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除夕夜
就在下颚骨淬炼完毕的那一刹那。
张楚就察觉到体内的血气忽然开始大幅度的减少。
就像是他的身体,一下子就变成了筛子,所有的血气都在透过筛眼漏出去。
他没有慌,他有过这样的经历……晋级八品的时候。
他沉下心细细一感知。
果不其然,体内的血气随着血液运转,融入了他周身的骨骼中。
不是他练髓时那种强行将骨骼震裂,将自身的血气挤进去那种。
而是骨骼主动需求血气。
自他练髓一来,这是第一次。
逐渐的,一种力量感从他心底升起。
就像是饿了好几天,饿得手软脚也软之后,终于吃了一顿饱饭,浑身都硬朗起来的那种力量感。
他捏了捏拳头,忽然兴起,步出客厅,在庭院中打了一套黑虎拳。
起先他心头还有所克制,不敢使用全力,怕绷断了骨头。
这也是他晋级八品后,出手的常态……一旦动手,不但得小心敌人把自己干死,还得小心,自己把自己干死。
但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浑身骨骼没有传来丝毫的痛感。
他试着放开手脚。
五成力量。
七成力量。
九成力量……
十成力量!
气爆声如闷雷滚滚。
落脚处裂痕密集如蛛网。
怎一个酣畅淋漓了得!
一套黑虎拳毕。
张楚一身血气消耗八成。
他不慌不忙的走回客厅,拿起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炙热的热流涌入四肢百骸,飞速补充着消耗的血气。
“如果当初我接顾雄那一刀时有现在的实力,肯定不会重伤昏迷,说不定,连骨头都不会断一根!”
“一次练髓就已经有这么强了,二次练髓呢?三次练髓呢?”
这一刻,张楚特别庆幸自己忍住了一步迈入七品的诱惑。
七品有多强?
侯君棠一朝入朝堂,从一介不入流的帮派帮主,摇身变成郡贼曹侯大人。
顾雄一骑西来,当着四联帮上千号帮众的面,一刀震断了张楚十四根骨骼。
荆舞阳身受重伤,张楚坐拥四联帮总舵三千人马,依然没有必杀他的把握。
这便是七品之强!
而张楚前几天,只要不进行第二次练髓,直接将最后一块下颌骨淬炼完毕,完成全身骨骼浑然一体,立刻就能完成八品晋升七品的飞跃式质变,成就七品。
他能忍住,是因为他深深的知道,该沉下心积累的时候一定要沉下去积累,千万不能急功近利,否则这个机会一旦错过了,很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这其中的道理,他觉得这就跟念书一样。
他前世所生活的那个时空,有的秀儿念完九年义务教育,就辍学外出打工了。
有的人能沉下心,念完大学才出身社会找工作。
还有头铁大佬,连肝本硕博,把头都肝秃了,再出身社会找工作。
这三种人,本质上,都算得上是知识分子。
但每种人的发展潜力和发展天花板,却是谁都能大致估计到的。
练髓也是一样。
虽然一次练髓和九次练髓,成就的都是七品。
九次练髓的七品,也不可能直接跳过七品,成就气海大豪。
但假如一次练髓的七品,进入中三品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
那么九次练髓的七品,进入中三品的几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
而且,据创出《铁骨劲》的那位前辈描述,九次练髓能修成五重叠劲,可有抽刀断水的恐怖劲力!
到那种地步,只怕不是同阶无敌,同阶内可堪一战的人,也不多了……
这也就是张楚为什么会舍弃唾手可得的七品,耗钱耗力耗时间的多次练髓。
因为他不想好不容易挤进七品,却沦落为最弱的七品……
……
除夕夜正好是张楚二十三岁生日。
双喜临门。
张楚大手一挥,给四联帮总舵的所有弟兄一人发了十两的年终奖……主要是现在四联帮人太多了,城西已经找不到能同时容纳三千人喝酒吃饭的场地了。
四联帮总舵三千人,一人十两,就是三万两。
换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这绝对是一笔令张楚望而却步的天文数字。
去年的这个时候,张楚才刚刚打下波澜胡同和鞍马市场,连不夜坊都还没建立起来,穷得连给血衣卫置办鱼鳞甲,都得打着提前收取下个月例钱的名义,问手底下的大哥们借。
而现在,三万两对张楚而言却只能算是毛毛雨,拿出这笔钱他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四联帮自从攻占北城、南城,接管了锦天府内诸如私盐、私铁等等大生意后,可以说是真正日进斗金!
每个月明面上的进账就已经超过了十万两!
暗地里,区县八舵每个月还会上交四五万两白银到总舵!
一个月,十五万两左右!
今时今日的张楚,无论是财富、地位,还是个人武力,都已经走到了锦天府,乃至整个武定郡最上层的那一小撮人里。
他现在若想再往上走一步,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是学侯君棠,投靠郡衙,捞个官儿当当。
另一条,是学乌氏,继续深度夯实四联帮的根基,成就一方强豪。
只是这两条路,张楚都不太想走……
因为这两条路的弊端,他都看在眼里。
……
当晚,张楚在张府内设宴,宴请四联帮所有字头大哥级以上的人物团年。
考虑到这些大哥也都要回家陪父母家人,饭桌上并没有上酒。
但纵然没有酒,一百号多人依然在张府闹腾了半宿。
接近凌晨时,这些个大哥才在自家堂主的暗示下,恋恋不舍的上前,一一向张楚躬身告辞。
只余下主宾席上的五位四联帮高层大佬没动。
待最后一名大哥走出张府的院子,淡定坐了一晚上的李正一下子就窜了起来,大叫道:“福伯,酒呢酒呢,可馋死俺了……”
骡子也跟着起哄道:“福伯,菜能菜呢,有没有老夫人炖的绿豆汤,给来一碗……”
“你们咋呼啥,少不了你们的!”
换上了一身儿喜庆新衣裳的福伯,一边笑呵呵的训斥李正和骡子,一边指挥着下人们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撤下来,换上热气腾腾的菜肴。
“咚。”
“咚。”
“咚。”
杨长安瞠目结舌的望着搁在自己面前的这一整坛烧刀子,苦笑着求饶道:“帮主,大过年的,您就饶了我罢。”
席上当即就爆发出一阵哄笑。
张楚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的朝四大堂主扬了扬下巴。
杨长安一偏头,就见四位堂主都已经自觉的拍开泥封,往自己面前的碗里倒酒,只能苦笑着揭开泥封给自己倒酒。
“第一碗。”
张楚端起酒碗起身。
席上的五人见状,也连忙起身双手端起酒碗。
“我谢大家今年尽心竭力的做事。”
张楚端着酒碗笑道。
“您客气了不是?”
“您跟我们几个说这些就没意思了……”
“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五人纷纷开口道。
张楚端着酒碗与他一一碰了一下,仰头一口干了。
“第二碗。”
张楚又倒了一碗酒,端了起来。
“啪啪啪啪……”
喜庆的爆竹声,打断了张楚还未说完的话。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满梧桐。
大离启明十五年落下帷幕。
大离启明十六年拉开篇章。
……
同一时间。
北疆最前线,号称九州第一雄关的永明关城头上,战鼓喧天。
一个鬓发中已经开始泛起雪色的老卒,挥刀奋力砍下一个顺着云梯爬上城头的北蛮头颅,热血飞溅了他一脸。
人血的温度,顺着他的脸颊传达到他体内,令精疲力尽的老卒精神为之一振。
今夜,他已经砍了四颗北蛮头颅。
但这些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牛羊恶臭的北蛮子,就像是地里的荒草,锄了一茬儿又一茬儿、锄了一茬儿又一茬儿。
总也锄不尽。
老卒一手紧紧的抓着箭垛,喘着粗气。
趁着没有北蛮子爬上来的档口,他左右瞄了瞄。
哦,那个仗着自己年轻、有把子力气,经常从他碗里抢粥喝的伙头,已经死了啊,啧啧啧,死的真惨,肠子都流了一地。
哦,那个昨天还想发了饷就托人给捎回家,让他娘寻村儿里的媒婆给他说一门亲事的武定郡娃娃也死了啊,啧啧啧,死的真惨,脑袋都没了……
哦,原来城墙上已经跳了这么多北蛮子进来了啊?
永不陷落的永明关,今天怕是要陷落。
老卒叹着气,适时,一名眼珠子放着绿光、宛如野狼一般的北蛮子叼着刀子爬上来。
老卒赶紧扑上去,一刀奋力砍向这名北蛮子的脖子。
他在镇北军待了一辈子,就练了这一刀。
但就这一刀,不知道砍了多少颗北蛮子的脑袋,若不是上官抢功,他怎么着也能捞个百户干干了!
就在老卒这一刀即将劈在那个北蛮子的脖子上时,一把绚烂的黄金弯刀突然破开夜幕,一刀砍断了他挥刀的手臂。
长刀带着他的手,飞入黑漆漆的夜幕中。
老卒看了看自己呲血的断手,再愣愣的回过头。
就看到了一个**着上半身,背后披着白狼皮,狼首恰好卧在头顶上的魁梧汉子。
“狼主都爬上城头儿,这永明关,迟早要完啊……”
老卒见了这人,脑海中条件反射般的弹出了一个念头。
下一个弹指,风声就掩盖了战鼓声,天在转、地在转,天上的星星也在转。
他在坠落……
“直娘贼,好快的刀儿!”
他极力想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但嘴皮子竟然比他手里的刀还重。
不对,自己现在已经没刀了。
也不对,自己现在手都没了。
还是不对,自己现在,只剩下一颗脑袋了……
眼前越来越黑,他开始努力回忆,回忆他离开故乡的那个秋天。
金黄金黄的麦田随着微风晃动,老爹佝着腰在田里割麦子,远处绑着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的心上人,挎着提篮来给她爹送饭,眯着眼对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
第218章 北疆告急
“咯咯咯……”
鸡叫声此起彼伏。
张楚从睡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知秋熟睡的小脸儿。
她枕着他的手臂,神态安宁,轻柔的鼻息轻轻拍打在他身上,好闻的胭脂香气在他鼻尖缭绕着。
他轻轻拥了一下知秋,轻手轻脚的起身。
今天是大年初一。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出门去青龙帮总舵拜年了。
但今年……
小老头已经走了。
侯君棠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侯帮主了。
算来算去,竟只有一个乌氏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想到这里,张楚又不由的轻叹了一口气。
他穿上衣衫,慢悠悠的走到前院儿。
“老爷,您起身啦。”
“您稍等一会儿,早饭马上就做好……”
府里早起张罗早饭的下人们见了他,都笑容满面的向他问好。
张楚也和气的对他们点头示意,一路溜溜达达的走进客厅。
洗漱完毕后,早饭还未张罗好,左右无事,他索性走进院子里,纵身跳上梅花桩,轻车熟路的催动血气流入左手。
“波。”
左手微微一颤,一道绯红色的血气在他的掌心荡开。
他只觉得手心一痛,就知道掌心下的十三块骨骼已经震裂了。
炙热的血气涌入掌心周围,开始淬炼这十三块骨骼。
……
张楚认真的观察着左手淬炼的情况。
“的确要比一次淬炼要略微慢一些。”
张楚心下暗道。
之前他淬炼左手的十四块指骨时,就发现二次练髓要比一次练髓略慢一些。
指骨属于人体最小的骨骼之一。
一次练髓时,他淬炼一块指骨只需要三天。
毕竟他练髓一直都是每天维持十个时辰的强度。
按照药酒事半功倍能节约一半练髓时间来计算,他淬炼十四块指骨只需要一天半……只要血气供给跟得上,一次淬炼十四块指骨和一次淬炼一块指骨的进度是一样的。
但之前他淬炼左手的指骨时,却足足用了两天,多出三分之一的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不用药酒加速,二次练髓,淬炼一块指骨都需要四天。
这还是保证血气供给,一天维持十个时辰以上的淬炼强度。
若是换做那些没有充足银钱购置补药保证血气供给的八品武者,二次练髓淬炼一块指骨只怕都需要十天半个月,坚持二次练髓淬炼完,都是六七年过了。
这谁受得了?
“嗯,高门大阀肯定有可以加速练髓的秘法,或者辅助宝物!”
张楚笃定的思忖到。
按照二次练髓比一次练髓要多花三分之一的时间来计算,三次练髓所花的时间已经接近一次练髓的一倍。
这还是按照二次练髓与一次练髓的时间差来计算的。
谁知道三次练髓,花费的时间是不是直接就在二次练髓的基础上翻倍了呢?
若是那样,就算是有着诸多外挂辅助练髓的张楚,都不一定坚持得住!
但这个世界上,又的确存在着多次练髓的八品强者。
旁的不说,就张楚知道的,创出《铁骨劲》的那位武道前辈,就是七次练髓!
所以张楚笃定,这个世界上肯定存在可以加速练髓的秘法,或者某种辅助宝物。
他这个猜想并不是无的放矢。
那四坛药酒里,就存在着一味超出凡俗的宝药。
有道是管中窥全豹,张楚从那一味宝药里,就看出了这个世界的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
“或许可以让那些进入各门各派的孩子们,打听打听……”
张楚活动着左手,暗想道。
人身有二百零六块骨骼。
算上药酒辅助所节约的时间,他平均一次淬炼五块骨骼,平均每次用时三天,他二次练髓要足足用上一百二十多天,也就是四个多月。
这个时间对于他而言,太长了。
因为他的目标,并不是二次练髓。
他的初级目标是四次练髓,高级目标是七次练髓,究极目标是九次练髓……至于到底几次练髓收官八品,还得看形势。
如果四联帮能继续四平八稳的发展下去,不需要他突破七品镇场子,他当然愿意多花一些时间在八品内夯实武道根基。
但如果出现强敌,逼着他必须晋级七品,那他也只能舍下完美八品的念头,先晋级七品镇场子。
武道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和四联帮走到这一步,已经形成相辅相成的稳固关系。
他不可能为了完美武道,就舍弃这么大的四联帮。
也只有四联帮不断的发展下去,才能供养他走向更高的武道境界。
就在这时,张楚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骡子的声音。
“骡子哥,早啊。”
“早,楚爷起身了吗?”
“起身了,在院儿里。”
“去帮我通报一声……”
张楚当即道:“骡子,进来吧!”
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张府的守卫也越来越森严了,玄武堂九百人,三班倒,不间断的守卫着张府。
而且哪怕是骡子、李正这些以前进出张府,就跟进出自己家一样的老人,现在也必须先经过通传,未经允许,任何人都无法踏进张府一步。
这些规矩并不是张楚授意的。
事实上,当一个人走到一点高度,很多事情都不再需要你亲力亲为的去安排,自然会有无数人每天绞尽脑汁的思考,怎样才能让你过得更舒坦点。
骡子快步走进院里,见了张楚,面色凝重的低声道:“楚爷,出事儿了。”
张楚一凝眉,纵身从梅花桩上跳下来。
“进客厅说。”
“是。”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客厅,走在后边的骡子还顺手带上了客厅的大门。
“昨夜北边燃起十二座烽火台。”
“北疆快马奔赴各郡,北大营的厢军已经开拔奔赴北疆。”
骡子没有废任何话,直接开门见山。
张楚的眉头凝地更紧了,“北蛮扣关?”
“只怕更糟!”
骡子凝重的摇头,“北蛮扣关几年一次,而北边的烽火台十几年未曾燃过,北大营的厢军,也十几年未奔赴北疆。”
张楚终于知道骡子的脸色为什么会如此凝重。
如果只是北蛮扣关。
那问题不大,有朝廷顶着,他四联帮出点血,筹措一点军费。
但若是北蛮入关……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第219章 总舵议事
张楚起身在客厅里徘徊了两圈,末了脚步一转,大步往客厅外行去:“去总舵!”
骡子连忙起身,跟上张楚的脚步。
“来人,去请杨长老、李堂主、熊堂主、张堂主,去总舵议事!”
“是!”
有玄武堂弟兄领命,快步奔出张府。
健马嘶鸣、刀鞘撞击、脚步急促,平静的张府顷刻间就响起一片兵荒马乱之声。
刚刚洗漱完的知秋,听到声音,连忙端着一盆馒头追了出来:“爷,早饭。”
“不用了,我去总舵吃!”
张楚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一个箭步跳上马车。
“驾!”
驾车的玄武堂弟兄一挥缰绳,抽动着健马往总舵行去。
……
“吁……”
张楚从马车上走下来,问迎上来行礼的值守帮众:“杨长老和三位堂主到了吗?”
“禀帮主,三位堂主已经到了,杨长老正在来的路上!”
张楚迈开大步往总舵大堂行去,头也不回的说道:“派人催一催杨长老。”
“是!”
张楚和骡子走进总舵大堂,已经候在大堂内的李正、大熊、张猛三人连忙起身见礼。
“帮主,新年……”
“别磨叽了,都坐!来人,去给我买六十个大包子来。”
张猛一听,连忙说道:“帮主,属下已经在家里吃过汤圆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李正、大熊和骡子都拿一种诡异的眼神看自己,还当自己说错话了,声音渐渐就小了下去。
张楚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堂内的四大堂主,一拍额头道:“哦对,你们仨也没吃呢……那个谁,买一百个!”
“知..道..啦!”
飞速远去的玄武堂弟兄大声应诺道。
张猛一脸懵逼。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经历了什么?
……
住在北城长乐坊的杨长安接到张楚的通知,火急火燎打马从北城一路狂奔到四联帮总舵。
他一踏进总舵大堂,就发现五条大汉围坐在一个四方桌前,四方桌上是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大肉包子,还热乎着呢。
他懵了一下。
什么情况?
大过年的一大早把我叫过来吃包子?
消遣我呢?
“长安呐。”
张楚见他进来,抬起头跟他打招呼。
杨长安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行礼道:“诶,帮主,新年行好运、大发利市!”
张楚点了点头,问道:“吃了没?”
杨长安不好意思说:“没呢?”
张楚:“那……吃点?”
杨长安:“好啊!”
张楚左右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张猛身上:“你不是说你在家吃了汤圆的吗?还吃啥包子?一边儿呆着去。”
张猛心头委屈,我不是看你们四个吃得这么香,嘴馋吗?
但他不说,默默抓起俩大包子坐到一边儿,给杨长安让出一个位子。
杨长安也不客气,坐上去拿起一个包子,撕下一块喂到嘴里慢慢咀嚼。
他的吃相极为斯文。
和桌上这四个血盆大口一张,一个大肉包子就只剩下一个月牙的糙汉子,完全不一样。
“叫你们来,是有个急事儿要大家一起商量。”
张楚边吃边道:“今早我接到消息,北疆告急,昨夜连燃十二座烽火台,现锦天府北大营的厢军已经开拔奔赴北疆。”
他将手里的月牙喂进嘴里,再拿起来一个:“据我推测,这一次,北蛮很可能不只是扣关那么简单,而很可能是……”
“北蛮入关?”
杨长安惊得手里的包子都掉了。
“是的。”
张楚肯定的点头:“很可能是北蛮已经入关!”
“武定郡地处玄北州中部,以北只有一个雁铩郡为屏障,若是北蛮大军当真越过了永明关,雁铩郡决计挡不住北蛮的兵锋。”
“到时候,武定郡就会直面北蛮铁骑!”
“现在的问题是,我四联帮要如何应对这次北蛮入侵。”
“南迁!”
杨长安哪还坐得住,“噌”的一声站起来急声道:“必须南迁!”
玄北州位于九州正北方,燕北州位于九州东北方,这二州并称北二州,拒北方诸族于草原。
玄北州往南,乃是西凉州向燕北州方向延伸出的一片带状领土,西凉铁骑,乃是不亚于镇北军的九州强军,乃大离屏北方诸族的第二道屏障。
四联帮若是南迁进入西凉州,的确不失为一条出路。
然而杨长安说完后,骡子却依然埋头啃包子,似乎无动于衷。
张楚放下手里的包子,用油腻腻的大手抓着杨长安的肩头强压着他坐下:“别激动,坐下慢慢商量。”
“南迁肯定是最好的出路,但问题,我们四联帮无法南迁,不然我也不必找你们前来商议。”
杨长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急如焚,都没发现同是八品,张楚却能一只手强压得他坐下。
“我四联帮为何不能南迁?”
他激动的问道。
没有知道,杨长安其实出身于雁铩郡大户人家,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
之所以流落武定郡成为一个不入流的帮派头子,皆因为他幼年时便曾经历过一次北蛮入关。
那时他还很小,躲在娘亲的怀抱里一路南逃,周围是他的族人与南逃的难民,北蛮的零散骑兵纵马在难民潮中呼啸而过,不时够起身子,用弯刀像割草一样砍下一颗颗人头取乐。
夜枭似的大笑声,和人血从无头的胸腔中喷涌而出的残酷画面,成了他毕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即使他后来弃文从武,成了八品强者。
即使他后来成了一帮之主,坐拥帮众数百。
他依然对北蛮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
值得一提的是,锦天府内所有自称“俺”的人,基本上都是那一役逃入锦天府的雁铩郡难民。
包括李正。
“不为什么。”
张楚说道:“就因为我四联帮是锦天府,乃至整个武定郡第一大帮派,其他人或许可以南逃,但我四联帮若敢南逃,不需北蛮铁骑兵临城下,狄大人、聂大人,第一个拿我四联帮祭旗!”
杨长安愣了愣,旋即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起身向张楚一揖到底:“帮主高瞻远瞩,属下望尘莫及。”
这一礼,他是真心实意的。
这也是他第一次由衷的敬佩张楚。
他也曾是一大城区的地下霸主。
但他听到北蛮入关的消息后,却压根没想过郡衙的反应。
他曾以为,张楚能从区区一个黑虎堂堂主,混成锦天府的地下霸主,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时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
他自忖,若他也能有张楚这般的运气,遇上一个搅屎棍郡兵曹,一战将城西两大帮派搞得两败俱伤,他也能向张楚一样异峰突起,一步步称霸锦天府。
直到此刻,他用公平的眼光回忆张楚的崛起之路,才发现张楚的每一步,好像都踏在郡贼曹与郡兵曹这两头猛虎斗争的关键节点上。
这份大局观,他不及远矣。
“都是自家弟兄,说这些就见外了。”
张楚一手扶起杨长安,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大家都想想我四联帮该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
杨长安冷静下来,渐渐恢复了智者的本色,“帮主,局势当真已经败坏到这种地步了吗?”
张楚微不可查的用眼角瞥了一眼骡子,见他不动神色,当即回到:“现在我收到的消息,只有这些……但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我四联帮有三千弟兄,这三千弟兄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老小!”
“我们的决定,将影响上万人的生死!”
直到此刻,张楚依然没有向杨长安透露区县八舵的存在。
他心里一直都清楚,杨长安只不过是表面臣服于他。
他是八品。
杨长安也是八品。
他杨长安凭什么臣服于他张楚?
不过是因为他张楚势大而已。
若是让杨长安找到可以扳倒他的把柄,张楚相信杨长安肯定会毫不犹豫的一脚踩得他永不翻身。
是以,四联帮内的很多秘密张楚都从未向杨长安透露过。
包括但不限于区县八舵的存在、血影卫的存在、荆舞阳(注1)的存在,以及那些送入玄北州各大中小型门派习武学艺的种子……
事实上,不单是杨长安,包括李正和大熊,知道的都极其有限。
真正所有秘密都清楚的,唯有骡子一人。
这些,才是张楚稳坐四联帮帮主之位的杀手锏!
事实上,若是能有一个平稳的大环境让他再苟上几年,他甚至连狄坚和聂,都敢试试能不能整死!
可惜,天不遂人愿……
……
“要不,咱们趁着事还没发,先走走聂大人门路?看能不能放咱们四联帮离去?”
杨长安沉思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办法。
张楚沉吟了几息,缓缓的摇头:“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聂大人的门路,怕是没那么好走。”
锦天府的帮派是什么?
聂养的看家狗!
没歹人来的时候,帮他抓抓耗子、抓抓兔子……
现在有歹人入室抢劫来了,你一条看家狗,竟然想用兔子贿赂主人,让主人放你先逃命?
这种看家狗还有什么用?
当然是一刀宰了,放上葱姜大料煮上一锅香肉,补一补身子啊!
注1:有老爷提醒风云,周客华这个人名容易招来河蟹神兽,风云自忖这个名字的确不大妥当,现改名荆舞阳,恳请老爷们原谅。
第220章 何去何从(补6)
“要不,咱们悄悄溜吧!”
李正啃着包子,一脸苦思冥想的说出了一个他自认为高明的办法:“俺们只要找个机会混出城,一路快马加鞭,不消两日就能进入西凉,到时候谁还能追到西凉把咱们揪回来?”
他这番话说完,大熊、骡子、张猛和杨长安同时朝他递去一个鄙视的眼神。
这也能叫办法?
若只是他们六个,当然能逃。
别说去西凉。
出了城随便找个山林旮旯一钻,就算是北蛮真打到锦天府又能拿他们几个怎么样?
但难道只顾着自己逃命,连妻儿老小都不要了吗?
真当郡衙是傻子?
你都拖家带口出城了,人还不知道你们是想脚底抹油?
到时候直接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刀砍了,你找谁说理去?
唯独张楚没有鄙视他,还很欣慰的拍了拍李正的肩头道:“这个办法不成,再想想。”
他对李正的要求真的不高,只要不一遇到事儿就一根筋的直接莽,他就觉得这货是进步了。
李正一脸无辜……这办法怎么不成,您倒是给解释解释啊?
“要不还是做两手准备吧!”
骡子终于开口了,“一边派人和郡衙接触,筹措粮饷支持北疆士卒杀贼,表明我四联帮的立场。”
“一边悄悄把城里的家眷分批送出城,这样即使北蛮真打进武定郡,咱们这一群糙汉子要逃命也方便。”
他的办法,和他行事作风一样稳健。
杨长安很是惊讶的看了骡子一眼,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闷葫芦,竟然这么有主意!
“我觉得骡子说得有道理。”
大熊还是一如既往的挺骡子。
“俺也觉得骡子说得有道理。”
大熊表态了,李正也就不犹豫了……事实上,他根本就想不明白骡子这个主意有什么道理。
张猛不开腔,因为他知道,他的意见压根就不重要。
杨长安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并不是他觉得骡子这个主意有多优秀,而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张楚凝眉,没急着表态。
他不太满意这个办法。
这个办法是稳健。
但稳健其实也就是不作为。
将主导权交给郡衙,任由郡衙牵着四联帮的鼻子走,一旦有不可控的突发事件,四联帮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他不愿失去主动权。
但他短时间内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毕竟坐镇锦天府的那两位大人,可都是中三品的气海大豪!
也是在这个时候,张楚才初步领略到大离制定“非武者,不得为主官”这条铁律的用意了。
此刻锦天府内兵力空虚,若非狄坚和聂这两尊气海大豪镇压,张楚何至于如此缩手缩脚?
若换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牧守锦天府,那他便是直接集结武定郡五千四联帮帮众,大大方方的南迁,谁敢拦他?谁又拦得住他?
文人脑袋好使,我算计不过你,一刀剁了你的脑袋总成吧?
……
张楚沉吟了半晌,终于点头道:“那就先这么办吧,你们四个下去之后,先不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底下的香主和字头大哥们,先想个法子,统计一下各自堂口弟兄的家眷……只统计直系亲属,就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爹妈、婆姨儿女以及兄弟姐妹,其他拐弯抹角的亲戚,一概不管!”
“统计完毕后,各堂上报青龙堂,由青龙堂统筹制定南迁计划,制定完毕后交由我审阅。”
“长安,现任郡兵曹是谁来着?”
张楚一门心思闭门练髓后,四联帮在官面儿上的应酬大部分都由杨长安联络,所以他还真不知道新到任郡兵曹是谁。
杨长安:“是宋南天,宋大人。”
张楚点头:“你下去之后去拜访一下这位宋大人,看看他有没有随厢军奔赴北疆,如果他还在锦天府,就把我四联帮的意思转达给他……如果他不在,回来禀报我,我亲自去拜访聂大人。”
杨长安:“是,属下晌午前便给您回信儿。”
“行了!都去忙吧!”
张楚起身,“这事儿有多急,不需要我赘述,你们都抓紧点,天知道北蛮子的大军什么时候就会打到锦天府城外!”
五人起身,躬身告退道:“是,帮主,属下告退!”
张楚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五人依次退出大堂。
张楚坐回椅子上,拿起微凉的大肉包子,慢慢往肚子里填。
北蛮入关,其实早就有迹可循。
十月初,侯君棠召集他们这些帮派帮主至侯府议事时就曾经说过,今年北蛮雪害提前,恐有南侵之患。
还让锦天府里这些帮派配合他,清查了一遍锦天府的北蛮细作。
但有一件事,令张楚心头忐忑得很。
那就是乌氏和这次北蛮入关,到底有没有关系!
不是他杞人忧天。
而是太巧合了……
恰好乌氏今年得到了一把很可能是北蛮地位象征的黄金弯刀。
然后北蛮今年就顺利的破关而入了……
用骡子的话说,北蛮扣关每隔几年就会来上一次。
就好像那些北蛮子一天没事儿干,就忙活着造人入侵大离。
但镇北军精悍,镇压北疆数十年,早就熟悉了北蛮的作战方式,又有九州第一雄关永明关为凭仗,哪是那么好攻破的?
北蛮子几年来一次,权当是找大离支持一下他们的计划生.育工作了……
但今年偏偏就攻破了!
张楚想不出,还有什么比里应外合,更能顺利攻破一个雄关了。
想当年,吴三桂就是凭借着大开山海关放清军入关,得封了清平西王……
而乌氏,虽然还没有吴三桂有实力,但只要布置得当,再加上一个出其不意,是有希望干成吴三桂那个级别才能干成的大事儿的。
当然,这只是张楚的猜想……
可万一这事儿是真的,现在四联帮和乌氏捆绑得这么深,乌氏旗帜鲜明的反叛,四联帮该何去何从?
难道也跟着乌氏,投靠北蛮子?
张楚对大离没什么归属感,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所吃的每一口饭、身上穿的每一缕线头,都是他凭本事挣来的,官面上那些公家人,除了在他身上刮油,没帮过他任何忙。
但卖国贼、“离奸”这样的称号,他是万万要不起的……
人活一世,总还是要活得堂堂正正才好。
还有乌潜渊。
那个傻孩子,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学了一肚子的圣人言论,最重天地君亲师的纲常理论,要是他家真背着他干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估计他得怀疑一辈子人生……
第221章 拜见聂犇
“叮铃铃……”
黑色的马车平稳的驶向城中心。
张楚跪坐在马车里,氤氲的檀香从精美的兽首小铜炉内缓缓升腾而起,张楚沉浸在淡淡的烟雾,闭目沉思。
新任郡兵曹宋天南,已于黎明时分率北大营厢军奔赴北疆。
张楚只能亲自去拜见郡尉聂。
他不愿去见聂。
既因为聂是官,他是贼。
也因为聂是六品,他是八品。
哪有老鼠,愿意去见猫儿的……
但又他不得不去。
锦天府的其他官员,或许可交给杨长安出面去应酬。
但到了郡尉那个层次,杨长安就不够格了。
杨长安不是四联帮帮主。
他张楚才是。
“叮铃铃。”
马车停靠稳了,大熊低低的声音在车窗处响起:“楚爷,到了。”
张楚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出车厢。
就见马车停在一条长街的入口,旁边是一片绵延的青砖院墙,前方数十丈处有一座包铜的朱红大门,铸铁鎏金门匾上,浮雕着“聂府”两个大字。
今日大年初一,郡衙休沐,要拜见聂只能来他的官邸。
“楚爷,属下陪您一起去吧……”
大熊凑到张楚身边,眼神中略带忧色的低声道。
张楚摇头道:“不用了,就在这里等我吧……”
说完,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独自一人缓步朝着聂府大门行去。
聂府大门大开,门外站了两排执戟卫士。
见张楚独自前来,身后既无马车相随、身上又无官服鱼袋,执戟卫士当即一拄大戟,肃穆大喝道:“来人止步!”
张楚行至台阶下,拱手施礼道:“草民城西张楚,有要事拜见聂大人,烦请代为通传。”
方才大喝的执戟卫士一听到“城西张楚”这四个字儿,身躯不由的一僵。
在锦天府讨饭吃的人,或许有老百姓不知道郡守狄大人的名讳,但绝对没人不知道四联帮张楚的名讳!
就在这名执戟卫士准备与张楚客套两句时,一位身披熊皮大氅,内衬一身白玉长衫的青年,摇着折扇从大门内走出来。
青年见了台阶下的张楚,诧异的问道:“张老二,你怎么来了?”
张楚一抬眼,见是聂玉堂,不由的笑着拱手道:“玉堂兄,敬贺正旦。”
自从前番乌氏金刀事件之后,张楚就鲜少与聂玉堂走动,只在乌潜渊组织的聚会上见过他几次。
聂玉堂也拱着手笑吟吟的走出来:“贺正旦、贺正旦……过来有事儿么?”
张楚笑道:“有点事儿,想要拜见令尊。”
“那还杵着作甚,走吧走吧,家父正好见完前来贺正旦的各路郡衙公人,正在书房写贺年帖。”
聂玉堂走下台阶,把住张楚的手臂往聂府内走。
张楚疑惑的问道:“玉堂兄不是要出去么?”
“嗨,我能有什么正事儿,你还不知道么?”
聂玉堂不在意的摆手,末了冲把守在大门两侧的执戟卫士们喝道:“往后招子放亮点,张帮主是本公子的好友!”
“是,二公子。”
执戟卫士们连忙点头称是。
张楚满脸堆笑。
聂玉堂的面子功夫,做得的确比乌潜渊更细致。
……
聂府看似不大。
但张楚走进后,才发现内有乾坤!
放眼望去,绿荫掩楼阁、碧池照水榭、怪石立其中。
少说也有好几个足球场大。
和聂府比起来,他家顶多是个农家小院儿……
聂玉堂领着张楚,笑谈间穿过一条条亭廊,行至一间朱红色的阁楼前。
张楚一抬头,就见上方白底黑字的门匾上,写着“静思楼”三个大字,笔法古拙、苍劲狂放,乍见之下,便有一种雄狮立于莽莽草原,引颈长啸的霸烈之感。
“老二,你稍待一会儿,且先等我进去代你通报。”
聂玉堂一走到这间阁楼外,就没了在外时的潇洒不羁姿态,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
“劳烦玉堂兄了。”
“客气个甚。”
聂玉堂摆了摆手,末了脱下身上张扬的熊皮大氅,收起折扇,理了理白玉衣衫,绷着身子上前轻轻敲门:“父亲,孩儿有事求见。”
“进!”
楼上传来一个简洁而铿锵有力的声音,宛如重擂响鼓。
聂玉堂推开门,躬身走了进去。
张楚在门外等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聂玉堂终于恹恹的出来了,对他做了一个请的的手势。
张楚感激的对他拱了拱手,躬身走了进去。
阁楼里的布置很是雅致,座椅板凳、地毯摆件,看似普通,但无一不是有钱也难买到的精品。
张楚无心观察这些,径直就往二楼行去。
上了二楼,张楚终于见到了这位久闻大名的郡尉大人的真面目。
他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肤色微黑,骨架生的极大,一只手便有砂锅大;穿着一身没有任何花纹的右衽黑衣,整齐得近乎古板,既没有累赘的大袖与下摆,身上也没有象征权势地位的装饰物,
他坐在一条宽大的黑案后,提笔认真书写着,张楚上楼来,他连看都没有看张楚一眼。
但一股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威势,却压得张楚呼吸一滞。
“坐。”
聂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儿。
张楚:“谢大人赐座。”
他恭恭敬敬的向聂了一礼,轻手轻脚的走到书案一侧的椅子上落座,但也只是屁股刚刚挨着椅面,根本不敢坐实。
他屏住呼吸,安静的等待。
阁楼内就剩下毛笔划过纸面时的“沙沙”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聂终于停笔,将毛笔搁入笔山,抬眼直视着张楚,淡淡的问道:“你来见本官,所为何事?”
张楚连忙起身,快步走到书案前,躬身行礼道:“草民听闻北疆告急,心忧如焚、坐立难安。”
“余虽是一介白丁,却也深知守土之职、匹夫有责,只是余非行伍,不敢自作主张北上给北疆勇士添乱,思来想去,唯有家资,可为北疆勇士添上一餐饭、送上一件衣,草民愿倾家荡产,向大人敬献白银十万两,助我大离天军,御贼于国门之外!”
聂闻言,宛如雕塑般冷硬的面目上,终于露出了动容之色。
人能骗人。
话能骗人。
但钱骗不得人。
第222章 两手准备
聂玉堂送张楚出府后,回到“静思楼”,就见父亲负手站在窗前。
他连忙上楼,作揖道:“父亲大人。”
“你和这个张楚,交情如何?”
聂背对着他,淡淡的问道。
聂玉堂讪讪的道:“只能算作酒肉朋友……这厮没有乌潜渊那么好忽悠。”
“可惜了,这个张楚,的确是个人才!”
聂:“论审时度势,锦天府而立之年下,能与其一较高下的,不出一掌之数。”
聂玉堂心下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自家这个向来惜字如金的老父亲,对张楚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沉默了一会儿,聂又道:“宋天南率厢军奔赴北疆,郡兵曹的职位又空缺了出来,你可代为父示意张楚,进可暂代郡兵曹之职。”
聂玉堂愣了愣,失声道:“父亲大人,张楚才八品。”
聂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他已进行二次练髓。”
聂玉堂脸色浮起惊骇之色。
二次练髓?
这么快?
去年认识他时,他才刚刚晋级八品吧?
“张楚身后怕是有高人指点,你莫要小觑了他。”
聂似乎察觉到了次子心头的惊讶,出声提点道。
……
“叮铃铃……”
黑色的马车平稳的驶向城西。
张楚跪坐在马车里,感觉浑身黏糊糊的,一点儿都不爽利。
方才他从聂府出来后,才发现自己的里衣竟然已经湿透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给他这么大压力。
当初他第一次见侯君棠时,虽然也有压力,但那种压力,只是令他谨言慎行而已。
而当着聂,他却是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
但他现在没心情去思考,这到底是聂久居郡尉之职养出来的一身官威,还是他六品气海大豪的实力,给他造成了这么大压力。
他在思考,聂那一句“难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是的。
他用十万两,就从聂的嘴里买来了“难得”这两个字。
“难得…难得…难得……”
张楚的蹙眉沉思。
到底是难得他有这么多钱?
还是难得他有这份拳拳报国之心?
还是难得他这么有眼力劲儿?
还是这三种意思都有?
思量了半晌,他也没能肯定,聂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作罢。
“也罢,按照四联帮明面儿上的账目,拿出这十万两,差不多也就倾家荡产了,他郡衙总没理由再盯着我四联帮了罢?”
四联帮于去年八月底吞并南城、北城,每月收益才增长为十万两。
但这十万两,每月都要两成,也就是二万两例钱给侯君棠。
剩下的八万两,除去供养四联帮三千人马的开销,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开销,每个月也就能剩下两三万两银子。
到今年年初,也就能剩下十一二万白银。
这是四联帮总舵的账目,帮内经手这个账目的人太多了,瞒不过有心人的查探。
张楚这次一次性拿十万两出来,意思就是:我的钱已经全拿出来了啊,你们后边算是整死我,也只流血,不流钱……
每逢战乱,最先遭殃的总是那些狗大户。
敌人想抢。
自己人也想抢。
四联帮现在就是锦天府内最肥的几只狗大户之一。
为了不被郡衙杀了吃肉,张楚只能自己给自己放血……
这就是德不配位。
他的武道境界,压不住这么多的财富。
张楚长叹:“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道理他都懂。
但他还是肉疼啊。
那可是十万两啊!
那些杂碎汤摊子,要卖出多少碗杂碎才能赚够十万两啊?
……
张楚回到四联帮总舵,骡子早已在大堂内候他。
见他大步进来,骡子赶紧起身施礼:“楚爷,聂大人怎么说?”
张楚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怎么,四大堂口所有家眷已经统计完毕了?”
骡子点头:“是的……您有心理准备吧?”
张楚深吸了一口气,道:“说吧!”
“一万七千九百余人。”
张楚脑仁儿疼:“锦天府总舵?”
骡子笃定的点头:“锦天府总舵!”
张楚走到堂上坐下,双手轻轻按压着太阳穴:“从锦天府到西凉州有多远?”
骡子:“属下方才找了几个跑锦天府和西凉州这条线的行商询问过,从锦天府到西凉州,沿途要经过一郡三县,八百里马道,大队人马哪怕是赶路也至少要走上十天。”
“十天?”
张楚的脑袋更疼了。
事实上,他现在最好的选择,是扔下四联帮,带上家眷偷偷跑路……
人少、目标就小,只要远离了锦天府,就可以一路游山玩水,悠哉悠哉的进入西凉州。
但从他决定拿十万两打点聂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选择性的忽视了这个最好的办法。
四联帮这些弟兄没有对不住他张楚。
他张楚就不能对不住他们。
张楚苦思冥想了许久,忽然一拍手道:“糟了,粮食……来人!”
大熊闻声小跑着进来:“楚爷。”
“立刻派人出去查看城里的所有粮店,看看是不是在正常营业!”
“是,楚爷!”
骡子想明白张楚查看粮店的用意,心头悚然一惊!
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四联帮欲大规模的南迁,五千帮众外加上数万帮众家眷,一路人吃马嚼,每天需要的粮食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大离的粮食和盐、铁一样,是官商。
如果这些粮店一但限制购粮,光是粮食这一关,就足以让四联帮深陷锦天府,动弹不得。
一刻钟后,大熊喘着粗气返回四联帮大堂,急声道:“楚爷,城里所有的粮店都限制购粮了,每人每天只能买一斤粮食,以粮店发放的凭票为证。”
张楚脸色猛然一变。
他没想到郡衙的动作竟然会这么快!
“楚爷,还有个办法可以筹措到粮食!”
骡子忽然开口道。
张楚一展眉:“说!”
“据属下所知,县城下属的庄镇里,那些田多长工多的地主老财,都有储备粮食的习惯,毕竟地处乡下购粮不便,我们何不让区县分舵的弟兄出面,去这些地主老财的手里购买粮食?”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张楚点头道。
按照大离律令,卖粮食只能卖给粮店,买粮食只能从粮店买,不允许人与人之间直接进行粮食交易,一经发现,轻则罚银,重则发配充军。
但四联帮是什么?
帮派啊!
你怕罚银?你怕充军?
那你怕不怕死?
“即刻传令各大分舵,本月例钱,押送一半至总舵,剩下的一半,就地购买粮食,有多少买多少!”
第223章 南迁计划始
黑色马车平稳前行。
张楚坐在马车上,倾听着周围传来的喜庆鞭炮声,倾听着街头巷尾的孩子们银铃般的欢笑声。
“无知果然也是一种幸福。”
他疲惫的一手支着脑袋,低低的呢喃道。
梧桐里这些老百姓还有心情庆贺新春,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北蛮大军已经入关,大难即将临头。
张楚知道是知道。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和四联帮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思及此处,张楚轻轻叹了一口气。
“吁……”
“帮主,到家了。”
张楚起身走下马车,就见到自家门口还停了一架没有标识的马车。
他奇异的走进家门,就见乌潜渊正在院子里帮他娘筛小米。
“哟,老大,忙着呢?”
张楚揣着手,笑呵呵的走上前去问道。
“忙着呢!大过年的你上哪儿溜达去了,我这都等你半天了!”
乌潜渊瞥了张楚一眼,没好气儿的说道。
“早上起床本来是打算吃了早饭就去你家拜年的,但是临时有点事儿,没忙过来……”
张楚回道。
“所以,你张大帮主没空来给我拜年,我这种闲人就只能来给你拜年了呗!”
乌潜渊阴阳怪气儿的说道。
“哈哈哈……你少说怪话,晚上不回乌家堡吧?咱哥俩喝两杯。”
“行吧。”
乌潜渊十分勉强的答应道,末了一脸兴奋的端着自己筲箕里的小米去像张氏邀功:“伯母,您看我筛得咋样?”
那厮长这么大,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活计,乐的就跟个二傻子似的。
张氏看了一眼筲箕里干干净净的小米,夸赞道:“潜渊真能干。”
乌潜渊得意洋洋朝张楚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你没我能干吧?
张楚无语……你堂堂乌氏大少,做这种下人干的活计,有什么值得骄傲?
张楚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在乌潜渊的脸上,看到这么干净的笑脸。
……
初四。
郡衙休沐结束。
四联帮敲锣打鼓的将十万两白银送进郡衙。
十万两白银!
砌起来能有两三层楼那么高!
用立起来半人高的大木箱子,整整齐齐的装了四十箱,拉这批银子的马车都派了八架!
马车在经过牛羊市场最繁华的那条长街时,还有一名驾车的弟兄“一个不小心”,马车侧翻了。
拳头大的银锭洒了一地……
白花花的银子,映射着明媚的春光,不知道晃晕了多少人的狗眼。
街上的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都一窝蜂的涌过来围观……别说普通人,就连许多大商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但也只能是围观。
趁乱抢?
没看见马车屁股上插着的四联帮大旗吗?
没看到那一把把雪亮的长刀吗?
不要命了吗?
亲率玄武堂押送这批银量的大熊,镇定自若的指挥手下的弟兄们将散落一地的银子捡起来,重新装箱。
围观的老百姓们,这才知道,原来这八两马车上装的,全是银子……
上千人追着车队一路跟到郡衙,目送着玄武堂的弟兄们将这四十箱银子抬进去。
……
牛羊市场那一次翻车,当然是张楚安排的。
虽然他知道,这样干可能会招来聂不满。
毕竟他是官,要脸面的……
但他给聂送钱,又不是他的钱多得用不完了,而是为了破财免灾。
既然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四联帮的钱都已经送给郡衙了,当然就要大张旗鼓。
不然,该打四联帮歪主意的,一样会打四联帮的歪主意……
……
在大熊押送银两去郡衙的档口。
骡子踏进了四联帮总舵大堂,向张楚禀报南迁工作的进度。
“楚爷,血影卫收到消息,郡衙在武定郡和雁铩郡的交界处设了关卡,阻拦雁铩郡百姓南逃……”
“雁铩郡的百姓已经开始南逃了?”
张楚皱起了眉头,“局势已经败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骡子摇头:“郡衙的关卡断了血影卫的消息传输渠道,属下现在也不知道雁铩郡是什么情况……”
张楚敲打着座椅的扶手思量了一会儿,问道:“各分舵筹措粮食的进度如何了?”
骡子点头:“进展顺利,最少的都筹措了两千斤。”
“那就开始执行南迁计划吧!”
张楚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先派打前站,给沿途的土匪山贼,都提前打好招呼,听话的给点钱当过路费,不听话的,标注好,后边让白虎堂出马,一波全剿了!”
“你青龙堂制定南迁计划,要把每天的行程都细化到几时起、几时歇,行多少路、消耗多少粮食,每一个过夜的宿营地,都要提前选好位置,能不进城,最好不要进城。”
“布置妥当后,从玄武堂抽调人手,沿途护送老弱妇孺上路。”
骡子一直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话,犹豫着说道:“要不还是从白虎堂抽调人手吧,玄武堂既要护卫您,又要护卫您家,再抽调一部分人手,熊哥不好做。”
张楚思量了一会儿,道:“这样,少量抽调白虎堂的人手,再抽调一部分青龙堂和朱雀堂的人手,组成混编连队,沿途护送老弱妇孺。”
“抽调多少人手,就从区县八舵的白虎堂系、玄武堂系的人马,抽调人手补充到锦天府总舵,替代青龙堂和朱雀堂的空缺……时局不稳,我们必须要保证手里握有一定力量。”
骡子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道:“是,楚爷。”
“对了。”
张楚又想起一事来,“送进各大门派习武学艺的那些孩子,和血影卫之间的联系渠道,没断吧?”
骡子:“没有,现阶段我们送出去的那些孩子,主要针对武定郡内的各个江湖门派,暂时还未受到北蛮入关的影响。”
张楚点头:“那好,两个事儿。”
“第一,联系他们,询问他们所在的门派是如何应对这次北蛮入关的。”
“第二,知会他们,替我查探他们所在的门派针对八品练髓的秘法、宝物,若是丹药,就想办法把药方送出来……成功者,记大功!”
骡子起身行礼:“属下这就去安排。”
“去吧。”
第224章 镇派之宝 不传之秘
波澜胡同早已萧条。
曾几何时,满地的莺莺燕燕们,不见了。
成群结队前来寻开心的嫖客们,也不见了。
满地腰挎长刀、凶神恶煞的白虎堂帮众乱窜,怎么看都不像是良善之地。
有能力搬铺的商户们,早就搬走了。
没能力搬家的住户们,在提心吊胆的过了一段日子后,渐渐的也适应了和白虎堂比邻而居的生活……只要本份的过日子,那些凶神恶煞的白虎堂帮众其实也挺好相处的。
当然,这得益于四联帮森严的帮规,以及李正这位坚决拥护帮规的白虎堂堂主镇压。
不然,就白虎堂这一千多号只会抡刀子砍人的杀胚,早把波澜胡同给祸祸成无人区了。
目前四联帮锦天府总舵,有四大堂口、三千帮众。
白虎堂人最多,一千四百多人。
其次玄武堂,九百多人。
再次朱雀堂,六百多人。
青龙堂人最少,四百人不到。
当然,这只是四联帮明面上的人手。
如果要算上暗地里的血影卫……那骡子这个看似最没钱没势的青龙堂堂主,才是手下最多的堂主。
血影卫发展至今,核心人手都已经超过一千人,至于外围的人员有多少,这却是连张楚和骡子都不太清楚,只知道,大约有个五六千人。
血影卫的组织结构就如同蛛网,以锦天府为核心,深入了武定郡每一个角落,可以说但凡有点人气儿的地头,就一定有血影卫的探子!
也幸亏有区县八舵这一笔暗地里的进项,不然光锦天府总舵的收入,张楚还养不起这么庞大的血影卫。
准确的说,不是养不起,而是没办法解释每个月那么大笔银两的去向。
四联帮的规模越来越大,暗中盯着四联帮的人也越来越多。
旁的不说,郡衙能容忍这么一大个四联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动,却不闻不问?
城东那些帮派,在四联帮的阴影下苟延残喘,能不派两个人进来注意一下四联帮的动向?万一四联帮要对他们动手,他们正面刚不过四联帮,总还能逃命不是?
当然,因为有血影卫的存在,四联帮内哪些人是其他势力派来的奸细,张楚门儿清、骡子门清儿!
若是让四联帮内的奸细们知道,他们在暗地里监视四联帮的一举一动时,身边也有两个人暗中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肯定会羞愧得自杀!
……
在没惊动任何的人情况下,张楚独自一人悄悄来到波澜胡同。
他用一张褐色的粗布头巾遮住了半张脸,提着两坛酒、一包卤菜,晃晃悠悠的走到一间独门独院的庭院外。
这间庭院的位置十分偏僻,等闲不会有人来,但与白虎堂直线距离并不远,一旦发生任何情况,白虎堂的大队人马能在百十息内彻底封锁这片区域。
张楚站在门前,扭身向后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他知道,此时此刻,这附近至少有三名血影卫探子,从不同的角度监视着这里。
他这个手势,就是代表他身份的暗号。
做完这个手势,他回过身轻轻敲响了院门。
“笃笃笃。”
“来啦!”
清脆的女声从院儿里传来。
不一会儿,一个扎着羊角辫的黄裳小丫鬟就拉开了门,见了门外蒙着面的张楚,警惕的打量着他:“请问您找谁?”
张楚没有摘下面巾,淡淡的说道:“转告荆老爷,故人来访。”
小丫鬟听到“荆老爷”三个字,脸上的警惕略微放下了一些:“贵客请稍待,婢子先回去问问我家老爷。”
张楚微微点头。
小丫鬟轻轻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黄裳小丫头就拉开门,满怀歉意的向张楚福了一福:“婢子不知事,冒犯了贵客,请贵客原谅。”
张楚丢下一句“无妨”,迈步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不大。
但拾掇得极为利索。
桌椅摆放有序,地洒扫得不见灰尘,劈柴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伙房外边,几块金黄色的腊肉悬挂在灶台上。
一身青黑色便服的荆舞阳,扶着盼芊芊慢悠悠的在院子里活动。
盼芊芊怀孕已足月,但还未显怀,可荆舞阳扶着她却像是大太监扶着老佛爷一样,唯恐她磕着绊着了。
张楚走进来,盼芊芊打量他的眼神儿中有些好奇,因为自她跟着荆大宝以来,张楚是第一个上门拜访荆大宝的客人。
现在的日子,她很满意,夫君疼惜她,不愁钱还有下人服侍,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也总归算得上是衣食无忧,要说有什么不好,也就是夫君的性子孤僻了一点,不喜出门,连前几日的庙会都不愿陪她转转。
所以她想要多了解荆大宝一点。
而荆舞阳对张楚却没什么好脸色。
张楚对荆舞阳的脸色熟视无睹,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酒和菜:“荆兄,可有空陪我喝两盅?”
荆舞阳没看他,冷淡开口道:“喜儿,陪夫人上街去买些胭脂水粉。”
“是,老爷。”
黄裳小丫鬟应了一声,上前扶住盼芊芊的另一只手。
盼芊芊是欢场老手,哪会不知道自家夫君这是刻意支开自己,他们好谈事情?
她当下对张楚福了福,笑盈盈的轻道:“贵客难得来一趟,不妨与我家老爷多吃上几杯,杯盏不需理会,妾身回来后自会收拾。”
“嫂夫人贤惠。”
张楚朝盼芊芊拱了拱手。
听到张楚对盼芊芊的称呼,荆舞阳的脸色终于略微好看了几分。
……
“啪。”
荆舞阳臭着一张脸,将一个干净的空碗扔到了张楚面前,而后坐到他对面,直接开门见山道:“要杀谁?”
张楚看了看面前的酒碗,没动,直接提起一坛酒对嘴饮了一口。
荆舞阳见状,眼角抽了抽,脸色更臭了。
张楚呼着酒气,笑道:“你的礼数,可没有盼大家周到啊,怎么,不杀人就不能来找你聊聊?”
荆舞阳冷笑,“你我有什么可聊的?”
“我好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怎么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张楚依然在笑。
荆舞阳也依然在冷笑:“救命恩人?你什么时候把周围这些眼线撤走,我就什么时候拿你当救命恩人。”
血影卫对这间宅院的监控很隐秘,但再隐秘,时间长了也会露馅。
而何况被监控的,还是荆舞阳这种老江湖。
“先跟你讲一个道理。”
张楚淡淡的说:“我撤走了这些眼线,你肯定会忍不住逃跑,逃就逃吧,左右我不过损失了一把杀人的刀而已,但就你这种莽夫、蠢货,逃又不掉,到时候事发了,我没法跟郡衙交代,只能动真格的整死你,说不定,连盼大家肚子里的孩儿都要一起弄死……你自己说,我是不是你的恩人?”
他一口莽夫,一口蠢货,却骂得荆舞阳哑口无言。
因为张楚说的,的确是事情。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那要按你的意思,你派人监视我,我还得感谢你喽?
他抑郁的提起面前的酒坛,使劲儿灌了一口:“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张楚慢悠悠的说:“就想问问你,你鬼刀宗有没有辅助八品练髓的办法?”
荆舞阳闻言有些惊讶,再定神仔细一感知张楚体内的血气运转,心头猛然一震。
他的伤势还未痊愈,但七品的眼力仍在,张楚二次练髓的境界,瞒不过他!
二次练髓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张楚曾经有过踏入七品的机会,但他忍住了诱惑。
代表着张楚已经具有强八品的实力,有资格与初入七品的高手过过招。
“当初他说他很快便能入七品,果然没有骗我!”
荆舞阳心下震惊,面上却是一脸冷笑:“当然有!”
“果真有!”
张楚心下暗道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的问道:“是何物,秘法还是宝物?”
“丹药!”
荆舞阳也不瞒他,大大方方的说道:“鬼刀宗有一种名之为‘三炎丹’的丹药,八品武者服之可令血气如火,节省八品练髓十之一二的时间,但此药奇淫,服之会令肾水上行、邪火虚升,须以鬼刀宗秘宝千年寒冰床固心神、制邪火,否则……哈哈哈!”
他的笑声中,满是讥讽之意。
张楚没理会他笑声中的讥讽之意,皱着眉暗道这厮说的那个什么“三炎丹”,听起来效用和小老头留下的那几坛药酒很相似,但药力远不及药酒强劲不说,而且还有不可描述的副作用,于他毫无意义。
“你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可还知道其他江湖门派的练髓方法!”
张楚问道。
“那可就多了去了!”
荆舞阳依旧是一脸欠削的嘲讽冷笑。
“止戈郡惊霄宗,有化蛟蟒骨一副,深埋地下,人坐其上,吸收其逸散血气,练髓事半功倍。”
“雁铩郡天山派,有奇药雪红花,一片花瓣,便可供血气汹涌数个时辰,多骨同练易如反掌。”
“武定郡青霞门,有奇功《照骨经》,练之可令血气以特殊韵律冲刷骨骼,练髓快人一步。”
“北饮郡合欢门,有双修妙法,八品男.***.阳交泰、血气轮转,一日之功,便可抵数日苦练……”
“但这些,不是镇派之宝、便是不传之秘,若有外传,必定追查到底,不死不休,你区区一个八品,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荆舞阳大笑。
第225章 有喜
荆舞阳的话,张楚听着就跟天书一样。
化蛟蟒骨?
你确定你不是在跟我吹聊斋?
世界上有蛟那种玩意吗?
你确定那不是蟒、蚺一类的大蛇?
但是寻常蟒、蚺的骨骼埋在地下,能有辅助练髓的奇效吗?
张楚不知道。
他又不敢问。
怕被荆舞阳看出他读书少,好忽悠。
……
“按照荆舞阳的描述来看,天山派的雪红花,与合欢门的双修之术,和我自身的饭桶流金手指重合,意义不大。”
“倒是惊霄宗的化蛟蟒骨,和青霞派的《照骨经》,可以试一试。”
“惊霄宗在止戈郡,在西,已经超出了四联帮的势力范围,而且尚不知道惊霄宗的实力,不能贸然打惊霄宗的主意。”
“青霞派在武定郡……嘶,这个名字,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
张楚坐在马车上,扶额仔细回忆。
“对了!”
张楚展眉,“不就是小黑和二狗子……呃,是沈白和张凌锋去的那个门派吗?”
想到这里,他心头略微一松。
当初张楚和骡子选定投放种子的江湖门派时,限定了中小型门派。
所谓的中小型门派,就是门派中没有气海大豪镇压的门派。
只要没有气海大豪镇压,就可以试试能不能弄到手。
“记得骡子好像说过,青霞门好像是在双流县。”
“双流县……”
张楚捏着下巴回忆锦天府下辖的八县分布图,发现双流县似乎正处于锦天府北方。
也就是说,青霞门正好处于北蛮兵锋的前线!
火中取栗,大有可为啊!
“帮主,到家了。”
马车停稳,张楚从马车上走下来。
还没走进家门,就见到青花街的许大夫挎着药箱从府里出来。
“许大夫。”
张楚笑着向许大夫拱手道。
张氏身子弱,为了随时关注她老人家的身子,张府每过上五六日便会请许大夫过来给老人家把脉,权当是定期体检了。
“恭喜楚爷,贺喜楚爷。”
老郎中笑容满面的向张楚拱手。
“喜从何来?”
张楚愣了愣,喜道:“我娘的病有转机了?”
老郎中闻言尴尬了一下,小声道:“不是,是尊夫人,有喜了……”
“知秋有了?”
张楚不敢置信的问道:“您没诊错脉吧?”
老郎中笃定的抚须道:“老夫行医二十载,若是连喜脉都能诊错,我永安堂的招牌怕是早就被人砸了!”
张楚狂喜,大喊道:“来人,给许大夫送上一百两喜钱!”
他一边喊一边拔腿朝后院儿狂奔而去。
“不用不用,老夫人已经给了老夫喜钱……”
……
后院儿。
张氏扶着坐在知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喜得眼角都是笑纹儿。
知秋也是满脸欢喜,她低着头,轻轻抚摸着还不显怀的小腹,俏脸上荡漾着惊人的光辉。
夏桃站在一边,脸上每一个毛孔都写着羡慕两个字。
“哈哈哈……知秋,你终于怀上了!”
张楚大喊着从前院儿冲进来,一把抱起知秋,在院子里转圈。
急得张氏扑上来使劲打张楚:“放下放下,快把知秋放下来,她刚有喜,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嘿嘿嘿……”
张楚笑的见牙不见眼,依言轻轻的将知秋放下来。
他以前对要孩子这事儿,是有些无感的。
这是现代人的通病,受教育的程度越高,对于要孩子这事儿就看得越淡,就越倾向于完善己身、提升自身,拓展自己生命的宽度,而不再寄望于后代来完成自己的愿望。
所以越是发达的国度、地区,生育率就越低。
刚开始,张楚决定要孩子,不过是为了安老娘的心,完成老人家抱孙子的夙愿。
但偏生他想要了,知秋却一直怀不上……
知秋为了要孩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面碗那么大的一碗汤药,她每天早晚各喝一碗……天知道她是怎么把那些药喝下去的。
听说行善积德能多子多孙,她三天两头自己做上几屉馒头,分发给梧桐里那些吃不上饭的孤寡老人,从不假手于他人……
张楚这个原本还稳得住的,都被她给影响得心慌了。
事实上,他曾经瞒着府里的人偷偷去看过好几个大夫,但那些大夫把过他的脉后,都说他强健的跟牛一样,没有任何毛病。
张楚自己觉得,可能是练武有“炼精化气”的副作用,但也只能听之任之。
他不敢将自己猜测告诉老娘,可每天看着知秋为了要孩子吃尽苦头,他又心疼……
这都快成了他的一块儿心病。
现在好了,知秋终于有了。
……
夜晚,张楚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回房准备歇息。
但他一进房门,就发现自己的被褥枕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
而知秋坐在梳妆台前,抱着一个小竹框,竹筐里是针线、剪子和一小块雪白的云锦,看样子是准备给孩子缝制小衣裳。
张楚心下一转,瞬间就猜到了是什么事儿,打着哈欠笑道:“怎么?有了孩儿,就嫌弃夫君了?”
知秋嗔怪的拉长了声音喊道:“老爷……”
张楚摆手,装模作样的说:“你别想趁着这个机会把我往桃子那儿推,桃子还小,本老爷下不去那个手!好了,本老爷要就寝了,你要不要上塌?”
知秋听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些无奈。
她很欢喜张楚这么喜欢她……
但她和桃子是一起进的张家门,现在她都有孩子了,桃子却还是完璧之身。
姐妹连心,她哪能看不出来桃子心头十分渴望自家老爷能去她房中过夜?
但她好多次明里暗里的示意老爷去桃子房里过夜,他就是不愿意去。
她和桃子是双胞胎。
她也就比桃子大小半刻钟。
桃子怎么就小了?
“老爷,妾身的身子不方便,不能伺候您,再说了,您要是留在妾身房中过夜,娘会怪罪的……”
知秋挣扎着做最后的努力。
“你当你家老爷是没肉吃就睡不着觉的淫.棍么,好了,别嗦了,娘要怪罪自有我顶着,快来睡觉吧,本老爷的怀抱特别暖和哟?”
张楚爬到床上,妖娆的朝她招手。
知秋无奈的看着他,又好笑又好气。
第226章 都在成长
李正位于波澜胡同的新家戒备森严,持刀的白虎堂弟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可以说,七品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在不经过李正的同意下,悄悄摸进李府。
当然,骡子肯定是个意外。
他独自一人,甩着衣袖溜溜达达的走进李府。
沿途的白虎堂守卫见了他,无不毕恭毕敬的跟他行礼问好。
没有哪个不开眼,敢盘查他。
因为上一个这么头铁的人,被李正赏了两个大嘴巴子。
用李正自己的话说:“瞎你的狗眼,连俺的亲兄弟都不认得了?”
“骡子哥!”
有清脆的女声从侧面传来。
骡子一回头,就见李幼娘从伙房里走出来。
她挽着衣袖,双手有些许水迹,但一身翠绿色的襦裙却清清爽爽的,没有半分污垢。
她也不扎小丫头才扎的羊角辫了,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编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大辫子,搭在左肩,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大姑娘的影子了。
当年那个刚有灶台高的小丫头,一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
骡子笑着打招呼:“幼娘,又给你嫂子炖鸡汤呢?”
“嗯哪!”
李幼娘见了骡子,脸上浑然没有半分见男子的羞怯,落落大方的问道:“你从哪儿来?”
骡子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这姑娘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就在张府乱窜,她那点小心思,以前血衣队和血刀队的老人们,哪个不知道?
“你别问我,我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也有好几日没见着楚爷了。”
骡子笑呵呵的说道。
他知道这丫头的心思,更清楚自家大哥的心思,哪敢乱说话。
“噢……”
李幼娘有些失望,但随即就强打起精神,笑靥如花的问道:“那干娘呢?她老人家最近身子怎么样,俺最近忙着服侍嫂子,有日子没去看望她老人家了。”
骡子低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道:“老夫人这阵子身子不大利落,都卧床休息好几日了,你要得空,不妨过去看看。”
“啊?俺能过去么?”
李幼娘忽然有些欢喜。
骡子见了她这模样,想告诉她别胡思乱想了,楚爷只拿你当亲妹妹看,又不忍说出口,只能勉强的点头道。
“当然能,老夫人一直拿你当亲女儿养,现在她老人家身子不利落,你过去瞧她老人家,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得什么……不过出门的时候,最好跟你哥打个招呼,让他派一队弟兄护送你过去。”
“嗯嗯,俺待会儿就跟俺哥说去。”
李幼娘眼神飘忽的点着头,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好了,我找你哥还有点事儿,你锅里不还炖着汤么,还不进去看看?”
骡子说道。
李幼娘陡然醒悟过来,“哎呀”一声,转身急急忙忙的往伙房跑。
骡子笑着摇头。
虽然极力把自己打扮成大姑娘的模样,但分明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
他转身径直往后院儿行去。
一踏进后院儿,骡子远远的就望见挺着大肚子的花姑坐在一把摇椅上,李正蹲在她面前,附耳贴着她的肚子,笑的跟个傻子似的。
他蒙上双眼,揶揄的大声嚷嚷道:“哎呀,这都是谁啊,大白天的就这么腻腻歪歪,哎呀,我该不会长针眼吧?”
“滚犊子!”
李正听见声音,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叫骂道,“老子在自己家里腻腻歪歪,干你屁事!”
骡子笑吟吟的放下双手,远远的向花姑行礼道:“嫂嫂近来感觉可好?我那大侄儿,没折腾你罢?”
花姑在李正的搀扶下,慢悠悠的站起来,强笑道:“托叔叔挂念,妾身一切安好,孩儿也很乖,舍不得折腾妾身。”
她笑得有些勉强。
不是她不喜欢骡子这个人。
而是她知道,骡子来了,自家良人,就要出去砍人了……
“骡子,自己坐,那边有幼娘炒的南瓜子儿,你自己抓着嗑,俺先送花姑回房歇息。”
李正大大咧咧的,哪能注意到花姑脸上的表情,只顾着高兴的招呼骡子。
“去吧去吧!”
骡子也没跟他客气,做到一旁的椅子上,抓起一小撮南瓜子儿慢慢嗑。
李正扶着眉眼间满是忧色的花姑进屋。
骡子望着这两口子的背影,经营血影卫养成的职业习惯,让他一眼就将这两口子的衣饰尽收眼底。
李正头戴的虎头束发小冠,是纯金的且分量不轻,身上穿的玄底白虎纹长袍,是南城老字号金缕衣庄的顶好布料,脚下踏的缎面千层底长靴,看样子是花姑的手艺,但用料也很是舍得。
而花姑那一头金玉珠钗,一看就知道是乌氏珠宝行里的精品,身上披着的白狐裘大氅,光是那几张白狐皮子就足够寻常四口之家好吃好喝上几年不愁……
看着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狗大户气息的两口子,骡子不由的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们时的样子。
李正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还缺了一颗门牙,只要一笑就分外滑稽。
花姑破衣烂衫,用一块发黑的破布裹着头发,还肿着一张脸……
这让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若是当初,他们几个没有跟楚爷,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骡子凝神沉思了许久,忽然笑了。
自己若是没跟楚爷的话,现在应该还在牛羊市场卖冰糖葫芦,每天为了那十来个零散大钱起早贪黑的忙活。
“在笑啥笑得这么淫?”
李正怪笑着走到他身旁坐下。
骡子抬眼看他,心道这厮的脾气,若是没跟楚爷,肯定早就被人打死了扔到哪条阴沟里了吧?
“没笑啥!”
骡子强忍着笑意,正色道:“有事要做,你抽得出身么?”
李正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径直问道:“说吧,干谁!”
骡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李正:“这三个匪寨,共有近八百人,楚爷的意思是……鸡犬不留!”
李正接过来看了一眼,没问为什么,直接就把纸条收进袖子里:“那俺今日就带人出城。”
骡子摇头:“楚爷说了,锦天府白虎堂的人手不能动,我已经从区县八舵,给你调了六百人,你此行只带几个得力的心腹出城,直接去金田县外的刘家镇与他们汇合,等办完了事儿,把这六百人带回锦天府……别担心,到时候,会有青龙堂的弟兄接应你们。”
“没毛病!”
李正点头,丝毫不觉得带领六百陌生的手下,去攻打三个匪寨有什么难度,“那你等俺一会儿,俺给花姑收拾收拾,待会儿你帮俺把她和幼娘一起送到楚爷家去小住几日,她一个大肚婆在家,俺不放心,幼娘那丫头又笨手笨脚的,不把稳。”
骡子觉得这样是比较稳妥,毕竟没了李正坐镇,白虎堂这帮杀材指不定会翻出多大天来,继续把花姑和李幼娘这两个女流之辈留在豺狼堆里,不安全。
但他又总觉得,李正这个主意,似乎别有用心啊!
咋的,楚爷拿你当干弟弟,你却想当楚爷的大舅哥?
第227章 狰狞面目(求订阅)
张氏还处于昏迷中。
张楚坐在母亲的床头,双手握着她的手,发丝一般的血气源源不断地融入到张氏的体内。
但令他心凉的是,母亲的情况,已经和当初的小老头如出一辙了。
她老人家的身子,就如同一个到处都漏风的破房子,他的血气一进入很快就逸散出来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只能维持着血气不断往她老人家体内涌,期待血气在她体内留存那短短一点点时间,能助她恢复一点点的元气。
哪怕一点点也好。
他血气多。
不怕浪费的!
“娘,咱不是说好了吗,您还要看着您重孙儿出生了,再去找爹炫耀。”
“现在,您孙子都还没出世呢。”
“您别急着去陪爹。”
“爹有大哥陪着呢。”
“我只有您了……”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母亲耳边低语道。
张氏这次病倒得很突然。
几乎就在知秋确诊喜脉的第二天,她老人家就突然一病不起了。
请了青花街的许大夫过来,束手无措。
请了锦天府内好些名医过来,亦是束手无措……
但张楚知道,她老人家这次病重,其实并不突然。
那三年吃了上顿没下顿、数月不见荤腥,还要进行重体力劳动的赤贫生活,早已像是白蚁蛀空房梁一样,一丝丝的抽走了她老人家的元气。
前年那一次病入膏肓,就是一次房屋坍塌……
她老人家之所以能撑到现在。
不过是放心不下张楚……
不过是想看到老张家下一代……
这是她老人家的执念。
现在张楚成家立业了。
知秋怀上了。
她执念没那么强了,终于撑不住了。
张楚很彷徨,很无助。
人力终有尽时。
他没有能力去强行留住她。
他只能一遍一遍的呼唤,希望她老人家能听到他的声音,再一次战胜病魔,多陪伴他一段时间。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
张氏的房外,簇拥着很多人。
知秋,夏桃,福伯,大熊,府里的下人们,还有一帮被大熊强制羁押在张府的大夫们。
还有护送着花姑和幼娘刚刚赶到张府的骡子等人……
所有人都拉长了脖子,望着房里那位面容枯槁的老妇人。
所有人都由衷的希望她能快些好起来,哪怕她老人家起来又做绿豆汤,那也无所谓。
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进去。
他们都能感觉到,房里那个断了十四根骨头都依然刚强的男人,现在脆弱得一阵风都能击倒他。
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他是四联帮的主心骨。
他不能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张楚终于出来了。
他的眼睛有些红。
他扫过院子里那些大夫,用一种飘忽的语气说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药,我也不管你们用什么疗法,你们要留住我娘,若留不住……都死吧!”
这是他第一次在张府里摘下温情的面具,露出一个帮派帮主的狰狞面目。
很显然,他的真面目吓到这些大夫了。
也吓到府里这些仆人了。
他们看张楚的目光,战战兢兢,肝胆俱丧。
张楚没管他们,目光落在了骡子身上:“骡子,跟我来。”
他强迫自己甩开大步,朝前院走去。
骡子目光阴狠的扫了一眼在场的大夫们,佝下腰,亦步亦趋的跟在张楚身后。
随着他们离去,后院传来大熊的声音:“来人啊,封锁家门,老夫人若是醒不过来,全拖出去砍了!”
……
“李正出发了么?”
张楚坐在堂上,面无表情的问道。
骡子没敢坐,立在堂下点着头道:“已经出城了。”
“家眷送走几批了?”
张楚又问道。
“第一批家眷于昨日上午出城了,至目前,已经送走四批,按照他们的前行速度,正哥会赶在他们之前,清理掉那三座不识时务的匪寨。”
骡子条理清晰、吐词清楚的禀报道。
张楚慢慢闭起双眼:“城里还有多少家眷?”
“还有不到五千。”
“帮内的情况怎么样?”
“其他势力安插到我们帮内的奸细,都被血影卫隔离了,知道这个消息的弟兄们,都非常感激您,私下常常议论,进了一个好帮派,跟了一位好帮主!”
张楚没理会他的马屁,径直又问道:“送出去的孩子们有传回消息吗?”
“有,大致和您从荆舞阳那里掏来的信息相差无几……”
“我问的是,他们所在帮派,准备如何应对此次北蛮入关!”
“这……目前就沈白传回消息,青霞门不日将封锁山门,暂迁至锦天府。”
张楚睁开双眼,眸子中精光一闪,“让你调查青霞门的背景,调查得怎么样了?”
骡子躬身道:“青霞门,相传开派祖师青于蓝出自西凉州青鸾宗,至今已传承三代,现任掌门‘风影剑’青无垠,在玄北州颇有侠名,可确定是七品。”
“大长老‘止水剑’曹正雄,方正古板,可确认是七品。”
“客卿首座‘炼铁手’周兆,疑似七品。”
“三代首徒‘仇恶剑’独孤方,疑似七品。”
张楚皱眉:“一门四七品?”
“青无垠和曹正雄,能确认是七品。”
“周兆,三年前有过出手记录,赤手三招打死了一个八品。”
“独孤方,两年前游历北二州,以八品境界连挑了七匪寨,后归青霞门,再未出过手,江湖传闻,已入七品。”
张楚虚了虚双眼。
这个青霞门,是块难啃的骨头。
且不说青霞门和西凉州的青鸾宗,是不是四联帮和区县八舵这种关系。
单是青霞门一门四七品的实力,就极为不好惹!
若是有机会逐个击破,他还有机会从青霞门手中硬抢《照骨经》。
可一旦动了手又未能尽全功,让青霞门反应过来合兵一处,四联帮便大难临头了。
为了一本尚不确定效果的《照骨经》,去招惹这种硬茬子,真的划算么?
张楚心头略微犹豫了一下。
但他随即就作出决定:“严密监控青霞门的动向,一旦他们进入锦天府,立刻禀报于我!”
“是,楚爷!”
“还有,雁铩郡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么?”
“没有,各郡厢军陈兵雁铩郡边界,外围有游骑巡曳,我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
“各郡厢军陈兵?”
张楚凝眉思量了许久,突然说道:“加快南迁计划,收拢血影卫,暗地里抛售锦天府内所有生意,要快……我怀疑,镇北军快要顶不住了,单凭雁铩郡边界那些不入流的厢军,决计挡不住北蛮大军的兵锋!”
骡子心下惊骇,连忙躬身道:“是,属下立马去安排!”
第228章 紧锣密鼓(补7)
骡子从四联帮总舵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他坐上马车,在数十玄武堂弟兄的护卫下,慢悠悠的回他位于不夜坊的家。
他的家就是血影卫的大本营,时常有大量血影卫的弟兄进进出出,不夜坊人流量大,不易引人注意。
他挑起车窗帘,疲惫的一手托着下巴,打量外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不夜坊华灯初上,娇侬软语的招客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热闹非凡。
但骡子依然敏锐的察觉到,不夜坊的人流量至少下降了两成。
这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
像不夜坊这种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商业步行街,在锦天府是独一份儿。
再加上不夜坊没有宵禁,所有生意都是通宵营业,更是垄断式的生意。
往常不年不节之时,不夜坊每晚都会爆满,必须要朱雀堂的弟兄在门楼外限流才行。
现在元宵未过,不夜坊的生意按说应该比平常更加火爆才对!
现在人流量不升反降……
“看来北蛮入关,已经波及到锦天府了。”
骡子心头一紧。
郡衙封锁了雁铩郡的边界。
他四联帮有血影卫,能够提前得知北蛮入关的消息。
锦天府的其他大户人家,当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能够听闻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那些走关内关外这条线的行商。
比如市面上的北疆特产突然锐减。
再比如锦天府的厢军突然开拔北疆。
这些都是能够推测出北疆反生巨变的蛛丝马迹。
一传十,十传百……
郡衙对北疆消息的封锁,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到那时,郡衙或许就会采取强制措施,像封锁雁铩郡一样,强行封锁武定郡!
思及此处,骡子心头忽然升起了一阵危机感,他猛的敲了敲马车侧板:“来人!”
一名玄武堂弟兄,凑到车窗旁躬身道:“罗堂主,有什么吩咐。”
“不回家了,回总舵,派人把刚刚回家的青龙堂香主们,重新召集回总舵!”
“是!”
“回总舵!”
马车掉头,驶出不夜坊。
张猛站在丽春院二楼,一手端着酒,一手搂着一个妖娆的粉头,目送着骡子的马车离开不夜坊。
他是个谨慎的人,对一切都抱有怀疑。
他不信人。
也无人信过他。
以前跟刘五时是如此。
现在跟张楚还是如此。
大家不过都是相互利用而已。
义气?
可笑!
那能值几个大钱。
虽然他心底其实特别羡慕张楚、李正、大熊和骡子他们那个稳固的圈子。
虽然他也曾极力表现自己,希望那个圈子能对他打开大门,邀请他进去。
但那个圈子,实在是太坚固了。
他削尖了脑袋,也钻进不去。
他放弃了。
他也看出来了,只要他努力做事,该他得的好处,张楚不会少他一个大钱,他朱雀堂的位子,也无人能动摇。
只是不相信他……
这次南迁计划。
是自他跟张楚一来,唯一一件他从头参与到尾的大事儿。
以前无论是吞并城西,还是攻打南城、攻打北城,他要么是事发了才知道是什么事,要么直接就是事后才接到青龙堂的通知,让他派人去南城、北城接收生意。
这也是他第一次完整的见识那个小圈子的能力。
张楚的气魄。
骡子的能力。
李正的狠辣。
大熊的稳重。
他尽皆不如。
或许,这就是他融不进去那个圈子的原因……
张猛饮了一口酒,但再香醇的美酒,也喝不出张府的烧刀子味。
他意兴阑珊的轻叹了一口气。
“猛爷,您叹什么气啊,是人家伺候得不好吗?”
他怀中的妖娆粉头摇晃着他的肩膀,撒娇道。
“哈哈哈,整个锦天府最贴心的就是你了!”
张猛捏着粉头的下巴,大笑道。
……
“驾。”
李正裹挟着寒冷的夜风,纵马冲进刘家镇,身后十骑相随,一人双马,人人佩刀。
“属下参见堂主!”
早就收到通知,等候在刘家镇大门处的八个分舵头目,举着火把从附近的暗巷里钻出来,毕恭毕敬的向马背上的李正行礼。
李正借着火把扫了一眼,发现这八人竟然全都是以前血刀队的老部下。
他心下点头,暗道骡子办事儿还是一如既往的靠谱。
“辛苦你们了,刘家镇控制住了么?”
李正坐在马背上,淡淡的轻声道。
“禀堂主,已经控制住了!”
有人恭声禀报道。
“很好!”
李正点头,“你们带来的人在何处?领俺前去!”
“请堂主随属下来。”
八人领着李正,急速向着刘家镇深处行去。
无数刘家镇的镇民从门缝里打量着这伙凶神恶煞的土匪,双腿战栗如风中摆柳。
刘家镇祠堂。
是刘家镇的刘姓族老们商议宗族大事的地方,也是执行族规的地方。
在刘家镇镇民的心中,祠堂的威严甚至要超过金田县的县衙!
外姓人不可进。
女子不可进。
若是冒犯了祖宗灵位,轻则挨板子,重则直接族谱除名、乱棍打死。
简而言之,这就是刘氏族人统治刘家镇的权力中心、暴力中心。
但在今天,这个刘家镇最威严的地方,却被六百条凶神恶煞的汉子给占领了。
他们在里摆席吃肉、斗酒划拳,搞的是一团乌烟瘴气。
那些往日里口口声声喊着家有家法、族有族规的族老们,却没一人敢跳出来指责他们冒犯了祖宗的灵位。
那些往日里手持哨棍、腰刀把守祠堂,动轴对外姓人棍棒相加的刘氏青壮们,也是蚊子大的声音都不敢出。
规矩总是敌不过更强大的规矩。
暴力也总是敌不过更强大的暴力。
李正在十八人的簇拥下走进祠堂。
“都静一静!”
他轻声喊道。
但正在喝酒吃肉的分舵帮众们,却没听到他的声音,依然在热热闹闹的喝酒吃肉。
跟在李正身后的八名血刀队老部下,顿时变了颜色。
“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起来!”
李正爆喝出口,声若雷鸣。
瞬间就压下了祠堂里鼎沸的人声。
祠堂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六百人整整齐齐的扭过头,望着这个貌不惊人的黝黑汉子……他们并不认识李正,也不知道他是谁。
李正也没作什么自我介绍。
他一偏头,对身后的十八人轻声道:“点卯,缺席者,砍了!”
第229章 西凉封玄北
夜深了。
温暖的烛光,给张氏苍白憔悴的脸渡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张楚还坐在床前,握着她老人家的手,源源不断的给她输送着血气。
知秋端了饭菜进来,放到餐桌上,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后将他的头拥入怀中,轻轻帮他按压太阳穴。
“爷,您去睡会儿吧,您都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娘这儿妾身帮您守着。”
张楚轻拍了拍她的皓腕:“我没事,夜深了,你去睡吧,你还怀着孩子呢。”
知秋的身子慢慢前倾,拥着他,将光洁的下巴搁到了他头顶上:“不要紧的,孩儿肯定也想守着他祖母的。”
张楚轻轻从鼻腔中喷出了一个“嗯”字儿。
时光静谧,一家四口相依相偎着……
不知是“孩子”这两个字刺激到了床上的张氏,还是“祖母”这两个字刺激到了她,张楚忽然感觉到老人家的手动了动。
他连忙起身细看,发现老母亲的双眼在颤动……
他转身大步往门外行去,一边走一边大喊道:“来人啊,把大夫们都叫过来,快!”
……
长发间插满银针的张氏,悠悠醒来,暗淡的双眼无神的凝视着蚊帐顶端,久久没有回神。
张楚站在大夫们身后,看着母亲醒过来,不敢出声,唯恐惊到了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母亲。
过了好久,张氏才轻声呼唤道:“楚儿。”
“哎。”
张楚一个箭步上前,挤开围着母亲的一帮庸医,紧紧的握住母亲的手:“娘,儿子在这儿。”
张氏偏过头,目光望着张楚,却没有焦距:“楚儿,娘刚刚好像看到你爹和你大哥了,他们就站在老宅门口,等着娘回家呢……”
张楚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一开口声音却带上了哭腔:“娘,爹有大哥陪着呢,儿子只有您了……”
一听到他的声音,那些被张楚羁押在张府,心头对他有十二万分不满的老郎中们,都有些泪目。
同时他们心中也在庆幸,老夫人都醒了,张楚总没杀他们的理由了罢?
没等他们高兴多久,张楚忽然横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看着他们:“你们当中,谁医术最好?”
众多老大夫心头一惊,齐齐看向青花街永安堂的许大夫。
许大夫大惊:你们这些老货不地道啊!
众多老郎中目光阴险:都是你医术不精惹出来的祸,这个锅你不背谁背?
张楚无视了他们那点眼神交流,这几日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个锦天府里的名医,或许各自擅长的领域不一样,但医术却都相差无几,没有太拔尖的,也没有太昏庸的。
“为感谢你们救醒我娘,我免费送你们一条消息:北蛮已经跨过永明关,不日将兵临锦天府城下,你们自己想办法逃命吧……这个消息,仅限你们知道,谁敢告诉不相关的人,自个儿掂量掂量自个的脖子,够不够硬。”
“至于许大夫……”
张楚看向一脸懵逼的许大夫,大喊道:“大熊!”
“属下在!”
“派人去青花街,将许大夫一家老小接入府中,不日与我们一同南迁!”
“是,楚爷!”
这回,换成那些个老郎中一脸懵逼了。
许大夫愣神了半晌,旋即狂喜:让你们这些老货甩锅,这次甩砸了吧?
……
李正赶在十五元宵当日,裹挟着一身逼人的血腥气回了锦天府。
没人知道他杀了多少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次出去杀了多少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离了张楚,这厮就是一个无法无天,老天爷都敢试着递刀子,看能不能捅个窟窿的杀人狂魔!
他回城,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带给张楚。
四联帮总舵。
“什么?你说玄北州边界,已经被西凉铁骑封锁了?”
张楚猛地站起来,厉声问道。
李正:“这是俺昨晚从一支走北饮郡和西凉州这条线的商队那里得来的消息,应当无误。”
张楚目光望向骡子,不顾张猛与杨长安在场,问道:“你为何没收到消息?”
骡子也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他的额头一下子渗出了点点汗迹:“消息应该还在送往锦天府的路上……”
李正点着头给他解围:“骡子手下的人肯定没俺快,俺一得知这个消息就扔下大队人马往锦天府赶,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在今日城门关闭前进了锦天府。”
张楚心乱如麻的背着双手在大堂内徘徊。
西凉州封锁玄北州边界,就如同釜底抽薪,彻底打乱了四联帮的南迁计划。
同时,西凉州封锁玄北州边界,又从侧面证实了,北疆的局势已经败坏到州牧级的朝廷大员,都觉得玄北州已经控制不住局势的地步!
大离实行的是州牧制,九州州牧职权分开,相互没有任何统属关系。
这种平级制度,最容易造成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毕竟,没有人会喜欢猪队友……
所以西凉州封锁玄北州边界,张楚是很意外,但仔细一思考,又觉得合情合理。
“城里的家眷还剩下多少?”
张楚转头问骡子。
骡子:“不多了,除了在座列位的家眷之外,不会超过一千人。”
堂内六人是四联帮的最高层,盯着他们的目光实在是太多,他们的家眷一动,郡衙立刻就会知道四联帮想要南逃,到时候谁都走不掉!
“城里还剩下多少人?”
张楚又问道。
骡子想了想,回道:“三千左右,青龙堂和朱雀堂的弟兄差不多都已出城,现在城里的,除了白虎堂和玄武堂的弟兄,其余全是从区县八舵集结到总舵的白虎堂系和玄武堂系弟兄,都是拿上刀就能砍人的好汉子!”
坐在堂中一直没开腔的杨长安听闻此言,心头不由翻起了一阵阵惊涛骇浪。
西凉州的消息,罗大山为什么该收到?
还有,区县八舵又是什么东西?
朱雀堂和青龙堂的人马都撤出城了,四联帮上哪儿去凑三千能打能杀的悍勇帮众?
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难道我是个假的执法长老?
他看向堂内的另外三位堂主,却发现他们的脸上都没有半分疑惑。
显然,这些事他们都知道!
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杨长安曾以为,他已经对四联帮了如指掌!
只要张楚再出任何问题,他都能轻而易举的取而代之,鸠占鹊巢掌控四联帮!
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对四联帮一无所知……
“第一批出城家眷走到哪里了?”
张楚现在没功夫去管杨长安复杂的心路历程,又问了一个问题。
骡子:“按行程来计算,第一批出城家眷已经行至北饮郡赵曲县附近。”
张楚徘徊的脚步猛地的一住,大喊道:“来人,取玄北州地图来!”
不多时,就有玄武堂弟兄将一张三尺见方的牛皮地图和一张书案送到大堂内。
堂内的六人上前,一起动手将牛皮地图摊开。
地图当然不可能是那种带经纬度的标准尺地图,只是一张标注了玄北州各郡府、县城分布的简略地图。
张楚看了看地图。
第一批撤出锦天府的四联帮家眷们,已经走了过半的路程,若是西凉州没有封锁玄北州边界,再行上六七日,就能进入西凉州境内了。
但现在……
张楚捏着下巴思量了一会儿,问道:“李正,把你这次去围剿的那三个匪寨,标注出来。”
李正依言拿起炭笔,在地图上寻找了一会儿,画出了三个圈圈。
其中一个圈圈,距离赵曲县很近,看距离,不过一两日的路程。
张楚看了看,没急着把心头的想法说出来,而是继续问道:“这三个匪寨中,哪个寨子的地势最为险要?”
山贼为了应对官府围剿,通常都会把根据地选在易守难攻的地势上,借地利来对抗官兵。
李正想了想,伸手在地图上一点。
张楚看了一眼,正好就是离赵曲县很近的那个圈圈。
“说说这座山寨的具体情况?”
张楚的眉头舒展开来。
李正不聪明,但也不蠢,张楚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哪还能不知道张楚的意思。
他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那座匪寨的情况,慢慢说道:“那寨子建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地势很险要,周围全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路可以上去,而且不好走,山寨也不大,就能住上二三百人,不过那座山上的树很多,只要人手足够,修房子应该不难。”
张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座山寨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但在北蛮大军退去之前,玄北州任何城市都不安全,甚至可以说是人越多、规模越大的城市,就越危险。
他们这次占了血影卫消息灵通的先机,赶在北蛮大军进入武定郡之前,把人都撤出去了。
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张楚举棋不定的思量了半晌,突然一拳砸在了赵曲县旁边那个圈圈上:“骡子,立刻派人传令路上的所有人,都向这里进发。”
“抵达后,沿途护送的所有四堂人马,都去北饮郡的郡府,先试试能不能直从北饮郡的粮店购粮,若是北饮郡购不了,就按照我们上次筹措粮食的办法,从北饮郡各县买……能买就买,买不了,就算是乔装成土匪抢,也至少也给我抢到一百万斤粮食!”
“此外,各家都收拾好行李、准备马车,随时等候我通知!”
第230章 枕戈待旦
“娘,您好好歇息,儿子送许大夫出去。”
张楚轻轻将母亲的手收入被褥下。
形容枯槁的张氏,勉强点了点头,想说话,但张了张口,又没力气出声。
修养了好几日,她老人家的身子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倒是越发的憔悴了,而且沾不得任何荤腥,嗅到一丁点油腥味儿就作呕,每天只能勉强喝下小半碗白粥。
张楚知道,老人家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张楚送许大夫出门来,低声问道:“许大夫,我娘的身子,还有转机么?只要有办法,无论多贵多难寻的药,我都可以想办法!”
许大夫埋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也不敢说话。
张楚期待的目光渐渐暗淡,许久,他低低叹了一口气……
人力难敌天数。
生死有命……
……
夜深了。
张府的下人们却还在忙忙碌碌的收拾行礼。
骡子进门来,远远就望见客厅内还是灯火通明。
他知道,大哥还在等着他。
他快步走入客厅中,就见大哥的左臂上萦绕着丝丝火红色的血气。
“楚爷。”
骡子上前躬身行礼。
“坐。”
张楚向他扬了扬下巴。
“谢楚爷。”
骡子落座。
“狄坚与聂的行踪查清楚了么?”
张楚一心二用,一边淬炼左臂,一边出声问道。
“楚爷,我们经过多方查探,都没能查到狄坚与聂的行踪,据我们从郡衙和他们府上掏来的消息,这二位大人已经有三日未露面了……属下猜测,这二位大人很可能已经不在锦天府。”
张楚凝眉:“能确认么?”
骡子摇头:“无法确认。”
张楚思量了一会儿,问道:“郡丞史安在呢?”
武定郡官位品级最高的,无疑就是郡守狄坚,他总揽武定郡军政。
狄坚之下文武分开,郡尉聂主军事,郡丞史安在主政事。
张楚未曾与那位郡丞史大人打过交道,但按照大离“非武者,不得为主官”的铁律,以及史安在能与聂并驾齐驱的地位,张楚不用调查都能断定那位史大人肯定也是中三品武者。
骡子愣了愣,旋即慌忙起身躬身道:“属下失职,未调查过史安在,请帮主责罚。”
张楚淡淡的道:“起来吧,知道失职,就自己想办法补救……黎明之前,将史安在的情况摸清楚,禀报于我。”
“是,属下这就去调派人手,打探史安在的消息。”
骡子抱拳告辞。
“去吧。”
张楚颔首。
“是。”
骡子转身急匆匆的离开客厅。
张楚独自坐在堂上,凝望着温暖的烛光陷入沉思。
他们要离开锦天府,肯定是要过郡衙那一关。
哪怕他们混出城时瞒过郡衙,但只消过上一两日,郡衙肯定就能发现他们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他们这么多人马,有老、有小、有孕妇,一两日根本行不了多远,郡衙若是派出高手率官兵追赶,小半日就能追上他们。
虽然北疆的局势糜烂至此,郡衙不一定有功夫顾得上四联帮……
但张楚不敢赌。
因为他输不起!
唯有等到锦天府郡衙的中三品气海大豪都奔赴北疆后,他们再离开,才是最妥当的。
只要没了中三品的气海大豪坐镇,张楚就敢大着胆子出城……
……
雁铩郡与玄北州的交界处。
曾经畅通无阻的坦途,已被一座庞大而坚固的营寨割裂。
灯火连营。
战马长嘶。
刀鸣剑啸。
兵戈之气冲霄。
从玄北州七郡汇聚至此的数万厢军,枕戈待旦。
聂一身火红甲胄,身姿挺拔如枪的按剑立于营寨高墙之上,凝望北方一望无际的夜空,冷硬的面容上满是忧色。
北方的战鼓声和喊杀声,已经持续一天一夜了。
没有人知道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镇北军是骁勇善战。
但失了永明关这座雄关,没人知道镇北军还剩下几成战斗力,还是不是那头从草原的风雪中走出来的孤狼的对手。
孤狼一直在霜雨风雪中磨砺爪牙。
而镇北军,却在永明关的庇佑下,慢慢腐烂……
“大牛。”
有声音从他侧面传来。
聂一扭头,却是狄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一身火红戎装依旧,身子却已有些佝偻。
聂一个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横枪跃马血战三千里草原的英武身影。
山河犹在。
英雄老矣。
他转身叉手行礼,口称“大人”。
“此处不是郡衙,我非郡守,你亦不是郡尉……你还是唤我大哥吧!”
狄坚摆了摆手,毫不在意的说道。
“是,大哥。”
聂依然毕恭毕敬。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与狄坚曾是一个锅里挥马勺的袍泽。
狄坚曾是他的队率。
那时候的狄坚,还不叫狄坚,还叫狄石。
而那时的他,还不叫聂,而叫聂大牛。
他们如今的名字,乃前代冠军侯霍青所赐。
他们的一身武艺,也都是前代冠军侯霍青亲授。
有些烙印,在他们还一文不名之前,就已经打在了他们的骨子里,倾尽一生都洗不掉。
他们也不愿洗……
两位在武定郡跺一跺脚,就能掀起一阵地震的大人物,此刻却如同两个最普通的老卒一般,并肩立于营墙之上眺望北方的夜空。
“大哥,您说我们支持世子下这盘大棋,到底是对还是错?”
“世子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京城有意裁撤镇北军,而现在的镇北军又真是烂到了根子上,若不兵行险招,镇北军如何能涅重生?”
“可我现在也没看见镇北军的出路在哪里……”
“你不懂,只要侯爷还在,镇北军这杆大旗就倒不了!”
“但这门好开,再想关上,可就难了啊。”
“大牛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看明白这个世界的本质……和平,从来都不是你我这些大头兵的刀剑砍出来的,是上边那些大宗师们,在谈笑间商议出来的。”
“等着吧,北蛮这些年也积蓄了不少实力,等消耗得差不多了,侯爷自然会出来跟金狼王庭谈判。”
话音未落,一阵低沉如春雷滚动的轰鸣声突然从北方传来。
营墙上的二人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来了。”
“嗯。”
“准备吧。”
“好。”
“大牛。”
“嗯?”
“别死了,老兄弟……不多了。”
第231章 出发
黎明前。
骡子风尘仆仆的赶往张府。
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这一夜,他几乎发动了锦天府所有血影卫,全方位调查郡丞史安在的消息。
整整一夜,他就跟个疯子一样,四大城区乱窜,到处督战。
往日的张府,这个点下人们已经起身,烧汤、准备早饭了。
而今天,张府却静悄悄的,却是府里的下人昨夜把行礼收拾妥当,抓紧时间补觉去了。
骡子轻手轻脚的走进张府,远远就望见,客厅里的灯火还亮着的。
这让他知道,大哥等了他一夜。
他不由的放慢了脚步,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恭恭敬敬的走进去。
“楚爷。”
他躬身向堂上的张楚行礼。
张楚从手中的玄北州地图上抬起目光,看向堂下的骡子,淡淡的笑道:“估摸着你也该过来了,忙活了一夜饿了吧?我让伙房给你下一碗面,你先趁热吃,吃完我们再谈。”
他朝左边扬了扬下巴。
骡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那把椅子旁的茶几上,有一个盛汤的土瓷大海碗。
土瓷大海碗上用另一个大海碗倒扣着保温,旁边搁了一双筷子。
很朴实。
朴实得一点都不像是待客。
但就是这种朴实,令骡子心头一暖。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的向张楚一揖到底,然后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那把椅子上坐下。
他翻开上边盖着的大海碗,一股混着葱花香的热气儿迎面扑来,显然是出锅没多久,定神一看,就见清清淡淡的手擀面上,趴着两个煎鸡蛋,翠绿的葱花零零散散漂浮在面汤上,看上去极有食欲。
看着这一碗搁路边摊不过就值两三个大钱的鸡蛋面,骡子忽然觉得,这一夜的东奔西跑都不算什么。
他端起面碗,拿起筷子,“呼啦呼啦”的埋头开吃,越吃越快、越吃越狼吞虎咽。
真香!
张楚重新低下头,将目光投到玄北州地图上。
……
“呼噜呼噜。”
骡子一口气将面碗里的底汤喝光,而后舒爽的打了个嗝,呼出一口弥漫着葱蒜味儿的热气儿。
张楚收起手里的玄北州地图,问道:“说说吧,你这一夜都打探到了些什么?”
骡子将面碗搁到一旁,正色道:“楚爷,属下现在已经能确定,狄大人和聂大人都已离开了锦天府。”
张楚点点头:“继续说。”
“近期郡衙的公务,包括聂大人的一些公务,都是由史大人在批阅,连侯帮……侯君棠近日都在夜晚去过郡丞府三次。”
张楚捏着下巴认真思量。
这是不是郡衙放出来迷惑北蛮子的烟雾弹?
但年前城内已经筛查过一遍北蛮奸细,以侯君棠的手段,再加上锦天府内所有帮派配合,纵然还有漏网之鱼,也决计接触不到郡守、郡尉、郡丞那个层级。
那放这个烟雾弹,意义何在?
再换一个角度想。
狄坚总揽武定郡军政、聂分管武定郡军事,单从官位上来看,这二人都带有武将的职权,守土有责。
而郡丞史安在,分管武定郡政事,他的官位,是纯正的文官,虽然也有守土之责,但却没有统兵之权。
在目前的形式下,武将外出统兵作战,文官坐镇大后方安抚黎明百姓,绝对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选择。
骡子的判断,正确的可能性超过八成。
“史安在……”
张楚凝眉轻声念诵着这个名字。
这位史大人在锦天府的存在感极低。
以他的官位品级、武道品级,但凡有点存在感,张楚就少不得每个月孝敬他一大笔银两。
但事实上,张楚却从未与这位郡丞大人,以及他手下那一系文官打过交道。
锦天府内底层的那些个老百姓,只怕都不知道锦天府还有郡丞这个官位。
现在这么一位摸不透深浅的高官坐镇锦天府,他怎么做都不太对。
当然,狄坚和聂,张楚其实也不熟,但这二位,多少有过一些出手记录,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他们对某些事情的反应。
比如聂。
若是他坐镇锦天府,给张楚一百个胆子,他也是决计不敢跑路的。
那位郡尉大人,是个真正不动则已、动即雷霆的狠人,四联帮南逃的消息若是传入他耳中,张楚有八成把握可以断定,聂会亲自追上来屠了他们!
若是他坐镇锦天府,张楚顶多让家眷们先撤出城,自己留在锦天府,等到城破时再伺机跑路。
张楚前思后想的琢磨了半晌,最终还是一咬牙,起身决然道:“不能再拖了,传令下去,今早城门一开,即刻出城!”
骡子连忙起身,躬身道:“是,楚爷!”
“去吧!”
骡子行礼,转身小跑着往外行去。
张楚背着手在客厅中徘徊了两圈儿,突然大喊道:“来人!”
声音传出,一名玄武堂弟兄快步走入客厅中,“帮主。”
张楚转身从客厅上方取出三封早就写好的书信,交给堂下的玄武堂弟兄,“即刻派人,将这三封书信,送到南城乌府、青龙帮总舵刘五、牛羊市场郑屠户手中,招呼送信的弟兄速去速回,跟上大队人马出城!”
“是,帮主!”
堂下的玄武堂弟兄一揖到底,拿着书信转身快步出去。
……
一溜儿马车停靠在张府大门外。
数十玄武堂弟兄,帮着府里的下人们将一口口大木箱子送上马车,用绳索捆绑扎实,再拉上遮雨的油纸。
熟悉的搬家场景……
只是那个连块破菜板都舍不得的老妇人,这一次已经没有力气再进进出出招呼搬家的玄武堂弟兄们,把她那些宝贝都送上车了。
待所有行礼都装车完毕后,张楚亲手将老娘从房中抱出来,送上早就布置好厚厚兽皮、暖炉的宽敞马车。
他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的低声道:“娘,咱们启程回金田县了,回去给爹和大哥扫墓……”
张氏已经很难再保持清醒了,时而昏厥、时而迷糊,但听到张楚的话,老人家暗淡的眸子亮了亮,非常吃力的点了点头。
张楚给她掖了掖被角,转过身,眼眶中迅速浮起水汽……
他知道,老人家的身子,怕是撑不到金田县了……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过不去这一关了。
她唯一的心愿,只怕也就是能葬在父亲的墓旁了吧……
站在他身后的知秋和夏桃,看着他这个样子,都不由的红了眼眶。
姐妹俩上前,温柔似水的拭去他眼角的泪痕,抱了抱他,然后一起走上张氏的马车。
张楚收拾好面容,从大熊手里接过惊云,跨上高头健马,一挥手。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