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焚天(三)
皇帝从皇座上走了下来,双手负在后面,在智灵的面前站定,面前垂下的旒珠几乎要扫在他的脸上。智灵下意识地垂下了脑袋,皇帝平静地望着他。
这一刻,他先声夺人蓄起的锐气被皇帝一股打灭了。
大殿之人没有人还敢抬头站着,所有人都弯下了腰。太极殿仿佛一方苍穹,拱顶为苍天,八根巨柱支撑着它,巨大的帷幕从拱顶垂下,暗合“八柱承天”,而皇帝,是这方天地间唯一的主宰者。当他发怒之时,哪怕诸天神佛真的存在,也只能向他低头!凡人,又怎敢冒犯天颜?
智灵和尚心神恍惚之时,皇帝微微侧了侧身子:“你想要越过这些人直接与朕对峙?
“……可朕若是说不呢?”
“……”
已经快要到正午,太阳最是炽烈,日头将人太极殿檐下的影子都压成了黑漆漆的一团,而在场所有人的背后都已经被冷汗浸湿。这个时候,太极殿站得人又多,虽然一刻不停的有冰块供应,可空气终究难免闷热起来,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了,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和语气都有些懒洋洋的。
但身为陛下的近臣,祖等人深知眼前这位皇帝的心思深沉,脾性莫测,喜怒无常。
高家人嗜杀成性,今上虽然从无荒唐之举,也一向严以律己,可细数下来,他亲政一年多以来,杀掉的人居然比孝昭、武成二位在位之时加起来还要多!
而全天下人几乎都在歌功颂德,没人替死去的人喊冤,这些人仿佛荒野里生长的野草,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他从来不会像高洋、高湛那样亲手杀人,可他更加可怕,祖这些人每每都有一种错觉,其实皇帝根本不需要臣子,他只是需要有人将他安排好的事情忠诚地执行下去,仅此而已。
在皇帝的心中,仿佛早就有了一个剧本,所有人的命运都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生气的时候未必生气,喜悦的时候也不一定真心喜悦,心思总是千回百转,谁又能真的懂他呢?
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为君者,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敢于摆动他,挑衅帝王的威严!
智灵和尚真是胆魄惊人,也真的是糊涂透顶,他怎么敢挑衅这么一个……这样一个霸道的君王啊。
事情到了这一步,这老和尚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高纬又那里会看不明白?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这个老和尚不傻,他很明白这场对佛门发起的围剿之战,始作俑者是皇帝,这场辩战,只是皇帝的为了光明正大的击败佛门而布下的局,他不光要让佛门割肉,他还要将佛门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打入尘泥。最快最致命的方式,莫过于让天下人都看见佛门藏着的阴暗不堪,让天下人明白,不是朝廷以势压人蛮不讲理,而是佛门本身就出现了问题,此举的目的在于动摇佛门的根本,使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
割了肉,还能再长回来,可佛门的神圣性若是被破坏了,沙门的特权也就荡然无存了,佛门不再超然物外,世人也不会再崇敬佛门,释教一门大多本就是靠百姓自发供养维持,若是这供养断绝了,佛门会如何?
……佛教传人中土以来,那么多高僧日夜不懈的传教,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庞然大物,就会在顷刻之间崩塌!
皇帝要的不是佛门割下的肉,他想要的是将整个佛门一口吞下!
所以先前佛门聚众闹事的时候,他不以为意,佛门散播一些言论的时候,这位皇帝同样置之不理。
智灵从前不懂,现在明白了,皇帝这并不是自觉理亏,所以包容他们。
相反,皇帝所图甚大,他纵容佛众传扬过激言论,纵容他们挣扎的更加激烈一些,直到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物议纷纷,佛门已经无法回头之时,皇帝才做出这样一副被逼无奈,被迫应战的姿态出来处理局面。
口腔里长了溃疡,当然是要让它越烂挖的越赶紧。
可惜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的太晚了……
对于智灵个人而言,输了也就输了,可他作为佛门的领袖人物之一,绝不能坐视不管……此战,如果真的当着天下人的面一败涂地,佛门还能存活下来吗?
如果佛门真的倒下了,怕也就真的会万劫不复了。往后再如何发展,也绝不会有今这般盛景!佛国崩塌了,佛门也会从此一蹶不振!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重新开局,化被动为主动!这个突破口,就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大齐至尊,今上高纬!
斛律孝卿这些酸儒只是马前卒,道门更是可笑的添头,他们都只是棋子,不足为虑,只要皇帝这个下棋的人还在,即使暂时铩羽而归,他们也会卷土重来,只要皇帝不认输,不低头,这些马前卒就会源源不断的发动攻击,使他们陷入无解的困局,与其打败棋子,不如打败下棋的人!
所以智灵和尚精心策划了这场对质,皇帝既然要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的打垮佛门,那佛门便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的驳倒他!
只要能辩赢了皇帝,佛门就会有一线生机!
天下人都在看着,皇帝一言九鼎,最是注重颜面,只要能辩赢他,他亲口承诺的事情,绝不会变卦的!
他是天子,是身负天下百姓之望的明君,天子怎么能够出尔反尔?
一定要打败他,否则就是死!
智灵和尚深知没有退路,所以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他怀了必死之志,要一次压倒皇帝,驳得他哑口无言!
智灵死则死矣,只要赢了皇帝,保下了佛门,百年之后,佛门子弟众口相传之中,他就会是佛陀一样的人物,享受千秋万世的敬仰!
这就是立地成圣!
当然,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也罢,燕雀又怎知鸿鹄之志?他离成功已经很近很近,只要他能驳倒皇帝,逼他让步!
可高纬丝毫没有接招的打算,他后退了两部,转身就打算离开。智灵和尚方寸大乱,“陛下!”
高纬头也不打算回,摆摆手说:
“智灵大师,如你所言,你刚才已经承认自己已经败了,是也不是?”
智灵的身子顿了一下,艰涩地答到:“是……可”
“既然,你已经败了,何必再与朕再辩上一场呢?这……毫无意义……”
皇帝微微偏着头,冷漠地打断了他。
已经过了正午,炽烈的阳光偏开了一个角度,照在铜壁前,皇帝影子被拉的长长的,这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
“不管是你设计想要与朕对质,还是故意将这些僧人拆成两派,你做这些统统都没有用……你固然是机关算尽,朕要是不想接招,
“呵……你又能如何?”
他站在巨大的铜壁面前,黄铜的大龙盘成一团,狰狞的鳞爪钢针一般耸立起来,龙嘴大张着,仿佛要破壁而出,带着赫赫风雷!
智灵站在原地,身躯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刘桃枝窥见形势,暗暗打了一个手势,浑身上下,连头脸也被盔甲遮住的甲士抽刀向前,将僧人们围了起来。
他们的手按在刀柄上,雪亮的长刀已经露出一截,披着甲的身躯彪悍狰狞,仿佛幢幢鬼影。
智灵刚想要追上皇帝,可刚刚踏前一步,就被挡住了,一个甲士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使其不得向前一步,一把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肩上。这时候高纬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的心思朕明白,佛教传到至今,说明佛门确实自有其可取之处,你输了,不代表佛法输了。早在两晋之时,佛教经典就深受天下认可,所以才能流传到现在。
“可佛门发展至今,带给天下的祸乱也着实不小了……你们接受天下人的供奉,却远离凡尘,不准婚配,不流世俗,与国争利。朕要压一压佛门,也是为了这个天下。佛门虽有德,可终究只能庇护少数人,朕虽然被许多人骂成昏君、暴君,可在朕的治理之下,百姓们却是安居乐业。
“佛门收容逃户,占着农田,不纳赋税,不遵王法,这总是不争的事实吧?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挖国家的墙角。
“或许在普通百姓的眼里,你们是高僧,是佛陀。可在朕的眼中,你们与朕每个月清理掉的那些贪官蛀虫没有任何区别,因为你们……撬的是国家的根基,吸的是天下百姓的血!”
“你总说佛法无错,没错,佛法却是不错,宽容悲悯,怜恤苍生,是行善积德的至理……可如果宣扬佛法的人错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几乎每一家寺庙都有这样的败类。
“朕总不能因为佛法二字,便任由这些**乱江山吧?……”
“陛下!”智灵身子前倾,朝着皇帝嘶声力竭地大喊。
跟前甲士面甲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光,将长刀压下,刀刃割入肌理,一直到肩骨之上,剧痛传来,鲜血顿时将他的僧衣晕染成了一片红褐色,智灵几乎站立不稳,剧痛让他的嘴唇和双手都在打着哆嗦,可智灵一向意志坚定,顶着下压的长刀站直了,鲜血沿着刀刃滴在青石地砖上,仿佛脚下盛开着一片血色的妖花。他极力摆出一副双手合十的姿势,恳求道:
“陛下要清理败类,贫僧无话可说,贫僧只恳求陛下手下留情……”
“朕已经明明白白的说过了,你们当初也是答应过了的,怎么……现在就要反悔了?”
“何至于此……佛门对大齐江山绝无威胁……”
“是吗?”高纬动了真怒。
智灵毫不犹豫地与皇帝对视,“陛下压下了佛门,却抬上了道门,难道道门要胜过佛门不成?青史斑斑啊陛下……道门聚众作乱之事,还少见吗?陛下说我们佛门藏匿人丁,侵占农田,难道……他们道门就不是这么干的?”
“谁说朕要扶持道门了?”高纬眼底闪过锐利的锋芒,“自此之后,一家寺庙的僧尼不准超过百人,天下四万余佛寺,只准留下三千只数!其余人一律还俗!佛寺,不准占田超过五十亩,否则大罪论处!道门也一样……在朕的眼里,没有特权,只要是朕的子民,无论儒释道,以后都要秉承王法,否则就朕绝不会留任何情面。”
一众道人呆立在原地,转折来得太快,他们还没有等来战胜之后的春天,就迎来了毫不留情的打压。皇帝不仅要压制佛门,同样没有放过道门。他们就如同棋子,没有用了,就毫不犹豫地被抛弃了。
“还有,朕早就说过,你们先前作乱、诽谤于朕,朕可以不追究,可前提是你们要赢了这场辩战。”
高纬指了指台下所有的僧众,“你不要以为辩赢了朕就能如何如何,朕不怕跟你辩,事实摆在那里,事实胜于雄辩,这场辩战,朕必胜,你们必败。”
“你们也无须跟朕玩什么佯装分裂以图自保的把戏,这样做只会让朕觉得恨可笑,你们先前做了那么多,没想着认输,现在死到临头,到想着要认输了?没用……,因为朕一定会杀了你们。”
“带下去,明日午时,处死吧……”
甲士们将失魂落魄的僧人们押下,他们或许有不少人是真心意识到自己错了的,可到了现在这份觉悟也已然没有任何用场了。皇帝早就提醒过他们,“输了就输掉所有,包括命。”而高纬心中却一片平淡,没有杀戮的悲哀,也没有胜利的喜悦,这些人必须死,无关信仰,无关喜好,只是为了政治需求。
这就已经足够了。
在智灵等僧人要被拖下大殿之时,智灵僧人忽然仰头大喊了一句。
“陛下,善恶终有报,你杀戮过甚,不怕将来有一日遭到报应吗?”
皇帝身上陡然升起滔天的戾气,而后慢慢平静下来,仿佛煮沸的汤锅忽然冷却,只剩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朕不信因果,不信报应,朕只信自己的命运要自己争取,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这种奇诡的东西的话?呵……”
他轻笑了一声,“尽管冲着朕来吧。”
………………
“退朝。”
第二百二十七章焚天(完)
无日无夜,昏昏沉沉,一路颠簸。
从刑部大牢到菜市口并不算很远,可智灵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比一生还要漫长。
脑海中浮光掠影,往事翩然飞去。
一生就如同指间漏下的流沙,被风吹散,翩然飞去……
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之间,他看见了很多东西,昏暗的天、摇晃的街道、禁军森冷的铁甲、还有那一张张卑微渺小的,悲苦众生的面容。
他的脑子已经不适合再进行别的思考了,没有悲哀也没有欢喜,甚至连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也消失不见了。
脑子里一片混沌空白,偶尔也会浮现一些过往的画面,父母亲人死于战乱,身为孤儿,被主持收养,传授佛法,取法号为智灵……,这一路走来,也并不全都是光明的,他也经历过很多阴谋算计,很多的倾轧,这些在他的生命之中占据了大多数,直到成为寺里独尊的住持,也不得不为寺内俗务操劳奔走,他有过低谷,也迎来过光芒万丈的日子,光芒之下,藏着很多阴暗和鲜血。
身为佛门高僧之一的智灵,自小就精通各种佛门典籍,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声望也一步步堆垒起来,可他明显感到他的师父,那个收养他的老住持与他越来越生分,他说:“佛法修心,教人为善,说的是接济众生,讲究的是不争……众生都有自己的路……佛法不是拉山头抢地盘,也不在于争强好胜。”
他说:“智灵,你在走一条歧路。”
当年智灵不过三十岁,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他不以为意地说道:
“住持,我将本寺佛法弘扬于天下有什么不对吗?”
“而且,不争,那是道家。”智灵觉得住持有些老糊涂了。
“唉,佛和道,殊途同归呀……”
年过古稀的主持叹息了一声,将木鱼敲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智灵知趣地退下,低眉顺眼的,心里想的却是,住持年迈,他主持寺内事务已经数年,寺内一多半的僧人都支持自己,就算是住持想要另立继任者,也再难做些什么了。
住持老了,失了锐气了。
转身掩上门的那一刻,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饱含悲悯的佛号,“……阿弥陀佛。”
他以为这个他早已不记得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又想起来了,现在想来,住持当年诵出的那一声佛号,其实是有深意的。这是为他而诵。
当身上背负着太多太多人的希望和利益诉求,无论前面是什么,他也只能往前走了。
车马渐渐慢了下来,刑场在望,路边拥堵的人也多了很多,囚车里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攒动的人头,视野在地平线拉近,有公人冲上前驱赶拥挤的人群退后,囚车赶赴刑场,刑场肃穆,数十辆囚车一一打开,公人们推搡着披枷戴锁的囚犯入场,刑部的堂官高座其上,目光冷冷地扫过来,随后向着百姓们宣布了犯人所犯罪行,四周一片哗然,而后是一片死寂,最后,滚水一般沸腾起来。
“这些……是真的吗?”
“杀了他们!!”
“砍他们的脑袋!”
有囚犯忍不住痛哭出声来,接着,这哭声仿佛会传染一般,散播开来。
他们在外也是有名的高僧,面对死亡之时,心灵却依旧那么脆弱。
当百姓的愤怒涌上来,这些哀嚎没有人会愿意听了,他们被粗暴地提上刑场,然后一刀斩首。
“只要在红尘中打滚,又算得上什么出家人?”智灵跪在血泊之中,脑海中恍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烈日照耀在头顶,刀尖上闪着的寒光比烈日还要刺眼。
“也许,承德他才是对的。”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太阳,长刀从后颈狠狠劈下……
已经是下午,目光穿过宏伟的太极殿,一直到殿宇的最深处,皇帝埋头在案牍之间,机器一般批阅着奏章,下方有官员举着一些奏本,汇报一些政务,“冀州奏报,统计人丁二十万八千六百九十二户,总计九十万四千七百六十二人……光州奏报,统计人丁九万七千八百一十三户,总计……”
待到那官员念完,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便让他退下了。祖眉开眼笑地上前道:“陛下……此次统计我大齐三分之一的州郡,总计户口一百六十万户,约莫八百多万人丁,若是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清查一遍,说不得得有三千万……”
“胡说八道,”高纬抬眼,毫无情绪的用眼皮夹了他一下,祖立时便是一个激灵,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躬身拜倒,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皇帝冷哼了一声,说:“冀州、光州、幽州、沧州,这些都是我朝人口稠密的大州,岂是边荒小郡可比拟的?朕将人口多的地方差不多都普查了,还差江淮诸州,零零总总估计一下,也就撑死两千万,那里来的三千万?”
“你们……若是敢为了追求政绩,而故意蒙骗于朕,朕定斩不饶!”
“臣等不敢!!”大殿之内的臣子们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高纬审视着他们,这不能怪他反应过度,在朝廷求变之际,官员们为了求政绩、求升迁,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切只讲究达到目的,字面上好看,好糊弄上级,缺乏真实性。
就拿他所知道的隋文帝清查户籍的事件来说吧,隋朝的户籍和土地的数据都很浮夸,比如土地数据,根据隋朝的统计,隋代的土地达到了十九亿四千万亩,拿到国家层面上讲,乍一听或许没有什么,毕竟隋朝那么大,有那么些田亩有什么稀奇。而如果仔细分析一番就会让人感到震惊了,隋代的一亩是二百四十平方步,每步六尺,每尺大约三十厘米,将隋朝的数据换算一下,是现代的二十一亿三千万亩,而到了现代的二零一三年统计,国家的耕地面积还不到这个数字,也就是说,隋朝的耕地面积比现在还大。
隋朝直接统治的土地比现在小得多,耕地面积却那么大,这不是扯犊子吗?
事实上汉唐时期,耕地面积也就在五亿亩左右,明清才开始大幅攀升,隋朝普查得出的数据脱离了实际情况,超出了三倍之多!普查户籍之后按照人丁和土地收税,而实际上的数据远远小于这个,落在百姓身上的担子也就增加了很多。制度过于高效,朝廷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抽出了过多的税收。
隋朝严格的户籍制度固然是隋朝强盛了起来,但那只是杨氏王朝的盛世,不是百姓的盛世,本来百姓过得就苦,隋炀帝上台之后那么一搞……不反等死呀?
而高纬之后还有一系列的变革措施正在酝酿,这些都建立在全新的户籍制度之上,户籍统计不准确将来是要出大事的!所以高纬极度重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弄虚作假,这份数据,他已经反反复复的统计过了三遍,地方上也已经反反复复地查了三遍,这才登记作数。
高纬盯了他们好一会,摆摆手让他们起来,“罢了,你们起来吧,以后这样的错误别再犯了,拿准确的数字给朕看,严格要求下去,为官为政,当以务实为重!”
“谨遵陛下教诲!!”
群臣撩着袍子起来,背后大汗淋漓。
陛下的这个警告还真是厉害,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朕心里门清,别想糊弄朕!”在政务上,皇帝一向爱直来直去……,也杜绝了一些官员走歪门邪道的心思。
好在,倒霉的其实只有一个祖,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他们只是殃及池鱼而已……正在祖心神未定,一些人暗暗幸灾乐祸之时,高纬才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那些大和尚已经处斩了吗?”
高元海连忙站出来,“启禀陛下,刚刚刑部的堂官已经来复命过,已经将犯人全都处斩。”
高纬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不过几十条人命罢了,就算将这个数字再撑一个十,再乘一个百,又能怎么样?
“佛门之中,还藏着许多人丁,朕之前说的全都算数,全国上下,只准留三千佛寺,三万僧人,其余一律还俗!”
有官员小心翼翼道:“可是陛下,这些人入了佛门已经就是出家人……”
“朕说了让他们还俗,听不懂吗!?”皇帝断然喝到。
那官员煞白着脸色,垂下了头。
“臣明白了……”
高纬散发出来的、磅礴的怒气渐渐散去,平静下来,仿佛这火从来没有发过,重新批阅起了奏章,满殿都是人低头忙忙碌碌的身影,待到掌灯时分,笔上墨尽,高纬才蘸了蘸朱红色的墨水,暗红的,仿佛从断头台上留下来的一般,与此刻天边的流云一样的颜色。
………………
黑夜里,鸟儿展翅飞过了夜空,铁甲碰撞的脆响惊破了夜的寂静,百姓们纷纷熄灯噤声,不安的看着这片眼前划过的铁流滚滚。不久,远处的那座寺庙就响起了一片人的哭声,而后,一道火光如同巨大的火炬一般在黑暗重升腾起来,烈焰涛涛。
这一幕同时在北齐全国各地发生,尤其是晋阳和邺城,这场地震以晋阳、洛阳、邺城为中心。扩散往四面八方,佛门,这个天底下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在这场地震之中轰然倒塌了。
距离皇帝下诏清剿佛门已经过了九天,九天里的,杀戮、抓捕、死亡……,这些成为了九天里的主旋律,所有敢于反抗的统统都被朝廷以暴力手段镇杀一空,九天时间里,邺城这个有着佛国之称的王都几乎被血染红,不过当最初那些最疯狂的局面过去之后,一切又都会渐渐平静下来,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在寺庙倒塌的废墟前,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拎着包袱从这里路过,血腥的气息还未完全洗干净,倒塌的废墟仿佛巨大的焦炭,还可以看见一些将熄未熄的火苗。老僧和小和尚忽然停了下来,双手合十,悲悯的喊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良久,才将目光收回,老僧将包袱往肩上送了送,摸着小和尚的脑袋。
“还看什么,我们走吧?”
“住持,你还没说我们干嘛去呢……”
“我们去化些斋饭来吃。”
“啊……现在还有人敢给我们斋饭吃吗?”
老僧叹息似的,笑了笑,“那我们就自力更生吧……更何况,你记住,这个天底下,还是善人更多。人有善念,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尊佛。”
朝阳下,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渐渐远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子嗣
武平二年十一月,天地间悠悠落下了第一片雪。
初冬的晋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繁华似乎被锁定在了静谧的纯白之中,雪后的暖阳丝丝缕缕从殿宇间的缝隙洒落,带着暖意扑向太极殿,柔和的阳光透过后殿的几株高大的梅花树,从树枝跳跃而下,又扎进还未完全封冻的池水中,激起一片金色的涟漪。
天气已然有些寒冷了,高纬照例在太极殿召见几个重要的臣子,听一听工作汇报。
“……启禀陛下,据户部统计,今岁我朝征收所得的赋税比之去年足足要多一成半,收入大涨。互市所得商税的总量是农税的两成,也是收入不菲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光是收上来的赋税大涨,皇帝清剿佛门,收上来的钱粮数目还要远远多于赋税,佛门跌倒,朝廷却吃了个肚皮滚圆,光是金银,户部的人都足足清点了一个多月。
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都带风了,现在出手大方的很,再也不会划拉着算盘把每一枚铜板都算进去了。前几日汾州、洛阳、淮南那边又来要钱修筑军屯,朝中大佬们给的非常痛快,甚至还有很大一笔预算将用来购置军马。皇帝甚至召集臣子们商量,要提高官员们的俸禄,提高士卒们的福利待遇。户部那帮子大爷喜得眉开眼笑,朝野上下都清晰的意识到,有钱,真好!
“我朝仅仅是在南北开通了贸易往来,收入便如此可观,若是全线开通的话……?”有大臣在琢磨着这些事情,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一番之后,有人摇着脑袋说:“不行不行,开通淮南边贸以及幽营边贸,我朝那是冒了风险的,为了笼络南朝,我们开通了南市,将战马卖给他们。为了笼络契丹、奚人我们又开放了北市。允许商人凭证在大齐边境自由往来,这,万一有人借着贸易的名义,窥伺我朝军情……我们冒的风险可不小,原本依老夫的看法,这边市是万万开不得的……”
“,贸易归贸易,国家大事归国家大事,一码归一码,怎么能一概而论?……况且,开放贸易的好处诸位也都看见了,仅仅那么几下子,就盘活了我朝经济,国家把控货币流通,不仅全盘驱逐了劣币,还肃清了不法商人。不光是民间富庶起来,朝廷的收入也随之大涨。我朝的国力又开始稳稳回升,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支持?”
“……这毕竟是国与国之间的事情,大国交往,一切事情都要留有余地。即便契丹、奚人已实际上成为我大齐附庸,即便是南朝与我朝已然联姻,可这些都不算什么……若有一日爆发冲突,该打起来还得打起来。我们在边境开放的越大,承担的风险也就越多。而你们这些人,却在嚷嚷着要全面开放,老夫问你,若是真的战端一起,这个责任你可担得起吗?”
“……对呀对呀,契丹、奚人本为蛮夷,不知礼仪,不懂忠义,大齐给他们的压力大,他们就依附于大齐,将来有一日,他们若是直面了突厥的压力,说不定马上就转投突厥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岂可相信他们?南朝就算是稍微可信一点,也不能如此行事……邦交历来都是如此,先留三分余地,将来撕破脸了,双方都不至于太狼狈,免得将来……措手不及!”
“何至于此啊,契丹八部首领,可个个都是圣上钦封的正四品上的安远将军、游击将军,又各派遣了质子往邺城为质,足以说明其心,至少让他们来选,他们肯定是不会选择站在突厥这边的吧?”
“哼,简直就是迂腐的书生之见!”
“你……!!”
“好了,几位别再吵了,再过几日,契丹、奚、诸部酋领入晋阳朝见天子,我等且再看看他们的反应,不就可以了解他们的态度了吗?现在在这里争争吵吵,也无非就只是猜测而已……光凭猜测可不行……”
高纬捧着厚厚的一沓奏本,一件一件地仔细看,远处的几个大臣争吵的闹哄哄的,他也只当作没有听见,大臣们乐于思考国事,而不是文恬武嬉,这是高纬绝对愿意看见的。
至于争吵嘛……只要不在高纬的面前打起来,他们爱怎么吵怎么吵。
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是看完了,合上奏折,放在案上,颔首微笑道:
“很不错,今岁我朝赋税收入大涨,前几年天灾战乱让我们伤筋动骨,如今总算是要补回来了……不容易啊,诸卿都幸苦了。”
“臣等不敢……实在是当不起啊,这都是陛下领导有方,英明睿智,方才能带着朝廷上下,干出这番政绩。臣等不敢腆颜居功……”
祖马上摆出这样一副忠心不二的谄媚嘴脸,宛若皇帝膝下的一条走狗,看得其他大臣暗地里猛翻白眼。这老混蛋,我们也想拍一拍龙屁呀!可是祖这个老混蛋都这么说了,更加谄媚的他们也说不出口,忒不要脸了,他下手怎么就总是这么快?
高纬今天心情极好,对于祖拍来的一记马屁,也就坦然受之了,食指和中指交替着在案上敲击了几下,祖马上意识到皇帝又有话要讲了,马上做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朕,打算在晋阳开辟一个军屯,将晋阳的郊野的田地都圈进去,你们……意下如何?”
“城外?”诸大臣面面相觑,良久,方才有大臣艰涩着声音道:“陛下,晋阳的田地,是神武高皇帝特意开辟出来以种常禾,饲马数千匹,以平寇难……这要是匀出来做为军屯,可是可以,不过未必会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啊,这毕竟是神武帝立下的规矩,这是祖制……”
“无妨,”高纬摆摆手,眼底蓄满了笑意,“高皇帝开辟出这片田出来,本就是做为军用,朕屯兵于此,也是做为军用,两者之间并不冲突嘛。此次,清剿佛门,不仅缴获了大量赃物,而且更多的是得了大量的土地和人丁……朕打算,将并州包括晋阳……把朝廷所得的田地连成一整片,开辟出来,训练府军!你们觉得怎么样?”
祖赶紧问道:“是像冀州和淮南那边一样的吗?”
冀州和淮南还有幽州等州,皇帝同样模仿隔壁周国的制度,加以改进,成为了一种全新的府兵之制,这些府兵跟勋贵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都稳稳的落入了皇帝的口带之中,在汾州、洛阳,皇帝也在逐步推广这种制度,等于是现在大齐是两种兵制共存,一种是北齐的雇佣兵制,一种就是这种府兵制了。
从长远谋算看来,这两种兵制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府兵制一旦壮大起来,雇佣兵制必然遭受到严重的冲击,最重要的是,勋门的力量绝对会遭受到冲击!
皇帝这是要对勋贵们下手了吗?现在可不是一个好时机呀。
祖犹豫道:“敢问陛下是想插手晋阳六坊吗?恕臣直言,现在不是好的时机啊。晋阳六坊大军十数万,整个晋州道约莫有二十万兵,陛下若是贸贸然全盘改制,恐怕会引起大乱……”
高纬满意地看了祖一眼,这个老油子私德有亏,大节上还是说得过去的,“祖卿想多了,朕只是在晋阳划一块地,仅此而已……况且,晋阳军的情况朕也不是不知道,军备军纪废弛,这地留着也没用,还不如让朕另行安排,总好过被人偷偷摸摸的拿了不是?行了,就这样吧。”
高纬又犹豫了片刻,半晌,道:“朕今日接到几本弹章,弹劾征西都督斛律光草菅人命,督造汾州军屯之时,打死打伤多名士卒百姓,你们怎么看?”
祖不假思索,道:“斛律明月性情暴躁刚正,御下极严,治兵督众,只是依仗威刑。在筑城之时,他常常因为进度达不到他的要求,动辄便鞭笞民夫百姓,实在是残酷暴虐……”高纬一个眼风凉凉地扫过来,祖马上顿住了,转了一个角度,“不过斛律明月所行之事,确实是为国着想,他屡建奇功这就不说了……单单为国戍守边疆这一条,死伤几个人那都是小事了……”
高纬凝眉道:“什么叫做小事?事关人命,那是小事吗?他打死的是朕的百姓!”
“是是是,臣说错了,”祖满头大汗,鬼使神差的,他来了一句:“要不让他马上进京听审?让他解释解释关于他草菅人命一事……?”
“你开什么玩笑?他走了,兰陵王在河东,汾州军务怎么办?周国若是忽然掀起战端又该怎么办?”
“…………”
祖算是看明白了,皇帝这是不满他在自己面前抖机灵挑弄是非,故意整他来着呢,不管他说什么,皇帝都能从鸡蛋里面挑出骨头来。他索性弓着腰,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高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是几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算了,朕会罚斛律光铜三百斤,再停半年俸禄,然后命人传诏,好好申斥他一番,责令他注意分寸,这样就差不多了,打伤人命,朕虽然恼怒,可他毕竟是封疆大吏,都督一方军务……重拿轻放也就算了,没有下次!”
“还有,皇后有孕,朕原本打算好好犒赏斛律满门,现在出了这档子事,那就算了,功过相抵,就这样吧。”
殿外雪花依旧在飘荡着,殿内的气氛出奇的诡异,大臣们沉默半晌,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退入后殿了。皇帝有后!皇帝有后了!这可是国朝的大事,今天商量的这些,跟这件事比起来连添头都不配!长久以来大臣们心里沉着的大石头一下落了地!
皇帝无嗣,不光是皇亲们着急,大臣们更着急,没有皇嗣的皇帝威望再高有什么用?还是得有一个自己的继承者才能让上下安心。天可怜见,皇帝登基六七年了,总算是有根苗了!
祖张了张嘴,半晌,才在周围喧腾的环境下醒了过来,现在他后悔的只想拿脑袋撞墙……
第二百二十九章冬
从十一月初开始,寒冷的天气笼罩着晋阳,初五初六这两天,天上降下雪来,随着鹅毛般的雪片落下,晋阳古城被一层厚厚的白色外衣包裹起来。
天地大寒,这几日,雪渐渐小了一些,随后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地面上盖着的雪已经有些厚了,但这还没有到阻碍人们出行的程度,该上朝还是要上朝。
不过随着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规矩也稍稍变动了一下,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上上下下都珍视无比,皇帝怕皇后接见命妇们劳心伤神,特意嘱咐将一切繁文缛节都免了,也是希望皇后可以赶紧走完这个流程,好好休息的意思。
故而还未到傍晚,嘉福宫内的命妇们便早早散去了。只留下了几个同样年少的女子坐在那里,斛律皇后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唤过宫女将凤冠摘下,带着那么沉的东西在脑袋上,感觉跟挂着一个铁球一眼,才不到一个时辰,她莹白莹润的额上就已经被勒出了一条浅浅的红印子,这东西戴着实在是难受。在高纬身边久了,她被影响的很快,以往她可以穿戴着这一身不声不响整整坐上一整天,可现在只让她坐上一会儿她就觉得浑身难受,果然女人一怀孕就变得娇气了。哼……都是被陛下带坏了……
她的眼底闪过一抹慧黠的笑意,轻轻地皱了一下小鼻子,秀美娇俏的容颜染上了一片酡红。随手将缀满金玉的凤冠放在漆盘上,她环视了一众“姐妹们”,清了清嗓子:
“天气冷,就不多留你们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小心滑倒,本宫养着胎,一些琐事恐怕没有多少精力处理,有什么事情都找淑妃和惠妃吧。”
几个女子纷纷站起身来,低头拜了一拜,恭敬称是,而后各自散去。只见这位皇帝最敬重宠爱的斛律皇后端了好久的架子顿时不见了,婉儿随手拉了一个软枕,摆好姿势侧躺着,“哎呦,腰真酸死了……”一边说还一边自己动手锤着腰腿,几个宫娥急急忙忙赶过来,给她活络筋骨。婉儿闭上眼睛,任由她们施为,那惬意的模样,别提多叫人羡慕嫉妒恨了。
虽说皇后肚子里是皇帝第一个骨血,尊贵无比,可搞成这样也实在太夸张了,皇后怀上孩子之后,大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扬眉吐气的快感,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剩下的两个一般比皇后还要年纪略小些的妃嫔无奈地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出声问道:
“敢问皇后娘娘,娘娘想要我们两个具体负责些什么?”
“嗯……,其实也不用你们多负责什么,宫里出了状况你们抽空解决一下就行,会有女官协助你们的……”婉儿摆了摆手,语调懒洋洋的,“其实很好管的,陛下的后宫总共也就才五个人,没有更多了,也没有什么妃嫔争宠啊之类的杂七杂八的烦心事,也就是盯好一点秩序之类的,别出乱子了,还有……”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坐了起来,“还有就是宝庆那丫头,那就是个皮猴儿,陛下老惯着她,把她都养野了,你们可千万仔细着,别让她瞎折腾……算了,本宫不放心,本宫还是自己盯着吧。”
惠妃站前一步,可爱的苹果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掩嘴笑道:“娘娘歇着吧,宝庆那丫头臣妾也熟,您忘了我从前还是她的玩伴呢?您放心,我保管教她安安分分的。”
“对哦,”婉儿才想起来,愣了一下,而后拍了拍额头,苦恼道:“都说一孕傻三年,我这才刚两个月,记性就明显不好了……对,你说话她是会听的,那就好那就好,我最头疼的就是她了!”
“娘娘也会头疼宝庆?臣妾还以为只有宝庆会头疼娘娘呢。”
淑妃陈悦儿忍不住发笑。一听到淑妃这话里有话,婉儿马上警惕起来,皇后的威严上来了,直起了腰板,狐疑地瞄着这两个,审问道:“她是不是偷偷摸摸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她那敢呀?她怕你揍她呢,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婉儿杏目微眯,口吻已经有一丝丝危险。
“只不过她偶尔也说娘娘你天天闲着没事干,就知道盯着她在陛下面前打小报告……”惠妃面颊微鼓,秀眉微蹙,活脱脱又是一个宝庆,学着小女孩儿惆怅的口吻道:“‘我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婉儿故意摆弄出的严肃脸挂不住了,剜了她们两个一眼,而后噗嗤一声,抿着嘴摇头失笑。
“胡闹……我……我哪有天天打小报告?当我愿意管她呀,真是的……”
“,你刚才学的真像,再来一个……”
“不要嘛,我又不是搞杂耍的……要不让悦儿来一个,她学的比我还像呢。”
“不不不……你别捉弄我,我不上这个当,哼……”
“哼哼……”
这淑妃和惠妃,自然就是南朝公主陈悦儿,以及兵部尚书唐邕的女儿唐姑娘,大名唐慧。
唐慧是两个多月前才进的宫,刚一入宫就封了惠妃。虽然至今也没有见上皇帝几面,可位份却着实很高了。一般来说给那么高的位份是有违常理的,可皇帝就不是一个喜欢按常理出牌的人,被太后和一堆宗亲大臣们就无嗣的问题吵了近两年,皇帝也很烦了,索性选了两个皇妃入宫。
一个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另一个是太后的侄女儿,四宫皇妃已经齐全了,一方面堵住了宗室,特别是太后的唠叨,已经把你侄女给收了,就别闹腾了吧?
一方面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晋升之路已经给堵上了,想方设法塞人进来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在外人看来,皇后得多么受宠才能让皇帝干出这事来?不过从数据上来说,皇帝一个月都难在后宫待上个半个月,说皇帝真的喜欢皇后到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的程度实在太夸张了。根据陈悦儿和唐慧不断分析之后,她们得出了一个结论,皇帝是一个典型的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事业型男人,倒不是说他不喜欢美女,有那个男人不喜欢美女?更何况他还是合法占有,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太忙了,每天都是太极殿、宣政殿两点一线。他很少沾花惹草,大概也是出于这种原因,在他看来,那些奏折永远比美女生动有趣。
在这个年代,女人出嫁从夫,不就是依靠丈夫的爱重生活吗?
陈悦儿自从知道那天那个“小太监”是皇帝本人之后,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生怕和皇帝接触,更怕忽然有一天有内侍带着圣旨过来,把她投进黑漆漆的冷宫里。
过了好久之后,却发现一点事情都没有。
她照旧做着自己的淑妃,皇帝也照旧太极殿、宣政殿两点一线。
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陈悦儿是一个很佛系的人,很多时候她忍不住心底庆幸,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不过今天见到皇后那股得意劲儿之后,她的感受和其他三个也差不多,久久都化不开,有些酸溜溜的……
………………
高纬在太极殿,自然不知道嘉福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感受不到少女们的喜怒悲欢,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太极殿后殿栽着几株梅花树,只绽出了几个花苞,却仿佛可以嗅到那沁人的冷香了,内侍们在不显眼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偶尔几点零星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雕塑一般纹丝不动。
高纬由左相慕容俨陪同着,一边悠闲地散步,一边低声议论着紧要的朝政。
“……陈国开动了,速度很快,分几路大军,分批次开拔江陵,老夫估计,以章昭达的个性,陈国上来,一定会发动极为凌冽的攻势,江陵处境堪忧……”
“依左相看,陈国此战可能拿下江陵吗?”高纬神情十分严肃。
“难,在老臣看来,即便陈国此次十数万精锐齐出,胜算依旧未达十成,甚至连七成都算是勉强……”
慕容俨摇着头,这位老将此刻心中默默的推算着即将展开的战局,随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陈国养精蓄,精兵不下十万,更有章昭达等宿将,军备粮草也十分充足,打算一股而定江陵战局,如此……居然还没有超过八成的把握吗?”高纬疑惑地看向他。
慕容俨依旧是摇头道:“章昭达虽然厉害,可老陆腾也是宝刀未老啊,更有王操为他经略后方,军势也不容小觑,即使章昭达一鼓作气赢了第一阵,可陆腾若据城而守,章昭达一时半会儿能把他怎么样?再拖一段时日,周国就该发兵来援了,陈国占不了多大便宜……”
高纬:“变数太多了,都是名将,不真正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上桌赌谁输谁赢。”
“是啊,变数太多……”慕容俨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里,他顿了顿,踟蹰地看向高纬,“陛下,或许……我们也该早些做点准备了……”
………………
零星的白雪从天穹飘荡而下,江面上,幢幢帆影遮挡住了前方的视线。
从上空俯瞰下去,船只竟如过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无数红衣褐甲的陈军士卒握刀持矛,肃立船头。
前方的寒雾之中,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船影渐渐从水面显露出来……
为首战船的陈将冷冷地看着他们渐渐逼近,到了合适的距离之后,方才将举起的那只手放下。
冷冰冰的命令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钻出来。
“击鼓!!准!备!进!攻!!”
………………
南朝陈历太建三年,陈国北伐江陵。
第二百三十章首战(一)
…………
惨白的天光里,与江陵遥遥相对的那一截江面上,在陈军面前,数不尽的帆影从背后显露出来,陈军阵中疾声厉喝,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布,弓弩手和盾兵交替上前,在一个个小船之上结成防御阵列。对着越来越近的敌军虎视眈眈,随着“嗡”的一声震动,由羽箭组成的乌云突然升起,铺天盖地地朝另一侧的陈军船阵席卷而去!上千支羽箭撕裂空气的尖啸令人心惊!
在第一艘敌船出现在寒雾笼罩的河面之上露出清晰轮廓的时候,战争立时便爆发了出来!
“盾!!”,陈国此次出动了精锐,而且准备充分,敌军会使用这样的战法,已然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陈军船上传来几声嘶声力竭的怒吼。
一列陈军将大盾举起,阔步向前,将盾牌顶在船沿上,弓弩手齐步后退,在他们的身边是一个个高举着盾牌的士卒,就在蝗虫一般的箭雨将要扑杀而下的同时,盾牌举起,闭合的如龟壳一般,牢牢地将其余的陈军挡在了盾牌之下,羽箭若雨点,猛烈地击打在盾牌之上。
惨叫和闷哼声在众人耳边回响,偶尔也会有几支箭碰巧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钻进去,立刻便是一条人命交代在箭下。侥幸躲了过去的士卒接过岗位,咬紧了牙关,死死地顶着盾牌,等着将这一轮箭雨给熬过去。
再坚固的盾牌,也防不住成百上前的弓弩朝这边齐射,同时有数支或者十数支箭射中盾面,虽然未曾射透大盾,可那那么近的距离,羽箭扑杀而下,箭矢合起来的力量也绝不算小了,就跟一柄又一柄的锤子猛力地砸在盾上一般,只要稍微有一丝力弱,那就会支撑不住。
冬季的江面,水位其实已经降下去了,船行驶在上面稍微平稳了一点,可还是会有轻微的摇晃。这个时候江面起了风,摇晃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一些。不过陈军大多熟悉水性,习惯了这种漂泊不定的状态,稍微将八字步迈开一些,就可以站得稳稳的。
他们顶着大盾,弓弩手藏在下面,等待着这轮箭雨过去,很快就可以反击了……
终于羽箭的嗡响已经消失不见,陈将命令将盾牌放下,弓弩手准备。
弓弩手阵列在前,浑然不顾被江风吹得通红的手,张开弓弦,搭上羽箭,按照事先目测好的距离,弓身向上抬起一定的角度,还没有将弓箭发出去,对面又传来了一阵弓弦回弹的嗡响,陈军上下错愕地抬起头,手臂僵在那里,看着对面又一团乌云升起,密密麻麻的箭矢如蝗虫如雨点袭来!
“他们怎么这么快?!”陈军稍微有些骚乱,而后也马上做出了反应,盾牌重新列阵,也幸好船沿边上的盾牌没有撤下,挡住了一部分羽箭,不过此时已经晚了一拍,不少人来不及寻找庇护,当场被流矢射透轻薄的皮甲,死伤不少,陈军将领铁青着脸,大声喝道:“稳住!稳住!!”
首次交锋便宣告挫败,这多少会打击士气,换成一般的军队说不准此刻已然是胆气全无,阵脚大乱了,可陈军训练有素,居然压住了阵脚,残兵被迅速收拢起来,随着双方船队的靠近,陈军已然组织起了有效的弩箭反攻,盾牌列阵在前,弓弩手在其后,双方同时对着对方攒射。
陈顼勇武虽不及陈霸先,可执政之能却犹有过之,他深知建康不是偏安之所,与北朝二国必有战端,所以选练精兵强将,一刻也不敢有所懈怠,藏锋磨砺数载,今日就是亮剑之时!广阔的江面上,陈国战船如披风斩浪的巨兽,两边江水被斩开,白浪翻涌,笔直地朝周军战船冲撞而去!
周军战船船身比陈国战船窄小,分量不足,正面对撞一定会吃大亏,陈军正一鼓作气,先头的几艘周军船只前头却忽然燃起了熊熊火光!
“……他们火攻!”有士卒终于乱了阵脚,犹豫地看向船侧流淌过的滔滔江水,周军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打法让这边不少人都错愕了一瞬,远处灼烧天空的朦胧火光之中,乌云再次腾起,密密麻麻的攒射而来,陈国先头的几只战船终于失去了秩序,与那团团火焰撞在了一起!
船舱被撞碎的碰撞声、刀劈斧砍的金铁声、两军相遇厮杀在一团的怒吼和惨叫……这些声音回荡在江面之上,飘荡出很远很远,陈军船阵中央大牙船之上,陈国一众宿将皆是脸色阴沉,陈国在碰撞的一瞬间便宣告失利,陈军上下气势为之一挫,这对于气势汹汹而来的大军来说不谛于一次重大的打击!站在首位的独眼老将章昭达凭栏观望战局,却是面无表情的,只不过那左眼部空空荡荡的眼窝显得更加阴冷可怕了一些。
半晌之后,有人问道:“大将军,周军火攻,该如何应对?”
章昭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陆腾技穷矣,区区几艘战船火攻,就想阻挡老夫?”他挥鞭指着正前方,似乎燎燎的火焰也无法阻挡住这位老将的目光,“他们只有区区十几艘战船,而且逆着风,大火伤不了我大军!既然这些不怕死的挡在面前,那就……撞过去!!”
周军和陈军俱苦战之际,后面的战船仿佛看不见周军的火攻战法一般,直接加入了战局,接二连三的与随后到来的周军火船撞在了一起,木屑翻飞,船身破裂,甲板上的帆都被这可怕的力道拦腰劈断!说到底,陈军的实力更为强劲,所用的船都是大型战船,跟周军的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或许周军火攻之法的确在陈军的心理上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可陈国主帅章昭达不信这个邪,一眼窥破了周军外强中干的本质,仗打到这个份上,陈国尚有余力,而周军却已经拿出了不成功既成仁的架势,这一轮首战,周军固然是暂时扬眉吐气了,可陈军实力未损,狮子依然是狮子,兔子依然是兔子,实力对比没有丝毫的变化。
相反,随着陈国主帅章昭达的一声令下,周军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局面之中!
陈军的大船往往一个照面就将周军的船只给撞碎,纵然被蔓延开来的火给波及到那也不打紧,陈军尚有余力,一边与周军交战,一边派人将火势给控制起来。周军的情况急转直下,从巅峰坠入了深渊,他们全都陷入了激战,与此同时,两侧有陈国的牙船冲来,彻底锁死了后撤的退路。
陈军训练有素,随着鼓声而动,同时出动,相互配合,江面上的周军战船依次遭到被撞沉,只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陈军眼前已经是空空荡荡了。
江面上只剩下几艘将沉未沉的船只还在飘荡,火焰未熄,硝烟袅袅地升入天空……
章昭达看着江面周军被扫平,并没有下令乘胜渡江登岸,反而命令大军调转方向,后撤至三十多里远的一处河弯处,就地驻扎,诸将不解,章昭达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国倾国来攻,陆腾必定与我搏命,方才那场水战就是明证……陆腾悍勇有谋略,他一定不会让我那么顺利的登岸,我先看看再做计较。”
随即,便命几艘船前往探视岸上虚实,傍晚,几艘战船只剩下两艘回来,满身狼狈的陈军士兵汇报了他们所见到的情况,“周军沿岸设置寨拦、望楼,囤积重兵,营寨沿江,绵延数里!”
陈国诸将骇然变色,章昭达所料一点也不错,陆腾这般布置,大军贸贸然登岸,引来的只会是一边倒的屠杀!那么,眼前这个局面又该如何破解?
第二百三十一章首战(二)
天是苍青色的,半空里浮动着冰凉的雨丝,偶尔可以看见几点柳絮一般的白雪夹杂其中。在离江岸只有几十步远的地方,两排栅栏绵延数里,长龙也似,可以看出这个防御工事只修成了大半,还未完全修筑好,阔达五十余步的通道之中,赫然耸立着一座近日刚刚赶工建立起的一座望楼。
从望楼向四周远眺,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影,有临时抽调的民夫,更多的是按刀持矛的士卒,大战的紧张气氛笼罩在这座营盘之内,压抑得人几乎窒息,民夫士卒们都被这陡然寒冷起来的天气冻得瑟瑟发抖,可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手中的活计,谁也不知道陈国什么时候会发动总攻。
战前准备的越多越好。
两日前,周军与陈军的水战,以周军的全军覆没而告终,这更加助长了恐慌心理,很快周军就找回了场子,而后在江陵方面一通渲染之后,这种心理又渐渐转化为对陈国的敌视,所有兵士都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可这种敌视心理其实是很没有底气的,面对即将直面的东南边的那个庞然大物的全力攻击,别说区区一个江陵,就算是北朝二国加起来,也是要全力应对。
对于一个合格的统帅来说,巧妙的控制己方心态,在逆势之中稳定战局是一门必修课,陆腾毫无疑问是其中行家。望楼之上,陆腾披甲立于其上,面色淡然地朝东南方向远眺,只见茫茫雨幕笼罩住了滔滔江水,目力可及的尽头,几艘陈军牙船在江面逡巡着。陆腾知道,在他们之后三十里处的江湾上,还停泊着成百上千艘战船,陈国第一批出动的陈军数量便多达三四万之众,遮天蔽日而来的时候,几乎令人产生了一种连江水也被他们隔断的错觉。针对此次大战,陈国拉开了狮子搏兔的架势。
“呵,真是……看得起我陆某。”陆腾冷笑,但这绝非什么逼到绝路之时的无用狠话,在他的身侧,望楼下方,一排排人头涌涌,尽是一群军容极严的虎狼之士,都是陆腾麾下的强兵劲卒。还不止眼下那么一些,寨栏之东,那个江岸更加平缓一些的营寨,分割规划成了几座关隘,足足囤积着三千悍卒,稍微垫起脚尖,还可以看见列阵的周军和梁军,阵型颇为严整,这些就是陆腾赖以据守江陵的底气所在!
陆腾行军打仗多年,前两日那十几艘船去投石问路,便已经明了了此次战局的大概轮廓,陈军沉寂了两日,此次一看陈军异动,便知道章昭达已经按捺不住了,也赶紧调集军马,做出迎敌的姿态。大战还未开启,陆腾已经知道这必定是一轮苦战,他将全力应战。
陆腾出身显赫,一身正气,而且十分具有军事和政治才干,降周之后,累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潼州刺史、隆州总管等职,现今为江陵总管,为周国镇守东南门户。屡立战功,功勋彪炳,是一个不下于章昭达的大将,上一次陈国征讨江陵,便是被陆腾给击败。可上一次便已经打得如此艰难,这一次,陈国几乎是倾巢而出,陆腾还能挡住陈国的攻伐吗?
陆腾不敢轻视对方,于是他的策略比之上一次战争又做出了重大调整,先是在江陵沿岸修筑寨栏,而后命后方坚壁清野,不仅抽调了周国自己的全部兵马,更以强硬的态度将江陵城内残梁的那点兵马也给抽调了大半,残梁本就是大周所扶持的傀儡政权,陆腾是江陵总管,说得难听一点,残梁君臣就是趴在周国脚下摇尾乞怜的一条狗,陈国气势汹汹而来,陆腾若败,残梁立时便会有亡国之祸,值此关头,他们又怎敢不听自己的?
对于陆腾而言,章昭达越是对自己小心警惕,越是这般严防死守,越表明了他要拿下江陵的决心。实力对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暂时绝对无法弥补,陆腾只好做出了这样的决断,上来就摆出了拼命的架势。他只需要将陈国的攻势尽量拖慢一些,一点一点消耗陈军的实力,短期之内,粮草自然有梁国君臣供应,再坚持久一点,周国那边就会做出反应,派出兵马驰援,只要兵员钱粮可以源源不断地补足,陆腾自信凭着他麾下的将士,能和章独眼杀到鱼死网破!
在他如此周密的防御措施之下,不知道会让陈军在这下面流多少血!
但陆腾也并非没有隐忧,若是周国援助不力,跟上次那般,宇文直派遣的几路援军都被陈国灭了个干干净净,这可该怎么办?
这毕竟是十万陈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称之为虎狼之师亦不为过。
到时候除非陆腾可以凭借血战打通后援通路,否则陈军会将江陵城给彻底围死,而江陵君臣是靠不住的,哪怕还有一个王操杵在那里,陆腾还是信不过他们。
江陵说到底,是周国说了算,可梁国是实际上的主人,万一梁国君臣到最后关头怂了,不打了,准备投降,又该怎么办?
陆腾心中早就计划清楚了,他必须要在第一**战就将章昭达给打痛打怕,才能有一线生机!
浮现在视野里的陈国战船越来越多,陆腾心中顾虑颇多,不过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只深吸几口凉气就将情绪平稳下来,偏头看向一旁的副总管高琳,低声吩咐道:“一刻钟之内,全都披甲上阵,按照原定的计划协同作战,这仗……马上就要开打了!”
………………
江面之上,战船集群浩浩荡荡的开往江陵,大股船队停在了半路,击鼓三下,前头数十艘战船脱离了大部,继续开拔,准备登岸。
这些战船与其他战船又格外不同,在船头和脆弱的船身处用铁加固,乍一看,便如同是一艘水面之上的战争堡垒,船队中都是镇江精兵中选拔出来的骁锐,多是沿江出身,深通水性,每条船的船头和船沿上都支起了许多厚重的盾牌,两侧各有十八只桨分列左右,行船之时,精壮的纤夫摇动船桨,拨动江水,逆水行船,船侧白浪翻涌,巍为壮观。这显然是特意选拔出来的先头部队。
甲板之上,几乎全都是陈军将士。水战,即便是登岸作战,一般也披不得重甲,人人都是上身披挂着质地柔韧的皮甲,一身单薄的贴身衣物,腰上或是脖子上还用绳子挂着几只充满气的猪尿泡,腰后插着燕翅弩,两把长短刃贴身绑在腿上,这是准备登岸作战的,也有留在船上待命的,大多都是弩兵,准备依船而战,一旦战事不利,立即带着撤下来的将士后撤。
章昭达瞅准此时登岸作战,一来是因为首战陈军受挫,要抓紧将失去的士气给补回来,二来,近日绵延冷雨,江水的水位上浮了些许,而上了岸三四十步远的地方,就是周军沿岸而建的营寨了,水位上涨,攻击距离缩短,就冲阵而言,对陈军是绝对有利的。
陈军上下都十分沉默,即使是船舱下的摇着桨的民夫们也是只顾埋头向前,一言不发,死死冷雨之中,没有人大口喘哪怕是一口气。陈军的船队在距离河岸几里远的地方错开,呈现扇形,排成横列开拔岸边,朦胧雨幕之中,已经出现了那座长长寨栏的轮廓,这会是他们的不归路吗?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之中闪过了一瞬,所有人便又将其抛到脑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再向前一点,再向前一点!!
一支羽箭撕开雨幕,笔直地钉在了盾牌之上,号角声如鼓,沉闷地响彻在这片冷雨飘荡的上空,陈军将领大吼:“渡江!”随后带着一群人扑入深至胸口的江水之中!
第二百三十二章首战(三)
江陵南岸,在双方的轮廓从视线中显露出来的第一时间,大战立即猛烈地爆发出来。最先头的是一处寨栏上的周军,冷风细雨的,他们站在寨门之上,披着寒冷的铁甲,浑身上下都透着冰冷刺骨的潮意。这些士卒顾不得被吹进衣服里的雨丝,从寨墙内探出半个身子,张弓射箭,不需要有多么精确的瞄准,只要稍微能看清楚一个大概轮廓,就可以直接攒射。在雨中等待了那么久,浑身冰凉不说,弓身吸水,弓弦稍微松软了一些,弓箭手没有适应好,第一轮箭雨射出去少有命中的,往往是挨着敌船和敌军擦过去,没有碰着半点,却纷纷落入水中,只听见一片细密的破水声,偶尔夹杂了几声敌军的惨嚎,一圈圈涟漪密密麻麻的荡漾开来。
周国和残梁联军首击不利之际,陈军上下却在奋力地抓紧这来之不易的缓冲时间,陈国船队的桨手们齐心奋力,摇着船桨,速度一下子提上了不少,这些战船与那些两层至三层高的大牙船不同,船身要灵巧一些,船头窄,船尾阔大,船头还有腰那么粗的桩木似蛟龙突出的独角一般,这是专门用来战船对撞的船只,江面上驰骋纵横,所向无敌,朝岸上冲来的时候,斩开了两道白浪,水位若是再上涨一些,他们甚至可以乘着这股劲凿破周军的寨墙!
甲板上还有几张床弩,早就拉满了弓弦,装上了短矛似的破甲锥,在寨墙之上的敌军准备下一轮的进攻之时,发动了弩机!一瞬间几十只铁矢朝着正前方暴掠过去,寨墙之上的周军站得密集,他们只来得及听见铁矢撕裂空气的嗡响,而后身边的几个士卒就被射杀当场,有的是铁矢直接贯穿胸口,还有的是半个身子被击碎,一边的肩膀直接不见,更为残忍的是被击碎头颅的,铁矢穿过,人的头颅就如同烂西瓜一样炸开,身体被直接带飞出去,落在后方的寨墙下面,红的白的落了一地,浇在几个士卒的脸上,让他们惊叫不已!
有一只铁矢,直接贯穿了两个人,虽然是下雨天,准头不太行,可周军站德密集,陈军又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打,一个照面就给周军造成了惨重的伤亡,很快一轮铁矢发射完毕,船头的陈军也并未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趁他病要他命,纷纷抬起弓箭往周军点射,他们要为下水的那些士卒赢得时间!陈军的弓弩压得敌军喘不过气来,正是他们靠近江岸的大好时机!
下水的军士都是自幼在河湖之内打熬的汉子,精通水性,数百人逆浪游泳,居然丝毫不慢,远远望去如同鱼群一般,白浪扑腾翻涌,壮观至极。陈国有床弩,周军也有,在一阵慌乱之后,迅速压住了阵脚,同样架上了小型的床弩,冲着陈军战船攒射,铁矢射穿船身和甲板,一瞬间夺走了三个陈军士卒的生命,雨天虽然对弓弩的准头和力道有影响,可陈军战船毕竟现在只距离他们七十余步,铁矢的威力还是相当巨大的,船沿架起的盾牌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形同虚设,他们居高临下,很轻易的就可以对陈军造成杀伤效果,陈军被反杀,一群士卒寻找掩体,坐下,一边警惕着随时会射穿他们的弓箭,一边使劲的蹬弩上弦。
而周军火力压制敌船之后,他们的注意力终于放在在那些在水中凫渡的陈军士卒,一个周军校尉朝着他们指点了一下,张张嘴说了些什么,然后一部分周军就调转了方向,张弓控弦,向下偏斜了一个角度,而后攒射过去,羽箭蝗虫一般扑入水中,瞬间就有几人被命中,命丧当场,鲜血如同盛开的花儿,一股一股地从水下涌上来,这个距离,周军的弓箭手捏死他们就如同捏死蚂蚁。
羽箭若暴掠而来,每一次齐射都有十数、数十人倒下,陈军大部一言不发,睁大狰狞的眼睛,奋力地朝岸上游去!他们已经很近了,只要可以冲上去,只要可以登岸!……岸上离周军寨栏不过三十步远,陈军登岸之后奋力朝着寨栏之下跑,他们高举着小圆盾挡住头脸等要害,奋力奔行,与此同时,船上的陈军也反应过来,继续朝着寨栏之上攒射,意图对周军的弓箭手幸成压制。一轮轮箭雨挥洒而出。
奔跑到寨下的军卒从腰上解下缠着的绳子,套上钩儿,朝上一抛,钩住了寨墙,而后扯紧绳子,嘴里叼着一把短刀,倾斜着身子向上攀爬。周军和陈军的弓弩手相互攻伐,呈现了胶着状态,船上的陈军大部见到有人开始登墙,士气大振,压阵的陈军将领挥刀大吼着,命令第二批军士准备下水凫渡,与此同时,十几名陈军士卒一跃攀上了寨墙,奋力挥刀劈砍,居然在完全不占据人数优势的情况下硬生生地撕开了口子,而后更多的人从这个口子鱼贯而入!
周军和陈卒,在这狭小的寨墙之上展开了肉搏血战!刀光从各个方位劈斩而来,旋即寨墙之上就倒下了一堆尸体,周军被压制的连连后退,陈军将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回头厉喝:“将兵力集中在一个方向!另一部分牵制住周军即可……当务之急,是先将寨门给推开!”说着便挥舞着长矛,将一个周卒给活生生打死,一堆人跟在他身后,冲下去,这员陈将彪悍至极,冷雨天气里,光着上半身,在人群之中纵横冲杀,手下竟无一合之将,很快被他抢在了寨门之下。
陈军齐力推下了一面寨墙,这面足有两人高的巨大寨墙轰然倒下,溅起了无数泥水,前面的周军越来越少,扑入营寨之内的陈卒越来越多,局面貌似已经定下,可他却踟蹰了起来,战局不应该那么简单才对……
这个时候有士卒来报,“将军,前面还有一处寨栏,很多周军从里面来救了!”
他拧着眉头,勃然变色,“陆腾还有营寨?”
他这才反应过来,雨幕之中,出现了很多披着重甲手持重盾利斧的身影。他们朝着这边笔直地撞来,陈军们怔怔地站着,有士卒方才反应过来,咆哮着迎上去,被盾牌侧面撞击,砸翻在地,然后一斧砍断了他的肩胛骨,那小卒痛呼出声,又是一斧砍下了他的脑袋……
陈军和周军如同两股浪潮,猛烈地拍打在一起。
那陈军将领怔了一会儿,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攻下的这道寨门,不过是陆腾设下的第一道防线而已,若是以为攻下了这座寨门就可以获胜,那实在是太过天真了,攻下了第一道,还有第二道、第三道,只要不能接连攻下、砸烂陆腾的防线,陆腾总会准备后手将它们夺回来。撤退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陈军将领马上回过神来,此时不能后退,退了这座好不容易打下的营盘就没了,于是他挥舞着长矛迎了上去……
双方陷入了苦战,陈军的士卒只着一身轻甲,纵然训练有素,战斗力惊人,可论硬性条件,毕竟不如眼前的周军那样武装到了牙齿,在一番鏖战之后,损伤惨重,方才夺取关隘之后的那股气势如虹被硬生生打断了,士气渐渐没有那么强盛了,之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后撤,那是因为他们的主帅正身先士卒,在人群之中拼杀。躲过了几柄砍来的长斧,他拧腰拉开架势,铁槊呈横扫千军的态势,铁槊将盾牌砸的稀烂,而后那个周军手臂和胸口骨裂,倒飞出去,更多的人跟着他扑上去……
“真是一员虎将啊,”陆腾在后方的望楼之上远远观望,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在他的计划之中,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可以将第一道寨栏给收回来,陈军的兵力不足,绝对支撑不住的。可谁想到这员虎将居然带人与他的重甲兵鏖战至今不落下风,让他颇为吃惊,于是他朝着那边指点了一下,慎重地问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左右将领互相看了一眼,恭敬地拱手道:“启禀将军,我们不认得这个人……”
陆腾淡然一笑,目中露出惋惜之色,道:“陈国居然也有这等虎将,实在是小瞧他们了……假以时日,这人必然成为我们的劲敌……”雨势渐大,逐渐模糊了他们的视野,陆腾站了有一会儿,拍拍栏杆,转身下去了,“再调集一些人,围杀他!”
陈军后方,最前线的战况也已经传至中军,章昭达听完战报之后,对着残梁的版图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陆腾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呀,看来我们要拿下对面,只能靠人命来填了……萧摩诃那边怎么样了?”
“正在苦苦支撑,想来,也快顶不住了……”
“他打得很好,错不在他,在老夫……,让他撤回来吧。”
“撤……撤回来?”有将领露出为难之色,“这可是好不容易拿下的,又还给陆腾?”
章昭达平静地望他一眼,那只独眼让人真心恐惧,他淡淡笑了一声:“不撤,你去接替萧摩诃守?你若是守不住,老夫灭你三族,如何?”
“…………”
“萧摩诃是个好苗子,他的命值钱,得留住了,老夫不会让他去赴必死的局,让他回来!”章昭达幽幽地说:“陆腾这个老匹夫,早晚有一日,我要剥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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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有疑问,不是打残梁吗?怎么打着打着变成打周军了?我这么说吧,残梁面积很小,而且是北周扶持傀儡政权,他们得听北周的,而陆腾是北周任命的江陵总管,陈国要拿下江陵,得把陆腾这一关过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小胜
首战接二连三的受挫之后,章昭达并没有就这么算了,第二日,他调集了更加多的战船和大军,没有任何的花哨的打法,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战法,就是这样横冲直撞,用人命给填过去!两日以来,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在这不过数里长的防线上拉开了架势……
江面之上,周军的第一道防线刚刚重建好又迅速被推倒了,周军结成一个个小阵,堵在缺口处,竖起盾牌,举起弓弩,疯狂地朝江面上舶来的陈国战船攒射,在他们的呼喝怒吼声中,周军士卒有序地涌动上前,密集得几乎看不出队列,然后奋力张弓拉满弓弦,又是一轮箭雨抛洒而出,未下雨了,这些弓箭都恢复了准头,但是陈人非常狡猾,他们不仅在船沿之上加固了盾牌,更是张起了一张张熟牛皮结成的细网,每一个孔洞不过铜钱大小,弓箭射上去力道大减,根本就难以伤到后面的陈军分毫,每一次周军开始集体做出反应,张弓还击之际,这些陈军都会躲在这后面,一边等周军的箭雨过去,一边上弦准备下一次的攻击……
周军上下还没有来得及升起一股无力感,牛皮网就被拉开了,迎面而来的是数十张床弩的同时发威,铁矢激射纵横,密密麻麻的弓箭打击紧随其后,在周军疲于应对之际,陈军下水了,数百号陈军顶着周军发来的箭雨,将盾牌前举,挥舞着长刀跟周军对撞在一起,场面一度非常惨烈……
而这样的场面,在两日以来居然已经高达八次,在一轮攻击被周军杀退之后,第二轮第三轮会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接踵而来,这种添油战法在往日里可以说是兵家大忌,可在如今这种战局之中,却是可以破局的唯一战法,陈国不惜人命,陈军含不畏死地冲上去,到了最后的关头,最前沿的周军终于宣告崩溃,拼命朝后挤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战兵互相推搡,自相践踏,弓箭兵戈散落了一地,也有一些人慌乱之中从寨墙之上跌入泥地,四周都是呼号奔走的溃军,陈军将绳子套在一个个木桩上,猛力向后拉扯,高大的寨墙应声而倒,汹涌的人潮向着溃兵的方向扑杀过去……
至此,局面似乎已经无可挽回了。望楼之上,陆腾和副手高琳正凭栏远眺,努力地观察着前面的战局,从今天早晨陈国发动第一轮进攻开始,高琳的拳头就是紧攥着的,和估计的一样,苦苦支撑了几日,在对面以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周军的阵线终于崩溃了,陈军根本就没有给周军喘气的时间,几乎就是周军全线动摇的同一时刻,转瞬之间,陈军就呼啦啦地上了岸,前线周军精锐被打得大败溃逃。
高琳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而后再度捏紧,手心里早已全都是汗,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主帅陆腾,只见这位老人依旧气定神闲地在一边观战,仿佛前面一溃千里的不是自己麾下的兵马而是陈军一般。
高琳朝陆腾拱拱手,艰涩道:“将军,第一道寨栏已经破了,看样子,很快其他寨栏也即将不保,末将以为,江边怕是已经守不住了……”
陆腾看了他一眼,道:“章昭达反应很快啊,也够狠,他若是顾忌那点伤亡,再要打下这里来估计要等明年开春了。”高琳问道:“那……还要借着守下去吗?”他心里是不抱这种打算的,对面的章昭达用起兵来简直就像是个疯子,根本不顾惜士卒,拿人命去填平前面的障碍,这样拼消耗,周军又怎么会是陈军的对手?陆腾和高琳等人制定这样的作战计划的时候,原本的打算就是跟章昭达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陈军渡江的时候已经接近冬日,再晚上一段日子,隆冬大雪一下来,章昭达不退也得退,十万大军少不得最少要明年开春才能上来了,运气好一些的话,甚至可以拖个大半年。可章昭达这样的打法,这样以直接的实力直接碾压过去的做法,真真叫人无话可说,也无计可施。
陆腾的面上一点也看不出算盘落空的失望,气定神闲地下了命令:
“章昭达铁了心要在江陵过冬了,老夫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就算是败,老夫也要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命令驻扎在岸北的四大重甲营,三千战卒,全部披甲上阵!把陈军给我杀退!
同时,传令下去,中军大营营寨正门不准打开,死守城楼,命各大营都派一个副将出来,收拢溃兵,稳住秩序,反杀回去!高琳……”陆腾的眼睛扫向他,淡然而又坚定道:“老夫拜托你了。”
高琳浑身一震,不再多说,拱拱手,大步流星,转身离去。望楼之下传来一通通震动天地的鼓声,战甲隆隆而鸣,无数披着铁甲,或持重盾利斧,或持钢枪长矛的士卒涌到了大营两边侧门处,在离他们仅一墙之隔的外间,陈军追杀着周军,第二道防线被攻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陈军气势如虹,周军仿佛就是一堆尘埃,轻轻一口气就可以吹走。
战争就是这样,实力悬殊的情况之下,只要可以赢第一阵,剩下的就都不足为虑,可以一鼓作气拿下!陆腾望着下方一边倒的局势,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目光可及之处的那一张张鲜活的脸,惶恐、兴奋、嗜血、愤怒、悲伤……等等不一而足,千百张面孔,千百种情绪在他面前展现,而他冷漠的如同一尊雕像,那么多手持利刃的士卒在他眼中宛若一只只蝼蚁。众生若潮水,而他是伫立在潮水之中岿然不动的礁石,“章昭达,你以为你赢定了?”陆腾的眼底有凶光一闪而逝。
随着战鼓声再次擂起,陈军终于发现不对劲了,眼前的这座营寨的陈军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摆出了死战的架势,有周军将领带着亲兵在一大片仓皇逃命的浪潮之中收拢溃兵,溃兵们终于维持住了秩序,慢慢朝后方移动,渐渐结成了一个残缺的战阵……,密密麻麻披着铁甲的周军从营寨之内涌出来,跟陈军撞在一起,瞬间人仰马翻!
章昭达离江岸只有百余步,岸上瞬间反转过来的战局自然也被他收入眼底,喟然一叹:“陆腾到底是陆腾啊,上一次,我带甲五万,战船两千围攻江陵,宇文直的几路援军都被老夫打败,将陆腾围成了一支孤军,老夫以为胜利近在咫尺,不料陆腾不仅没有胆怯,反而大开城门,亲率数千重甲与我军对战,我军大败。我军又打算掘开龙川宁邦堤,引水灌城,又是这个陆腾,领着甲士与我军决战于西堤,又一次打败我大军,我军大计,功亏一篑,这次与他交手,老夫万万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身边的几个副将偏头看向四周,无数披甲持矛的士卒从战船之上上了河岸,褐红色在岸上涌动着,仿佛蔓延到天边的燎原火焰……,前方战场之上,陈军被周军甲士挡在了第三道营寨之下,正在苦苦支撑,陈军的甲士接踵而来,两股狂流拍打在一起,双方一团乱战。
陆腾和章昭达麾下猛将悍卒尽出,陈国悍将程文季、萧摩诃等各率一队劲卒在阵中冲杀。萧摩诃挥舞着一杆铁槊,虎虎生风,摆开横扫千军的架势,铁槊扫过一个周将,那周将顿时脑浆迸裂,横飞出去,亲兵们护卫在左右,冲杀在侧,待萧摩诃撕开了一道口子之后,就如蝗虫一般钻入……
程文季的长刀早就砍坏了,提起挂在腰上的链子锤,横冲直撞,链子锤轻轻地擦过,人的身子就如同稻草一般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颅骨和颈骨尽碎,早就死得不能再死,旋即他那边就空出看一小块的空地,脚下尸横遍野,这那里是打仗?就是割麦子也没有他这样凶猛霸道的。
高琳等周军将领也不得不上阵迎战,冲杀在前,但劣势已然难以抵挡。陆腾这一手,原指望可以打章昭达一个措手不及,再次将陈军逼回江去,谁想到章昭达居然也早早做足了准备,同样以数千甲士应战,再次以大势压迫陆腾,陆腾已经败了,局势非常明朗。望楼之上,陆腾深吸一口气,下令道:“中军剩下的两营兵马,出去缠住陈军,给大军争取时间……其余各军,缓缓后退!”
“那么容易就能收了老夫?可惜,老夫要撤了……”他转身离开,这片原本被他计划用于阻挡陈国的保卫战,已经宣告失败,周军的整体后撤也只不过是这几天的时间了。章昭达很快下达了命令,“三日之内,攻下这座壁垒,又两日之内,攻下宜都郡,大军依托城池修建营寨,前军三万大军驻扎北岸,其余各军,回返荆州!”
………………
“兵营军规,自相盗窃,不计多少,斩!侵欺百姓,奸人子女,带妇人入营,斩!妄说阴阳巫卜、鬼神灾祥,斩!无故惊军,呼叫奔走,斩!更铺失候,犯夜失号,擅宿他火,斩!……”
“第四哨,到土家屯征粮四十万石!……”
铁甲隆隆,军马嘶鸣。
北齐武平二年十一月,和州、汝北、中川、阳城、郑州、广州等州郡频频有兵马调动的声响,汾州、洛阳,甚至是晋州道都有这种诡异的迹象,大批大批的甲士被抽调南下河东。二十四日,大将军高长恭击鼓聚将,出兵南下,四万大军穿过伏牛山,直击浙阳!
第二百三十四章
雪已经停了几天了,江陵城内的空气里透着刺骨的寒意,环视四周,在视野之中只有灰白两种颜色,白的是雪,黑的是城墙。
街道上有一队队披着袄子的甲士来回逡巡,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佝偻着腰,白色的雾气从人们的口鼻处喷出来,偶尔对视的目光之中夹杂着惊惶,没有人大声说话,战争的阴云在半个月内席卷了整个国家。
战败的消息已然从宜都传来,五个城池相继沦陷,陈军步步逼迫,将联军的活动范围压制到了很小的区域,宜都郡所辖之地,甚至是附近的城池,已经逐渐要被切去联系。江陵西梁朝廷这边也多次发兵去救,可无一不是大败溃逃,铩羽而归,章昭达修筑的防御系统已经安上了最后一块砖,十数处营寨相互守望,连接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宜都将成为陈国砸碎西梁的一个支撑点。同时,对岸,有哨船回报,陈将黄法氍在沿江各地大举修筑军屯,囤积粮草、战船、兵员,源源不断的辎重从哪里被运载到宜都。
攻陷宜都郡后,陈军在章昭达有意的约束之下,非常平静,再也没有对周军和西梁军队发动过一次对外扩张的大战,偶尔发生摩擦,也是规模较小的局部战役,影响不了全局。反倒是陆腾,对章昭达这一系列举动十分敏感,数次命大军袭扰陈军大营,陈军上下对此态度十分冷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军和梁军出什么招,一一接下就是,哪怕是打起来反应也极为克制,绝不扩大范围,极力避免将小范围摩擦演变为大规模战争。这种反应,不止没有让周军和梁军上下更加放心,相反,使他们更加忧心忡忡。不知不觉间,深冬已至。
“陈国上下,来者不善啊……”陆腾合上了掌中的战报,眉头紧锁。暖阁内,一灯如豆,桌上堆着各种战报,几乎每隔两个时辰就会送来一封,这已经是第六封了,陆腾两夜未眠。
“章昭达避而不战,不是怕了我们,相反,这老小子胃口不小,他想一鼓作气将江陵一口吞下……”
高琳疑惑地问到:“他为何不直接攻江陵城,反而绕道攻宜都呢?”他顿了顿,说道:“末将没有别的意思,末将只是觉得奇怪,江陵城他们渡江可下,完全没有必要去打宜都……”只要江陵城一下,西梁就亡了,章昭达走远路去打宜都,有些多此一举。
“……”陆腾哑然一笑,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高琳也是一员老将,资历比之老陆腾不遑多让,陆腾也不愿意在他面前说些重话。正当他准备开口之时,有一人在门外道:“攻江陵,攻城容易,强攻,决堤,都可以……对章昭达来说,难的不是攻城,难的是打援,只要周国还会发兵来救,粮草、兵员就会源源不断的供应我们,这城,我们就可以一直守下去,完全可以将陈军拖到师老兵疲,直到崩溃……”
门外进来一个人,鼻直口方,眉目端正,颌下留着长髯,两鬓已经有了星星白发,举止温文尔雅,稳重端庄,高冠博带,颇有干臣风采。来人正西梁丞相王操,西梁朝堂,梁主以下第一人!
这西梁君臣蜷于一隅,能叫陆腾瞧上眼的不多,梁主父子三代,萧、萧岿、萧琮,算得上人杰,而梁臣之中最贤明者,就要数眼前这个王操了。南梁倾覆,残梁作为萧氏余部可以在这个弹丸之地自立一国苟延残喘,王操功不可没。王操性情敦厚,博涉经史,谋略深远,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干臣,真正的文武全才。曾多次击败陈国的进攻。位极人臣,却从来不骄傲自满,十数年如一日的兢兢业业,深得梁主倚重,比为诸葛孔明。
说实话,梁国上下,君非亡国之君,臣亦是治世能臣,然而在这区区三百里的江陵一隅,他们纵然是有天大的才能也无法施展了。在南陈、北周、北齐逐鹿天下之际,萧氏父子竭尽全力图强发展,可也注定是无用功,天不与梁,徒唤奈何!
陆腾眼尾溢出一抹得遇知己的笑意,“听闻王尚书渡江袭陈国后方去了,可有所获?”
王操没有心情与他说笑,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摇头道:“我命战卒两千,渡江南下,奇袭黄法氍所部,可惜收效甚微……黄法氍治军严整,屯营极有章法,我军焚烧了他们两个辎重营之后就被他围困,差点全军覆没……”
陆腾抚摸胡须,面色凝重道:“章昭达、黄法氍、吴明彻、程文季……陈国宿将齐出呀,这是把陈霸先的老底子都拿出来拼了,果然不可小视。
先前在宜都之南的时候,我曾见陈国有一猛将,纵横厮杀,如若无人,其勇武天下罕见,居然在头阵充当马前卒,这场大战,不好打啦……”
陆腾在外征战之时,向来是镇定自若,从不惊慌,极为注意给自己麾下的士卒定心,他从来不会在外人显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他必须要让底下士卒相信他能赢,可是如今,他竟有些不敢打这个包票了,良久,他幽幽地说:“老夫现在倒盼着他可以直接来打江陵了,他这样的的打法,我军要取胜极难,一旦他将江陵城与大周隔断,就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现在老夫也只能把希望寄托给朝廷,希望大冢宰和陛下可以尽早发兵来援……”他口中的朝廷自然不会是西梁小朝廷,而是北周朝廷,西梁国小兵弱,一旦遭遇大敌,只能祈祷周国尽快发兵来援。
王操静默地坐着,很久很久,他方才开口道:“想周国发兵来援,或许很难了……,我今天来寻将军,也正是为此事而来,”他凝视着陆腾的眼睛,道:“今天陛下得到了消息,齐主命大将军高长恭率军数万从和州南下,十二日前,攻下浙阳,四日前,攻下浙州。高长恭副将尉相愿,提兵一万从襄州攻入鲁阳、南阳,南阳在五日前已经告破……鲁阳被攻破也就是几日之内了。所以,我们得到援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某此次来,就是希望将军能早些做好准备,局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艰难。”
陆腾依旧坐在胡椅上,虽然脸上的表情未变,可神色却已经有些不对了,王操的话信息量太大,他也要好一会儿才能给消化完全,众人担忧地看向他,半晌,他的情绪才平复下来,恢复了那惯有的内敛与凶狠,轻轻“哦”了一声,轻轻点头,“老夫知道了。”
“老夫知道了……”
他看向被风吹开的窗儿,朔风卷着雪花扫入,他的目光仿佛撕开了这层层飞雪,投射道北周东南的土地之上,那里战火飘飞,满地冰霜都被鲜血染红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战襄阳(一)
江陵北面,越过襄阳、邓县、南阳,那一片广袤的土地之上如今呈现出一片混乱、残酷、荒芜的景象,随后在画面之中展开的,是铁马金戈,无数的旌旗在飘荡着细雪的天穹之下随风摆动,风如虎吼,旷野之上卷过锋镝掠空之声,如刀一般扫过鲁阳残破的城墙。
公元571年,南朝攻江陵,紧接着,齐人数万大军猝然南下,在整片荆襄,甚至是整个大周掀起了巨大的狂澜,陆腾败阵,紧随其后,高长恭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了包括南阳在内的十八座城池,除了眼前的这座鲁阳城外,齐军南下襄阳的路途业已全部扫清,北周的东南门户已然洞开,岌岌可危。
天色渐暗,只有鲁阳城下被烧毁的攻城器具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火光,朦胧的火光之下,是一地残骸,城楼残破不堪,碎砖烂瓦铺满了一地……谁也没有想到,在高长恭、尉相愿麾下几路齐军的接连攻击之下,就连比鲁阳更加高大的南阳都宣告失守了,鲁阳居然现在还残存着。
不过,它离被彻底攻破已经不远了。
樊子盖纠集起大部人马攻城的时候,鲁阳的东门已经摇摇欲坠了,樊子盖之祖樊道则,原是南朝梁越州刺史,父亲樊儒在侯景之乱之时投奔北齐,官至仁州刺史,樊子盖初为武兴王高普的行参军,今年年初,皇帝下诏削藩,藩王们被剥夺了封地内的统兵之权,樊子盖原本打算辞官,可朝廷一纸诏书将他调任到了晋阳,现今官拜通直散骑侍郎、折冲将军,一个是从五品上,一个是正五品下,官衔虽然还不够高,但也属于渐露头角的那一类型了,樊子盖时来运转,在晋阳没呆上多久,就被兵部调令开往河东,随尉相愿部南下伐周。
那一缕天光已经很淡很淡了,城楼之上,有一些民壮百姓表情麻木地站在那里,这些人是被鲁阳守官强行征来守城的,城头之上竖满了周军旗帜,旗角下垂,恹恹地一点神气也没有,近半个月来,在樊子盖高频率的攻城之下,这个城内上下的所有军民的士气都像磨盘碾麦一样被渐渐碾为了齑粉……齐军试图过劝降守官,可守官的家眷尽在长安扣押着,对齐军的招降视而不见,借着鲁阳的地势拖了齐军后军整整半个多月。
大将军高长恭和副帅尉相愿打着速战速决的念头,集结大军南下攻浙阳、浙州、南阳,把鲁阳暂时忘在了后方,岂会料到到了现在鲁阳都没有拿下,南阳以北已经尽数被齐军吞灭,只剩下这座鲁阳城。
开始时不觉得怎么样,但到了后来,这根钉子戳在那里就显得有些碍眼了,齐军的几路偏师几番围攻,未果,所以最后尉相愿让他来了。
尉相愿在这之前,最后再招了一次降,不降就屠城,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于是,城楼上这些人,还有城墙之后的那些人,其结局已经都注定了。
“……我军横扫浙州、南阳,面对着小小的鲁阳,却一时大意未曾拿下,尽管到了此时的地步,他们守下去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可这座城戳在这里,就是明晃晃的在扇我们的耳光……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们拿下这里之后是要治理这里的,他们不畏惧我们,就会生出很多动乱和变故,这不对。”
“……屠城只是一种手段,明明白白的告诉这边的人,不许轻举妄动,要服从治理,我朝会像对待自己的子民一样对待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
可如果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和你作对呢?你怎么办?
要收服他们,就要先震慑他们,使他们畏惧你,治理,那是稳定下来之后的事情。
华宗,你也饱读诗书,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还少见吗?”
樊子盖对尉相愿的这个命令怀有抵触心理,曾几次找大将军高长恭议论此事,可高长恭却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和回复,在来之前,尉相愿按军规杖责他十下,然后跟他长谈了一番。
“周国朝廷已经做出了反应,宇文直已经带着大军开往襄阳了,周国的各路援军也已经在往襄阳集结,大将军已经决意,七日之内,将数路大军集结,攻打襄阳……你的时间不多,要赶紧把握。”
七日,现在已经过了四日,明日天亮之前,必须攻下这座城池。“攻城!”樊子盖说道,齐军前排的士卒抬起弓箭,朝上射中了几个人,那些身影稻草人一般从墙上砸下来,战争瞬间引爆!
周军和鲁阳百姓守城多日,虽然经历了几番战火,都具备了一定的战力,可被围困了那么久,储存的粮草已经不够嚼用了,民壮士卒皆是满脸菜色,孱弱不堪,而齐军从一开始的攻城器械都未有准备,到云梯、攻城锥样样齐全也不过数日时间,樊子盖就地取材,发起了进攻。
箭矢覆盖住了城墙上方,守城的周军马上还以颜色,齐军顶着弓箭,架起云梯,拉着绳索,奋勇争先的向上攀爬,上方的周军将从房屋之上拆下来的梁木还有不知从那里摸来的大石头往下方投落下去,一个周卒刚刚砸中一个齐军,一支羽箭便鬼使神差地从下方喧腾的铁流之间掠出,直入咽喉,后后颈冒处一截来,血淋淋的,看得人心惊胆战。周围是飞舞的箭矢和汹涌的人潮嘶喊声,有齐军跃上了城墙,几个周卒躲在一边,等他刚刚站稳脚跟,就一拥而上,冲过去将对方杀死,而在这附近的不远处,又一个齐军从城墙外爬上来,望见这边的情况,挥舞着钢刀立时斩杀了两个周卒,有周军军官上前与他对战,砍中他的小腿,而后又与他横对了几刀,这才将他杀掉。更多的齐军从城墙上涌上来……
“这鲁阳守官,某之前从未听到过他的名声,本以为我大齐此来攻城略地当势如破竹才是,谁料到居然被这里缠住了脚……若不是我师挥戈南下,这人恐怕要一辈子岌岌无名了,呵,今日之战,是替他扬名了……你也算……死得其所……”
这平淡的话语之中透着刺骨的冷意,齐军涌动的滚滚铁流之中,樊子盖松开弓弦,又从箭囊之中取出了一支箭,夜间攻城守城,双方都燃了火,故而看得还算清楚。他清晰地看见一个人影在城楼的火堆那边晃动,穿戴着光鲜的甲衣,带着一对亲兵在城墙上来回厮杀。
樊子盖控弦瞄准,在那道身影最为清晰的时候撒开了手,羽箭破空,没入城墙之上的那片阴影之中,那道身影猛然一顿,然后捂着胸口缓缓萎顿下来,周军之中传来惊惧的呼声……
城上城下仿佛都忽然安静下来,樊子盖放下了长弓,淡淡道:
“继续攻城。”
雪一直下……
………………
冬日的冷意席卷而来的时候,前线的战情扩散往四面八方,在不同的地方引起不同的反应。
对于大齐而言,大将军、兰陵王高长恭率军五万余从和州南下,一月不到便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战果,自然引起晋阳朝野上下的一片欢腾,而在众人都为此欢欣鼓舞之时,依旧有人对此怀有着深深忧虑。
晋阳皇宫太极殿内,天青色的帷幕垂下,燃烧的烛架放出了暖煦的光,内侍和宫娥们守在周围阴暗的角落之中,不可以观察的话,他们在这里的存在感连空气都不如,浓郁的夜色里,偶尔响起的只是翻动奏本的声音,皇帝显然是刚刚睡下又起来了,一袭贴身的常服,头发散披在肩上,翻过一页奏章,面无表情。
御史大夫祖朝服未脱,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这么说来,你觉得朕需要再加派兵马襄助王兄了?”
“陛下,兰陵王帅才,将略出众,可毕竟实在太年轻了,宇文直虽然不足为惧,可荆襄之地,实在是重中之重,周国不乏精兵强将,宇文护必然还会调遣良将强兵前来解救,臣恐怕大将军一拳难敌四手呀……”祖小心斟酌地用词,“若我军处于守势,民心不可用,我军危矣……”
高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颔首道:“是啊,周国久据此地,民心早已归顺,要使他们重新承认大齐,不容易。”
“陛下圣明,尉相愿这些人干出屠……屠城之事,民心就更加难以收服了。”
“你不是他,不理解他的处境,不要妄下结论,”皇帝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祖立时收声,半晌,高纬说,“朕再从晋阳发兵两万襄助大将军便是了……”
祖立刻道:“陛下,不妥。”
“有何不妥?”
“一来,从晋阳发兵,征调花费时日稍久,不如直接从淮南军中抽调方便,二来……二来,晋阳六镇兵马虽然号称二十余万,可实际不足十一万,且多有病残,已不堪战,这陛下您是知道的……”
空气中仿佛骤然升起一股冷意,祖不敢多说,刚才的那番话,恰好触动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根据户部统计,跟随神武高皇帝夺取天下的鲜卑六镇已然衰颓到了如此地步,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高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得知的情况还是远远超过了他的估计。靠六镇,如何能够安然的稳坐江山?!
“那朕就从淮南军营里面抽调兵马。你觉得谁来担任这一路统帅合适?”
“皮景和……”
“不行,皮景和坐镇江淮大局,轻易不能挪动。”
祖苦思一阵,“臣还有一个人选,就是,就是不知道陛下准不准允……”
“说。”
“京畿大都督王琳,他戎马一生,于战阵一道极有经验,又正值壮年鼎盛,是此路大军统帅的最佳人选!”
第二百三十六章战襄阳(二)
一众内侍在光线朦胧的地方悄然肃立着,太极殿内依旧安静,经过了几道重门,依旧可以听灯芯爆开的脆响,高纬几番沉吟思忖,放下了手中的奏章,略显犹疑道:
“朕当初将王琳调往邺城,就是希望将他从淮南支开,方便朝廷行事,毕竟,淮南还有不少他的旧部……再者,王琳如今添为京畿大都督,替朕掌管邺城军务,将他抽调出来,这……合适吗?”
祖是七窍玲珑的心思,眼珠子转一转,就大概明白了陛下究竟纠结在什么地方,于是道:“陛下容禀,此刻邺城军务已经走向正轨,陛下所制定的军制十分齐全,有赵彦深、斛律羡、冯翊王这些人看着,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至于王琳在淮南的旧部,那就更好办了,陛下您想想看,这将领行军作战,是带着一群完全陌生的兵好,还是带着自己知根知底的兵好呢?再者……再者……”
他顿了顿,说道:“陛下给予王琳如此大的殊荣和权柄,这些好处,可不是他窝在淮南当一个军头可以得到的,王琳亦是天下名将,让他一辈子窝在邺城,这不是让一匹千里马困在马厩不得施展吗?
陛下让他带着自己的旧部上阵,一来,表示对他的充分信任,二来,彰显陛下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呵呵,依微臣之见,他势必拼死效命于陛下!”
高纬思虑半晌,缓缓点头,道:
“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确实是兵家大忌……让王琳带着自己的部下,或许王琳的水平可以全部施展。
确有道理,一匹千里马在马厩之中关久了说不得就真成了废物。
虎豹入山林,才能震慑群兽,关在笼子里,尽给朕偷懒打盹了……!”
他的渐渐舒展开眉头,抬起手臂,虚虚点出一指,马上有侍者研磨准备撰写诏书。
“命京畿大都督王琳,领淮军三万,开往荆襄,配合兰陵王攻灭周军。江淮诸州,一应财帛、粮草、器械任凭征调,接到诏书,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朕那丈人尚且出动了十数万精兵,朕的声势不能弱了他去。
希望王琳的这把骨头还能经得住这样的阵仗。”
祖笑呵呵的说道:“不会的,那王琳若是只在邺城待了几年就打不动仗了,那他也着实太过不堪了一些……高长恭是名将之选,我大齐的军势,就是比起陈国十数万大军,也是差不到那里去的,更何况陛下派王琳这样的名将襄助于他,大将军势必如虎添翼,横扫周军,夺取荆襄,指日可待!”
“你少来这一套,战局未定,就是孙武韩信也不敢说自己必胜。”
“朕那王兄虽然胸怀锦绣,可毕竟年轻,他要面对的是周国,是陆腾,甚至是……”高纬的眼底闪过一抹寒意,“章昭达……”
祖怔住了,久久的说不出话来,半晌,皇帝摆手示意他退下,祖这才告退。
身后的几道重门依次关上了,祖的步伐十分沉重,脑子里乱嗡嗡的,不断的闪过一个念头。
“陛下命高长恭南下,真的是为了助南朝攻陷江陵……,攻取襄州吗?”
他回头望去,太极殿内的烛光渐渐黯下去,头顶之上,唯有星辰还微弱地发着光。祖笼罩在这宏伟巨兽的阴影底下,忽然想到,陈顼没有听从吴明彻的劝告,北上伐齐,绝对是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
关心南边战局的,可远远不止祖一人,书房内,段韶和高延宗正围着地图,不停地推演着战争之中会出现的各种态势。高延宗既是段韶的下属,同样是段韶的徒弟,段韶手把手的教他怎么打仗。汾州之战过后,除了高宝宁剿杀侵边的人之外,再也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段韶就少了很多可以用来教育的素材,如今,就有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在南边战胜的消息传来之后,段韶一眼看出周国必然要与大齐搏命了,于是找来高延宗一块推演,虽然不能直接上战场,可这毕竟是具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具有前瞻性的,可以做为参考呈递给陛下和朝野诸公。两方互为对手,正辩的难解难分。
“……此次我大军南下,兵力总计五万,而后方保障粮草运输的民夫丁壮,则在八万左右。反观周军,荆襄本土的守军得有七万余众,加上宇文直的十万大军,整整二十余万,荆襄之地又素来富饶,人口众多,加上在当地之中征调起来的百姓,得有十数万之众,可能还要多于这个数字,而我大军与周军一旦正式爆发大规模战争,就这种情形而言,局势对于我军是不利的……”
高延宗俯身在图上勾圈点画,瘦削的老人一只手负在身后,凝眉思索着,偶尔才点点头。半夜下起了雪,擦过窗纸,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屋内二人忽然不觉。“即使是我兄长他扫平了南阳以北的所有障碍,打通了南下的通路,可运输方面也绝不会轻松,光看这一点,我们已然落入下风……”
“南阳之下,便是襄阳,拿下襄阳,周军东进、南下增援的通路就已然被我军锁死。这个时候,又有南朝牵制住周军,我军只需要再派一支偏军,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夺取湖州、淮州、顺州、随州、安州……甚至,跨过复州,和南朝争争江陵,也未可知!”
段韶镇了北齐的半壁江山那么久,一生戎马,只需要一眼他就可以看出这个方案是否可行。高延宗的方案,抛开最后面那部分,前面大的方向,基本上都是没有错的,可处于先生的威严,他又不想让高延宗太得意,于是故作不屑的模样嗤笑道:“哼,异想天开,你的这一切推论,那都是拿下襄阳城之后的事情了,襄阳城又岂是那么好夺取的?你刚才自己也说了,高长恭行军,尚且有很多不确定、不完备的因素,他去攻襄阳,又能有几成把握?”
“城池攻守,那是一门大学问,哦,韦孝宽此人就是其中集大成的行家里手,你还记得他的手段吧?一环扣一环,环环不出错……若真的细细的论起来,很多时候,根本无法给出什么确凿的定论,这就是血肉磨盘,谁犯的错多,谁的准备不足,谁的反应不够快,那谁就会输!”段韶俯身下去,指尖擦过地图,眯缝起老眼细细观察,道:“从一开始,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我们发兵就略显仓促了,在后勤保障上并不足……陈国攻江陵,我朝攻襄州,可以说是在要周国的半条命,周国上下岂肯干休?高长恭要拿下襄阳,得先经历几场恶战,打退周国各路大军……万一他战事不利,怎么办?”
“那兄长他就只能一鼓作气打败宇文直再说。宇文直不足为虑!”
“呵呵,你小子,还真是狂的没边了?”
段韶登时吹胡子瞪眼,高延宗却也不怕他,二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忽然门外下人急急忙忙来报,“太宰、殿下……半个时辰之前,陛下忽然下诏,加派援军,增援大将军……诏命已经传下去了。”
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道:“谁为主帅?”
这对师徒的火药味还未散去,语气中都带着怒气,着实吓了奴仆一跳。
“京畿大都督,王琳。”
段韶顿时恍然,怔怔地看向高延宗,“居然是他……?”
第二百三十七章战襄阳(三)
风卷残云,雄关漫道。旷野之下,数不清的哨骑在官道之上显露了身影,身后,风将远方马蹄击打大地的声音传过来,清晰地送入人们的耳朵,数支河流从山川掩映之下倾泻而出,滚滚翻腾,隆隆而鸣,这是钢铁的河流!支流在山丘前的一大片平地上汇聚成了一条大河,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眼看红日将落,一些军官骑着战马在阵列之中呼喝奔走,“大将军、卫国公有命,就地扎营!大将军、卫国公有命,就地扎营!”
北周天和六年,陈国侵江陵,齐人西犯周国边陲,形势危急,大冢宰宇文护、皇帝宇文邕敕令卫国公宇文直、骠骑将军宇文忻、大将军田弘、陆通等举兵东征,数万大军不日抵达襄阳。子时刚过,几个周军大将闯进了宇文直的中军大帐。
宇文直的帐内酒气弥漫,杯盘狼藉,显然是刚刚宴饮过,还有几个参军、郎将职位的人趴在案上人事不省,再往里面一点,地下有刚刚褪下的衣裳,帷幕之后传来一声声摇魂荡魄的呻吟,此时谁还不明白宇文直在干些什么?宇文忻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忍住心中怒气,朝着帷幕之后的宇文直拱拱手,“末将宇文忻(陆通、田弘)参见大将军……”然而帷幕之后的动静并未停下来,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男人才满足地推开了那女人,只披了一件外套,便大咧咧地走出来,坐在帅案之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何事要禀报与我?”
语调和语气懒洋洋的,浑然没把这几个重将表现出来的不满的神色当成一回事,陆通、田弘皆是默然,宇文忻的眉心使劲跳了跳,拱手道:“我等率偏师行军,在大将军之后,日暮时分听闻大将军下令扎营,然此地距襄阳不过十数里,转眼可到,大将军如此安排,何意?”明明已经到了襄阳,宇文直却不愿继续行军,下令就地扎营,这引起了几位重将的不满。宇文直这个样子,不是分明没把眼前的战事当成一回事吗?
宇文直也确实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笑道:“行军十数日,我军已经兵疲,正是需要好好休整一番的时候,所以我下令就地扎营了,哈哈,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几位放心便是,齐军远在南阳,他们集中兵力也需要时间,短时间之内,连襄阳的边他们都摸不着。”
一向谨言慎行的陆通也忍不住开口了,“大将军,那可是高长恭,最擅长途奔袭,他若是不管我军的围堵拦截,率着千人精锐直扑襄阳,到时候,该怎么办?”
邙山之战,高长恭一战成名,先是配合斛律光、段韶扭转邙山战局,之后,十多万周军围堵洛阳,他带着五百号人就冲上去了,百人破万,将尉迟迥这宿将都打的灰头土脸,前年汾州之战,他又在兵力、地利都不足的情况下与宇文宪鏖战,丝毫不落下风,在汾北打败宇文宪,在河阴打败宇文纯、田弘,声名显赫,已然是齐国之内一等一的名将了。陆通和田弘都是老将,可面对这样的对手,却丝毫也兴不起小视的念头,两相对比之下,就愈发觉得宇文直乃是一个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他投靠大冢宰宇文护,宇文护也就竭力扶持他,奈何宇文直的军事水平虽然还算不错,可也就仅此而已了,上位之后,宇文直的表现一直平平,陈国将领华皎欲投奔周国,宇文护让他接应,结果被淳于量打的灰头土脸,章昭达伐西梁,宇文直率军去救,结果几路援军都被章昭达吞灭一空,若不是老陆腾还龙精虎猛,打退了章昭达,否则后果难料。去年汾州之战,宇文直甚至躲在宇文护的后面,畏缩不敢前,其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
人家说吃一堑长一智,宇文直却是属于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痛……也不能这么说……宇文直是一个经常对自己有错觉的男人。
他如今拥军数万,又有襄阳在手,自以为自己已经天下无敌了。
再说了,退一万步讲,他就算是打不过高长恭,躲还是躲得过的吧?
他来的主要目的,不就是守住襄阳,保证这个枢纽不失?
襄阳地势极为重要,是周国控扼东南的重要枢纽,襄阳没丢,高长恭拿下了南阳又怎么样?先打一打再说,万一打不过,就死守襄阳城,襄阳城保住了,周国的援军和物资就会远远不断的输送过来,他还能一边调集周边数州的郡兵反攻高长恭,一边腾出手去支援陆腾,高长恭再能打,也就止步于襄阳城下了。宇文直觉得自己已经明确了此次的战略,颇有一种成竹在胸,有恃无恐的感觉。
宇文忻皱了皱眉,纸上谈兵,向来都是公说公有理,虽然宇文直轻敌让他不满,可他毕竟也没有大错,宇文忻身为部下,不宜指摘将主的战略和战术,这会损伤主帅的威信。于是他也只能在小事之上劝谏一下宇文直了,“既然大将军已有对策,末将就不多嘴了,不过……大将军,私带妇人入营,奸*淫掠夺民女,可是犯了军规的……”
宇文直一开始听宇文忻服软,瞬时舒展开笑眼,又听得宇文忻如此直白地指责他触犯军规,方才心中升起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笑容还没有来得及绽开就僵在了脸上,半晌,干笑道:
“哈哈,这女人是周围一个村子里的,姿色尚可,我一个大男人,憋了大半个多月,没把持住,哈哈哈哈……再说了,我可是付了她丈夫好大一笔钱,怎么能说是掠夺民女呢?”
宇文忻心里更加愤怒,瞧他不起,敷衍地拱拱手,“既然如此,大将军注意就好,末将营中尚有军务未决,就不多叨扰将军了,末将告退……”说毕,竟也不等宇文直说话,径直出了大帐,宇文直脸色十分难看,陆通、田弘对视一眼,纷纷告退。宇文直也并未阻拦,只是眼神愤恨地坐在那里,见人都走光了,那帷幕之后的妇人这才走了出来,一丝不挂,脸上春情未退,上前几步,顺势依偎在宇文直的怀里,刚刚张开口要说几句勾人的话,一个耳光就招呼在了脸上。
那女人被打了一个趔趄,左颊顿时红了一大片,高高地肿了起来,正怔怔地发楞,宇文直如同一个愤怒的狮子站了起来,“贱婢,谁让你碰我的?滚”那女人惊惧之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只将衣衫抱在胸前就跑了出去,宇文直余怒未消,举起佩剑在案上乱砍一通,双目赤红,“宇文忻……田弘,你们……竟敢瞧不起我??!!”
出了中军营门,宇文忻等人并未马上散去,几人互相交流了一番各自军中的情况,而后陆通说道:“仲乐,你太莽撞了,卫国公是主帅,你怎么能让他当面下不来台呢?你不怕他以后借机整你?”
宇文忻冷笑一声,“呵,管他呢,我就是看不惯他这个样子……拿行军打仗当作儿戏,这样的主帅,怎能服众?我骂他一通,兴许还能让他清醒清醒。”
“近日有消息,说是大冢宰有意提拔卫国公为大司寇,封王进爵呢?”
“封王?怎么可能……怕是他自己弄出来的风声。”周国上下至今没有一个王爵,凭宇文直,他想得美呢?谁不知道宇文直一直眼馋着那王爵?整天在宇文护的耳边叨叨,溜须拍马,宇文护也未必就会打理他,眼下战局未定,那边就张罗着给他封王了?怎么可能。
田弘摸着胡须,看向北边,若有所思道:“这场仗,艰难啦……”
北边,邓县,烽火燎原,狼烟遍地,铁马金戈碾碎了一地霜雪。
第二百三十八章战襄阳(四)
宇文直止步于襄阳城外呼呼大睡的同时,高长恭则是一夜未眠,他领着数千甲士,连夜奔袭邓县,在天明时分,邓县告破,至此,齐军南下襄阳的障碍已经全部扫平,一马平川,只要大部人马集结,随时可以打襄阳,沃野之上,横亘在高长恭面前的只剩下那么一片断壁残垣,哀鸿遍地……
当天边刚刚露出一抹鱼白肚的时候,高长恭策马进入了邓县,寒冬凛冽,刮着他那一身黑甲,数十个剽悍雄壮的甲骑簇拥着高长恭踏过倒塌的城门,赶赴临时为大将军准备的驻节所在,一夜之间,邓县面貌如昨,却再看不见周军士卒的影子,伏牛山以南,襄阳以北,已经成为齐人的天地。
城内的官道之上,还可以见到从齐国境内征发来的民壮百姓在修缮、加宽道路,修建营屯,有大纰大纰的运粮队伍顺着道路横穿邓县一直往南,刚下了几天雪,如今天气稍稍回升了一些,道路之上泥泞不堪,难以行走,驴马等不堪重负,深一脚浅一脚的缓缓踩过,还有几辆大车卡在那里,任凭民壮如何驱使牛羊,就是无法前进一步,高长恭看过去,抬起鞭子朝那个方向指了指,“调集几匹马帮忙拖车子,对这些民夫客气一点。”顿时有甲骑飞快地跑开传递他的命令。
“我军粮草辎重运输艰难,要尽快解决啊……”一个副将小心地跟高长恭说,事实上齐军之中的民夫也说不上少了,除了大齐境内征发过来的民夫,周围因为战乱散落的周国子民也会来讨一口饭吃,健壮的负责拉纤负重运转,老弱妇孺则负责搬来小石子填补道路。不过齐军抢占地盘的动作实在是太快,粮草、辎重的运输速度反倒跟不上齐军攻城拔寨的速度,“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却没想到,这运输拖了大军的后腿。
鲁阳屠城之后,朝廷方面小小的表示了一番不满,高长恭此后就愈加严格的要求麾下将士,不得干犯军纪,是以攻占邓县之后,齐军也没有做出什么劫掠财务、掠夺子女的事情出来,称得上是秋毫无犯,这使得惴惴不安的百姓们纷纷对齐军另眼相看,天上又飘飘荡荡的落起了细雪,一队队身披甲衣的齐军在街上巡逻,队伍极其严整,装束整齐,大冷的天也不卸甲,无形之中说明了这支军队的精悍。城池新克,正是人心未定之时,恐怕会有各种宵小借机蹦起来作乱,巡视是必须的。
乱世飘零,百姓是最底层最可怜的,这些百姓如今已经是大齐的子民,军队有这个义务去维持正常的秩序。抛开那显赫的战功,高长恭也是一个极其感性的人,他自然也不愿意看见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战争是齐国与周国之间的事情,最痛苦的代价却要百姓承担,可为了大局,他还是默认了尉相愿屠城的行为,他是一国统帅,乱世争雄,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无用的怜悯。
回首前尘,率百骑破万阵,邙山大战,汾州鏖战还历历在目,这些,都仿佛梦幻一般了……
在他的身后,有一员高大的甲士扛着高长恭的铁槊,还有一个,高举着高字帅旗,黑底银龙纹,被北风一扯,猎猎作响,威风十足。高长恭麾下的直属军队,自然是上次汾州大战留下的精锐,而身边簇拥着他的亲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身上披着的甲,腰间挂着的刀,无一不是精品,胯下的战马也多是良驹,高壮之极,鬃毛又厚又粗,脾气暴躁,迈动时步伐稳健,跨度大,品相极佳。这两年来皇帝不建寺庙和宫殿了,赋税有近乎一半流进了军队里,齐人现在拥有最快的马,最利的刀。斛律光、高长恭在边陲,自然要优先提供。
道路之上的民夫、百姓、士卒们看见大将军的马队,纷纷停下避让,士卒们则肃立不动,直到大将军的身影离开了,这才重新整队巡逻,也有一些不用巡逻的出营休憩的散兵勾肩搭背的互相交谈,“唉,感觉周国也就是那样,咱们从伏牛山一路打过来,几乎都没有碰到啥阻碍。真是要闲出个鸟来了……”
“就是嘛,跟着大将军,那里还有打不赢的仗?就是那鲁阳严防死守,不也被樊将军几天给拿下来了?不瞒你们说,我呀,现在就是担心这仗结束的太快了……”
“你小子是不是缺心眼?人家都巴不得赶紧打赢周国蛮子回家娶妻生子,你可倒好。”
“咱们跟别的兵能一样吗?咱们一开始,不都是世家私兵,后来才被圣上征调为禁军,咱们家底不行呀,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口子人张着嘴等养活呢,不多立些军功怎么行?”
“也有道理……”
“可不是嘛,拿下浙阳不过几天,拿下浙州也没有废多久功夫,义州有援军来救,也被咱们给扫荡干净了,尉将军从东边攻入,也是没几下功夫就拿下的南阳、鲁阳,照这么个打法,没两天就得拿下襄阳了吧?这仗打得也太容易了……”
“管他呢,军功多点少点无所谓,反正咱们赢了,我现在就想早早回家……”
这样的讨论在这些日子里多有提起。
“军心已经开始懈怠了,”高长恭幽幽一叹,平静的面色之中透着一种焦虑,“这一路打过来,我军确实是太顺了,顺得让我都有时候自我怀疑,是不是掉进了谁的陷阱里……”
“将军勿忧,连战连捷,正是养士气的最佳方法,依末将等看,如今我军士气正旺,如果此时发兵南下,定然可以打败周军!”
“可骄兵必败……”高长恭摇摇头,道:“连战连捷确实是养士气的好事,可也要看是什么样的战,什么样的捷,我就这么说吧,在不打襄阳之前,我军是胜是负尚且还未知。”
“没有拿下襄阳,什么都是虚的,夺下了多少土地迟早还得给人家吐回来,拿下了襄阳,我才能说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高长恭神色认真地说道,“传命下去,大军休整一日,一日后,我亲自领军去攻襄阳!”
诸将大惊失色,“将军,我军后勤保障不足以支撑起几万人的攻城野战,将军三思!”
“将军,万万不能呀,依末将之见,我等应该继续在南阳休整一段时日,等到一切都准备充足再谈南下襄阳之事……”
“对呀,现今我军立足未稳呀……”
高长恭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厉色,诸将瞬间噤若寒蝉,半晌,高长恭挥动起马鞭,驱策着战马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注视着诸将:
“等时机,时机不会自己来,时机要我们去找,往往就是这样,我们等在这里坐等一切准备充足,时机却已经溜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太顺风顺水,让你们一个个都如此骄傲自大!可你们真的有把握能拿下襄阳吗?你们没有……,与其在这里寸步不前,不如先去碰一碰周军,看看他们究竟是硬是软!”
诸将都沉默,之前在南阳开小会定策的时候,大将军明明自己说的,担心步子迈得太大,要先稳住,固守南阳一线,等待一切准备完备在发动进攻的。不知道为什么又忽然变卦。
而诸将的反应自然也被高长恭收入眼里,他说:
“我刚刚得到消息,陛下已经决定再派一路大军做为我军策应,王琳来了。
在这之前,大军此时无法大纰抽调南下,我只会带数千战卒,
各位,形势还远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乐观,在宇文直动我们之前,我要先将他狠揍一顿!”
第二百三十九章战襄阳(五)
月明星稀,难得的晴朗天气,山岗之上,几个周军哨骑围着一株大树背靠背坐着,中间燃起了火,天气比不下雪的时候还要冷上几分,老卒何士文伸出双手在火堆旁边烘了一会儿,将冻僵的血液给活络开来,鼻端轻轻呼出几丝白气,偶尔抬头看看天,抱怨道: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襄阳城前的那条江,到明儿一早,估计就会封住了……”
“可不是,这大冷的天,还被将军给派来盯梢,我们太倒霉了……”
“谁叫咱们当兵吃饷呢?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就是将主让咱们跳下油锅,咱们也只能乖乖往下跳……”
“这倒霉催的……”
“别抱怨了,邓县那边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个怎么回事,那些齐人随时都能打过来,小心一点不为过……”
说着说着,一个周卒鬼鬼祟祟、探头探脑道:“唉,你们听说了没有,咱们宇文将军跟宇文大将军不对付……”
何士文年长一些,皱皱眉,问道:“咱们上面姓宇文的那么多,到底是那个跟那个?”
“唉,就是宇文忻将军和卫国公宇文直呀,听说他们今儿一早还吵起来了。”
另一人插嘴道:“我听说是有那么一回事,听说是宇文忻将军瞧上一个女人,被卫国公爷给捷足先登了。”
“,不对不对,宇文将军不是这样的人,”那人拼命摇头,“我听说到的是,卫国公犯了军规,抢了一个女人入军营,宇文将军知道之后,找到那个女人在哪儿,直接一刀给剁了……”
“嘶……,”有人猛吸凉气,“宇文将军还真敢呀?”
“他有啥不敢的?阴人入军营本就不详,他理直气壮,按照咱们宇文将军的脾气,别说是宇文直了,就是大冢宰和陛下他都能骂上个狗血淋头……”那哨骑撇撇嘴,显然对宇文直这位统帅颇不感冒。
何士文到底年长一些,阅历丰富,似笑非笑道:“可卫国公到底是主帅啊,宇文将军这么干是痛快了,接下来卫国公就得给他找不痛快了……你们没看见大营明明就在襄阳城外,却两天没有动静,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周围人都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大大地满足了何士文的虚荣心,他拍了一下大腿,露出一种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水,砸吧砸吧嘴,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一眨一眨的,以为他要开口了,刚刚上前挪动了几步,他又举起水囊喝了一口……
那做派看得周围袍泽都肝火上冒,这样吊人胃口,真想一拳砸在他那张满脸横肉的硕大脑袋上。
老何完事之后,舒坦地砸吧砸吧嘴,用一种指点江山的睥睨姿态说:
“这是卫国公在给宇文将军下马威呢你们知道吗?这就是报复上了……宇文将军越是催促他,他就越是待在原地,找借口搪塞不进城,你想啊,他的前军和中军不进城,宇文将军他们带着偏军,敢先进吗?他敢,就是军法处置!”
听到军法二字,周围人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感受,老何又想了想,“在城外,那几支偏军的吃喝用度都是中军卡着,他说不给调,那就不给调,嘿嘿,总有宇文将军他们放下身段,低声下气的求他的时候……”
“乖乖,这上面的人这么阴啊?”
“咱们这些丘八才刀口舔血过日,上面的人都是动动嘴皮子,有句话咋说来着……劳……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老何你还懂这些?”周围有人投来崇拜的目光,老何虚荣心暴涨,故作谦虚的摆摆手,“唉,小时候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
“你这么能,咋来当兵了?”
老何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半晌憋出一句:“往事不提也罢……”
四周哄堂大笑,真他娘的解气。
火堆里,火焰吞噬着干木,啪啦啪啦地响着。老何不知想起了什么,偏头疑惑地四处望望,“老李他们巡夜那么久还没回来?”众人这才意识道早已过了换哨的时候,“大概是路上解手去了?”老何一听,呵呵地笑道:“那么久?别把下面那鸟儿都冻坏了……”
周围人笑了一阵,渐渐的就不笑了。火光在周围人脸上变幻不定,连天上的风与云都透着一股不详的气氛。
老何面色陡然狰狞起来,长刀出鞘,厉声大喝,“上马!”
已经来不及了,一支羽箭从黑而密的林子里飞掠而出,射透了地面上的积雪,溅起一片雪沫。
随后,许许多多的人影将这片山岗围了起来。
………………
“我总觉得,那里出了问题……”
有夜鸟从头顶飞过去。
宇文忻勒住了缰绳,侧耳倾听,望向天空,他所在的大营兵马换防到了襄阳北边,就与这边隔河对望,河流封冻了,宇文忻夜间出来巡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妙。
宇文忻虽然现在还比不上那些老将,可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可谓毫不逊色,他隐约的感觉到,前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方远处的大营的火未熄灭,星星零零地散落在沃野之上,一点一点向远处延伸,数万人屯兵的行营,此刻在他的眼里异样的诡异,哨骑没有任何回复,大营也一切正常,没有营啸之类的事情发生,那么,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呢?
他骑着马儿打了几个圈,看看四周,然后跃下马来,扫开地面的积雪,侧脸贴在地上,仔细地听着地面的响动,有沉闷的、犹如擂鼓的震动隐隐传来,……是大规模的骑兵!
“将军小心!!”宇文忻正在聆听之际,空气中传来撕裂空气的尖啸,披甲的亲卫爆喝了一声,本能的伸出手臂,替宇文忻挡了一箭,粗大的箭杆没入手臂,从关节处横穿出来,那亲卫的面色都变得扭曲起来。宇文忻一个驴打滚从地上爬起来,用战马挡在自己面前,挥刀劈落了一支正前方射来的箭,亲卫们立刻将火把熄灭了,扔在地上,迅速有序的分散开结成一个阵列,正前方,数十骑在夜色里露出了身影……
“他妈的……,齐人夜袭了!”
宇文忻牙缝里蹦出一句脏话,几匹战马袭来,他挥刀迎了上去,刀兵碰撞的声音尖锐刺耳,一行人被齐人压迫的左支右绌,在尖锐而凶戾的劈斩声中,钢刀碰撞,爆起了几点火花。宇文忻领着一队亲卫奋力厮杀,斩杀了数名齐军哨骑,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上马!回对面去!”
“杀!”
“不要放跑了他们!”
齐人的斥候们很快反应过来,战马跑动着,再次围杀上来。双方再次短暂的碰撞在一起,齐军的一个斥候看见宇文忻,要冲杀过来,马上被一员亲卫给挡住,齐人刚刚将长矛捅进亲卫的胸腔内,一柄钢刀就从上劈斩下去,钢刀斩裂他的肩膀,卡在骨头里,然后给那个亲卫揪住,一起倒下了马……碰撞的瞬间,双方就各自付出了数名兵员的伤亡,宇文忻驱策着战马在带着亲卫在战圈之内来回厮杀,远处,更多的斥候正源源不断地赶来,宇文忻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恋战,带着亲卫们掉头突围。
天光朦胧,沃野之上,上演了一场绝地追逐,后方不断有齐军的斥候汇入了追杀的队伍,小规模的厮杀是不可避免的。到得冰面之时,宇文忻身边只剩下寥寥十数人,而追逐的齐军斥候足有上百人。
“下马、下马!重整队形!”齐人斥候明显是经验丰富,冰面很滑,人骑在马上,十有**要摔跤,从马上摔下来非死既残,步行更加靠谱一点。斥候懂的道理宇文忻岂会不懂?他早早的就从马上下来,从衣服上撕下一片布条,将钢刀绑在手上,亦步亦趋的在冰面上行走。
齐人的渐渐追上来,宇文忻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的阵型太松散,向他们两侧射击,逼他们集中到中间去……”对面已经出现了大批周军的影子,他们知道了对面的异常,前来救援,齐军斥候们又停下了脚步,宇文忻颇有些遗憾,咬牙道:“等他们再靠近一点,老子有的是办法收拾掉他们!”
忽然,冷寂的沃野上空传来行军的号角声,宇文忻脸色大变,冰面之上的那些斥候们脸色也是变了又变,最后不约而同的举着小盾和长刀,朝这边继续行进,不过不是追逐宇文忻这条肥鱼了,他们结成了有序的行军阵列,错综排列开来。
周军不解的看向他们后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天已经露出一抹鱼白,对面,江岸之上的尸体以各种姿势向后延伸,在视线的尽头,黑甲红绦的甲骑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对面这片河岸……
一杆黑底银龙纹帅旗分开了这片黑色的海潮,帅旗之下,披着玄甲的大将骑着战马缓缓走来,他的战马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踏雪而来的时候鼻翼喷出两团白气,马脖颈处的鬃毛狂狮一般舞动,这那里是马?这分明就是一头凶暴的野兽!坐在野兽之上的那个男人,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
高长恭!!
宇文忻瞳孔一缩,然后朝着前面怔住的周军大喊道:“拖住他们!”然后奋力在冰面上奔跑起来。“高长恭的动作怎么可能那么快?此时齐军南下,分明就是来偷袭抢城的!不能让他得逞!”他爬上了岸之后,夺下一匹马,头也不回的朝大营方向蹿去。剩下的这些周军面对着如此庞大的骑兵队伍,简直是肝胆欲裂,两股战战,连弓箭都拿不稳,散乱的射了几匹箭之后,就再也无法阻挡住这些做为先头部队的斥候前进的步伐。
“收缩防线!结阵,御敌!”周军小校鼓足了勇气,将阵列集结在一起。对面,齐人摘下了弓箭,齐整划一的阵列前行,厚厚的牛皮靴踩在冰面上,发出巨大的隆响声,忽然停顿下来,挽弓如满月,周军只听见一声嗡响,一团黑云从那边上空升起,长箭如同密集的暴雨一般扑杀下来……
………………
宇文忻一路狼狈的逃回中军大营。
“宇文将军,出什么事了?”陆通急匆匆踏步而来。
宇文忻扫了他们一眼,脚下没停,“我昨夜出去巡营的时候,遭遇了大股齐军,齐人南下襄阳了,高长恭来了!”陆通张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宇文忻道:“我现在没有时间多跟你说什么,我去找大将军,你赶快调集兵马守护大营,另外,让田弘带着人进襄阳守城,要快!!”陆通张张嘴又想说些什么,宇文忻一个锋利的眼风扫过来,“陆将军,时不我待,非常时期,不用请示大将军!若是襄阳一失,大局便不可挽回!你现在就跟田弘说,大将军让他带着本部战卒,即刻调入襄阳,快!”
宇文忻走远之后,陆通犹豫了一下,捏了捏拳头,挥舞着大手,回身大吼道:“鸣鼓聚将!整军备战!”鼓声隆隆,在军营上空响起,四处都是匆忙奔跑的士卒,宇文忻也跟着跑,只希望自己再快一些!在高长恭抢城之前,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怎么回事?!没有本帅的命令,谁敢聚将!”宇文直带着一队亲兵迎面而来,他身上的战甲稀稀拉拉的,看得出是临时匆忙披上的,整座大营骤然脱离他的掌控,使他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惊怒交加、忐忑无比,难不成是大营兵变了?他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看见宇文忻气喘如牛地跑来,他顿时喝道:“宇文忻,前面发生了何事?”
宇文忻此时也顾不上跟他计较了,拱拱手道:“禀大将军,高长恭渡河来袭了!”
如同一柄重锤砸在宇文直的脑袋上,他几乎站立不稳,惊道:“高长恭怎么会来的?我们的哨骑呢?我们在对岸的千人大营呢?都是死人不成!”
“都死光了!末将亲眼看见的,高长恭的帅旗就在齐军之中,错不了!”
宇文直摇摇欲坠,几个亲卫连忙扶住他,宇文忻上前道:“大将军,赶紧纠集兵马出营作战吧!高长恭只有几千人,他跟我们拼不起的!若是迟了,万一他真的抢下了襄阳城,那一切就都完了!”
这一番话如同给宇文直打了一剂强心剂,使他登时清醒过来,他浑身哆嗦着,道:“对对对,要挡住高长恭,要挡住高长恭……”
他向前迈步过去,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抽筋了,差点摔一个狗啃泥,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双腿犹自站立不稳,厉声朝亲卫们咆哮道:
“还不快扶我过去,都是死人吗?”
在几万人的军阵之中,气氛的转变其实是非常明显的,骚动、恐慌,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周军上下现在就躁动不安。齐人的忽然袭击,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这一类气氛如果不遏制住,很快就会变成几百、几千、几万人的大溃逃,完全没有理由,就像火星子点在连着火药桶的棉绳上,不掐灭它,等到的结果就是粉身碎骨。好在陆通这些老将很快做好了安排和准备,骚乱渐渐沉寂下去。
直到宇文忻领着一营周军奔赴战场,议论声还在响着。
“怎么回事?”有士兵在急行军之中朝前面看去,绵延的军阵边缘,有传令的哨骑在飞奔。
“齐人来了。”有人说。
到了现在这一步,谁都可以猜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前线的军阵迅速集结起来,号角声响起,传令的哨骑往来飞驰……数千、数万人的脚步声同时在清晨响彻起来,如同水波的涟漪一般蔓延。
有哨骑拼命奔来,“齐军到了!”
话还没有说完,远远的,那一处的小山岗上,海潮一般的齐军从山岗的那边涌上来了,那是齐人的骑军,晨光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大军朝着这边赶来。
宇文忻拔出了鞘中的刀,厉声大喝,“结阵!”周军最前方的那几百号人齐声大喝,“结阵!”盾牌举起,长枪如林,正对着前方,第二列步甲就位,第三列弓弩手就位……紧接着,就是第四列、第五列、第六列……,成千上万的大军在旷野之中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阵列。
“多亏了有宇文将军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陆通喘着粗气,赞叹道。宇文直的脸色黑了一瞬,而后看向对面的齐军,又渐渐白了起来,“齐人如此军势,我军能抵挡住吗?”对面的齐人可都是重甲,战力比之这些周军何止高上一点?一旦重骑撕开步卒阵列,等来的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宇文直甚至怀疑高长恭把齐国的鲜卑百保全给带来了,身在万军守卫之中,现在他却有一种想转身就跑的冲动。
高长恭冷漠地扫视了下方一眼,挥了挥马鞭,左侧和右侧的骑兵开始动了,长槊如林,骑兵在两边结成两个巨大的锥子,在中间靠拢,朝周军冲杀过去。
宇文忻退到了第六排之后,依旧是十分靠前的位置。
“顶住!”
战鼓如雷,两头巨兽厮打在一起。
第二百四十章战襄阳(六)
临阵对敌,靠的就是硬实力,在铁蹄碾压之下,任何花哨的东西都是不顶用的,不管是什么奇谋,也只有统帅料敌先机早做准备才能有效果,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根本不存在什么以弱胜强的说法,军队征伐,国势倾轧才是王者之道。高空之下,有雄鹰长唳,就像河水汇入湖泊,两军对撞在一起!
眼前的甲骑密密麻麻的,如同海潮,数千甲骑跑动开来地动山摇,势不可挡!“顶住!”周军站在最前排的一个小军官爆喝一声,还未交锋,周军阵中的喊杀声便此起彼伏,军队的气势陡然增长到最高,每一个人的肾上腺素都在疯狂的分泌,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也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滚烫起来,他们捏着长矛利刃,即将迎来一场血腥的厮杀,不死不休!
齐人的甲骑全速奔驰,黑甲红绦的骑兵全力冲锋,但队伍却并不散乱,在一般的骑兵作战之中,往往骑兵放开之后就很难收回,容易被敌军冲散逐一消灭,可这支骑兵不一样,他们悍勇善战,进退有素,在冲锋之时尚且可以收放自如,可想而知这是一支怎么样的精锐。
“……弓弩手预备!”周军之中的弩手,结成队列上前,搭箭扣弦,整齐划一地将弓弩上抬一个角度,随着“发”的一声悠远的喝令,箭雨乌云一般从军阵之中腾起,密密麻麻地朝冲锋的骑兵大军攒射过来,长箭如雨点,有的甚至在半空中就碰撞在一起,朝着齐军扑杀而下。
面对着这骇人的箭雨,甲骑好不退避,依旧开足了马力,一往无前的从山坡倾泻而下,长箭撞击在厚重的盔甲之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震响,有骑兵在全速奔驰之中被长箭命中要害,忽然坠马,淹没在滚滚的铁流之中。最前排的甲骑已经越过了所谓的“一射之地”,后边,在这些披着铁甲的骑兵驰骋之际,以五人为单位,互相抛出了勾锁,他们飞快地将这些勾锁挂在马鞍上,一些中箭坠马的袍泽倒在地上他们也无心救援,笔直的踩踏冲撞过去,没有人停下,此时此刻,就算是高长恭亲自下令停止进攻也无济于事了。他们眼中现在只有敌人,只有杀戮!
周军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一人的面目和眉眼。
“杀!”
“杀!杀!杀!!”
他们提起了长槊,以一种极其凶狠的姿态碾开周军的队列,一路血浪翻飞!
面对骑兵,尤其是重甲骑兵,步甲结阵,缓步围杀才是上策,一旦骑兵力疲速度慢了下来,就会陷入周围敌军无休无止的进攻。宇文忻在前军阵中不动如山,充当着这个军阵的定海神针,在他的身后,周军士卒紧张地看着前面人嘶马叫、血肉横飞的场面,一边攥紧了手中的利刃。
在府军平时的训练之中,是比较严厉的,军队的整体素质相当不错,更别提宇文忻将最精锐的数百战卒都聚集在了自己身边,等齐军撕开前方阵列,即将与中军进入鏖战的时候,就是他发起反冲锋的时候,这个时候,前军可以乱,左右两翼也可以乱,中军必须稳!
而他所在的前军,必须为中军拖延时间,为中军找到最好的进攻时机!
齐人甲骑凶猛,撕开了缺口之后,大部队便长驱直入进去,直捣中军而来,犹如一把烧热的快刀切进了猪油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宇文直在中军望楼之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冰凉,两股瑟瑟发抖,陆通上前搀扶住他,拱手道:“大将军,万军之中,身为统帅,切莫做此小女儿态!”敌军阵列在前,宇文直尚且如此,连一向温吞爱做老好人的陆通也看不下去了。
“齐人甚是凶悍,我军不宜硬挡,据营地而守才是上上之策,我早就说过……我早就说过……!唉,早知如此,我干嘛要听宇文忻的呢?宇文忻……还有你们,你们误我呀!”宇文直匆匆忙忙地要下楼,“襄阳城有田弘守着,齐人绝对拿不下来,我军只需出兵袭扰齐军便是,又何必非要拉开架势与齐人硬拼?殊为不智,我这就下令撤军!”
陆通被这二五不着调的卫国公气的火冒三丈,一把拉住宇文直,险些将这位大将军拽一个跟头,“大将军现在不是儿戏的时候!这是打仗,是杀人,是……鱼死网破!你懂不懂!?”陆通惊怒交加,须发皆张,说道:“现在撤退,等于置我数万大军于齐人的屠刀之下,宇文忻冒死作战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这一向温吞吞的老好人骤然发怒,将宇文直也吓了一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陆通脸色难看地朝宇文直拱了拱手,眼角的余光瞥见前军的状况,黑色的潮水已经全部压上来了,前军已经接近崩溃,局势相当危难,陆通拱了拱手,“末将知道大将军为何忧心,只是眼前这种状况,万万不能妄言撤军,一旦后退,我军……我军也许就完了……”此次齐军皆是甲骑,追亡逐北最是在行。周军大部一旦后退,不仅宇文忻死定了,他们一旦咬上来,一个都别想跑。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别无它途,死战而已!”
宇文直瘫软在地上,面灰如死。
前军阵地,已经变成了血海地狱,无论周军和齐军,双方都在这修罗场之中鏖战厮杀,所有人都挥舞着钢刀长矛,口中爆喝着拼杀在一起,齐军甲骑以五人为一个单位,十数人为一个阵列,互相用勾锁勾连起来,朝着周军较为密集的地方冲过去,以侧面环绕骚扰打击为主,结合人数优势,相互配合作战,冲阵之时便将这数人数十人的战力同时展开,而纵深的地方,则大多数单人单骑,他们被宇文忻带动起来的顽强的反冲锋给冲散了队形,不少人甚至失去了战马,只得下马厮杀。
宇文忻带着一队提着斩马刀和利斧的军士左右冲杀,歼灭扑上的齐军甲骑,他的头盔已经不知道丢到那里去了,厮杀的相当狼狈,满身血污。高长恭伫立在山岗之上,疑惑的望向下方,算算时间,这个时候也应该杀穿周军前军了,怎么这个时候还在鏖战?这最后一点,怎么也冲不过去。高长恭注意到了宇文忻的存在,扬起马鞭指了指那个拼杀的身影,“此是何人?”副将看看,道:“周国前军将军,宇文忻。”
“哦,这宇文忻了不起……”高长恭颇感兴趣,说道:“我想要活的。”
“是!”
远处,一个甲骑一槊挑飞了一个披着步甲的周卒,瞥见了陷入厮杀的宇文忻,宇文忻挥舞着一柄斩马刀,在齐军丛中奋勇厮杀,此时,他一刀斩在一个齐军身上,从肩上一直劈到胸腔,刚刚将斩马刀拔出,便听到一声尖利的破风声,他下意识向后矮了矮腰,一杆沾满了血的长槊便直捣过来,贴着他的额头擦过,划出一道狰狞的血口,长槊收回,宇文忻眼底闪过一缕凶光,快步提起斩马刀横劈过去,将那硕大的马头斩下之后,顺势将那骑兵拦腰斩成了两截,无头的战马轰然倒塌,那齐军的两截身子坠落在地,花花绿绿的脏器落满了一地……
宇文忻还未从杀敌的喜悦之中回过神来,一杆槊从背后袭来,擦过他的整个小腿,宇文忻站立不稳,险些倒下,好不容易杵着刀站稳了,又一杆长槊顺势荡来,重重地砸落在他的脑袋上,宇文忻脑袋嗡响,倒在了地上……几个骑兵掠过,顺手一提,将宇文忻驮在了马上。
跟随宇文忻的亲卫们目眦欲裂,提起长刀利斧就要冲上,几个齐军甲骑掉头迎战。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将军被掳走。随着两侧也开始溃败,前军终于宣告崩溃,周军左右两军开始挪动向前迎战。高长恭面无表情,下令:“命令他们向两翼分开,我们……迎战!”无非就是再杀穿一次罢了。
齐军军阵再次开始挪动,雪崩一样从山岗卷落,刚刚覆灭前军的甲骑迅速后退,向两侧分开,重新建制,旷野之上,一场大战再次掀起,陆通等将领领着军队与齐人硬撼过去,人仰马翻,碎尸遍地。宇文直在望楼之下观看着战况,摇摆不定,不知道要不要做下那个决定,最终,他将整个中军的兵马压上了赌桌,时间飞快流逝,陆通及其余宿将将精锐兵马组织在一起,扩散横扫过去,拼命地要将齐军的活动范围挤压到一个不得施展的范围。阴沉的天幕之下,五六千骑齐军围绕着数万周军展开了来回冲杀,在第一时间击溃了力量薄弱的左军,火焰与鲜血在原野之上盛开,齐军的铁骑在人群中犁开了一道道血肉铺成的路,疯狂的将面前所有成建制的周军给撕裂开来,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胜利的天平开始倒向齐军。
周军颓势已现,齐军同样不好过,两番冲杀,战损极大。周军数量远远多于齐军,又有一干宿将坐镇,不是那么轻易救能被一口吞灭的,高长恭幽幽一叹,知道再打下去吃亏的一定是他,于是鸣金收兵。齐军收兵出乎陆通等人的意料,可仔细想想也在常理之中,紧接着,周军也鸣金收兵,在陆通等老将的指挥之下,缓缓后退,留下了一地漫山遍野的死尸……
高长恭勒马在这修罗战场之内,伫立良久,直到探马回报,“禀大将军,襄阳防范森严,阿于子将军久攻不下,已经撤军……”
高长恭这才扯动着马缰,缓缓撤出战场,“传我命令,全军上下不许卸甲,备足七日干粮,调转向西!”襄阳奇袭失败了,高长恭是时候要做好准备打一场硬仗了,在这之前,还需要做另外一些准备。
宇文直心情惴惴地观察着齐军走向,直到齐军完全撤离之后,才下令连夜拔营,入驻襄阳。
同时,宇文直命田弘率军八千,南下救援江陵。
六日后,斥候传来消息,高长恭奇袭,攻破均县、勋县、武当郡,至此,周国援军东进的路途已被锁住。
十日后,东南边,安州遣人来报,齐国王琳带甲三万,从北江州攻入,安州危急。
荆襄江陵,已然变成了周军的必死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