑,永远难以填满。突厥人撕开了一道口子,正在加紧南下的规模,观察了几日,高延宗亲眼见到一车车的财帛粮草运到突厥的大营,看着下方那些散乱野蛮的突厥人,高延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种想法让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只有迎头痛击才能让一头狼知道侵犯他人的领地是一个错误,而不断的贿送只不过是向沸腾的热汤里倒上一盆凉水,除了放开狼群的胃口,别无他用。

    “他们有不少人。”奉命前往摸营的哨骑悄悄回来,此刻他们披头散发,穿着破烂皮袄,做成突厥人打扮。

    “哼,这一次只怕也不是普通的劫掠,而是深入南境。”

    “深入?范阳?”

    拿下幽州,狼骑直下,之后便无线可守,基本一马平川。

    主要兵力足够,无人掣肘,他们可以一路打到淮河边上!

    “只怕没那么简单。不管哪一种,他们在我渔阳集结,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高延宗往前伸了伸脖子,似乎在数如在草地盛开的蘑菇一般的营帐。

    “起码有一万骑兵!”哨骑说道。

    “……该有这么多,这面旗从来不会轻骑出入。”

    高延宗指着远处的黑色狼旗,狼头在营火下闪烁,如同恶魔一般。“一万……”高延宗扫视了一眼下面的营地,除了马鸣,营地再无声音。月光倾泻下来,偶有甲胄的寒光反射,他眼睛转了两下,说道:“或者我们可以突袭。”

    “我们?”校尉吃了一惊,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我们不过才几百人!”

    高延宗同样回望,身后是披甲执锐的一千士兵,月光惨淡,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

    “几百人已经够了,只要出其不意,说不定一击得手。”

    高延宗再次望向山下,等战马踏过、刀刃扫过,那里就会成为一片火海。

    “太冒险了,我们可以先回城。”校尉说道,“再召集多点兵马,或许还有希望。”

    “机会不会等我们。点齐三千人马还袭什么营?再调出几百人随时策应!”高延宗不耐烦地回应他。十分高壮的身躯挺了挺,气势更盛了几分,“……现在突厥还在梦里,夜色会保护我们,我们要在睡梦中将他们统统宰了!夜黑风高的,我们骤然突袭,他们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阵脚必乱,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兴奋的光芒在士兵们的眼中闪烁,高延宗拔出长刀,窄长的刃口闪着寒光:“随我杀。”北面扑来的山风之中,拔刀声响起一片,高延宗没有看见有人胆怯,只看到坚毅。

    朗月似刀,风里藏刃,一抹云遮住了月光,就是现在!高延宗朝山下奔去,几百士兵紧随其后。风掠过耳际,如夜之奏鸣,山下的营火开始是一个点,继而渐渐变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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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帝业介绍:
一个政界新星因为一场意外,重生成为那个北齐历史上著名废柴高纬,此时天下三分,朝廷**,外面还有一个北周虎视眈眈,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破?北齐帝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齐帝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齐帝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