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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拙眼     北齐帝业txt下载     北齐帝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拉拢

    此话一出,不但窦毅当场愣在那里,群臣同样又是好一阵无言……不是他们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实在变得太快。先前还对人家喊打喊杀的,转眼又替儿子相中了人家闺女要结儿女亲家?

    皇帝的思维果然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大齐随同过来的一干老臣面色复杂,而新晋的一干降臣则有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

    当然惊喜!

    须知窦家也是关中世家的代表家族之一,实力雄厚,窦毅在兵败投降之前就已经是北周大将军,还尚了宇文邕的姐姐襄阳长公主,一看就是周国的铁杆,饶了谁也不能饶了他,这样的人换成其他的君主不当作前朝余孽一并处置便算不错了。

    可看看皇帝如何做的,不但把人老婆放回来了,还指明要他做儿女亲家,这种好运道岂是人人都有?

    一方面,显示出皇帝优待大周降臣,心胸开阔,是一个大度开明的君王;另一方面,说明陛下为了拉拢关中各豪族也是花了血本,竟将自己儿子的姻缘也提前预支了,足见诚意!

    关中各豪族是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周国的根基就在这些人身上。周国强盛,他们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周国衰落乃至灭亡,他们也就跟着衰弱,自宜阳——汾北之战之后,北周北齐国势逆转,走下坡路的北齐跟打了鸡血一样,国力、军力蹭蹭往上涨,北周渐渐不是对手,倒最后连关中这个基本盘都丢了,关中丢了,这些世家就得向新主投诚。

    这无关他们个人喜恶,实在是家族利益使然……世家大族之所以有底气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关键在于他们与国家、朝廷的利益已经绑在一起,不可分割。

    毕竟太祖、高祖皇帝起事夺天下的时候人家是出了大力的,天下太平了,有了一份基业了,人家要上来占一个座位分一点汤喝你还能拒绝咋地?

    说白了,人家就是一赌博的,两边下注,只要瞅准时机赌上一把大的,又是几十年上百年的风光,咋样还是他赢。宇文氏败亡了没关系,大不了我投靠东边那姓高的一家子,一样位高权重,一样吃香喝辣……

    关中世家是有心投靠的,可让他们尴尬感到担忧的情况是,现在不比从前光着膀子打天下的时候了。现在的情况是,北齐把北周几乎灭了(跑到蜀中的周国还能叫北周吗?),而北齐做为一个体系完整的国家,自有一股统治集团把持着朝局……北周丢了长安,他们这些人的身份定义首先是“余孽”,然后是“降臣”,在争权这方面对上人河北体系的地头蛇天然处于劣势。

    他们有心挤进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行列,但害怕受到地头蛇的打压,这个时候皇帝做出一番许诺并跟窦家联姻,无疑增强了大家的归属感和积极性,人心自此安定!

    而做为第三方存在的皇帝高纬也有自己的考量,正如前面所说的,一方面,他需要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来平衡朝局,给死气沉沉的朝堂增加摩擦和竞争力,便于制衡群臣;另一方面,他要借助这些本地世家的力量安抚地方,重新建立起基本的秩序……南朝还在淮南猛攻王琳,他早晚要回邺城的,于是这种需求就更加迫切。

    这只是眼前的打算,长远一点来看,此时的关中各世家正值人才井喷的阶段,像杨素、贺若弼这种已经被他收在夹带里了,还有不少人等着他发掘呢。为国朝计,为子孙后代计,人才都是第一要紧的事!

    “你不说话,朕就当你默认了。”高纬笑吟吟道,窦毅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拜到谢恩。

    可怜窦惠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先前被皇帝一番恫吓,以为自己要害死全家,正哭的伤心,如何哄也哄不好,最后窦毅无奈,只得让妻子过来把闺女先抱出去再说……这位北周长公主生的秀美端庄、气质不俗,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心中慌乱,但面见皇帝之时该有的礼数倒是一点没落下,皇帝只是微微颔首权当见过面了。

    “你的女儿教的好,大气从容便不说了,难得是见识不凡,怎么教出来的,回头也写份折子教一教朕如何?”皇帝语气戏谑,颇显亲近,窦毅刚松一口气,心又立刻提了起来,小心对答道:

    “臣惭愧,臣不会教养女儿,她很多时间都养在宫里,这番见识想必都是宫里面学的。”

    “耳濡目染下能教出这样孩子,看来宇文邕其实也不算昏君,”高纬不咸不淡说道,又扭头将目光投向周后阿史那氏:“于公,此是周后,朕该存着几分敬重;于私,这是朕爱妃的堂姐,朕也该顾全……那些鼓噪说要她献舞的话从此不要再提了,朕与周主有何恩怨,朕自然会去找他算账,没必要折辱欺负一个女人,这也未免……太小瞧了朕!”

    “这小丫头说得对,咱们不能只靠着刀枪治天下,既然都是朕的子民了,那人人都该讲规矩才对,先前是朕错了,分什么鲜卑人、汉人、匈奴人……打了几百年了,还没打够?大家都是兄弟,何至于此?若人人都不守规矩,人人都用蛮夷那一套治理国家,迟早又会天下大乱,朝廷,就要有一个朝廷的样子!”

    群臣皆称善,一直悬着一颗心的宇文宪刚松一口气,便又见皇帝的目光瞥来,道:“毗贺突,久仰大名了!”说罢,便朝这边走来,宇文宪慌乱起身要行礼,被高纬按住肩膀,说道:

    “不必行大礼,朕主要就是想看看那个让朕的岳父恨的咬牙切齿的人到底是何等豪杰……今日一见,毗贺突果然有大将之风,可愿为朕效命否?”

    高纬表情诚恳,他是真的很想招揽这个青史昭彰的名将,舍不得杀他,但宇文宪犹豫一番之后还是拒绝了,“周国毕竟还在,我若为陛下效命,岂不是要与兄长作对,恕外臣不能从命。”

    “卿是个忠义之人,”皇帝连连点头,不但没有丝毫被忤逆的恼怒之感,反而更加欣赏,他忽然听见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低头一看,只见宇文邕竟还戴着手镣脚链呢,想必是值守的卫士怕宇文宪暴起发难,刻意铐上去的。

    皇帝登时面现恼怒之色:“这是朕的贵客,谁给他加的镣铐,赶紧解开!”

    立即有值守的卫士上来,在十步外跪倒,为难道:

    “陛下容禀,此人性格刚硬,屡次妄图自戕,将主担心他对陛下不利,才特地命我等加上了手脚镣。”

    皇帝不容置疑道:“诸卿都在这里,朕能有什么危险?赶紧解开!”

    宇文宪暗暗叹服齐主心胸,觉得此人能夺宇文家的江山也不是没有道理,也渐渐放开话,与皇帝攀谈起来……酒过三盏,宇文宪借着醉意问道:“外臣添为周臣,尚且不曾听说我兄长亲自抚养外甥女,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皇帝只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周国君臣,恐怕对大齐这边知道的比朕还多吧?”

    宇文宪无奈苦笑,确实,他逛长安尚且有时会迷路,可若说邺城和晋阳,无人比他更加熟悉……

    高纬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越想越有趣,又饮了一杯,指着不远处座中一人乐呵呵道:

    “只要有心,没什么是不能知道的,朕不光知道你外甥女出类拔萃,朕连常州刺史史静有个儿子叫史万岁都知道!”

第三百七十六章廷议

    早先便说了,北周朝廷、关陇集团此时正处于人才井喷的时期,而史万岁无疑是其中佼佼者之一,高纬知道此人也不足为奇,但最起码在此时,并无几个人知道史万岁是谁。

    史静当下心里一咯噔,却不知道皇帝忽然提起儿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慌忙起身要作揖……高纬微笑抬手以示安抚,宇文宪凝眉沉思良久,缓缓问道:“陛下说的史万岁,可是去年新晋侍伯上士的那个?史静之子……我有点印象。”

    当然有印象,第二次邙山之战,宇文护命尉迟迥发兵二十万围洛阳,宇文宪等人悉听节制,周军正准备发动总攻,马上就传来了段韶遣军大破北邙周兵的消息,周军方寸大乱,被高长恭一战击退……宇文宪当时正收拢败兵,以为北邙诸军将必无生还的道理了,谁知道史静父子二人居然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沿途还收拢了数百残兵。

    宇文宪十分惊异,追问之后才知道是史静之子史万岁富有远见,登高观望一圈周遭形势,便知周军必败无疑,于是早做安排,在战局崩坏之前撤出北邙战局,光是这一手,他老子史静就远远比不上他。按理来说,宇文宪本该将他们治罪,但当时周军大局已经崩坏了,再多追究一些人毫无益处,于是只得轻轻放过。

    宇文宪狐疑地盯着齐主,哪怕随军出征过一次,史万岁也还只是平民之身而已,并无显要军职及爵位在身,怎么看都只是空气一般透明的存在,齐主关注他干什么?难不成齐主为了征讨周国,将北周上至柱国下至小兵全都了解过了?

    显然不可能嘛!

    难道史静事先就与齐国有过勾结?宇文宪看向史静,从他喝得红彤彤的脸膛上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坐在一边继续胡思乱想……高纬不知道宇文宪在想什么,他今天喝的多,目光虽然澄澈,但语序已然有些紊乱:“朕还听说周国都督韩擒虎,骁勇善战,尉相愿等人几番征讨也奈何他不得,你们可有办法替朕劝降?”

    “欸,这有何难?只要陛下下令准臣征讨,臣顷刻率军前往生擒此人过来!”君臣宴乐,不光是皇帝,这些大将、臣僚也都大半已经喝醉了,当即便有人站出来拍胸脯表忠心,黑沓沓的胸毛格外显眼,跟一头喝醉的狗熊也似。

    这是贺兰豹子,也算得上是鲜卑诸将之中数一数二能厮杀的骁将了,可惜,莽夫而已。

    皇帝夸了他一句忠勇可嘉,又赏了两坛酒,然后就没理这个二百五……宇文宪目光愈发古怪,梁睿看看周围,再看看皇帝,有些欲言又止,然后说道:“陛下说的可是原骠骑大将军韩雄之子,新义郡公韩擒豹?”

    “韩擒豹?”高纬一怔,“不是韩擒虎吗?”

    梁睿又一次露出难言的表情来,“陛下,他一直叫做韩擒豹,何时改名叫韩擒虎了?”

    高纬这才恍然,原来韩擒虎本名是韩擒豹……梁睿为化解皇帝尴尬,立即又道:“周国已失去雍凉,立国之基已不复存在,他还会为周国死战吗?韩擒豹亦爱功名,陛下许之以功名利禄,他定为陛下所用。”

    高纬目光一亮,颔首称善,又叹息感慨道:“周国人才济济,但宇文邕却不知道如何用,沦落到今日实在是可悲……能征惯战的如达奚长儒、韦孝宽等人远黜边地,反倒是侯莫陈琼这等酒囊饭袋委任大将军,对臣下猜忌、防备若此,一遇强敌,如何不败?”

    看一些周臣情绪低落,他也便就此止住,半晌又道:

    “……南朝乘朕西征之际背盟伐我,攻势甚猛,朕将回邺城了,在此之前,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安排好。”

    诸卿当即凛然,皇帝一边踱步,一边低头思忖,道:“命兰陵王即刻班师,留守长安,慕容三藏、贺兰豹子等悉听节制,俟机进逼蜀地并防备吐谷浑;命尉相愿为卫将军,领军一万,全取江陵之地,宇文述为副,拜护将军、通直散骑常侍;命房恭懿在襄阳备好粮草、辎重,以供大军开拔之用,另外,命梁王萧琮为朕中转……至于列座诸卿,随朕回邺,论功之后,皆有封赏。”

    早在周齐战事胶着之前,皇帝便没有睡过几天安稳觉,一边要全力对付周国,一边要关注淮南战事……不处在他的位置上,很难想象他的压力有多大,一个不慎,几十万人的生死,数年来的积累都将灰飞烟灭,只要败,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北齐往河东、河南发兵总计四十万之众,全国兵力几乎被抽调一空,后方空虚是难免的。

    南陈挑这个时候攻击他,他虽然恼怒,却也无计可施……要知道南陈此次是兵出多路来攻,吴明彻、黄法氍中心突入,任忠、樊毅等人两边包抄,将北齐在淮南苦心经营的局面捅了个稀烂,卢潜不行,推上王琳也是一拳难敌四手,精锐被朝廷抽了大半去河南,淮南只剩下一些屯田兵了,具有战斗力的部队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指望他们打得过精锐的南朝兵马,无疑是做梦,短期内劣势绝对无法逆转,没有朝廷救援的话,还要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打……更要命的就在此处了,皇帝把兵马都调走,导致邺城目前无兵可调,晋阳兵马不能轻动,朝廷能提供的支持估计也就仅限于隔空喊加油,也正是因此,高纬才选择体谅王琳,让他事无大小皆可自专。

    中路吴明彻兵强马壮,麾下有萧摩诃、程文季等悍将,又临时加了韦载这等擅长查缺补漏的军略人才,攻势最为凶猛,王琳左支右绌才只能暂且抵挡住,而东路任忠、西线樊毅已经开拔,要往两边包抄来个大包圆,意图全取淮南。

    任忠先前和朝廷有隙,此次让他出征也只是顾念他手握重兵,怕大军出动他会乘机做乱,双方互相提防,自然不可能为南朝朝廷尽心卖命。

    而樊毅便说不准了,西线没有像样的对手,他是很有可能突入淮南完成包抄的,届时王琳便算能挡住吴明彻,被樊毅背后捅一刀也要陷入绝境,无论是处于战局考虑还是其他,高纬都得先拿他开刀!

    眼下,密切关心着淮南战局的不单单是高纬这边,邺城朝廷那里一样为此事焦头烂额……事实上从前日开始,祖珽就没有离开过昭阳殿旁的暖阁,陛下的大军现在还未回返,安抚邺城乃至整个大后方的重任都担在他的肩上。各地的文书、急报雪片一样飞入这小小的屋子里,几乎每一份文书上都加盖着“十万火急”的标记。

    这是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陛下不在邺城,太子尚且年幼,许多国家大事都要他来定夺。

    “唉,天下未平,国难未已啊……”

    几年而已,祖珽脸上的皱纹多了许多,头发苍白蓬乱,像是又老了十几岁,宰相的位置给了他极大的名望,也同样给了他极大的负担。

    人活着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他祖珽也莫能例外,如果不是为了生前显赫与身后之名,他凭什么要这么拼命?

    从前祖珽是这么想的,现在也不例外。他是大齐的右相,是陛下在朝中的左膀右臂,是陛下托付国家的重臣,这使得他极为忙碌,既要关心边疆战事,又要尽心辅佐太子,维护朝廷的正常运转。

    昭阳殿连日以来都闹哄哄的,淮南战局的长久失利终于引爆了群臣的怒火,将矛头纷纷指向了右相祖珽,“右相究竟是什么意思?淮南还要不要?寿阳还救不救?皮景和与王琳畏战不前,该不该法办?”

    祖珽瞠目怒视,“荒唐,我与你们共事那么久,竟不知你们也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了?行军打仗,那是将军们的事情,与尔等何干?况且,老夫已经在组织人马救援,你们也知道这其中艰辛,眼下邺城无兵可调!”

    “那便该让任城王、安德王遣军过来相助,我此前提议,你为何又不允呢?”

    祖珽几乎气笑,“……亏你想的出来,晋阳,国家根基所在,晋阳之兵岂可妄动?再者,陛下尚未回转,殿下又年幼,你让几个手握重兵的藩王回邺,也不知是何居心?!”

    朝争激烈,不下于战场,几位大臣争执不休,太子高珩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妥当。只记得父皇教他少说多听,于是抿唇不语,只做旁观,将大家的言语都默默记在心里。

    言辞交锋愈演愈烈,直至最后,又有另一种声音参与了争论,以王纮为首的许多大臣出言反对救援淮南,理由是朝中空虚,无兵可调,恐怕北方再启战端……

    北朝臣子向来重北而轻南,此话如果放在前几年大家恐怕都会默许支持,但现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无疑是捅了马蜂窝,祖珽登时大怒道:

    “你等乃国家勋卿,此话居然也敢说出口?成败不干你们的事,休得多言!”

第三百七十七章淮南

    祖珽虽然人品不佳,又贪恋权位,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拎得清楚,几言驳退王纮之后,又上奏自陈几条细则,太子无不准奏……祖珽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廷议之后便回府暂歇。

    他两日多未眠,已是疲乏至极,脑袋一挨枕头便睡着,到了半夜,朦朦胧胧间忽然听见一片人声杂乱,又听见家人奔走磕绊的声音,登时惊醒,喝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难道是有人趁夜做乱不成?”

    仆童慌慌张张进来,辑首道:“家主,皇宫走水,现在都乱成一团了!”

    祖珽腾地迅速站起身来,推门出去,大门一开,料峭的寒风便呼呼卷入,他惊愕地看到,皇宫东南角,东宫所在,正对着自己府邸的方向,燃起冲天大火,火光照亮了大半片天际。

    祖珽的府邸还是几年前皇帝赐下的,离皇宫很近,可以清晰的看见这大火在蔓延……不但是宫内,一样挨着皇城的几家勋贵也同样失措起来,到处都是仆童、婢女跑来跑去,朝宫内的也有,朝宫外的也有,个个都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祖珽瞪大了眼睛,登时睡意全无,慌忙大喊:“来人,备车,更衣,我要入宫求见!”

    家人不解道:“宫里那么乱,家主何不明早再觐见?”

    祖珽呵斥道:“这样的大火,不知殿下安危如何,我怎能安稳入睡?”

    家人于是不再劝阻。祖珽穿戴整齐入宫,见道旁宿卫依旧,心才安稳了一半,脚步也悄然加快几分,生怕太子有一点闪失。

    虽然已经是春日,但还未下雨,天气依然干旱,皇宫的建筑又多是木质,最怕火灾,烧起来没完没了……宫里此时已经乱成一团了,大家救火的救火,逃跑的逃跑,完全顾不得别人,只有一个将军在站在远处的高台上,指挥着大家将衣物打湿,抱着水桶扑入火场,他一个调头,便见祖珽朝他快步走来,一把扯住他手臂冷冷问道:“你在干嘛?”

    难不成救火还救出错来了?

    这位直宿宫中的正四品右备身正都督当即就有些不知所措,捧拳茫然道:“……末将奉命救火。”

    “火势蔓延到何处了?”

    “我们把风向边上的房屋全都拆干净了,如果风向不转,火势仅限于此了。”

    祖珽冷眼觑着这火势,眼前的整座建筑已然完全被火光覆盖,烟火缭绕,巨柱燃烧,发出一阵阵哔剥哔剥的声音,热浪扑面,刮得人皮肤生疼,一群宿卫、太监拼命的往里面浇水。又忽然问道:

    “值守这里宫道的有多少人?”

    “一千六百八十三人。”

    “这里救火的有多少人?”

    “……一千六百八十三人。”将军额上见汗。

    “值守宫内的宿卫亲军拢共就两千人不到,你全拿来救火了,简直荒唐!”祖珽大怒,“宫中宿卫,主要职责难道不是护卫诸位娘娘、殿下吗?你们全跑这里救火来了……我问你,太子殿下何在?”

    “右相容禀,末将并非玩忽职守,末将救火,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想来殿下那里自然有人保护。”那将军慌忙解释。

    祖珽冷笑道:“……谁来保护,让那些阉人来保护?前朝臣子难道比不得阉竖可靠?你既然披上了这身甲,便莫要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是什么,现在你赶紧召集一些人马,让他们即刻护驾!

    那将军急忙领命而去,召集了一群披甲的甲士,收拢部署,到东宫宣光殿去护卫太子……祖珽抵达之时却不见了太子,好一番找寻,才发现殿下就领着一些带刀的扈从站在一处阴暗的墙脚下,观望着那边的火势,太子显然也是被惊醒的,身上的九章冕袍穿得歪歪斜斜的,但形容还算镇定,没有受到过多惊吓。

    见到祖珽过来,也只是淡淡点头,“见过右相。”

    祖珽瞥了一眼护卫在一边的那个女人,上前道:“臣参见殿下,臣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殿下为何不去人多的地方待着,叫臣一阵好找。”

    太子眨眨眼睛道:“外面现在乱糟糟的,孤身边才这么一点人,万一有贼人起了歹心,孤要怎生是好?”

    宫中起了大火,乱象已生,太子不着急撤走,反而先问安危,正是持重之举……祖珽暗暗惊异,太子一向少言寡语,群臣都以为太子羞怯,谁料太子这般年岁竟有这样周全的心思,半晌才欣然道:

    “殿下所言有理。待在这里,的确比待在旁的地方要安全许多。”

    于是干脆便与殿下站在一处,等了片刻,几个将领率人来报:“殿下,右相,宫内火势已经控制住,火势不会再蔓延,殿下可以安歇了。”

    一群甲士守在宣光殿外,将手中长枪横举,凡是向这边冲撞过来的人统统都赶走……但太子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细弱地叹息一声:“右相,孤有一件事要问你。”

    “殿下且说。”

    “淮南到底能不能保,巴陵郡王到底能不能胜?……怎么孤近日来听你们吵吵嚷嚷,全是一些不好的消息,师傅说天人感应,这场战祸与火灾,是不是上天在示警?”太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朝他看过来,目中满是懵懂。

    祖珽语气一滞,苦笑道:“殿下相信天人感应吗?”

    “孤不信。”小胖子摇摇头,“但孤的师傅信,最近他就在教孤这个。”

    祖珽再一次欣慰了,觉得殿下真是天资聪颖,没被教坏,与颜之推这个腐儒全然不同,颔首说道:“殿下,臣不敢说有多少把握,但事在人为,总不能因为难就不救了吧?王琳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胜算在那里?”

    “胜算还在王琳这里,皮景和在淮北,暂时不能动身,卢潜威望不足以号令淮南诸镇,朝廷能做的很有限,能倚重的唯有王琳,王琳在淮南有根基,他又是一代名将,可以担当大任。”

    “他是大军头,不派人督管阿爷能放心吗?”

    “陛下已经专委王琳在淮南就地招募乡勇三四万人,他本是南人,风俗相同,士卒能效死力。朝廷现今无力管辖淮南局面,不若推赤心于王琳,别遣余人掣肘,免生祸患。”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臣虽然不知陛下对王琳的信任在何处,但想来也有超过五成的把握。”说到此处,祖珽笑道:“殿下将来便会明白的,得人心者得天下……换句话说,要想掌控天下,就要掌控天下人心。”

    王琳远在淮南,邺城朝廷的纷纷扰扰他自然不可能清楚,也与他无干,他现在全部的精力就在这眼前这溃如散沙、一团乱麻的战局上,天气连日阴沉,黑云低低的压着城头,令人沉闷的喘不过气来。

    远处山坡上灰蒙蒙的一片,大纛旗在风中烈烈作响,苍劲有力的“王”清晰可见,彷如窥伺猎物的猛虎,令人从心底感到胆寒,寿阳此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招兵买马,训练士卒,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射箭之术,最要紧是一个平字,窍门在两只手臂上。无论弓和弩都是这样,手不能抖。看好了,望山和弩臂上这一点,还有目标成一条直线的瞬间击发,就是这样,一瞄准就不要犹豫,马上发箭!”

    “把枪端稳,不要动,你这样上了战场会害死袍泽的,大家的枪头都往一个方向指,你偏了一个方向,万一对方是骑兵,就从你这里撕开口子,整个队都要给你陪葬!”

    校场上,王琳正在教新兵射箭,他端起弩,斜眼瞄着靶子,猝然发射,弦声响处,百步外一个草人被射了个对穿,弩箭去势不绝,继续飞了十余步,噔地扎进寨墙上,入木盈寸。

    士兵们有样学样,端起弩,调整弓弦,拉满,几百支弩箭飞出,雨点一样落在靶子上……王琳放下弩,笑呵呵对士兵说“有长进,好好练”,然后背着手,俨然领导风范一般去视察别的地方了,比起王琳的悠哉游哉,卢潜、王显贵等人却坐在这寿阳一刻也忍耐不得了,恨不能立即发兵南下去征讨吴明彻,自然也就看不惯王琳消极怠战行为。

    但无奈兵权如今都抓在王琳手里,二人不好明着去说,于是明里暗里找王琳部下王顗去游说。

    王顗是王琳老上官王僧辩的儿子,王琳投靠北齐的时候他也一块跟来了,现为乐陵郡守,由于王顗有治政之才(唐朝宰相王珪的父亲),王琳特地将他招来照应军务之事……王顗说话在王琳这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只是当王顗怀着满腹猜疑去寻王琳时,王琳却一脸不耐烦道:

    “你们怎么总是一厢情愿的相信出战必胜呢?卢潜到底只是书生,他不要以为打过那么几场胜仗就了不得了,我打过那么多南朝大将,我说什么了吗?

    “他自以为自己是对的,现在还不是一败再败?听他的我也得败,告诉他,既然在我麾下,便好好听令便是了,不要背地里搞这一套。”

第三百七十八章胜算

    王琳毫不客气的激烈言辞非但没有让王顗觉得奇怪,反而有种见怪不怪的意思,显然他早便料到会是这样,毕竟,王琳与卢潜二人不合乃是由来已久,人所共知的事情。

    王琳与卢潜,一个拱手将淮南奉送给北齐,如今又得了朝廷授予的“自专”之权,一时风头无两,手握重兵,身负众望;一个在淮南十数年,任总军民,大树风绩,南朝上下都忌惮不已:“卢潜犹在寿阳,闻其何当还北,此虏不死,方为国患。“同样影响力很大……正常历史轨迹上,南朝也是等卢潜回邺城担任五兵尚书之后,才动身北伐。照理来说,这两人强强联合才对。

    但显然这二人都没做好准备,主要是心态没扭转过来,当了十几年的死对头,忽然要他们联合共事,即便是以王琳如今的豁达心境,也难以做到。

    王琳与卢潜不合的矛盾点在于两个方面:其一,主次问题,讲道理,淮南是王琳献的,各地方大族也是王琳摆平的,王琳本该是淮南说一不二的人物。可朝廷是怎么做的?先把地方治权给剥了,然后又空降了一个“北齐版王思政”下来,让他们二人“共事”。

    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朝廷空降卢潜下来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王琳一样清楚,但王琳没有办法,都混到投奔北朝了,还想就凭着淮南割据咋地?

    于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淮南还是他的地盘,他手里照样捏着兵权呢,想来卢潜一个北人,想在淮南占住脚跟必定不会是轻松的事情……他显然又低估了卢潜,这就导致了王琳的地位一步步受到挑战,在政争上面慢慢被拖入到了一个被动的局面。

    北齐刚刚占领淮南的时候,对江北诸郡并不重视,认为这不过是意外得来的边鄙之地,一众勋臣更是视淮南为异己之地,在高洋许诺的“十年不加赋”期满的时候,北齐勋贵就开始对淮南进行了报复性的征税,不但赋税徭役日益繁重,还禁止百姓渔猎,百姓怨声载道。

    不单单是剥削百姓,一些奸臣猾吏还把目光瞄向了淮南的大族、富户,胡作非为,比如将鲜卑胡商欠下的债务强行摊派到地方豪强的头上,令州郡强行收缴……北地征收过来的战马,也强买强卖给豪强们,刚收到钱马上又不认账了,借口国家有战事,要将马匹都收回去。

    可以说,豪强和百姓都得罪光了,卢潜不一样,卢潜任扬州道行台左丞之后,严惩此类现象,平衡各方势力,保护百姓利益,史载:“辑谐内外,甚得边俗之和。”

    这一枝独秀换来的是淮南各豪强的善意以及鼎力支持……如果单单只是如此,当然无法撼动王琳的地位,但卢潜又不是一个只会治政的书呆子……扬州与陈地毗邻,陈朝将领王奉国、周令珍先后入寇,都被卢潜打败,这样亮眼的表现,道一声文武全才不为过。

    王琳开始感受到了危机感,两相对比,卢潜是北齐皇帝看重的大臣,而王琳只是一个南来降臣,忠心方面要圈起来打一个大大问号的那种。

    邺城朝廷更加相信谁,可想而知。

    于是为了保住自己地位,王琳开始有意无意的让人挑衅卢潜的地位,好给邺城朝廷一种“卢潜德不配位,赶紧换人吧”的暗示……高演也很鸡贼,一开始就没给王琳机会,鼓噪声势大力支持卢潜,将他扶上正位,而王琳则给扣几个大帽子,让他回来述职,从此王琳就坐上了冷板凳,退居二线。

    当然,王琳现在好歹堂堂郡王,又是京畿大都督,领着五兵尚书之衔,根本看不起当年争的那点蝇头小利,但除此之外,他与卢潜还有一桩恩怨:

    王琳降齐之后,一心要鼓动北齐伐陈,但跟许多北齐大臣一样,卢潜贯彻的是重西北而轻东南的国策,南伐之事因此受阻,无期限拖延下来……后来王琳被皇帝赏识,话语权重了之后,也多此向皇帝提议南下伐陈,又是这个卢潜上疏制止!

    王琳不由得气结,他与陈霸先恩怨极深,其中滋味之复杂三言两语休想道尽,故而南下伐陈也几乎成了他的一桩心病……卢潜拦着不让他南伐计议得逞,就是他的生死大敌!

    王琳自忖没有追究卢潜失地之责,已经是很有气度了,偏偏这个时候卢潜还要来撩他的火!

    也就是面前的是王顗,换成别人非被他推出帐外鞭挞二十不可……王琳先是不悦的皱起了眉,而后深吸口气说道:“众人皆疑我,可你该知我才对,我王琳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关于眼下战局,我的意思还是那样,吴兵甚锐,而我多是屯田兵,训练不足,不能一战而克,得从长计议。”

    王顗默然,晓得王琳所说的是事实,王琳也确实不是怕死的人,在平定侯景之乱中号称军功第一的王琳怎么会怕死,他若怕死,当年就该降了陈霸先,岂会为了旧主南梁萧氏屡屡与陈霸先作对?

    若说这王琳身上最让人信服的,本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义气!

    但王顗相信王琳的义气,陛下信不信?本就对王琳心存偏见的邺城朝廷信不信?这还是一桩难说的事情!

    这厢王顗还在忧心忡忡,那厢王琳又自顾自地谈论起来了,“……陛下自己也在信上说了,只要不丢了寿阳,一切都好说,可见陛下本来也不报什么期待了……但我仔细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路数,我觉得,这场仗我们是有很大几率可以打赢的。”

    王顗当即愕然抬头,胜算何来?

    “你觉得……南朝这次用兵的布置有什么特点?”

    “兵分数路,多管齐下,多线同时进攻。”这个连王顗都知道。

    “是啊,多线作战,处处往我们的要害招呼,不打会被追剿,进而包抄,如果打的话,一旦被纠缠住,另一路兵马腾出手来包抄,我也是个死,真是用心险恶。”王琳紧紧蹙着眉,在帐内来回踱步,“他们兵强马壮,而我却只是一支孤军,下面除却贺若弼之外,元文遥、陆骞都不怎么听我管教,皮景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开始怕死了,缩在彭城慢吞吞的,暂时指望不上,所以,我们眼下的形势真是万分危急!”

    “——但,换个角度想一想,他们合兵一处咱们更打不过。”

    王顗表情更加茫然,王琳这个转折他以为会是翻盘的关键呢,这个“他们合兵一处更不打过”是什么意思?

    王琳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没明白,复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意思是说,眼下来看,虽然他们攻城略地,我们是吃了大亏,但从长远来看战局未必就对我不利,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南朝大将惯于多线作战,但多线作战也有弊端,那便是齐头并进之下,主帅不好掌控大局,节奏自然紊乱,届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可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多线作战,那一路败了都不影响大局?”王顗愈发迷茫。

    “你又没明白我的意思,”王琳叹了一口气,觉得跟王顗这个不知兵的书呆子真是没有共同语言,如果贺若弼、卢潜在这里他们一定听得懂,但这好歹是老上司的儿子,况且他还要王顗转达一下自己的战略思想,于是只得耐下心来解释:

    “南朝数路大军到最后一定会失去控制,这个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等王顗再问为什么。王琳立即将话茬接下去,“数路大军同时进攻,不好控制,此是其一……其二,你看看南朝数路大军统帅都是谁,中路吴明彻自己挂帅,西路黄法氍,东路任忠,周炅自成一路,论资历,论威望,这几个那一个是他吴明彻节制的了的,就凭他年纪最大?”

    王琳嘴角勾起,轻蔑之意溢于言表,照实了论,王琳是真看不上吴明彻那两板斧,无非就是野战、灌城决堤那一套,“再看看南朝军将的配置,台军出身的有吴明彻、裴忌、徐敬成,豫州军的黄法氍,湘州的淳于量……呵,零零总总七路势力还多,他管得过来?”

    建康朝廷和南朝各军头之间,虽然是君臣名义,但互相提防,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就比如之前南朝点将北伐,本来淳于量的呼声是最高的,吴明彻是备选,但陈顼素来忌惮淳于量,没有考虑他,选了吴明彻,更诡异的是淳于量一落选,反而升职了,留在京畿,这一升一降颇为令人费解。

    但从帝王制衡心术来考虑,反而合理了……简而言之,黄法氍、吴明彻、淳于量这三个人,陈顼其实一个也不放心,全都撒出去掌兵了担心他们会尾大不掉,淳于量当然明白陈顼所思所想,欣然履职,并让自己儿子挤进北伐队伍里以示忠心,而黄法氍攻破合肥之后,主动分兵,一路去围困历阳,一路去打庐江……

    这恰恰说明了陈军心不齐,已经出现了分化的趋势,将来说不得就会抛开大局,各自为战,这对王琳而言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任忠心怀鬼胎,身边还跟着一个徐敬成,我觉得他不会尽心尽力的,他从东边打过来,对我也造不成什么影响,我担心的是西线的樊毅。”

    王琳一手扶着腰,抬头看看帐外的瓦蓝天际,“他可以说是南朝此来最重要的一环了,中路吴明彻的目标很明确,要对我穷追猛打,最终堵死我北上的通路,而樊毅所部的算盘是要从淮河东下,然后北上扼住颍口,阻断我通往河南方向的通路,一旦他们成功,寿阳就是死地。”

    王琳面无表情,“届时,吴明彻灌城那一套,也就有了用武之地……西线唯一有可用之兵的只有陆骞,马上要和周炅交战,他败定了,想来樊毅一定乘此机会越过大别山,直取楚子城,我已经请朝廷从河南发兵援救,把调走的淮南精锐都调回来,但这需要时间,得找一个人牵制才好……”

    “那要如何做?”王顗不免紧张起来。

    “我已经把江北诸州悉数托付给贺若弼,让他自专,一定要把樊毅、周炅给我截下来!”

第三百七十九进退

    南朝建康,天还未大亮,秦淮河畔就渐渐响起人声,台城宫阁之内,南朝之主陈顼正坐在龙榻上,火红的衮龙袍衬得他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黯淡。

    但冲天冠前的旒珠垂下,看不清这位陛下的表情……陈顼摸了摸桌上的镇玉狮子,垂下了眼睑,对阶下那人的痛哭诉求置若罔闻。

    “……陛下,暴君高纬寇我疆土,毁我宗庙,关中、陇右、晋南、河南皆落入他手,我主虽奋起而击,终不能挡高纬大势,求陛下出兵助我收复故土,我主愿割荆襄以馈友邦!……为显诚意,我主愿将王褒、虞信遣还,听凭陛下处置。”

    阶下之臣服色与南朝臣子不同,乃是周国使臣杜杲,宇文邕逃往蜀中,连歇脚都顾不得,急忙使杜杲出使南朝,想求南朝援兵,一同钳制北齐……杜杲说到迫切之处,竟伏地嚎啕不已,全无一国使臣的庄严体面,殿上已经有人面露同情之色。

    亡国之臣表露心迹,其中苦痛便连铁人也要落泪,而陈顼却自始自终无动于衷……不是他铁石心肠,实在是变局太快,连他也来不及有所反应。

    宇文邕据关中之险、崤函之固,手下可用之兵起码有二三十万,居然就这么完了?

    陈顼感到十分荒诞,随即便是一阵迷茫,在他眼中,北齐与北周虽然实力有差距,但差距不会很大,北周做不到歼灭北齐,做为盟友牵制高纬想必还是轻松的,毕竟北齐鼎定之时,生死大敌便是周国,而非南朝,重西北而轻东南的国策不会改变,南朝也便有机可乘。

    因此,甫一听闻周齐二国战事胶着,陈顼便立即起兵往淮南开进,意图收复失地,全取淮南、淮北,这是所有大臣都支持的,可大家都没有想到,高纬这次是磨刀霍霍,不顾首尾,直取命门,专门来要宇文邕的命来了;更没料到这数十万齐军真个能吹灯拔蜡一般扫荡周国!

    他原以为就算高纬运气好得出奇,交战双方也起码得打上半年,谁曾想如此之快,北周便败下阵来,不但弘农丢失,连关中这个基本盘也丢失了……

    陈顼现在是骑虎难下!

    毕竟背盟的是陈顼,大义在高纬手中,如果南朝此时已经夺下淮南,陈顼自然不用怕什么,无非就是嘴仗而已。可现在的问题是,南朝的北伐目标只能说是完成了小半,时间太短,吴明彻的兵锋也远未到寿阳,更不必提伺机和王琳决战了。

    这场仗最乐观的估计都得要打上小半年。

    他这边还未结束,高纬却已经腾出手来,等到他调大军回邺,顷刻南下反扑,这场北伐岂不是成了笑话?

    陈顼越想越觉得前路渺茫,信心不足的情形之下,对待差点亡国的大周自然也就不那么热心了,待杜杲自陈完毕,也只是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

    “汝主的心意,朕已知晓,关于加大对齐国用兵的事宜,此兹事体大,朕还要与列位公卿好生商议一番,你幸苦了,下去歇息吧。”

    说罢,便有几个人上来请杜杲下去,杜杲本欲再多说几句,可见陈主神色淡淡,当即也不敢再多言,拱手一揖后便自下去了……陈顼疲惫地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闭目良久,忽然叹息说道:

    “高纬一统北方了,其国力强盛比之前魏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国坐拥关中险要,带甲数十万,居然也不是齐国对手,以致国破家亡,一路蹿至蜀中,听说连周后都已经成了高纬的阶下之囚……朕不惜背盟,趁他西征之际夺取淮南,到底是对还是错?”

    满殿群臣相顾茫然,随即徐陵出列询问道:“陛下生了退却之心?”

    这一番话问的不客气,而陈顼睁开眼看向徐陵,神色间却并无半点怒意:“我朝实力本就不如北朝,唯一可以应援的盟友又遭逢大败,几乎灭国,以后恐怕是指望不上了……他们许诺的东西,除了王褒与虞信还在他们手里,那一样是他们给得了的?”

    陈顼放下了手中的镇玉狮子,喟然叹道:“王褒、虞信虽然于文坛久负盛名,朕也十分想要他们回来,但儒生的一支笔,毕竟当不了万马千军。”

    王褒与虞信都是一代文宗,都是在江陵沦陷后被掳至长安的,北朝好武勇,同样喜欢在文事上装点门面,北周能征惯战的名将不少,但负有盛名的文宗却少,因此极力推崇,以礼相待。去年北周与南陈秘密结盟之时,陈顼为试探周国诚意,向周国索要二人,都被严词拒绝。

    现在周国为了对抗齐国,居然将这两个看成宝贝疙瘩的人物拿出来做筹码,陈顼反而又不想要了……毕竟再厉害的书呆子,他也只是书呆子,捅一刀一样会死。

    徐陵听了此话之后,将眉头紧紧蹙起,再度进言道:“周国丢失关中,毕竟还有蜀中,可做当年蜀国偏安一隅,可我朝却失了荆襄、两淮,形势还不如当年的孙吴。”

    陈顼默然不语,又听他说道:“自晋室南渡以来,我南朝凡是有做为的无不想北伐,晋建武元年,祖狄北伐;晋咸康五年,虞亮北伐;晋永和九年,殷浩北伐;晋升平三年,谢万北伐……”

    徐陵神色激动,滔滔不绝,陈顼凝眉,终于怒目相向,沉声呵斥道:“够了。”

    “……晋永和十年、永和十二年、太和四年,三次北伐……”徐陵语速连珠。

    “——徐卿,朕说,够了!”

    “……梁天监四年,萧宏北伐;梁大通三年,陈庆之北伐;梁太清元年,萧渊明北伐!到了咱们这一朝,也不得不北伐了!”徐陵终于报完,先对着陈顼躬身一礼,高声说道:“陛下,东晋之时北伐为收复版图,一统天下;宋文帝北伐为收复刘裕打下的河南之地,河北关中根本无意染指;至于萧齐、萧梁,朝廷只在钟离、寿阳与北朝争锋,到了我朝之时,连江北之地也不得保了,陛下,再不收复淮南以巩固边防,他日北朝攻来,我们要如何抵挡他们?陛下明鉴!!”

    说到最后,其人居然当着陈顼的面摘帽,也如杜杲一般伏地大哭,仿佛预料到将来国家倾覆的不堪……满殿群臣尽皆失语,心神俱震,不能作声。

    陈顼本是打了退堂鼓的,徐陵与他意见相左,正要呵斥一番,不料被徐陵一通抢白之后,心中想法又动摇起来,一时犹疑不定,进退两难!

第三百八十章

    “江北诸州悉数托付于我……不是,老头子什么意思,意思就不管我了呗?”

    贺若弼接到王琳军令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难以置信的将军令背面翻过来看……背面干干净净、一片空白,至于贺若弼急需的援兵之类的话题,王琳这死老头子连提也没有提。

    “大都督让你大老远过来就为这?”贺若弼一脸探究地看向下方拜倒的一个传令哨骑,“援兵呢?补给呢?别告诉我啥也没有。”

    那传令兵一脸为难道:“没有,大都督要我告诉将军,沿途各要隘许多都被南兵扼住了,现在是春季,道路糜烂难行,淮泗之间又多是水道,援兵过不来的,更不宜现在就决战……除此之外,大都督还让我带话给将军,要将军即刻想办法扼住樊毅北行通路,樊毅北上,目的乃是颍口,将军万不可使颍口有失……”

    “废话,我会不知道颍口不能丢吗?”贺若弼显然心态失衡,当即出声怒怼,“我也想立刻动身,我也想动动嘴皮子就退敌,可那能成吗?大都督是坐在寿阳静待天时,我却是实实在在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明明知道我在跟黄法氍对阵,现在还要我去拦樊毅,我是能飞不成?”

    传令兵抬起头,古怪地看了贺若弼一眼,讷讷道:

    “大都督还说了,他知道让将军一人守住江北任务艰巨……如果将军失了斗志,那便想一想你舅子杨素,此次陛下西征,杨素破小关,连克栎阳、长安、咸阳,皆立下大功,要不是太年轻,少说也是个郡王,而将军每每都夸口说杨将军不如你,那将军军功为何反不如杨将军?”

    看贺若弼眼神要冒火,他赶紧把话说完:“先前将军克复江陵,击退陈军立下大功,陛下对将军也是有所期许的,只消再立下几场大功,大都督自然会为将军美言,进爵升迁指日可待……大都督不要将军一定保全江北诸州,将军只消击退樊毅,阻其北上便是头功!”

    这一番话复述的磕磕绊绊、颠三倒四的,居然也被贺若弼明白了意思,王琳的意思无非是:

    正路是打不过的,目前大势在黄、吴二人手里,不要再和他们纠缠,这纯属傻缺行为,浪费时间,尽快调集兵马往西北去挡住樊毅才是正经事,要是真让他越过了大别山扼住了颍口,仔细老子收拾你!

    嘁……

    贺若弼无声冷笑。

    老头子居然还拿杨素来激将他?

    杨素怎么了?

    杨素了不起啊?

    杨素……

    妈的,居然拿杨素来刺激老子?!

    贺若弼捏紧了拳头,身上焕发出的杀气和斗志蹭蹭往上涨……王琳太了解贺若弼了,给他点阳光他要灿烂,给他个鸡窝他还觉得自己会下蛋,天下地下就没有他贺若弼不会的,心气高的很,除了他自己谁他都不服,这人最好的是什么?面子!

    咱贺若将军可是一个体面人!

    贺若弼额上的青筋跳了跳,然后嘬着牙花子瞪了那人一眼,复又问道:“果真是江北诸州悉听我的节制?”

    “大都督军令,确凿无疑。”

    “好,你下去吧,我跟大家商议一番。”贺若弼摆手让他下去,身体坐正,面无表情。

    帐内气氛反而陡然一松,不复之前的紧张,大家都知道贺若弼的脾气啥样,还生怕他受不得大都督的激将,产生逆反心理,一怒之下去找黄法氍决战,以现在齐军的状况,可挡不住黄法氍的又一次强势碾压了。

    贺若弼此时正在思量如何撤军西走的事宜,自然不晓得大家心里都在想什么,便是知道了也只会不屑一顾。

    他贺若弼是狂,但可一点不傻,实力差距摆在那里,正面硬刚怎么可能打得过?

    毕竟,血的教训可就摆在前面……先是历阳,贺若弼本来存心先观望局势,再与历阳王高景安相互策应,等待时机,毕竟历阳是合州要隘,攻打合肥的桥头堡,且历阳城池险固,没有一两个月休想拿下来,黄法氍愿意围着便围着,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东关先前被陈军夺走,还不是又稳稳当当回到了他手里?扼住东关,不让黄法氍军资运抵,黄法氍便是神仙也难逃一败,甚至被全歼的下场!

    不过他显然还是低估了黄法氍,这个南朝老将打仗就一个字,稳。太稳健了,一点破绽也没有,一边围着历阳,一边防备着贺若弼,还有余力遣出一支偏师去取合肥,合肥守军一看陈军那么快就兵临城下,以为历阳已经被攻破,顿时都变得毫无斗志,没几天就开门投降。

    而实际上,黄法氍的这支偏师还不到两千人!

    此时吴明彻都只推进到新城,黄法氍这么快就攻破合肥……这一下就把贺若弼的算盘砸了个粉碎,贺若弼也是反应迅速,听闻合肥被拿下,马上意识到高景安和张元范是镇不住历阳的,立即动身去解围,行至东关,见到了匆忙渡河过来的高景安。

    这位镇守历阳的宗王现在狼狈不堪,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历阳方面的齐军刚刚经历了一场败仗。

    而且不是一场小败,是大败!

    即便贺若弼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听闻历阳已经失守,连张元范也已经战死之时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历阳这样一个战略要地,如此轻易的就让敌军夺取,实在是让他难以接受,但木已成舟,不甘心也没用了,还能和正气势如虹的黄法氍一争长短咋地?

    于是只能咬牙接受战败事实,收拢兵马要回返。

    行军不到半日,哨骑来报,南陈悍将鲁广达沿着濡须河北上兵至东关,半日而克,黄法氍所部南北通路被打通,危急顿解,贺若弼这才晓得,黄法氍对于全局的把控实在是比他高深许多,贺若弼决断做的早,晚一步就是被人家在濡须河边全歼的下场!

    虽然贺若弼仍是不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庐江已成死地了!

    此时便是没有王琳的军令过来,他也是要考虑撤退事宜的。

    贺若弼思虑了片刻,睁开眼,脸上颓败之色顿时一扫而空,复又显出狂态来,对着众人说道:

    “传令下去,大军备好十日粮食,即刻开拔,直奔齐安。”

第三百八十一章虎入深山

    虽然贺若弼接连打了几场败仗,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威望,毕竟黄法氍、鲁广达等人都是成名的大将,黄法氍又是经年老将,只是小败在他们手里并不丢人。

    大家心知肚明,要是换成其他人来领兵,不被人家全歼就不错了,能完完整整的脱身还不全凭了人家贺若弼的本事?因此对于贺若弼的一言而决,大家都不敢有异议。

    只有高景安脸色不太对的样子,待诸将各自领命散去之后,高景安仍在帐中,显然有话要对贺若弼说。贺若弼的眼皮夹了他一眼,微叹口气说道:“将军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的?”

    字面上仿佛很客气,但结合贺若弼那充满不耐烦的语气,以及审视的目光,就显得很有些阴阳怪气,怎么听怎么像是挖苦,这让高景安当即就有些下不来台。

    而贺若弼却不晓得,晓得也不会在乎。

    毕竟他唯一能翻盘的机会便是断送在此人手里。

    此人救援合肥,合肥失守,镇守历阳,历阳失守!

    导致贺若弼要将黄法氍困而歼之的计划全部落空不说,还让黄法氍牵着鼻子走,在东关之时……他要是再晚走一步,恐怕也会跟张元范一般命丧黄泉!在他看来,没有将高景安给军法从事便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嘲讽几句又咋地了?

    实际贺若弼这就有点强人所难,高景安、张元范等人所处的局面有多危险他也并非不知道,别说高景安了,就连贺若弼实际也心虚的厉害,不然也不会一听黄法氍来了,马上撤军西走……这其中虽然有贺若弼嗅觉敏锐,要摆脱眼前困境,再寻战机的缘故,但对黄法氍的畏惧心理也有很大原因。

    黄法氍与贺若弼直接或间接交战也有十几场了,罕有败绩,贺若弼深知这个南朝老将的可怕,指挥若定,用兵稳当,诸般战局尽在算计之中……虽然贺若弼是一个奇才,硬仗诡仗都能打,且统帅能力在不断磨练之中越来越成熟,但黄法氍终归还是要稳稳压他一头。

    怪物不可怕,可怕是老怪物。

    几番挫折下来,贺若弼也已经知道黄法氍暂时不可力敌,对于高景安的不忿也不过是迁怒而已。思量片刻,也自觉做得太过,于是温声说道:

    “对不住,最近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也确实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失礼之处,大王见谅。”

    高景安其实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而且他也深知大敌当前,不宜内讧,贺若弼的臭脾气,忍着也就忍着吧。于是只略一点头,便当此事轻轻揭过,沙哑着声音问道:

    “南兵已克东关,下一步一定攻打庐江,庐江守不住将军撤走也是难免的事情,但为什么是齐安,霍州粮草齐备,又有地势,还与寿阳遥遥相对,正是上佳之选……”

    “——大王此言谬矣。”贺若弼几乎是立即对答道:“如果陈兵没有布置西线,那我们退守霍州自然是上佳之选,可樊毅已经东出,我们守在霍州便不合时宜了。而且,霍州也未必安全。”

    高景安肃然以待,贺若弼从容将腹中算计全盘托出:

    “霍州虽然有兵有钱,又临河,且背靠霍山可做藩篱,貌似可以守一守,等待援兵,此地看似离寿阳近,但隔着一个芍陂便如隔天堑,指望隔着一个大湖的寿阳派兵来救援,显然不切实际。

    “而反观之,庐江离霍州能有多远呢,我若退往霍州,鲁广达、黄法氍必定来追,万一西线周炅也来伐我,这岂不是自己钻进了死地?”

    “再者,就整个战局而言,霍州也实在是一个鸡肋存在,没有任何战略意义。大都督要我们截击樊毅,便是防止他扼住颍口,免得吴明彻四面合围的计策成形。

    “你想想看,咱们守在霍州,就算可以打退黄、鲁怎么样?退一万步讲,就算周炅就在巴州止步不前又怎么样?战略层面的事情,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可以计算的。一旦让他们的计谋得逞,将口袋扎紧,不光大都督得死,咱们全都会被人家灭干净。”

    “原来如此。”

    高景安恍然道,有一种瞬间洞悉全局的感觉,他想了想,又问道:

    “既然西线南兵发动在即,我们为何不去巴州、罗州,也好阻敌城下,干嘛非要跑到齐安去……那陆骞也有两万兵马在手,我们与他们合兵一处,岂不是更好?”

    贺若弼摇头叹息道:“大王你又想岔了,我们只能去齐安,除此之外那里也不能去,你要知道西线兵马共有两路,一路周炅,一路樊毅,既然樊毅是去偷袭颍口的,那么周炅便一定是来扫荡江北诸州的,你再想一想,要是周炅不发动,樊毅他会先走吗?显然不可能。

    “几日前樊毅兵出江夏,那么周炅正式开始进攻就一定不会远了……陆骞虽然也有两万兵马,但其人本事如何、所部战力如何,想必你也清楚,陆骞不会是周炅对手,我们就算过去,也只有被人再度碾跑的份,反倒不如不去了,南朝军力虽弱,但大将如云,不可小觑啊。”

    言毕,心中有了更具体判断的贺若弼沉吟不语,更加具体的判断还要在正式迁往齐安之后再做出……北齐在江北诸州的控制太散乱,防线也太漫长了,而且淮泗间水道极多,互相勾连,各地防守的兵力各自分散开来,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组织起来拒敌。

    一旦他贸贸然出战,就会立即被陈军知晓,依托各个据点作战的想法绝不靠谱。

    要想赢下整场战争,必须得直奔问题的关键所在,与南兵争长论短是不对的。

    贺若弼是北人,就用北人的打法:凭他几路来,他只一路去,莽到底就是了,谁怕谁是孙子!

    贺若弼做下决断之后,当真就舍弃了庐江,将来袭陈军迎头痛打之后,一把火烧掉了辎重,直接向西转进大别山,从余脉尽头插入,直出英山、过巴水而去……

    东关那边来的陈军几次试探,确定庐江已经是空城,这才敢踏入占领,并报捷与西路军统帅黄法氍知晓。

    残破的历阳城楼上隐隐可闻硝烟的味道,几日小雨也遮掩不住,南朝老将黄法氍便立在城关之上,扶着城堞向远眺望。

    东关被夺取之后,整个合州实际已经被他荡平,但他依然保持着多年戎马的习惯,照旧是剑不离手,甲不离身……站在城上,一边看着烟雨笼罩的迷蒙山景,一边听着下属汇报军情,当听见庐江空空荡荡,贺若弼一无所踪之后,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

    “如此说来,贺若弼还是逃掉了?”

    “是,”鲁广达沉声说道:

    “不但如此,庐江的辎重、粮草也一并被他焚毁,他是夜间逃走的,有人说看见大军往西而去……”

    “放虎归山。”黄法氍点评道,“又一个王琳。”

    “要不要派兵去追?”

    “不用追了,人家精心设计要走,便是有了十足的应对之策,到时他往大山里一钻,你抓得住人家吗?”黄法氍微微皱眉,随即道:“此人兵法谋算,算是渐渐成了气候,迟早是心腹大患。”

    “将军神机妙算,料事于未发,有将军坐镇,还怕他一个小儿成事?”

    黄法氍苦笑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总是新人要换旧人的,便算是天生的大将之才,没有谁是一来就会打仗,总是要一步步摔摔打打才立起来……我年轻时到处征讨、镇压蛮夷,落下无数伤病,一到阴雨天,浑身痛得要命,最近痛得尤其厉害,想来,大概是大限将至了吧?”

    “将军身子硬朗,不会有事的,大将军比将军年岁还要大,不一样领兵杀敌?”

    “人和人是不能比较的,”黄法氍摇摇头,说道:“打下庐江之后,咱们就得缓一缓了,我们兵力少,总要消化一下地盘才好接着打下去。本来议定的军略是我要三四月份才出动扫尾的,但我提前发动了,现在后面辎重、钱粮、器械什么都没跟上,难啊。”

    “将军明知三四月出动为最佳,何必现在就动身北讨,我军这次布置严密,想来绝无战败之理。”

    “你说的那都是以常理度之,王琳是能以常理度之的人吗?”

    黄法氍道:“你要知道,凡对阵之战,绝无必胜之理。未虑胜,先虑败。眼下看似我军势大,压得王琳不敢向前,但我**力、国力皆不如北朝,恐怕后继余力不足,未能持久。

    “卢潜得人心,王琳在淮南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淮南豪族也多有子弟在朝为官的,利益相关,岂会让我们轻易如愿,要如何攻略,要怎样收拾人心,都是老大的难题……总之,尽人事,听天命吧。”

    “将军似乎对我军形势不大乐观?”

    “换成你的对手是王琳你难道乐观的起来?”黄法氍直接冷冷相问,迫的鲁广达及一众军将说不出话来,“王琳,天下名将,当年平定侯景之乱,此人乃是军功第一,能从那么多悍将之中脱颖而出,这个武家子岂会是简单货色?更不必提,我朝有几乎一半的宿将,都是此人昔日的下属,试问,哪一个统帅面对此人还能泰然处之?”

    ……

    巴州,巴水之畔已成一片火海,两边的人潮怒涛一般撞在一起,翻起滔天血浪。南朝大将周炅与北朝巴州刺史陆骞在郊野决战,人如群蚁,战争之中,无数的生命被裹挟着走向毁灭……一个又一个的阵势被犁开,一个又一个的人死在刀下直到人群中爆出一道响亮的惊呼:

    “——陆骞跑了!齐人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的天平,开始倾斜!

第三百八十二章巴州春雨

    淮南春季,雨水丰沛,冷意沁入骨髓,迷蒙青山之后,一支长长的队伍在群山之中若隐若现……从旗帜上来看,这正是四日前舍弃庐江往东转移的贺若弼所部。

    连绵的小雨不光浇冷了沸腾的热血,也同样冲垮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如果不是还披着甲,一定以为这就是一伙打家劫舍的流民。

    贺若弼知道,接连的败仗和狼狈的转战迁移,已经让军士们的心气跌落到崩溃的边缘。他也在暗暗自责,因为大军战败归根结底都是他指挥不利,这才让黄法氍有机会将他碾得如丧家之犬,一路过来他也反思了许多,但就眼下情况而言,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挽回士气。

    唯一能做的,就是下马和士兵一样冒雨步行,指望能军将同心,一路上有人偷偷逃跑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留的自然会留,不愿意留的强留也不会卖命,还好,留下来的是大多数,全军上下六千余人,逃跑的只有六十四人。

    好不容易抵达一处村寨,贺若弼也只是让羸弱士卒入驻,自己带着青壮安扎在村口的地方,大军扎帐,砌砖起灶,人人脸上都有了几分活气。

    傍晚时分,遣出去观察地形的斥候回营来报:“将军,我们已经出了英山了,前面就是巴水!”

    “嗯。”此时贺若弼正与一群士卒围坐在一块,并没有刻意避让,因此军情也让大家都听了个明白,人人的脸上都泛出喜色来,贺若弼马上笑道:“过了巴水再翻几道岭,就是齐安了,届时让大军好好休整一番,大家也都松快一下,要喝酒吃肉都管够,我掏钱!”

    “……将军仗义!”众人哄然大笑,几天急行军才穿过了莽莽群山,人人都疲惫不堪,一路都有人倒下,这种精神官和**的折磨感不是寻常人能想象的,此时只有酒和肉才能扫干净他们的满腔郁愤,一听到酒肉管够,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折射出狼一样的光芒。

    “真的酒肉管够?”人群中,一半大小子垂涎问道,当时就被老兵给拐了一肘子,呵斥道:“你这话问的,咱们将军可是吃过御宴的人,声达天听,天子面前都叫得响的人物,将来要封王封公的,这样的堂堂好男儿、伟丈夫,还能骗你?我们将军缺你那几百坛子酒吗?”

    贺若弼作势要给他一个暴栗,“欸欸,你他娘的,几百坛子酒?你当我家是王府呢?!要酒喝找历阳王去,人家姓高,高齐的高,可是正儿八经的大王。”于是一众**马上又将火力转移到高景安的身上,起哄闹着要酒肉,高景安死里逃生,心情大好,随随便便也就许诺了。

    大家的欢呼声愈发响亮。

    贺若弼一面咬着干粮,一面向历阳王投去感激的眼神,高景安默叹、微笑,坐在原地……贺若弼需要激励起士卒的战心,能帮就帮一下,不过也就是一些酒肉而已。

    几日没日没夜的冒雨行军,他这个宗王也已经是满身落魄,从小锦衣玉食的历阳王何曾受过这样苦?这样的遭遇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帮人就是帮己!

    大军休整一天,吃饱喝足,直至第二天正午才开拔,虽然齐安郡还有一大段路途要走,不过经过一日的休整,军心士气尚算饱满,也没有人抱怨,按照路途计算,只要渡河,急行军不到两日便到了齐安,这里挨着东南纵横的大别山脉,罕有人烟,照理来说该一路顺风顺水的,可刚渡过巴水没多久,前面斥候便来急报:

    “将军,前面有一队骑卒,正在追赶我方败兵!”

    “——这么快?”贺若弼大惊失色,要知道这里已经算是衡州地界了,而几日之前,陈军还只在巴州、罗州徘徊呢,难道衡州就已经失守了不成?

    贺若弼一脸灰败之色,如果江北诸州那么快就宣告失守,那他就算大老远跑来也是全盘无救,陈军怎么可能那么快?贺若弼环伺一圈,发现诸将目中都有惊慌之色,拉山去打必然是一触既溃的,于是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大王先替我带着兵,我去看看就回!”

    说罢,点起百十余骑丛,直奔目击方向而去。贺若弼一至,才知道是只是一队南兵在追杀一个齐将,周遭并无大规模兵马出动,贺若弼将长槊向前压了压,大声命令,“前锋,出击!”。

    一声喝令随后被激烈的马蹄声淹没。百余仅剩的精锐骑卒人人横刀,下伏身体,将刀刃在身侧探成一扇死亡翅膀冲上山坡,截杀敌军,那些南兵正砍杀起劲,没曾想忽然一队齐兵仿佛从天而降也似自后侧蹿出,当即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惨叫声不绝于耳,南兵刚要回身厮杀,贺若弼又命弩手排列攒射,将一个个陈朝骑卒都射落马来,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慌失措,不肯继续逃走,在阵前徘徊哀鸣……满地死尸,地面也一片通红,远处,一个浑身是血的老将被亲兵簇拥着站在原地,满脸劫后余生的欣喜之色。

    “某乃贺若弼,汝是何人?!”贺若弼先行问话,骑卒们缓缓向前压迫,弓弩手也未敢松懈,又将箭头全都对准了这些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被陈军追杀的人。

    那老将早就凭借听力发觉形势不对,及时终止了逃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陈兵被截杀赶紧,这才抬起头,目光透过尘埃,呆呆发愣了一阵。然后推开亲兵,踉踉跄跄向前走来:

    “贺若将军,我是巴州刺史陆骞啊!”

    “陆刺史,你怎么被人追杀到了这里?莫非巴州已经失守了不成?”

    贺若弼慌忙下马,心里暗道倒霉,先是高景安、张元范,然后又是陆骞,他怎么尽碰到这些成事不足的衰仔?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此事,陆骞当即哽咽如哭,捶胸嚎啕道:

    “我与周炅在巴水之畔大战一场,数千士卒被斩,巴州城破,军民士卒死伤无数……南朝西线兵马已渡江夏、武昌,陆某现在只恨,前日为什么没死在巴水河畔!陆某愧对朝廷,愧对陛下啊!”

第三百八十三章口袋

    陆骞哭的凄惨,连带着周围人也都心有戚戚焉,气氛不免惨淡,贺若弼却只默默的打量了陆骞一下:

    这老头子嘴上说得大义凛然,俨然忠君爱国的模样,但事实上还是怕死逃跑了不是?

    什么恨自己未死在巴州、愧对朝廷、愧对陛下之类的屁话,听一听也就算了。

    不过贺若弼眼下也是一介败军之将,也没什么立场来嘲讽别人,忍了又忍,这才说道:

    “陆刺史,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于自责,当此危急之时,你我同僚该戮力同心,共击这南来之贼才是。”

    “何以拒敌?”

    “巴陵郡王命我总览江北军务,巴州、衡州、江州、罗州、南司州等州郡皆要听我节制,我这次来,便是要与南兵对垒的。”

    “贺若将军年轻有为,担此大任也是应当,”陆骞用袖子将眼泪一抹,复又霁颜道:“老夫本来还担心江北诸州尽不得保呢,此处数州能战之兵加起来也不过三万,巴水之畔一场大败折损大半,如果没有援兵,被南朝吞灭是迟早的事情,天幸有将军来救,那个……敢问将军此次带了多少兵过来,一万总是有的吧?”

    陆骞满脸希冀,贺若弼不露声色地撇开眼神,坦然无耻道:“呵呵,差不多……”

    “那就好,那就好。”陆骞这才舒了一口气,却并未发现除却贺若弼之外,大家的神色都有些奇怪,笑容也有些勉强。

    这也不能怪贺若弼,贺若弼眼下正是缺人的时候,陆骞巴州刺史的身份还可以笼络来不少的溃兵,而这老头又如此怕死,他要是告诉人家其实他只有人马六千不到,这老头一定会转身就跑吧?

    于是贺若弼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其实这也不能算是骗,六千,四舍五入一些也是一万了,至于具体的数字,陆骞又没有问……当然,问了也不告诉他。人生本身就如此艰难,何必在意那么多细节?

    总之,为了打赢这场截击大战,贺若弼也是豁出去了……与此同时,王琳那边的形势愈来愈不乐观,几乎与黄法氍攻取庐江同时,吴明彻、程文季攻破天长,转而向北,往淮南泾州石梁城开拔而去。

    而此前一直在滁县驻扎的萧摩诃也领着一支主力,兵锋直指北方,貌似是去抢济阴,可这虚晃一枪的把戏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王琳,王琳看得清楚,此人分明就是奔着钟离去的!

    当即不敢再拖延,立即调集寿阳全部兵马往西北去救钟离,一声令下,寿阳之内三万刚训练了一段时日的士卒尽皆披挂上阵,浩浩荡荡往西开去,这一举动使得上下所有人都不解。

    吴明彻攻破**,他不去救,吴明彻围困石梁城,剑指盱眙他也还坐得住,但萧摩诃率军北讨,只是貌似要攻取钟离,王琳马上就跟炸了毛的老虎一样,气势汹汹的要和陈军你死我活。

    这并不符合王琳之前所定下的“韬光养晦”的军略,更与王琳的为人不符,面对诸将的疑惑不解,王琳只有几句话:

    “吴明彻使萧摩诃北上,所为非是济阴,乃是钟离!钟离一旦失守,陈军就会乘势北上,攻取仁州,掐断我军南北通路!”

    “届时淮北之军不得过,淮南之军不得脱,我与尔等将俱为待宰羔羊!”

    王琳暴躁的在帐内来回转圈,眉宇间不乏凶狠戾气,这几年王琳养尊处优,极少有这样杀气腾腾的时候,此时发起怒来,不说王显贵这种文职人员,便连他的老部下也是骇得汗流浃背。

    “从知道樊毅是准备破袭颍口我就开始怀疑,现在更加确定,吴明彻打的就是将我们围而歼之的主意!”

    “他的算盘打的妙呀——樊毅西线出动,突袭颍口,扼住淮南、河南的通路,他自己扼住仁州,把控住淮北的通路,整个寿阳都落入他的口袋里……届时他只要随便找一个河堤,掘断它,马上就是大水灌城!”

    “我早便说过,从头到尾,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只有吴明彻的中路军和西线樊毅。至于任忠东路军、黄法氍西路军,都不足为虑!”

    “可有些人以为我王琳贪生怕死,不肯出战,告我黑状,现在他们该看明白了吧?”

    说到这里,王琳的眼神瞟向了卢潜,卢潜黑着脸,一言不发……王琳鼻腔里哼了一声,直接撇过头不去理他了,随后面对诸将,慨然言道:

    “王八当久了就真成了王八了,连吴明彻、萧摩诃这种无胆鼠辈也敢欺负到我的头上,不教训他们一下,他们不知道我王琳姓什么……传令下去!——”

    书记官立即摊开纸笔,只听王琳逐条下令道:

    “命尔朱道裕死守石梁城,给我最大限度的拖住吴明彻,在钟离胜败未有结果之前,敢丢失城池,斩!

    “命卢潜留守寿阳,依托淝水以西、芍陂以东的山丘地势,驻扎在此,防备黄法氍乘势攻袭!

    “命贺若弼死保南司州,不得使樊毅、周炅越过大别山一步!

    “王顗保障后勤,务必是粮草、器械在明日正午之前点数完毕,王显贵、王衍随我出征!”

    一气点完,王琳又让书记官再起一纸:

    “上疏请求陛下发河南之兵救援寿阳,另外,再问一问皮景和,他蹲在彭城不肯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是等淮南尽失的那一日再下来给我收尸不成?也不知道是我先死还是他先死?!”

    书记官面露难色,王琳一个凌厉的眼锋陡然扫过来:

    “写!告诉他任忠东路军不足为虑,即便他全取了琅玡,一口气打到山东也妨碍不了大局,让他不要再观望了,淮南若失,淮北可保乎?”

    当萧摩诃动身北上的时候,泾州石梁城外,陈军早已经集结完毕。

    与淮南的许多城池一样,石梁城也是依着水系而建立,边上便有一大湖,水渠河道相互勾连,如果真要从速增援,乘小舟,一日可往返数次,但是身在中军大船上的吴明彻,这会儿却并不驱令大军速行,立在甲板上作闭目假寐之状。除了船外水流和周遭军士集结鼓号声外,还混合着民夫摇橹的声响。

    身后传来甲叶碰撞的响动,一身重甲的程文季大步流星来到吴明彻身后,抱拳禀告道:“将军,水陆并骑一万四千余众已集结完毕,一俟下令,即可攻城!”

    吴明彻闻言后便微微颔首,睁开双目,沉声道:“按部就班开始攻城,接下来不用再报了,使人去查看寿阳那边有什么反应。王琳若不死,此战胜负终究难讲。”

    程文季当即便恭声应诺,正待要转身离开,却又听吴明彻开口询问道:“少卿,朝廷那边的风声你听说了吗?”

    程文季脚下一顿,而后犹疑道:“据说陛下有撤军言和之意,但被徐尚书所阻……”

    程文季抬头狐疑看向吴明彻,不知道吴明彻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吴明彻又是闭目叹息一声,而后言道:

    “自从周国失去关中,我们的大势去了一半,陛下及群臣心怀顾虑也是难免的,但如果是这样,反而更要尽早将淮南收回来……北朝太强了,南朝人口只数百万,根本无法与北朝相争的。

    如果我们拿不下淮南,少则十数年,多则二十年,我朝必有亡国之患,陛下爱惜羽毛,不愿冒险北讨,可大家都不会去想,没有淮南,面对一个统一的北朝,我朝要如何守住江山国祚,只凭一条区区长江吗?”

    程文季无言以对,吴明彻双手扶栏,眺望河面。

    “……我知道此行凶险,希望上天助我,此战能获全功!”

第三百八十四章夫妻

    邺都,虽然早已入春,但绵绵细雨之中寒意依然萧瑟入骨。

    城门将闭,过往行人都盼望着赶紧进城歇脚,谁料忽然之间,官道之上出现许多披甲持槊的禁军,大声高喊行人避让,数百骑直奔城门处,对着城上城下的人叫嚷道:“快洞开城门!”

    城楼上的守将本想呵斥他们,但忽然看见为首骑士亮出的腰牌,当即不敢多言,赶紧洞开城门、驱逐闲杂人等,由禁军接管城防……此等景象分明有一股帝王家的肃杀之气,被堵在城外的百姓纷纷为之震惊,猜测是哪位贵人将至,竟有这样的排场。有几个脑瓜子活的,已经跪伏在道旁,未几,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位贵人快马过了城门。

    中央扛旗的,肩膀上举着的分明是龙纛!

    皇帝回邺!

    此事迅速在邺都掀起轩然大波,而后无数臣子换上朝服,等候觐见……天子是国之天柱,跺跺脚江山抖三抖,皇帝出征小半年,骤然还都,宫里宫外都是措手不及。

    斛律皇后来不及点齐后妃觐见,便听皇帝径直去了东宫所在。

    宣光殿内,高纬抱起儿子看了又看,确定毫发无伤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后退几步,打量这孩子,忽然笑道:

    “又长高了,重了……”

    高纬早听说东宫失火,故此一回邺便快步赶来,见到臭小子依然活蹦乱跳的,这才放下心来。

    小胖子许久不见父亲,顿时高兴坏了,小猪崽一般往阿爷怀里拱。高纬也许久没见儿子,嘴上说讨厌其实心里还是觉得自家儿子好,玩闹了一阵之后见太子揪住他衣袖不肯松手,这才板着脸敲打了他几句。卸下身上的甲之后,马上吩咐下去让人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并诏命群臣一个时辰之后就在宣光殿内觐见。

    男人洗澡一点也不磨叽,沐浴之后,还有好一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烛光暖煦,殿外的雨已经停了,蓝黑的天空上繁星点点。

    高纬只穿着中衣,靠在妻子身上小憩,斛律皇后小心的揉按着他额头,薄红的唇紧紧抿着,眉目冷的像冰,一点想象之中的温柔缱绻都没有。心怀愧疚的高纬瞥了一眼妻子的脸色,抓住她的手小心陪笑道:

    “怎么,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跟你说,这次我去周国,搜来了不少好东西,你一定喜欢……那个周后,我可是半点也没碰,看我都没多看一眼,苍天可鉴啊。”

    斛律皇后忍了又忍,十分不想搭腔。这个男人明明知道她生气什么,却总是爱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教人生气!

    她顺了几口气,似笑非笑道:“妾那里敢生陛下的气?陛下好大的威风,要做什么从此自专就是了,也不必顾及什么规矩,自然也就不必过问臣妾了,反正有气也只能受着。”

    皇帝当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扭捏说道:“看你说的,朕何时不讲规矩了?”

    妻子不咸不淡地瞥过来,反问一句:“刚才还‘我我我’的叫,一不合你的心意,马上又是‘朕’了?”

    高纬当即无言以对,这女人得理不饶人,接着将丈夫的军道:“我就问你,我是正宫皇后,陛下要做主结亲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难道我儿子的亲事我还不能参与决断了?”

    高纬不想助长她的气焰,赶紧狡辩,一脸大义凛然道:“天家岂有私事?窦家有实力、有威望、有根基,我做主与他家结亲是为了笼络关中豪族,这不都是为了彘儿着想?”

    “好,又是天家无私事了。我问你……”斛律皇后伸手捏着皇帝的耳朵,与他脸对脸,不怎么友善地反问道:“你西征带去的臣子也不少,你做主要与窦家结亲,问过群臣没有?问过几个王叔、王兄没有?”

    高纬被逼到墙角,扯了扯嘴角,一脸无奈道:

    “朕,我都已经把话放出去了,天子一言九鼎,总不能把话又都收回来吧?……况且,我见过人小姑娘了,养的大气,有见识,长得也不错,贤德就不必说了,彘儿将来娶了她也是福气

    “是啊,福气——”这婆娘也不知道从那里学得一身阴阳怪气的,吊着声线,睇了高纬一眼,“大殿之上顶撞一国之君,真是好教养、好见识,我们陛下见了也不责罚,反而觉得人家好,要挣来做儿媳,正是目光如炬,再也没有比您更英明的了。臣妾今日才算开眼了……贤德不贤德我不知道,可光看这胆大妄为的样子,将来就是一个悍妇。”

    高纬开始头疼,要继续与她理论吧,又不太敢,再吵下去头都要炸,憋了半天,忽然说道:

    “朕也想找个像你这样的,可那里找?只能退而求其次……咱要求不能那么严苛,对吧?要都按你的标准,吾儿将来何时成家立业?”

    高纬振振有词。

    一记马屁拍来倒也有几分功效,妻子当即忍不住被哄的眉开眼笑,又想起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丈夫过关,赶紧又板着脸道:

    “你少拿这些好话来蒙我,没用,咱们接下来必须得说清楚……”

    “——行行行,我怕了你了,以后宫内分属之内所有的事情,朕都问过你再做决定,成不成?至于唠唠叨叨吗?”高纬受不住了,终于妥协,决定以后她再要开口马上绕着走。

    “……搞得我逼你一样,你但凡要是记着点规矩,我也不会这样,现在好,嫌弃我烦了。”皇后瘪着嘴,目中泛起微红来。高纬心中是真无奈啊,还得好言好语哄着:“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你回来又不先找我,一溜烟跑来东宫了,我看你只想儿子,一点也不想我。”

    “哎呀,这不是东宫走水了嘛……”

    高纬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有内侍进来禀报群臣已至正殿,高纬听着便要起身,被妻子按住:“还有一会儿,你一路赶回来,不多休息片刻?”

    高纬知道她其实还是心疼自己,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来,只握紧了妻子的手,想了想,叹气道:“没办法,天生劳碌命,国事要紧,再累也得受着。来人,为朕更衣!”

    皇帝当即起身,皇后结果内侍取来的衮冕,仔细为丈夫穿戴上,这才惊觉他竟又瘦了一些,虽然强打起精神,但眉宇之间始终笼罩着一股倦色,嘴里还喃喃道:“也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人人都称颂天子圣明,但高纬知道他只不过中人之资,与那些青史昭彰的圣君明主还差的远,他能治理好国家,一靠先见,二不过靠勤勉为政罢了……有时一件事情会翻来覆去的琢磨、推敲,生怕走错一步,招致不可预测的祸患,为了心中抱负,他不说是宵衣旰食,却也称得上得上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说到底,高纬最爱的还是江山。

第三百八十五章赤心

    宣光殿正中,一副巨大的地图悬挂,高纬正与群臣商议军政大事……以红色箭头标记陈军,以黑色箭头标记齐军,地图上却并不是犬牙差互的态势。

    连一大批对军事只一知半解的文臣都看得出来,齐军主力已经被陈军压缩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淮南大势几乎是一边倒的倒向陈军,孤悬于寿阳的王琳将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岌岌可危!

    高纬正对着地图,在亮堂的烛光下,伸手在图纸上摩梭,似乎想亲手提着槊,将这个缠得人无法呼吸的包围圈给撕开,然而他实际上能做的,也就只是在邺城遥控,评估一下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风险而已。

    待斥候紧接着传来最新的消息之时,整个大殿愈发的安静了,几乎是鸦雀无声。高纬当初甫一听闻南朝背盟的时候其实是很愤怒的,尤其是当时他正与宇文邕在关中生死鏖战,腹背受敌,对淮南态势也是日夜悬心。也正是因此,他刚刚鼎定关中未足一月便急匆匆回返邺城……但不知为何,到的此时,他的心态反而平静了。

    皇帝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阶下那被雨淋透的军将,温声说道:“如此说来,淮南决战将近了?”

    那将官不敢正视天子,只远远地单膝跪倒,捧拳行礼道:

    “是,萧摩诃提兵一万,自滁县北上,打出去的名号说是取济阴的,王大都督声言,说吴明彻仍在石梁城下,绕路伐石梁之后的济阴纯属多此一举,萧摩诃此行目的必是钟离……攻克钟离,北取仁州才是他们的目的所在。至于吴明彻所部,自去取石梁城,继而与东路军任忠围剿,夺下盱眙,继而合兵向西,则淮南再无回天之力!”

    皇帝点点头:“你们大都督行事太小心了,此战地方军政的大权朕都可以放给他,让他以后不必事无巨细都向朕汇报了……朕既然敢放他回淮南,难道还怀疑他的忠心吗?”

    他思索了一会儿,复又问道:“所以,王琳想要朕立即发派援兵给他?”

    “……大都督先前奏疏之中,正是此意。”

    高纬瞥了一眼祖珽,祖珽立即将奏疏奉上,高纬摊开看了一眼,又合上,说道:“好,朕大概明白王琳的意思了。”那将官缓缓起身,又行了一礼,正要退下,高纬忽然招手:“慢着!”

    那军将立刻惶然肃立,不敢发一言,高纬盯着坐榻上的一件熊皮大氅,高顺立马会意,将大氅披在了那年轻军将的身上,年轻军将顿时拜倒于地,哽咽出声:“陛下……”

    高纬笑,“去吧去吧……”

    这个军将不是别人,正是王琳的长子,御诏敕封的巴陵郡王世子,王敬。

    淮南战起,王琳将所有的儿子全都传召到了淮南,这也是近月来王琳频频被攻击的缘由之一……虽然王琳口口声声说自己一家人忠君体国,但满朝臣子却没有多少人相信王琳的清白,毕竟王琳是南来降臣,也曾割据一方,心中暗生警惕也是寻常。王琳将世子送过来,一来是表忠心,二是再次发出淮南急需援兵的信号。

    你们不信我可以,我把儿子送过来了,那么,我要的援兵在那里?

    这才是王琳的中心意思!

    皇帝扶着腰带,缓缓扫视了一圈列座群臣,问道:“王琳的境地如此糟糕,皮景和这数个月都在干什么,难不成真窝在彭城养老?那些之前言之凿凿说南朝势弱,可一鼓而灭,催促卢潜、王琳赶紧出战的人又在那里?哑巴了?朕现在要击退南兵的良策,你们有没有?”

    平心而论,此事高纬至少要担上一半的责任,若不是高纬为了西征调集全国之兵,淮南也不会虚弱成那副样子。但此事高纬自己心里清楚便可,可没有那个人傻到将皇帝的责任也扯上去。

    事实也同样证明,高纬远远低估了南朝军队的战斗力,从东晋到南朝的历次改朝换代,大都与对北战争中形成的特定军人集团有关。如刘裕建宋依赖北府兵,萧道成建齐依赖其驻防淮阴时经营的武装,萧衍建梁则依靠雍州武装……只有陈霸先在入主建康之前没有与北方作战的经历,但当他除掉王僧辩控制长江下游地区时,两度挫败了北齐军队的渡江攻势,才得以建立陈朝。

    真正的军武立国。

    且与以往宋、齐、梁相比,陈所受的北方军事压力更大,而军人势力与陈皇室合作,共同对抗北方以维持自身生存的特征更为明显。从这个角度讲,陈朝的“军人共同体”特征尤为明显。朝廷是得到各大小军阀一致拥戴的。

    这个时候陈朝的财政状况非常好,比北周还富有许多。

    因此,不要把陈朝想象的如此文弱……高纬就被打懵了,现在也确实是一头雾水,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陈军不该那么快才对,打了半年多才算鼎定了淮南战局,所谓太建北伐从军事角度来说也只是及格而已,这次没有了尉破胡这种猪队友掣肘,提前将王琳空降过去,居然还是将大战打的一团糟烂……

    但高纬却明显忽略了几个细节,一是情况不一样了,北齐日益强盛的国力使得南朝不敢打对北齐一方有利的消耗战,吴明彻的推进计划明显更加精简,也不管后面还没归降的地方,直击要害。

    二是黄法氍出动扫荡合州的时机,比原本轨迹上早了数个月!

    这两个人,一个打主攻,一个打助攻,吴明彻没摆平的地方黄法氍摆平,吴明彻没有安排好的后手黄法氍帮他安排,短板被补齐,又有充沛的兵力优势,也就使得陈军展露出势如破竹的姿态。

    王纮现在是冷汗涔涔,此前催促王琳出战的大臣之中也有他在列,同时,在淮南战局愈发低迷的时候,他更是直接主张不发兵救援,这要是追究起来,有的是好果子给他吃!

    大臣源文宗目光与祖珽目光一撞,而后出列谏言道:“陛下容禀,淮南糜烂,非是大将无能,乃是兵力不足的缘故,皮景和兵不足两万,又要扼守南徐州要害之地,不可轻出,没有朝廷救援,确实难以为继,但大军西征,大部主力还来不及回返……要赢下此战,重点主要还是要落在王琳身上,王琳若胜则淮南可保,王琳若败,则淮南必失。”

    “你说的这些朕岂不知?”高纬皱眉,“可兵力那里来呢?大军还没有回返,等朕数十万大军归邺再南征,王琳的坟头草恐怕都一尺多高了!”

    前面西征之所以行动迅速,乃是因为高纬的兵力都布置在了汾州、洛阳一线,布子在先,只带朝廷一声令下,马上攻入周国腹地,而反观淮南,只剩下一些屯田兵,高纬又刚刚打完一场大战,总不可能要求那些还在关内滞留的部队星夜兼程去救援淮南吧?

    他们是能飞还是咋地?

    “有!”源文宗再度出言,“陛下莫非忘了,先前泰山大旱,陛下赈灾之时编了不少兵户,青壮编入禁军,还有好些还留在北徐州,虽然只是一些屯田兵,但兵力也有万余之众;陛下灭周,河南之兵多聚在南阳、襄阳,可遣从南阳遣出一支兵马东出,直接支援寿阳……朝廷再从邺城发兵一支,火速赶往彭城,请陛下立即下诏,迟则生变!”

    皇帝闻言没有兴奋,反而蹙着眉看向地图,犹疑道:“来得及吗?”

    源文宗也深吸一口气,拱手一揖,沉声应对道:“不管来不来得及,淮南偏远,朝廷未能顾及,我们眼下只能相信王琳了,臣还是那句话,朝廷若不推赤心于王琳,免生猜疑!”

    夜色渐渐深了,烛火将大殿照得晕黄一片,陛下背对着大家,盯着地图定定地站在原地,半晌,忽然开口道:“草诏——”

第三百八十六章义气

    高纬答应最大程度放权,也实属无奈之举,整个淮南能挑大梁的只有王琳了,他若不想淮南被全吞,便不应再在权限上给王琳掣肘。

    此时此刻,他不应该将王琳放在二臣的地位之中去审视,而应该给予他最大的支持和援助。

    故此,高纬的旨意之中进一步放开了对王琳权限的限制,让他不用顾忌淮北,全心全意迎战敌军,而后,又一封敕书连夜发往淮北,送抵彭城。

    敕书之中严词警告了皮景和,让他汇合北徐州与邺城禁军,全力南下支援王琳,这等于将淮北淮南的军政大权尽数压在了王琳身上。

    胜则生,败则死!

    而王琳在接到敕令之前,已经从寿阳出发……王琳并没有直接西进去钟离与萧摩诃交战,而是选择了暂且绕路北行,沿着淮水,过马头城,走荆山郡,日夜不停直奔钟离!

    其中又有许多门道。其一,从寿阳到钟离的路途虽然平坦,但途中没有河流,也缺少城池,王琳仓促发兵,补给方面恐怕会跟不上。二,过了荆山郡,荆山郡东南是钟离和嘉山,东北则是仁州、赤坎城,王琳洞悉萧摩诃此来的战略意图,自然不会让他有得手的机会,从这条路线上走,一方面可以获得充足的补给,不缺水源,二来可以防护住仁州,阻止陈军掐断南北通途!

    三万大军,一刻不停开往钟离,卢潜留在寿阳,防范正南方向的黄法氍所部,全力阻止黄法氍提兵北上。

    卢潜这边人数虽少,但多是淮南聚拢起来的精锐。王琳这边却不同,人众虽多,但许多人是新招募的,还有不少原来是屯田兵,被王琳一并抓来训练,充作主力使用……训练时间短,战斗意识不强,能发挥出几成战力还是未知数。

    王琳也不敢托大,派遣了前锋先去为他投石问路,大军依旧坠后行军,这本身就是稳妥起见,无可指摘。到得四日之后,王琳将至钟离,果然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前锋、通直散骑常侍李騊駼行军至钟离以南,恰巧碰上萧摩诃前军所在,双方交战,齐军果不其然大败。不但王琳前锋部队被打残,连李騊駼也几乎命丧当场。

    王琳命儿子王衍亲自去接应,刚杀退陈军,李騊駼直接坠下马来,人事不省,郎中在他身上取下的箭头足有十多枚,眼见是活不过今晚了。

    王琳当夜带着诸将前去探视,只见其人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直勾勾盯着帐顶……李騊駼确系根正苗红的高家臣子,陛下此次敕书之中更是诏命他为寿阳道行台左丞,本来该前途无量,没想到居然折在这里。王琳以前做军头的时候,与这些邺城来的同僚多有龃龉,可真的看见他死在面前,还是有悲伤之感。

    诸将侧身让开道路,让大都督坐在床前,牵起李騊駼的手细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雪恨……我指天发誓,此战过后,我要是还活着,我一定上疏表你功绩,为你竖碑,你家中儿女我亲自将他们养大。男的保他前程似锦,女儿我亲自送她出嫁!”说道最后,王琳居然动了真情,言语不禁哽咽起来。

    十数年同僚,岂能无半点真情?

    不但是王琳,连其他人也都纷纷嚷嚷开,“老李,大都督乃重诺之人,天下一等一的讲义气,他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弟兄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撑住啊!”……

    王琳麾下诸将,平日里虽然与朝廷官员勾心斗角,但此时此刻,终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口锅里混饭的袍泽,见到此状,终究是心中不忍。王琳忽然觉得掌中握着的手紧了一下,只见李騊駼偏偏偏头,无神双目直勾勾地盯住王琳,嘴唇嗫嚅道:

    “多谢……前途凶险,都督千万保重……”

    李騊駼满脸欣慰,他目中的神采越来越黯淡,呼吸声也越来越轻微,直至最后,脑袋无力垂下落回枕上,就此长眠不醒。

    这位原本轨迹之中被陈军俘虏,后来跑回北朝的人物,在这里却死在战场上,真是天意弄人。

    感觉到手掌间的温度越来越凉,王琳伸出另外一只手,默默擦去李騊駼脸上的血渍,为他合上双目……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所有的话,此刻都已经多余。

    王琳下了死令让他前往试探,结果李騊駼果然以死相还,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王琳才是杀他的真凶。

    可王琳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换一个角度,赔掉王琳一人的性命,可以带给麾下千千万万士卒平安,王琳也是愿意的。

    王琳同李騊駼一样,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记挂着儿女,但李騊駼的孩子在邺城,王琳的孩子却就在军中,要与他、与淮南同生同死!

    他无路可退!

    正在帐内气氛伤感之际,王琳九子王衍出列禀报道:“父……大都督,我今夜巡营,抓到了逃兵,人数约莫数百。大都督看,是否要行军法?”

    诸将纷纷色变,仅仅只是与陈军打了一个照面而已,居然就有逃兵出现了,这仗怎么能打得下去?

    王琳也是神色一凛,然后又垂下眼睑,摆摆手说道:

    “法不责众……眼下便是我也无百分百的把握能全身而退,何况这些招募来不足两月的新兵。你们传令下去,告诉他们不愿意随我出战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不但宽恕其罪,而且还给他们发放回家的路钱,愿意留下来的,告诉他们我若战胜,淮南诸城的资财予取予求,只有一点,再敢违抗军令,临阵脱逃者,死。”

    “大都督……”诸将登时就要反驳王琳,被王琳一力压下:

    “照做就是,当年我手下只几百人就敢一起打侯景,几千户兵就敢反陈霸先,现在我有三万之兵,难不成我还怕了对面?

    “走了一些人更好,不愿意卖命的人怎么约束也不会卖命,愿意跟着我王琳干的人便是轰也轰不走……两个月的相处,便是石头也捂热了,我以诚心待部下,部下安忍背我?”

    这些士兵都是一些乡野小民,他们狡猾,贪婪,懒惰,吝啬,但他们内心深处,却从没失去过作为人类的善良本性,他们可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倒戈相向,也可以为了一些可笑的理由赴汤蹈火,这就是人性!

    王琳有这个自信,背叛他的,绝不是大多数!

    王琳扫视一圈,缓缓吐气道:

    “同样的道理,陛下以诚心待我,我必不会辜负陛下,哪怕要我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只能依靠妹妹恩宠邀取功名的低阶武官,到后来声震大江南北的“淮南王”,王琳也只是身份变更了而已,哪怕最后穿着郡王的蟒袍玉带,本质上,王琳依旧是个那个的热血青年。

    他生于平庸却不甘平庸,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太高目标,从来都是打到那里算那里……他没有什么伟光正的形象,但他对君上忠诚,对部下、同僚讲义气,这就是王琳!

第三百八十七章匹夫

    齐军虽然首战宣告不利,但王琳的脚步并没有就此停歇,几乎肃清军纪的第二日,王琳下令两万步卒齐发,直往陈军逼去。

    诸将都表示费解,因为陈军势大这是摆明的事情,大都督便算是求战心切,也不敢如此狂妄才是。

    王琳大军虽然有三万战兵,但显然人心不齐,新兵们都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贸然求战胜负难料。

    然而萧摩诃这边的反应更加出乎大家的预料,王琳大军摆明阵势浩浩荡荡压过去,照理来说刚刚挫败齐兵的萧摩诃该高歌猛进才是,然而就是在看到齐军“挟大势”压来的一瞬,萧摩诃所部连一箭也没有发便转身往回退走……

    这时大家才发现,不光是齐军面对陈军本能忌惮,陈军碰见这支疑似齐军主力的兵马其实也心虚的厉害。

    这不难理解……滁县离钟离并不近,路途之中又多有山丘、水泽,不利大军行动,萧摩诃对外号称一万,实际此时抵达济阴附近的陈军不过三千而已,剩下的还缀在后面呢。

    与其说是萧摩诃的个人原因,不如说这是陈军上下从整体上的一场对齐军的战略误判。

    就陈军攻克广陵、合肥全过程之中齐军的表现上来看,淮南齐军战斗力着实疲软无力,王琳又一直待在寿阳按兵不动,坐视合肥失守,坐视陈军围困石梁,这难免就会让陈军上下觉得王琳无能,无力与陈军一战……吴明彻遣萧摩诃北上,本身也就是“算准”了王琳无力救援钟离,萧摩诃也是如此觉得,因此才敢如此大摇大摆过来。

    所以当他率着前锋刚到钟离境内,便见到数不清的齐军自北面而来时,萧摩诃整个人都是懵的。然而是深深的惶恐。

    仓促之下点起兵马将齐军前锋打败,未能来得及打探齐军虚实,便又有一支战斗力强劲的骑兵抢回了那“待死”齐将,这样一来萧摩诃更加摸不准齐军路数,不知这到底是北朝的援兵,还仅仅只是钟离出战的守军。

    王琳显然正是摸准了他此时的心理。

    萧摩诃这厢还在怀疑,思量要不要先退,王琳这边点起两万兵马,半日推进十数里,直压陈军而来。这回萧摩诃彻底坐不住了,参照北朝庞大的兵员体量,萧摩诃预计“南下”的兵马不下于五万,甚至十万都有可能!三千对数万北朝精锐,萧摩诃不但没有优势可言,而且完完全全处于劣势……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和齐军硬拼就无疑是取死之道!

    不如暂避锋芒,手书一封送给吴明彻,静待下一步的指示。

    萧摩诃是一个果决的汉子,他立即舍弃钟离,南逃嘉山,王琳也将戏做足,遣出一队兵马穷追不舍,不得不说骑兵这种来去如风的兵种,即便在淮南的局部战争之中也是很有效的……萧摩诃逃至嘉山途中与齐军缠斗数次,要不是所部兵马精锐强悍,恐怕早已被击溃,萧摩诃立即在嘉山建立营地,以步甲、弓弩的优势压往齐军,才将齐兵击退。

    齐军貌似是没把这点肉放在眼里,付出一定伤亡之后,就径直退走了,搞得以为齐军要放大招的陈军忐忑了大半天……毕竟,这是你死我活的大战,这种公事公办的敷衍态度不免惹人怀疑……萧摩诃虽然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为了慎重起见,即便后续部队陆陆续续赶来,也依旧守在原地,没敢出战。

    等了数日还是没动静。

    这就有点不对了吧?

    齐人的大军到了,不赶紧南下在这里磨蹭什么?

    萧摩诃忍不住派哨骑前往打探,知道真相以后差点悔的没拿脑袋撞墙,“王琳……欺人太甚!”

    摆弄了萧摩诃一道的王琳浑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萧摩诃我虽然没见过几面,但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此人眼高手低、有勇无谋,不过一介上阵厮杀的莽夫而已,让他冲锋陷阵我要怵他三分,但一碰上这种大战,此人一定阵脚大乱……吴明彻不知我等虚实,以为我覆灭在即,这才敢让这同样不知我虚实的匹夫带着一路偏师过来取钟离,仅能张做虎皮的声势尚且远不及我等,他如何敢与我硬碰?”

    王琳在城关之上谈笑风生,心情显然甚佳,经过此事,不但一众老部下的心落回了肚子,连一众刺史也心悦诚服。

    王琳毕竟还是那个王琳,别的不说,打仗的本事还是有的……众人心安,席中王显贵借机出声询问道:

    “大都督的意思,难道是就坐在钟离,等候淮北之兵救援吗?”

    几日以来,齐军在钟离城外已经修了好几道沟壑,众人也因此推想:正面硬拼陈军是拼不过的,不如扼住钟离,不让陈军掐断南北通途也就是了。他们也自以为合理,不料王琳却摇摇头道:

    “守在钟离也是等死,我们要主动进攻,至少,把阵线推到济阴、嘉山一线才有胜算……我之所以在钟离布置防御,只是本着‘不虑胜、先虑败’的想法罢了,想着万一兵败了,还可以退守钟离,再赢得些许喘息之机,实际困守钟离是最下乘的打算。”

    王显贵等人面面相觑,虽然不解,但显然都看明白了王琳神色之中的谨慎,于是小心询问道:“大都督到底做何想法?”

    王琳虽然对王显贵等帮不上忙的同僚看不太上,但眼下同困一城,也没有再藏私的必要,藏久了反而让大家失去对退敌的信心,于是略微沉吟一会儿,便说道:

    “眼下贼势壮大,离城必死,但我们若孤城自守,看似安全,等他将周遭城池一一剪除,也必不能长久。所以,我想再等几日……先把池水(池河,淮河分支)最前沿抢下来,扼住住各个通路,通过淮河水系,联络济阴、盱眙,那时再做打算。”

    王显贵目中探视之色愈发明显。委实说,他没听懂王琳的布局,而且不光是王显贵,包括王琳的老部下也没有听明白,纷纷面露茫然之色。

    同样是领兵打仗的,为什么有的人能成为一时名将,大多数人却只能成为厮杀莽夫,原因就在此处了。

    他们所思考的战略层级完全不一样,鸡同鸭讲……王琳心里郁闷,只摆摆手道:

    “可能决战便在济阴附近……算了,到时候你们就自然明白了。”

    王琳刚说罢,外面忽然有人急匆匆闯入,单膝跪倒在地……钟离城外,萧摩诃用长槊挑起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冲着关墙上严阵以待的弩兵喊道:“告诉王琳,萧摩诃来拜会他了,只带了三千兵马!他要是一条真汉子,便出城与我一战!”

第三百八十八章神射

    萧摩诃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知道自己被王琳耍弄之后,立即取了披挂兵器,带领三千人马,飞速往钟离之外奔来……

    此时夕阳西斜,钟离高大的城墙在早春的斜阳下显得分外险固,随着鼓声响起,一排排弓弩和长槊出现在城堞之后,未战,已经令人汗流浃背。

    这支陈军是少有的步骑混合成制,萧摩诃命令大军停在拒马一百多步外,自己缓缓打马向前。

    守关的将领派遣数名斥候出来试探,被萧摩诃一骑当先斩杀在城池之下,随后也便有了用长槊挑着头颅朝王琳喊话应战的一幕,咄咄逼人的气势连城关之上也能感受得到。

    守在关上的齐将感受到了一丝压力,端起长弓瞄准萧摩诃,被一只手给摁下,是大都督……王琳一身重甲,未戴上头盔,一身杀气含而不露,那齐将顿时就要行礼,王琳扶着城堞睨了城下一眼,又看了看那员将领,微笑道:“白费力气,隔着这么远,不可能射中的。”

    萧摩诃见王琳的旗号打出,叫嚣愈发激烈,大声喊道:“王琳,你这个卖国求荣之人,赶紧出来受死……今日王师北上,无论如何你也跑不掉了!”

    城上齐将听萧摩诃骂得嚣张恶毒,顿时怒不可遏,就要点起兵马出城一战,但王琳一声不吭,谁也不敢越过这位两淮的实际统帅做主。王琳瞥了一眼沉不住气的诸将,捋着胡子,一脸淡然道:“我通敌卖国?你怎么不说陈霸先无君无父呢?我且问你,这南朝江山,原本是谁的江山,难道是他陈霸先的吗?!”

    王琳是当世一流将帅,连吴明彻、黄法氍二人他都未必瞧得起,更别说是萧摩诃了。

    眼下是叫嚣狂吠的厉害,可几年前被王琳大军冲杀的如丧家之犬的又是谁?

    陈霸先无君无父、谋朝篡位,难道行事不比王琳更加恶劣?王琳这话一出,萧摩诃便顿时说不出话来了,脸色涨得紫黑,恨不能当面活撕了王琳……也不过如此嘛,王琳嗤笑一声,又扭头看向诸将,冷冷问道:“刚才是谁开的城门,怎生如此鲁莽?再自作主张,小心老夫对你不客气!”

    诸将顿时低头,不敢言声,王顗见气氛僵硬,赶紧出来圆场道:“鲍参军等人也是出于一番好心……萧摩诃实在太嚣张了,欺人太甚,不给他些教训,恐怕会坠了我军士气。这样吧,他现在是孤身一人前来,正好先试试他的斤两,再做定夺!”

    “呵呵,试个屁的斤两,左右不过几个斥候而已,萧摩诃若这点武力都没有,倒是白得了诺大名头,”王琳只冷笑不已,“打仗靠的是三军奋进,又不是匹夫之勇……我问你们,如果你们轻视于他,出城要杀他,能不能杀着还是两说,万一他随即让大军掩杀,你们又该如何?”

    “……陈军只来了三千人。”王衍硬着头皮说道。

    “三千人怎么了,三千人便不能把你杀得屁滚尿流了吗?轻忽大意,必败无疑。”王琳瞪了儿子一眼:“我说萧摩诃鲁莽,但能为一方统帅者岂是无脑之人?……他敢孤身一人过来挑战,想必早已准备好了陷阱,就等着我们一头热扎进去。”

    “那怎么办?他这样叫骂下去,我们再无点表示,军心士气肯定大受影响。”

    “……那也不能那么鲁莽,胡搞一气呀!”

    王琳没好气的撇过脑袋,思量片刻,下令道:“把军中那几个神射手叫来,要快。”

    王衍不敢再触怒父亲,当即拱手,领命而去……北齐军中制例,兵员选拔十分苛刻,胡人称之为“百保”,汉人称之为“勇士”,光是先锋就有“大力”、“犀角”、“苍头”等各种类别,无不是弓马娴熟、以一当十的敢死之士,先前朝廷空降下来的长孙洪略战死之后,王琳理所应当将各部精锐收入麾下,虽然人众不算多,但战斗力是可以保证的,被王琳视为大军的中坚力量,其中便有几个神射手。

    几个射手被带上来后,王琳指着城下的萧摩诃,说道:“那个谁……你们看一看,能把这厮射落马下否?”

    为首的一个射手地位最高,栗发,高鼻深目,不似中原人士,与南人相貌也相去甚远,一看便知是所谓的“西域胡”……王衍叫来此人,只因这人在军中是出了名的擅射,夸张一点的传言说,百步之内,这个胡人能把苍蝇给射落,大家都亲眼见过。

    王琳找他来,自然是要给萧摩诃一个教训,最好要了他小命!

    “大都督……小的娄凡参见大都督。”

    这射手得了王琳亲口点名,很是高兴,这可是在大都督面前露脸的机会!

    美中不足的是王琳压根记不住他的名字。

    “好样的,我看好你……那个谁,把这厮给我射杀了!”王琳可不管他叫伊凡还是娄凡,他现在一心只想给萧摩诃一个教训!

    “……”娄凡心里郁闷,不过待会儿表现好了好歹在领导面前落个好印象不是?他默默目测了一下距离和位置,眼神渐渐锐利起来,抬手从背后取下一张长稍大弓,两指夹着一支粗大羽箭,瞄准萧摩诃……弩箭虽然效率高,轻快,但论杀伤力,还得是长稍大弓迅猛。

    邺城禁军之中擅射者不少,而他娄凡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娄凡微眯起一双栗色的目,再添了几分力,将弓身拉成满月,咔咔作响……由于背光,在城下叫骂的萧摩诃也没有看见有人正瞄准自己,只顾喊话引诱王琳出来,他正骂得起劲,忽然看见面前一道白光暴掠而来!萧摩诃一惊,下意识提起长槊格挡,将羽箭劈落。

    还未待他思考为什么有人能把弓箭射这么远,娄凡再度张弓,又一箭暴掠而来……萧摩诃在城下,四处一片空旷,根本来不及格挡,勉强挡开了三箭之后急忙拔马回返。随着他一退,钟离两边不远的山丘上也翻起哗啦啦的响动,原来萧摩诃并不是像他说的一般独身前来,而是早有埋伏,人数岂止三千?!

    城上城内响彻一片,兵众上下顿时振奋。

    王琳冷冷相对,并不作声,而先前那遣兵出战的鲍参军和一员复姓慕容的偏将额上早已是冷汗涔涔,王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息道:“他出完招了,该我们了,命大军出城野战,掩杀萧摩诃,把兵线推到池水边上去,尽力擒杀他。”接到将领的诸将当即领命。

    王琳又问道:“是谁负责勘察敌军动向?”诸将之中,一个将官唯唯诺诺出列,并不敢看王琳。王琳深叹一口气:“老规矩,汝之家小我自会照应。你不用担心。”说罢,也不顾此人死灰一般的面色,与惊惧、哀求的眼神,慨然下令道:“推出去……斩!!”

    阴云渐拢,春风鼓动旗帜,淮河支流从这片大地流淌而过,一路烟尘滚滚,黑压压的齐军与陈军交战在了一起,长枪、利刃相互劈斩,杀声震天……萧摩诃以长槊贯杀两名齐兵,还要冲阵厮杀,被亲兵拉住缰绳:“将军,大势已去,先走为妙!”萧摩诃看了看正慢慢溃散的陈军,再看看奋力前进的齐军,悲愤长叹一声,抛下了长槊,转身离去……他想不通:自己到底败在何处?!

    王琳帅旗在钟离城关之上屹立不倒,他知道,从陈军撤退的那一瞬开始,他的一只手已经摁在的战争的天平之上,将它扭转过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第三百八十九章决战开端

    北齐武平七年春季,自从南朝踩着六年年尾的节点攻入淮南以来,一直都是南朝压着淮南军在打,而现在,王琳终于要迎来整场战争扭转的第一个节点……

    落日西垂,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光亮了,天穹与大地同时黯了下去,池水北岸已经再无陈军的立锥之地。

    王琳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下令让三军将士连夜渡河往南。

    池水北岸,马声在嘶鸣,山岭与滩涂之间可以看见点点火光在微弱燃烧,黑夜里只听得见大军行进的声音。

    王琳就着一点朦胧的月光,靠着马鞍查看地图,眯缝起的双目不时看向南方,“渡过河去,再有一段距离就是嘉山了,萧摩诃一路大败,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要趁此机会夺下嘉山。”

    从地图态势上看,嘉山位置十分重要,北边是钟离,西边是济阴郡和盱眙,东南方向则是正被陈军重兵围困的石梁城,嘉山刚好就在正中央。而这里正是整个池河流域地势最好的地方,不管是王琳还是吴明彻,想要在这里打一场大决战,嘉山都是双方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拔掉不可。

    当然,嘉山只是一个笼统的统称,事实上周围除却嘉山之外,还有横山、团山、寨山、岱山、鲁山……光是有名有姓的山丘便不下三百,不过以嘉山最为显著而已。这里的山势由东南向西北倾斜而下,岗峦起伏,山岭连绵。是一片大好形盛之地。

    池河从此山脚下流入,流经数个大型湖泊,最终从盱眙汇合淮水,可以说,池水像一条纽带,将钟离、盱眙等重镇串在了一起。

    那么,可以随时控扼住池水上游的嘉山,便不能不引起王琳的注意。

    夺下它,退可以掩护池水流域,进则可以在关键时候化为劈杀大龙的利刃。

    淮南棋局已经将要僵死,能留给王琳腾挪的地方并不多了,王琳只消将这枚棋子钉死在这里,整个战局就活了小半……得尽快拿下此地才好!

    吴明彻就在石梁城,可朱浑道裕的那点实力根本不足以坚持太久,萧摩诃虽然战败,但陈军的战斗力依然是十分可观的……

    他不敢想象等吴明彻提兵北上之时,他手里还没有一张像样的底牌会是什么样子……他没有丝毫可以等待或者犹豫的时间,胜则生,败则死!

    不独是王琳反应迅速,萧摩诃渡河回到嘉山之后,也接连下达了几个命令,其一是命令麾下部将再次收拢、组织起溃乱的散兵,恢复原有的战斗秩序,其二是让人迅速南下将求救信号呈报给吴明彻,知会他王琳已经倾巢而出,决战就在眼前!同时命士兵加紧修筑营寨、城防。

    营寨修筑未满一半,清晨将至之时萧摩诃便听人禀报,齐军大部已经渡过池水,正在嘉山西北五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接着又有斥候前来禀报,说北齐一支兵马渡过池水之后便一刻不停直奔陈军大营而来……帐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脸色都是苍白而严肃的。

    “居然这么快?”萧摩诃喃喃自语。

    王琳这是一点活路也不想给的意思吧?

    他戴上头盔,大步流星踏出了营帐,径直上了一处望楼。

    朦胧的一层天光掩映之下,数不清的齐军层层叠叠地在视野之中铺排开来。

    “原来王琳之前憋着不动,一直在等这一刻。”

    别说是萧摩诃,恐怕就是吴明彻也没有想到,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北伐居然出现了这样的转机。

    那个一直被他们低估、嘲笑的王琳,原来一直等在寿阳舔舐伤口、积蓄实力,只等南朝大军深入其中、立足未稳之际,再悍然一击。

    现在这一刀已经要落下,下一刀会砍向那里呢?

    萧摩诃来不及多想,齐军已经结好攻击阵列,层层叠叠的甲士有序推进,造成了一种巨大的心理压迫和视觉冲击,他们似乎和大山的影子融为一体,行动之时地动山摇。

    望楼之上的士兵们,持弓的手开始发抖,不管再如何训练有素,在面对这种情形之时总是本能害怕的,这无关你到底是老兵还是新兵……紧接着,城外传来齐军将官嘶声力竭的大吼声,“——控,发!!”一片巨大的黑云自他们头顶升腾而起,蝗虫一般密集攒射下来。

    寨墙和望楼之上,所有人都下意识矮了矮身子,藏在城堞和寨栏后面,这是躲避齐军攒射的唯一办法,几个陈军将领也猫在其后,揪着两个传令兵大声喊道:“左边栅栏那里再上去补两个伍,这是最后一批援军,节省一点用……盾兵和弩手全都给我上去,快!”

    “齐人冲阵了!!”

    “步甲何在?给我顶上去!”

    ……

    大战半日,杀得昏天黑地。

    萧摩诃站在望楼之上,凭栏远眺,身子微微向前倾,面色严峻地注视眼前的防线,一道道果断而冷酷的命令发布下去。陈军大营营口的深堑之前,数不清的陈军和齐军重重撞在了一起,红甲的陈军,黑甲的齐军,上演了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近身搏杀,流血漂橹,哀鸿遍野。

    “右边望楼被齐军的抛车给砸烂了,我们的弓弩手已经失去对右翼制高点的控制!”、“报,右翼溃败!”、“右军已经被齐人冲散,请将军驰援!”

    几名传令兵飞跑过来,一路高喊。

    萧摩诃脸色一变,看向右翼方向,那边的望楼已经被石头砸塌,出营邀战的右军兵马已经出现溃散趋势,少数一些弓驽兵站在寨墙之上,面对齐人有目的的攒射,根本就起不到压制作用,反而死伤惨重……萧摩诃毫不迟疑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中军那边如何了?”

    “中军已经稳住阵脚,正在向前压迫。”

    “传令,中军阵后十二队弓手,全都给我上右军那边的寨墙上,让民夫尽快修筑望楼,半日未成,皆斩。”尽管萧摩诃在朝中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可一到了战场,他骨子里那种狠辣就发挥得淋漓尽致。少年便从军杀敌的萧摩诃,自然不是王琳口中蔑称的那样,只是一个莽夫。

    “将军,那边已经连续射了大半日,弓手的指头已经裂开,在流血,承受不住了。”有将领面露难色,萧摩诃一道冷冽目光扫来,那人立即止声,捧拳领命而去……齐军中军,王琳也一样面无表情地说道:“槊折了用刀,刀断了用斧,实在没办法了用指甲挠、用牙齿咬也要给我撕开一条血路,我要的是胜利,不是借口。”

    “别跟我说什么陈军厉害,你跟他们厮杀了大半日,也多少看见了吧?他们射一箭会不会喊痛,砍一刀会不会流血?说白了,都一样是人而已。咱们要赢他们,不光是要拿人堆,还得比他们更凶更狠,权当练兵了,告诉他们,不许退,后退者斩!”

    副将慕容子安当即大汗,领命而去,过不多时,陈军右翼寨栏上的弓弩手被齐军射杀殆尽,齐军又取得了一些空间和优势,加大力度对陈军砍杀起来。可过不多时,又有数倍弓弩手从中军那边补了过来,反应过来的陈军又奋起余力,将战线缓缓压了回去……

    这样的交锋在战场的每一处都在不断发生,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挥洒着汗水和热血。

    陈军压缩成一团,希望凝结成一股哀兵之势,依靠着大军的团结合作、凭借自己的睿智或勇武,一点一滴,逐渐积累成胜势。

    而齐军虽然表现稍逊一筹,但也一上来就展现出了毫无保留的对冲姿态,像一柄锋利的钢刀,朝着陈军最虚弱的地方狠狠劈落。

    连皮带骨,一同斩断!

    此时不用双方主帅赘述,所有人都也已经明白了:

    这是决战的开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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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帝业介绍:
一个政界新星因为一场意外,重生成为那个北齐历史上著名废柴高纬,此时天下三分,朝廷**,外面还有一个北周虎视眈眈,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破?北齐帝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齐帝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齐帝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