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波澜
肖千秋幼年之时,也是见识过债主的厉害的,只要有谁欠了他们的钱不还,三五条大汉便冲进门来,翻箱倒柜,一只母鸡,一条旧裙子都不给人留下,这是仁慈的,若是还不够数,再拖欠几日,便往往要人卖妻卖儿填还他。那时节青州城里的画师,替寺庙做泥像的匠人,造别的像或有不像的,造地狱里索债恶鬼的像,那是各种穷凶极恶,再没有人说不像的,但是现在想来,那些能为了一只母鸡,几枚银钱出动的讨债者,都是最底层的打手,见了还没在县里当差的田三虎怕是都要喊声哥的,却不知道能让华林变色的,是何等样的债主?倒要好好瞧上一眼。
只见华林苦着脸划拉了两下,一道盐包挪动了位置,面前的空气忽然就凝重得宛如实质,接着,一道漩涡在空中慢慢地漾开,一只胖胖的小手眼看着就要从漩涡里伸出来……
伸出来……
伸出来……伸不出来!
肖千秋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吃惊,不知道华林的“债主”这是玩的哪一出,正观看时,漩涡里发出了诡异的声音,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接着,小手消失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老鼠尾巴试图钻过来。
再一次没能成功。
然后,那尾巴气急败坏地扭成了一个造型肖千秋猜的突然,随着火光一闪,一个奇怪的生物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东西像是一条胖得不成比例的蛇,身上还装饰了多得过分的鲜花和水果,华林冲它打了个招呼,显然不奇怪出现的生物和刚才出现的不是一个,然后把今晚费了那么大功夫才得到的东西放进了蛇嘴,怪蛇随即消失在了火焰中。
华林把空空如也的银刃插回刀鞘,依依不舍地瞧了火焰已经消失的地方好久,咕哝了几句“该死的金融业”“才多久不见就吃得这么胖是不是准备下锅”之后,向自己的住所走去。
派刚前土司度过了一个心惊胆战的夜晚,他知道他们在那里所以他要聚精会神不能睡觉,他要最后一搏,尽管这一搏的胜利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他从来不畏惧战斗,可是,也许是因为年纪究竟不如从前的关系,他竟然在黎明到来之前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十分饱足,等到旁人来叫他吃晚饭时他才醒来。
他伸手取饭,发现就这一个晚上的功夫,他的双手已经变得青筋暴露,那些记忆里的细微伤口全部都愈合了,在皮肤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灰白色疤痕。吃完饭后,他到溪边打水洗脸,在溪水里看到自己的须发已经全白了。
他被溪水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像所惊,多凝视了一会儿,这时候他发现,有一个从前他在嘎啦洞当土司时所雇佣的祭司正偷偷地躲在树后看他,那表情夹杂着震惊和骇怕,绝不是一个见惯了战争和杀戮的夷人该有的表情。
已经变得苍老、瘦削和佝偻的派刚土司若无其事地洗完脸,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往回走,当他有了遮蔽物的时候,他突然重新变得和一个年轻战士一样灵活,一个猛力的跳跃和一个有力地一抓,就将准备悄悄离开的祭司抓了个正着:“怎么!你这个探子!我原以为你是我的族人,所以一直信任你,我给予你的东西比其他土司所雇佣的祭司都多,就算这次落败,也亏了我的求情,她没有夺走你的东西,还给你衣服和食物,你就这样报答我么!被外人指使来夺取嘎啦洞!我要叫所有的族人来看看!叫你死得比奴隶还要悲惨!我要把你扔进山后的蛇穴里,叫你被一百条蛇咬死!他们是不会原谅一个把营地出卖给外人的族人的!”
他的话语非常的严厉,但是他的声音并不大,那个急于逃脱的祭司完全没有派刚土司的狡猾,被恐吓后立即辩解道:“没有,没有任何人指使我!尊敬的土司!”
“那你为什么藏在树后,像是要扑食的老虎?”
“土司,”那个祭司结结巴巴了很久,在派刚土司的再三逼迫之下,才说出了原委,他年幼时跟随一名素有威望的老祭司学习,和所有的祭司一样,他们是口口相传不落文字的,他们会在法器上描绘山林雷电,也会用图教授匠人将古鲁大神的部属(蝎子和蜘蛛)雕刻到武器和盾牌上以便借用它们的力量,但是一个祭司是不会教学生画这些图的,他们只需要背诵经文,举办恰当的仪式,就会从梦和迷雾中学到他们应该学到的每一个神符。每一个祭司都必须独自去取得那些神符,不能经由其他人代领,而每一次取了神符后,祭司就会感到生命力的流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不是夜晚的深山寒涧的凉意,而更像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大概是因为觉得已经对一个不是祭司的人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于是他将话头转到其他方向,他提起因为这种代价,所以很多祭司并不会他们声称会的那么多神符,他们也在他们的法器上描绘古鲁大神的威能,它的每一个下属,但是其中很少有真正有威力的神符,很多人也因此看轻他们,连同大祭司也一起看轻了派刚已经将他的刀子抵在了祭司的肚子上,问他,这一切和他躲在树后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也是害怕取得太多神符会将自己提前送到古鲁大神身边的一份子,所以当他发现大祭司居然带给他的老师一卷书籍后,偷偷地去翻阅了。
只翻了几页他就逃走了,那书卷比仪式后的梦还要可怕。
但是那些证明了他罪恶的书页仍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其中一页上描绘的生物就有着如同现在的派刚土司一样的白发,瘦削,佝偻,周身纵横交错的伤疤,所不同的是,那些伤疤渗着血,有白色的根须从那些渗血的伤痕里生长出来,旁边的注解哦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忘记那些注解为什么?他当然和任何夷人一样不认字!但是他居然认得那些注解!
那些注解写了什么?派刚土司嘶声问。
“宝贵的石头,宝贵的草,唯一的光……器皿,器皿,大神的器皿,胜过所有生命……血,翻腾的血海,值得……”祭司吃力地说着,那些不是夷人的话,他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他并不知道那些话用夷人的话怎么说,他只能尽力地翻译,或者发出与他知道的类似的东西的音,平时他的语音与常人无异,可在他背诵这段话语的时候,特别是背到他无法翻译的部分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像那些最有力的祭司们在举办祭仪时呼唤古鲁大神时特有的音调,那是一种没有起伏的长音,据说是学习古鲁大神的风吹过深幽的洞穴所发出的声音。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派刚土司将那个祭司放走了,他没有询问更多,这个机警的老贼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从刚才到现在,没有人接近过这片溪边的丛林,而这本来应该是人们打水的热门时段。
树木的阴影,以及阴影后潜伏的影子,都与往日不同,仿佛随着祭司的念诵,有一些东西从最深的洞穴里升了上来。
而那个祭司的声音,也不像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祭司的声音了。
他必须尽快返回嘎啦洞,那个会奇怪法术的小女孩可能知道该怎么办,起码,她并不信奉古鲁大神。
派刚土司紧紧地抓着刀,朝着嘎拉洞的方向走去他自以为是嘎拉洞的方向。
当天深夜,有人来向华林报告,派刚土司失踪了。
第四十章 去留
即使是从来都不喜欢夷人的肖千秋也必须承认,派刚土司并不是自愿离开的,他没有带走骑乘用的马匹,也没有带走任何备用的衣物和干粮,一个像他这么奸猾又不止一次出过远门的夷人,即使打定主意要走,甚至是被什么东西逼迫不得不连夜逃走,也应该带上这些东西才对,而找到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他本来就是嘎啦洞的主人,牲口棚也好,粮仓也好,都了如指掌,半夜不点灯火都能摸到。相反,嘎啦洞周围很大的一片区域因为他历年的扫荡已经完全荒芜,离开嘎啦洞他是找不到补给的,在山高水急的夷山里,没有补给就是九死一生。
派刚土司已经九死一生过一次了,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想要冒任何险才对。
他野蛮、残忍,但是并不愚蠢。
当然,他也绝不可能是迷路或者被人拐走的,生于此长于此的派刚土司又不是初来乍到的城里人,他甚至刚刚带着华林的盐货往更深的山里走了几百里,这样一个能出远门的土司若是在自家的山林里迷路,那么早八百年他就该迷路了,活不到现在。同样,他也不可能被人拐走,派刚土司是一个深知夷人掠奴风气的成年人,不会被什么人的花言巧语一哄就随便跟人走小路,而且他的身体还处于衰弱状态,也不能走出多远所以,他在失踪前的活动范围离嘎啦洞不远,还很可能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点,应该有人看到他最后一面才对!
华林也同意他这个判断,很快,和派刚土司进行过交谈的夷人祭司就被揪了出来。
只不过谁也不可能再对他进行什么询问了,他现在是具尸体,死去多时的尸体。
不,原来的我也许可以。
你原来是什么?
肖千秋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小女孩看着尸体念念有词,好像在和死人唠家常一样,但是以他和华林距离之近,那一句句的“这次应该从哪里切师兄比较好”全都一句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当然不知道在嘉罗世界,学解剖的巫术学生们习惯把尸体叫做师兄,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他们切的真的就是他们的师兄师姐。
那些因为在使用法术时不够谨慎而死得千奇百怪的师兄师姐们被教师们当作最好的学习材料,既可以学习到各种奇怪的死法,也可以学习到万一他们在使用法术的时候不够谨慎,究竟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可谓一举两得他那个讨厌的解剖课老师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在那个老师的带领下,他们一起参观了三年前企图用穿墙术逃避门禁的某位师兄的痔疮,还有他最后一顿饭吃的冒牌龙虾。
现在想起来这种教学确实有效,那个学期,学院的意外事故确实少了不少,毕竟死于法术事故是一回事,死后被人晾起来参观痔疮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在当时学生们无疑深恶痛绝,因此那位很受学院理事会欣赏的解剖课老师用了点小手段增加了他们的印象,导致华林现在切起尸体还毕恭毕敬地管对方叫师兄。
祭司看起来不像是死于一两个时辰之内,从他皮肤的干燥程度来看,像是死了三天以上,不过做出这个判断的前提是自然死亡,这个祭司可不一定是自然死亡的。其他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卧在溪边不远的土地上,尸体的形状很不自然,像是极力要把自己的四肢塞进旁边树下的一个老鼠洞里,如果这还不够奇怪的话,老鼠洞里的一窝老鼠也呈现出了同样的风干死亡,而洞中的草根还是新鲜的,据华林的判断,老鼠刚刚趁着夜色为自己家里搜集了一点食粮,就遭到了和祭司同样的不幸。
华林拿起一把又窄又薄的黑曜石刀,这是他刚刚紧急赶工出来的,刀上没有贴符,但是他和尸体所处的房间被他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符咒。
他对准尸体的眉心,一刀划下。
尸体发出了破败的声音。
幸亏那些认为祭司的死状古怪的夷人没有看到这一幕,死去的祭司被华林漂亮的一刀斩成了两半,但是,没有一滴血飞溅出来,这具尸体根本没有血!它也没有内脏!没有任何东西从尸体的外壳里流淌出来,因为这真的就是……
“一具臭皮囊。”肖千秋忽然说。
华林深深地看了被切开的尸体一眼,真的,没有什么比“臭皮囊”更适合形容这具尸体了,它只有皮,皮下什么都没有,没有污秽之气,没有死气,没有本该有的**内脏,它的面孔依然枯槁而栩栩如生,仿佛紧闭的眼皮下还存在有双眸。
它本该有的气血已经全部被消耗殆尽。
现在不用考虑派刚土司去哪里了,他去哪里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唯一需要考虑的是,现在立即逃走,还来得及吗?
第四十一章 危宴
哎呦,嘿呀。”在院墙和茅屋的交界处,几名夷人男女正在热烈地饮酒作乐,一只烤好的瘦鸡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传一次就会少掉一块,而拿到鸡肉的人就快活地张口大嚼起来,这对于一个饥寒交迫的小女孩的确是个诱人的场景,乌吉达想,她的肚子已经咕噜噜地响了起来,昨天她仅仅吃了一只烤鸽子,今天她还什么都没有吃。她又饥又渴,酒肴的香气和饮宴的快乐强烈地吸引着她。
她向前迈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那些正在欢宴的男女注意到了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时起身迎向她,打手势邀请她和他们一起聚餐。
乌吉达就像个迷路的小女孩一样坐到了席边,在她的面前,宽阔的树叶上摆上了几块烤好的饼子,一把盐渍的橄榄,还有一个盛放了酒的木碗,至于肉,她得等那只鸡传到她的手里才行。别看席面如此寒酸,这确实就是一般夷人家庭聚会的规格了,只有在向古鲁大神献祭,或是婚丧嫁娶的时候,宴席上才会增添牛羊,所吃的烤饼也由奴隶们预先采集的花卉染色,至于其他的花色品种,夷人们既没有见过,也就没有想过要去引进。他们所能掳掠到的奴隶,绝大部分是从田边地头抓来的农夫,于烹饪一道并不比夷人高明,所以他们也就坐在抢来的金银之上,安心地以这些拙劣的饮食为满足了。
但是乌吉达是见识过外界的女孩,她知道在同一个世界,有人并不整天带着刀剑,藏在树木的阴影里行走,而路边也不全是隐匿掠奴者的野树,路边还会有平坦的田地,整齐的树木,以及毫不掩饰自身存在的村庄,在那些村庄里,老人和妇女都坦然地孤身走动着,或是喂猪,或是给栽种有果树的菜园浇水。带着各种宝贵货物的小贩,无忧无虑地在路上行走,遇到其他人的第一反应不是丢货逃跑,而是凑上去问对方可有中意的货物。河流的交汇之处,总有一座像样的市镇,里面成百十家地开设饮食店铺,各家都争着在烹饪一道上精心研究,只要付钱,最小的铺子也能摆出十道不同的菜色,从鸡到牛一应俱全。他们能做到这点也是因为道路安全,屠夫可以每天到乡间收购,运到城里切开发卖,所以有人要尝尝牛肉的滋味,不必等他的邻居杀牛宴客,只要付出若干个铜钱就能给自己面前添上一道牛肉的佳肴,而且因为厨子曾经不止一次地做过牛肉的菜色,其火候也会有充分的保证。
“古鲁大神会把那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她不禁在脑中提出了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如果大祭司的军队没有在双河城下溃败,而是占领了双河,他们会粗暴地夺走那些可以从奴隶贩子手里换到东西而且易于搬运的金银,还有可以用来奴役的青年男女,将老人和孩子留下等死。侥幸被抓的饭馆厨子们在夷山中不大有施展他们手艺的机会,因为主人更需要他们去垦田放羊,就是愿意让他们在厨房里呆着,他们也不可能烧出和原来一样等级的菜色夷山里不会有供给所有人的肉铺、六陈铺,也不会有从丹霞国运来的芬芳的香料。他们的手艺不是用来烧一整头牛的,也不是用来烤夷山中最常用的粗糙面饼的。
而且双河县那些壮丽巍峨、小巧玲珑的房舍和其他建筑都不会有什么剩下来,夷人的部队也需要柴禾做饭,拆几扇现成的门窗显然比出城砍树容易方便,夷人们又没有什么防火的概念,只要住的日子一多,火灾就是必然的。到那时候,夷人们就会舍弃这座被他们掠夺和焚烧一空的城市,回到他们熟悉的夷山中,任凭双河县在这次战争后荒芜。
按照大祭司的说法,这种行为,他们会一直持续下去,数不尽的奴隶和金银会填满每个土司和夷人武士的茅屋,乌吉达知道每个听到宣传的夷人都对此欢欣鼓舞,因为除了这个,他们想不到还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一种比他们过得好得多的生活即将因为他们的远征而毁灭。
乌吉达猛地打了个寒噤,她在想什么?她竟然在质疑古鲁大神!
每个夷人都知道,古鲁大神是他们的主宰,他们的保护人,古鲁大神赏赐给祭司神力,赏赐给土司和武士们抓奴隶的权力,而他们正依靠这些,身处深山而不愁饮食。夷人们只要敬拜古鲁大神,男人可以不必垦田、喂猪,女人可以不必烧火、推磨,所有这些必须的杂务都由古鲁大神给予他们机会抓捕的奴隶来完成,若是他没有奴隶,就该向大神许愿,向祭司许愿,然后去邻居那儿或者山外抓几个,他就什么都有了,如果他没有抓到,那是他对大神许的愿心还不够,如果他被别人抓走了,那……那他反正回不来了,也就没有机会给祭司们打差评了。
这……这最后一个念头哪里来的?
乌吉达目瞪口呆地想,浑没注意到刚才还煞有介事地推杯换盏的众男女已经把饥渴的目光对准了她纤细的脖颈。
一个胖妇人推开其他人,向她送上了被啃了一半的鸡腿,这是很大的一块肉,在夷人中属于不差的礼节,乌吉达顺手拿在了手里,那肉在她手中发出了一声尖啸,令刚才还对她垂涎三尺的一众男女勃然变色。
“古鲁大神!”乌吉达习惯性地呼唤到,她的意志随即清明,了解到她正处在何等的危机之中,她按照预想的那样走进了伪装的夷人居所,却被其他事情引开了注意力,没有做充足的战斗准备,不过,现在还来得及。
她一个箭步起身,口中继续呼唤古鲁大神,向它祈求神力的眷顾,同时双手迅疾地抢起面前的木碗,朝离她最近的一个“夷人”的脸上狠狠地盖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幻象
离乌吉达最近的“夷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向她递来鸡腿的“胖妇人”,而今看到诡计被破,一张脸刹那间变得蓝汪汪的,双目圆睁,口中也发出了凄厉的呼喝,双手向乌吉达的头上猛劈!至于“她”自己的脸是否在“她”劈打女祭司之时被盖上一木碗,“她”显然是不在乎的,一个小女孩的双手,纵然加上木碗,能有多大力道?如果“她”的双手目标是那只木碗,“她”大有信心一下子把那只木碗撕成两半!
就像“她”之前撕碎屋主人的婴儿一样!
如今,“她”即将再次品尝美味的人肉了!
“她”会和“她”的同伴们像分食刚才那只鸡一样,将乌吉达活活地撕碎,分食!
木碗猛地盖到了“她”的脸上。
这怎么可能!对方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她的动作就算再快,又怎么可能在“她”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做到如此闪电般的一击呢!天上的飞鹰,地上的走兔都不可能做到这么快!
木碗上传来的黑暗神力随即让“她”心中了然。
古鲁大神回应了乌吉达的呼唤,那可怖的、曾经震慑“她”和“她”的同伴们不能进入任何一所夷人居所的力量,而今正在“她”和“她”的同伴们身上彰显,这神力不但让乌吉达发出了迅捷的一击,还使得“她”在被击中之前,陷入了从所未有的盲目之中,竟然没有发现,那熟悉的恐怖又重新降临到了这座高大的茅屋之中。
乌吉达紧紧地按着木碗,古鲁大神的神力籍着她的双手传递到木碗上,又刺入了伪装成夷人的妖物身上,古鲁大神蒙蔽了这些妖物的眼睛,迷惑了它们的心智,叫它们没有在第一时间逃走,而是留下来,用它们的血清偿它们擅自侵占古鲁大神之地的罪!
她自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刀上有蜘蛛和蝎子的纹样,她念诵着古鲁大神的名字,将刀尖准确无误地刺入妖物的心脏。
那妖物挣扎了一下便吐出了最后一口生气,渐渐地在日光下显出了本形:一只老年蓝面公猿。
它的身上披着缀连的树叶,腰间系着一条夷人女性用的腰带,腰带上挂着一缕一缕的人发,乌吉达一看就明白了屋子前主人们的命运祭司们口口相传,山中的野兽若是活过了一百年,就有可能学会妖术,其中之一,就是在获取了活人的物品后,能幻化成那人的样子这头老猿显然用的就是此法,然后,为了强化妖术,又将腰带主人的头发从头皮上撕下来,缠绕在腰带上。
至于屋主人的其他部位去了哪里,看看刚才被她扔在角落的“鸡腿”是什么就知道了那是一只被啃了一半的脚掌。方才它所发出的,回荡在茅屋中的那声尖啸,可能就是她临终的绝望!而今,在古鲁大神的神力震荡下,那一声叫喊重新出现,宣判了这些冒犯古鲁大神的精怪的死刑!
乌吉达冷静地持续诵念古鲁大神的神名,古鲁大神的神力将其他蓝面猿猴全部震慑在原地,她将祭刀一个个刺入它们的心窝,这是对古鲁大神之地的适当洁净!
全部做完后,她精疲力尽地坐在了屋角,唱起了一首关于古鲁大神的颂歌。
她的信心十分坚定,古鲁大神是个严厉的神,对山外人也从不发善心,可是,在物产稀少,猛兽虫毒横行的夷山中,夷人们只有靠古鲁大神的神力才能生存下来,繁衍壮大,这是那些沉迷于自己富裕生活的山外人所办不到的,他们怯弱又麻木,供奉一些微不足道的神灵,给他们降些雨水,吹动他们的风帆,赐予他们一些同样软弱无力的婴儿,那些神灵只能办到这些而已,它们和古鲁大神不同,乌吉达知道在面对面的战斗中,谁会与她同在,不是那些坐在朱漆庙宇中的泥像,不是……
古鲁大神值得歌颂。
景与维从来没想过遥远的百眼国与他有什么关系,诚然,按照族谱的记载,景家有两支先后在三千年前和一千多年前迁移到百眼国定居,不过,那都是上千年前的故事了,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只剩下了逢年过节时的真仙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与他这等族中小辈毫不相干,其他就是凡人管事们送来的百眼国土产,和百眼国交易的账目,都是些不值得一谈的东西。
不过,最近从百眼国来的货物中,倒是有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景与维和其他人一样不敢相信。
“自愿做妾的女修?”
商人爬在地上,笑嘻嘻地说:“资质不是上乘……所以,希望能够为家族换取一些资源,比如九转上清丹。”
“九转上清丹可是很难弄的,给了外人,也不好交待。”景与维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着,但是他既没有将目光转过去,也没有吩咐把商人赶出去,毕竟,那是太过难得一见的“商品”了,如果能管女修叫做商品的话。
还是生得这么艳丽的女修,也许想到不得不委身于人的未来,她的眼神冰冷,俏脸上却有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景与维咽了口口水,为了让子弟们专心修行,族里要过几年才会给他们谈婚论嫁,就是谈了,肯定也是仙家大族之女,一个比一个傲慢无礼,一个比一个呆板无趣,但要是偷偷在外面养个凡人之女,过几年她就会变得比自己奶奶还老,想起来也是够掉胃口的,现在,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好运突然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一个可以随意摆布,养在外面,不妨碍他与大族联姻的仙家之女,虽然资质不行,到底也是个有仙骨的!就是族里追问起来,她的仙骨也足以向族里交待了!
被交易的女修那冷冰冰的眼神更刺激了他。
畅想被交易的是族中众人渴望的仙家大族之女,想到她们看自己时的无视,再想到今晚自己就可以将一个同样眼神的女修任意玩弄,景与维觉得自己的血热热的。
那么谨慎小心,根本是毫无必要的。
九转上清丹是很难弄,但是,也不一定非要九转上清丹不可,其他的资源,他还是能弄到一些的,想着他的积蓄,景与维缓缓地开了口。
第四十三章 愿得一人心
景与维满意地看到,那个被送来的女修再无初见之日的傲慢,她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样子,比市面上能见到的凡人之女更为温驯,他已经占领了她,得到了她的心,这是确凿无疑的。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他心中美滋滋的,作为景家的子弟,他自幼修习的都是景家的家传功法,对小辈们之间偷偷流传的男女采战之术从来都只是只闻其名又何必去研究呢?反正家族既不容许他们一夫多妻,替他们选择的对象也尽是些令人厌烦的大族之女,实在是教人提不起这方面的兴趣来,相反,百眼国商人送来的女修,让他尝到了征服者的快乐,让他不知不觉就将手伸向了随女修一起送来的薄册。
不过是一些凡人使用的吸气导引之术,练练想来也是无妨的。
他翻开了簿册,上面的文字既粗陋,配合的图像也粗糙不堪,但若是图上的女子换成面前的女修……她一定还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吧,这个已经认命不会反抗的女子到时候又会被迫做出怎样微弱的娇声和无济于事的挣扎,想想就令人快乐啊。
女修依然低垂着头,像是终于认识到面前的色鬼就是她的主人一般。
而这个主人若是突然改了主意,捧起她的面庞,拜死教僧侣给她下的指令也会令她的双眸及时地闭合,只剩下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配合脸上的红晕,给对方造成“她”羞怯的假象。就他们的经验,这就足够糊弄被他们收买的仙家子弟了,更谨慎小心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收下这有毒的礼物,也就无从识破他们的诡计了。
这个仙家的女孩在最后的拼死一搏后,仍然保留了双目中冰冷誓死的决心,连拜死教的术法也无法更改的决心,可那又如何呢?
拜死教的僧侣们在她的面前杀死了她的父亲、母亲、兄长和妹妹,最后杀死了她本人,然后挖去了她的内脏,填充了拜死教的七种符咒和种种香料,最后,做法将她唤起,带到云梧国,作为送给景家人的礼物之一。
是的,之一。
连同这个女修送出的不止有伪装成采战图册的簿册,还有一所位于乱云山麓的清净宅院,宅院不大,红墙绿瓦,在山峰树荫的陪衬下显得小巧别致,里面厅堂花园,车马家具,绸缎美酒,一应俱全,又有三五名凡人仆从,堪称一般人心中理想的藏娇别院了,景与维推辞了两句,就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但是,他在别院里与新妾翻云覆雨之时,做梦都想不到,在他的床榻之下的深深地底,拜死教的僧侣们正在进行怎样的计划。
他们将他与女修的亲热尽收眼底,连最轻蔑的笑容都欠奉不信拜死教,以为自家的功法能成仙得道,与凡人不同的这些修士,是何等样的愚蠢啊!他们竟然不知道,他们的性命和其他,无论他们再怎么努力,是,也只可能是恒古永存的尸神的吗?
他们见过成千上万的仙山被他们倾覆,荒芜如狂风呼啸的旷野,他们见过不计其数的修士,在他们面前陨落如火雨,他们更见过各家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传承千百年的功法心法,在他们面前焚烧如落叶!
偶尔有几页被风吹散,他们都懒得去捡来重新扔进火堆,让其他人拣去罢,拣去又如何?他们再怎样修炼,再怎样活过四五千年,再怎样繁衍出比海中之沙更多的修士后裔,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的性命,是,也只可能是永恒的尸神的。
唯有死亡,才是永远。
它永远在虚空中看着他们,比所有的修士都更长久,比所有的神灵都更长久,比这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更长久。
只有它值得敬拜。
这个世界注定将是它的。
僧侣们不再看景与维的动作,他们伸手招来了另外一名女修,她的仙骨更胜他们刚刚送出去的那个,这是他们为景与维的长辈准备的“礼物”。当景与维深陷罗网之后,他自然会带着他们的这份“礼物”找到合适的人的,一个已近天年,熟悉景家和其他交好仙家各处布置,却膝下荒凉,急于求得仙骨后裔的长辈。景家有这样一心求子的老糊涂最好,没有的话,其他家族里总有。
他们甚至连给他们未来选中的老糊涂的“儿子”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出生刚刚七天的婴儿,因为已经被做成了活尸,所以不会继续长大,无论是十个月还是十二个月之后,他都可以完美地扮演“老爷的新生儿子”这个任务,他是他们所预备的女修的亲侄子,所以在面貌上尽可以混过去,不怕与便宜爸爸照面。
一旦他在“老爷”面前露过了脸,他们也尽有法术,可以让他的身体撑大,体重增加,看起来好像每天都在如普通婴儿般生长,那些秘法,都是连真仙都未必愿意留下记忆的,对于拜死教的僧侣们,却再是寻常不过。
现在,他们要给这名女修增加一点属于活人的红晕和血气了,后者是用来糊弄收礼人的,前者,则是给那些急于借由“不会反抗的女修”来增加自信的。
一个铁笼被死人们拉到僧侣们的面前,铁笼里关着一个活人,他因为害怕死亡而做了俘虏,然后他就在拜死教的僧侣们手下懂得了,死亡是多么值得领受!拜死教的僧侣做了个手势,一百条已经死亡的蚂蝗一起爬到了他的身上,将他身上仅存的热血吮吸出来,再一条一条地爬到女修尸体的脚踝处,将与这尸体同一家族的血液灌进她早已冰冷的血管。
还活着的俘虏没有任何反抗,他能怎样反抗呢?拜死教的僧侣们既不给他吃也不给他喝他们对普通修士在这种情况下能熬多久是有丰富的经验的,他们会先取尽他的血,然后让他的牙齿头发肌肉骨头陆陆续续地都各派用处,到那时候,他们会今天取他的一条腿骨,明天敲他的两枚牙齿,在他们做尽这一切后,这个修士还是活着的他们的每一步都在教会这些修士,死亡是珍贵的。
今天,是百眼国的修士尸体和俘虏替他们攻陷云梧国,明天,就是云梧国的修士俘虏和尸体替他们攻陷赤龙国。
谁说拜死教随意浪费活人和死人呢?
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浪费,今天,他们用一具尸体得到了一个人心,明天,这个人心和尸体会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尸体,更多的人心。
第四十四章 无路可走
没有仙家法术的屏障,夷山的夜晚向来极为寒冷,物资匮乏的夷人们会不分主奴,整晚地围坐在他们的火坑边,用这种姿势睡觉既可以尽量吸收火坑中的那点暖气,又方便他们随时拔刀迎战他们的邻居夷山中的自然条件固然可怕,夷人们之间的相处也是同样可怕,猛兽会掳走他们,邻居也会掳走他们!
在华林的改造下,他们第一次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煮盐的灶锅日夜不停,因此负责砍樵的夷人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懒惰成性,随便砍几把充数,他们的劳动不但维持了盐灶的火力,也使得夜班的工人有了从所未有的温暖。其余的人则不再住在平地的茅屋,进入了以前只有土司的亲信才能进入的山洞,在这里比外面暖和,还有盐灶里撤下的大量热灰取暖。邻居本来已经离残暴的土司够远,现在他们更加不用担心,多少人来袭,也只会在华林的操控下给他们增添一些新的伙伴!
可是如今这大好局面,就要在他们自己的愚蠢下破坏殆尽了!
起码华林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清楚自己在夷人心目中的形象也不咋地,可是他当然没有就此和夷人们平等的意思,他有权指责夷人,夷人无权指责他!
“记住!当别人指责你开窗的时候,你要立即气势汹汹地指责别人居然长了脑袋!”
嘉罗世界巫师学院里未来的统治阶级们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的时候,无不大惊失色,但是负责教授他们的教师很快摆事实讲道理让他们接受了:“辩护只会让你们落到弱者的境地!我不是要求你们在探讨巫术的时候质疑别人脑袋长在脖子上的合法性,而是在像开窗这种本来的小事被无理纠缠的时候!”
这个理论的第一个使用者是血之导师卡蒂,当时嘉罗世界刚刚因为女性巫师的大量诞生而兴旺起来,她们在嘉罗世界的第一高峰上造起了密密麻麻的建筑,洁白的云石台阶从山底铺到山顶,沿路尽是华丽的拱门、喷泉、宫殿、公共花园,一切都以魔法维持,并开有十四座永久传送门与嘉罗世界的十四个最大城市相连,每天都有无数的商人、旅客和诗人在台阶上徘徊,寻找美景、生意和讽刺对象。
女性巫师的装扮就成了这些还不习惯她们的人的取乐对象,袍子要是短一点,诗人们就炮制出大量关于小腿和艳遇的诗歌,袍子要是长一点,他们又开始讥笑她们的身材一定见不得光。
当时的城市总管卡蒂对于袍子之争的处理简单粗暴:“敢长体毛的男人一律处死,给三天宽限时间。”
没人还记得女巫师的袍子长短问题了,他们忙着在理发店排队,小心翼翼地猜测卡蒂的禁令什么时候才有结束的一天。
“袍子长短本来是私人问题,他们却无所顾忌地谈论嘲笑,卡蒂的命令毫无道理,却没有人敢于质疑,为什么?”教师意味深长地说:“因为当时还有很多人误以为他们有权谈论女性巫师的穿着,而卡蒂的命令提醒了他们,刀子在谁的手里作为统治阶级,让自己像一盘甜点一样任人点评,很快就会真的变成一盘甜点,别人想怎么切你们就怎么切你们,袍子长短都是错,刀子是不会错的。”
因此,华林根本没有替夷人们着想的意思,他们不习惯是他们的事情,多熬熬就习惯了,熬个一百年就会像嘉罗世界一样,一天不刮毛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了。
但他没有想到过,那些夷人会用他们的愚蠢破坏他的计划。
他们随意谈论了他们不了解的东西,引来了毁灭。
“那东西的存在在加强,”肖千秋说:“要是他们这么一呼唤就会降临的话,早就该倒霉了。”
“也有可能是这次的呼唤用词错误,呼唤来了不一样的东西。”华林知道有些世界的毁灭就是因为他们的祭司在传承时把崇拜对象的名字搞错了如果他还是那个嘉罗世界的巫师,这里是嘉罗世界的一部分,他可以命令附近的树木和石头给出答案,但是现在他所有的只是肖家传承的那些咒文,他估计甚至还不到肖家所藏的仙术的一半肖兴龙的年纪实在是太轻,道路又实在是被他的长辈们给铺得太顺利了他所学的仅仅是那些最正统,威力最大的咒文,而不是最广泛最能灵活运用的咒文,这种先升级再增添阅历的策略在和平年月不能说错,就是对华林太不利了。
“不论他们呼唤还是不呼唤,那东西很快就会到达这里,是时候走人了。”
“去月夕山?”
“难道你还以为有其他路可以走?”肖千秋严肃地问道:“拜死教的僧侣们并没有被消灭,他们只是被封冻而已,而那些冻住他们的寒气是千年积攒起来的,不是青州本来就一直那么冷,所以没有人解救他们的话,顶多百年后他们也能自行脱困,在夷山里,你既没有道书也没有资源,就算有极品仙骨,能修成肖兴龙那个水平就不错了,只有到月夕山,你才可能更进一步这还是没有那东西进犯的前提下。”
“只有?”
“你留在这里,只能原地待毙你心里明白,那个‘信’就不是你自己能对付的了,不想死的话只有走。”
华林默然坐在原地,抽出当日所用的银刃,轻轻舔了一下刀尖:“既不想坐以待毙,又不想去月夕山怎么办?”
肖千秋的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难道你还想去会会那东西?”
“我这不已经在会了嘛。”
“呃!”
他这才想起来,华林剖开那尸体之前,特意另外赶工制作了一把黑曜石刀,看来并不像他所声称的那样是因为黑曜石刀够锋利,而是因为他在用银刃将镇住的东西递给债主的时候,刀尖上留下了点什么……
“无路可走的时候,就算是天,也得上一上才知道行不行啊。”
第四十五章 邪眼
他在小溪中漂流着,环绕着他的溪水清澈见底,这溪水静静地淌过薄雾中的小村,一路流淌到村口的那几块妇人们洗衣的白石头上,溪水溅处,隐约还可以看到石头上刻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字符“鸡鸣之所”,只是那石头不知怎的裂开,所以鸡鸣的鸡字裂得仿佛那只鸡断了头一般。
他想将那块石头推开,或是踩着石头到村子里去,村民们在雾中隐隐绰绰的,但是他看得清楚,他们穿着枣红色的长衣服,脚上着黑色的皮靴,腰间缠着铁片,手里也有拿刀的,也有拿盾牌的,也有拿长枪的,参差不齐地列着队,气喘吁吁地摆弄着手里的武器,随着两个队长的号令舞弄着,似乎是摆着什么奇怪的阵法,过了一会儿,村民们便散去了。
他跟着其中一个队长一路走到了祠堂的所在不,那儿并没有祠堂,有的是一个砖石垒成的塔楼,依稀是个要塞据点的模样,他跟在队长后面爬上去,看到楼顶还堆着些硬柴,看起来是为了放狼烟预备的,不过此时他们从里面抽了几根,拿来烤鸡暖酒,因为他们的队长新近娶了妻,同僚们摆了个小小的酒替他庆贺一下。他们做这事很自然,没有考虑过狼烟的柴不够了会咋样,毕竟朝廷大军撤走已久,夷人也是传说中的存在了,这些硬柴放着眼见都要朽坏,不如现在就点了使用。
他们一起举杯祝贺,不久他们又在此举杯祝贺,队长的怀中抱了个孩童,他将染红的鸡蛋分给众人,庆祝他头生孩子的降生。
薄雾仍然久久不散,先前见到的队长换了一副面孔,他怒气勃发,似乎是因为他的妻子将刚刚生下的第二个孩子抛进了那什么“丧门沟”中,其余的人纷纷劝说,他的妻子美貌贤惠,怎能就此休妻,再说,她杀女也是为了他家考虑,今年春荒,粮食不多,上头的军饷是久已不发了,两个孩子养起来实在是太困难了。
同僚们劝慰着他,然后,似乎是过了七八年,他们谈起了把女儿们抛进丧门沟是一件多么合算的事情,刚生下来的孩子,家庭还没有在她们身上投资一粒粮食,而他们的妻子摆脱了新生婴儿的拖累,可以很快起身做事,队长家已经前后将三个孩子扔进了丧门沟中,想到不这么做他家的负担,足以让他对这种行为称颂不止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丧门沟的崖边,一个美貌的妇人走到这里,满面含笑,将一个婴儿抛进沟里,那婴儿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新生不久。
随着最后一声婴啼,沟中被月色染上了一层红光,再抬头看时,便见那圆月中竟也隐隐透出了些血色,而旁边占着老大一片天域的女星所在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他在空中随风飘荡,见着一个个或老或少的妇人,于日中,于日落,于日落后,昼夜不休地或哭或笑地将婴儿抛进沟里,将新生的血肉洒在那被打碎、污秽的夷人祭台上。
他知道那祭台的打碎乃是注定的,这是仙人或巫师都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一个完整的祭台不如一个破碎的更能彰显它,荣耀它,正如称霸这一带的玉带国不如被毁灭的玉带国更能壮大它。
祭台虽然破碎了,它却比以往更加荣耀。
众多的黑袍祭司被杀死在了这破碎的祭台上,又焚烧了,他们以为这就能污秽这祭台,消灭这黑暗力量的源头。他们以为他们得胜了,其实他们是在助他得胜。
他们很快就将知道,杀戮祭司,打碎祭台都是无益的,是徒劳的,是注定只能显示它是不可能被这些行为击败的。随着祭台的打碎和污秽,浇洒到祭台上的人的血肉反而更多,更新鲜。现在没有黑袍的祭司在这废墟上礼拜了,却有的是母亲带着亲生的女儿来献祭,对死亡礼赞的意识在这片土地上从未如此旺盛过。
他将手往四面八方探去,空中有不寻常的力量在波动,山和水都震荡起来,它们仿佛在发出无声的警告:“滚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是这终将是它的地方,它们会有一天知道的。
他的身体在翻腾,他的八条手臂急于离体而去,因为在他的体内,那被人类婴儿的血肉所滋养的邪眼正迫不及待地要破体而出,它要撕裂那妖鬼的外壳,以全新的姿态……甚至,吞噬那八条手臂。
肖千秋没有说话,他是千年的真仙,他的眼睛看过青州的树叶一千次地从树上飘落,他看过遥远的山头一千次地积雪又融化,然而今天他知道了,在其他的存在面前,这是微不足道的经历和寿命,它们这样注视着他们有多久了?云溪派的弟子们第一次翻越月夕山的队伍中,是否就有它们的使徒?随之而来的众仙家之间的争斗,乃至五行五色之争,是否也是它们引发?而今思考这一切还有用么?这一切是否也在”它“的计划之中?
祭台虽破碎,祭品却更多。
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一句,但只有当这一切显露在面前的时候,他才真正懂得了那绝不是一句绝望的妄语,该绝望的,是他们才对。
华林擦了一把汗,将他新得到的力量远远地投送了出去。
第四十六章 迷途不知返
派刚土司走在他所熟悉的丛林之中,他觉得他做了一个遥远而恍惚的梦,在梦里,他已经成功地逃回了嘎啦洞,将所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那个奇怪的女孩子,对方给他开了一服治疗腹泻的黄连汤,过了一会儿,又派人给他送来了暖和的米汤,他连饮了三碗,都是最大号的碗,他的衣服也得到了更换,然后,他就得到了一个安静的住处,可以不用保持警惕地睡一觉了。
然而他并没有回到嘎啦洞,他也没有得到药物、食物和安全的住处,他要痛苦地继续往嘎啦洞的方向走,这令他简直不愿意从梦境中醒来,但是派刚土司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知道在夷山中不克服困难就只有一个下场。
他劈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荆棘,他想快一点返回嘎啦洞,不仅是因为他在那里能得到补给,还因为黑山里的那个东西紧紧地追着他。
见鬼!他已经下定主意决不去想黑山里的是什么,他的同伴们是被什么吸引到黑山里去的。
他原以为那只是祭司们又一个装神弄鬼的说法罢了,他亲眼见到过诡异的火焰在祭司们身上跳跃,焚烧祭品却不焚烧他们,在战场上,祭司们还能施展出更多的法术,他的一个女儿是大祭司的亲传弟子,根据她的说法,她可以从风中听到古鲁大神的喜怒,起码,她可以用大祭司赐予的铃铛召唤出无形的神使,但是,更多的祭司,没有那种力量,他们会唱赞美古鲁大神的歌,在节日上打鼓,带领夷人们向神灵献祭草人和公鸡,他们的作用仅限于此,任何一个敌人的武士只要凑得够近,他们就只能靠刀子来保护自己。据派刚历年的观察,祭司中有力量的,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而已。而所有这些祭司,恐怕也包括他的女儿,是可以用刀子杀掉的,那些在战场上呼风唤雨的祭司一旦不慎中了毒箭,死掉的时候和常人无异,并没有一个能回来诅咒杀死他的凶手。
因此,他对那些能为他召唤风水雷电和无形神使的祭司们的态度,就像能为他带来金银钢铁的山外奴隶商人的态度是一样的,他不觉得他们是特别的存在,那些奴隶商人可以从山外运来他制造不了的床,这些祭司可以从天外给他运来他制造不了的神使,既然某物叫起来像鸭子,他自然就用对待鸭子的方式来对待他付给他们奴隶和其他的好东西,换取他们的服务,必要的时候,用更高的价格卖掉他们。所谓的必要时候,就是指他们的存在强大到了威胁他的时候,或者是弱小得报复不了他的威胁时候。
当日为了赢取大祭司的信任,他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派进了大祭司的队伍,却将自己的绝大部分力量留在了嘎啦洞。如果祭司们在山外获得了胜利,他的女儿就可以倚仗他往日的投资要求分享,如果祭司们没能回来,保存了最多实力的派刚土司无疑就能从他那些因为过分相信神谕而衰弱的邻居身上大捞一票。
这是一种对古鲁大神未免有些亵渎的念头,可派刚土司深知他和他的历代祖先就是这么在夷山中生存下来的,厚待祭司,绝不信任。
可这不包括他在黑山附近看到的那一幕!
他一直非常信任他的刀子,他认为触手可及的刀子比他的子女更值得信任,可区区一把铁片怎么能抵抗那样的力量呢?他不可能杀掉他的每个同伴,而他的那些同伴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甚至用不到刀子。
他又一次想起他们一齐睁开的,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珠,和他们身上睁开的,许许多多的同样的眼睛。
那些眼睛的周围还长出了不止一张嘴,那些嘴撕咬着眼珠,将眼珠周围的皮肉撕开,将眼珠咬裂,黑色的油状物,不是血,从眼珠里淌出来,他……
派刚土司手中的刀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他发疯一样地劈砍起来,毫不珍惜他手中的那把十个奴隶换来的好刀。
因为在他面前的每一根藤条,每一棵枝桠上,都长出了同样的,没有瞳孔的,腐烂的灰白色眼珠。
劈碎的植物枝叶飞到了空中,每一块碎片上都有一堆同样的腐烂的眼睛看着他!那些眼珠仿佛丛林中很常见的,成堆附着在树木上的疥虫的壳,可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号蜗牛壳远没有这么恐怖,这么人,因为它们只是在吸吮树木的汁液!它们对派刚土司这个人是完全无知的!而这每一个腐烂流脓的眼珠都用它们理论上就不该存在的视线凝视着派刚!
派刚土司狂乱地劈砍着,他使用了他的每一分力气,没有任何保留,他情愿在此刻力竭而死,也不愿意留下一点点气力去想他落到这些眼珠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他的眼睛发花,他的动作迟缓,植物的碎片在他的刀风中飞舞,他的呼吸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肺部,他快要完了可是他的身体竟然在此刻麻痒了起来,好像有无数的眼珠即将从他身上破体而出!
忽然,那许许多多的眼珠一起裂开了一张嘴,派刚无法形容他看到或感觉到的,因为那些嘴是撕裂眼球而出的,在那些嘴裂开的时候,声音和鲜血同时冒了出来:
“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这是许多个模糊声音的合唱,不过派刚还认得是那个不久前来到嘎啦洞的小女孩的声音。
得救了,他这么想着,奇怪的是,理论上对方还是抢劫了他家和他本人的仇人。
他放开刀,任凭自己倒了下去。
当他再次苏醒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透过重重的阴云和枝叶落到他身上,他看到自己身处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华林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嘴里泛起黄连的苦味,这时候他才想起之前回嘎啦洞不是他的梦,而不久前那又是什么?是幻境?还是真实?
第四十七章 答案
这个问题是华林也难以回答的,他刚刚用他所得到的力量驱逐了缠绕在派刚土司身上的意识,他并不能确定他做的就是正确的唉,这时候他才发现不仅他,就连整个嘉罗世界,对宇宙深处的知识知道得也是太少了,他们对于这个宇宙知道的东西不比一只掠过海面的陆地鸟儿对大海知道得更多,他们看到在海面呼啸的风,看到灰色的海浪和白色的水沫,看到漂浮的海藻、木头、冰山和偶尔跃起的鱼,于是他们认为这就是大海了。
然而现实是他们对海中深处的情形一无所知,他们所知道的仅限于某些被冲到海面上的残骸。
这个世界的仙人们也是如此,每当有邪异的事件出现的时候,他们就追踪和杀戮那些祭司,驱逐和围捕那些信徒,将祭坛和其他器皿砸得粉碎,又用火焚烧过,将剩余的东西倒入大地的缝隙,看上去,这样一切就恢复了正常。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信徒继续向深渊提供献祭,那么回应就只会越来越近不为别的,是因为“它”一直在膨胀,从未停止过。
那一点点残留在刀尖上的残液提供给华林的信息绝不只是关于鸡鸣村的幻景,它还解答了他的另外一些问题,比如在黑山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华林在嘉罗世界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时会看到缝合怪的展览,那是巫师们对于家族式犯罪的一种惩罚。巫师们会把犯人们的身体切开,在他们的身上缝上从他们的亲人身上切下来的部分,把他们的肢体切下来装到他们亲人身上,然后把所有的犯人就这么缝成一个拥有若干条手臂,若干条腿,肚脐下面有脑袋,背上很难说那究竟是不是背部也有脑袋的一个不停哀嚎的饱受折磨的怪物,然后把这个怪物拉到贫民窟展览,让下层人士在这个难以移动的肉团上发泄他们的怒气。这种展览极为热闹,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导致华林在进入学院后在宗教文化课上第一次看到展示的野蛮时代的图腾柱,还以为那是缝合怪的雕像。
“缝合怪是一种非常原始和低效率的巫术,”他们的巫术史老师这么说:“短暂地盛行于狂舞纪元之前,当时巫师的数量有限,巫术的数量就更有限,盾牌类的法术作用时间短暂,抵挡的效果也非常不理想,所以他们不是每时每刻都能保护自己,那些野蛮的武士常常趁机猎取巫师的人头,他们组织起来,用牺牲几个人的办法斩杀巫师,或者躲藏起来射出毒箭,巫师们自己也雇佣武士去猎杀敌人。有些人就想到通过人造武士的办法来拥有更忠心而强大的护卫,其中一些天才就发明了缝合怪,只需要一些新鲜的肉块,一个无须太聪明的脑袋,就能堵住一整队的武士。更棒的是,它还能以每小时两公里的速度移动,这样巫师们在野外的时候也可以躲在它的阴影下,不怕敌人突然飞过来一支毒箭或一枚火球。”
但是缝合怪的缺点和优点一样突出,它太过笨拙、庞大,除了给巫师当移动盾牌和吓唬小孩子以外就没什么用了,甚至在狂舞纪元之前就被更加灵活的魔化盔甲给替代了,到了华林读书的时代,缝合怪在嘉罗世界已经连小孩子都吓唬不了,变成了巫师们用来处刑的办法,华林自己就批过好几个。
可他没想过,他当初在巫师学院的第一眼印象居然不是胡思乱想!缝合怪和图腾柱的相似之处并非偶然!
现在他了解到白衣庙里,藏在女神像里的那个木偶的八条手臂为何有那样诡异的飞腾之势了!如果那八条手臂都各有意志呢?如果那八条手臂,其实就像海星的腕足一样,断裂后能自行成长出一只小海星呢?不,那就只是海星而不是潜藏在深渊里的“那个”了,如果还是拿海星做比喻的话,那些断裂出去的腕足不是光想着要自己长成一只小海星,而且还要躲避大海星口部的吞噬!
再打个比喻,那就是当你想咬破指尖吮一滴血的时候,你的胳膊因为害怕被咬破,想自行从你的身体上脱落!而你的牙齿其实随时想着要咬你的舌头一口!
与此同时,你的胳膊在脱落后可能会长成另外一个你,你的牙齿和舌头也是!
当然,你也可以通过吞噬这些胳膊再长出别的胳膊来,现在的八条不是以前的八条,以前的八条……是那渗血的眼珠,还是那大快朵颐的牙齿?还是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与你擦肩而过的某个人?
华林当然读过一些最古老的神话,在那些神话里,某些神一会儿叫这个名字,一会儿叫那个名字,他们经常会在传说中变样,拿起别的神的武器,或者拥有和原型截然不同的化身,吉祥女神的眼泪变化成的神女会杀光一个王国的居民,等等。他读的时候不以为然,认为那不过是吟游诗人们没文化的结果。确实,诗人们和巫师们不同,再野蛮的巫师也会书写符号,而诗人们大半是文盲,小半是真的瞎子,他们打着鼓从一个村子流浪到另外一个村子,靠唱歌乞讨食物,为了博得观众的欢心,他们时常毫不犹豫地在诗歌里把其他地区的女神送给他们正流浪地区的神灵,把其他神的功绩和法宝张冠李戴。可他现在突然觉得,“诗人们的灵感来自于魔鬼”不是一句虚言,而很有可能反映了一些早已失落的恐怖知识,那些知识来源于更加古老的图腾柱时代,因为血腥和野蛮早就被正统教会所摒弃但也有可能,这才是正统教会不愿意承认的真实?
存在着一个(?)会彼此吞噬和分裂的神灵。
比这更恐怖的是,居然还有些人类信奉它们,愿意用自己的亲生骨肉来牺牲,博取这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姓什么的玩意儿的关注!
第四十八章 直面
现在他算是明了为什么不管是嘉罗世界,还是这个被真仙们统治的世界,都允许一些弱小的“正统信仰”的存在了,他们收取一些微不足道的祭品,同时也收取一些人的祈祷,将他们的愿力留在本世界。他想起了糊在白衣庙木偶之外的泥塑,他也想起了初到双河县时看到的那些荒废的将军庙。
肖千秋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隐藏在青州城风铃祠中的花神信仰,拜死教的尸神把自己伪装成了无害的正统信仰,从而渗入了青州城,甚至将触手伸向奇云峰,在肖家覆灭的那天,仍然有糊涂的肖家子弟向他们的敌人献上祈祷!更可笑的是,他们一边孜孜不倦地向那伪装成花神的尸神跪拜,一边在大难临头之时还不忘了咒骂真仙们禁止他们崇拜花神!
难道他们以为放纵他们继续崇拜花神就可以百事无忧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
死了就不会忧愁了。
从某种方面来说,认识得愈多,可能痛苦就会愈多,比如华林在吸取了刀尖上的那点残液后,一想到夷人世代崇拜的会是什么东西后,就不禁毛骨悚然,而根据派刚土司的话,那个不小心窥见了他异状的祭司也被严重地惊吓到了,不,不如说那个祭司自从发现本以为世代只是口耳相传的祭司居然是有图册的,看到图册上的不明生物就一直处在深深的恐惧之中,相反,其他连祭司都不是的夷人却世世代代都没有怀疑,一直在这危险又贫瘠的夷山中遵照他们的教导敬拜、献祭,与这些血腥的秘仪日日夜夜地相处,就像他们和自己的衣服相处那么坦荡放心。
穿越到鸡鸣村,附身于存弟身上的那个灵魂,也许就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会变得比这个土著世界的女子还要认命吧!
要想越过鸡鸣村给存弟定下的一生,那是非常艰难和恐怖的,首先,她必须在不引起村民注意的情况下,学会一部分文字,然后,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鸡鸣村,至少走到比双河县城更远的地方,因为失去她的家庭会像捕捉逃奴的庄园主一样在邻近区域追逐和抓捕她,而路上、甚至县城里会对一个失去家庭“保护”的单身女子下手的不法之徒又是那么地多!一个单身女子,不管她有没有结婚,只要她身边没有男人陪伴,走在双河县里,不见得比走在捕奴成风的夷山里安全多少!
更可能的是,比夷山还不安全!
至少,夷人不开妓院!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仁慈,是他们的商品经济还没发达到经营零售业务!
他们会抓捕任何一个路过的女孩子,会把她留作奴隶或是转手卖掉,仅此而已,不会比存弟的父母做得更过分!他们也还没有聪明到,让存弟干活或是卖掉她的时候,声称这都是由于存弟与生俱来的罪恶的缘故!当然,路过的女孩子到了他们那里,是不大能指望当上什么祭司之类稍微有点前途的,话说回来,在双河县的窑子里,看上去也不像是能给存弟这样的女孩子准备了什么高级职务的样子想到这里,一个意志不够坚定的家伙,会选择放弃,似乎不像一开始接触的时候那么不可思议了!
没有钱,也不被允许接触钱,没有知识,也不被允许接触知识,她能逃到双河县,能给自己找到独立下去的机会,那是多么地渺茫啊!
还是留在鸡鸣村,接受家庭的“保护”和”许诺“听起来顺风顺水一点!
就像她曾经无数次教训女儿的那样,只要勤奋地干活,再严厉凶狠的婆婆,也终有感动的一天,就是她死都不肯感动,那还有她真的死掉的一天不是吗!只要顺服地挨打,再暴虐的丈夫,也终有感动的一天,就是他死不肯感动,那……那还有他被别的女人迷住,跑去打别的女人的一天嘛!至于幸福,有儿子就是幸福,只要一直生育下去,儿子总是会有的,这不难,反正除了第一个女儿以外,其他的尽可以交给丧门沟,一分钱的养育费都不用愁!
似乎都是很容易办到的!
干活,无非是农活、家务,挨打,无非是两眼一闭,生育,无非是……都是不用读书就可以做到的!
这么简单就能得到的幸福!
比考进嘉罗世界的巫师学院简单多了!更不用说写作业和毕业考了!
”怪不得它们的信众永远都有。“华林摇了摇头,永远都有人抛弃正统信仰,崇拜那些诡异疯狂的异域存在,这或许就是一个原因吧!只要崇拜花神,或者古鲁大神,或者别的什么大神,完成他们那些文盲、小孩子都能完成的简单仪式,就能得到”幸福“的许诺,而像他这么一个高等级的巫师,连思考”什么是幸福“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处理傻瓜们给他带来的麻烦就够他忙的了!他可不认为两眼一闭原地坐好,偶尔再给什么存在磕几个头,就万事无忧了!
死人才万事无忧呢!
他宁可直面给他带来烦恼的源头,并设法解决掉,比如,黑山里正在往外爬的那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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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后遗症
“你真的要去那里?”派刚土司坐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地渺小可怜,他曾经是个精明强干、冷酷狠毒的头人,可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是既不能靠他的刀法,也不能靠他的财富与口才较量的。他听说过几个疯死的祭司,他们逃离了被自己的法器和符咒护卫得很好的大屋,独自死在了常人不会去的荒山野地里,死的时候,身上都出现了可怕的征兆,这些原本是照顾他长大的奴隶编给他听的,起码,他以为那是编给他听的,奴隶们没有资格参与古鲁大神的绝大部分仪式,只有他们获得了晋升,成为战士、监工或者管家一类的职务时,才被允许在神位面前磕头,以及念诵古鲁大神之名。他们怎么会知道祭司们的修行呢?他们也许是因为嫉妒祭司的地位,才编造了他们取得古鲁神力的悲惨下场。
但是,现在他知道那些并不是编造出来的说话,疯死的祭司们肯定看到了与他所看到的一样的东西,他们也许和他一样竭尽所能地挣扎过,却没有他的好运!就在此刻,他依然能感到祭司们颂唱古鲁大神的声音在围绕着他旋转,那种毫无起伏,晦涩难懂,没有怜悯的长调,它们从附近的每个洞穴中传出来,透过每一片树叶的孔洞,每一根树枝的缝隙呼啸,那些眼睛,古鲁大神的眼睛,依旧在观察着他。
他的身体依旧没有恢复正常的温度。
华林点点头示意他非去不可,又打了个手势表示,他应该在他没有返回之前暂时管理嘎拉洞,毕竟没人能比嘎拉洞的原主人更懂得怎么调取和使用附近的资源了。
派刚敏锐地觉察到华林有意不说话,在古鲁大神的风环绕他们的时候说话确实不是个好主意,可打手势又能好多少?他绝望地想,古鲁大神的眼睛正在从天上,地下和附近的每一个缝隙看着他们。
他没有说话。
华林拿出了一片厚厚的黑纸,朝它吹了口气,一头鞍笼齐备的黑驴酒出现在了派刚土司的面前,派刚骑了上去,没什么意外地发现这头驴正带着他返回嘎拉洞附近的草木山川,都是他熟悉的,唉,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懂得了夷山,他知道可以哪些野兽可以猎取,也知道哪些植物可以利用,可是现在哪怕一只小雀儿开始用一群人的声音向他说话,他都不会感到惊讶的!
变出来的黑驴远比真马还要安稳迅捷,精疲力竭的派刚土司很快就在驴背上睡着了,然后,一群夷人的叫喊将他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嘎拉洞,旁边是一只厚纸剪成的黑驴。
他咳嗽了两声,告诉他们华林暂时离开几天,而他要在期间负责管理嘎拉洞,这一通告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澜,毕竟,在这之前华林已经在这群乌合之众的心中投下了足够的阴影,嘎拉洞中他也还有足够的亲信,乘坐纸驴而来又为他的话提供了可信度。但是在布置一切之前,派刚先用华林给他的权力打开了仓库,取出那里存放的一坛子酒,拿煮盐的热水温了温,接着一口气就干了三四碗下去。
以他现在的状态,其实是不宜饮酒的,但若没有烈酒下肚带来的那点热力,他几乎感觉自己就要冻死在嘎拉洞里了。
他知道那个和他说过话的祭司已经死了,而他竟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其他的夷人,哼,他们知道些什么呢!他们真是幸运,他们的眼睛没有看过恐怖,他们的耳朵没有听过恐怖,他们的心灵没有和超越一切的存在接触过,而派刚这些都经历过了,所以他知道,所有人夷人,恐怕还包括山外人,他们的性命比早晨的露水还要脆弱,那无可抵挡的太阳则已经升出了地平线,派刚的眼睛上留下了那太阳给的伤痕,他现在看什么都会出现不存在的幻影。
“神国呀!”他想:“祭司们所说的,古鲁大神的所在,但愿他们都见到!”
他知道那可比落到野兽爪下撕成七八块还要糟糕,糟糕极了。
这时候有两个夷人走到他的面前,派刚土司素来不会因为酒而误事的,他坐起来,想要分辨他们是为什么而来的。
这两个人都是嘎拉洞的老人,是他的亲信,他们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乌吉达,派刚土司的女儿同时也是他手下最强大的祭司,回来了。
第五十章 永恒的旅途
华林不知道那个夷人女祭司正追踪着他的脚步,即使他知道,和他正面临的比起来,这也不算什么。他吸收的力量绝非毫无副作用,其实,他没有告诉派刚土司的是,令派刚土司在回到嘎啦洞后还濒临疯狂的那些污染,也一样地在困扰着他。他仿佛一个在寺庙外面玩耍的孩子,本来听到的是淳淳的流水声,树上令人烦躁的蝉鸣声,不远处公鸡打鸣的声音这些都是他在得到天眼后所能“看”到的,在倾听到这些后,即使他被蒙上双眼,也不至于错踏到溪流里去或者撞到树上去这就是天眼的作用,然而现在,寺庙的墙倒了,于是流水声、蝉鸣声和公鸡打鸣声都被整齐划一的、单调的诵经声所取代了,现在他不再能看破幻术,相反,他被过去和未来的幻觉所困。
当他看向一棵树的时候,他看到的那棵树可能早已枯死,也可能还没有生根发芽,夷人们的鬼影在树后窥探,那可能是很多年前的幻象,他们曾经在这些树后埋伏着等待倒霉蛋,同时向古鲁大神献上祈祷,希冀大神蒙住他们猎物的眼睛,让猎物自投罗网,他们怀着嗜血的心祈祷着,于是这些影像被传入了深渊,组成了古鲁大神的一部分,被它,或者它们,展示给夷人的祭司们,也可能,这些鬼影是现实的景象,毕竟华林的足迹之前还没有踏到这些地方,这些地方的夷人们依然在干他们两百年来一直干着的掠奴营生,同时,也不排除,在不远处,有古鲁大神的祭司正怀着热烈而贪婪的心,向他们的神献上祈祷,指望能够组织起这样的一次掠夺。
他被献给古鲁大神的祈祷声包围着,那些声音赞颂着大神,向大神祈求奴隶、牲口、粮食和其他,偶尔,他能分辨出一道祈祷来自一百多年之前,某个叫巴拉卡的祭司,他要协助他的头人在奴隶商人到来之前掠够五十名奴隶来交换铁器,或是另外一道来自于某个刚刚皈依了花神的少女,她想能像其他皈依花神的少女那样,不必去读书,而是可以在平日里也盛装打扮起来……但是,更多得多的祈祷声在他还没能分辨出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黏附到了他的身上。
他以前没有想过这些献给神的祈祷是什么,他以为那只是些庸人的呓语,现在他知道了,愚人的语言在被并不高明的精神力量所驱使而污秽化之后,破坏力也是相当惊人的,这些污秽的祷告,没有爱,没有理想,有的只是伤人的愿望,像被工厂煤烟污染的雪花,又像是辐射变异的牛虻,它们一片片一群群地围绕着他飞舞,准备将他彻底淹没在这奔向深渊的洪流之中。
他将双手在面前折叠,知道黑山的状况固然已经到了不能放着不管的地步,踏向黑山的每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他必须保持住他自己的意识。
不能被它们拖着坠落。
狂舞纪元的影像从他的意识深处升起,那些辉煌又美丽的魔法城市比他所处的时代还要可观,她们征伐了数十个世界,令恶魔们都为之震动……一千个声音于此时在他的意识周围合唱:“然而她们灭亡了,灭亡了。”
他知道它们的底气是什么,狂舞纪元过去后,依然享受着那个时代成果的嘉罗世界的人们都对那个时代产生了质疑,然而,古鲁大神的信徒们永不质疑。
神需要她们献上亲生的血肉,那就献上。
即使祭台崩塌,祭司被杀,也不妨碍她们继续祭献。
她们从她们的信仰中一无所获,所失去的却甚多,然而,她们继续祭祀,继续信仰,什么也不能阻止她们将这个世界也献给她们永寂的死神,如同她们的同类将其他的许多世界献祭一样。
真仙的符咒从他的双眸前像流水一样淌过,肖千秋正在讲述数千年的时光和山水之道,然而,祈祷声比原来更为狂热,信徒们不知山水之美,她们也不想得道长生,只有毁灭才是永恒的,而她们正像飞蛾扑火那样急于扑向这永恒。
肖如韵的影像一晃而过,她有着真仙也没有的怜才之心,她在家族毁灭后坚持自己的职责,她在一片荒芜之中独自一人呵护着残存的文明。
但是她不是真仙,她终将死亡,她的身边人会拜倒在永恒的毁灭之前,将她所坚守的东西称作“虚无”,尽数奉献给真正的存在。
更多的祈祷声响起,华林看到无数的仙山名城倾倒,幸存的真仙子弟们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入笼,抽血剥皮,他们嚎啕着摒弃了他们那些无用的仙术,诅咒曾经庇护他们并死战到底的真仙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成为一名最低微的信徒。
“仙术是无用的!”
“仙人是不存在的!”
“真仙之道,只是谎言罢了!”
从远处传来的他们涕泪交加的忏悔声,甚至压倒了众多夷人祭祀的祈祷声,然而一个又微弱又稚嫩的声音却是他们所掩盖不了的“我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不会魔法,没有仙术,更不是穿越者,被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认为只有类似牲口的价值,可是,这依然无法阻止她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不是把一生都用在和最近的邻居撕咬上,她一生不知道为何物,道心却远比任何人都要坚定。
“愿我们都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得见逍遥。”前巫师喃喃道。
光从他的意识里透出来,那些污秽恶毒的愿力依然包围着他,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困扰他了,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应有的清明,在他集中精神力的时候,尽管诵经声还是那么猛烈,溪水和蝉鸣却也不是听不见的了。
他轻轻地摆了一下手,跳到了一棵确实存在的树上,远处,一座夷人村寨的茅屋顶已经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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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更替
这个夷人村寨和往日一样监督奴隶工作,饮酒,吃饭,睡觉,对于煞星的到来一无所知,对他的离开也同样地一无所知,他们当然知道木炭少了半篓,几块很漂亮的玛瑙石不翼而飞,甚至鸡笼里的鸡也少了一只,这些事端在严厉的拷打后不久就找到了自愿负责的奴隶,可没有人看到那个真正取走这些的影子,至于他们供奉在火塘上的木偶为什么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这件事就更加无人追究了。
“根据那个祭司的说法,真正能得到大祭司指点的亲传弟子在祭司中是极少数,多数都是在自己家族内部得到传授,父子或叔侄才是普遍的传承途径,”华林一边吃着烤鸡一边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在领教了几次夷人厨子的技艺后,他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句话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在夷人的社会水平里是很正常的事,他们彼此非常敌视,剩余产品也不多,有能力穿过充满敌意的大片蛮荒又危险的区域将子弟送到黑山去并缴纳大笔供奉做学费的都是派刚土司那个级别的头人,这在夷人祭司中必然不会是普遍现象,可是,既然黑山里的那个存在对这个世界有野心,那么它本来是可以代那些年轻人支付这个代价的。”
人才对任何组织而言都是最宝贵的,华林对这点也非常清楚和认可,在他刚刚离开鸡鸣村,落脚于平脚巷时,他就曾费了大量心力和以他那时的程度来说可算是巨额的金钱来训练平脚帮的几个孩童,这笔投资他认为是非常值得的,那些经过了初级训练的孩童,不但当时,而且以后在他的控制范围内,都给他提供了不少的帮助。他们在嘉罗世界里连学徒都算不上,可他们究竟还有眼睛,还有手,还有耳朵,只要使用得当,他们可以做到许多低级法器都做不到的事情,比如他们可以在全城的人面前,用他们的本地土著的身份为“葫芦巷的华灵”这个根本不存在的身份提供担保,比如他们可以察觉到华林本人察觉不到的,只有土著们才会发现的不对劲,等等。
可是黑山里,大祭司们祭拜的那个存在仿佛对此毫不关心,它任由虚假的咒语和冒牌的符咒在夷人之间流传,却没有下达指示,让真正的祭司们招收有天赋的年轻人予以集中训练。祭司的升迁主要还是看的出身,而普通夷人中甚至充斥着除了古鲁大神之名外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
而它本来可以轻易改变这一切的,只需要几道短短的神谕和一些确实的支持,真正的祭司数量将会大增,而夷人们也早就可以夺取更多的战利品来供奉它。
但是,目前出现的却是相反的趋势,这个教派正在“劣币驱逐良币”的过程中。
祭司的出身越来越低,低到不少祭司都由刚刚被释放的奴隶担任,这些人不是天才到可以跨越阶级,凭借能力升迁到祭司阶层的,他们被选中担任祭司的原因竟然是贵族出身的夷人们更愿意找低声下气的服务人员而不是和他们同阶层,有能力,会籍着古鲁大神之名对他们的行为指指点点的贵族祭司。既然如此,这些刚刚还戴着奴隶镣铐的祭司们,对于不惹怒自己的主人自然是比敬奉古鲁大神还要上心的。
华林在几个村寨里曾愕然发现,他们供奉的古鲁大神和其他侍从神的木偶,那原本不该有的脸部被雕刻成了这家主人的模样。
或者,是诸多神灵,围绕着这家主人的木像,宛如仆人。
华林记得,在嘉罗世界的宗教课里,出现这种趋势的教派一般都不是真正的教派,他们的神通常不会回应,整个教派全部都是自觉和不自觉的骗子,他们的各种血腥邪异的仪式与其说是取悦神灵不如说是取悦当权者。
古鲁大神并非如此,它的祭司中真的存在可以得到回应的人,它却没有惩罚骗子们,也没有提拔能够将声音传递到它那里的真仆人。
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它并不需要这些,”肖千秋说:“拜死教便不需要活人。”
“确实有许多存在不需要祭司和供奉,”华林说:“然而它有回应祈祷,回应那些在它看来毫无意义的愿望。”
“是为了延续传承么?”
“不需要。”虽然不愿意承认,华林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些将亲生婴儿抛进丧门沟的妇人们除了灭亡自己的血脉以外,什么也没得到,但这毫不妨碍她们这么做,并将这种“风俗”代代相传,所以对于一个教派的传承而言,骗子就已经足够,实在不需要耗费力量的回应,可它回应了,回应了许多实际是不需要回应的祈祷,也许这件事可以简单地用他之前接触到的疯狂和混乱来解释,可回应祈祷本身是需要清醒的意志的,不然,落到祭司身上的便不是力量而是诅咒,再虔诚的教派恐怕也承受不了几次,倒不如不要给与回应,让信徒们按照他们的愿望一厢情愿地沉浸在骗子的许诺中。
“一块草地,有人东种一点西种一点,却任由大部分地区仍然是草地,那是为什么呢?如果土地适宜耕种,应该全部开垦才对,如果不适宜,那就应该让全部长草,用来放牧,这样不成规模的耕种,是图什么呢?”
“我觉得是为了避免土地主人的发现,”肖千秋说,类似的例子他在官方的典籍上见过,顺口就回答了:“但是,夷人们是化外之民,他们从不交税,就你所说,也没有信奉过古鲁之外的神。”
“我说的是他们对我说的话,”华林敲了敲他手中的树枝:“参与交易的人通常只知道他知道的那部分……所以,他们真的一直在信奉古鲁吗?还是,信奉了只有名字上还带着古鲁两个字的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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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非人
乌吉达走过她自幼生活的嘎拉洞,即使从第一次出发到鸡鸣村算起,她也只离开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然而这么短的时间里,嘎拉洞的变化比她之前十几年里看到的还大。首先是人口大大地增加了,可以说翻倍也不止过去,她的父亲也掳掠了许多奴隶,但是大部分都卖出去了,只有很少部分留了下来,原因是从附近掳掠的奴隶容易逃跑,而用他们开垦离得太远的土地,又有被别人抓走的风险,所以嘎拉洞人口的增加主要还是依靠本洞人的繁殖而不是外来人口的加入。现在不一样了,华林一路的押送使得很远地方的夷人也来到了嘎拉洞,他们想要逃跑是很困难的。
其次就是这些人在嘎拉洞周围大兴土木,周围山坡上积年的老树苍竹都被砍伐一空,外围被清理的山坡成了适宜放牧的矮树丛和草地,砍伐下来树木除了供盐井使用外,大部分都给这些新增人口修建了茅屋,茅屋的形制和她原来看到的都不一样,更不要说其间交错的排水渠和其他许多她不曾在嘎拉洞看到过,也不曾在山外的村庄甚至城市看到过的东西,但是这些跟靠近嘎拉洞的那些山坡比,又不算什么了。
这些山上,矮树丛和草地都不见了踪影,整座整座的山头被重新塑造了形状,外形活像巨大的阶梯,不是山里用的一根木头上两边钉些横竹,外形宛如鱼骨头的梯子,是山外祠堂门口用的那种石头的实心台阶。山上不见牛羊被放牧,却也不像耕田,平整的土地上生长的是巨大的绿叶,随风摇曳的叶片下可以看见被掩盖的石头和水渠,热水的雾气在叶片之间升起。
本来,这些变化的每一样都足以让一个小女孩哪怕她是祭司停下脚步,东问西问个不停的,可是乌吉达的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缓,让来迎接她的嘎拉洞夷人们都吃惊不小。
她没有说任何有关她跟随大祭司出征以后的遭遇,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夷人们对此是没有什么意外的,祭司们一向不喜欢和非祭司谈话,他们更愿意把时间花在与神灵沟通上,再说,大祭司出征的情况,想必她是准备与派刚土司密谈的。因此,夷人们都注意到了乌吉达身上的异状,有些人认为这是她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的缘故,当派刚土司与她谈过以后,她自然会问起周围的变化,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乌吉达的变化很不寻常,她是一个富有天赋与战斗经验的祭司,是一个一贯被以成人之礼对待的贵族,而且她在过去从未辜负过这种对待,但她究竟年龄摆在那里,合适的应对是一回事,对新鲜事连眼珠都不转一下太过不同寻常了。
当他们还没来到嘎拉洞的洞口,第二个信使来了,这个信使是来传递派刚土司的意志的。
“不见,今天不见。”
这句话很快就在夷人之间掀起了沉默的滔天巨浪,他们没有哪个傻到当着一个真正的祭司的面谈论此事,这些人都是亲戚,经年累月地住在一起,又时常并肩进行夜袭之类的行动,他们之间只需要几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沟通了。而乌吉达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她径直走进了嘎拉洞,派刚土司的命令于她就像不存在一般。
担任守卫工作的人在她走过以后才想到为什么刚才会允许她通过这个问题,他们应该拦住她的,不是说真的要对一个厉害的祭司举刀,起码,他们得把手放在刀鞘上,做一个拔出的动作,把武器敲出声音来。可当乌吉达走过的时候,他们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或许更糟糕,青蛙至少还知道自己的恐惧来源于蛇,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事后回忆起来,那一刻,有冰冷的感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一个守卫说,那像是被埋到了坟墓里的感觉,他有过数不清的在夷山寒冷的夜晚里守夜的次数,每当太阳落山后,气温都会在短时间内下降,让每一个哨兵体会到凉水浸身的感觉,然而,这次不一样,如果必须要分辨两者,他会说,后者是冷,而前者是死亡。
另一个守卫说,他体会到了被放尽血液的祭品的感受,他全身的血管在那一刻好像都空了,让他一时间疑惑他究竟是个活人,还是早已死去,留下一个影子在这里徘徊。他前一刻还在谈论今天的午饭,可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好几百年,味觉对于他来说都是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了。
乌吉达没有理会她留下的难题,她只是继续向前走,旁人都以为她是要去见派刚土司的,但是她很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嘎拉洞的另外一名祭司在看到乌吉达的脸的时候,发出了仿佛被套上了绞索般的咝咝声,乌吉达只问了一个问题:“她在哪里?”
祭司狂乱地挥着手,他每一下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这番表演足以让他彻底糊涂,乌吉达却没有,她立即上路了,走向正确的方向。
派刚土司得知她来了又走了的消息以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不是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成见,是经历过上一次的事件后,对每一个祭司都敬而远之,如今他听到每一声献给古鲁大神的祈祷都能一哆嗦,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以为可以和神谈谈价码的傻瓜了。他走到脸盆旁,舀起一点凉水来洗脸。
他真的需要冷静一下,派刚土司想,怕自己的女儿,怕接近溪水,实在是……太过头了。
他抬起头,拿了块软布,擦净了脸。
脸盆中的残水映出了一个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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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避世
而许许多多灰白色的小虫正在从这骷髅的双眼中蜿蜒而出。
随即,骷髅的表面出现了无数的裂纹,更多的灰白色小虫从那些裂纹中涌了出来,如果这时有人朝脸盆里看一眼,就不难看出,骷髅里盛装的“东西”远比骷髅本身庞大,对骷髅被撑得片片裂开,先是变形得不像个骷髅而像个**蓬松的面团,继而化作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洒落在无数小虫表面就毫不为奇了。
派刚土司没有看到脸盆里的异常,他将水泼在了地上,又叹了一口气,决定在饭前再来几杯酒。
不过,即使他如此做了,那一天回荡在他耳边的古怪凄厉的祈祷声也依然在他的记忆里回响,如同它们曾在他的头骨内回响一般,他逃往醉乡不是因为他像那些普通醉汉一样追求感官上的放纵,而是因为他深知,他的狡诈,他的计谋,他作为头人的财富和权力,在那个一度俘获过他的存在那里是多么地无力。与之为敌是不可能的,既然他能做的只有逃跑,那么最近最便捷的办法无疑就是逃往醉乡了。
可悲的是,派刚土司的办法在肖在平等人那里并不有用,双河县的酒坊已经在肖如韵的命令下停工了,大户小店存的酒也不入他们的法眼,肖在平还记挂着老祖的命令,多少干了些修补城墙的活儿,另外两位家族长老就只能以整日的纷争来排遣时间了。所幸在前日,他们两个终于争出了一个结果,必须有人去奇云峰一看究竟,至于人选,自然是地位最低,法力最低,最没办法反抗他们命令的肖如韵。
肖如韵听到这话,拿眼睛又张了一张他们,觉得要是只剩他们三位修行多年的仙家长老和一个马上要倒毙的乞丐,他们八成也是派乞丐“去奇云峰探路”的。
她还未开口应答,肖永魁便破口大骂道:“你这态度是什么意思?做了几天‘仙官’,受了凡人礼拜,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可以不服家族长老们调遣了?虽然现在奇云峰上情形未明,老祖们不知去向,我料我还行得了家法,斩杀得了一个县官!”
肖在和急忙在旁劝道:“有话好说探路者须要不引人注目,悄悄地来往,越是法力低微,此时越是得用……”
他两个一个金刚怒目,一个好言诱哄,硬是一字不提去探路的主意本是他们自己出的,如今却要肖如韵去顶缸。
肖如韵自幼生长在奇云峰上的末尾家门之内,于家族中这些事是早已看了许多,此刻看到长老们也是这般表演,一声也不吱,肖永魁肖在和以为她还想以仙官的身份推脱,岂知她若不是咬住了嘴唇,此刻怕是要大笑出声!
他们当真以为躲在此处,就安全了么?
他们当真以为恐吓一番,便能让人死心塌地地做事了么?
此等蒙班也不如的伎俩,过去能够成功,不是因为他们花言巧语,还不是因为他们是上游家族的代表!有人给他们撑腰!就是他们的修为,也同样不值得一提,家族中同样的资源,好的先分给他们,碎末分给其他人!若是华林有他们这样的资源,这样的年纪,怕不是真仙!不,就算他不是真仙,也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让炮灰去踩陷阱是一回事,事关重大,还不亲身上阵,以为差遣几个地位低的出去就能保躲在连洞都不是的地方的自己平安,是何等地可笑啊!
肖在和絮絮叨叨了一阵,肖永魁是早已不耐烦了,看肖如韵不像要答应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一物,看似青青柳叶一片,上面白光缭绕,隐隐有风雷之声,乃是他日常得用的法宝,往日也不知雷劈了多少妖魔左道,现在拿来劈一个末流家的小辈,还不是绰绰有余!
“二位不要着急,如,如韵她多半是放这双河县不下,”一直躲在一旁的肖在平,看到肖永魁拿出法宝,吓得汗也出来了,他本来不愿意出头,可是大比上死人是一回事,平日杀族人还是超过了他能接受的尺度,何况,他隐隐也察觉到了,作为同样末尾家族出身,修为低微的他,空挂了一个家族长老的名号,和肖如韵在这两位眼中怕是差不多的地位,等他们打发了肖如韵,下一道雷光还怕不落到他身上!所以千般不愿,万般无奈,此时还是站了出来,说了几句真心替肖如韵讲的话儿:“再说,她要是前去,也没有行长路用的法器来往的水路都冻封了,官船也不好使了。”
“不就是一个县城么!”肖永魁喝道:“这些凡人,值得什么!尽数死了,也不打紧!奇云峰才是要紧事。”
“你替她执了双河剑便是,”肖在和眼珠转了一下说道:“我有件眼下用不着的法宝,可以送她去奇云峰。”
“既然长老们替如韵想的如此周到,如韵这就领命了。”肖如韵唇边泛出一抹冷笑,恭敬地答道,随手就解下了自从受命后便片刻不曾离身的双河剑,交到了肖在平手中,肖在平接了这代表一县大权的剑,脸上是一副哭都哭不出来的笑脸,整个人倒好像被这剑给压断了骨头一般,不为别的,是因为刚才一番言语下来,他终于明了,肖如韵这一去,留下的他便是双河仙家中位阶最低者,到时候,肖永魁肖在和,怕是也不会给他留什么脸面!
因此,肖如韵出发的时候,肖在平又私底下给了她几样法器,若干丹药符咒,许多谨慎速返的话,生怕她回不来。
肖如韵对这些送到手里的东西,没有半分客气,照数尽收,而肖在和肖永魁,明明法宝更多,除了那日给的一件外,就再也没有添补,倒似此事与他们无干一般,肖如韵也不去与他们理论,将自己所有的公事一件件与肖在和交待清楚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奇云峰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