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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决死一战(中)

    西堤,半日血战,如今已经是满地狼烟,一片尸山血海。

    陈军虽有万余民壮士卒,更有险寨遮护,但是修建尚未完成,防御本身就出了问题,在陆腾猝然发动的袭击之下也就毫无抵抗力可言了。

    萧摩诃得章昭达军令之后,自领一军镇守西堤,与渡口的孙互为犄角之势,在保护西堤、维护后路辎重运输的同时,早就在沿着大道两旁,设立了有平平延伸的寨栅,有壕沟的防御体系。

    萧摩诃并非只懂得横冲直撞的莽夫,所以章昭达才放心的将防备西堤的任务交给了他。

    但是随着大量运载辎重物资的牙船在西岸和北岸越集越多,地方也就越来越不够用,直到出了原来设有的防御设施之外。萧摩诃还未来得及做出调整,负责守备他们的陈军不得不向堤坝的横向两边延伸移动,兵力就自然松散了开来,此时新的防御体系还来不及再构筑,周、梁联军就已经以万余兵马,对着萧摩诃,发起了猛烈的冲击!

    萧摩诃所部,不得不只能依托地形而战,由于兵力较为薄弱松散,一时间之内对周、梁军队造成的杀伤力极其有限。连营的几个营寨已经宣告失守,万一周、梁军队攻击,谁都不知道可能从哪个方向到来,之后一边继续后撤,一边接着收缩兵力。

    敌军发起进攻必然不是盲目的,陆腾性格刚猛但谨慎,攻击陈军之前也必然做好了详细的部署,在萧摩诃面前所呈现出来的态势三路兵马从不同的方向缓缓收缩包围圈,整个西堤已经是陆腾掌上之物!

    如果仅仅只需要考虑敌我梁军态势,以萧摩诃之勇,未必不敢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然而事实不是如此。西堤除了有数千陈军之外,还有上万民夫,西堤是一个大工程,营寨要修建完毕,少不得民夫百姓的投入。陈军一个照面溃败之后,民夫那边就已经大乱,无数人被周、梁军队驱逐着,直往这边扑过来。

    一片海潮将陈军的视野淹没了……

    各种各样的辎重车马,还有近万的民夫,推推搡搡,人挤人,人踩人。他们此时已经没有了半分秩序可言,只晓得敌军的刀兵就在身后,不管不顾地朝萧摩诃最后的营盘冲去。

    大乱之中,陈军就算想调度援应,驱逐民夫,都变得极其为难!人声嘈杂,号令不通,将令只能依靠亲卫奔走传达,营盘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萧摩诃只得分出一点兵力去收拢民夫,一方面将阵线向前压,正面直对敌军的兵锋所向。假如有机会的话,他也未必不能砸锅烧寨,背水一战!

    周、梁联军并没有出现萧摩诃希望看到的杂乱,相反,他们表现出了极其严密的秩序,在乱战之中依旧可以保持攻击次序而不紊乱。骑兵后撤,防备后路,重甲刀斧手、刀盾手披坚执锐、前仆后继,不管伤亡,不管队形,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冲进陈军的防御当中,毁灭西堤连营!

    如此疯狂的冲击,让陈军本来稳健的射杀、抵抗,被硬生生摧垮了!在他们面前,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末日的景象,在寨门之下,插满了羽箭,堆满了死尸,民夫、敌军、我军的人马尸首,最高的地方竟然堆叠起有半人多高,死人死马流出的鲜血,将大地染得通红,汇聚成一道道暗红的溪流……

    万余悍不畏死的军士同时冲锋,其可怕,眼前的这副景象就是最直观的体现!

    无数民夫百姓的尸骨,铺成了一条直通陈军最后防线的道路。后续不断涌来的甲士,直接无视掉陈军发射的弓箭,冲入了大队惶恐的民夫当中,到处丢着引火物件,到处乱砍乱杀。

    民夫们本来就是忐忑不安的勉强呆在陈军前线薄弱的阵列之后。当敌军甲士突入,人马都是一身血红的杀进来,肆意斩杀,断肢残臂满地,民夫立时崩溃了,在战场上呼号着无目地的乱跑。

    乱跑的民夫,冲动了还在坚持的陈军阵列。有一部分陈军也丢下手中兵刃四下逃窜。好些调整床弩的射士,这个时候也都调头朝东边奔逃,江岸边上,已经成为了修罗场,周军两侧援应的骑兵队伍窥见陈军营盘崩溃,接着陆腾就传来了命令,“将这些人聚拢,驱逐到陈军中军那里去!”

    千余骑兵、甲士分成了两路,一路对着溃军穷追猛打过去,一路则朝着东北方向迂回包抄过去,将这万余溃军、民壮驱逐到周军中军方面去,这个过程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惨死在了马蹄之下!

    为北伐而调集的物资、民夫,有几乎一半葬送在了这里!烟雾弥漫当中,萧摩诃站在高处,脸色已经木然了,这一处还未失守,不过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了,他身边剩下不过数百士卒,还跟随着他拼死抵挡。敌军军马就在身下不远处纵横驰奔,这些人左右冲杀,没有章法,只顾破坏、毁灭,只顾制造更大的混乱,焚毁更多的军资!没有几个人理会这边。

    西堤营寨尽毁,此地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的意义,西堤连营存在的意义就是决堤,如今一切设施都被破坏殆尽,就算陈军尚存,又能怎么样呢?

    萧摩诃就一直呆呆的在上面,仿佛雕塑,眼看着这股狂乱的潮流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摧毁,眼看着几座浮桥燃烧的燃烧,倒下的倒下……

    战场之上哀鸿遍野,血沃疆场,他终究没有支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此战,是萧某人平生大辱!萧摩诃仰面长叹,这个万军丛中厮杀都不会眨眼的好汉如今眼底居然泛起了几丝泪光:“西堤失陷,某之罪也,某得大将军信重,如今惨败至此,焉有面目回去见大将军?”说完就要拔刀自刎,被亲卫们连忙拦下。

    “将军不可,留着有用之身,将来才好将功赎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说歹说,这才将萧摩诃萌生的死志给劝下。萧摩诃犹自忧心不已,“西堤失陷,陆腾必然调头去袭中军大营,中军兵马多半调派出去,大将军又有重病在身……”他越想越心惊,来回踱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陈军中军,望楼之上,章昭达也接到了西堤失陷的消息,气氛顿时仿佛凝固了一般。章昭达一步步踏过来,那股巨大的威压几乎要使传令的哨骑战立不稳,章昭达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夫已经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方才坐回了原地,重重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那一只空洞的眼眶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直叫人从心底恐惧。

    “陆腾,你要寻死,老夫就成全你!咳咳咳咳咳……”

    章昭达气急攻心,剧烈的咳嗽,面色涨红,拍案而起。

    “传命!命樊毅回拢大军,程文季率万余兵将直扑西线,孙侧援,剿灭陆腾!不斩此獠,誓不罢休!”

    高琳、萧琮直面樊毅的兵威,尽管在人数上面占据了优势,可到底是敌不过,久战之下大军的建制开始被撕开,大军有崩溃之势。就在他们心生绝望之际,樊毅忽然退兵,收拢所有兵马回援中军,接着,陈国中军大营之中就传来了聚将的号鼓之声,萧琮脸色骇然:“陈国要干什么?”

    高琳抚着花白的胡须,道:“估计是大将军得手了,陈国要聚集兵马,去寻大将军决一死战。”

    “那我们要去支援……”

    高琳摇摇头,“不必,此战我们家底几乎倒空,江陵虚弱……这个时候章昭达也应该反应过来了,难保他不会打江陵,我们这点兵力帮不上忙,我们还是回撤城中,静观其变。”

    ……………………

    一场大战刚刚停歇,陆腾身后一名将领忍不住低声进言:“大将军,西堤已破,是不是让儿郎们歇歇?强攻一日,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我们家当就这么多。天色也晚了,明日再攻就是,”

    陆腾回头冷冷的看着他:“这数万儿郎,锐气会使尽么?”

    他语调冰冷,周围一众将领竟然不敢答话。

    陆腾冷哼一声就扭过了头去,容色如铁,声调铿锵:

    “现在我们几乎已经山穷水尽,江陵一隅,军资将尽。我们凭什么战胜敌人,凭借的就是这一往无前的锐气!不趁着这锐气正是方张之势,摧垮章独眼这鼠辈,难道等着陈国大军合围过来么?

    “只要我们在正面击败章昭达,陈国北伐之军,就将全军丧胆!梁国……江陵,才会有一线生机!”

    他举手猛的指向东面:

    “我们兵威正盛,就是要在这个势头保持住的情况下,将章昭达彻底击败!”

第二百五十七章决死一战(完)

    西堤一战猝不及防,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接着,陆腾这只垂死的猛虎,将狰狞的目光对准了章昭达中军所在,无数乌云裹挟着铁流涌了上来。

    风突然大了起来,日光渐黯,丝丝缕缕的云气自东边升起,无数团乌云从天边翻滚而来,在远处堆积。

    营地当中,战马嘶鸣声音突然变大,惊惶不安的跳动。

    战士们四下奔走,在马厩张开油布,钉牢帐幕。

    点派哨探巡视的号令声不断传出来,哨骑快马来回在营地之内跑动,左营、右营最先集合,紧接着,中军之内的其他营地也响起了号角声,大批大批的军士披甲迅速集结,掌管兵库的将官命人将一捆一捆的羽箭下发,箭尾的红翎鲜红刺眼,谁都看得出来,一场风暴将席卷这片山川!

    大雨将至,正是陆腾摸营征杀的好机会,也是章昭达杀死陆腾的一个好机会!

    乌云之下,一道道闪电露出了狰狞的光芒,撕裂天地,威严赫赫。

    狂风刮过旷野,只是发出凄厉的呼啸声音。两股铁流在旷野之上汇聚成庞然大物,不断的积蓄堆垒气势,静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天雷炸响的一刻。

    陆腾立马与万军之中,瞥了一眼面前无边无际的陈军,随手扬起了马鞭:

    “章昭达昏头了,竟敢在此地拉开阵势与某野战,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军之手,他必败矣!”

    簇拥着他的亲卫们纵声欢呼,接着这股欢呼声就传播开来,在全军扩散,刚刚打了几大胜仗,每一人都将自己的心气提到了顶峰,此刻陆腾在他们的眼中就是神明!一切挡在他面前的敌手,都将被扫平!

    与陈军而言,这种体验自然不会太过美妙。乌云之下,拉开野战架势的周梁联军就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朝着他们咆哮,每一个腔调、每一声欢呼都仿佛宣告着己方大军的败亡。

    樊毅、程文季各自勒住了战马,哨骑一队队派出去,不断传达着攻击次序、防守等各种细节,陈军阵列迅速稳住,前排军士竖起大盾,长枪斜斜前指,荆棘一般密集。

    章昭达站在最前方的营盘之上,望楼之下,所以军士都已经肃然无声,各安其位,帅旗在风中舞动,猎猎作响。所有卸甲的军士披上甲,枕戈待旦,巡营的军官也已经出动,四下巡视,提醒每名士卒提高警惕,鼓声、呼喝的号令声、沉闷的雷声交杂在一起,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章昭达眼底闪过一抹坚毅,下令:“按原定的策略执行。”亲卫领着将令,转身飞快地跑。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场大战本就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赢的人才有资格站着。

    这大概就是江陵,最后一场狂风暴雨了吧?

    联军吹起了号角,然后,阵前的骑兵抬起了手中的长槊,“杀!!”洪流势不可挡,从山坡滚下。

    樊毅面色不改,下令:“山阵,前推。”数千步卒整齐将大盾抬起,长枪前指,整齐划一地台步,中军之前一下子空出了好大一片土地,两侧的骑兵队伍立刻补上,盾牌砸在地上,俯下身子,长枪从盾牌的缝隙贯出,“顶住!”

    声潮如雷,马蹄跺在地面上,碎石被震起。轰然之间,直冲过来的铁骑贯入人潮,数不清的人被撞得飞起来,刀枪的挥舞之间,掀起了血浪。

    战马暴躁的喷出两道气息,撞开两个人,随即被长枪贯穿了胸腔、马腹,狰狞着面孔的陈军士卒起身大喝,将长枪抬起,战马和马背之上的人被掀翻在地上……

    陈军中军大营的望楼之上,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两股钢铁的洪流对撞,刀兵充斥天地间每一个角落,仿佛能席卷一切,淹没一切。

    在大规模战役之中,散兵游勇根本就没有用,转瞬之间就消失在这凶猛的洪流当中。

    联军的弓手冲上前,和陈军射士几乎照面对射。

    陈军射士有的在那里咬牙发箭,有的就干脆弃了弓箭,也填入了对冲的洪流之中。

    两军的将旗,包括陆腾的帅旗,都在这股狂潮之中,东倒西歪,旗面上已经战痕累累,溅满了血,布满了焦黑的痕迹……陈军和联军拼尽全力,在每一个角落忘我厮杀。

    靠近陈军营寨的地方,几处望楼已经烧了起来,冲天的火光当中,凄惨的呼喝声中,楼上的人依旧在嘶声力竭的传递情报,摇旗呐喊。这旗号就一个意思。“冲锋,冲锋!”

    陈军压抑了太久,如今所有的布置,所有的愤怒都爆发了出来,章昭达那布满老茧的手几乎捏进了望楼的栏杆当中,此刻望楼之上,只有他一人,可以被调配出去的将领全都被调配了出去。

    如此死战,如此大量的生命在顷刻之前消失,章昭达兀自表现出了一个大将该有的沉稳和指挥水平,这才是战场,这才是南北乱世,最盛大、最为荣耀的存在!

    哪怕是病体未愈,他的双腿依旧死死的钉在望楼之上,他是南朝的统帅,是身负南朝收复旧土之望的名将,此战,他一定要赢,一定!

    陆腾已经是强弩之末,章昭达深知陆腾为人,也从一开始就做出了决一死战的准备,既然陆腾不愿意就那么就范,那就……轰轰烈烈地战一场!

    程文季看着眼前厮杀成一团的洪流,下了马,千余战卒跟在他身后,身披厚甲,重盾在背,手持利斧、阔刀,慢慢加快了节奏。

    陆腾的大军建制已经被南朝铁骑几轮撕的残缺不堪,就如同披着铠甲的少女,衣衫被剥去,暴露了虚弱的本质,他们已是各自为战的局面,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陆腾正在血海之中摔跤打滚,杀得浑身是伤,左手小臂已经完全被钝器敲折,软软的垂下。他扔下重盾,右手单手持刀,带着亲卫数轮厮杀,犹自酣战不已。

    一个陈军抬枪扫向他的左腿,被陆腾挡开,长刀横劈过去,刀刃透甲,切开了陈卒的胸腔。耳边破风声传来,陆腾打了一滚,避开了砍来的重斧头,然后被一柄刀劈中右腿,瞬时间,甲叶破碎翻卷,大腿上一道长而且的深的伤口,汩汩向外淌血,亲卫们疯狂从四周的战团涌入。

    陆腾就单手挥动一柄长刀,一瘸一拐的,在方寸之地辗转厮杀,在他身边,已经横七竖八地淌下了十几个陈军士卒的尸首。

    气力快速的从韩遵身上流失,从他眼前望过去,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以刀杵地,好似拉风箱一般大口呼吸,喘气如牛。

    到处都是愤怒的咆哮和哀嚎惨叫,到处都是剧烈的碰撞,大战的结局究竟会走向何方,他已经看不明白了。他只明白一件事情,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第一滴冰雨从天空落下,顷刻大雨滂沱,浇不灭他们内心燎燎燃烧的破坏**,厮杀仍在继续,胜负已经分出。

    “那么陆腾你还在坚持些什么呢?还在挣扎些什么呢?”

    万军丛中,章昭达的目光始终钉在陆腾的那面残破的帅旗之上,它残破不堪,无数洪流裹挟着它,摇摇欲坠,可它还没有倒下。

    他自几年前战败之后,他一直在思考下一次与陆腾交战会是什么情况,会有那些结局,所思考的都是如何去赢,没有想过会输。

    他绝不会输。

    就算陆腾拼死一搏、鱼死网破又怎么样?

    陆腾……,你老了!

    陆腾扫开一个扑来的敌军,前方阵中,乱军被一股洪流撞开,联军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模糊中一个高壮的人影朝着他冲来,跑动的时候浑身铁片上下碰撞,哐当作响……

    陆腾捏紧了长刀,猛的一拧身,一下闪开他刺过来的一杆长矛,夹在右肋之下,然后挥刀朝那甲士的脖颈砍去,被一掌攥住,于是他抬起膝盖猛力顶在他的胸口。

    这用尽全力的一顶使得那甲士踉跄后退,陆腾也支撑不住,摔落在地,立刻一个驴打滚爬起来,跑动起来,屈膝抵在那辽人甲士胸口,将他砸昏过去,劈开在他的头盔之上,然后一刀捅入他的胸腔!

    甲士惨叫一声,抓住长刀死不撒手。陆腾则用力拔刀,使劲拧动着刀柄,长刀如同绞肉机,将五脏六腑都给搅碎了,温热的鲜血顿时溅在陆腾脸上。

    陆腾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摇摇晃晃的站起,背后就是一柄长剑在他胸腹之间刺了进来,陆腾气力已经用尽,陆腾仿佛被牛撞了一般,双腿点地,一路擦着向后倒退,他的背刚才那一撞撞飞了,右手掐住那陈国甲士的脖子,狠狠一头撞在他的头盔上……踉踉跄跄地朝后倒去,捂着腹部,那里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

    周围的甲士一拥而上……

    陈军大营前的那处望楼也被烧透,在火焰中轰然坍塌。火焰舔舐着火星子,逆着冷雨升腾而起。

    程文季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雨,提着陆腾的尸首,疾声大呼:“陆腾已死,降者不杀!陆腾已死,降者不杀!”

第二百五十八章尾声(一)

    江陵城外枯骨遍地,丰州一线血漫黄沙,樊子盖等将驻守的丰州一线,直面着辛威、宇文述的兵锋,丰州、勋县、武当……变成了两军的绞肉场,厮杀不绝。

    辛威、宇文述背负着大冢宰宇文护下的死令,必须将直达襄阳的道路打通,把齐国伸来的爪子剁掉!

    襄阳一失,周国对于齐国天然优越的地理战略位置就会折损一半!周国据地利之便,东可攻洛阳、晋阳,北可取平阳,退可守河东、关中,几立于不败之地。

    而襄阳一失,北周东南门户豁然洞开,一旦齐人经营得当,全面进攻周国,从襄阳北上直攻关中,就会使周国收尾不能相顾,更重要的……巴蜀!周国粮仓之所在,就直接暴露在兵锋之下,此战若真的失败,周国就几乎塌了小半!

    辛威督阵,宇文述率主力日夜不停攻击,妄图撕开齐人的防线,齐军自上而下,减员近三成之多,伤亡异常惨重,求援的军报雪片一样飞往高长恭哪里,高长恭斟酌之后,做出了决议:“……西线伤亡过千,败迹已现,我们不能在这里等着了。”

    “那襄阳……?”有将官面露为难之色。高长恭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说道:“辛威宇文述,皆非等闲之辈,至于襄阳……某也不差这点军功,王琳要来了,我总得给他留点汤喝……就这样吧……

    “留下武瑞、武吉两营兵马,大军撤回邓县、南阳,命尉相愿收拢兵力,就近抽调兵马直下丰州……我军所部,挑选出三千骁锐立即奔往丰州!”

    高长恭骁锐善战名传天下,这宇文述也并非弱手,乃北周上柱国将军宇文盛之子,熟悉弓马,周密严谨,如今名声不显,但于青史之中也是声名赫赫,灭南陈、灭吐谷浑、剿灭杨玄感叛乱,皆立下赫赫战功,其子宇文化及,更是搅弄一时风云的人物。

    汾州之战,宇文盛接连被高长恭、高延宗兄弟击破,还朝之后羞愧请辞,这次有机会替父亲一雪前耻,他心中也憋着一股劲头,要将他彻底打败!

    血色开始弥漫。

    “结阵,结阵,刀盾手上前,长枪兵跟在刀盾手身后。四排横阵,骑兵,往后两侧分开!”

    “……结阵,把阵结严,一丝风也不能露,给我顶住!”

    齐军做为防守方,无论兵力还是后援都要比周军矮上一截,樊子盖执掌有两个重甲营。此刻,他将自己麾下所有力量全都压了上去,对面的弓驽兵密密麻麻地扎住了阵脚。

    “嗖嗖嗖!”重甲营刚刚稳住阵脚,羽箭便如飞蝗而来,雨点一般敲击在盾牌上。三轮箭雨之后,对面的骑兵大阵动了,数千战马的马蹄踏在地面上,隆隆而鸣。

    “重甲营前三十步,无论是敌是友,凡是进入者,格杀勿论!”

    齐军将官的面色变都未变一下,这些河北汉子经历了大小十数次血战,早已将生死看淡。战场之上,容不得优柔寡断,他狠狠挥了一下钢刀,大声喝令:

    “重甲营前三十步,凡是进入者,格杀勿论!”

    “弓弩手,挽弓,前方五十步,预备放!”羽箭攒射,在前阵前方不远的地方插上了一排羽箭,这是标准,下一刻,弓弩手继续从箭囊抽出弓箭,将弓拉满。

    转瞬间,重甲营的方阵前,就空出了一大片区域。

    羽箭将这片土地一分为二,越过者死。而紧追而至的周军骑兵,则隆响着,一头撞进了弓弩手的射程范围,“……控!发!”

    五百名弓箭手的一次齐射,足以在四十步远的位置上,射出一条十丈长,半丈宽的死亡禁地。任何踏入这个陷阱中的人,无论武艺高低,都必将被乱箭攒身,死得惨不堪言。

    羽箭腾空而起的刹那,重甲营方阵之中也厉声大喝,“举盾!把枪端平!”

    四排重甲方阵整齐划一的喝了一声,将大盾挡在身前,所有人都低伏着身体,身子前倾,长枪压在盾上,仿佛从中长出了无数荆棘,令人望而生畏。

    “保持队形,后排加速补位。

    “受伤者自己向前快跑,尽量靠向两边,找机会自行脱离!”

    “保持队形!……”

    队伍中的老卒带着新兵,将命令不停地重复。

    在羽箭攒射之下,周军骑兵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而他们的马蹄仍未停歇。他们还有机会,越过了齐军弓箭的密集覆盖范围之内,就可以任由他们宰杀!

    他们就不信,对方经历了连场败仗之后,还能像传闻中的那样,悍不畏死!

    尽管他们已经越过了自己弓箭的覆盖范围,可弓箭手们已然没有放弃射击,为了避免射伤自己人,密集的弓弩队列往两边分散开,集体射击也变成了自由发挥,只要可以杀伤敌军就是胜利,不停地朝骑枪方阵倾泻雕翎。

    半空中,落下来的流矢乱如飞蝗,无穷无尽,一刻不停。一匹战马跑着跑着,忽然悲鸣一声,轰然而倒。随即,又是一匹,两匹,三匹……每一瞬都有几个骑兵被射中,轰然倒下。

    终于,骑枪方阵从箭雨中冲出,与拦路者迎面相撞!枪折、盾碎、人飞、马倒,整具的尸体与破碎的残肢上下翻滚,拦路的重甲步卒枪阵四分五裂!

    数匹失去主人的坐骑,在破碎的步卒方阵中左冲右突。

    前面两排已经崩溃,后面长枪兵整齐划一的上前,人潮堆在一起,长枪如林,朝着被拖慢速度的骑兵撺刺而去。

    双方都在这毫无花巧的正面碰撞中,砸了个粉身碎骨,人与战马身上,俱是鲜血淋漓。

    “你们看这樊子盖如何?”中军,高长恭眼洞出射出两道颇感兴趣的光芒,指了指乱而有序的前军重甲营。

    “樊子盖屡建战功,是一个可造之才。”杨素襄阳战了之后,随即也被抽调到丰州一线,此时面对着高长恭的问询,他这般回答到。眼睛瞥了一眼远处乱战,心里暗暗估计若是他来冲击樊子盖的大阵,能有几成胜算。

    “是啊,他今日算是叫我颇开眼界,以寥寥之众,敌数千之军,乱而不散,败而不溃,骑兵冲击之下他还能组织起战力有效杀敌,确实有一手……”高长恭点点头,道:“宇文述搞出那么大的阵势,本想一鼓作气打垮我,某要让他失望了。”

    接着他说:“……樊子盖胆气可嘉,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处道你去帮他一把。”

    “遵命!”

    “保持队形,继续杀贼!”

    樊子盖将一个袭来的骑兵连人带马砸翻在地,提着重斧和大盾,挺直腰杆左右看了看,大声呼喝。先前跟敌军相撞的刹那,他左侧的亲兵重伤身死,右侧的亲兵肩膀上被捅出了个窟窿,此刻趴在地上上奄奄一息。然而,他本人却在亲兵们的全力保护之下,毫发无伤。

    左右冲杀,悍勇无敌,凡是遇到挡路者,皆一斧砍翻在地,“杀敌!”、“杀!”、“杀!”已经完全被战场狂热所笼罩的弟兄们,扯开嗓子大声重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边的袍泽,已经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一般来说在双方实力对等的情况之下,损失三成必然崩溃,何况现如今差距悬殊。

    不过……像今日这种酣畅淋漓的作战,即便兄弟们倒下去一大半儿,剩下的人,依旧会奋不顾身、死不旋踵!

    “杀杀杀!”他们高声大叫着,刺翻沿途遇到的所有敌人。他们一个个都变得勇冠三军。这一刻,高大的骑兵已经不再被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是彪悍豪迈的河北男儿,是大齐最精锐的禁军!他们高举着手中的兵刃,向着周军冲去,教他们明白,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孬种!

    待到最前线完全崩溃,樊子盖迅速派将官收拢溃兵,“重新组织队列,分批次往后撤退!”

    乱军之中,人嘶马叫,无数人左右奔逃,要将崩溃的秩序给再次建立起来,实在殊为不易。底下很多将官又在乱战之中战死,樊子盖必须辗转好几处地方才能成行。

    少不了明枪暗箭,樊子盖将几个袭来的骑兵砍翻在地之后,已经有些气力不支了,这个时候,一杆长槊朝他的头部扫来!

    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樊子盖张目等死之际,又一杆马槊扫来,荡开了袭来的长槊,在他的视野之中,一个身量高大的将军飞驰而来。锐利的槊锋借助巨大的惯性,像撕纸一样撕开了偷袭之人的胸甲。白蜡杆削制的槊杆被来自的槊锋处反冲力挤压,瞬间弯成了一张巨弓。紧跟着,对手的尸体被高高地挑起,“巨弓”迅速弹开,将尸体像捶丸一样射向逃命者的头顶。

    几名追来的周军骑兵被当场砸倒,还有几名被砸得踉踉跄跄。没等倒地者爬起来重新迈开双腿,齐军的骑兵们已经从背后追上。数杆骑枪呼啸而过,将这几个倒霉的家伙,接二连三地挑起来,甩出去,变成一具具尸骸!

    “某乃大将军麾下云麾将军杨素,奉大将军之令,先来襄助樊将军!”他骑在战马上,居高临下说道,还没等樊子盖说什么,这个高傲的家伙快马加鞭朝着敌军冲去。

    中军,帅旗向前倾倒,黑压压的人潮冲着这边涌来……

    战争的天平开始倾斜。

第一百五十九章尾声(二)

    星夜如雨,料峭的春风吹过城头,呜呜呜地响……

    倾颓的城墙下,篝火正在燃烧,战马的嘶叫声,靠坐在墙根下的人的呼吸,暂时还能叫人相信眼前便是人间。

    士兵们满身疲惫地围坐在一起,篝火中央架起了头盔,用铁链吊着,里面略略用水洗干净,便可以用来做饭了,好几个头盔都是裂的,夹缝中带着未洗净的血迹,熬煮的稀粥之中也带着一股子血腥气,不过此时也没人在乎了,一俟米粒开花,便迫不及待的抢食起来。

    营地一侧躺着许许多多的袍泽,一些人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剩下的三三两两的蜷缩在一起。

    高琳踏过营地的时候,那些士兵都用一种麻木的目光望着他,高琳知道,那是绝望。

    开始有人窃窃低语,“刚才我看见大将军了,南人砍了他的脑袋挂在营寨的门上,错不了……”

    “真是大将军?大将军打了一辈子仗,死则死矣,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羞辱大将军?”

    有人愤懑地以拳锤地,他受了伤,身体虚弱,拳头砸下去软绵绵的,并无一丝气势。

    有人面无表情地哼哼两声,“成王败寇……”

    “大将军守城多时,江陵牢不可破,硬生生将陈国十万大军挡住,不仅将西堤毁掉了,还白白教陈国错失了北上良机,让齐国捡了便宜,南人焉能不怒?”

    “……攻西堤的时候,我们两万多大军,回来的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一个周军士兵眼眶红了,“两万士卒啊,多少冤魂!?”

    “现在那些人正在城下,日日夜夜地劝降,说是再不投降,明日大军一发,便行屠城之事。”

    “大家伙有多少人的父母妻儿都在江陵的?”

    “你想投降?”

    “我无儿无女,也没有成家,投不投降无所谓,但我不想投降,索性都打到这一步了,何不跟南人拼到底?”

    “……”

    这话并没有让周围人应同,气氛有些压抑。梁国士卒尽皆安家江陵,即便是周国士卒,戍守江陵多年,也已经有不少在江陵娶了妻生了子,陆腾在时,他们有希望可以击败陈国,因此英勇血战,奋不顾身。而如今陆腾已死,江陵只剩下数千老弱病残可堪一战,断无获胜希望。在陈国的威胁之下,所有人都开始犹豫了。

    “若是投降……只怕是皇帝不肯……”

    “陈霸先夺了萧氏的江山,皇帝安肯就这般投降于逆贼?”

    “皇帝是仁德之君,总不会眼睁睁等着坐视我江陵十数万的百姓遭受屠戮吧?”

    “这也难说……”

    “就算我们不投降,到时只怕也会有人开门献城的。”

    “我怎么听说,王丞相从章山郡、石城郡又调来了一些兵马?”

    “怎么可能,再说了,就章山和石城,能有多少兵马?远水可解不得近渴。”

    “我没骗你,我一个旧识是看北门的,他跟我讲,从前日起,就陆陆续续有一批人彪马壮的兵马入城,算起来得有好几千了……”

    一周军将官瞠目结舌,“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他没有听见过半点风声,因此骇然。

    周围梁军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过来,好似在说:“从前陆腾还活着,对江陵事事过问、指手画脚也就算了,如今陆腾兵败被杀,周军也自然是跟着话语全无,能有什么参政的资格?”

    那问话的周军将官瞬时反应过来,面色黯淡地垂下了头。今时不同往日啊,大将军已经不在了,还有人能带着他们这些人度过这一关吗?

    高琳在营帐之后站了许久,士兵们的讨论尽收他耳中。陆腾战死,军心动摇,江陵即将失守,这样的局面他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不过……不过王操何时从其他地方拉来了兵马?梁国上下如今还有堪战的兵马尚存吗?!如果有,为何他却毫不知情?

    他面色变了变,单人只马朝着皇城跑去,去寻萧岿和王操,去找这些人要一个解释!

    江陵皇宫比不得南朝,更比不得北朝,与其说是皇宫,不如说是一座规模稍大一些的王府。高琳气势汹汹上门问责,恰好遇见西梁太子萧琮,萧琮见到他,略略朝他行了一礼:“高老将军可安好?”

    高琳受传闻所激,脾气亦是呛人,全然不顾昔日前日战场之上的过命交情,指着萧琮破口大骂:“黄口庶子,吾等周国将士为保卫大梁,以性命相付,安敢瞒我至此!现在看来,大将军战死沙场,与你萧氏父子不无关系!”

    萧琮本为跟他客套,谁知竟被一顿呛舌,高琳年高望重,一时间居然作声不得,涨红着一张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落在高琳眼里,恰恰便是萧琮羞愧难当的表现。

    萧琮急道:“孤不知高老将军在说些什么,陆大将军战死阵中,孤心中亦是悲痛,怎么在老将军口中,竟是我父子二人一同谋划害死了他?”

    高琳冷笑道:“老夫懒得跟你多费唇舌,萧岿呢,老夫要见他!”说着,推开了前面挡路的内侍,直闯进萧岿静修的佛堂。由于萧岿特意安排,这一路之上无人敢拦他,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梁国萧氏一族好修佛事,萧岿更是于佛教经典极有研究,内侍传报,说萧岿刚刚沐浴更衣,正在佛堂内念经。他散披着头发,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直面着白玉无瑕的古佛,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透着空灵与悲悯,香火升起袅袅青烟,即将燃尽……高琳推开了大门,气势汹汹,按刀而立。

    “将军此来,所谓何事?”萧岿连回头看一眼也懒得,缓缓吸了一口气,问道。

    “何事?老夫倒是想问问陛下您,梁国援军何来?”

    “江陵不保,朕遣章山、石城兵马勤王,有何不妥吗?”

    “哈哈哈哈……”高琳怒极反笑,“陛下何故欺我,江陵上下能有多少兵马,老夫岂能不知?你们……分明即使背弃了我等,暗自降齐!”

    “……”萧岿手中的木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老将军须知,天下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过于执着,会把路给走死,老将军何不退一步,给朕……也给将军你自己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高琳怒而拔刀,厉声大喝道:“我们打到现在,没有认输过,陆大将军战死,我周国近万士卒战死!你降了齐,然后告诉老夫你可以给老夫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你把老夫当成什么了?你莫非以为……老夫与你一般,愿意做个寄人篱下、摇尾乞怜的三姓家奴吗?”

    “放肆!”佛堂周围,密密麻麻的甲士涌了上来,将萧岿护在中央。

    萧岿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肩上沾着的浮尘,悲叹道:“将军说得对,我萧氏一族,自侯景乱起,江山便亡了……我与我父,为了大梁还能存续下去,苟延残喘,低伏做小,确实……跟狗没什么区别……”

    “阿爷!”萧琮提起兵刃从外闯进来,望见正与高琳对峙的父亲,焦急大喊。

    “……我不指望大梁还能有昔日之荣光,我只希望这个国号还能存续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也很好,”萧岿看都不看儿子一眼,“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青灯古佛度过一生,可我姓萧,我父亲将家业传给了我,我不能让大梁在我手里亡了国,其中情由,还请将军谅解……”

    这一刻,他身上浓郁的书生气息完全变了,不亚于史书中那些盖世英豪。

    这一刻,萧岿比之前所有时候,更像是一国帝王!

    高琳须发皆张,挥舞着刀朝萧岿斩去,佛堂之内站着的甲士一拥而上……

    萧琮站在外面,只听见老将军愤怒的咆哮,血迹四处飙飞,而他的父亲始终面无表情,等到纷乱平息,甲士退去,满地尸首狼藉,他方才朝自己的儿子招了招手。

    “阿爷……”萧琮居然嗫嚅着不敢上前。

    萧岿一把按住他的后脑,额头抵在他脑袋上。

    “阿爷,你真的降齐了?”

    萧岿痛苦的闭上眼,手掌抚在他颊上:“为了大梁的存续,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儿……你明白吗?”

    他把他推开,后退几步,道:“等此战结束,你便去晋阳,你是萧氏子孙,这是你的责任所在!”

第一百六十章尾声(三)

    冬日结束前的最后一场严寒即将过去,陈国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晨曦的第一抹微光升起的时候,陈军前营之处传来了千军万马崩腾的声音。今日,推平此城!

    章昭达立于中军,眼前的江陵城只剩下了一堆残砖烂瓦,弹指可灭。他要亲眼见证江陵被夷为平地!

    数万大军海潮一般涌来,弓弩、投石齐发,但令陈国意外的是,江陵并没有负隅顽抗,而是在这种时候打开了城门,城门四开,彻底暴露在整个陈军的视野之中。

    “怎么回事?”程文季挤开挡住视线的几个士卒,亲自上前观察。

    士兵们指着洞开的城池,道:“将军,他们打开了城门。”

    语气中惊疑不定。实在是前次陆腾洞开城门的那背水一战给陈军上下的印象太深刻了,陈军数万大军攻城,江陵不仅不守城,反而大开城门,他们想要干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投降?

    可若是投降,为什么他们并没有在城门看到任何代表梁国君臣献降之人?难道是在唱空城计?

    程文季也是浑然不解,接着下令前营步兵围上去,抢下城门再说。

    前营兵马得令,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着,数不清的甲士涌入到城门口停下,风如虎吼,扯着旗子,几个什长小心环视左右,推开了半掩着的城门。

    幢幢狰狞的身影就在门后伫立着,沿着长街铺排开来,一望无际……

    “有敌军!”、“后退!”

    陈军乌压压地后撤,端起了弓弩。而城门内,黑甲红绦的甲士整齐划一地提起了陌刀,长刀斜斜向上,前指而去,“进攻!”……

    中军,章昭达扬起了马鞭指着城门口,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奉命而来而来的哨骑苍白着脸,颤声道:“城内有埋伏……”

    章昭达微微讶异,却没有多想,只是下令:“命程文季半个时辰之内扫清城内障碍,大军入城!”

    哨骑低着头不敢接话。

    章昭达这才扭头看过来,厉声喝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皇城内,王琳在棋盘之上又落下了一子,“我赢了。”

    他微笑着看向棋盘对面那个穿着冕袍的男人,道:“大王不必太过忧心,敌在明,我在暗,章昭达不知我们的根底,我们发起突然袭击,他绝对措手不及。”

    他将萧岿称为大王,而不是陛下。

    萧岿面无表情地将棋局收起,凝神看向王琳,“庸人自多虑,不如王将军风采依旧,不对,如今应称王大都督……”

    王琳笑呵呵道:“都是我朝陛下信重,否则,我王琳一区区匹夫,安能有今日?”

    萧岿低头笑了一声,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上国皇帝陛下,天纵之雄杰,某不能比。”

    王琳盯着他:“今后你我同殿称臣,再说这话,就是僭越了……”

    萧岿从位上下来,与王琳互行一礼。西梁归降北齐,除皇帝号、削藩,已经是注定的。届时,萧岿再以皇帝自居,便是僭越之罪!

    王琳这一句话,是提点,更是威胁。他只能放下一国至尊的架子。

    只要王琳助他保住江陵,就算是将皇帝号削为公又如何,只要大梁可以存续,作什么萧岿都在所不惜!

    “某依旧觉得,王大都督四开城门,迎战章昭达甚为不妥,应当据城而守才是……须知稳中求胜……”

    “大王既然将守土之权责尽数托付于我,我岂敢不尽心竭力?只不过王某可没有坐在城中挨打的想法,”王琳挺起了腰杆,目光狞亮如刀,“说起来,某还得好好谢谢陆腾才是,若不是他将那要命的西堤给拆了,某行事焉敢如此毫无顾忌?大王只须静候佳音便是,王某,要去会会故人了。”

    “弓弩手推后的,刀盾兵长枪兵列阵在前,刀阵居中,全线推进!”程文季满身上下杀气腾腾,人潮涌涌,朝城口涌去,前营有精壮兵马数千,杀进城内绝不是问题。

    西梁既然不知死活,想要背水一战,那就战好了!程文季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螳臂挡车,什么叫做恐惧!

    “背水一战?”中军,章昭达拧着眉头深思不已,“陆腾已兵败身死,梁军折损大半,军心溃散,军将无能,全军杀气已泻,他们拿什么与老夫背水一战,拿头吗?”

    他马上下令,“……再提三千兵马过去,封住其余几扇城门,前军全都上了,凭这点兵力封不住城的。我们……先打一打再说,看看他们在跟我们玩什么把戏?”

    樊毅带着大队大队的兵马上前,左右将领皆跟随在侧,“大军胜负未分,谁也不准懈怠,前军若是作战不利,我们拿命堆,也要堆出胜利来!”

    “人手不够……”

    “那就把预备队也给我派出去!”

    “喏!”传令兵应了一声,随即将号角吹起,预备军的两千人得到了命令,小跑着奔往其余几扇城门。樊毅面沉如水,“我这心里突突直跳,你们都给老子警醒一些!”

    城内,长街之上,甲士无边无际,数百陌刀手身披重甲,阵列在前。贺若弼提剑大吼:“前推,杀出一条血路!”陌刀沉重,陌刀手选的全是军中体格最健壮的河北汉子,裹上铁甲,气势格外摄人。他们将陌刀前举。好似缓缓合拢的铁门一般,如同乌云朝陈**队碾压了过去……

    “长枪兵上前……顶住!”一俟看清了敌人的面目,程文季的脸色瞬间煞白,三排长枪兵密密麻麻上前,将长枪前指,锋利的枪头狠狠在陌刀手身上刺出血窟窿,陌刀阵齐声大喝,挥动着陌刀,将面前的陈国士卒连人带枪劈成了两段!血流成河……

    侧门,预备军正在飞快地朝后退,整个建制已经宣告崩溃,铁蹄的踏地的声浪汹涌而来,黑底银龙的军旗猎猎作响,从城门扑出的铁骑贯入了后撤的人潮,掀起了一场惨烈的屠杀!

    “随我杀敌!”樊毅眼睛血红,带着步甲迎上去。铁骑穿杀于阵中,所向无敌,陈军前军建制开始崩溃,推进的骑兵像是翻起的铁犁,在人群之中肆意劈杀,轻骑紧随其后,接着是大队大队的步甲,千军万马如同海潮,从城内倾泻而出……

    重骑兵和陌刀营在前方开道,这是最可怕的,在他们推进的道路上,陈军步兵的尸首就像是铺满血肉的地毯、断臂、残肢、血液、肚肠,被劈碎,被马蹄踏碎的人体转眼间便铺排开来,陈军太密集,仓促之下来不及做出反应,挡在大军洪流的都被斩杀一空。

    猎人在猎杀猎物的时候,恰恰就是他离死最近的时候。

    这句话用在此时的周军上面最是恰当不过。

    “陆腾不是死了吗?江陵那里来的铁骑,那里来的兵马?”

    樊毅这股洪流逆推着倒退,心底依旧迷茫,直到……他看清楚了敌军之中的那杆黑底银龙大旗,北齐禁军!

    在那杆旗子旁边还有一杆帅旗,赫然便是一个“王”字!

    樊毅心头巨震,怔怔地念道:“王将军……”

    他和孙等诸多南朝将领,都曾是王琳的旧部,从平侯景之乱,后来王琳战败北逃,他们这才归降于陈国,不想如今居然在战场之上,以一种这样的形式重新相见……

    帅旗之下,王琳缓缓呼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这种征伐天下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今日,他要以一场盛大的战役,给南朝一份再见面的大礼!

    “号声传令,告诉贺若弼,咬死程文季主力不放,对南朝步卒重点攻击,引南朝铁骑来救,消耗重骑体力……大军回拢,直奔陈国中军所在!”

    “遵令!!”

    “是齐国!”章昭达死死地盯着前方两片对冲的海潮,血浪翻涌,卷起了一股洪流,数不清的人被裹挟了进去。

    章昭达只差一步就可以拿下江陵,只差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被人摘了桃子!

    他脸色涨红,胸口一阵发闷,喉咙管之中有血腥气溢出……

    章昭达捂着胸口缓缓后退,咬着牙道:“传命全军,铁骑出去,驰援程文季,将齐军主力全吸引到程文季那里,命令樊毅、孙,收拢兵马,立即全线后撤、不得延误,违令者斩!”

    “……”说完,他的眼前便一片发黑,直挺挺朝后倒下去。

    周遭亲卫们惊骇无比,“大将军!!”

第一百六十一章尾声(完)

    泥泞之中,倾塌的城墙,巨大的攻城槌、投石车已经被烧成了焦炭,零星的火焰还在烧着,黑烟升起……满地都是死尸,尸体横七竖八地层层堆叠出去。

    马儿嘶鸣了几声,抖落粘在鬃毛之中的雨滴。齐国和陈国的甲骑兀自在战场之上逡巡,下了战马,一具具尸体地翻找起来,偶尔照面,各自的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注视对方,慢慢错开脚步之后,才继续他们的工作。

    大战之后的收尾工作十分繁杂,这场血腥的搏杀之后,留下了绵延数里的尸首。

    王琳出奇不意,于江陵城下大破陈军,此时,两军还在对峙。副帅樊毅、孙这两个王琳的老部下与王琳对垒,陈军不遗余力督造起来的后方,变成了与齐国勉力一战的基本盘,看起来,陈国在这一战之中并没有折损的很严重,可老将们自己心里清楚,这场北伐已经结束了。

    现在,能保住江陵被分走的一半土地才是重中之重。

    对岸荆州,数支千人的军队正在急行军,江面之上横着数十战船,这些作战力量将被运往江陵战场,将前线军队几乎拼光的老弱病残给替换下来。

    “形势艰难了。”满面风霜的老将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数不清的军士排着整齐的队列从他身边跨过,天光幽暗,几只沙鸥在芦苇荡上空盘旋,

    “……齐国的忽然介入,使得我们猝不及防,昭通兄当时正全力对决陆腾,无暇分出心力北顾,这才被王琳乘虚而入。我们鲸吞江陵、北指襄阳的大好局势,已然崩溃。”

    黄法氍今年五十余岁,同为南朝大将,为南豫州刺史、散骑常侍、征南大将军,控一方符节,都督一方军政。于南朝而言举足轻重,到了如今,这位老将依旧精神健旺。

    南朝大军共分为两路,一路为章昭达,一路为黄法氍,章昭达为主,黄法氍在战略之上侧面援应。这二人本为天作之合,可南朝北伐仓促,在大战之前,所有将帅都盲目相信江陵一隅弹指可灭,在章昭达止步于江陵城下之后,他们这才意识到战略出了问题,黄法氍不得已只得留在南岸经略后方。

    陆腾已灭,正是南朝厉兵秣马大举北上的时机,却不料王琳先下手为强,在江陵击败陈国大军,使得南朝北伐大业付诸东流。

    北朝和南朝的盟约,所有人都清楚,那只是一张纸,齐国要粮,陈国要马,二者这才一拍即合,这一纸盟约在领土争端面前根本无用。

    原本按照陈国的设想,齐国夺下襄阳,夺了也就夺了,周国失土,不可能不抽调军力找齐国算账,拿下襄阳之后,齐国的主力势必被吸引到西线,到时陈国便可趁虚而入。与周国前后夹攻,灭了高长恭,葬送掉齐国布置在河东的主力,也未可知。

    若是南朝计策得逞,江陵到襄阳这一大片人口广袤的战略地带便会被南朝收入囊中了,若是经营得当,几年之后,再窥伺淮南也是未可知之事。现在,全都砸了。

    齐国也有两路统帅,这一开始并不在陈国的计算之中。王琳从淮南调兵,自北江州一路攻下沔州、复州、安州、随州、顺州……一路直捣襄阳之后,又调头杀向了南边的江陵,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他们的计算之中,所以当两军刀兵相见的时候,陈国猝不及防。

    若是章昭达与他可以早一点估计到形势,不要保有太乐观的想法,现在说不得就会是另一番局面。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已经得到的领土保下来,不然皇帝一定会发疯的!黄法氍目中闪过几分无奈,下令船队加快行军,明日天明时分,务必要抵达北岸。

    黄法氍要去接替重病不起的章昭达,将他从战场之上给替换下来。与王琳一战后,章昭达怒极攻心,一病不起。南朝军将之中有许多都曾是王琳的部下,樊毅自不用说,孙更是王琳昔日的同学和下属,虽然陈国素来用人大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对这部分人给予全面的信任?

    陈国,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北岸,军寨绵延,章昭达躺在褥子里,勉强睁开眼睛,直勾勾地顶着帐顶。一个郎将打扮的属官,一手拿着细毛笔,一守拿着军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诵。

    将军昏昏沉沉了许久,醒来的头一件事就要听这些日子以来的战况。

    “……大前日,齐军袭后营,孙将军身先士卒,将齐军击退。次日,敌将贺若弼破袭左屯军寨,我军死伤数百,幸得萧摩诃将军援救及时,这才守住左屯……今日清晨,齐军邀我军野战,互有胜负,程文季将军身披十余重创,挡下齐军兵锋,将阵线前推二里,大涨我军士气……”

    “够了……”章昭达说,尽管声音很虚弱,可属官还是听清楚了。

    看见大将军手臂按在榻上,挣扎着要起来,他急忙上前搀扶。

    章昭达瘦了两圈不止,脸色蜡黄,从榻上爬起来居然都大费周章。

    英雄迟暮,这大抵是世间最可悲的事情。

    “你哭什么?”章昭达扫了他一眼,属官这才赶紧用袖子拭干了泪,唯唯诺诺立在下面。章昭达艰难喘了一口气,道:“樊毅、孙他们呢?”

    “听说大将军醒转,都在帐外候着。有两刻钟了。”

    “请他们进来吧。”

    “遵令。”

    大帐的帘幕被掀开,一群顶盔贯甲的战将从外面涌入,不少人精神和面貌都很狼狈,程文季身上挂了不少彩,铠甲上还粘着未干涸的血迹。这里面最拘谨的就是樊毅和孙,他们原本是王琳的旧部,章昭达昏迷的这些日子里,他们调度大军遭受了不少的白眼,不少军士将官不乏恶意地揣度他们几时会叛变。不光要防备齐军,还得警惕后方,小心翼翼的维持平稳……总之,这些日子过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你们来了,”章昭达咳嗽了两声,亲兵捧了一大堆的信纸上来,“这些东西,都是这几日来,我军从齐军哨骑手里截获的东西,你们都看一看。”樊毅和孙脸色白了白,这里面的东西,无非就是王琳写给他们的招降信。这几日,军营里已经传遍了。

    将军们默不作声地看完,敬候大将军接下来的军令,章昭达看了樊毅等人一眼,那眼神之中绝不是厌恶和憎恨,他吸了一口气,居然笑了:“这是王琳的离间计,意图断老夫臂膀,樊将军与孙将军,赤诚忠勇,屡立战功,若是要降他王琳,早便可以投诚过去,何必在此处忍下这些猜疑呢?”

    “……大将军!”樊毅与孙立刻拜倒在地,章昭达命左右将他们搀扶起来。

    “老夫昏睡不起的这几日里,多亏了有几位坐镇,老夫多谢两位了。”

    “大将军言重了。”、“抗击敌军是吾等分内之事。”樊毅与孙肃然道。

    章昭达点头:“王琳在调集主力,他们的大军正在往南回拢,马上就要抵达江陵,一个包围圈,呵呵呵呵……,这个王蛮子,我还以为他老了。”他提起剑,重重地戳在壁上的地图之上,“真叫他得逞,我朝岂不是要亡了?”

    “……老夫偏不叫他如愿!”

    ………………

    北齐武平二年三月十日,王琳引军与章昭达战于江陵郊野,互有胜负,双方鏖战不休。二十四日,黄法氍率军北上,攻沔州、克复州,大破齐军,斩获十余城,贺若弼奉王琳军令,与黄法氍战于仪川,不敌,退守沔阳,黄法氍调转兵锋,攻入梁国境内,袭王琳侧翼,亦破齐军。二十八日,王琳斩杀陈将孙于南郡,大破陈军,章昭达、黄法氍两面合围,与王琳交战。四月初,王琳破陈军于西堤……

    连场鏖战之下,两军都是损耗惨重。

    南朝使者徐陵于北齐朝堂之上雄辩滔滔,指责齐主背信弃义之举。祖列举齐国出兵三大“不得已”之理由,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句话将皇帝的责任推卸了个干干净净。

    徐陵再次要求齐国退出江陵,被齐国朝野驳回,最终,才达成了一致,江陵横向一分为二,北归齐,南面,包括复州、沔州在内,都归南朝所有。

    两国达成一致,就此息兵罢战。陈国皇帝陈顼下诏,命樊毅为征西将军,领兵镇守此地。都督一应军政事务。黄法氍归豫州,敕命淳于量、鲁广达、任忠等地方大员回朝述职,荫封极隆。授吴明彻大将军之位,督军镇江。南陈的一系列人事更替,在此战之后做出了极大的调整。陈顼咬碎牙和血吞,一系列的政策都向之后的布局做出让步,他把目光盯向了北齐,誓要血此奇耻大辱!

    五月,长久的对峙之后,高长恭于义州击败辛威,大破周军。辛威、宇文述退守不出。两军结营,互为对峙之局,同月,章昭达病逝于建康。

    局势渐稳,皇帝高纬诏命大将军高长恭、王琳班师还朝,举国沸腾!

第二百六十二章献捷

    武平二年已经过去,眨眼间到了武平三年。

    晋阳御街边上熙熙攘攘,四处都是攒动的人头。晋阳做为北齐实际上的政治中心,商业发达,物流汇通,人口也绝不可能小了去了。是真正的万族汇聚之地。

    今日御街之上,锣鼓嘈杂,紧接着又是一片山洪倾泻般的喧嚣声。

    一大队的官差和军士奔走而来,划了两道安全警戒线,不准闲杂人等四处走动。

    一队浑身裹甲、杀气凛凛的膘骑从街上跑过,引来一阵欢呼,霎时又是数不清的香囊和瓜果扔在了街上。

    若是将目光往两边偏一偏,周边房间的绣楼中,也可以看见几个娇小娘,正从窗帘后探出半个脑袋向下张望,外边看热闹的浮浪子弟中,很快有人瞄上了她们,冲着窗子大吹口哨。接着就有几个不小心踏了出去,顿时就是一棍子敲在了脑袋上,公差喝道:“不要命了?回去!”

    躲在窗帘后的小娘正气恼时,见此忽然掩嘴娇笑,合上帘子再不见了踪影,被教训了的浮浪子弟也自觉没脸,在周围的哄笑声中,掩面灰头土脸的离开。

    当然这些许小事情根本就影响不了当下的气氛,很快,又是一大彪人马从御街尽头蹿过来,马背上的人将身板挺得如标枪一般笔直。

    在队伍的正前方,正中央,正后方,甚至是两侧,都打着各色大大小小的将旗,在最前方,那两面最大的将旗,赫然写着“王”字和“高”字。人群欢呼声沸腾。

    “这是什么人啊?排面那么大。”一个西域金发碧眼的行商望见这一幕啧啧惊叹不已。身边的一个老头子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那眼神活脱脱像是在看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嗤笑了一声,对着那跑马而来的将军们拱拱手,道:“你刚来大齐吧?这是高大将军和王大将军从荆襄百战,凯旋归来,带着一众部下向天子献捷了。”

    他脸上带着晋阳本地人的自豪表情,道:“此战共克敌国八州之地,斩级过万!大大涨了我大齐的威风!乖乖……嘿,自神武皇帝和文宣帝之后,我大齐又有了如此赫赫武功!天子安排他们御前献捷,过完这条街,就要直入皇城领受封赏了!”

    高长恭和王琳做为此战最高统帅,当仁不让的排在最前面,所骑乘的马都是御赐的战马,高大雄骏,额上贴着织锦红花。

    高长恭摘下了鬼面,秀致的眉眼竟比女子还好看几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尖叫声几乎可以将墙都给掀了,然后数不清的鲜花和香囊跟雨一样撒过来,几乎要将他给埋进去。

    有一些扔偏了,就一股脑都扔到了旁边的王琳身上,王琳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道:“大王风采真是让无数人心折呀,相比之下,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寒酸多了,哈哈哈哈……”

    高长恭戴上鬼面和摘下面具是两副模样,居然被夸得有些脸红,不好意思道:“哪里,哈,我戴上面具之后太吓人,今日御前献捷,怕惊着圣驾,所以……挺不习惯的。”

    王琳仰面大笑,这高长恭还真是有意思的很。明明是一个无双的统帅、猛将,在这些小事情上却放不开手脚,于是指点道:“那你就绷着别笑好了。”

    接着前方又是一阵惊呼声传来,一队膘骑簇拥着中官在前面下了马,那中官是权贵们的熟人,皇帝的贴身内侍总管,路公公,身后站着的内侍捧着漆盘,上面堆着好几份明黄的帛书:“陛下有旨,请大将军、大都督接旨!”

    高长恭、王琳以及麾下一大堆的将官匆匆忙忙从马背上下来,单膝跪地准备聆听圣训。马上一群宦官端着水盆和毛巾上来,给将军们洗手、净面。“臣王琳(高长恭)接旨!”

    路公公挺直腰杆,中气十足的念圣旨,略过前面一大堆场面话,核心内容如下:“……朕念王兄与大都督功高若此,不赏恐寒将士之心。兰陵王屡立战功,下鲁阳、浙阳、丰州,所当皆破,实为国之干城,赐御田三千亩,锦缎千匹,宅邸两处,美婢二十人,骏马十五匹……”

    王琳隐晦地望了高长恭一眼,高长恭之才能谁也不能否认,这次如此功高,不知道对他而言是好还是坏。陛下只赏赐他财物,不加封官爵,大抵也是存了保全他的心意。

    他没再想下去,因为很快又念到了他的名字,“京畿大都督王琳,自任朝官以来,一心谋国,屡建战功,大军危难之时,连下沔州、复州、安州、随州、顺州、襄阳,又阻南朝兵锋于江陵……”

    王琳无奈地笑了笑,北齐朝廷倒也挺会倒打一耙,把王琳不宣而战诠释成了一种“自卫”的行为。接着,就听到:“……王琳,不负朕望,此次南下,连战连捷,功不可没,着,即日起升授巴陵郡王!赐王府一座,赐邺城郊野良田千顷,骏马十五匹……”

    封王!封王!!周围所有人,包括王琳自己都惊了一下,而后心头狂喜。

    他自归降大齐以来,就做好了后半辈子混吃等死的准备,那里想得到会有今日封王之功?一时间呆在那里。

    路冉等着他起来接旨好接着念呢,却见他瞪大眼睛,一副傻了样子,不由得咳嗽了两下,拿眼神瞟了他几眼,藏着袖子里的手不停做手势,低声催促道:

    “……郡王快起来接旨谢恩吧,咱家还有一堆圣旨要念呢。”王琳急急忙忙起来接旨谢恩,跟之前镇定自若的模样截然不同。圣旨一份份念下去,所有有功的将官都接受了封赏,加官进爵,自不必说,犒赏士卒的公文会由兵部核算下发出去。

    路冉笑呵呵道:“陛下还说,我朝大捷,这是大喜事,要报与天下子民都知道。还请诸位将军绕城一圈,让百姓们都一睹将军们的雄风!”

    他向后拍拍手,许许多多的干净整洁的宦官和宫娥上前牵住了马儿的缰绳,他们将牵着这些将军绕城而游。如此盛事,北齐开国以来,除夺江淮,征柔然、契丹以来,从未一见。击破老冤家周国,跟击破那些个蛮夷,怎么能够相提并论?自显祖崩逝以来,大齐最显赫的武功便在此一战!

    在官方的有意宣传之下,晋阳从上至下,都为此盛事扰动了。呼朋唤友,占据了晋阳每一个街头大巷,或酒楼或亭台,置一席酒,温几插酒,高谈前代,说古论今。

    在这一天,临街高处一个好的位置,都挤满了人,在街边沿途挤挤挨挨,凑成一团。

    一家出来的,自己带着茶水冷汤,呼儿唤女,在人群当中翘脚观望。

    那些无家无口的闲汉,就在人堆里面挤来挤去,腆着脸看哪家小娘子长得好看,乘着人群拥挤,上去占些便宜,摸一把也好……

    更有一班胡商,也都杂凑在人堆里面对着这般景象指指点点。

    新到大齐地方的胡商,对着这个庞大城市如此人口,如此景象,只是目迷五彩,随着人流被挤来挤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各班差吏、公人,可以调动的人手都抽出来当值了。禁军面街而立,将百姓们人潮当在身后。

    这些军汉今日也尽可能的洗刷打扮一新,佩刀持枪,从街头一直站到街尾。

    公人们就在人群当中维持秩序,看有什么闲汉闹得过分,什么下九流的人物在人群中上线开扒,靠上去锁了便走。人人都是忙乱得满头大汗。

    一众将官被人潮闹腾得头疼,脸都要笑僵了,可是心里高兴,得意无比。

    王琳更是喟然叹道:“想不到我王琳,在大齐也有如此荣耀的一日。”

    几个将官跑了几圈马,振臂大呼:“万胜!!”

    人潮沸腾,万胜二字响彻云霄。

    正对皇城南面正中宣德楼。皇帝以降文武百官,勋戚宗室,就在宣德楼上,打出御前全部张盖,等着这些南征将士凯旋献捷!

    高纬一身隆重的玄黑皇帝冕袍,凭栏而望,见此热闹场景,笑道:

    “这样的热闹景象,上次汾州大捷,都未曾有过。”

    身后的一众大臣们纷纷表示皇帝英明神武,功迈前代,没有皇帝陛下的领导,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大胜。

    高纬只是微微一笑,“昔日权景宣克河南,我朝兵弱,只能防住要害,周国要蚕食边塞,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总算有了还手之力。今日起,周齐二国,强弱之势易矣!”

    到了傍晚时分,一众将官总算到了宣德楼,刚刚见着皇帝的影子便是一群人呼啦啦下马跪拜,“吾皇万寿无疆!”皇帝上前挨个将他们扶起,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然后宣布就在宣德楼开宴犒赏将士。

    席间,皇帝心情极好,将杨素、贺若弼、樊子盖等立功较大的青年俊彦拎出来夸奖了一顿。听闻贺若弼之妻正在邺城,特意下了个恩典,敕命加封为五品诰命,贺若弼自觉脸上有光,隐隐压过了表兄弟杨素一头。杨素冷冷嗤笑了一声,便不去看他显摆了。这两表兄弟的感情说实在点,也就是那样。

    酒酣耳热,歌舞正劲,皇帝忽然对高长恭道:“王兄身为统帅,当以全军为重,朕听闻王兄屡屡冲锋陷阵,万一不小心出了意外怎么办?”高长恭不假思索,道:“国事就是臣的家事,在战场之上只顾杀敌,想不了那么多。”

    几个大臣的杯子停了下来,在御前说这是他的家事,兰陵王这是糊涂了还是膨胀了?高长恭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也是后背冷汗直冒。气氛一下冷了起来。

    谁知皇帝却并没有任何不满的表情,反而开怀大笑,下令左右再给兰陵王添上一些赏赐,他说:“若是所有的将士臣子都能如王兄这般想,何愁敌国不灭,何愁天下不平?此心当赏!”

第二百六十三章国事,国势

    宴席散去,夜深人静,整个宣政殿一片沉寂,可以听见更漏之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制的龙头大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

    几个阁臣伏在地上,谏言道:“陛下,战事方定,襄阳、江陵,当以求稳为重,当修德政,稳固人心才是,朝廷应当派遣一个得力的干臣,前往坐镇。”

    高纬袍服为脱,手掌遮在香炉上,面无表情地听完,问道:“依诸卿看,朕应当派遣何人妥当?”

    诸臣面面相觑,最后郑宇咬咬牙道:“臣以为,兰陵王战功显赫,常修德政,以他的威望,当可稳固西南半壁!”

    “就这样?”皇帝脸上看不清喜怒。

    郑宇额上见汗,又道:“凭兰陵王一人当然不行,陛下早便言过,军为军,政为政,臣以为,应当再派遣一人为副,助大将军统辖政务。”

    兰陵王功高,又是宗室,不管陛下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有没有忌惮他的意思,都万万不可让他大权独揽了。

    至于王琳,则被第一时间剔除出去了。换句话说,王琳可是有前科的,陛下嘴上说相信他,实际则未必,给了一个王爵,也算是酬谢了他的战功了。

    朝廷里现在可用的干臣不多,能抽调出去就更少,这刚打下来的诺大的领土,究竟交付给谁,着实是一件叫人头疼的大事。

    “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给朕?”

    郑宇连忙拜伏在地,恭声道:“此是陛下圣心独裁之事,臣不敢妄言。”

    高纬抬手让他起来,神色和蔼,“你我既是君臣,亦是师友,如此重大的事情,朕又岂能不听诸卿的意见?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郑宇这才站起身来,沉吟半晌,方才道:“臣以为,吏部侍郎房恭懿老成谋国,素有气量,有能名,知兵事,当可担此重任……”他小心的看了一下皇帝的神色,接着说:“若是要在短时间内稳定西南半壁,经略后方,臣以为,房恭懿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纬略略思量,颔首道:“慎言做事确实妥帖,之前我让他办了好几件差事,件件都办的漂亮,想来也是有这个能力做大将军的副手了。”

    他又道:“月前,平州刺史平鉴身子渐渐不好,一连上了三道告老奏疏,他年纪大了,朕不好再强迫于他。本来想让房慎言顶上,现在看来……得换个人了。”

    郑宇眼睛一转,连忙道:“陛下英明,平州、营州、幽州,我朝重镇所在,绝不能轻忽大意。眼下高宝宁节制三州兵事,无大都督之名,却有大都督之实,是该找一个人,分一分他的权了。”

    “高宝宁素来勤恳忠心,爱卿何以会说出这种话来?”高纬眉头轻皱,做出一副不快的模样。

    郑宇赶紧道:“臣并非教唆陛下猜疑于他,只是他现在挂着营州刺史之职,却掌着三州兵事,这不是长久之计呀……”

    虽然皇帝在幽州还安排了一个厍狄伏连,可光他一个人,又怎么能够制衡住高宝宁?幽燕之地,重兵囤积,这高宝宁万一有些别的什么想法……

    “看来爱卿也有人要推荐给朕喽?不妨说说看。”高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叫人难以察觉的,似有似无的无穷深意。

    “臣以为,户部郎中高,知政事,年富力强,可担此任。”

    “高?他是去年入的职吧?若是现在就外放出去为一州刺史,封疆大吏,资历和年纪是不是太浅了?”高纬凝眉沉思,郑宇趁热打铁道:“有志不在年高,高之才,就是右相也时常称赞……再者,再者高极善民生大计,陛下定下的笼络夷狄之国策,不是谁都能办成的,光有资历可办不成事。”

    皇帝颔首,露出满意的笑容,“有理,那就按照郑卿说的办吧。”

    一行人走后,高纬静默良久,叹道:“都有各自的小心思啊,纯臣难得。”

    郑宇刚才的谏言,未必没有藏着自己的小心思。赵彦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阁中但凡有资历的臣子,谁不想坐上右相的座?这个时候,为了铺路,拉帮结派在所难免。

    也罢,人无完人。高纬虽然贵为皇帝之尊,也不可能把底下人的小心思全给镇住。让他们无条件的爱国忠君,显然不太现实。他有翻看了一会奏折,忽然问道:“对了,梁国世子萧琮和那个宇文直安置好了没有?”

    路冉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梁国世子萧琮已经被安置在驿馆,一应待遇比郡王之尊,至于新建的府邸,时间太仓促,尚未完工。至于宇文直,已经监禁起来了,没有陛下的允准,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视。”

    高纬眼底闪过几分讥诮的冷笑,淡淡道:“好酒好菜伺候着,这个人朕留着还有用。”

    此次周国大败,国内势必群情汹汹,所有矛头都会指向宇文护,说不得国内便会大乱。

    宇文直虽然烂泥扶不上墙,可他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身份尊贵,是宇文泰的亲子……利用好,未必不是一把好用的刀。

    他虽然在北周国内做了一番布置,加剧了一下宇文护与宇文邕之间的斗争,把双方的底牌都多多少少暴露了一些出来,可想要扩大影响,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以北齐如今的实力,也不必再怕北周能把他怎么样了。该做的布置,现在已经差不多布置完了。

    很多事情,例如民族融合,例如收拢诸部,例如分权六镇,其实就差临门一脚。

    此时,北齐已经彻底暴露在了世人的视野之下,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南征北讨,如滚雪球一般壮大了力量。

    就像一个潜藏在暗处的气旋,慢慢的等待着风云汇聚,膨胀成了足以撕裂一切的巨大风暴!

    烛火摇曳,天青色的帘幕之后,隐隐绰绰,无人敢大口喘气。更漏还在滴下,路冉提醒道:“陛下,您该歇息了。”

    “再等一等。”高纬翻看着掌中一本奏疏,眼神越来越亮。“这个王操,真是个人才,他现在在哪儿?”

    路冉想了好一会儿,道:“陛下,他随着梁国世子一并到了晋阳。”

    “明日摆上宫宴,宴请梁国世子并文武大臣,为他接风洗尘,还有……”高纬加重了语气,“务必要请到王操,朕要见一见这个西梁国相!”

第二百六十四章乘龙佳婿

    高纬威权日重,下达的命令,哪怕是深夜,宫内宫外的属官都要连夜从温暖的被窝之中爬起来办差。

    宫宴的规格虽然比不上日前那场献捷酒宴,可也绝小不到那里去了,操办起来是需要时间的。

    可奈何皇帝陛下金口已开,圣旨不容违逆,上上下下的官员只得咬牙上,终于在第二天日中时分办起了像样的宫宴。

    昔日的梁国太子,如今的世子萧琮,赫然列为其中。皇帝还未到来之前,诸卿可以小声议论,但其中不包括他。除了鸿胪寺的官员上来打过招呼,基本也没有人过来,哪怕是寒暄几句。

    也是,江陵,一隅小国而已,齐国皇帝与南朝协商,说割出去一半便割出去一半,就是他父王萧岿也毫无办法,何况他一个入晋阳为质的世子?

    落寞的少年独自坐着,饮着闷酒。王操亦是面无表情坐在旁边,看着萧琮颓唐的模样,有些心痛,小声劝道:“殿下还请保重身体,饮酒易误事。”

    萧琮惨然一笑,道:“丞相的好意吾心领了,只是,我梁国如今,再误事,还有多少家业可以败?”

    王操眉头一凝,不露声色地扫视周遭的环境,口吻有些严厉了,“殿下慎言,这里是晋阳,可不是江陵。”他偏了偏头,放缓了语气,“吾等现在生死皆不由己,殿下此言若叫人听了去,难免……”

    萧琮放下酒盏,怅然叹息。这个时候殿外响起内侍皇皇正大的唱名声,“陛下驾到!”,满殿群臣瞬时屏气凝神,整肃衣冠。

    萧琮只感觉一股迫人的气势迎面扑来,抬起头,皇帝颀长挺直的影子近在咫尺,掩住了斜照在案前的半边日光。

    皇帝低头的瞬间,萧琮只觉得那股气势将要把他压垮,心脏都仿佛被人攥在了手中,他现在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死不由己的感觉。他面对着这位一国之君,性命都捏在他的手上!

    这位年纪比他不大了几分的陛下,注定是一国之君的命。一个人的气势若强到无法隐藏,那他这辈子除了君临天下,也不会有别的身份。

    从萧琮的角度看过去,逆着光,虽然相距不过几步,也不能看清皇帝陛下的表情,只能看见玄色冕袍上细密的云纹。萧琮肃然而起,作揖,不敢抬头。

    高纬神色倒是一团和气,关心道:“朕见世子面色不太好,是舟车劳顿,太过疲乏了吗?”

    萧琮恭声道:“多谢陛下关怀,臣……臣无大碍。”

    王操暗地松了一口气,好歹世子还记得他们此时此刻的身份。

    梁国现在依附于北齐,为大齐臣藩,就怕萧琮少年意气,面对着这齐主不肯低头。

    同时,他也暗暗观察这这位陛下的一举一动,这位陛下很年轻,比世子只是略略大上一些,面上带笑,可那黑如深潭的眼底平静无波,深不可测。

    “天子当如是。”王操在那一瞬间忽然冒起了这个想法。

    王操平生阅人无数,虽然对萧岿父子忠心耿耿,可也不能不说,西梁在这位陛下的羽翼之下,恐怕永生永世都没有出头之日。他这样年轻,这样雄心勃勃,西梁托庇于他,绝对不会再有伺机东山再起的机会。

    梁国的国运,早在侯景之乱之时就消磨殆尽了!

    王操此前抱着的来晋阳为西梁谋划之心渐渐淡了下去,一时间心灰若死。高纬还顾不上观察他,他对萧琮说:“世子如果有不顺心的地方,可以直接上奏给朕,把晋阳当成自己家就好。”

    他上了御阶,登上皇座。满殿群臣,包括萧琮、王操在内,尽皆叩首,山呼万岁。高纬抬手令诸卿平身,歌舞入场,歌舞之姿极尽华美。

    王操怅然之后,脑子清醒了一些,只是冷眼旁观。想必,齐主想重演刘禅故事,来一个乐不思蜀。

    这可不行,世子虽然在晋阳为质,又岂能长久远离江陵,萧岿要有个万一,梁国怎么办?

    他暗暗思量着,齐主高纬忽然朝着他们这边看过来,笑问道:“不知道世子可有婚配?”

    萧琮怔了一下,下意识道:“臣尚未娶妻。”

    王操惊的几乎要站起来,高纬没有给他发挥的余地,接着说道:

    “这样啊,朕有一个小妹子,虚岁十岁了,聪颖可爱,就是被朕宠得有些顽皮了一些,哈哈,她年纪小,朕不好多管教她,但模样、人品都是上上之选……

    “前些日子,皇后对朕说该为宝庆定下一门亲事了,朕今日见到世子,觉得世子一表人才,堪为良配……”

    “启禀陛下!”

    一道声音打断了高纬的话,皇帝眼底闪过一抹阴戾,不快地朝阶下之人看过去,正是王操。

    一些臣子当即大怒,喝道:“王操,你大不敬!”

    “未料南人也如此不知礼数,不知君臣尊卑!”

    “……”高纬默声不语,双眼如深潭,注视着王操。

    王操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却依旧咬着牙道:

    “世子婚事,下臣不敢置喙,只是……只是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我王不在此处,陛下便隆恩为世子定下婚姻,是否有些……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大胆,你不知道何为君父吗?!陛下隆恩浩荡,垂青世子,这才将一向视为珍宝的公主下嫁,难道你们想抗旨不成?”

    祖“勃然大怒”,对着皇帝拱拱手,眼睛斜乜着王操,“就是突厥使臣前来向陛下求取宝庆殿下,陛下都未曾应允,你们却敢拒绝,这岂不是藐视君上?!”

    王操连忙拜倒在地,道:“臣不敢,臣只是处于礼法考虑,万望陛下三思!”

    高纬轻轻一笑,方才还肃杀冰寒的面孔霎时又是一变,春风化雨,他赞许地对王操点点头,道:“也对,皇家既为天下表率,朕不可无视礼法,王卿提醒得很对……”

    仿佛王操已经胜利了,王操的非但没有松一口气,一颗心反而愈发揪起来。下一瞬,只听得皇帝说:“这样,朕就写一封信,送去江陵,询问询问梁王的意见,如何?”

    一锤定音。王操败得彻彻底底,皇帝摆出这副架势,已经是吃定了他们。梁国现在还在齐国兵锋之下,皇帝的书信送过去,萧岿难不成还敢跟高纬打商量?

    再说了,皇帝将最宠爱的妹妹许配给世子,梁国上下应该敲锣打鼓庆贺才是。岂敢拒绝?

    就算萧岿、萧琮有胆子拒绝,可他们拿什么理由拒绝?

    只怕刚刚递上国书,没几日齐主便发兵灭了梁国!

    高纬虽然多处于政治层面考虑,将妹子下嫁,与梁国联姻,可未曾没有替她考虑的地方。

    他观察了几日,这个萧琮模样俊秀,生性宽仁,学识渊博,弓马也娴熟,堪称文武双全。

    配上自家小妹,小妹也不算太过委屈。

    而且这个人的心性……,历史中萧琮降隋之后,一直是默默无闻,老实本分,显见是一个拎得清的人。

    后来杨广虽然因为谣言忌惮他,可也没有杀了他,只是将他贬为庶民而已。

    如此品貌,如此心性,可不正是媛媛佳婿?高纬心里那点愧疚瞬间一扫而空,微笑着举杯,接受群臣庆贺。

    至于下面的萧琮怎么想,高纬便不打算理会了,萧琮是聪明人,迟早他自己就能想明白的。

    酒宴散去,王操正要去寻世子,忽然被几个宫人挡住了去路,为首的那个小内侍服色与旁的内侍不同,礼数周全,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对王操说道:“还请王丞相随奴婢走一趟。”

    王操瞳孔一缩,满心戒备,面上却不露声色,“何事?”

    “陛下有请。”

第二百六十五章明白人

    太极殿里静悄无声,穿过一根根宏伟的巨柱,便可以看见四面天青色的帷幕,正中央那面镶嵌着黄铜大龙的铜壁金灿灿的,仿佛对着王操发出咆哮。

    飞扬的鳞爪的,赫然是一张龙榻,由纯金雕出十三条盘旋的飞龙,暗红的基座之上精刻细画出江山四海,坐上去,江山就在脚下。这是至尊之位,权力的巅峰!

    影影绰绰的帷幕之间,一个挺拔的身影正坐在上边,锥形的天光从铜壁正中洒下。

    王操带着一颗从容的心来,到的现在,却有一种方寸已乱的感觉。黑暗之中站着许许多多的的人,手拢在袖子里,低下头,静默着,宛若一尊尊完全没有生命的雕像。

    在皇座之上的那个天子的面前,万物都要保持敬畏。

    王操站在了那缕光之外,躬身一揖道:“外臣王操,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

    龙榻之上,那个少年至尊静静的打量着他,半晌,笑了一声,虚抬手臂:

    “梁王是朕之藩屏,你既然是梁王之臣,又怎么能算是外臣?

    “王卿起身吧,靠近一点说话,来人,给王卿搬张蒲座过来。”

    几乎就是话音刚落,两个小内侍便上前,在靠近一点的地方铺上了蒲团。“请坐。”

    王操身躯崩紧了,摸不准这位陛下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不过皇帝的面子不能不给,王操只是略一思量,便落了座。接下来只听那位皇帝道:

    “朕久闻王卿之名,治国之能臣,文武全才,朕仰慕已久……”王操刚要起身迎合几句,被一个手势拦下。“王卿不必自谦,朕的的确确十分欣赏王卿的才能。

    “本来想找个风景好一点的地方召见你,可王卿之前宴中提点朕要尊礼法,朕便在这太极殿召见王卿了,显得庄重一点,不能叫外人说朕身为天子,没个正形,你说对不对?”

    高纬看看左右,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道。

    “外……臣惭愧,吾一个乡野鄙夫,何等何能可让陛下垂青,陛下实在太抬举微臣了。

    “况且,这是臣的本分,应当提点主上。”言外之意,求高纬别再顺竿子往上爬了。

    皇帝选择性忽略,避重就轻。闻言大笑:“若王丞相都成了乡野鄙夫,那朕那满朝臣子,岂不是个个都是贩夫走卒之辈?王卿自谦过矣!”

    高纬目光灼灼,态度显见亲近,王操额上开始冒汗,恭敬道:“臣惭愧……”气氛一时凝固,高纬面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浮上了失望之色。

    “唉,朕带着一番求贤求才之心,却不料在王丞相处碰了壁,看来还是朕德行不够,不能求得贤臣辅佐……”

    高纬语气像是自嘲,可王操根本不敢搭话,挺着着腰板拱手在前,低垂着头,只要高纬下一句有什么不对,他立马就要起身谢罪。

    【这人可真是油盐不进,朕还从没有过这般好说歹说求人投靠的时候!】

    饶是以高纬一向自诩善忍,也不免恼怒。高纬登位以来,极力求索贤才辅佐,满朝臣子,其中不乏高门巨阀。还从没有哪一个像王操这般……这般不识好歹!

    眼底闪过一缕暴戾,而后沉静下来,脸上带着无奈的苦笑,摆摆手道:“王卿是不愿背离旧主?真乃忠义之士。不过卿可知,朕为大齐之主,亦是梁王之主?

    “梁王尚且以臣事朕,你即为梁王之臣,朕也是你的君上。你难道不知吗?”他斜乜过来,平静从容之中带着难以抵挡的压力,王操即刻倾倒在地,言道:

    “臣岂敢藐视陛下?梁王殿下乃臣之主,多少年的君臣情分?大战方歇,江陵残破不堪,哀鸿遍野!臣若弃殿下而去,江陵百姓该怎么办?”王操磕头不止,“臣在江陵,亦可为陛下分忧!”

    高纬深深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王卿忠义,朕甚为感佩,”王操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皇帝已经放弃了,下一句,“不过朕还是觉得,王卿待在那百里江陵,有些屈才了……你若为朕之臣子,朕可以将万里河山交付于卿施展。”

    “……”王操默不作声,高纬叹了一口气,笑道:“好了,你既不愿,朕不强求。王卿初来晋阳,对我大齐现状,如何看?”

    王操斟字酌句后,方才说道:“臣之所见,朝野肃然,百姓和乐,商贸发达,农事兴旺,将士用命……这,这是国朝兴盛,百废俱兴之兆,陛下是古来难寻的明君。”

    谁知高纬对这一套说辞不感兴趣,摆摆手,道:“朕不想听这个,朕现在问的是,我大齐的现状。”他盯着王操看,他想知道,这个人值不值得他一番苦心去挖。

    王操说的这种话,祖可以说上几天几夜,还不带重样的,他不感兴趣。他想知道,这个被史书上予以高度评价,夸赞为诸葛孔明的王操,胸中韬略如何。

    王操知道今天休想胡侃一番蒙骗过去了,沉思稍许,道:“既然陛下问臣,臣这就作答了……大齐现下表面上繁华着锦、烈火烹油,一片鼎盛之像,可臣看来,这种局面,或许难以长久……”

    高纬定定地盯着他,“依王卿看,朕夙兴夜寐治理的一方家国,居然是镜花水月?”他的口吻算不得客气。巨柱的暗影之后,有利刃出鞘的响动。

    天子之怒,用雷霆之威来形容亦不为过。王操面对着巨大的压力,脊背却挺直了,道:“大齐近年来,文治武功皆显赫,陛下是难得的明君,这一点,臣不能否认。”

    北齐自建立以来,一直在走下坡路,高湛时期已经凋敝不堪了,而这位陛下亲政以来,却一扫国内颓势。整肃朝纲,重用汉臣,大力推行善政。

    到的如今,虽然大家嘴上都不肯承认,心里却都明白,北齐已经是天下第一强国,仓府丰盈、军备充足,晋州道六镇之兵号称带甲数十万,骇人之极,仿佛天下难寻抗手。

    但是……

    “但是,大齐朝廷自立以来,不乏雄主,为何陛下之前,无人可以整肃朝纲,挽回颓势呢?”王操镇定自若,高澄、高洋、高演,难道不是雄杰之姿吗?

    王操接着道:“臣早前听说,陛下重用右相赵彦深、御史大夫祖,赵彦深、祖上台之后,大力选用汉家士族的文官,有李德林、颜之推之辈;臣还听闻,陛下将文武分开,下令文不许摄武,武不许干政;臣亦听闻,陛下的打破‘汉人不许统兵’之俗,重用提拔汉家将士,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陛下在跟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势力对垒呢?”

    高纬眼神闪烁了几下,笑道:“鲜卑儿郎大多骁勇,却不善治国理政,朕在这方面,无法引他们为朕之臂助。况且,自孝昭皇帝以来,勋臣愈发势大。朕不压一压,岂非要惹出许多事端?”

    还有的东西他自然不能明说,政治这种东西,玩的就是平衡。拉一派,打一派,孤立一派,这是最基本的道理。高演、高湛对于勋臣都头疼无比,基本上推行的就是妥协之策。这打乱了平衡,原本鲜卑六镇便桀骜不驯,助长了气焰之后,愈发令人头疼。收拾起来,就凭空增加了很多难度。

    为什么文武分立?怕汉臣斗不过鲜卑勋臣。文武分割开,虽然不是长久之计,可暂时保护住了遍布朝野上下的这一大群汉家精英。

    过了秋天,高纬便打算任命祖为右相。赵彦深身子愈发不好了,高纬还有大动作,不能让赵彦深绊住了脚。

    高纬为什么重用祖?其实也很简单,祖虽然人品不好,可他代表的是汉人这个阶层,他上台以来,不知道顶住了鲜卑六镇那些勋臣们多少炮火!满朝臣子那么多,只有他敢担事情!虽然在世人眼中,他算不上什么好人,可他在为汉人奔走争取利益和地位,他当之无愧!

    王操淡然笑笑,道:“那陛下学周国增设府兵,又做何解呢?”高纬顿了一会儿,道:“朕总要有一支信得过的兵马握在手里……”六镇哪怕再骁锐,他都信不过。

    他静静地盯着王操,想要知道他想说什么,王操忽然笑道:“陛下知道大齐隐患在何处,臣不多做赘述了……大齐现在的问题就是,步子迈得太开,地盘吃得太快,就怕内政方面,跟不上脚。不过陛下有祖大夫等能臣在,这些其实也都是小事而已……

    “陛下唯一可虑者,臣就不多说了。陛下发动一场南下战役,几乎就是陛下眼下的全力了吧?”高纬命高长恭南下,确实已经接近他目前所能动用力量的极限了。他高深莫测道,“攘外必先安内,陛下若想一统北方,还要等两年。臣言尽于此,臣告退……”

    随着汾州大捷、契丹附庸、襄阳大捷、江陵易主之后,高纬确实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现在出兵,就可以横扫天下,一统山河!王操的话给他小小的提了一个醒,将他躁动的心按捺下来。

    可仔细想想,高纬又有些生气,王操这一番话,表面上很多信息,可仔细回味一下,才发现说了等于没说,一点有建设意义的意见都没有。

    “滑得跟泥鳅一样,朕以为他是君子来着……”高纬冷哼两声,吩咐左右,“王操献策于朕,朕心甚慰,赏王操铜钱五百贯。”王操不给他面子,别怪高纬恶心一下他。

    高纬又接着批起了折子,脑子里却翻来覆去的思量着王操的话语,这个人虽然敷衍了他,可真知灼见是有的,能力上完全不输给祖这老货。弃之,有点可惜呀……

    【可是王操不给面子,朕难道贴上去?】

    越想越烦,便对路冉说:“你们说,王操这个人是真的那么清心寡欲吗?”

    路冉瞟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憨笑道:“这但凡是个人,必有**,何况王操是一个士大夫,又不是什么闲云野鹤、隐士高人……说他不想上进,那肯定是假的。

    “奴婢觉得,他并非不想辅佐陛下,只是被与梁王的君臣情分绊住了脚,若是梁王那天不用他了,不用陛下找,兴许他自己就来了。”

    高纬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道:“你平时跟闷葫芦一样,朕只当你人傻。现在朕才发现,你倒也是个明白人。”

第二百六十六章枭雄的落幕(上)

    北边,捕鱼儿海,影影绰绰的山峰被冰雪覆盖,暑气渐渐消弭,浩荡的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牵衣离去。

    在草丛之中筑巢的鸟雀被尖锐的风声击起,鸣叫着振翅飞走。

    天空之中出现了苍鹰的身影,时而盘旋在低空,时而扶摇直上,大有睥睨天下之感。

    浩瀚的天空之中,出现了几朵棉花一样的白云,成群成群的牛羊悠闲地踱步,只顾埋头吃草。牧民坐在马背上,挥舞着鞭子,将牛羊驱赶到另一边的草场上去……

    草原即将迎来凉爽的秋天,天气舒爽,百花凋零,草木枯黄。这个时候,鸟兽都被滋养得膘肥体壮,正是瓜熟蒂落,收割的大好时机!

    彪悍的草原勇士们跨上战马,纵横驰骋,追逐着一只掉队的野鹿,骑**湛的摄图很快拔得头筹,结束了这场围猎。一整只野鹿很快被剥皮洗净,架在火上烤,肥壮的鹿肉烤得冒油,露出金黄的色泽,令人垂涎不已。一众粗犷豪放的突厥儿郎,围坐在一起,对饮起来!

    “哈哈哈哈,大逻便,这次你又是连毛都没有挨到一下!”庵逻肥胖的身躯一坐下便开始奚落起大逻便来,想必起肥壮的庵逻和精壮高大的摄图,大逻便显然要瘦弱一些。

    不过他也不会任凭庵逻欺负到他头上,气哼哼地将柴火丢进火堆里面,说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你骑在马背上,马都快叫你累坏了!一直缀在后面吃灰,那里来的脸教训我?”

    庵逻登时就要发作,站起身来,“哼,你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我一拳就能叫你……”

    “呵,想打我,来呀!”

    “你们想怎么样?”摄图冷冷看过来,阻止了一场殴斗,他说:“大汗最近心情不佳,你们如果惹出乱子,一定会叫大汗责罚的。”

    摄图年长一些,又是年轻一辈出了名的勇士,庵逻和大逻便虽然勇力尚可,但是他们绑一块都打不过摄图。看他这样子,如果打起来,摄图绝对会把他们两个都教训一顿的。

    “庵逻,大逻便毕竟是大汗的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他呢?”

    “我……他不也一样!”

    摄图又看向大逻便,低声道:“你是大汗的儿子,佗钵叔叔更是将你看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你这么数落庵逻,佗钵叔叔难道不会难过吗?”

    大逻便刚刚想说些什么,便在摄图严厉的目光之中闭上了嘴。

    他明白摄图是什么意思,他父亲木杆可汗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庵逻的父亲迟早是要登位的,他现在跟庵逻再因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只会影响佗钵叔叔对于自己的感情。

    可一方面,他又很不舒服,从前摄图是他最好的朋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是会拥护自己的。现在他开始朝着庵逻靠拢了,这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

    “难道连摄图你也是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吗?”他有时候会这样想,猜忌的种子一旦播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便永远不会被抚平了。

    “大汗为什么不高兴?”庵逻饶有兴趣的问道。在庵逻以及所有突厥人眼中,他们的木杆可汗是无敌的,是无所不能的,就算他老了、病了,他也还是一头猛虎,还有什么事情会让他也烦恼?

    摄图也是愁容满面,添了一把火进火堆中,说道:“南边的周国来人了,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护派了两个儿子做为使节,如果不是有大事发生,不会如此……”

    庵逻和大逻便面面相觑,疑惑道:“究竟是这么回事?”

    摄图撕下了三只羊蹄,和他们一人一个分了,指着庵逻说:“你那个好妹夫,发兵数十万,一口气吞下了周国方圆千里的领土,几个重镇都被他拿下了,现在宇文护魂都快没了……”

    “怎么会,就凭高纬那鲜卑小儿?他两年前,还得求着咱们帮忙呢……”庵逻目瞪口呆。

    “当初就知道这个人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原本以为已经高估了他,谁想到还是小看了人家,中原的人物,真是不可小觑……!”摄图狠狠地撕下一大块肉,凝眉沉思。

    “宇文护遭此大败,地位不稳,现在是亡魂外冒,急急忙忙遣使来求援来了。”

    “他想干什么?”

    “请求与我们联盟,共同打压齐国,”摄图的语气颇为感佩,“这才几年呀,几年前周国还把齐国按在地上打,一眨眼的功夫,情况居然倒过来了,太危险了……高纬这个人太危险了……”

    “那贵族们怎么说?”

    “他们不同意,这几年跟齐国贸易,他们一个个都赚得盆满钵满,可以躺着来钱,为什么还要跨上战马重新去作战呢?周国比齐国可不止穷了一截,齐国皇帝还很大方,他们的使者每次来都有礼物奉上……”摄图越说越愤怒,一脚将火架子踢翻,众人都吓了一跳,不敢大口喘气。

    摄图说:“我觉得我们需要重新考虑和齐国的关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的那些贵族们很快就要连刀都提不起来了!我们突厥人是狼的子孙,高纬却把我们当狗养!”

    “可之前同意跟齐国联盟的也是你。”大逻便说道。

    摄图冷笑了一声,道:“大逻便你读中原的书读得最多,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此一时彼一时吗?”

    摄图的神色冷厉,大逻便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从前齐国弱周强,我们帮齐国,是为了维持平衡,让周齐两国保持着这个状态,我们突厥居中仲裁,两边都可以索取好处,一旦一方吞并了另外一方,他们的力量就壮大了,就再也不是我们可以制衡的了。”

    意思简单明了,突厥是游牧民族,物资匮乏,只能靠劫掠维持物质充盈。

    南方的两个邻居,个个武力值都不弱,但是为了防备彼此,不得不忍受突厥的屡屡敲诈。

    一旦他们其中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北朝就统一了,那个时候突厥再犯边,他们就会一致对外。

    木杆等人当初的打算就是如此,让他们斗,最好打出狗脑子来,突厥可以收两份保护费,这岂不是美滋滋?

    可随着高纬即位以来,北齐国力逆势上涨,一下子打乱了他们的节奏,局势已经脱离了突厥的掌控了。

    原本要哄着自己的小弟趁自己一个不留神忽然变得那么吊,不仅是北周,庞然大物突厥都有些心慌慌。

    “契丹八部,还有不少杂胡都投靠了齐国,高纬一个个为他们封爵,收拢诸部人心,去年一年,就要十多个部落南迁归附,这已经引起大汗的不满了。”突厥是草原的王,这些部落被理所应当地看成了突厥的东西。

    “而且,高纬对他妻子的娘家也不怎么友善,我们几个部落南下牧马,误入了齐国的领地,便被齐国的边将杨、元景安驱逐,牧民们告诉大汗,齐国在边境有许多城垛和军营,呵呵……”摄图表情愈来愈冷,道:“我们突厥的这个女婿,看来对我们很有意见啊!”

    庵逻和大逻便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密集的马蹄声在大地上响起,众人惊地站起来,这明显是大队狼骑在奔驰的声音,远远的有许许多多的裹着皮甲的骑兵朝着汗王大帐跑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又惊又骇,纷纷拔刀出鞘。一个骑士急匆匆奔来,朝着他们焦急大喊道:“大汗快不行了,几位少主,速速前往汗王大帐,大汗有遗愿要颁布!”

    摄图和庵逻呆立当场。

    大逻便的脑海瞬间空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枭雄的落幕(下)

    大逻便等人匆匆忙忙赶到汗帐之外的时候,汗王的帐外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

    披发散辫、高壮粗犷的突厥贵族们脸色肃穆地站在汗王帐外,平日里放荡不羁、目中无人的他们今日都像是温顺的羊。

    突厥的大汗就在里面,狼王面前,哪怕是群狼,也得叩首。

    “……少主,你总算来了!”大逻便的几个伴当目露喜色,纷纷围上来,只是这笑容在面对庵逻和摄图之时稍稍僵硬了一些。

    “大汗快不行了,临走前想见一见少主,还有……您的几位兄弟。”

    他斜乜了摄图等人一眼,这要不是汗王帐前,大逻便的这几个伴当可以立即发难,将一切威胁倒大逻便位置的人统统斩尽杀绝,全家上下剁成肉酱!

    庵逻的两个护卫稍稍朝前挪动了两步,手按在刀柄上,以防不测。大逻便脸色阴沉地扫过几个伴当,那几人方才放弃了那疯狂的念头。他不露声色道:“佗钵叔叔已经在里面了吗?”

    “库头他已经在帐中了……”

    “叫他大汗!”大逻便面色严厉,斥骂几个伴当,他们面面相觑,以手抚在胸前,表示顺从。

    庵逻铁青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至少在表面看来,大逻便还是很尊敬拥护他父亲的。

    这就好,庵逻虽然视大逻便为竞争对手,但争争吵吵那么多年,从小又一起长大,多少有点兄弟情分在。

    大汗早便告诉部众,他的弟弟阿史那库头,会是他之后的突厥大汗。

    唯一的阻碍就是大逻便,大逻便可是大汗的亲生儿子,同样有资格在大汗死后坐上那个王座。若是大逻便当众表示不支持他,也会有不少的拥护者拥立大逻便的,这可是相当强大的一股力量!

    庵逻的父亲固然可以压服大逻便,可这终究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只要大逻便愿意支持叔叔,那阿史那库头成为大汗就再无半点问题。

    想到这里,庵逻对于从前和大逻便的较劲有了一丝愧疚,拍着大逻便的肩膀,一脸严肃道:“我们都是狼王的子孙,是兄弟,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应当避让于你!”

    大逻便沉默不语,在旁人眼中,他好似在关心父亲的安危。庵逻也是那么以为,绞尽脑汁在想今后如何补偿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摄图,眼底闪过一抹冷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木头人也似。

    “几位少主,大汗让你们进去。”大汗的贴身护卫出帐,恭敬地请大逻便几个人入内。

    木杆可汗确实已经不行了,他被弟弟佗钵搀扶着坐起来,面色陡然红润起来,目光比往常还要有神。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大汗命不久矣。

    这位草原枭雄一生戎马,不知道征服过多少领土,给多少人带去过深重的灾难,最终却躺在厚厚的皮褥之中,和寻常的老头一般无二。

    见到孩子们进来,他显得很高兴,“大逻便、庵逻……还有摄图,你们都过来。”

    几个人坐在床边,大汗牵起了他儿子的手,说:“我要回归上天的怀抱了,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们,你们长大了,是草原之上的勇士了……尤其是你摄图,科罗如果看见你长成了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阿史那科罗,已故的乙息记可汗,木杆可汗的兄长,曾经的草原君王。阿史那摄图低头伤感不已,木杆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

    “以后你们都会继承很大一部分领土,不管最后你们谁能当上可汗,我都希望你们可以互相扶持……孤狼容易被猎杀,群狼却能叫猛虎都恐惧,你们都记住……”

    “大汗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大逻便,我死之后,他就是突厥新的可汗!”

    佗钵重重地许诺。大逻便满脸希冀地望着父亲,木杆却只是微微叹气,没有说话。

    “齐国,周使……你想怎么处理他们?”木杆眯了一会儿眼睛,问道。

    “要不,先应了周国的请求,试探一下齐国的反应?”

    木杆虚弱地点头,道:“中原自古多出英雄豪杰,当年的高欢、宇文泰,如今的高纬,都是城府颇深,谋划深远之辈,你不跟他们撕破脸也就算了,一旦撕破脸,就全力而为,一点余地也不要给他们留。”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跟你说过的匈奴吗?”

    佗钵满含泪光地点点头,木杆气若游丝,眼神却愈发明亮:

    “不要让自己的对手喘过气来,等他失去控制,灭亡的就会是我们……”

    他看着帐顶,一动不动的,睁大的双眼之中,神采渐渐散去。

    汗帐内传来阵阵哭声,帐外站着的贵族们纷纷躬身,顶礼膜拜,恭送这位大汗。

    凄厉而悠长,就像雪天后从北方吹来的风,让人从尾椎骨上冒起森森寒意。

    佗钵可汗掀开帘子,大队大队的突厥人潮水般让开一条通道。一群长得如野猪般矮胖的男人,脖子上挂着骷髅饰物,在狼骑的簇拥下走到了刚刚搭建好的土台上。

    寒冷的风从北边吹来,篝火摇曳着,他们**着上身,胸口和肩膀上的图案在火光掩映下,十分刺眼。

    腰间用皮索系着各式各样的骨头。也许是牛羊的,也许是野兽的,也许是奴隶的,随着人的脚步上下颤抖。

    而人群瞬间就像进了水的沸油,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啊……嗷嗷嗷……!”为首的赤身男人扯开嗓子,发出一声长号,宛若猛兽的咆哮。

    霎那间,无论贵族、战士还是奴隶,全部了所有动作,仰头,举臂,跟着骷髅们的节奏长嚎不止。

    这些巫祝一边晃动着手中由一块大骨头和两只铜铃铛组成的乐器吟唱,一边中了邪般前窜后跳。

    火焰在升腾!幢幢鬼影在高台之上窜动,风如虎吼。

    佗钵可汗眉间露出藏不住的戾气,劈手夺过侍卫腰间的匕首,大步流星走向高台。狼骑当中又发出一阵欢呼!

    几只羊羔和小牛,被陆续牵了上来。佗钵可汗用拇指的指腹摩挲着,锋利的刀刃,刀刃在指腹之上开来一个浅浅的血口,佗钵可汗顿时露出满意的神色。

    很快,羊和牛都被固定了到预先竖好的木桩上。佗钵可汗走到跟前,面对着所有人,大声说了些什么,领随即抓起把尖刀,快速在自己左颊上划了一下。血,立刻淌满了他的脸。

    牛、羊全部倒在了祭祀们的刀下。萨满们用铜盆接下了牛血和羊血,一盆盆地摆在了祭坛中央。带队的祭祀们将铜盆举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低吟,一边用血染红了整座平台。

    佗钵可汗就在这中央,接受万众膜拜!这是狼王的登基大典!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

    “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阳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牧场,苍狼的子孙!……”

    野蛮对于文明的征服从未停止过,一千年以前如此,一千年以后亦然。

    “北方太荒凉了,我们要去南边觅食!只有哪里,才是我们的目标!征服他们……毁掉他们!”

    宇文训、宇文深又惊又怒,瑟瑟发抖。

    生命的更替,权力的更迭,朝代的更迭,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在这一天,新的狼王,朝着整个草原,宣布了他的意志:

    “……我们,向南!”

    …………

    往南,晋阳的宫殿群内,少年绷着脸给妻子捶腿,而他小妻子捧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懒懒散散地将腿搭在他腿上,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往下一点,再往上一点……哎呀靠边一点……慢点。”

    “唉,你究竟哪里不舒服呀……”少年有些抓狂了。

    “你凶我……”她眼里顿时泛起了泪花。

    “我没有……”

    “你有!”

    “好好好,我有。”女人都有无理取闹的权力,更何况她还怀了孕,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头疼,他认命地接着忙活。

    忽然,女子脸色一白,叫出来声。“你怎么了?”他有些紧张。那女子慢慢地坐起来,小脸皱在一起,道:“我……我好像要生了……”

    那少年顿时方寸大乱,急得团团乱转,最后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医官呢,给朕把医官叫过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皇长子

    做为高纬的头一胎血脉,怀孕的斛律皇后牵动这宫内宫外的人心。傍晚时分,皇后胎动,马上惊动了整个皇城,皇帝甚至带头违反规矩,遣人将所有医官尽数捉来。

    今上政绩卓然不假,深受士民百姓爱戴也不假,可在臣子们看来,皇帝有再大的伟业丰功,到最后却不知道该把这幸幸苦苦打下来的大好江山传给谁,这难道不危险吗?

    一个继承人,哪怕这个继承人只是一个名分,对于一个帝国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在许多人眼中,皇嗣甚至可以跟天下安危挂上钩,皇嗣就是帝国的未来,称之为“国本”。

    皇帝有皇嗣,皇位自有继承之人,则天下人心安定。皇帝若无皇嗣,则会惹得宗庙、朝堂动荡不安,天下再无宁日!其中牵涉的可不止是血脉和法统,关乎到一国之运。

    就凭这,皇帝再如何大动干戈也无人会说什么。皇帝登基数载,无一个皇子降世,知道的说皇帝勤于政务,不常宿后宫,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身怀隐疾呢。

    何况,皇后怀的是头一胎,若是男胎,便是最尊贵的嫡长子,天然的储君!这个年代并不像明清,皇家比名门显贵更讲究嫡庶尊卑,有了嫡子,差不多就没庶子什么事了。

    殿内的哀鸣声传到殿外,数不清的医官、产婆、女官、内侍统统挤在阶下。高纬就搬了一张龙椅,坐在门口,脸上看着还算淡定,可手背之上爆起的青筋出卖了他。

    他老婆生孩子,他又怎么能够不紧张?婉儿才不过十六七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现在却要为他生孩子了,高纬心中有愧,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惶恐。

    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要忍受男人难以理解的痛苦和磨难。别说医疗水平糟糕的古代,就算是现代,因为难产而发生的事故还少了?

    听着妻子越来越凄厉的哀嚎,高纬几乎忍不住冲进去。“皇帝,站住!”胡太后急匆匆赶来,说:“女人生产,你一个大男人进去干嘛?小心冲撞了。”

    她偏头看向殿内,嗔道:“她是头一胎,疼痛是难免的,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那里还有一国之君的气度?给我坐下!”

    胡太后固然不喜这个儿媳,可她肚里怀得毕竟是她的孙子,她怎会不关心?高纬一着急,什么规矩就都忘记了,甫一被太后提醒,虽然忧心如焚,可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产婆满头大汗地从殿内出来,刚一见到皇帝便连忙跪在地上,哆嗦着一言不发。高纬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问道:“皇后无恙否?”

    “娘……娘娘腹中的孩子壮了一些,娘娘这是头胎,只怕……”

    “只怕什么!?”高纬面色陡然凌厉起来,疾声大喝。那产婆顿时磕头如捣蒜,道:“奴婢等罪该万死,还望陛下恕罪!……”

    高纬听到这七分惧怕三分推诿的话语,怒极反笑,许久没有显露的暴君本性暴露无疑,盯着她,道:“你进去告诉她们,若是皇后母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就要这里的所有人……一同陪葬。”

    殿外包括门边的一大群人呼啦啦跪下,瑟瑟发抖。皇帝那瞬间陡然散发的滔天凶戾令太后都有些脸色煞白,更遑论是这一小小女官了。

    “慢!”她刚要退下,又被皇帝喊住了。

    “若实在是母子不能两全……”他指着她,手僵在半空中,眼底浮现一抹痛色,一闪而逝,冷声道:“你们记住,无论如何,要保全皇后。”

    “奴婢遵旨!”

    “皇帝……”胡太后对于高纬做出的这个处断很不满,她想要的是保下皇子。高纬抬手阻止了太后接下来的话,重新坐回椅上,面无表情。

    胡太后这才惊觉她的这个儿子是一国之君,是天下的王!一声令下,就不知会叫多少人人头落地,包括她在内!

    什么是天子?苍天之下,一人而已!不管是谁,在天子面前都低贱如尘泥,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

    胡太后几乎有些站立不稳,高纬似乎才注意到她,站起身来,扶着她坐下,缓和了语气,说道:

    “母后坐下吧,朕站着就好,”高纬叹道:“朕现在心乱得很,刚才冒犯了母后,还请母后莫要放在心上。”

    胡太后看了他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皇帝你倒是一个长情的种子,可你要知道,身为帝王,对嫔妃,只可有宠,万万不能有爱……打小你就是这样,但凡喜欢什么东西,恨不能天天拴在身边,就放在眼前才好;但凡讨厌什么东西,就恨不能一脚踢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

    “……”高纬默不作声,大殿里面人影攒动,里面的响动声越来越大。胡太后牵过儿子的手,才发现皇帝的手心已满是汗珠。

    “没事的,没事的,放宽心……”胡太后轻轻拍着他的臂膀。皇帝现在就跟他小时候一个样。

    “哇”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从殿内响起,高纬喜上眉梢,方才那个产婆急急忙忙冲出,一脸喜色,道:“恭贺陛下,恭贺太后,娘娘产了一位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朕去看看!”

    皇帝抬脚便要进去,被太后一把拉住,“现在还不能进去,我们就在殿外等着!”

    高纬心里跟猫爪子挠一样,可又怕进去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之前威风八面的仪态早已不翼而飞,支楞着脖子焦急地从殿门外瞅来瞅去,他现在就是一个乐傻的父亲和丈夫。太后也高兴,最高兴的是满殿上上下下,脖子上的脑袋总算是保住了!

    胡太后听婴儿哭声嘹亮,喜道:“这一定是个健康的小子,你听听这哭声,多有精神!呵呵呵呵……”

    高纬的却拧起了眉,发愁道:“怎么哭了那么久呀,那么小个孩子,老哭,会不会把身子哭坏了?”

    过了一阵儿,哭声渐渐停了,太后更高兴了:“估计是在给孩子喂食了,能吃能睡,才好养活!”

    高纬却更加紧张,“刚才还哭得那么起劲,怎么又不哭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呀?”

    胡太后没好气地剜他一眼,直到医官通传可以进去,这才乐呵呵地进去,医官们从正门鱼贯而出,宫女们撤去了挡住视线的屏风,高纬拦下了一个医官,正是从段韶举荐上来的孙思邈,再一次确认道:“皇后与皇子果真无恙?”

    孙思邈现在还没有后来的水平,不过也很高了,比齐国医道圣手徐之才只差那么一丢丢。他擦了擦脸上的汗,道:“陛下放心,娘娘与小殿下很好,注意保养就好。臣开了药方,按时服用,娘娘恢复可以快一些。”

    “好,朕就知道你可以的。”高纬浑然将之前威胁说要砍他脑袋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拍着他的肩膀道:“爱卿立下了大功,朕定有重赏!”

    劝勉了一句,便快步走向卧榻之前,婉儿满面通红,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洋溢着欢喜,散发出前所未见的母性光辉,在她的怀抱之中,静静躺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她虚弱地张开口,想要说话,被高纬制止了。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抱起,仿佛那是一个一碰就会碎的气泡,那种紧张只有初为人父母的才能体会到。

    小小的襁褓,抱在怀里特别轻,似乎一点重量也没有。小家伙露出小脸,刚刚出生,却睁大了一双眼睛正左顾右盼,浑然没把面前傻笑的老爹放在眼里。

    “陛下,小殿下足有七斤重呢,又白又俊!”女官笑吟吟地说道。高纬低头仔细看,这小子刚出生,脸蛋儿红彤彤的,那里看出来的又白又俊?

    不过壮是挺壮的,看着圆头圆脑,胖鼓鼓的小脸颊,轮廓清晰的鼻梁,偶尔张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藏在襁褓中的小腿不时踢动着。

    “他生的真好,胳膊腿儿壮实有力,人也机灵,还沉得住气,将来定有一番做为。”父亲看孩子,越看越喜欢,很少有当爹的可以对新生儿绷着脸的。高纬情不自禁地将这个胖嘟嘟的小肉团子脑补成骨骼精奇、文武双全的天纵英才!

    看妻子一脸无语,高纬赶紧道:“你不信?朕看人就没看走眼过,这小子生下来时那个哭声,多有劲儿,我儿此生必定不凡!”他喜滋滋地补充道:“跟他老子一样。”

    “……”胡太后站在几步之外,一脸无语,哭声响亮跟这个人日后成就有什么关系?不过看着皇帝那高兴的样子,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皇帝想给皇长子起个什么名字?”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高纬抱着怀中的胖小子沉吟一会,说道:“……至贵至坚为玉,朕早就想好了,如果是个儿子,便起个单名,珩。至于小名……”他伸出手指逗弄着怀中的婴儿,“白白胖胖跟个小猪一样,就叫彘儿吧。”

    于是皇长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北齐武平三年八月十七,皇后于晋阳诞下皇长子珩,封晋国公。是月,皇帝下诏,大赦天下!

第二百六十九章圣心何意

    皇帝初为人父,心情大好,对于这种变化感受的最明显的是朝臣们。

    皇帝亲政以来愈发老气横秋,威权和脾气一日日渐长,可苦了底下的臣子们。

    这位陛下对于行政效率的要求已经达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臣子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被他发现了,虽不至于因此获罪,可被提到太极殿内当着群臣的面斥责一通是免不了的。

    可是近日以来,皇帝都被一种叫做喜悦的情绪笼罩,今日早朝过后,皇帝又提了几个犯错的臣子到太极殿内,破天荒的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绷着脸让他们写个奏章上报。

    这几个可怜的大臣满腹狐疑,一直到殿外,还无人上来把他们带下去打板子,这才面面相觑,“陛下有了皇子之后脾气好了许多呀。”

    诸臣皆颔首,一人心有余悸地朝后看看,松了一口气道:“唉,男人嘛,做了爹后,跟当爹之前,自然是大不一样的……从未见过陛下有那么高兴的时候。”

    “可见皇长子有多得陛下宠爱……”

    “皇长子是皇后所出,真真正正的嫡长子,又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备受宠爱。”一人感慨道,“你们看看皇长子的爵位,晋阳郡公!”

    他瞪着眼睛,指指脚下道:“晋阳乃我大齐龙兴之地,天下之腹心,陛下将如此尊贵的封号给他,说明什么?”

    “……再过上几年,迟早就是太子!”

    “是极,是极!陛下也是嫡长子,随后才被先帝册立为太子,直至登基,虽然有废庶人高俨在旁窥测,可储君之位也是无可撼动!晋阳郡公占了嫡长名分,将来,很大可能……”

    “……陛下如此隆宠,当朝太子之位岂会有二选?”

    “这就是我大齐未来之君呀……!”

    “嘘,慎言,陛下素来不喜人谈及家事……”

    “谈一谈又如何?陛下是个明君,虽御下严格,可本朝还未有因言获罪之人,”一个直性子说道:“皇长子为国本,又有何不能议论的,天子岂有私事?”

    见众人默不作声,他又偏头问一旁的南阳王高绰:“大王,你且来说一说,卑职说的可有错处?”

    南阳王脸上的表情一滞,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此事自然由圣心独断,小王还是不要多说的好,告辞。”说罢,转身便走。

    那大臣原本指望高绰可以给他站队,却不料热脸贴了冷屁股,一时间讷讷无言,“这……这,南阳王这是何意?”

    众人静默了一瞬,方有一人望着高绰的背影蔑笑了一声,正是身兼两部侍郎的裴世矩,他低声道:“你们还不知道?前几日有御史上奏,弹劾南阳王豢养门客,其心不正。”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不过,诸王养些门客,也算不得什么吧。”有人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没什么?”裴世矩嗤笑,“从前是没什么,如今藩王让出兵权、治权,那就大不一样了。做为交换,藩王的待遇比之前要好上许多,可受到的限制也多了,从前的陛下,可以容忍藩王养客,如今呢?”

    “……裴侍郎的意思是?”

    裴世矩傲然而立,一脸高深莫测道:“我听闻南阳王为人心性残忍,在封地之内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可南阳王在士林之中的风评却甚好,人人都传他慷慨……

    “你们仔细数一数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又能说明什么?”大多数人都还没明白。老高家最不缺的就是疯子呀,小事荒唐,大事却明白,从高欢开始往下数,这样的高家子孙还少了?

    有人却明白过来了,若有所思道:“昔日,南阳王逐犬食人,曾言,这是学文宣皇帝……”

    “那时他才多大?童言无忌。”话是那么说,可在场所有人心里都犯起了嘀咕,难不成陛下果真是对南阳王起了什么想法?

    当然,维护他的也并不是没有,“南阳王那时年少荒唐,如今已经大好,不至于像诸公说的那样罢?而且,先帝素来不喜南阳王,他本就无登位之望。”

    “嘿,这只要是皇子,说不想坐上那个位置的,都是假的。”裴世矩眯缝起眼睛,说:“你们别忘了,若真论起来,这南阳王才是先帝长子,他与圣上乃是同一日降世,只不过因先帝不喜李太妃,这才贬为了次子……”

    “今日在殿上,陛下若是厉声斥责于他,他反倒安全了,可陛下怎么做的?陛下甚至都没有言及此事,反而命人客客气气的送出去……”裴世矩话锋一转,又道:“高安王思好之王妃李氏,是南阳王之姨母,去年便有传闻,刺驾之人正是高思好,如果是真的,那南阳王脱得了干系吗?”

    “嘶……”旁人吸了一口凉气,越想越心惊,讷讷道:“这可真是天威难测呀。”以今上的狠厉,说不得还真叫这裴弘大给猜中了!

    密谍将他们的谈话报与皇帝的时候,高纬正在寝殿逗弄儿子。

    高珩刚刚吃饱,不禁晃荡,哇地便张口吐了一口奶在他老爹的衣襟上,高纬原本打算过来看看就回去批奏折的,却叫这臭小子捣了乱,眉头微微蹙起,仿佛有些不快。

    奶娘和内侍们个个都吓得不知所措,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子却尚不知情,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歪头看着。高纬笑骂了一句“臭小子”,便在他小脸上亲了一口。

    哄了一会儿子,听完密谍说群臣讨论将来太子人选,高纬只是微微不快,待听到裴世矩揣度他的心思,高纬眼底闪过一抹寒芒,而后轻笑道:“裴弘大果真是这么说的?”

    密谍跪的远远的,埋首在地,恭敬道:“一个字都不错,裴侍郎确实是这么说的。”

    高纬冷哼道:“他以为,他有那三两才华,朕便不会杀他?岂不闻杨修之死?”

    无人敢作答,高纬拂袖道:“行了,你下去吧。”高纬坐回原处,抱起儿子,心中暗暗思量道:“裴世矩虽有才干,可他年轻气盛,又一路顺风顺水,已经滋生了骄狂之气。

    “上一次,他与人透底,朕便未处置他,不料今日,他还敢大放厥词,再这样下去,这个人就非杀不可!”

    高纬面无表情,思量着要如何处置裴世矩。就在此时,又有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御阶之下:

    “陛下,刘桃枝刚刚得了消息,去寻逆贼高思好了……”

    高纬哼了一声:“朕才知道,后脚他就去通气了,动作够快呀。”

    高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父亲怀里使劲蹬着,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高顺如今已经是除了路冉之外最有权势的宦官,此时他跪伏在地上,露出咬牙切齿的痛恨表情:

    “刘桃枝辜负陛下的信任,真是罪该万死!奴婢不才,愿为陛下除此逆贼!”

    高纬看着他,面上浮现笑容,道:“最后朕才发觉,还是你们这些人信得过。”

    高顺满脸感动,抹泪道:“……这些人都是外臣,奴婢等不一样,奴婢是陛下的家奴,生死荣辱全在陛下,奴婢怎么敢欺瞒于陛下呢!”

    “你办事很得力,很好,朕有重赏,”高纬劝勉道,眼底却藏着极深的审视,“刘桃枝你暂且不要去动他,先看着就是,至于南安王……也暂且不要动。”

    高顺大惊失色,道:“若是南安王与南阳王勾结?”

    高纬淡淡地瞥他一眼,讥讽道:“那岂不是更好?朕也想知道,想要做那只黄雀的人,是不是他。”

    高顺打了一个寒颤,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怀里的小子不甚安分,动来动去的,高纬接着逗他,意有所指道:“刚才那人你不喜欢是不是?哈哈哈哈……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接着咬。”

    臭小子动了一会儿,忽然瘪嘴大哭,怎么也哄不好。高纬很无奈,命路冉去寻皇后来。

    路总管出了殿门,方才如释重负一般呼了一口气,“走吧,小殿下正着急呢,快去寻娘娘。”

    与殿外的热浪滚滚不同,殿内十分凉爽,可跟着出来的小内侍却发现总管后背的衣衫已经全都被汗浸湿了。

第二百七十章难收的网

    高纬的算盘打的美,织了一张大网等着将“乱党”一网成擒,可高思好没有跟着高纬的剧本走。

    在这股有意被高纬传播出去的风言飘了一日多后,高思好痛哭流涕地来寻高纬,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刚刚见到高纬的影子,便跪下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口称:“请陛下为臣做主!”

    这一下,就把高纬的如意算盘给搅合了。

    不得不说高思好这一步走得很不聪明,但也实在很聪明。

    他要是惶惶不可终日,找第二当事人南阳王去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刚好正中高纬的下怀。

    可他没有,据说他听到传闻之后,先是“惶惶如丧家之犬”,然后当着一众家仆的面嚎啕大哭,中间还一度恐惧的昏厥过去,醒来之后马上就坐上了马车,直奔皇宫“请罪”而来。

    如此一来,高纬反而没有什么理由和机会再把网进一步给张开。

    唉,这鱼不咬钩,高纬也没有办法。

    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便瞬间清理好的思路,上前将南安王给搀扶起来,好生安慰道:“王叔这是怎么了?哎呀呀,跪下干嘛,都是自家人……”

    一通嘘寒问暖之后,高思好方才惴惴不安地坐下,眼眶边上还有泪花打转,看着要多委屈有多委屈。高纬强忍住心里的恶心,还得好言相劝,说道:

    “王叔有什么冤屈,但说无妨,朕定会为王叔讨一个公道!”

    高思好算不上真正的高家人,可高纬依旧很给面子的称呼了一句王叔,起码在外人看来天子还是很讲亲情的。

    高思好顺竿子往上爬,哭诉道:“陛下有所不知,近日以来,不知何处传闻,说臣便是去年刺皇驾之主谋,臣冤枉呀!臣历来谨守本分,怎么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望陛下给臣做主!”

    接着又是痛苦不已,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堂堂高氏宗王,那抹泪的凄惶模样,看得人心酸不已。

    高纬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亲手将高思好给搀扶起来,佯装出恼怒的模样,眼里闪烁着凶光,说道:

    “是谁?!竟敢构陷大臣,朕必定严惩不怠!”

    皇帝一摆手,宽大的袖袍随着甩动,殿内之人都感受到了皇帝的怒意,跪伏在阶下。

    高思好宛若吃了一颗定心丸,当下也不藏着掖着了,告状道:“诬陷臣的人,正是裴世矩,他……出言不逊,构陷于臣,更构陷于南阳王!离间天家骨肉!陛下!”

    说完,跪地不起,似乎皇帝不给他主持公道他便不起来了。

    高纬心中一阵腻歪,这老混蛋演起戏来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不过这权力场上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高思好还没有收戏,高纬就只能配合他演下去。他重重地拍在龙案上,沉声喝道:“裴世矩果真如此张狂?”

    高思好一边哭,一遍偷偷抬眼观察皇帝的脸色。面上喜怒皆无,语气也似乎兴不起一点波澜,平淡之中藏着磅礴的怒意。是了,陛下动真火,就是这般表现!

    高思好自以为将小皇帝给摸透了,心下一喜,面上却哭唧唧道:“正是,裴世矩,他当着一众同僚的面构陷于臣。臣不敢说谎,陛下自可去打听,这事都已经传开了,满朝皆知!”

    “满朝皆知?来人!”高纬咀嚼了一下话语里的意思,阴沉着脸色,指向门边站着的刘桃枝,吩咐道:“你去,把裴世矩给朕收监到大牢,把事情给查清楚再报与朕知道,朕定要处置他!”

    刘桃枝依旧带着斗笠,一副农夫的憨厚扑通模样,怀里抱着一把刀,默默无声地跪下接口谕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他是天子的刀,皇帝让他杀何人,他会去杀,不问其他,锋利无比。只是,他转身的时候,却往高思好身上瞥了一眼,难以察觉,转瞬收回。

    高思好自然对着皇帝一顿歌功颂德,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自然无比。即便以高纬之阴狠也难以看出破绽。仿佛安排死士当街刺驾真的跟他毫无关系。见实在套不出什么东西了,高纬只好将此事暂且作罢。问罪裴世矩,也算是给了高思好一个交代了,又是好一顿抚慰之后,命人送出宫去。

    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高思好一走,高绰又粉墨登场了。不一样的配方,味道却是一样,高纬安慰哭唧唧的高绰说朕已经命人去抓裴世矩了,然后扯东扯西一通,将高绰送出宫去。

    两条大鱼,一条没钓着。裴世矩堂堂一个侍郎做为鱼饵,就跟白给了一样。高纬一阵气闷,自顾自地坐在龙榻上看书,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治大国如烹小鲜,政治这种东西,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九五至尊,也得按照规则来,否则就是破坏规则。治国,本就是法统在治国,是那些前人规划好的条条框框在治国,一旦规矩坏了,朝纲就乱了,天下也就跟着乱了。知道高思好就是幕后黑手是一回事,有没有证据又是另一回事。

    其实以高纬现在的威权和手里掌握的那些证据,直接将高思好下狱砍头也没什么。但是,种种迹象表明,高思好未必就是那个人。

    有人在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在那个人的计划之中,无论高纬还是高思好,都是他的案上鱼肉,盘中牛羊!

    胃口够大,也不怕撑死!?

    他怀疑这个人就是南阳王高绰,这次本来打算试探一下,根据他们的反应好做进一步的判断,可高思好急中生智的这一招,让他的算盘落空了。

    不过高纬心中的怀疑也愈来愈浓。对于人心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他的判断没有错。

    他随手翻看掌中的书册,眼底闪过一抹极冷的讥笑;

    “这次他们命好,躲过一劫,还有以后呢,朕不急。”

    这一局本就是环环相扣,这次躲过了,他还有别的杀招。

    来日方长……

    “至于裴世矩,关着吧,长长记性也好……”

    ……

    ……

    傍晚,高思好挑开了马车的车帘,不远处的街上,一驾极低调的马车缓缓走动,这是南阳王高绰的车驾。王府的长史揣摩着高思好的意思,问道:“大王,要不要过去见一面。”高思好方才将视线收回,放下帘子,冷淡地说道:“不用了,回府。”

    车马摇晃,高思好的浑身上下都冰冰凉凉的。他确实是惴惴不安了两日,在这一天抱着赌一把的想法进了皇宫,他赌对了,皇帝看起来并没有怀疑他的意思,这事也就轻轻揭过了,纯属是虚惊一场。不过现在让他内心翻腾起来的是另一回事,“高绰,就是那第三人?”

    他忍不住又挑起帘子,目光朝着那架马车的影子追逐而去。它恰巧在那边拐了一个弯,消失在了昏暗的天光之中,高思好放下车帘,端坐在车内,面色阴晴不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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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帝业介绍:
一个政界新星因为一场意外,重生成为那个北齐历史上著名废柴高纬,此时天下三分,朝廷**,外面还有一个北周虎视眈眈,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破?北齐帝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齐帝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齐帝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