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粟末靺鞨
一入腊月,北方少有晴天。凄厉的北风之中,雪片儿赶集似的,一阵紧似一阵。
晋阳郊野的行宫之间,一队朝臣正在交头接耳地攀谈着。
“……大将军奇袭襄阳失败,接下来的局面恐怕不利于我军……”
“不至于,大将军不过是偶尔失败了一场,可他在襄阳大破周军,活捉周国骠骑将军宇文忻,此是事实,再者,他又接连拿下了勋县、武当郡,扼住了周国援兵东进之路,这襄阳,已经是一个死局了……”
“难说,我大军军备不足,襄阳拿不下来,我军的步伐就止步于此了,周国援兵源源不绝而来,与我军对峙,大将军难道可以两线作战,接连退敌吗?”
“……粮草、辎重运输,确实是一个大问题,诸公有没有想过,一旦我军粮草、辎重无法准备充足,兰陵王两线作战,大危险了!”
“那……你的意思呢?”
“暂歇兵戈,来年再战!”
“不行,陛下不会准允的,况且你可要想明白了,若真等到来年,无论是南朝吞灭江陵,还是江陵击退南朝,荆襄之地都没有我朝的事情了,机不可失呀。”
“所言甚是……”
“一旦这个节骨眼上停下来,我军就等于白打了,唐尚书刚才自己也说了,我军粮草、辎重不足,我们跟周军拖不起,最多就三个月,必须彻底打败周军!否则无论我们是不是暂歇兵戈,结局都只有一个,老夫可不想,已经落到我朝手里的南阳等地最后又吐出来!”
“眼下的这个局面,我们不能再摆着去捡便宜的心态了,这是一场豪赌,三国都上了赌桌,赢家通吃!”段韶回头淡淡扫了一眼一干重臣,其中兵部和枢密的最多,段韶略顿了一顿,道,“王琳在围攻安州,从襄阳的东南一侧往西北攻入,我们的转机还是很多的,现在最要紧的,是高长恭能不能将东进的周国援兵给挡在丰州一线……其他的,再怎么操心也没用。谁最有可能东进?”
“魏玄。”唐邕停下了脚步。段韶脚下没停,踏出回廊的时候,身形却明显停了一下,“居然是他……”段韶面色谈不上什么喜怒犹豫,半晌点点头,“我记得他,邙山大战的时候,我见过他,他跟着尉迟迥率兵攻洛阳,还有一次,独孤永业率兵两万西进,他以五百骑挫败了独孤永业,我记得斛律明月也在他手底下吃过亏,怎么……他原来不是在熊州吗,现在跑哪儿了?”
唐邕拱拱手道:“太宰容禀,我去岁于宜阳、汾州大胜之后,邵州、中州、熊州都落入了我朝之手,宇文护也明言割让与我朝……他原为熊州刺史,现今调为义州刺史。
“卑职说这话并非没有依据,三日前独孤永业和尉相愿都有奏报,义州气氛诡异,独孤永业观察许久,发现魏玄并无任何往河阴河南试探的意思……”
“你觉得呢?”
“魏玄早在大将军击破浙州之后便发过兵,被大将军打退,现在他又摆出了这种阵势,呵,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唐邕苦笑了一声,“他预料到大将军进攻襄阳不利,这是……这分明是……”
“抄后路来了,”段韶接过了他的话茬,面色不变,“义州那个犄角疙瘩,他可以调动的兵马不算多,可若说别人干出这事来我不信,他干我却信。
你之前所说的息兵罢战一策并非全无道理……可老夫还是不同意。”
唐邕咬咬牙道:“不若,再派一路援军前往?”
“……”段韶默默思量,并未在第一时间给出答复,又走了一会儿,见到了皇帝的内侍,“陛下在何处?”
“陛下正与粟末部使节议事,粟末部今年进贡了上百匹良马、三大车的紫貂皮、数百张良弓,还有三只猎鹰、三个神射手,人自天宝五年七月(554年)之后便再也没有来朝贡过,说起来,这是陛下登基以来他们第一次朝贡呢,陛下龙颜大悦,特邀其校场跑马。”几个内侍恭敬作答,段韶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校场,人嘶马叫,人群喧腾,皇帝正在校场跑马,“嗯,朝贡天子,这是喜事。”
最早可以追朔到肃慎(女真语里的音译,两个称呼应该是同音),在帝舜时期就有过记载,肃慎来朝,此后在夏商两代,肃慎连续进贡过三次,汉魏晋,直到南北朝,偶尔有肃慎来朝的记载,最近的是北齐天宝五年,肃慎来朝。
肃慎偏僻,中原王朝要与其取得联系极难,可以说,“肃慎来朝”,几乎是一个王朝鼎盛、宾服四夷表现,是值得庆贺的。而肃慎人上贡的“矢石”则是良弓的代表,肃慎、的族名在他们的语言里便有“弓箭”的意思。他们一次性上贡那么多的贡品,比之天宝五年那一次上贡还要隆重,也难怪陛下会高兴,哪一个帝王不希望自己的威名传扬四海?
一般认为,这个称呼,是中原地区的人民印象中人以兽皮为材料做为衣物这一特殊概念。
现今诸部之中最具实力的部落就是这个粟末部。
校场之中,大冷天里,皇帝穿着一副厚重的铁甲,骑着一匹通体青黑的辽东大马,在一队骁骑的簇拥下,纵辔而来,在一处小山包前伫立,打着唿哨儿的风愈加肆虐,仿佛粗重的鞭子抽在人的身上,那极为雄骏的辽东马昂起脖子嘶鸣几声,马蹄踏在封冻的地上,发出敲金戛玉的响动。
高纬刚刚骑着这骏马跑了几圈,兴尽而来,马儿刚刚踱了几步,便有人上前搀扶,那姿态,比皇帝身边的内侍还要殷勤几分。这人穿着一身厚重的皮裘,带着貂帽,脑后有一根细长的、油光光的鞭子垂下,这人便是使节突稽罗。“陛下小心……”
“哈哈,不必搀扶,朕难道连马也不会骑吗?”皇帝显得很高兴,这让突稽罗的一颗心落回了肚子,看来大齐的皇帝对于粟末部的进贡是相当满意的。皇帝高兴,话也好说许多,“你们酋领的贡品朕十分满意,说吧,你们想要些什么赏赐?”
中原上国,对于藩属国历来大方。突稽罗连忙抚胸,单膝而跪,“启禀天子,我部岂敢让陛下破财,接受陛下的赏赐?我部只希望,陛下可以给予我部酋领一个恩典!”
皇帝的凤目微眯,脸上一丝情绪也没有,“哦?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恩典呐?”许是感觉到皇帝的语气不善,突稽罗连忙顿首道:“小臣不敢有过分的请求,我部首领听说契丹八部各封四品游击将军,封侯进爵,成为天朝子民,心中十分艳羡,也希望可以得到这样的恩封,与上国贸易往来!”
“你部在松花江,与我朝相隔甚远,怎么忽然想起来要正式成为朕的藩属了呢?”高纬做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突稽罗顿时便是一惊,粟末部在松花江一带,这是事实,在他们的语言,古通古斯沃沮语之中,“粟”的意思是“水色乳白”,“末”的意思是“水、江、河流”,合起来就是“像**一样的江河”。
“我部地处蛮荒,不通教化,仰慕天朝文化……”
高纬不置可否,“还有呢?”
“还有……还有……”突稽罗咬咬牙,道:“我部屡遭高句丽欺压,希望得到大齐皇帝陛下的庇护!”
这些高纬早就知道,高句丽在好太王、长寿王之后,政权便同时具有了军事封建的特性,它使得高句丽一直处于对外征服和反征服的对外扩张之中,与较为强大的高句丽为邻,因为力量相差悬殊,粟末常常被迫依附于高句丽,缴纳赋税、充兵役,打仗的时候常常做为高句丽的“马前卒”,去年一些部落联军侵犯北齐边境,粟末部虽然并未参与,但也有所耳闻,可听闻联军几乎全军覆没还是让粟末部吃惊不小,又听闻北齐与契丹、奚人各部开展边贸,给契丹八部首领封官进爵……看契丹人现在过得滋润无比,起码高句丽是不敢随随便便再对他们动手了,于是动了心思……
高纬问道:“去岁犯边,大肆在边境劫掠,可有你们在内?”
突稽罗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首道:“启禀陛下,此事绝非我部所为,我部根本就没有参与,须知一族,除我部较大之外,还有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白山、黑水等部,入上国边州劫掠一事,便是他们所为,我部绝没有参与,请陛下明鉴!”
高纬眼睛眯得更长,好嘛,族群中的“黑水”几乎来齐了。这些家伙,不服王化,比粟末部还要野蛮很多,经常干出一些叫人恼怒的事情。而高句丽这些年也越来越过分了,在边境上东摸一些、西取一点,真把他当成了瞎子!不可不虑!
“唔……”高纬只是略略一思量,便道:“朕准了,朕封你部酋领为正四品上安远将军,与契丹八部一样,受营州直接管辖,一切政令,皆从营州!”营州、幽州一代是契丹、奚人、人的杂居地,两晋南北朝,北国君主通过战争,不断打断他们的崛起进程,高洋更是一战俘虏了契丹十余万人丁内迁,导致这里胡汉混杂,朝廷对营州的重视不下于汾州、洛阳。
这样安排,一来,正式将粟末部纳入北齐的统治范围,虽然直接统治不可能,可也算是大大的扩充了影响力和势力,小小的警告一下高句丽,二来,也是给粟末部加上一道枷锁,听从营州政令,他们就无法扛着北齐的大旗、打着北齐的名号四处吞并征伐。须知后世的完颜阿骨打和努尔哈赤都是这么干的。粟末部虽然向来是诸部之中接近文明的一部,可也不能不防。
突稽罗那里能想到这么多?听得皇帝这么快松口,连忙千恩万谢,高纬笑而不语。接着,高纬便踱步过去看看他们进贡的其他一写贡品,高纬对珍贵的海东青和紫貂皮不感兴趣,反而是粟末的弓箭更合他的胃口‘通体黑色,弓长三尺,样式古拙,但线条流畅,充满爆发力,箭长尺二寸,箭头不是精铁打造,而是黑曜石打磨,简直比镜子还要光滑,锋利无比。
人是女真人的先祖,渔猎民族,以善射闻名,《后汉书》之中有记载,说肃慎人众虽然少,但个个都很勇敢,住在高山险要之地,善于射箭,百步之外可以射中人的眼睛。
高纬刚才已经见识过了,他们的弓箭手说成是百步穿杨亦不为过。
高纬提起长弓掂量了几下,抽出一支箭,猛力将弓拉满,对准靶子,这个时候路冉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高纬保持着张弓的姿势不动,道:
“朕知道他们找朕想要说些什么,机会难得,朕信得过王兄,朕绝不会下诏撤兵……”
“与其在那里瞎操心,不如规划一下怎么在短时间内将粮草给补齐,一个人做事,却有十几个人在那里指指点点,这样如何能成事?他们不累,朕都替大将军觉得累!”
“你告诉他们,朕在洛阳仓准备了六百多万石粮草,现在就是非常时期,朕不管他们如何做,三天之内,他们必须给朕拟出一个应急章程来,一个月之内,粮草和辎重必须抵达南阳!”
皇帝撒开了弓弦,弓箭正中靶心。隆冬大雪,随风卷落。
第二百四十二章江陵
攻城,向来都是守城的一方更占便宜,他们占据地利,利用人力和守城器具使攻城的一方付出更高的代价,可守城一方虽然更占便宜,可有一点是无可奈何的。他们只是守城的一方,而非进攻的一方,敌军已将合围之势形成,就已经说明攻城的一方在战场之上获得了主动,战与不战都由攻城一方决定,在他们崩溃之前,战场的天平依旧朝攻城一方倾斜。要么拖死对方,要么破城,别无他法。
冬日,江陵,城关萧索,城内城外风声鹤唳,章昭达在宜都站稳脚跟,联合黄法氍部,一路向东,一路向北,形成了合围之势,江陵危在旦夕。南城门之上,指挥作战的将领正是西梁太子萧琮,这数日以来,他连甲也没有卸,指挥着所部数千士兵守城,城墙之上秩序俨然,许许多多的士卒在搬运狼牙拍和滚木、擂石,过道之上还摆放着许许多多用柴木和烂砖碎瓦搭建的灶台,上面熬着一锅锅污浊难言、气味呛鼻的“金汤”,又将一捆捆从江陵府库之中取出的箭矢扛上城楼,一捆一捆地分发下去……
城关之下,是堆积的如同小山包一般的尸体,陈军攻势凶猛,不论陈军抑或是周军、梁军,在这些日子的攻守战之中都可以说是损失惨重。城关正紧张的忙碌之中,一个副将打扮的江陵匆匆忙忙赶来,附耳在萧琮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只见那萧琮脸色一变,紧张道:阿爷也来了?”
萧琮口中的阿爷,除了梁主萧岿还能有谁?话刚一说出口,萧琮就自觉失言,立马收住了话头,环视左右,还好此时大家都在忙碌,没有注意到这边在说些什么。萧琮面色沉了沉,拉着副将下了城楼,一边走一边责难:“战场凶险,阿爷他九五之尊,怎么能以身犯险来这样的地方呢?”
“陛下他执意要前来探视将士,诸公根本就劝不住他,”副将也面露难色,“何况,一起跟来的还有王尚书和陆大总管,他们也并没有说些什么……”
“……”萧琮的眉头拧紧了,远远地瞥见一队人马,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梁主萧岿正值鼎盛之年,气质儒雅,文质彬彬,此次出宫探视军营,他并没有穿的太过隆重威严,而是简单的着了一件儒衫,对将士们嘘寒问暖,极有亲和力,从将士们狂热、激动的神情来看,这位君王还是极得军心、民心的。萧琮上前见礼,萧岿慈和地扶他起来,笑道:“温文连日守城,击破敌军,赤诚忠勇。朕在深宫之中也时常听见吾儿威名,我萧家真得一麒麟儿也!”
“陛下谬赞了,这些都是儿臣的半分,能守住南城也都是麾下将士的功劳,儿臣不敢腆颜居功。”萧琮与萧岿堪称是天家之中的模范父子,萧琮在外人面前对萧岿从来都是敬大于爱。父子两个对视一眼,萧岿见萧琮满脸疲惫,浑身上下裹着铁甲,上面沾满了尘泥和血渍,心中不免大恸。萧琮不过才十几岁呀!这么小的年纪,就要肩负起家国重担,做为一国之主,他会为此骄傲,可是做为一个父亲,他心里只有深深的愧疚,“都是我无能,才叫吾儿受了这许多苦难……”不过这话只能放在心里说,他点点头,便不再多言了。
尚书令王操察觉到这对父子之间涌起的那股心酸,有意调节一下气氛,笑道:“太子勇武,南门几次宣告即将失守,都被太子给力挽狂澜。此天佑我朝,我大梁,必将克敌制胜!”陆腾也点点头,道:“殿下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就是许多老将,我看也未必就比殿下要强。”
不管怎么样,被人夸赞自己的儿子总是叫人开心的,萧岿很快从悲哀之中回过神来,摆摆手道:“唉,各位夸奖的过头了,他虽然小有成就,可要真是论起来,肯定还是远远不如的……”萧岿顿了顿,又道:“尚书令自去与陆大将军议事吧,朕不懂军务,关于如何破敌,还请诸位多费心了。”王操等一干重臣自然躬身称是,就连陆腾都很给面子的拱拱手,萧氏父子自结伴接着去巡视营地。
萧氏父子一走,王操和陆腾之间的气氛很快便沉了下来,陆腾先入为主:“形势越来越不利了。”王操点点头,道:“章昭达在江陵之外结寨,明摆着做好了打消耗战的准备,好在今年大寒,江水都封冻了,否则一旦他派一路偏军去掘开河堤,江陵危矣!”
“不错,我军局势实在是不妙,得想个法子,不能坐以待毙。”陆腾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我军多日不曾出城袭扰,我意,今晚出其不意,尽出大军,突袭陈**营。全军上下分为三路,使诸将各领一军,三军齐发,行破釜沉舟之事,直捣章昭达的中军大营!
“依老夫看,夜晚调度指挥不易,敌营又不明我军底细,临阵,也只会防御,而不会选择与我军正面相对,更不敢冒险反击,黄法氍所部皆在南岸,与章昭达首尾不能相连,等到他反应过来,便是大势已去,我军可从容退敌,再回头将南岸的陈军也歼灭!”
王操陡然变色道:“不行,你这是那我大梁的全部家业去赌,某绝对不准!”看见陆腾面黑如墨,王操叹了一口气,语气和缓了些许,道:“陈军气势正盛,章昭达更是不世悍将,章昭达性格沉稳,每临战事必定身先士卒,战后休整,必慰伤兵,奖励士卒,三军不卸甲,他不安睡。每夜必定巡营,窥伺敌军动静!我军机会何来?”
“这几日,陈军在江陵城下损失惨重,已然失了锐气,近日来,他们攻城更是疲软无力,老夫以为,如果我们能将五指攥成拳,集中力量,予以重击,章昭达必然溃败!章昭达一败,黄法氍手里攥着多少兵马都没用了,先机已失,他们再无机会,江陵之围弹指可解!”
“你如何就知道能行?”
“王尚书不能去苛求凡事皆有十成把握!”陆腾气势汹汹,“这个世上岂有十成把握的仗?高欢攻沙苑时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不也险些全军覆没?我军处于绝对的弱势之中,拼,尚有一线生机,不拼,就只能等死了。依老夫看,不求有**成的把握,但有三四分、一两分的把握,也值得我们压上全部的性命身家。”
王操铁青着脸,道:“你要如何做?陈军这些日子加强了戒备,要靠近营寨要突破重重障碍,夜间奇袭,不能燃火,光是他挖出来的三道壕沟,就不知道要让多少人命丧于此!一旦陈军反应过来,反冲过来,你的谋划就更难奏效,凭我军数万疲兵还有一些民壮,怎么能抵挡章昭达的那些精兵悍将?”
“你意如何?”
“……城内尚有钱粮富余,足够我军还有满城百姓支撑三年,江水结冰,辎重难运,黄法氍要将粮草辎重安然运送到章昭达那边更加艰难,章昭达只能靠劫掠四方百姓支撑,一路消耗下来,他们损失不起,我们在城内多守一日,便多一份周全。”
陆腾冷笑,“迄今为止,我军只得到了田弘一路援军,何来周全?”
“只怕章昭达巴不得将军与他现在就决一死战。”
“哦,何以见得?”陆腾挑了挑眉,显见有些不以为然。
“为什么只有田弘一路援军来了,将军没有想过吗?”王操依旧平静的吓人,“襄阳被偷袭了,齐大将军高长恭以数千铁骑重创宇文直,他们自顾不暇,分不出兵……”
陆腾脸色变了变,沉默下来,而后问道:“这跟章昭达迫不及待要与我决战有什么关系?襄阳城之险还要胜过江陵几分,高长恭偷袭尚且不成,难道强攻就能拿下来了吗?”
王操道:“有关系,三个角度,高长恭攻不下来,与周军对峙,周军无法南下,章昭达要借此机会迅速结束战争。高长恭若是在对峙过程之中失败,襄阳又没有拿下来,周军势必会对他穷追猛打,收复失地的同时,宇文直大可能够放心大胆的派援军南下,你是章昭达的话,也会有顾虑的吧?第三,若是高长恭和王琳挡住了周国援军,又接着两面夹击攻破襄阳,到时候……呵,陈顼北伐可不只是想要拿下江陵这弹丸之地吧?”
换言之,高长恭拿下了襄阳,接下来陈国就没得玩了。原本章昭达可以攻破江陵、击败周国数路援军之后浩浩荡荡的拿下江陵北面的土地,将荆襄全给收入版图,可如果高长恭真的拿下了襄阳,陈国的大半算盘就得落个干净,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最终只盘得了这区区江陵一隅,岂不憋屈?
陆腾沉默着,没有说话。
城外,号角嘶鸣,陈军仿佛江水的怒涛,再一次掀起了狂澜……
第二百四十三章难下的城
攻城,抛开那些里应外合、诈城、反间计这些伎俩,唯一剩下的就是面对面的较量,只有硬碰硬了,江陵城下萧索不堪,尸体、兵刃堆积如山,周军残破的旗帜早已被泥泞泡烂,城门之下,陈军扔下的攻城锥早已变得跟焦炭一般,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箭簇,攻城锥下,同样是堆叠起来的尸体,人肉烧焦的味道远远飘来,闻之欲呕……
今日临战之前,章昭达攻打的西城门正处于上风,章昭达命文职官员在许许多多的小布条之上写了字,随后弓弩手向城中抛射了这些东西,其大概内容就是章昭达对周国和梁国士卒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忍生灵涂炭,希望他们能够尽早献城投降,投降者既往不咎,赦免罪行,不然城破之日就是屠城之时。
戍卫江陵的军队,除了陆腾麾下的周军之外,很大一部分士兵都安家江陵,他们不能不顾及其家人,陈国攻势凶猛,军势浩大,从城关之上望去,陈军的营寨一直铺排到天边,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这无疑加速了他们的担忧和焦虑,在这些天之中,也有一些士兵在大战之余私下里讨论陈军破城的可能性,军心隐隐动摇,于是陆腾请出了江陵真正的主人萧岿巡营以安定军心,随后,他将一些散布不利言论的士兵安上了“里通外敌”的罪名,于校场,在所有士卒的注目之下,判处了斩首之刑。
章昭达自然明白攻城攻心的道理,在陆腾以铁腕手段暂时遏制住衰颓的军心之后,他并没有就这么放弃造势的行为,相反,他的网在越收越紧,他狠清楚,陆腾杀得了动摇的人,却杀不了动摇的心。一方面,他给予江陵城的攻击越来越凶猛,给了守军极大的压迫力。一方面,他继续使用这种攻心战略,并且将俘获的周军、梁军小校都好吃好喝的招待,还有一些甚至已经摇身一变,从无名小卒变成了陈国的小军官,让这些投诚的走狗日日夜夜在阵前喊话劝降,照这样下去,陆腾这边,军心进一步动摇是迟早的事情。
陆腾沙场驰骋了大半辈子,可不是吃素长大的,在章昭达采取这种行为之后的第三日,这一天,江陵的城门豁然洞开,数百身披步甲的士卒手持利斧重盾从城内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叛变的“周奸”斩杀殆尽,即使是章昭达也未曾料到这陆腾凶悍至此,十万陈军环伺之时,居然还敢行此险招。匆忙调集了数千兵马,要在城门关上之前,抢下城门!
陈军长枪前指,周军步甲挥舞着阔刀利斧,举起重盾,在城楼之下凶狠地对撞在一起。
周军步甲霸道,重盾在前,挥舞起手中利斧,转眼间就将数十个陈卒撞翻砍死在地。陈军精锐亦是骁勇,在被周军冲散阵型的短暂混乱之后,并未受到太大冲击的那一部分居然组织起了一定的秩序,相互配合作战,周军重甲兵虽然看似浑身上下武装到了牙齿,可总会用缺点,腿弯、腋下、腰侧、头面,这些都是没有盔甲防护的,这些陈军骁锐三两为盟,相互配合,在周军对撞过来之际,瞧准破绽,一击毙命!
当然,这也让陈军付出了巨大的伤亡,章昭达在立马于不远处的山包,陆腾立于城关之上,江陵城下正发生的那场血战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场惨烈的白刃战。
一员浑身浴血的周军悍卒在陈军之中大肆冲杀,一杆长枪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刺来,被他一斧断枪杆,而后顺势抓住那枪杆,将那猝不及防的陈军士卒拽来,一斧朝头颅砍下。然而,还没有等到他有所动作,又一杆长枪突然从旁边刺入腰侧,直接捅入他的腹腔之内,那周军士兵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剧痛瞬间冲刷了他的整个脑海,他下意识松开被他拽着的陈卒,直挺挺地倒下了,周围,越来越多的陈军涌过来,长枪朝他捅来……
“我军毕竟人少啊。”看着自家的士兵如同割麦子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下,陆腾心中不可谓不心疼。这些士兵都是他千挑万选打磨出来的,做为他征战的亲兵使用,人数不过四千,是他稳守江陵的基础,披坚执锐的重甲更是稀少,如今在城楼之下折损如此之大,饶是以他一生戎马练出的铁石心肠也是心中悲痛。
可他必须这么做。
“鸣金收兵,掩上城门!”陆腾断然下令,萧琮正被城下战事激励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亲自出城,带着一众将士与陈军血战,听闻陆腾此言,便不由得一怔,随后,难以置信地望向他,“陆大将军,城下的那些儿郎可还都在与陈军血战呢!”他实在不明白,这些忠心勇武的战士,陆腾居然心冷至此,说放弃就放弃了?
陆腾心中越是悲痛,面上越是不显。他的命令一字不改,迅速传达下去了。对于萧琮的问责,他并未予以理会。城楼之下,周军被潮水一般的陈军压迫得节节后退,每退一步,便有数员周军死于陈军如林的枪阵之下,一个周军士卒在后退的过程中,一个不慎被绊倒在地,便有陈军举起长枪刺来,另一个周卒用盾砸开了袭来的陈卒,朝那摔倒的袍泽大吼道:“快撤!”说完,便有几杆长枪刺穿了他的身体,陈卒大喝一声,齐齐将尸体挑起,跟甩沙袋一样甩了出去,“二哥!……啊啊啊啊!”那摔倒的周卒看见自己的亲兄弟被人杀死,目眦欲裂,咆哮着挥舞着利斧重盾冲入了陈军之中,然而面对浩荡的陈军,他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很快被淹没了……
城门缓缓掩上,萧琮牙齿紧咬着,要求陆腾收回成命,“请大将军收回成命,他们是你的兵呀!你……你怎么忍心?……大将军!”、“闭嘴!”寒冷的朔风之中,陆腾回过了头,这个年过古稀的老将此刻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露出了狰狞的獠牙,那迎面而来的汹涌杀气令人胆颤无比,萧琮在那一刻竟不敢与他对视。半晌,陆腾说:“存人、存城,殿下真的拎得清吗?你可以说老夫残酷,可老夫告诉你,这就是战争!”
“对敌人……要狠,对自己,要更狠!这就是老夫做出的决断,殿下……满意否?”
“……”
周军后撤至城关之下之时,已经只剩下了数十人,伤痕满身都是,有的人丢了兵器,相互搀扶着,怔怔地看着紧闭的城门。城楼之上,他们的主帅露出了身影。
陆腾摘下了头盔,仿佛就是一夜之间,他头发那最后几缕青黑全都白了。
天空中有细雪飘荡而下……
“将士们,老夫……,对不住你们……”陆腾虎目通红,扫视着他的兵,弓弩手站满了城楼,拉满了弓弦,箭矢对准城下,既对准陈军,同样对准他们。
老人的嘶声大喊,“……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背水一战!今日一战,打出我军的决心,打出了大周的威风,老夫,岂能不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报答诸位!老夫……谢过诸位了!”他朝着城下躬身一拜,起身的瞬间背过身去,拭干了颊上的泪水。陆腾戎马一生,将士们从未见过他落泪。
整个战场静谧无比,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那数十位周卒愣了好一会儿,扔下了盾,提起满是豁口的斧子、长刀,踉踉跄跄地朝陈军阵列行去,他们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与南人血战到底。
有关中腔调的小曲飘荡在这满是苍凉的战场上,一开始只有寥寥数人,后来扩散到全体……
哀婉动人,却又苍凉豪迈,浸满了血与火。
“赳赳老秦赴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赳赳老秦赴我河山……”
赳赳老秦赴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有陈国的传令哨骑跑来,对着他们说,“大将军有令,诸位投降可不杀!”他们没有理会他,提着兵器,继续朝着陈军迈去,没有人后退一步。陈卒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到这一步,到这被抛弃的一步还在坚持。战场之上的气氛极为沉重,每一个人的心头都仿佛缀着一块石头。他们朝着陈军冲锋的一瞬间,漫天箭雨从城关之上洒落……
…………
满地狼藉,尸横遍野。章昭达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停了下来,对着城关之上大喊,“陆兄!何必呢!走到这一步,你也该明白你已经山穷水尽了,凭陆兄的才干,到我陈国,我便是将这大将军的位置让出来又有何不可!?你何必负隅顽抗呢,须知大势是不可逆的!”
陆腾回以一箭,箭矢落在章昭达马蹄边上,距离太远失了准头,只差一点就射中章昭达了,陆腾继续将弓拉满,冷声道:“章独眼,你不必假惺惺,迟早有一日,老夫要亲手将你的头颅砍下来!”
章昭达看着这城关之下的无数尸体,轻叹了一声,吩咐身边的将领“我中军军心今日动摇,不宜再战,让左军压上,明日攻城,按部就班即可,先以石,毁敌防御。继以弓弩,射杀守军……
“这城,暂时就先围着吧……”
他打马离开,大雪落下,很快覆盖住了马的足迹……
第二百四十四章后方
大风席卷四方,冻到了骨子里。
高长恭奇袭周军,连获大胜的消息传扬开来,使得齐军士气大振,齐军大举南下驻扎邓县,紧跟着,高长恭将一万大军调入了丰州、勋县一代,加固城防,筑建军寨,用以防范周军,将周军东进驰援襄阳的通路掐住,使得齐军的后方坚若磐石。
高长恭也没有忘了正面战场,得到了皇帝的全力支持之后,上百万石粮草和大批攻城器械、辎重从洛阳仓府之内源源不断地运输到前线,时间紧迫,光靠那些民夫是绝对不能按时将粮草运输完毕的,齐军几乎一半的兵员充当、扮演了民夫角色,总算在周国大军汇聚、襄阳等诸地周军蠢蠢欲动之时将粮草安排到位,随后利用占据的疆域就地筑建军寨堡塞,一步一步稳推过去,齐军,正在做打一场浩大战役的准备。
周军在丰州以西汇聚的越来越多,全军上下都在叫嚣要调转矛头,先收拾了这些杂鱼,再南下攻伐襄阳,高长恭否决了这一思路,派往丰州一线的军队并没有变多。相反,高长恭命樊子盖等将采取收势,阻挡周军大部即可,同时高长恭还分出了一万兵马,调往浙州一线。
兵分两线,齐军已经是捉襟见肘,兵分三路,齐军在正面战场上可以给襄阳方面形成的压力就更加微弱。诸将对此表示难以理解,高长恭力排众议,召集了底下所有的心腹大将,秘密谋划半日,随即,高长恭就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久战已疲的士兵撤往二线进行休整,后续赶来的军队调往最前线,伤病运往南阳、鲁阳修养,分别加派重兵把守重要军寨。
同时,高长恭停下了在邓县的防御工事,资源、辎重向着西线大军倾斜,令西线大军筑建烽燧、堡垒,深挖壕沟,囤积粮草。随即,高长恭以邓县狭小,不足以容纳数万大军猫冬的蹩脚理由,将两万大军遣回南阳,眼看襄阳就在眼皮底下,大将军却放弃了攻城,选择了守势,令人十分费解。可明眼人若是将其布局仔细串联起来,就会发现高长恭其实是谋划在前。
“前有追兵,后有虎狼,”此时,高长恭是这么形容自己的处境的,这几日,周军在丰州一线对齐军发起了攻势,各种军报、公函接踵而来,传命的哨骑更是往来不停。虽然到目前为止,未有齐军战败失守的消息传来,可如此密集的情报轰炸,还是叫人感觉到紧张和不安。
“大将军不若将大军抽调一些驰援西面……西面的压力实在太大,而南阳那边却有足够的兵员,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调动起来,增援西边,也算是缓解了一下他们的压力。”
几个副将商量了一番,而后向高长恭提议到。
高长恭疲惫的坐在帅案之后,揉动眉心,道:“不行,让他们继续在南阳,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准调动一兵一卒出去……”轻声细语,却有着绝对不容更改的气势。诸将呼吸一滞,面面相觑,而后拱手问道:“我等不明白……大将军究竟是如何考虑的,可否与我等分说一下?”
分兵太散,分明就是败军前兆,以高长恭之善战,又岂会不明白?
高长恭只答了一句,“前有追兵,后有虎狼。”诸将不解,道:“将军不必忧虑,宇文直已然被我们杀破了胆子,在援军至襄阳城下之前,他绝对不敢与我军交锋,我军只需阻挡周国于丰州一线即可。”
高长恭摇头道:“要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丰州那边,周军虽然势大,可数路援军调令不一,与散沙无异,而我军的准备十分充分。我担心的是周国会抽冷子,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比如……比如周军会不会从河东南下,袭入我军后方,只要击破了浙州,一路向东几乎找不到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的城池,一马平川,再过去一点,可就是南阳了……”高长恭指在邓县北面的南阳上,鲁阳、南阳、邓县,这条通路的脉络十分清晰,“一旦被周军得手,绝我后路,断我粮草,我们数万大军就被一口吞下了,等于案板之上的鱼肉,只能任凭宰割。”
魏玄名气不是很卓著,可懂行的人都明白,这位可是一个猛人,是接连击退过独孤永业和斛律光的大将,高长恭昔日从伏牛山攻入,第一时间拿下浙州,也是多了这一层考虑。凭谁也不会愿意一个这样的悍将在自己的大后方出入如入无人之境吧?诸将一时恍然大悟,“所以将军才派出尉将军,才……按兵不动的吗?”
“……你们该庆幸宇文直被我们打怕了,现今龟缩于襄阳,假如魏玄真的来找我军的麻烦,这个节骨眼上他又率军迎战我军的话……我军存亡难料……”高长恭提笔在图上画了一个大圆,东南西北四面合围,俨然大军已经置身于四面楚歌的境地。现场的气氛十分凝重。
“嘶……”
诸将面面相觑,连连摇头,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怕,摸了摸下颌锋利的胡茬,问道:“如此危局,我军能安稳守住已是不易,又要拿下襄阳……只怕是不能,这个时候,我们若是还能有一支大军,就会成为破局的关键!”
“是啊是啊……,要是能有一支大军替我们分担一下压力就好了……”有人这么说道,随即,他仿佛如梦初醒似的,恍然大悟的看向高长恭,“大将军固守此地,莫非是在等王大都督破局?”
窗户纸被捅破,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敞亮了不少,欣喜的议论,“对呀,还有王琳呢,我们怎么把他给忘了?”、“王琳若是能来就好了……此局解矣!”当然其中也有些不和谐的声音,“王琳打安州就花了不下半月时间,拿下仪川郡又耗费不小,照他这样跟龟爬一样的速度,打到襄阳都已经是夏天了……嘿,汉人就是汉人,他一介降臣侥幸得陛下宠信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居然还带兵出征,真是不自量力……”
“……”
这话一出,满帐寂静,纷纷望向那嘴巴不带把门的将领,气氛诡异。自今上临朝以来,大力抬升汉人的地位,强调鲜卑与汉乃是一家,不准对汉儿欺凌、歧视,他这句话一出来,可算是落人把柄了,一时间满面通红,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长恭盯了他一眼,问道:
“你麾下也有不少汉人壮士,难不成在行军作战的时候,你也对他们区别对待吗?”
那将领支支吾吾的,“没……没有……,我麾下的儿郎都是肯打硬仗的好汉,对上他们,我倒是……倒是不太计较这个……”他若是说是,脖子上的那个脑袋就别想要了。
“下去,自领二十军棍。”高长恭语气平稳,听不出发怒,马上有几个亲兵将那员将领押下,帐外响起了打板子的清脆响声。
高长恭对着地图苦思良久。
“我也并没有多指望王琳,宇文直让田弘驰援随州、安州,他那边也在打一场硬仗,胜负的话……
“应该会赢的吧……”
他轻轻敲了一下桌面,道:“若是王琳不成,我们就集中兵马先打退周国的那些援军再说,现在还没有他失利的消息,而且……我们的粮草很充足……
“就……先这样吧。”
一锤定音。
而事实果然如高长恭所料,北齐武平三年一月六日,王琳北上,直捣襄阳的通路即将被打通,周将田弘引王琳于随州郊野大战,与此同时,周国魏玄率军南下突袭,齐军副帅尉相愿兵败于浙阳郡,损兵数千,转战浙州。已经被齐军视为后院的伏牛山脉以南,掀起了浩大的战端……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雪遮目,随州城下,周军和齐军之间,一场惨烈的厮杀正在进行。乱箭横空,铁马嘶鸣,射程达到六百多步的强弩仰射城头,尖利的嘶吼声几乎撕裂耳膜,狠狠地钉在城墙之上。
大军汹涌,铁流滚滚,数不清的齐军顶着周军从城头抛洒下的箭雨,朝着城上行进。城下,齐人的投石车和攻城锤已经准备就绪,随着黑压压涌上的大军,百十道纤索一齐拉动,一块块巨石便被猛力地抛上天空,砸落在随州城上,每一颗巨石砸落,都会收割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
齐军齐声大喝,抬着云梯等攻城器械,前仆后继地冲上去,在弓弩手的掩护之下迅速接近壕沟,将梯子架在壕沟之上,方便后面的军士上来。
城门处,一堆齐军肩膀上扛着攻城槌,一部分齐军高举着大盾帮袍泽们挡掉来自城上的攻击,一块大石头从城楼扔下,那些齐军用于抵挡的盾牌瞬间四分五裂,盾牌之下掩护住的军士倒地不起,很快有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攻城的节奏依旧有条不紊,冰天雪地的,火箭对齐军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周军抬起几大锅的滚油,朝着下方倾下,而后火箭齐发,攻城的齐军四散开来……
两日前,王琳与田弘在随州郊野的那场野战,以王琳的胜利而告终,田弘龟缩于随州城内,王琳咬死不放,随即对随州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田弘虽然新败,可毕竟是老将,王琳对他的压力被他充分的利用起来,周军更加坚决了守城的决心,军中的强弓劲弩全被他给拉了上来,拉出了与齐军决一死战的姿态。
万军之中,王琳顶盔贯甲,在阵前督战,在他的高压之下,各部轮番作战,对城内周军穷追猛打,根本就不给予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齐军自江州攻入安州,接连打败了三路周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这才转战到随州,其中艰苦,跟本就不下于高长恭攻下南阳、邓县,好在他终于赶在襄阳有所动作之前,赶到了随州城下,因为粮草和军械充足,所以王琳根本不需要像高长恭那样兵行险着,他有的是资本慢慢将所有隐患全都磨灭,不留祸患,而现在,他离成功只剩几步,只要拿下眼前这个随州,他就可以长驱直入,夺下襄阳!
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切地渴望过战功,渴望着攻破这座城池,渴望着亲手将周国的东南半壁给尽数埋葬!若是他可以拿下襄阳,那么以他从前积累的功勋,哪怕就是封王,满朝文武也都说不出什么!他本是蜚声天下的悍将,不得已“卧病”于寿阳十数载,如今就是他重出沙场证明自己的时刻!
与在安州从容不迫压垮周军不同,此次进攻,王琳的弦明显崩紧了一些。随州兵力少,不比安州,加上田弘的兵马也不过万余,对于王琳来说,吞下田弘也不过就是早晚的问题。他希望能够早一些。大军粮草不成问题,荆襄富饶,以战养战也是一个好方法,只要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将周国打垮,这些都不是事!唯一让他感到忧虑的还是高长恭那一边。
他知道高长恭很能打,也很有威望,是北齐朝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可他实在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周军的压力。他对此表示担忧。王琳也同样是少年成名,多少场恶战磨砺出来的统帅,和章昭达、黄法氍这些人都是平起平坐的,他当然有资格说这话。
这是自文宣皇帝驾崩以来,齐国头一次的大规模远征,深入敌境,而且时逢大雪天气,这边山地较多,粮草、辎重的输送是大问题,而齐军在这种环境下作战的经验十分匮乏,高长恭前期打的实在太猛,一下子攻下了周国大片领土,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旦高长恭袭击襄阳失利,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高长恭的战线拉的太长了,太过深入敌境,粮食补给线也被无限拉长,一旦周军派出一支强军从背后袭击的话,齐军的补给线很容易就会被掐断。齐军越多,补给消耗的就越严重,战线拉的越长,军队就更加难以统一调度。这也是王琳为何如此着急的应下了与田弘的决战,他担心还没有打到襄阳,高长恭提前崩溃了。
为帅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一步要料十步,兵马、军情、钱粮、辎重,甚至是军营里发生的一件毫不起眼的小纠纷都是可以对战局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的。高长恭刚立下大功,最怕的就是他忘乎所以,被南下以来的战无不胜冲昏了头脑,好在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
王琳必须在短时间内终结掉田弘!
随州城下,王琳迎风而立,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座宛若血肉磨盘一般的修罗地狱,半晌,他的双腿一磕马腹,催马前行,麾下的数十铁卫如同一堵铁墙一般随之推进,长槊前举,不动如山,邺城禁军骁果营,这一小支精锐不下与鲜卑百保的部队是皇帝陛下亲自挑选赏赐给王琳的亲兵,他们簇拥护卫着大军主帅,就如同一座山,将整支军队的气势都拔高了一个层次。
“传我命令!前军全部扑上去,先以石毁敌防御,再伺机射杀守军!左右两支各两千兵马,领云梯八十架,望楼车十五架,攻城槌三架……轮番攻城,不要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今日,不破随州,誓不罢休!”
“贺若弼!”
“末将在!”
“我当初跟卢潜要人的时候,你那老上司可是老大的不情愿呢,现在,我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王琳笑眯眯地看向身边的一个青年将领,语气和蔼,“让你去攻自己的故国,心里有没有什么芥蒂?”
“……末将既然已经是齐将,从此便与大周再无半分瓜葛,只知一心报效陛下而已!”
“好!我给予你弓箭一万支,火药十桶,火油二十桶,步卒一千……天黑之前,必须攻下南门!”王琳望向城头,目中闪过一丝讥讽,“我给你的这些东西,都是神兵利器,用的好了,夷平此城,不在话下!”
天威面前,田弘又算什么?
人潮涌动,海水一般朝那座大雪笼罩的城池拍去……
………………
伏牛山南面,浙州。
寒冬依旧在这方土地上肆虐,山脚下,一片枯黄,零星的几抹苍白点缀在山间。树木枯败,万物冰封,天地间一片肃杀,也将这片山水渲染出了森寒的杀意。
“得得得得”,山谷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几支正在雪地里觅食的鸟雀惊叫着从地上飞起,一人一骑从山谷间跃出,那骑士脸色苍白,背上插着一根羽箭,险些就刺进了肉里,此时他猛力的挥舞着马鞭,从这片山岭疾驰而过,背后的几骑追兵在其后穷追不舍,双方的距离渐进。
这个时候,山岭两侧忽然有长箭贯来,将追来的几个骑士都射杀一空,那齐军哨骑侥幸逃得一命,顿时脱力,跌落在雪地里。有人将他扶了起来,一个身量十分高大,裹着厚甲的将军上前问话,“你是何人?如今尉将军所部是何情况?”
那士兵努力挣动着要站起来,被将军摁回了原地,喘了一会儿气,无力道:
“卑职候海,尉相愿将军麾下裨将……魏玄猛攻我军所部,围的很死,我军告急,我们几队哨骑同时派出求援,最终只有我一个跑了出来……
“你们……是大将军派来的援兵吗?”
“对,我们从南阳过来,奉大将军之命,驰援尉将军,尉将军如何?”
“尉将军受了伤,正带伤作战……”
“能支撑的住吗?”
“我军还能再坚守数日!”
“我是说你,能撑得住吗?”
“我……,休养两天就好了。”
“好,我留下一座帐篷和几天的粮食,你在原地,自行休养。”
那将军跨上了战马,回身大喝。
“……听我军令,全军上下,一刻不停,直扑南乡!”
数不清的齐军紧随着从后方赶来,涌入山谷,风卷将旗,猎猎作响,有一股子横扫八荒的气势。
“真不知道这将军是哪位,没听说过呀……”裨将喃喃自语。
他认得几个字,清晰地看见了那旗帜之上一个硕大的“杨”字。
大齐的将门勋臣之中有姓杨的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杨素vs魏玄
酷寒横扫着大地,雨雪刚停不久,道路泥泞难行。周军庞大的运粮队伍在旷野之上排成了长龙,地上的积雪给车轮不断碾压,变成了一滩滩的泥浆,更加难走。尤其是泥浆进入靴中,被呼啸的寒风一刺,军士们冻得直打摆子,即便裹着五六层衣服也难以挡住着透骨的严寒。
天地间一片肃杀。
不过周军也别无办法了,大军南下攻南乡,魏玄同样采取的是以快取胜之策,他现在和高长恭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没有时间准备充足保障大后方的平稳,只得通过高压责令后军将粮食、辎重及时运输过来,前方战事吃紧,周军后备保障的民夫、丁壮同样不足。
此时离南乡之剩下了几十里的路途了,按照常理来说,齐军不会有这个能力,也不会有这个胆子在靠近周军主力的情况下对周军发起突袭,在这十几日之内,齐将尉相愿不知道发起了多少反包围的突袭,可都被经验老道的魏玄一一破解,面对面的实力较量,魏玄还真就没怕过谁。便是斛律明月又怎么样?周军到得此处,都略略放松了一些,正午砌灶生火,休整之后继续行进。
军旗猎猎,周军营寨遥遥在望,南乡已然成为一座孤悬的城池,在做困兽之斗,垂死挣扎而已。
押运粮草的周军之中亦有骁锐,同样是披着一层甲,背后背着弓弩和长枪,不负责运粮的事务,他们负责保护运粮队伍。不过此时他们的形象也并不比那些民夫好的到那里去,军靴上裹着厚厚的泥浆,脚下沉重无比,好似赶了几百里的路,被呼呼的北风吹得脸色发青。
每一个人的脑子中都浑浑噩噩的,只想着要赶紧将粮草和辎重运输到军营,没有人注意到,几里之外,两支轻骑正像铁钳一般夹向这运粮的长龙。
监督的周将掌中提枪,头戴护耳铁盔,身披铁甲,整个人看起来都胖大了一圈,坐在马背上顾盼自雄,好不威风。虽然周军一路运粮艰辛,可他全身上下依旧是一尘不染,好不得意,不时的打马掠过民夫阵列,挥鞭鞭笞着这些民夫,“干什么,偷懒!慢腾腾的,给老子快一点!”
一个瘦弱的民夫被一鞭打的皮开肉绽,倒在泥浆之中,那周将犹自不肯放过他,马儿打着唿哨在原地转着圈,嘴上骂骂咧咧的,“你们这些贱种,不卖力运粮,贻误了战机该怎么办?把你们都杀了也不够谢罪的!”有亲信上前劝阻他,他犹自不满道:“这些贱种,齐人一破城,他们就都降了齐,恁地没有骨气,某就算打杀几个又有何妨?”忽然之间,后方传来了无数人的惊呼声,随后,黑压压的人群拼命朝这边冲撞过来,每个人的面上都写满了惊慌!
“怎么回事!?”那周将愕然不已,随手揪住了一个奔逃的周军兵士。
“齐将来了,齐军偷袭了!好多人!……”语无伦次的。
他随手扔开那军士,望向后方,有黑压压的骑兵队列朝着这边直冲过来,左中右各一翼,每翼百数十人,排列数层,层层推进,中军直捣,两翼策应,迂回包抄,周军但凡组织起抵抗,都被他们以雷霆压顶之势瞬间扫平,势如破竹,这本就是一支运粮队伍,可堪使用的战力并不多,再加上恐慌情绪,往这边溃逃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如同浩瀚的海潮,大军崩溃,就再也难以组织起什么战力。
而齐军气势正隆,挺着长槊,挥着钢刀,在运粮队伍之中左右冲杀,大冷的天气里,他们披着雪亮的厚甲,跟绞肉机一样推进,所过之处,鲜血飙飞,断肢残臂无数,马蹄之下血流成河。
“鲜卑百保!”那周将瞳孔猛然一缩,豆大的冷汗从背后冒了出来,在边疆戍守多年,不会不认得这支名震天下的铁骑,这可是北齐征战天下,罕有败绩的军队,他曾在邙山大战之中见识过,以一敌百,非是虚妄!百保鲜卑不在晋州道看着齐主高纬的老巢,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此时容不得他多思考了,他必须做出一个反击的姿态,否则不死在齐军刀下,魏玄也一定会将他抽筋扒皮!他提起长枪,回身大喝,“随我作战!”两腿一夹战马便冲了出去,这里离周军大寨太近了,齐军发起攻击的一瞬间,魏玄肯定也知道齐军来袭了,定然会做出反应,只要能坚持到那一刻来临,他就安全了。况且还有那么多民夫在前面挡着不是?“百保”再如何彪悍,一时半会也杀不过来。
“杀!!!”他带着数百军士扑上去,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架势。后方,周军大营之中,黑压压的兵马从军寨之中涌出,如同一柄刀,在奔逃的难民潮之中犁开了一条血淋淋的道路。
齐军中路突进最凶猛,眨眼之间,便已经将周军杀了一个对穿,那为首的齐将身量高大,披着重甲,盔顶之上是鲜艳的红绦,策马奔驰的时候犹如一团跳动的火焰。一眼瞥见居然还有周人敢来送死,当即将长槊夹在肋下,槊锋前指,直扑那周将而去。
周将脸色大变,仓促之下,带着士兵提起长枪迎战,那面甲遮脸的悍将眼洞之中透出森冷的光,直扑过来。周将提起长枪,往他的咽喉部刺去,然而他的攻击落空了,长枪完全失去了力道,因为他要刺下的一瞬间,一杆长槊贯入了他的胸腔,将整颗心脏一分为二!
在将要对撞的一瞬间,长槊扫开长枪,若毒龙一般刺出,没入周将的胸腔,顺势一拧,便轻易地搅碎了他的心脏!周将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滚烫的鲜血从中涌出,张着嘴呜呜的,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长槊便拔了出来,带着满腔的血,“蠢货……”他只听见对面那人嘲讽了一句,然后交错而过,朝着涌来的周军大部冲杀过去!
……的确,螳臂挡车,不是蠢又是什么?
他从马背上倒下,千军万马踩踏着他的尸体奔驰而过……
齐军骁勇,与周军大部正面对冲,居然暂时占据了上风,尤其是那将军,出手极其让人惊叹,长槊如龙,每一次扫出必定要收割走一部分人的生命,他一个人冲进周军的骑兵阵列之中,如虎入羊群,槊锋或扫、或挑、或劈,无往不利,所向披靡,挡在他面前的十数个周军瞬间被他挑杀在马背上。
齐军跟随在他身后,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成建制的骑兵队列统统都被撕碎了,看得周军阵中一阵惊呼,“高长恭来了!”、“那个鬼面将军来了!”,恐慌之下,各种谣言四起。
周军阵中,一员老将挥鞭指过来:“此……是故人之子,我跟他父亲有过几面之缘,想不到呀,他居然降了齐。”
这个老将剑眉锋利,须发斑白,身上笼罩一股难以言说的彪悍气质,正是周国膘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义州刺史魏玄。
“截住他!”他说。
“列阵!列阵!”
骑兵对撞,前军面对彪悍的百保鲜卑,纷扰之下,全无胜算,已然溃败,仓皇后撤。
后面,周军大部有条不紊地结成了坚实的阵列,齐人百保鲜卑速度甚快,周军背靠兵营结阵,刚具备雏形,百保鲜卑就已经杀到阵前,周军毫不示弱,“崩崩崩崩”的弓弦响动,就是一轮箭雨抛洒出去,落在浑身重甲的骑兵身上,叮当作响,可齐军的速度丝毫不慢,与步军大阵撞击在了一起!
百保鲜卑单兵能力作战还要优于集团军作战,数百人分成数路,充分发挥了骑兵的机动能力,迅速分合,迂回包抄,突进穿插,分割作战,就算是数万人的大阵面对这种打击也要头疼不已,何况是只有兵马数千的魏玄?百保鲜卑如同锋利的箭,在周军阵中穿凿而过,将前阵切割成了一地零碎,完全将周军看成了案板之上的鱼肉。
后方,魏玄从容不迫,将大军压上,同样带着数百骁锐迎战而来。杨素在阵中纵横捭阖,几无敌手,魏玄同样如此,一老一少很快交上了手,魏玄长刀凶猛,杨素长槊霸道,一时间难分敌手,几个交锋之后,魏玄劈开杨素手中长槊,大刀朝着杨素的脖颈砍去,杨素惊愕之下,下意识朝后仰倒,长刀贴着他的脖子划过去,在护甲上擦出了火星子!险些就砍了他的首级!
生死关头,战斗的本能被激发出来,杨素弹簧一般挺直了腰身,举起长槊朝着魏玄的咽喉刺去!
魏玄一偏头,长槊错开,没有击中,只挑飞他的头盔,在他面颊之上留下了一道血口。
周军拼命围杀过来,保护着魏玄撤离,齐军同样收兵,簇拥着主将退回到百步之外。
魏玄阴着脸踏出几步,怒喝道:“杨素小儿,你父素有节名,你却降齐,简直是辱没了你们杨氏的门楣!”
杨素毫不示弱,回身大吼道:“魏玄!废话少说,我等沙场相见,各为其主而已!你要战,我随时奉陪!”
两军对峙,风如虎吼。
几骑齐军哨骑上前,将几杆旗子扔在了地上,杨素领着百保鲜卑后撤,道:
“你不用再等南阳的消息了,你遣出的几路兵马都已经被我军歼灭
“这些都是我们大将军吩咐送给将军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告辞!”
魏玄脸色铁青!
第二百四十七章谁是黄雀?
杨素在南乡与魏玄遭遇,小挫之后并没有就此放弃继续围攻魏玄的准备,魏玄又一支运粮队伍在丹水河畔遭遇到伏击,运粮军士和粮草、辎重被烧杀一空,等魏玄率军调头反击之时,杨素已经扬长而去。
南乡未下,后路又有小股齐军袭扰、截断粮草,周军此刻仿佛置身于泥潭之中。不击败杨素,魏玄便不能全心全意攻打尉相愿,周军的粮草眼看就要告罄。魏玄几次下战书给杨素,邀其野战,杨素置若罔闻。魏玄无奈,只得加派精锐骑兵、步甲押运粮草。
大雪弥漫,天地一片苍茫,呼啸的风雪扑打在脸上,刀子一般刮人,运粮的周军士卒顶着风雪艰难跋涉。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不知道被齐军给劫掠了多少次。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死守城楼的尉相愿,也不是这些袭扰不休的齐国哨骑,而是这充斥着恶意的漫天霜寒。
他们离开义州,按照军令沿着丹水东进,进入浙州范围之内的时候,一路都遭遇了齐国小股骑兵的追击骚扰,不分昼夜,两天不到,运粮队伍就已经蒙受了重大的损失,风雪交加,饥寒交迫,每当这个时候前方和两侧就会有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忽然出现在面前……
但他们别无选择,军令如山。
风嘶雪吼之中,这支队伍犹如一条臃肿的长龙,挤在一起。一个正卖力地牵扯马匹的周军忽然抬起了头,目视正前方大雪纷扬的地方,大地轻颤,那里隐隐传来了马蹄声,虽然这里的地带较为开阔,可雪阻碍住了他们的视线,百十步外便难以看清人影,密密麻麻的黑点跃动在野地里,越来越近了。
“大股敌军来袭!结阵!骑兵……迎上去!”
周军之中的军官立即拔出长刀,喝令周军上下做好准备,这支周军以步卒为主,而四面无山,是一片平地,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同等兵力下硬对硬的话极其吃亏。
周军的骑兵撒了出去,与齐军对冲,用以暂时阻挡住齐军的步伐,后面,周军将运粮车给围成车垒,准备据垒而守,周军为数不多的骑兵已经成为了弃子。
他们执行的就是押运粮草的任务,粮草、辎重就是他们最大的庇护,结成车垒,据垒而战,进可攻退可守,假如他们巴巴的守着粮车在那里被动挨打,胜算岂不寥寥?
追兵如铁流袭来,冷酷无情地将各个车垒分割、围攻,骑弓侧面袭扰,铁骑冲击、战马对撞,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摧枯拉朽,魏玄麾下亲信将领沉声喝令道:
“齐军中计,传我命令,各部就地防御,不得妄言出击,弓弩手列在中央位置,射杀敌军,其余兵马就地集结,我们里应外合,杀出一条血路!”
齐军正在围杀周军之际,只听见远处传来苍凉的号角声,数支周军从远处山地倾泻而下,朝这边围杀过来。
魏玄在山坡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这本就是他设计出的一条计策,这支周军遭遇多次袭扰,却依旧不改变方向,只因周军前进的路线本就是他策划的。
齐军几番截粮屡屡得手,必然生出骄狂之心,也就难以防备。这一次,他们光顾着围歼运粮的周军,却在潜意识里忘了防备其他的地方,魏玄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前来给杨素一个惨痛的教训,将这近千骑兵骁锐近皆葬送在这里!高长恭南下,几乎抽干了北齐在河东、洛阳的七成兵马,其中机动能力强劲的骑兵约在五千之数。更别提杨素此来救援尉相愿,便有数百“百保鲜卑”在内,这支军队的人数原就不多,一旦被魏玄得手,对于高长恭而言就是难以估计的重大打击,魏玄怎能错过!?
齐军调头迎战周军,白茫茫一片的旷野之上,两支钢铁的河流撞在了一起,瞬间人仰马翻。
胜券在握矣!魏玄抚摸着胡须,道:
“传我命令,命运粮军卒放弃车垒,随着我大军发起进攻,前后两军夹击敌军!不要放跑了一人!”
厮杀惨烈,齐军朝着侧翼,缓缓撤出,周军在后咬死不放。
魏玄在远处观战,见齐军虽然兵败,但队伍错落有序,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美感,杂乱而有序,且战且退……战场之上,例来都是兵败如山倒,不管是什么样的强军,一旦到了全线溃败的境地,一切秩序也就荡然无存了,不会比那些待宰的牛羊好到哪里去。
齐军居然有这种败而不溃的军事素养?
魏玄凝视着战局,屏气凝神,忽然,脸色青了起来。
“杨素小儿,你敢算计老夫?
“命令后军,原地待命,结阵而守,不准妄动!”
话音刚落,周军的后方,白茫茫的大雪之间窜出几队哨骑。被大雪笼罩住的哪一方天际,传来了马蹄踏地的隆响,无数杆短矛撕开雪幕,掠进周军阵中,带走无数生命。
“杀!!”震动山岭的咆哮,数百铁骑随即从后方杀入了周军的战阵之内。
周军混乱,紧接着,后撤的齐军调头迎战。
铁骑如同潮水,一层叠着一层,楔入周军的阵列之中,挥舞着长刀、马槊,狂冲疾驰,血肉横飞,所向披靡!这样的地形,本就是骑兵的天下,周军有粮草那么一个大抱负,不能完全施展开来,这就是杨素的机会!魏玄想来一招引蛇出洞,杨素又何尝不想来一个大包圆?
这场大战的胜负已然没有任何悬念,周军匆忙之下结成的防御阵型没有丝毫的用处,破绽百出,百保鲜卑冲在最前,像一柄柄钢刀从周军的薄弱处切割进去,将周军肢解,剩下的齐军一拥而上,将这掉下的一块块肥肉给吞进肚子里,周军毫无办法,他们想去支援却根本不现实,只要有兵马抽动,这边稳固的阵列就会立刻宣告崩溃,齐军就会像宰杀其他阵列那样宰杀他们。
齐军大多都是骑兵出战,纵马驰骋,来去如风,而反观周军,他们只有两条腿,即便有充足的兵力去救援,也难免顾此失彼,只有被齐军牵着鼻子挨打的份。眼下什么样的方式也无法挽回败局了,齐军狂冲而来。面对着密集结阵的长枪大阵提缰掠过,划着弧形冲入另一侧的薄弱点……
到处都宣告溃败,松散的周军阵型被齐军铁骑反复分割、压缩、冲杀……尸横遍野,魏玄见到在齐军摧枯拉朽的攻势面前,各部将士只能各自为战,空间被不断的压缩,防御阵型形同虚设,不由得脸色大变,亲自率着千余压阵的预备军冲入战场,试图瓦解齐军的攻势,魏玄将帅旗高高竖起,披着厚甲,在万军之中反复冲杀,收拢了两千余溃军,齐军围杀而上,同样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伤亡。
魏玄提着长刀不断地喘着粗气,浑身都是尚未干涸的血,其余周军形象更是惨烈。
齐军已经有了收缩包围的趋势,魏玄知道败亡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了,只得撕开齐军侧翼突围而出。
此战,周军大败……
第二百四十八章前程远大
“他们的打法很简单,但是很致命……”
浙州,丹水河畔,周军中军大营中,将领分坐两旁,魏玄坐在光溜溜的帅案之后,脸色晦朔难言。
魏玄继续总结道:“平原雪地做战,我们步卒本就屈居劣势,又兼有粮草辎重需要运输,停下下不动会挨饿,不停下来,只能被动挨打。
“而齐军不仅熟悉地形,而且他们的马队游弋在丘陵、平原上,来去如风,不断对我运粮队伍进行疲劳战术,等到时机成熟,就迅速集结大批兵力。
“他们的集结速度非常快,在骚扰进攻中不但使得我军精疲力尽,而且试探出了我军虚实,集结时总能保持优势兵力,行致命一击,所以几乎是不打则已,一击必成。我们没有好办法应付他们这种战术……
“杨敷,生了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魏玄眉头一皱,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不快地道:“若说勇武,他还差些,老夫连高敖曹都未曾怕过,岂会怕他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老夫只是气恼,明知他们的计谋所在,都无从化解!”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姓,并不适应所有局面的。战场上,种种诡道层出不穷,的确都是克敌致胜的法宝。可是,有时候即便你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怎么做的,也未必就能破解掉他的攻势,尤其是……目前这种情形。”
诸将面面相觑,艰涩道:“将军,我们从未有过在冬季突袭作战的经验,许多困难和问题都估计不足,对于这种环境下运输粮草的难度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实际困难远比我们预料的更大。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现在的粮草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了……”
“今日又有几个军卒冻饿而死,将军……”
所有人都望着主将,等待着他的决断,魏玄看向帐外,白茫茫的大雪扑下,遮盖了他的视野,他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良久,站起身来,道:
“如果我们可以提前几日,哪怕就是两日攻下南乡,以南乡为根本所在,伺机东进,齐军必然仓惶后退,那么我们紧急追击,在其稳住阵脚之前兵困南阳,隔绝邓县,完全可以使齐军粮草断绝,外围乱兵群龙无首,无法组织有效反击,更不可能让他们像现在这样有目的地针对我们的粮草下手。
“只要辎重无虞,我们就可以一直困住南阳,和高长恭打几场硬仗。地盘有了,可以用于挪动的战略空间也就大大增加了,进可攻退可守,就算今冬不能攻克,也可以一直守在南乡,凭我周国在义州西线雄厚的实力,齐军早晚被我军拖垮,全线崩溃是早晚的事……!
“但是现在,虽然老夫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可事实就是如此,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而且……我们无法撑过这个冬天。”
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众将,说道:“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杨素,而是天威和粮食。天气没有一点转暖的迹象,没有足够的辎重和粮食送上来,冻死、饿死的士卒会越来越多,我们万余大军,没有多少人能凭着现在的粮食储备强撑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别说打仗,就算只是守在这军营里,也绝不会撑过三天!”
魏玄的目光从众将脸上一一扫过,沉声说道:“我们别无办法了,要想扭转颓势,我们只能退兵!”诸将悚然而惊,魏玄以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道:“我会写奏疏呈给陛下和大冢宰言明情况,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担当,与尔等无关!现在……执行命令吧。”
诸将散去之后,帅帐之中又变得冷清起来,天光渐暗,他命人点起了灯烛,提起笔开始书写奏疏:
“……臣玄拜上,我军于丹水之畔遇敌伏击,伤亡惨重,臣无能,南乡未克,粮草亦被齐军截断,顾此失彼,方寸大乱,今粮草将近,臣不得已只得撤军回返义州,伺机再战……”
这一段魏玄写的很艰难,他沙场征战一生,极少有这样的败绩,被他消灭的军队,被他打败的名将也不止五指之数,这一生虽然说不上轰轰烈烈,可也不算白来了。
他虽然败了,可这非战之罪,眼下的局面已经不可挽回,他还在苦思破局之策:
“……齐人虽悍勇善战,却并非不可敌,攻入荆襄,是乘南朝与我朝交锋之机……可耻其一大国,却行此卑劣无耻之事。然势已不可挽回,臣之罪也……
“此地地广而人口繁茂,北上可攻关中,西进可取巴蜀,实是兵家必争,我朝必死守其地!齐人善马战,我军不宜分兵深入,恐有粮草不济之患,进则贼避其锋,退则敌蹑其后,终难胜也……王琳在南,高长恭在北,我军在西,唯今之计,只得集结兵力,尽快打通通往襄阳的通路,依托襄阳诸州,与齐军鏖战,再分兵南下,可解江陵之围……”魏玄想了想,提笔又在奏疏之上写下:“若长驱直入,断其后路,直袭高长恭后方,风险极大,敌以雄城为依托,坚壁清野,非旬日可下,而敌以诡兵断我粮道,疲我士卒,未有抵御之法。”
“故,此战,臣以为,宜缓不宜急。唯今之计,朝廷需修书于襄阳,坚定卫国公守城之心,以待援军。我军则集结于义州西面,据险修寨,酌情增减驻兵,步步蚕食,另外,召各州刺史,发兵东进,互相应援,朝廷遣一良将,统一调度,挑选精兵,集精锐以攻齐军,如此,荆襄可保!”
他长叹一声,扔下了毛笔。帐外的雪已经停了……
………………
随州城下,血沃尘壤,满地荒凉,透着死亡的气息。
这一天是王琳攻城的第五日,齐军城池未下,周军也同样援兵未至,鏖战还在继续。
“那贺若弼怕是怯战了,一直在往前推进阵线,却观望不动,真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
“应该是有其他准备吧?”
“能有什么准备?他是周国来的,跟咱们不一样……”
“噤声,大都督治军第一条就是不准妄言,不过在卢刺史帐下待了一些日子,就记不住了吗?昨天他说今日要毕其功于一役,我们且看着就好了,看看他……究竟想拿什么方法攻下随州。”
“有没有本事不晓得,只是听说他颇得卢刺史青眼,他可是揣着右相的亲笔信来的……”
此时,王琳正立于望楼之上,目光肃静地看着前面的动静。
黑压压的齐军在两翼策应之下,不断向前推进,投石车和火油一应俱全,还有许许多多的、丑陋的坛坛罐罐,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城楼之上,田弘同样注意到了贺若弼这边的不同寻常,这支齐军在近可能的往前推进,没有攻城车,而是一直在往城门底下填塞东西,王琳究竟在干什么?
田弘指着那边,道:“射杀他们!”
砰的一声,投石车猛地收绳,木桶砸在城墙之上,火油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黑色的液体沿着城墙淌下,齐军在城门底下还堆了很多这种东西……紧接着,漫天箭雨朝着城关散落下来,是火箭,火箭擦过火油,猛烈燃烧起来,从城楼一路蔓延到城墙根下……
四处都有被火烧着惨叫的兵士,一股寒意从田弘的尾椎骨蔓延向上,“城下那些东西也烧着了!”惊骇声传来,田弘抛下眼前,俯首看着城下。烈炎腾腾,扑面而来,爆炸声撕裂了这片苍穹,无数火焰升腾而起,地动山摇!田弘的影子淹没在了这火光之中……城墙塌了!
“这玩意儿出世之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难怪斛律羡严防死守不让人碰呢……罪过罪过……”王琳今日才算是真正见识了这火药的威力,双目神采奕奕,嘴上说着罪过,面上可没有半点悲悯的意思。贺若弼只研究了几日就大概明白怎么用了,今日只是检验一下成果。做为统帅,他对于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也极感兴趣,只不过他不懂这火药的用法,还是直接问吧,于是他笑吟吟道:“此战结束之后,叫贺若将军来老夫帐中,就说有事要与他商议,呵呵呵呵……年轻人前途远大呀,不比我当年差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火药
寒风萧索,视线的可及之处到处都是焦黑的废墟,野火还在燃烧。
田弘的尸体在废墟最底下找到了,尸体已经焦黑,分不清面目,王琳捂着鼻子翻看了几眼便摆手命人抬下去好生安葬了。
此战波及到随州城内,许许多多的随州军民俱都遭了殃,到了第二日凌晨,火势还未扑灭。
王琳矮下腰,伸出手在一块倾颓的石墙上摸了摸,手上立时沾上了粘稠的、还未干涸的液体,在鼻端嗅一嗅,还有很刺鼻的味道。
“这东西是……火油?
“那火药呢,跟这东西差不多吗?”
贺若弼跟在身边,一一解释道:“启禀大都督,这东西确实是火油,触火立即燃,十分凶险,而火药……”他踌躇了一下,道:“那火药不同于火油,虽然同样装在坛坛罐罐里,可里面的东西却大为不同,末将可以说,这东西绝对比火油要危险十倍、百倍!”
他小心的捏起地上一些残留的粉末给王琳,烟熏火燎的气味尤其呛人。
亲兵很快将一个瓦罐模样的东西呈上来了,瓦罐通高一掌;上部有一小圆口,口径很小,圆平底。器表大半部位施青黄色釉,釉上有三层乳突形阳起物,形似蒺藜刺但并不尖锐,每层四枚,共十二枚;下部系素面陶。除去蒺刺,该弹整器外形如同一个小口陶罐,与南北朝隋唐常见的半施釉带系罐非常相似。这件陶弹弹体中空,腹部圆凸,可通过小口置入多量火药,小口有一根长长的引火线。
王琳脸色肃然,点点头道:“在邺城之时,我就知道陛下命将作寺的人日夜不歇的倒腾这个东西,当然……只是最上边的那些人在流传,斛律羡瞒得死死的,轻易不肯叫人知道……
“呵呵,要不是去年发生了一点意外,爆炸死了上百人,我估计都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存在。当时光听见爆炸了,死了一些人,便对这个东西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想不到将作寺弄出来的,是这么一个怪物……”
他也实在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只能用“怪物”这么一个词汇来描述,“我曾在《抱朴子》之中见葛仙翁记载过,里面有一个仙药药方,该方上面说:‘武都山所产雄黄纯而无杂质,其中有一种颜色明艳,赤红如鸡冠,可以做为仙药使用,将它将硝石、玄胴肠、松脂三物一起烧制,可以练出一种引之如布、色白如冰的仙药……
“我虽然对修道成仙并不感兴趣,可昔日南朝多有好修道之人,我也略有耳闻,一些人按照葛仙翁的方式炼丹,会有爆炸的现象,我闻其味道,加的差不多也是这种东西,想来火药便是由此而来吧?可威力如何大了如此之多?”
道教兴盛之时,社会上层人物流行一种服食金丹仙药便能长生不老的思想,火药便是在古人不断的尝试之中孕育而生。而大约比葛洪稍晚,一些道家又进行了类似的仙药炼制,《真元妙道要略》之中记述过,用硫磺、硝石、雄黄拌和蜂蜜之时,混合物会忽然爆发火焰,不仅仅是使人烧伤那么简单,有的时候,整个屋舍都会在爆炸之中化为灰烬,从《真元妙道要略》上看,他记载的这个药方,其实与王琳接触到的这些相差无几。
王琳兴趣愈发浓厚,“你昨日跟我说,火药不止一种用法,可老夫只见你用了一种,剩下的何不让我见识见识?”
“此物确实有多种用途,昨日末将用的是最保守的用法,准确来说,末将认为,这个东西应该先把引线点燃,然后用投石车抛到城墙上去,所造成的伤害会成倍增加。”
“那你赶紧准备一下吧。”王琳迫不及待要看看了。
“大都督不可。”贺若弼直接回绝他:“大都督容禀,前些日子末将实验之时,已经用去了许多火药,拿下随州又耗去一半,至今火药储备已经不多了。”
王琳倒是不怎么介意贺若弼的顶撞,点点头道:
“也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将作寺总共就只给大军配备了这么一点火药,是得要好好护着……三日后,大军开拔攻打襄阳,我且观贺若将军手段便是!”
………………
西线,丰州,连场鏖战,死伤盈野。
樊子盖拿捏着时间,堪堪在日暮时分赶到前面的哪一座山岭,早一分便提前陷入重围,多付出无数牺牲,晚一分则无法充分利用旗鼓号令于岭下集结,已是将时机算得再准确不过。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周军如果倚仗优势兵力和有利的地形全力进攻,一俟天色漆黑,敌我难辨,他的兵力优势、地形优势将全部失去效用,必被齐军所趁。
所以此刻虽然占据了绝对上风,樊子盖却下令四面合围,只以弓弩等远程武器进行攻击,将阵势团团扎住。
虽说他此刻占据着绝对优势,就算拖到明天也毫无压力,何必急于一时?可齐军弓弩犀利,铠甲、兵刃俱是上品,士卒皆是精壮汉子,骁勇善战,完全不怵周军。况且眼下情况危急,必须速战速决。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周军终于按捱不住,全军突围。
夜色的作用还是发挥了作用,双方一旦短兵交接,弓弩便失去了作用,黑暗之中不能视物,稍有一个差错,两军鏖战说不得就变成了自相残杀,而双方一旦进入混乱,便再也难以控制,情况就会急转直下。
面对如此局面,便是樊子盖再精明也无计可施了,周军失了地利,却充分利用了天时,齐军人少,面对周军的全面冲锋根本就无法有效阻止。
好在不管周军如何迁徙,其主攻方向必是此地无疑,樊子盖早在山上布下重重防线,营寨内的士兵绝不许妄动,但凡冲上山来的士卒必是周军无疑,堵在山下的士兵只管背靠着军寨向前冲锋。一旦两军对撞交手,陷入白刃战,山上的齐军也绝不会松动防线,分兵支援。等待着周军的,是一轮又一轮,无穷无尽的艰苦鏖战。
在如此打法下,周军每进一步,都要付出重大牺牲,一座不算甚高甚险的山岭,周军战至天光大亮亦未曾拿下,尸体堆满了整座山岭。及至天色微明,周军终于用人命冲开了防线。齐军则留一部分人马打扫战场,清剿残余,救助伤残战友,又分兵追赶。
此时周军得以逃出生天的已仅仅千余人,不论兵将,只管蒙头往前冲,指挥体系完全瘫痪,各自为战了。
周军漫山遍野的奔逃,齐军则分成几股,交替堵截追杀周军,血流漂橹,尸横遍野。
突击,摆脱,拦截,再突击,再摆脱,再追击……樊子盖亲自上阵,领着一队亲兵在阵中纵横厮杀,人仰马翻,哀号惨叫之声令人闻之心悸。两军都杀红了眼,只是本能地向前冲去,茫茫十数里皑皑雪地上,已被死尸和鲜血铺出了一条道路……
乌压压的周军仓皇奔向勋县城下,人头攒动,叫嚷着速开城门。吊桥放下未收之际,齐军千余步甲接踵而来,樊子盖劈开了几个慌不择路的周军,剑指城头:
“攻城!!”
齐军齐声大吼着,如一柄巨斧,劈开了一条道路……
血与火交织着,在这座城上绽开,杀声如雷。
北齐武平三年一月,樊子盖率军三千突进,大破周军,勋县失而复得。
第二百五十章鼎定荆襄(一)
襄阳,愁云惨淡。
魏玄兵败,田弘安州兵败退守随州,襄阳宇文直所部周军一片哀鸿,整个军营就仿佛坐在火药桶上,只要一个火星子,就会“砰”地一声炸开来。
尽管朝廷频频修书表示会来支援,迁州刺史的派遣的兵马也已经绕过丰州,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宇文直知道,在他的前方和背后,齐军各路兵马会源源不断赶来,高长恭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沔水旁的连营,只要解决掉这一处,襄阳险塞,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以倾覆。
高长恭从南阳出来,由于大部兵马先前被抽调去救援尉相愿,大军行军的速度比起先前就慢了许多。
齐军还带来了许多攻城器械,并且把用以守城的一些床子弩等重型武器也都带了来。
陆通步之在沔水大营的守军只有八千,可是地势险要,仰攻艰难,开始的时候高长恭陷入苦战。
高长恭率精锐部队直扑沔水周军大营,将后方一股脑都扔给了副手尉相愿。
高长恭长于山地和平原做战,以擅长长途奔袭和攻坚硬仗而闻名,而尉相愿则不然,放眼整个河东军将,除了独孤永业,论起防御无人比他更在行。在汾州鏖战之时,尉相愿就曾将周军拖在宜阳数月之久,给段韶、斛律光赢得了许多时间,他的主力从浙州撤回,呈防御态势,是最合适不过的安排。
在抽调兵马全面防范魏玄之时,高长恭同样没有忘记试探襄阳,对于襄阳的城池防御自然也心中有数。
沔水虽是襄阳一道重要关隘,但是守将陆通镇守关隘的手段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几样,不过胜在经验丰富,直觉敏锐,高长恭便把先锋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杨素,由他全权负责攻克沔水周军大营。
杨素出手完全没有新晋将领的生疏,相反,十分狠辣,定策也十分歹毒,攻敌必救。在和陆通进行了几次不必要的损耗战之后,他终于发现了陆通防御布置的弱点所在。在沔水连营的,有一出地势并不险要的山岭,无人驻守,杨素亲率精锐五百,绕过此处,渡过沔水,再回身反扑陆通的中军大营。
齐军里外夹攻,仓促之下,周军编制全乱,一败涂地。陆通于乱战之中被射中一箭,随即被亲兵拼命护卫着逃回襄阳,至此,襄阳的最后一道屏障可谓是被连根拔除了。
而幸赖宇文直还未完全昏头,急忙调遣兵马来援。
使得杨素穷追猛打,大量杀伤周军的计划失败。
虽燃损失了很多的粮草箭矢各色辎重,兵力却得到了最大的保全。
宇文直率军冲杀在前,虽然身边有诸多防卫,可受伤到底难免,创处肿的老高,每日只能趴在马上。
这一日他正在城头督战之时,有快马来报。
那周军哨骑一路马不停蹄,到了襄阳之后还未来得及说上半句话便倒地昏厥不起,宇文直心头顿时便犹如重锤击中,匆匆一览内容,不由大叫一声,又惊又怒又骇又怕地软倒在地。
一众将领和亲兵又是泼水又是掐人中请郎中的,总算让他醒转过来,醒来之后手里还死死地攥住那一纸军报,当着众将嚎啕大哭:
“今我军败矣,某必死无疑!
“魏玄奇袭失利,田弘田将军兵败身死,王琳贼寇血洗随州,顺州望风而降!
“今日起,吾等皆是齐贼案上鱼肉、刀下牛羊!”
如果说之前,他还心存幻想指望魏玄、田弘得手,襄阳生机尚存,那么现在,他就是已经心灰意冷,宛若死灰。眼下这个局面,别说他翻不了天了,就是他父亲宇文泰还在世,也照样无力回天!
两路齐军,北边的高长恭已经攻到了城下,后面的王琳灭了田弘,很快也会发兵北上,对襄阳形成合围之势。老陆腾自顾不暇,襄阳以西各州力量孱弱,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打通丰州的通路,就算绕道,也要耗费不少的时日,襄阳……已经完了!
宇文直从小养尊处优,虽然自命不凡,可大难当前,恐惧终究是战胜了强自撑起来的镇定。
陆通肩上缠着绷带,上前劝道:
“大将军不必慌张,战局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言胜败……
“齐军虽然扫平了后方,可丰州西线,我朝各路援军仍在集结。
“眼下高长恭攻势如此凶猛,恰恰说明了齐军战事吃紧,他想速战速决,拿下襄阳之后回防丰州,我军只需坚定守城之心,大将军身先士卒,鼓舞士气,襄阳城一定可以守下去!
“大将军保住襄阳,就是保住了我周国的半壁江山、东南门户,此功足以封王!”
陆通到底是老谋深算,此话一出,哭唧唧的宇文直渐渐的就停了下来。宇文直眼下最想要啥?当然是封王!可宇文直军功、威望都不行,即便他天天跟在宇文护屁股后面溜须拍马、暗送秋波,人宇文护也根本不想鸟他。北周王爵不轻封,宇文直想要得到王爵,非立下泼天的大功才行。
陆通这一番话可以说正好戳在了他的心窝子上,原本都准备投降算了的宇文直瞬间精神了起来。对呀,各路兵马都败了,就我还赖在……啊呸,是死守襄阳不退,传回朝廷,论起功劳来,我肯定是头功呀!封王进爵,指日可待!于是宇文直遂死守襄阳,依托山川之险、城池之固,硬生生熬过了齐军几轮进攻。
丰州告急,宇文护派遣柱国将军辛威(严格来说还不是柱国,不过为了增加主帅分量,这样写应该也行。)、参军郭荣为主帅、副帅,统筹各路援军,与齐军战于西线,齐军不敌,勋县再度失守,敌军兵分数路,围攻丰州、武当,西线全线告急,危在旦夕,高长恭不得已,将军队大举抽调向西,只留数千人马继续围困襄阳。
宇文直松了一大口气,欣然道:“襄阳可保矣!”在他看来,齐军主力就是高长恭一路而已,至于王琳,还未曾被他放在眼里。
他心气本就高,对于本就占据绝对优势,拿下安州、随州还磨磨唧唧的王琳自然不太瞧得上。
在他看来,他只要把襄阳的几万人马来出来和王琳干上一仗,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消灭王琳,也算是出了一口被高长恭压着打的窝囊气!
在陆通的好说歹说之下,宇文直才选择了稍加保守一点的做法,派遣小股军队前去试探,他则稳坐后方。不过很快,他就会陷入绝望。
一个绝的不能再绝的……绝望……
第二百五十一章鼎定荆襄(二)
北齐武平三年一月末,王琳破随州,率军北上,与周军战于襄阳南郊山麓,斩首数百级,俘获千人。王琳所部分为三路,攻打襄阳,形成合围之势,城破就在旦夕。此次作战,贺若弼,从王琳麾下诸多战将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了独领一军的机会。贺若弼得此机会,不由得抖搂精神,对如何攻关作战,提前做了大量的准备,俘虏的周军士兵中有一些原来是驻守襄阳的,从他们口中对襄阳的地形山势、兵力配备、军械弓弩,统军将领,各个方面,都做了大量的统计和了解。尽管如此,贺若弼还是知道,这一战比不得打随州,等到两边打出了真火之后,趁对手疲惫、思维僵化之时来个出其不意,直接火药卯上就完了。一场恶仗是避免不了的。襄阳北靠沔水,四面群山环绕,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虽然襄阳以北的通路已经被扫平,可贺若弼主攻的哪一个方向上,在其外围,还有许多堡寨。以老将陆通为首的营寨,与襄阳相互呼应,使得这座雄关极难克服。在其外围堡寨中,最重要的一座是烽燧堡,在襄阳左侧,山势是两个挨得极近的山岭,中间有一道极窄的山梁,两座山岭上都筑有堡寨。群山群寨之间,隐隐以这座烽燧堡枢纽。陆通的营地选得巧妙,地势极高,寨墙高筑,壕沟深险。若是仰攻城池,同时处在周边各处关隘的箭雨袭射之下,就算能攻下这座有着万余守军的关隘,付出的伤亡至少也要比周军翻上几倍。而其左翼这道横在山岭之上的军寨,是唯一一处地势不高于陆通所部营寨的险要之处,如果夺取了它,就可以居高临下,从高处对陆通所部进行压制。因此贺若弼精心安排,先剪除襄阳外围较小的堡塞,逐步向襄阳推进,然后把所有的重型攻城器械在陆通寨营下一字排开,不分昼夜围攻周军,扒寨栏、挖地道、云梯巢车强攻……同时另遣部分兵马分驻外围,防范可能会从襄阳赶来支援陆通的援军,摆出一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襄阳的姿态,而实际上也在窥伺着襄阳的动静,宇文直若是真的发兵来援,那么正中了贺若弼的下怀。可襄阳的援兵并没有来,宇文直已经被吓破了胆,龟缩在襄阳坚决不肯出战。王琳的一路兵马往西去截击宇文直回拢的小股周军,剩余两路路兵马向西北、正北方向齐头并进,他亲率一部分主力就跟在贺若弼的后面,向襄阳一带进军,沿途休整周军丢下的营寨和物资,大部稳步向前,并不着急进攻,只是防范江陵方向的周军。此时章昭达与陆腾在江陵久战僵持,难分胜负,可值此险境,也难保陆腾不会来一个釜底抽薪,不顾生死调集兵马对王琳后方悍然一击!王琳戎马半生,即便是这样极其微小的可能,也在他的计算之中。三方都是高手过招,他不敢冒这个险,棋盘之上,可不止有黑与白。他在后方,贺若弼的表现尽收他的眼底。虽然到了这一步,周军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了,可王琳还是亲率主力跟在贺若弼等人之后,为他们压阵。即使自觉已经足够重视贺若弼,可贺若弼的表现仍然令他暗暗吃惊,他既为名将,自然也有其独到的眼光。在他看来,贺若弼的策划和军略虽然稍显稚嫩与生疏,可也远在水准之上了。尤其是这种超人一等的天赋,在一场场的鏖战之中在渐渐变得成熟与狠辣,一条条命令环环相扣,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情况,最终的结果,他几乎都算计了出来,然后在战场之上逐步铺垫布局……战争就是这个样子的,虑少不虑多,多谋多得。每一场仗都全力打赢,逐步积累大势,以势碾压,这才是兵法之正道所在。所谓奇谋奇兵,一般来说是不存在的,成功了的都记载在了史书里。从来都是以强凌弱,那里又有什么以弱胜强?襄阳虽尚未失守,可是在这种形势下,守军只能龟缩不出,已经完全对贺若弼的军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一连打了几日,贺若弼穷凶极恶的攻势,层出不穷的手段,彻底把陆通的注意力吸引在正面战场。贺若弼疯狗一样的攻击给陆通造成了十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迫使他不得不做出一些考虑不够充分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将彻底葬送襄阳………五天后,贺若弼主力部队一如既往地对陆通所部发动了猛攻,陆通也随即发动全军打算孤注一掷与齐军决战,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侧面,一小支齐军仍在窥伺着他,虎视眈眈。这个方向,山高岭险,正对着陆通的营寨,照理说这个方向是绝不应该有敌人出现的,可陆通一连几日都在忙着正面的敌军,忽略了这边,贺若弼便借此时机赶紧布置,将投石车、床弩、火药等大杀器运了上去。人潮如蚁,两股钢铁的河流碰撞在一起,狂呼的怒吼震动天地。决定襄阳存亡的决战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陆通身处这洪流之中,目光牢牢地盯着齐军铺天盖地袭来的方向。齐军铺天盖地,仿佛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虎,猛虎的咆哮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从军几十年,他从未有过一日怯战过。即便是那些最艰难的岁月,他们都熬过来了。远比今日更加危险的局面他也曾经历过。那个时候,宇文泰还在……天雷忽然在后方炸响了,两军对撞的一瞬间,后方的那座山岭传来了隆隆炸响,在陆通木然的眼眸之中,火光自山岭间冲天而起,两军猛烈撞击在了一起,血浪翻涌。原来襄阳,到底还是完了……他心中就像是忽然空了一阵,毫无知觉。一柄长刀迎面劈来,被人撞开了,副将满面都是血,冲着陆通疾声大吼,“将军快跑!”,左支右绌地格挡了几次袭来的兵刃之后,他痛苦地倒在了血泊之中……爆炸、乱箭、铁甲对冲……放眼望去,四面都是这样的景象,一个齐军将领带着一干铁卫在乱军之中冲杀,所向无敌,他的走过的地方是累累尸骨铺就的道路,周军建立起来的秩序和抵抗,被他一处处击穿瓦解了……大军的建制被分割开,像是被肢解的猪羊……陆通注视着贺若弼的同时,贺若弼也同样注意到了他。双方的士兵如同两股对冲的海潮,撞击在一起,在震天的厮杀声之中相互砍杀。陆通提着刀向前,目光之中藏着滔天凶戾。可贺若弼毫不在乎,他的神情恍若盯上猎物的猛虎。他们挥舞着长刀,向着对方扑杀过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黑漆漆的旷野之上,火焰蔓延,整片山岭都被血染红了颜色,尸体层层堆叠出去,有乌鸦在半空中低低盘旋。大批大批的周军俘虏被绳子牵着赶下去,贺若弼坐在尸堆之中轻轻喘气,王琳身披大氅,闲庭信步一般踏入这血气弥漫的修罗场,在他身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让你打头阵,对付你故国的乡亲,你恨不恨我?”“……恨,老子恨不得宰了你。”“呵,这么不给老夫面子?“军令如山,这令可是你自己要接的。”王琳不知从那里摸出一个瘪瘪的酒囊,“还有一点,你要吗?”贺若弼直接拿来喝干了。“是挺不好受的,我也是降臣,你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王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本是周人,在周国又有根基,光是出身一条,就注定了你按部就班的话,毫无前途可言。纵然有能力,陛下又怎么会把你放在眼中呢,你说对吧?”贺若弼沉默不语。王琳也不去理会他此刻的感受,朝着下面的累累尸骨指点了一下,“这些,就是你的投名状,”王琳负手而立,微笑着偏头看他,“宇文直不战而降,要真是强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这都是你的功劳……此战,我给你记了头功,军报会直达天听,煊赫显达指日可待……”“战争要结束了吗?”“呵呵,我可没说仗打完了……”王琳站在满地兵戈的山岭之上,背对着城池,看向南面在眼前铺展开来的茫茫群山,神情悠然而安静。齐军点起了火把,在夜间,恍若长龙。“……两日后,全军南下,直讨江陵!“不等兰陵王了……”………………江陵城下,碎石迸射,箭矢如雨,人潮聚合,杀声震天。陈军顶着不时飞落的滚石和檑木、箭矢,有条不紊地挺进,试图攀上那高高的城墙。而周军与梁军同样是抵抗激烈,寸土必争,以高墙为屏障,收割着敌军的生命,陈军每前进一步都是用血染就的,即便如此,到了天黑,他们仍然未曾拿下城池,只得暂且退兵。很快守军又会涌上来,第二天,又是重复着这一天发生的一切,死亡在这里显得那么毫无意义。城关之下尸横遍地,擂石滚木之上沾满了血迹,乱七八糟地堆在墙根,城门、城墙之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陆腾满身疲惫的下了城楼,忽然瞥了一眼黑蓝的天幕,夕阳只剩一线。此刻,城里城外的人都还不知道,血色的浪潮已经自北边滚滚而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用人不疑?
晋阳,熊熊火光之中,巨大的地图上标记着荆襄的局势,皇帝与二十余位在朝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大臣齐聚一堂。段韶、慕容俨、高延宗、唐邕、祖……甚至是已经在家赋闲养老的薛孤延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其中,内侍们从御阶上下来,将一份份卷宗发放给在列的诸位大臣。
“这些,是我们搜集过来的一些数据和地图,都是关于西南方面的,当然,眼下主要是江陵,王卿此刻已经率军去江陵了,现在,我们就议一议,接下来,我们当如何?”
拿下了襄阳之后,大局已经定下,皇帝的态度却似乎比之前还要紧张和慎重。在江陵插一脚,可不仅仅是齐周两国之间的事情了,陈和梁也赫然卷入在内,局势会比之前更为复杂。北齐南下,本就是占了南朝北进的便宜,如今陆腾与章昭达正在江陵打生打死,这个时候插一脚,真的合适吗?
诸卿沉默半晌,段韶首先发言:“照理来说,拿下襄阳之后,我军应该巩固领土才对。兰陵王转战丰州,王琳坐镇襄阳,以为兰陵王之依仗,这才是上策,而不该横生枝节,在这江陵乱局上插上一脚……”段韶抚须摇头道,“老臣恐怕,这是王琳胸中私怨作祟,非为顾全大局。”
段韶到底是威望甚重,他这话一说出来,当即获得了一些人的赞同。“此言在理,陛下,南朝与本朝订盟,互为应援。我军就这样南下,连招呼也不与南朝打,这实在是不妥……”
“这王琳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这是置我朝于风头浪尖之上,背盟之事一出,天下人该如何看待我朝,如何评价陛下?”
“王琳出身兵家,早年随侍于湘东王萧绎左右。侯景之乱时,屡从王僧辩作战,军功与杜龛并称第一。
“梁元帝时累迁都督、广州刺史。江陵失陷后,传檄四方,举兵攻西梁萧。
“后因军力日衰,而同时向我朝、西魏、梁国称臣。
“太平二年,陈霸先废梁建陈,王琳拒绝臣服,生擒前来讨伐的陈将侯安都、周文育等。
“次年,王琳拥立永嘉王萧庄为帝,在我朝支持下起兵对抗陈朝。后被陈将侯击败,这才逃亡于我朝。
“臣观其行事,是一个胸怀枭雄之志的人,其人自恃才高,必不会甘心久屈于人下。非有雄杰之姿,莫能驾驭!
“他起兵反抗陈霸先,与其说是不忿旧主被杀,不如说他不服陈霸先,因此才屡屡兴兵对抗……陛下,恕臣直言,王琳不可信,陛下应当赶紧加快马追其还京,切不可久留他在江陵,否则,臣恐其于江陵自立!”
说这话的是兵部尚书唐邕,他整理了袍服冠带,在阶前跪下,行了一个极其隆重的参拜大礼。
高纬没有说什么,下阶将唐邕扶起来,环视四周。
诸臣都望过来,等待着皇帝的决断。
从前陛下缴了王琳在淮南的军权,换了一个京畿大都督的职权,满朝文武都不说什么,是因为这笔买卖做的划算,王琳走了,朝廷就更方便在江淮布局,不用担心有人掣肘。
可如今不一样,王琳手里重权在握,数万大军听其辖制,襄阳诸州尽在其掌中,难保他会生出其他的心思。
高家除了这位陛下,几代君王都不敢重用于他,这难道不是明证?
寒风袭入殿内,火光摇曳,高纬的双手背在后面,慢慢拧动手指,半晌,笑了笑:
“非雄杰之姿莫能驾驭?呵呵,朕非雄杰吗?”
此言一出,满殿群臣皆跪倒在地,惶恐声称不敢,左相慕容俨更是说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十岁登基,十五亲政,扫平朝中奸佞不臣,不过数年,我大齐便已政通人和、百业待兴!定汾州、下襄阳、拢契丹、结盟突厥……光照列祖列宗!
“陛下若非雄主,天下何人敢当之!”
高纬没有惺惺作态的表一番谦虚,接着道:“王卿乃朕之忠臣良将,他自拜任京畿大都督以来,诸位也都看在眼里,无时无刻不是兢兢业业。
“这样的臣子,朕用着放心、舒心!现在你们说他有可能会反,朕是绝不相信的。还有,其他的,你们也不必罗织罪名给他了,攻江陵是朕的意思,王琳只是执行朕的意思罢了。”
高纬转身上了御阶,道:“不瞒各位说,朕曾与王卿密议过,攻取襄阳,并非朕头脑发热,心血来潮,朕早有计较,因此才提前布了这个局,其中功劳全都是王琳的!
“若非他事无巨细的与朕分析,此战必定不能取得如此完满的结果,现在他好不容易拿下了襄阳,朕却后面打算着如何收他权,卸磨杀驴?这事朕干不出来!”
“王琳此功,封王亦不为过!朕既然敢用他,就敢把全盘都托付于他,若是他真的背弃了朕,朕也认了,只当自己昏了头、瞎了眼!
“劝朕退兵的话也不用多说了,陈国若是拿下江陵,王琳自然不会轻举妄动,陈国若是啃不动,那被我们得了手,他们也休想挑出半个不是来,就这样吧。”
皇帝给这件事翻篇了,刚才还饱受攻阡的王琳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还有些人纵使不甘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了,只有祖暗地里撇嘴,陛下这用人不疑的场面话也就只能拿出来忽悠其他人了,王琳的每一份军报他必定观阅,给亲信臣子分析……这是用人不疑的样子?
这位陛下心思难测,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比九曲黄河还要多,他说这话乍一听确实让人热血上头,挺让人感动的,可仔细想想这位陛下多疑的性格,呵呵,谁信谁傻。
接下来,进入下一个话题。
左相慕容俨再度出列,朗声道:“王琳尚有机会!臣久在边陲,时常关注江陵动向,深知陆腾此人,此人……彪悍坚韧至极,常示人以弱,一旦发作,便如雷霆电闪,令人猝不及防!
“章昭达之兵力几倍于他,不能攻下江陵,久战之后,军心必然懈怠,而陆腾一路败退,非战不力,实则是在保存实力,章昭达所克城池虽多,可就兵力而言,并未让陆腾伤筋动骨。
“梁国兵马士卒,家皆在江陵,鼓动之下,必定会奋勇争先!反败为胜,毕其功于一役,也尚未可知!”
“章昭达、陆腾皆为天下名将,章昭达更有黄法氍以为奥援,这场大战,我们光坐山观虎斗,恐怕不行。”
高纬若有所思。
慕容俨淡淡一笑,“陛下你难道忘了吗?我们的王大都督也是名将。”
在王琳面前,目前就算是高长恭也还不够看,高纬心里顿时放心不少。
“也是,朕看他屡战屡胜,风采不减当年……我们要有一个同样重量级的大将入场,也只能是他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决战:灌城毒计
北齐武平三年二月一日,春寒料峭,冰雪渐消,围困江陵的陈军大营内,却还是一片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大战在即时候的紧张。各种军寨防御措施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章昭达主力差不多已经逼着陆腾扎营。前锋哨探,和陆腾麾下的精锐哨探也已经保持接触。
陆腾的反应,差不多还是同样的,不战,不和,不退,不走,除了用哨骑遮护自家大营、刺探情报之外,根本不出城。
倒是章昭达为了掩护自己扎营,还派出步军,在营盘前列阵,随时等待陆腾可能趁着陈军立足未稳偷袭,几夜提心吊胆,哨探加倍的过去,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前军先锋大将,陈国猛将程文季分析了两军情形,也基本表示了谨慎乐观的态度,并且附和了萧摩柯关于陆腾气势已沮,是走是战举棋未定,江陵城中人心惶惶的推断。
并且向章昭达表示,只要后续辎重迅速运上,陈军大队就可以一鼓而破依城野战的陆腾主力。破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这想法也与章昭达所思相合,但是计划的再好,无法在陆腾布置的江陵城防上撕开缺口,就没办法野战。陈军绝不可能隔着高峻的城墙对守军造成有效杀伤。
陆腾善战,章昭达一连进攻数月不能得手,火气也渐渐升了起来。
陆腾讲究的是阵而后战,机动力不如人,不能出城决战,拼的就只能是物资消耗了。
一支大军拉出去野战,就需要转运上去数万副盔甲,数百万支箭矢。还不能让大兵啃随身携带的干粮,出阵之前都要好好犒劳一顿,让军中士卒吃饱穿暖,养足力气,肉和干粮,也是必须之物。
大军野战,必然要有犒赏,而且战事越是惨烈,越是要看见现的,而且现在营盘,是这帮兵大爷勉为其难粗粗扎下的,远远谈不上稳固,后方还有大批用来扎营的辎重,要运上去,让民夫再加固这个在江陵城下做为依托战守的重要营盘。
再加上抓壮丁,搭建帐篷,打造特殊尺寸的木料、木工器具,铁制的攻城器械,照明器具,锁连鹿砦的铁链…………林林种种,全部都在这些民夫辅兵的大车小车上面装运着,要辛辛苦苦的运上去。
江陵仓府消耗极快!可梁国君臣经营良久,家底极厚,再把江陵守上个一年都绰绰有余!
这些天文数字一般的物资运到了,营盘就稳固了,陈军主力攻城就更加艰难。
周军、梁军有充足的物资,再有稳固的营盘做为依托,进退有据。
而且他们装备了这个时代最为犀利的床弩,披着重甲,握着利刃,全军反扑之下,足以击败拦在他们面前的所有的敌人!
陈军上下,当然都懂得这个道理,他们绝不能给陆腾反扑的机会,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的将补给给运上来,让陈军继续对城内守军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这就苦了在后方的黄法氍,不仅要防备北边的齐国,还要最大可能的保障大军的钱粮、器械运输,每天都是海水一般的物资分出去。
大军补给消耗就不用说了,随军民夫最少十万之数,每天的盐菜钱就是一个极大的数字。
关键底下还有一些官员喜欢喝兵血,贪墨钱粮。民夫在每天辗转两岸,辛苦转运,还要冒着刀兵之险。
克扣了这个,就会导致军心不稳,运输不力,虽然在大军环伺之下没有其他举动,但心里终归会有埋怨,干活也就不下力气。
浮桥好容易搭好,让大军主力通过之后,这些民夫车马纷纷,渡河极其缓慢,动不动就人、马、车挤在一起,毫无秩序可言,运输的速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负责此事的将官急得跳脚,每天坐着小船在河上来回几十趟,喊哑了嗓子都没用,最后是章昭达亲自发文责令,黄法氍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来解决几次,行军之中,也就不扯些有的没的了,直接挑出十几个贪墨的将官,枭首示众,才将这喝兵血的恶劣事件给镇压下去。
此次北伐大战,举国注目。大军近十万,猛将无数,随行官吏更是不可枚举,杀了几个也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罢了,勉强震慑一下那些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
真正叫黄法氍担忧的是周围州府仓府已空,接下来肯定无法再支持大军行动,再远就要叫建康朝廷从镇江等重镇运量过来,可想而知,后勤运量的压力会大上几倍!
来之前所有人个个都信心满满,甚至如黄法氍这等老成持重的重将都觉得很快就可以拿下江陵,可谁能想到陆腾、王操居然支撑了那么久还未彻底败干净。
这江陵方圆不过三百里,萧氏父子两代经营,倒是让他们攒下了雄厚的家底。
一个月,黄法氍还能再支撑住一月,一月之后章昭达若再不获胜,陈军就只有退兵一条路可走……
章昭达不会不清楚,想来,真正的决战很快就要来了!
陈军负责警戒渡口的萧摩柯留守部队张开的防御范围越来越大。章昭达命令大军在河堤处修建的军寨也即将完成,眼下章昭达这员主帅,要起的作用,就是在战前将这些犒赏赍发下去,鼓舞士气,督促最后决战。
“再给你们七日时间,随军辎重物资,务必全部送抵沿河寨拦也务必全部完工逾期者斩!不然浮桥、河堤无人守护,粮草辎重得不到保障,某就只好借尔等的脑袋以安军心!”
在中军大营东边,本来还有一些军将驻守。但是章昭达为了周全,将他们全部抽调去守西边的河堤,同时下令让他们照顾一下这个主要渡口、浮桥。
看得章昭达如此布置,明眼人便都明白了,决战之期就在旦夕。章昭达不停的在江面河堤修筑军寨,挖沟挖渠,摆明了就是想等南风一起,坚冰消融,便掘开堤坝,水淹江陵城!
渡口离大军所下的营盘,不足二十里距离。绝对在照应范围之内。渡口西岸,留下的守卫渡口还有几座浮桥的兵马,就足足有一万三四千人马,几是章昭达所部全军主力三成。装备着强弓硬弩,足堪战守。
不用说江陵守军已经士气沮丧若此了,就算他抽出兵马来袭取渡口,抄截章昭达的后路。这里守备兵马也足够支撑到前军主力回援……,陆腾守城又能如何?马上,他就要水灌江陵!
章昭达所做的一切布置都尽收陆腾眼底,他这样大费周章,所为不过就是引水灌城罢了,上次他也这么玩过,不过被陆腾拦截,未竞全功。
天气逐渐转暖,江面上的坚冰渐渐消融,只留着几块浮冰浮在上面。
江陵就在河堤底下,章昭达若凿开河堤,江水就会直扑江陵,江陵必破无疑!梁国君臣久议不下,不少臣子建议向陈国投降,萧岿自然不肯,接着又有人提出了向齐国投降,在章昭达的威胁之下,所有人都乱了方寸,梁国君臣和陆腾辛苦营造起来的安稳气氛瞬间一扫而空。
陆腾气势汹汹按剑而起,将那几个鼓噪投降的臣子砍死当场。场面十分惊怖,梁主萧岿的脸色又青又白,指着陆腾低喝道:“陆大将军,你这是何意?”梁主与陆腾各自的侍卫都拔刀而出,只要对方敢有异动,立时便叫他们血溅当场!
陆腾面上丝毫没有愧疚之类的多余表情,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什么复兴祖宗大业,就是一堆狗屁!敌人不过暂时占了上风,你们就都畏惧了?就不敢向前死战了?!”
“章昭达他就是一头老虎,老夫也要把他的牙全拔出来!你们若敢投降,我便将这满城上下,尽皆屠尽!”
他的眼神既凶戾又阴狠,在场的人都不敢与其对视。陆腾从前已经降过一次,成为他一生抹不去的污点,如今再降一次,他的名声节义便会荡然无存!无论如何,他都是绝不肯投降的,唯有死战到底!
只有王操还算镇定,他用眼神示意梁主稍安勿躁之后,问他:“既然如此,陆大将军可有破敌之策?”
“章昭达要监督修寨,又要往东增派兵力围城……西边,定然兵力空虚!他既然想引水灌城,那我们就叫他的算盘落空!”
“先骑军奔袭,然后六军齐发,一偏师直扑章昭达之中军所在,死死给我咬住他,为我军摧毁西军拖延时间!
“另外抽调人马看住民夫,让他们不得自乱,这个时候,乱军心者,尽皆斩首!
“召集各路将官,让他们抽调得用民夫、士卒,向军阵前输送箭镞弩箭。所有人都各安其位,某居中督战。
“只要坚持半天,等收拾完西路,大军就回援了……我们,要堂堂正正与他决战!
“通知各将,本将军令,后退一步者,全队皆斩!!”
第二百五十四章决战:破围之战
风吹过旷野,远处天际,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一抹鱼白。
围困江陵城的西侧陈军大营还笼罩在一片睡意之中,连日以来的施工强度,使得全军上下都感到了疲惫,这个时候,值守了一夜的士卒最为困乏。
萧摩诃清晨打马巡营之时,撞见了好几个打瞌睡的士兵,阴着脸教训了几句之后,有些忧心忡忡:“听闻近月以来,大将军旧疾复发,军中会议之时,时常昏睡,精神萎靡,实在是让人担忧呀。”
章昭达患有痼疾,一直无法根治,这几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靠着征江陵这最后一口心气才撑到现在,在麾下士卒将帅面前,也一直强撑着身子硬朗的模样,就为了不让底下担心,每日必定巡营,每战必定到场。可梁国上下守的实在是太过顽强,章昭达终于开始支撑不住了。
“十万雄兵,被陆腾一老匹夫挡在城下三月,寸步不得进,实在是叫人恼火!听闻齐国已经拿下了襄阳全境,我大陈若是可以早点结束掉此战,也不会眼巴巴地坐视齐国吞掉襄阳……
“我大军十万,难道就是为了抢江陵?不划算!大将军恐怕也正是听闻齐国战胜,夺回荆襄无望,所以加重了病情……”萧摩诃挥动着马鞭,阴着脸,“齐人不过就是捡了我大军西进的便宜罢了,算不得真本事,此战若是结束,说什么,我们也要找个借口和齐人碰一碰,总不能真个叫他们拿了襄阳!”
这个时候,大地传来隆隆的闷响,杂草之上挂着的露珠都抖落了下去,看见脚底下小石子沙土轻轻震颤。尽管这感觉还很微弱,可萧摩诃依旧感觉得到,他立时面色大变,急急忙忙牵动马缰调头,大喝道:“敌军来袭!”这绝不是自己的幻觉,如果不是周、梁联军六军齐发,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阵势!
在依稀可辨的天色当中,一队队骑兵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线远处。
直到这个时候,才听见依稀的马蹄声响。
这大队骑兵彪悍精锐,马蹄上全部包上的布絮,人无声,马衔枚,跑动起来如风一般迅捷。
陆腾如同潜伏在林中的猛虎,在黑暗当中冷冷的看着他们在河堤上忙活了几日,然后在这个时间点上,发起了突袭!
不仅仅是萧摩诃,沿着河岸向东延伸,在两面值守防御着渡口的士卒也都发现了这边的异动,陈军营寨密集,周军大规模出动瞒不了他们的耳目,不过敌军的行动实在是太过迅捷,一支数百人的骑军在前方打头阵,人头涌涌,所有战马都已经提到了最高速!
这些骑兵无声的伏在马上,端着长矛、马槊,马脖子下挂着狞亮的腰刀,如海潮一般狂涌而来!一层层的如墙推进!再临近一些,马蹄声终于能够听见,已经分不出点数,只是轰隆隆的响成一团,仿佛藏在云层之后的闷雷,笼罩了整个河堤的上万守军,还有数千民夫!
一个士兵惊骇之下从土墙之上掉下,打了几个滚迅速爬起来,将长枪前举,厉声大喝:“敌袭!敌袭!”更多凄厉的喊声跟着应和响起,陈军大营之内金鼓之声响亮,拼命的敲击示警。
在营休息的士卒军将都被惊动,乌压压的人从帐篷里、寨墙后、野地里迅速集合。面对周军的突然袭击,主帅章昭达也有过估计和准备。留守军营的将官在短暂的忙乱之后,迅速将部队给集结起来,一条一条的发布着命令。
“第一哨,防守营寨侧翼,第二哨,加上床弩,准备狙击敌军,第三哨……”
东边陈军大营也同时接到了消息,副帅樊毅按剑而出,疾声大喝:“……大将军有令!所有人都各安其位,由某统一调度,兵马出动,不得违命,不得喧哗,不得临阵脱逃,乱军心者,尽皆斩首!”
陆腾突袭河堤,一下子触碰到了陈军上下的敏感神经,虽然守卫渡口军马装备弓弩极多,更有床弩这等军国利器装备,依托河岸边地形,背靠营寨,绝对可以将周军给打的头破血流,但这处河堤乃是破城的关键所在,樊毅不敢大意,急急忙忙出动了中军压阵的重甲骑兵。
“全军固守,不得出击!”萧摩诃不愧其勇武,带着一队亲兵入敌军骑兵阵中厮杀,等拖延到己方做好准备才抢了一匹战马玩命往回跑,在敌军围攻的情况下硬是被他杀伤了十数个骑兵,此时他的模样也绝不好看,浑身浴血,身上好几处都挂了彩。萧摩诃身后亲兵,顿时应诺四散而去。
河堤西侧战场之上,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地带,极其适合大规模骑兵作战。
数百骑兵气势汹汹而来,使得所有人的神经顿时崩得死死的。
陈军端着弓弩,连发弩箭,一排排羽箭层次分明的插在地上。这就是所谓的“一射之地”,这是标注。进入这个范围之内,他们就可以对敌军造成大批量的有效杀伤,同时,也是警告,再敢踏进一步者,死!
所有人手心里都攥着一把冷汗,对面最前面的骑兵,马不停蹄,疯狂的掠过了最外面一排那些短短的羽箭落在地上标出的矮墙,朝着这边迅猛地冲撞过来!
“控!……发!”
陈军将领大声喝令,弓弦拉满,搭箭,瞄准,随着一声令下,上空腾地升起一片乌云,无数短短的弩箭如同暴雨落下,直扑敌军骑军!骑兵前面数排,几乎同时扑倒,人马都滚成一团……
哀嚎和马儿痛苦的嘶鸣响彻在面前,后续跟上的骑兵无视前面的遭遇,迅速淹没了这片阵地……
他们前仆后继,即便箭透肌理,仍然向前冲锋,没有一个人看一眼跌落尘埃的袍泽,没有一人一骑稍稍放缓了速度。挡在他们的面前的,哪怕是共同浴血的战友,他们也能毫不犹豫的踏过去!
骑兵面对这样刺猬一般的弓弩大阵,向来都是在侧面不断袭扰。在射程范围左近诱使对手发箭,直到对手弓矢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逼近或者步射或者骑射再拼一阵人命,再挫一轮射士的体力和士气,最后才蓄势,发动一次最猛烈的冲锋,一举打垮对手!
而眼前这些人不一样,他们竟是要正面与陈军对撞!面对着陈军弩箭凶猛的攻击,他们毫不退缩,高呼向前!以裹着铁甲的血肉之躯,去面对犀利的弩箭,每一次对面发射他们都会付出十数、数十人的伤亡,而他们毫不畏惧!七八次轮射之后,骑兵已经所剩不多,而陈军大阵与他们的距离也已经不足二十步!陈军将官脸色煞白,他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些人藏在马后的脸。他们面上浮现了凶狠的神色,提起长槊,一匹匹战马似乎四蹄腾空一般,以一种极为霸道的姿态撞进了阵列之中,血浪翻涌开来……
在他们身后,无数的步甲提起长刀阔斧冲上……
樊毅率着千余重甲铁骑,匆匆来援,被一支数千人的周军挡住,这路军队的统帅正是陆腾副将高琳,高琳年事已高,披着皮甲,端坐在马背上,毫无惧色,他身边一员小将,铠甲光鲜,虽然年少,可自有一股英武气势。西梁太子萧琮居然也亲自出战了?
看来陆腾的目的确实就是要捣毁章昭达在西堤的工事,否则何以会到这一步?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唯有一战而已了。
“灭了你们,老子再去找陆腾!”樊毅眼底闪过狞亮的光芒,手臂只是遥指前方,铁塔一般的甲骑就压了上去。
这支重甲铁骑是南陈幸苦培育的,全国上下也只几千规模,去岁北齐与南朝互市,卖了几千匹战马与南朝,这才又扩建了几百骑兵。
南朝战马资源匮乏,骑兵数量远远不能与北朝相比,数量不足,质量来凑,他们的骑兵装备极其精良,简直武装到了牙齿,为了北伐大计,陈顼几乎是咬着牙给大军拉来了一半多的重骑,战斗力自然是不用说的,在樊毅看来,高琳、萧琮,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能成什么事?弹指可灭!
梁军的长矛手、刀盾手、大斧手等重甲步卒越众而出,披坚在前,挡在了弓弩手的前面,弓弩手一边发射,一边后退一边发射弓箭,铁骑虽猛,可地面上,到底还是步卒的天下,樊毅的距离尚未拉开,铁骑的冲击力稍稍弱了一点,这就给了梁军机会。
他们几乎人人悍不畏死,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家国,被铁骑碾碎踩死也在所不惜!一个梁卒被长槊挑飞,槊锋撩进了肚里,那个小兵不过二十多岁,死死的攥着槊杆不撒手,那陈国甲骑奋力的朝后拉连他的肠子都拖拽了出来,下一瞬,一杆长枪从侧面捅来,刺入他的腰部,将这甲骑硬生生从马上拖下来,甲骑落地之后,几个打滚,拜托了刺来的长枪,拔出腰间的佩刀,奋力劈斩,格挡开几次明枪暗箭之后,被一个浑身裹着铁甲的壮汉一盾砸翻在地,随后一柄斧头朝他的头顶落下……
骑兵挑死挡在面前的梁军,梁军一拥而上,挑杀马背上的甲骑,到处都是惨烈血腥的厮杀……前营望楼,章昭达凭栏远望,面色有些蜡黄,却依旧强撑着迫使自己坐镇下去。
刀光斧影、血浪飙飞,在他面前铺展开来。这位老将此刻也有些动容了,“到底是陆腾啊……咳咳咳咳……咳咳!”说着,他便剧烈的咳嗽起来,佝偻着腰,亲兵连忙上前为他顺气,被章昭达制止,“陆腾来势凶猛,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不然恐有大祸,让少卿(程文季)再领一军,断了陆腾后路!”
而后继续观战,樊毅意识轻敌之后,马上做出了调整,大军分成几个方向,全数压上。这是一场生死战,猎物和猎人都在修罗场之中厮杀求存。
每个家国子民,自然有其立场,也无法强求。
陆腾与梁国君臣瞒着底下,没有将齐人攻破襄阳的消息告知出去,而且一直营造着一种生死战的气氛,这个时候,周人和梁人自然是满腔的悲愤,群情嚣嚣,在陆腾率领下,做最后一搏!
萧琮一脚踹开了扑上的陈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提剑环视四方,大声疾呼:
“斩章昭达项上人头者,赏千金,随我杀!”
…………
江陵往北,章山郡,日头刚刚冒出一点影子,地面薄薄的一层雪被日光染成了粉色。
视野在前方展开,无数的旌旗遮蔽住了山的身影,校场的前方是高高的台子,几个腰金衣紫的西梁重臣恭谦地站在一边。高台之上礼品堆积,暗红的漆盘之上,是西梁君王的印绶。
丞相王操面不改色地将印绶呈上,“我梁国,自今日起,为大齐臣邦……”
陆腾绝不会想到梁国君臣给他玩这么一手。
面前这儒雅的中年男人扫了一眼漆盘之后,珍重地收好,然后牵着他坐下,备上酒菜。
“祖辈基业,也舍得让出去?”
“存亡之际,容不得有片刻迟缓,”王操低垂着眼睑,“若有选择,自然是不会让出祖宗基业的,我们陛下他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哈哈哈哈,”王琳爽朗大笑,随后郑重道:“我们陛下多此提起过你,说你是文武全才,如今一见,果真是好气魄好定力!所幸你如今归降,我们陛下求贤若渴,必定重用于你!”
王操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
“以后的事,便以后再说吧,届时主上若是命我前去效力,我自当义不容辞。
“现在最重要的,王大都督您何时发兵襄助?”
“梁国已是大齐藩国,南朝攻梁,就是在挑衅大齐,某身为陛下钦命的大都督,岂能坐视不管?”
王琳笑了笑,站起身,
在高台之下,千军万马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来。
“即刻出征!”
第二百五十五章决死一战!
后营,副帅孙几乎在第一时间知晓了西营遭袭的消息。
孙奉大将军之命,把守住渡口营盘,看管钱粮辎重,攻城不比野战,数月以来,他都清闲的很。江陵守军也一直困守城中,足不出门。
清晨,帐中红烛仍然高烧,不过下去一半,烛泪也没有多出多少。便听得前营一片喧哗呼啸之声,孙瞬间变了脸色,按剑而起,出帐疾声大喝:“何故喧哗?难道不知道军法吗?”
几个哨兵急匆匆赶来,急忙施了一个大礼,便道:“将军,西堤火起!大股周军,不下两万,正在抄俺们后路!”
孙大惊,揪住哨兵喝问道:“所言属实否?”
“句句属实……西堤连营火起,烟气熏天,断然不会有错!”
孙急匆匆上了望楼,只见西面河堤之处,烟气升腾,隐约有厮杀之声传来。
听见西边的动静,更有烟火次第从后路渡口处升腾而起。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一些人勃然变色,须知西堤偏远,陆腾若要偷袭,得绕过中军的几个营寨,显然这些都已经被陆腾摆平了,如此速度,简直恐怖!更别提周军只要拐一个道就能直奔这边杀来,西堤方面兵力不过数千,如何抵挡得住陆腾的攻势?
不过陈军营盘当中的士卒,自有森严军法在,营伍当中士卒,不得乱位,不得喧哗奔走。有乱军心者,定斩不饶!所以在短暂的慌乱之后,营内还是迅速的恢复了秩序,没有将军军令,一兵一卒不得调动,都只是默默的看着身后景象,等待着孙的决断。
倒是剩余的将官们个个着急上火,“不妙,不妙啊!陆腾这老匹夫,一路示弱,退守到江陵城下,我们原本以为他已经破胆,却不料竟还有如此胆色,我们竟然之前都看错了他!”
“听其刀兵之声,陆腾起码抽调了两万士卒,一多半以上的军力,直扑西堤和我们渡口要害之处!一旦叫他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萧摩诃勇猛,底下也有数千可战军卒,据寨而守,以弓弩步甲凌之,应该可以坚守一段时间。我们应该速速调派兵马,全军出击,乘此机会与陆腾野战,一举歼灭此獠!”
“萧摩诃撑持得住?那怎么起火了?”一个将官低声喝到,“西堤营寨建造尚未成功,到处都是筛子!陆腾随便找到一个薄弱点就可以杀进去,我看如今这西堤已是失守无疑,我们应当立即下令,坚守营寨,等待大将军驰援!”
也有些乐天派的不以为然,“陆腾抄我军后路,江陵必然空虚,军中现在也有数月之粮,干脆我们就直捣江陵,拿下这城,周梁联军自然崩溃。”
“攻城器械,战守之具,百万箭矢,大半披甲士卒,都在中军,我们拿什么去扑江陵?”
“梁人怀必死之心袭击,虽然凶猛,但是朝不保夕。陆腾也是技穷了,打算学那项羽破釜沉舟,指望咸鱼翻身,我们只要能够守住营寨,稳住局势,梁人的气势受阻,士气就会一泻千里!”
“你这是怕死怯战……”
“闭嘴!”一声断喝打断了他们的议论:“都嚷嚷些什么!你们当行军作战是儿戏不成?再有乱某军心者,某不管你家世如何显赫,定斩不饶!”
孙面色看着还算镇定,临危而有静气,如同给诸将官幕僚吃了一颗定心丸,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压了下来。可事实上孙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他的手指在栏杆之上敲了几下,道:
“陆腾走投无路之下,破釜沉舟来这么一手,你们就慌乱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塌下来了,看来在某家麾下,实在叫你们的日子太过舒服了,一个个肥头大耳,都忘了战阵上面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模样!
“某之所在,营盘坚固,大将军的数万中军就在不远,背后又有黄大都督的数万大军,只要遭遇战祸,援军须臾可至。陆腾残兵两三万,就算是破釜沉舟,决死一战又能如何?”
他冷冷的扫视了一眼众人,下令道:“传命下去,固守营盘,没有本将和大将军传军令,不得调动一兵一卒出寨,违令者尽数斩首,严惩不怠!……派出一队哨骑,观望西堤战况,每两刻钟传报一次,不得延误!”
孙看向西堤方向,那里升起的火头,已经不是一簇,而是十几团烟云腾空,厮杀声震动天地,已经可以想象战况是何等的惨烈,萧摩诃的情况看来十分不妙。
“但愿他能将这西堤给守住。”孙的眼底倒映着烟火,喃喃道。
他哪能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如今就算他想救也是无能为力了。
萧摩诃此时正在血水里摔跤,他怎么也想不通,他带着数千战卒固守西堤,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叫周、梁联军冲破了防守?他卸了甲,光着上身,挥舞着长槊,纵横厮杀。酷寒的天气里,浑身上下汗气蒸腾。那里有敌军扑上来他就带着士卒那里冲杀。
“全军后撤!!”眼看着扑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西堤前营已经如同筛子一般,被捅了无数个窟窿,显见是守不住了,只能步步后退,与敌军鏖战。随着他下令,后续的陈军有条不紊地往后面撤退,那里还有完好的营寨,至于那些失陷突进于敌军阵中的士兵,也已经顾不上了。
他麾下亲卫立即奔向营盘当中挂着巨大前军都部署旗号的望楼,就要发出旗号,西堤营寨乃是连营,传递命令极为便利,这一系列大军营盘顶在最前面的望楼就已经纷纷挥舞旗号,鼓动金鼓号角,依次向后传递萧摩诃的命令。绵延数里的陈军营盘开始全面收缩回拢。
敌军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迅速压上。
正面敌军已经动了,长枪、刀盾重甲在前,大队居后,步骑混杂,更有重型的攻寨器械,旗号大张,烟尘满天,向西堤连营逼来!敌军过万,便无边无际,在寨墙之上望去,只觉得人潮如海,望之便觉得一阵眩晕,肝胆欲裂。陆腾摆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如同一个疯狂的赌徒,将所有筹码都压在了赌桌之上。
这般阵势,几个月以来,陈军也曾在江陵城下摆出过,不过那个时候他们是围城的人,对于这种恐惧没有一种直观的感觉,如同被一只手攥住心脏,生与死都在人的一念之间。
寨下气焰熏天,血腥气笼罩着他们,他们是一支孤军,不会有援军,也没有援军可以等待了,这是存亡之机,他们要对着即将毁灭他们家园的人,主动出击!
在视线当中,周军大队大队的哨骑拉出一条长而稀疏的阵线,呼啸着向陈军绵延的营盘逼近,在临近营盘前只剩一射之地的时候就次第勒住战马,在陈军面前来回奔驰驰奔。萧摩诃面色铁青,传令弩手发射,零零星星有羽箭射出,却根本伤不了他们分毫。
在他们之后,周梁联军黑压压的大队,面对着陈军连营,如同一个魁伟的巨人,缓缓伸展开了筋骨。
居中是大队重甲步军,组成一个个的方阵阵列。阵前旗号飘扬,遮天蔽日。周军、梁军,旗色混杂,这么多旗帜飘扬,几乎遮住了天际,让天光都黯淡了下来!
这些步军阵列之间,是民夫辅兵,驱赶着挽马驼畜,驱动着高过对方营寨的箭楼,厚重的橹车,石炮,填濠洞屋车,击垮寨栅的撞车,各色各样的攻战器械,就夹杂在这些方阵当中,缓缓蠕动而前。
在这大队步军左右,是两翼的骑兵,两边各各有数百骑,大队而行,阵列并不怎么整齐。端弓持槊,气势凛凛,极显彪悍善战之本色,就是他们,正面凿开了陈军的第一道防线!
萧摩诃死死的抓住扶栏,面色铁青。
陆腾这个老疯子,他那里来的勇气,处于绝对劣势却还想着决一死战?
你本为东魏之臣,后来归降西魏,如今再降一次南朝有何不可,何必呢……何必呢?!!
千钧一发。
这个浑身披着双层重甲的老人缓缓打马出阵,头盔的缝隙处露出了几缕银发,随风飘动,在那杆巨大的帅旗前勒住了战马,环视四野。
他的身后仿佛有猛虎在咆哮,这个骨架粗大的老人张开了双臂,狂风撩起他的战袍,“周、梁的好儿郎们!在你们的前方有一片连营,你们知道它们是用来干嘛的吗?”
无数人抬起头看着他,这里面有四五十岁的老汉,也有十多岁的少年,有周军,也有梁军,此刻,他们再也没有分别,他们是一起浴血奋战的袍泽,是一起冲锋陷阵的兄弟。这里面有儿女双全、家庭美满的,也有孑然一身,家徒四壁的,此时此刻,他们的身份都是一样的。
“它是用来决堤的!只要这个东西建成,掘开堤坝,马上,江陵,我们的家国,你的妻儿父母兄弟,就会被这洪水淹没!你们每一个人,生在此处,长在此处,安家在此处……现在,他们想要掘开堤坝,大家所拥有的、所珍视的一切就都没有了,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不答应!!”
宛若巨兽的咆哮,宛若雷霆降临大地,震动天地的嘶吼声中,无数沾染了鲜血的刀光在云天之下闪耀。
陆腾从鞘中拔出了狞亮的长刀,向前指去,带起了赫赫风雷。
“我们”
“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