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灰烬
“双河剑易主了。”肖千秋忽然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华林正在检查另一座夷人村寨,这一路行来,他们并非笔直地向着黑山前进,而是遵循着派刚土司之前走过的道路,从一处夷人村寨到另一处夷人村寨。派刚土司这么走,是因为要卖出他携带的盐货,华林没有要卖的盐货,但是他所要收集的情报,也就是这一带人民的信仰被影响的迹象,却是非得从这些定居点里找寻不可的。
这是一项极为乏味的工作,他们到处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景象:潜伏在树后,虎视眈眈想要劫掠,同时深深惧怕被劫掠的夷人武士,满心只想偷懒的奴隶,在火堆前向古鲁大神祈祷的夷人祭司。偶尔,他们会看到一座被焚毁的村寨,这是夷人内战落败者的当然下场胜利者往往没有足够的人力能保证新占领土地的安全,不如将其彻底放弃,把抓到的奴隶和牲畜都运回自己的地盘。夷人的内战一方面使得他们不停地迁入夷山的深处,两百年里走出了相当于百眼国那么大的领域,一方面又使得他们在邻居的压力下不断放弃已经垦出的土地,使得那些地白白地放荒。
华林原来观察的只是各村寨供奉的神像和祈祷敬拜的仪式,逐渐地,他察觉到了夷人社会存在着他还没弄明白的不协调之处。
每个夷人都对抓奴隶一事无比地热心,在他们的心目中,奴隶简直可以换来一切,为此,他们不惜得罪他们所有的邻居和亲族,并终日生活在自己也可能被抓的恐惧之中。可,他们抓的这么多奴隶,究竟是谁源源不断地接收了呢?的确,每个村寨里都有一些奴隶是他们抓来的,或是用其他奴隶换来的,但是大部分俘虏毫无疑问的地是卖给了奴隶贩子,换取他们需要的各种东西。
这些夷人奴隶是不大可能卖到山外去的,山外一个会做饭能织布的女孩子不过相当于一头猪的价格,而夷山里的奴隶再便宜,奴隶贩子将他们运出夷山的代价怕也是远远大于一头猪,何况他们不会织布,做的饭也总之是不会有买主的水平。往更深的山里卖?派刚土司是这么相信的,华林亲自走过之后觉得事实很可能是相反的。
不管他走到哪里,夷人们的生产力水平都是一样地可悲,如果他们的奴隶是继承来的,或者是抓捕来的,或是用抓来的奴隶交换的,那么奴隶主在差遣他们干活还是能赚到一些的,可要是他们是买来的,就夷人简单粗暴的农业,简单粗暴的奴隶管理业,奴隶主一百年都赚不回本钱!因为,山里的奴隶即使不花一分钱抓来,奴隶贩子要赶着他们走长路,一路上要跋山涉水,要给吃给喝,要雇佣保镖防备沿路的劫掠,奴隶贩子自己还要赚一笔,其价格肯定不像山外那么便宜,只需要一头猪了!
何况山里的那些新定居点,都是些战败逃进深山的部族,他们可能还付不出一头猪呢!
他们究竟是用什么从奴隶贩子那里交换到的奴隶呢?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交换过?
“可能是山中的矿藏,”肖千秋说:“银矿或其他,那就需要人力,而且也能付出奴隶贩子所需的代价。”
这看起来像是很说得通的答案,但是华林认为其他的可能性也不能忽视,他又想起了肖如韵和夷人大祭司的那一场战斗,对方所使用的力量现在看起来颇有可疑之处,不,是整支队伍的行动都很奇怪,他们不像是正经地行军作战如今亲身体会过那种存在的他可以判定出**分了倒像是……一次超大规模的献祭。
祭司和信徒用集体死亡打开异界之门。
就是来的那家伙不是他们想的那个。
不过正当他沉思那个“不过”的时候,肖千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就继续想那个问题,使得肖千秋又追问了一句:“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黑山发生的事情解决不了,这个世界上可能就不存在双河县了,”华林回答:“也许这个世界也会不存在了,那么,双河剑现在、过去、未来的主人发生了什么,还值得询问吗?
第五十五章 局势
“双河县的确可能会被毁灭,”肖千秋说:“但是这个世界?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广大吗?你才看到了多少地方呢?你又才见过了多少事情呢?你可知道,九百年前,云雾海的水妖曾经掀起波涛,淹没了整个云州长达三年之久,无数牛马人畜尽数做了它们的食料,活下来的凡人百姓统共只有一百零七人?你可知道,五百年前,五方行瘟使者齐出,历百眼、云梧、赤龙数百州县,凡所过之处,仙家凡人,十不存一么?”
“这次不一样,”华林摇头:“山妖水怪,旁门外道,总是这个世界的,黑山里面……那个,不是。”
“总是一般,”肖千秋不以为然:“何况它现在只伤了些夷人。”
“就是蔓延到山外,还有七八个国家可以抵挡,你是这么想的吗?”华林忽然问道:“你一再催促我到月夕山去,是不是,这些国家,在你看来也是随时可以牺牲丢弃的呢?”
“云雾海水妖之乱我曾亲历,”肖千秋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之事:“当时举目所望尽是烟波,整个云州无一峰一石露于水面,见者皆以为便是水退,也不复旧观,一百多年后我再次路过云州,只见市井繁盛,牛马遍野,田地连着果园,果园连着桑田,连以前云雾海的不少地方都被开垦出来做了良田,建了村庄,百姓在其间无忧无虑,不晓得什么是水妖,只晓得他们爷爷的爷爷便在此耕田过活。”
华林知道,凡人与仙家不同,他们十二三岁便在父母的包办下缔结婚约,往往三十四岁便做了祖辈,活到五十就要叫一声侥幸,一百年的时光在肖千秋这等真仙看来是一弹指,在普通仙家看来是一辈子,在凡人看来就是“爷爷的爷爷的故事”。
所以,肖千秋的双眼,不知看过了多少凡人与仙家的悲欢离合,他们快乐,是死,悲哀,也是死,肖兴龙以为他与凡人玉坠的爱情感天动地,在肖千秋,无非是又一个转瞬即逝的过往。一个肖兴龙如此,整个肖家,恐怕在肖千秋心中亦是如此。
不成真仙,总是死路,既是死路,一具骷髅还是一万具骷髅,又哪里值得他们多看一眼?凡人不在意他们翻动土地时被犁进地里的苜蓿是不是只差一日就能开出鲜艳的紫花,真仙也不在意一个国家是不是被洪水波涛吞噬。凡人知道,第二年春天,苜蓿还会长出来,真仙知道,再过一百年,烟波退去,凡人的村庄照样炊烟袅袅,人丁繁盛,男婚女嫁,不知过往。
“怪不得村夫传说里,总是说仙家是世外人,”华林说:“可这次你错了,错得很离谱。你以为离开一座瘟疫遍布的城市,逃到安全的岛屿上,等瘟疫杀死此地所有的人以后,再安然归来是最好的策略吗?”
“对你确实是最好的策略,”肖千秋沉声道:“你能做什么呢?我看过你在双河县做的防瘟措施,清除污物,隔离伤病,这些都做得很不错,或许这给了你信心,但是你也要考虑到,双河县那时候没有瘟疫,也没有左道的妖人在背后行瘟,还有一个肖如韵在协助你,现在你什么都没有。双河县的百姓至少知道要服从县官和衙役,他们不信吃人的妖魔,不行邪术,不在大白天上街动刀。”
“他们大白天也掠奴,我遇到的就不止一次,”华林提醒他:“双河县的百姓也信吃人的妖魔,也行邪术,他们不在大街上动刀,但是不介意把任何一个没有男伴的女孩子抓走卖掉,他们不像你想的那么服从,就算衙役之中也充满了藐视仙人之辈,他们之所以在你来的时候规规矩矩地听从命令,都是因为县官最近刚刚动用了双河剑,斩杀了一名抗命者。”
“到底还是不同。”
“你应该看到我在夷人当中所作的,只要法度严明,措施得力,他们也能丢了刀,老老实实地种地、煮盐,做一切有利于我,也有利于他们自己的事情。”
“所以你就想着留在瘟疫遍布的城市里,冒着感染瘟疫的风险,进行清除瘟疫的工作?”
“不,我不想,只是我离不开。”
“离不开?”
“就是我现在听你的,立即启程,怕是还赶不上这瘟疫的脚步呢!”华林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安全的岛屿了。”
“没有?你知道月夕山外……”
“‘它’的胃口可不止月夕山这里啊。”
第五十六章 追踪
乌吉达感到有些烦躁,她已经远离了她的故乡嘎拉洞,正走在极其陌生的土地上,诚然,她过去陪同大祭司和她的父亲不止一次走过这条道路,她依然能够轻易辨认出某些奇形怪状的树木和石头指示着哪条隐秘的道路,通往哪个藏匿在山中的夷人村寨,但是她知道,从那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青州陷落的那一天,风和水的精灵们在她耳边发出了发现自己被欺骗的绝望的尖啸,让她早于任何人看到即将发生在青州城的血光,她看见那些超凡的存在们与城破在即的难民无异,它们徒劳地试图唤醒任何人……任何人,然而这些都是徒劳的,尸神降临并碾碎、吞噬了它们,就如预言中一般。这次,精灵们则连尖叫都不敢发出,它们就像是以为自己侥幸还没有被尸神发现的孩童,咬着手指,藏在任何缝隙中,将自己深深地隐藏在无意识的山水之中,然而这些也是徒劳的,尸神早就注意到了它们,标记了它们藏躲的每个孔隙,预定了它们毁灭的日期。
她曾经多次在风中高举大祭司赐予她的铜铃,让风吹动铃中刻写的颂词,让古鲁大神借以听到她的呼唤,驱使无形的神使听从她的命令,现在她无需那么做,整个天地都回荡着诵念古鲁大神之名的风声,如同以前在铃铛中回响的那样,或者说,整个世界,至少是夷山这一部分,已经整个变作了向古鲁大神祈祷的神铃,一座又一座的青山就是铃壁,山上山下的夷人村寨就是刻写在上面的古鲁之名,盘旋其中的风与水都是祈祷声。
她知道,那些村寨并不像他们声称的那么虔诚,他们在暗室里,将自己的雕像刻得大大的,富丽地装饰起来,放在中间,装作天神,将古鲁大神刻得丑陋又矮小,放在一旁,宛如仆人,但是这不要紧。
不管他们怎样地给自己和自己的先人摆放供品,举行仪式,那些终究是凡人,他们没有力量,他们不能在野兽和天灾面前庇护他们,更不用说面对古鲁大神本人的怒火。
当他们面对野兽,面对天灾,面对他们无法抵御的存在时,他们就会再次高声地念起古鲁的名字,并将鲜血奉祀给它,这就足够了。
他们献出的每一声祈祷,每一件祭品,都会使得古鲁大神离这个世界,离他们最终的毁灭更近一步。
那些愚蠢的“仙人”,以为打碎祭台,杀死祭司,就拔除了古鲁大神的信仰么?不,只要他们不能满足所有凡人的所有要求,那些凡人就会在私底下传颂古鲁大神和其他黑暗之名,只要能解决他们自己的私欲,他们是不惜将整个世界奉献出去的也包括他们自己,当然,他们通常连第一点都无法正确理解,就更不用说第二点了。
身为大祭司的亲传弟子,乌吉达比一般的乡野祭司更熟悉古鲁大神的教义和秘仪,她多次在祭祀的狂热舞蹈中见到过降临后的世界,那时候石头将会像火把一样燃烧,又像蜂蜜一样流淌,所有的树木都发起光来,弯曲缠结,他们作为古鲁大神的祭司,行走在如沸腾的粥锅一样的大地上,闪耀的星星在他们身边飞舞,至于那些跟随他们,向古鲁大神献上祭品和祈祷的信徒们,在这个世界里是不存在的。
他们不是被选中的器皿。
这是只有真正的祭司才知道的秘密,古鲁大神也是最近才认可她,将这秘密传授给她。
那些人,他们以为自己吃饭,喝水,战斗,睡觉,其实他们只是一个个被古鲁大神置于天地这巨轮上的陶坯,他们被命运拉扯形状,淘去杂质,塑成器皿,打上古鲁的印记,这就是他们终日彼此片刻不停地攻杀的缘故,苦难从未远离他们,只因为苦难就是古鲁大神手中的刻刀。倘若他们从狂热的内战中暂停片刻,想一想,夷山如此广大,他们的数量又是如此地稀少,他们大可以彼此远离,在和平中好好地开垦土地,获取更多的利益,但是,他们只是歌颂这盲目的内战,因为这是古鲁大神在他们之中保留影响力的办法。
乌吉达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后面一句这亵渎的念头是哪里来的,她赶紧念了两句祈祷文,坚定了她的信心。
古鲁大神已经向她揭示了将来的道路。
她要追上那个女孩,通过一系列仪式,让古鲁大神降临到她的身上,如同青州的那些僧侣们所做的一样。这对那个女孩是最好不过的,她知道,降临的时刻,别说女孩子本身的意识即将不复存在,就连她的身体都会出现可怕的扭曲,可那比起她即将领受的荣光,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贫穷的、染病的、残疾的流浪汉,活着的时候无非是拖着沉重的身体从这家走到那家乞讨残羹剩饭,还要面临野狗的欺辱,一旦他死了,被一个最低微的僧侣选中作为“器皿”,让那个僧侣的灵降临到他身上,马上,他就可以穿起豪华的僧袍,吃起山珍海味,出入青州富豪都不得其门的仙家,满是恶疮的流脓身体,可以坐上锦绣的尊位,享受包括仙家子弟在内的众人顶礼膜拜,恐吓他们,震慑他们,取用他们的财帛子女如取用自己的一般,过上他生前绝对想象不到的生活,对这流浪汉来说,还有什么比变成这样的行尸走肉更幸福的呢?
何况,降临到那个女孩身上的,是超过一切僧侣的存在,她的意识固然会被抹除,可她本人所享到的福分却是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
若不是大神的亲自揭示,乌吉达是一定会把这个机会争取过来的!现在,她也只能满足于次一级的命运了,那就是,当古鲁大神降临在那个女孩身上并杀死她,夺取她的身体的同时,古鲁大神的从神也会降临到她身上,毁灭她的意识,将她变成次神行走在地上的神座!
前作番外 恶有恶报
当大魔王站在永恒之城最大的教堂面前的时候,那摸样儿是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庄重的,事实上,她和每一个初次见到这建筑史上奇迹的游客别无二致她先是抬起头,企图把这座教堂与她在纽斯特里亚见过的比一比高低,然后,她左右摇摆着头,试图计算这座教堂的正面宽度抵得上几座它在纽斯特里亚的兄弟,显然,无论是在高度还是在宽度上,这座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帝国建筑师的最后辉煌都达到了无可置疑的完胜。
而当她迈步通过了那沉重的青铜大门进入教堂内部后,她张大的嘴就没停下来过,和某些徒有其表的样子货(不光是她在纽斯特里亚盖的那些)不同,教堂内部的恢弘壮丽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外观!许多数人合抱的大理石柱也许就技术而言,和古代帝国遗留在其他地方的大理石柱别无二致,都是使用榫卯结构加铁楔子一层层摞起来的,可是那些柱子都是清一色的灰白,这里的大理石柱却是缤纷多彩,每一层都有不同的颜色,白色、黑色、红色、青色还有着各种各样的美丽花纹,交叉重叠在一起,形成美丽优雅的图案,使观众绝不会有访问别的遗迹时所有的单调乏味之感。
值得一看的自然不光是这些柱子!教堂内部没有一面墙壁不是被这些多彩多姿的大理石覆盖的,也没有一块地板不是铺着磨得极为光洁的大理石的!
后者尤其令人惊讶!
因为在其他永恒之城的豪宅内,尽管也有些在地上铺了不少的大理石,可那些大理石铺得与其说是令人联想到现代银行的大理石地板,还不如说是鹅卵石街道凹凸不平的大理石被镶嵌在灰浆中,似乎主人更欣赏它们自然的样子。
可在这里,每一块镶嵌在地上的大理石都磨得平平整整,走在上面是不必担心踩到哦,还是有凹陷的地方的。
在进入教堂大门的门槛处。
这座仿佛大理石博物馆一般的教堂,门槛也是由大理石制成,中间被千百年来有幸进入的信众虔诚和不虔诚的双足给硬生生地踩成了一个极为明显的凹陷,好像一块融化了的奶糖。
至于头顶那些金碧辉煌的雕塑和壁画,就更不用说啦!
替纽斯特里亚的教堂美化签过不少账单的大魔王,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就能心疼地计算出那些衣裙上的青色用了多少贵重的天青石,上面的绣金又用了多少真正的金粉,而那些雕塑就跟不用说了。
看到如此壮丽又昂贵的建筑,大魔王登时起了坏心。
照理说,教堂应该归她领导下的纽斯特里亚教会所有。
但……这么美这么值钱的建筑,怕是整个大陆都找不到第二座了,要是拨给了教会,马上面临一统大陆后文山会海的大魔王,还有多少机会来看几眼?
再想想她在纽斯特里亚的居所,起初倒也是一座古代帝国建筑的遗留不过,是一座边境的哨塔,看上去似乎是石头建筑,其实使用的是速干火山灰,类似未来的水泥,顶部还由于年久失修而塌陷,换上了本地的薄木板,大魔王初来乍到,就在这座说起来颇为寒酸加辛酸的“男爵府邸”内以“尊贵的”伯爵长女,男爵夫人的身份饱尝了饥寒交迫之苦。后来她率军出击,才发现她原来住的托古代帝国科技的福,起码有个像是石头的样子,其他贵族住的干脆就是大一点的茅屋,寒碜得叫她都不大好意思抢劫了。
等到她在纽斯特里亚高居王座后,左右看看那王宫还不如图尔内斯特的教堂气派,称孤道寡之心立即就低了一半。
可这次她总算找到了放到未来也极有面子的大house了!要是住在这里头,看到别的多少个亿的豪宅,都能满不在乎地说,跟我家的门房一般儿大。
但是要把这座教堂霸占下来,还有一道关过着实难过。
那就是在她背后站着的美青年,此刻正用期待的神色看着她。
这神色大魔王很熟,每到冬天,她家猫企图挤进她家卧室就是这表情!
要是心一软把猫放进来,它很快就会爬到床上,然后找一块更柔软的地方通常就是罗怡的胸口团成一团,睡得舒服了再翻个身,把罗怡的脸也盖上!堵得她气都喘不上来!
所以到了晚上,就是彼时还没当上大魔王的罗怡辣手摧猫的时候!她会摆出甜蜜的样子,趁猫不注意,抓着它的脖颈往门外一扔,再乒地一声把门关得结结实实地,然后戴上耳塞,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所以她的意志在那时候就经受住了考验,这次也不例外!这房子是她的!至于猫……明天给它一个罐头就又能撸了!
“古代帝国花费无数人力建筑这座教堂是为了巩固信仰!”她对身后的人说:“但是信仰不在这里!在民众那里!而他们现在还在为城破而不安,需要有人安抚他们!你看,办个烛光祈祷晚会怎样?一起唱唱歌,交流一下,教他们知道,我们也是人,不是只会拿刀杀人的,给他们和我们的死者做祈祷。”
“这是极好的事情,您也参加吗?”
“当然但是你看,这些古迹要是看守人不当心,被什么趁乱浑水摸鱼的人偷了,再放一把火可是非同小可!”大魔王义正词严地说:“必须有人在这里彻夜看守才行!还得有人监督他们!我看这个监督的职位我能行!”
她这么说也不完全是为了私心,《我的前半生》她还是读过的,除了末代皇帝吃不上饭强抢献给太后的酱肘子以外,她还读到过偷窃宫中财物的太监为了掩盖罪行而纵火的故事。
于是,她就这样打着为了公众的旗号把教堂占了下来成为了办公室加书房加卧室。
虽然当时无人怀疑,但是正义的……正义的大理石这次没有放过魔王。
住惯了穷地方的大魔王,从来也不知道豪华的大理石宫殿住起来是什么滋味。
这滋味她当晚就领教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这哪里是宫殿!这整个是个冰箱!”
第五十七章 锄强扶弱
云梧国的仙家子弟景与维,原来一个月也不见得有一次到凡人衙门点卯,这个月却是出奇地勤快,还不到月半,就已经在衙门里出现了五次,每一次,都带来了家族对于安置百眼国商人的指示,而且每一次都考虑周到,措辞严厉,令衙门里那些资格最老的老油条在提到“百眼国商人”这平淡无奇的几个字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十二万分敬意。
他们彼此私底下说,景与维还可得罪,那代表了百眼国仙家势力的“百眼国商人代表”,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若是得罪了,百眼国仙家,便要问罪我云梧国。”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所以衙门里的众人也就把它当作真正的理由宣扬了开来,这简直是不必向景家或者其他仙家复核的事情,若不是惧怕百眼国商人背后的百眼国仙家问罪,身为仙家子弟的景与维怎会像那些百眼国商人的管事一般事事亲为,当那些凡人商客如他的至亲一般?其他就是与景家有亲的商人,他也从不放在心上!
至于百眼国仙家势力分布,与云梧国仙家势力高下,又哪里是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能够了解的!他们看到的,是原来连兵马之事都不大管的景与维,此次连百眼国商人的吃饭歇宿都样样要他们管得周到齐全,自然就把景与维的地位,和百眼国商人的管事,划了等号,然后,又把景家,与百眼国仙家的凡人管事的地位,划了等号。
这些等号一旦在他们脑中成立,许多事情,等不及禀报景与维,衙门里平素都不做事的老油条们就活动了心思,预先替百眼国的商人们划好了道路,出了主意,又查了说法,比替景家办事,还要殷勤。
比如,景与维带来的指示,是要他们在城中替百眼国商人另寻一处清净客馆,不与其他国家的商人杂处。
衙门中众人摊开地图一看,城中空地,原就不多,况且景与维再三说了,要教百眼国商人宾至如归,不可让他们感到怠慢,不可让他们受到庸人滋扰,不可让他们出入不便,首先那一般窄街陋巷,都是不做考虑,须要一所堂皇大宅,其次又不可离热闹商街太近或太远,若说租房吧,景与维偏又没给批一文钱经费,来回看了几遍,便有人出了主意,将每年考校官吏的考院腾与他们住,反正那些官吏便是叫他们去郊外考验,岂敢不去?便有不满,敢对景家说?
于是百眼国的一伙商人,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城中的官吏考场,搬迁当日,全城轰传,老少无不来看,见果然官吏避让,以后凡与百眼国商人作买卖,并不敢问买价多少,也不敢问卖价多少,就是见到这些商人的一个小小马童,当了主人家的眼睛,径直走到柜里翻箱倒柜,银子铜钱,只敢任凭取去,不敢说一个“贼”字,都说:“见着官吏场他们还占了去,何况我这点本钱!”
这些事做得多了,就有一个与景家略微沾些亲的刚直官吏,当了景与维的面,略说了一句遵法守纪才是经商之道的话,景与维不听还可,一听便涨红了脸皮,当场发作起来
“我再三说了,这些百眼国商人居此不易,他们不懂的规矩,何必叫他们守?倒是你们,应该守一守他们的规矩,才像个主人待客的样子!”
一边发作着,一边就命人摘去了那官员的乌纱,全家发到五百里外养马,又叫人将百眼国商人代表郑重地请了来,亲手奉了一杯冷茶,叫他们且安心在此间住,自己已经教了手下官吏百眼国的规矩,料他们以后不会再犯云云,看得满衙本来很有意见的官吏,无不两股战战,有些一心奉承百眼国商人的,趁势得意洋洋,说自己将景与维的话都听在心中,已经嘱咐全家冷食,自己也已喝冷茶多日。
景与维打发走了百眼国商人,闻言冷笑一声:“那大街上为何还有许多卖热茶的铺面!分明就是敷衍了事,要给人家眼色看!”
说得那些官吏也战战兢兢,当日景与维一走,就率了许多小吏、兵丁,到街上将凡是卖热茶热饭的铺面,都以“侮辱百眼国仙家”的罪名,一概掀翻了,老板尽数抓去,或是罚银一百,或是充作苦役,每发派一人,都说:“得罪仙家,本来要斩尔等狗头,如今这般轻放,还是我等与你在百眼国商人跟前说情的恩典。”
那些侥幸保住了狗头的店家,至此之后,听到一个“百”字,或是“眼”字,就膝盖无骨者有,当场昏厥者有,因此不几日,城中风气一变,百字念作十十,眼字念作目,商人念作贵人,又有许多其他忌讳,叫新来乍到者目眩神驰,以为误入夷外鬼国,等到打听清楚,都以为比夷外鬼国还厉害些,毕竟夷外鬼国名声在那,这云梧国突然不许热茶热饭,也不写个招牌,城内衙门免不了关满了犯忌之人,无一日不罚个数千银子,倒是令经手官吏捞得盆满钵满,每日都要替景与维与那百眼国商人念上几千遍万岁,希望他们再多多出些本城人不知道的忌讳,好叫他们再捞些银子。
城里也有些机灵的商人,见此,将数十银子悄悄送进百眼国商人居所,不但免了罚银、苦役,并且得了几面“代理百眼货物”的横幅,从此在城里发达起来,也如百眼国商人一般无所不取,无往不利,见到这些好样,不久,大箱小担送到百眼国商人居所的,竟比他们自取的还多。
景与维看了这番鸡飞狗跳,回到别院,搂了百眼国商人孝敬他的新妾,对了那些商人嘻嘻笑道:“怎样?我便说地头蛇不足为惧,这不替你们狠锄了一道,休怕你们背后无人,有我,只管把这城当你们的产业便是,我们既是亲家,还分什么彼此?”
那些商人听了,也一个个喜笑颜开,你说谋了本城人多少银子,他说谋了外地商人多少产业,最后都说,这些,将来必定是景与维与新妾之子的份。
景与维深以为然。
是呀,他的孩子,既有景家的血统,又有百眼国仙家的血统,不管哪方得势,他的儿子,还愁做不了人上人吗?
第五十八章 历史
做着这番如意打算的景与维当然不知道,他与之打交道的,到底是一群怎样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所谓的“人上人”是个可笑的名词,谁会在乎“猪上猪”“狗上狗”呢?看活人与猪狗草木无异的僧侣们,“人上人”在他们眼里,与一个猪圈里的老大并没有什么差别,需要一张猪皮,就捡着大小合适的猪来一刀,需要一张包裹皮,也尽管只捡着这尸神许诺给他们的世界里身材合适的人来一刀就是了那人身前是不是在其他人面前逞威风,那头猪原先是不是猪圈里的雄长,着实地不关他们的事情。
景与维若真和他的新妾生下了什么孩子,这些“新妾的娘家人”将孩子送上祭台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至于这孩子经过了祭台的仪式,是被零切碎割,变成了他们施行邪术的材料,还是被某个伟大的僧侣选作“器皿”,得到无上的荣耀,那将是尸神的安排,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孩子本身的意志将不复存在。不过,这可以算是所有的事情里,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毕竟,景与维的新妾哪有可能真的给他生个孩子呢?
需要的话,她会经由诚实的接生婆抱出一个孩子给景与维看,百眼国商人的库存里有的是男女老少,什么年龄的孩童都有,对于这种操作也很熟悉,他们会将他们库存的死婴用秘法炼制,缩到比普通婴儿的拳头还小,置入被他们操纵的女尸腹中,再以邪术令女尸的血液逐渐渗入植入的死婴体内,使死婴按着日子膨大起来,景与维便是与女尸有着肌肤之亲也看不出破绽,绝非凡间妇人以布条假装怀孕可比。
那些愚蠢的仙家夸耀他们移山填海之力,可对尸神倒错生死之能的认识何等肤浅!
有一个曾经繁盛的仙家,在覆灭之日,才惊讶地发现,本家已经有一半族人是经由尸神秘法诞生的死人!他们绝望的哀嚎久久地回荡在他们头顶那一片的天空,可附近的仙家,早就迫不及待地收下尸神的礼物了。
能够拒绝“仙家女子做妾”诱惑的子弟,真的不多。
而尸神的僧侣们也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还记得青州常家的常志安么?他就是少数没有被尸神的礼物和许诺蒙蔽双眼的仙家弟子,可是,这少数人怎么能敌得过多数?每一个收下尸神礼物的仙家弟子都是坚实的同盟,因为他们收下的都是些不可告人之物,他们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只有他们能加入的圈子,他们在这个圈子里交换情报和盟友,每当有一个家族长老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想要调查的时候,总有几个表面上看起来不相干的本族或亲族的人出来说情,将事情就这么“公道地”掩盖过去。他们的互利互惠还不止如此呢!当家族要选择要害部门比如丹房的负责人时,圈子里的人都会会心一笑然后选择他们圈子里见过的人,为他说好话,推荐他,俨然形成“众望所归”,然后被控制的丹房所炼制的丹药就会源源不绝地供应给尸神的信徒们,没有拜倒在尸神脚下的其他人得到的就只是二三流丹药和“今年火候不好丹药产量减半”了。
拜倒在尸神脚下的人则因为有这样坚实的盟友和作弊出来的丹药资源,势力大涨,他们原先都是些二三流的人物,可是加入“圈子”后,却能靠这些掩恶扬名,飞黄腾达起来,不免引得某些并未得到尸神礼物的人眼热,也跟着信服了尸神。
尸神不会移山,不会倒海,可是倾覆那些移山倒海的仙家,真也用不着移山倒海!
只需几具活动起来的尸体,一些许诺,他们自然就会把绞索套上自己的脖子!然后,尸神就会用他们的尸体去进攻其他的仙家!
尸神信徒对于仙家们的轻蔑,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们尽管像景与维一样搂抱着他的新妾做着“孩子将来是两国仙家中左右逢源的人上人”的梦,或是如景家老祖一般做着“尸神信徒不会仙术不堪一击”的梦吧,等到了尸神下令的日子,他们只会是走向尸神祭坛的死人大军中的一员罢了,甚至不会有正式获得了头衔的僧侣降临到他们身上,偶尔有侥幸活下来的子弟,他们的性命也只是为了给那些活动的尸体供应新鲜血液而留。
百眼国,云梧国,赤龙国……他们都最终会变成鬼国。
鬼国不是开始就那么广阔的,它每一寸荒凉的土地,原先都可能有过繁盛的市镇甚至兴旺的仙家,而今那些一文不值的历史早就无人知晓,淹没在了鬼国的风沙之中,被最卑贱的鬼国百姓所鄙视,这也是云梧国注定的结局。
第五十九章 李鬼
可是不管是景与维也好,所谓的“百眼国商人”也好,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如意算盘之内,出现了一个微小而飘渺的变数。
离城十里的茶铺中,走进了一个粗衣短衫,其貌不扬的矮小男子,背着个小小包裹,身后跟着一条癞皮黄狗,望着里头喊了一声:“掌柜的,来一壶热茶,再有甚茶食也来些。”
掌柜听了这话,连忙眼睛一瞪,喊道:“你哪个……哪个鼻孔闻到本铺有,有……有什么不凉之物?”
男子看到掌柜神色惊慌,心中一动,说道:“那热酒有没有?”
掌柜两只手掌在那里乱摇道:“没有,没有,本铺从来便没有卖过什么不凉之物,你要热……要那不凉之物,速速到别家找寻,本铺奉公守法,那不凉之物是一概没有的。”
男子微微歪头道:“这附近哪里有什么别家,你家既然没有,那别的有什么吃的喝的与我些,吃饱了好赶路。”
掌柜的惊惧不定,又舍不得生意,盯了他几眼,看他没有纠结热茶热酒,才慢慢地托出一壶冷茶,一盘冷透的黄馍,放在男子跟前,又补了一句:“小店素来只有这些,那不凉之物是不卖的。”
男子如若未闻,埋头喝茶吃馍,如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把茶和馍都下了肚,那条癞皮黄狗在一旁转圈,不时要跳上凳子,都被男子抱了下去,却是馍皮都没给一块,掌柜的心道那莫非是条野狗,正要出声赶逐,男子起身从包裹里拿出个小布包,数了几枚铜钱与掌柜的结了账,提了提衣服,背上包裹便走出茶铺,那条癞皮狗不需招呼也跟着上了路。
掌柜的一直看着他背影在道上走远了,左近也没埋伏了什么公差,一颗吊了半天的心脏方才放到肚里,回想起那人黝黑的肤色,手上的老茧,狼吞虎咽的吃相,恨恨地啐了一口:”原来不是化了妆的公差,是个乡下来的莽夫,什么热呀热的,害老子担惊受怕这半天,还脱口说了个‘热’字,唉,这字可是晦气,说不得,赶紧拿凉茶漱口。“他心里这么念着,也果然是拿了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漱了口,朝门外又一呸,如送瘟神般把刚才茶铺对话里那几个”热“字送了出去。
他却不知道,他自言自语的这些,都被风送到了刚才的男子耳边。
”这云梧国的规矩,当真古怪,说个热字,倒好像是贩了私盐一般,难道一壶热茶热酒,还是什么杀头的罪么?不对,他们明明有锅有灶,墙壁熏得漆黑,那冷茶也就罢了,左右茶叶泡水,这馍馍又不是仙家食物,没柴火可做不出。“他说着,将手一合,刚才在茶铺里被他吞下的黄馍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的手掌之中,而他身边的癞皮黄狗居然也跟着喵呜了两声!
这个看似乡下粗汉的男子,正是百眼国青州仙家肖家的幸存者肖如诗以仙术幻化!
而伴随他的黄狗便是当日衔他出来的灵猫幻化!
肖如诗将手点在馍上,对了灵猫说道:”我知道你也想赶紧知道青州到底怎么样了,可两国相距万里,普通百姓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访问本地仙家,方可知道一二,我们既要探访,便不可不懂他们的规矩,唐突冒失,没问到消息,反而折了自己。“
他对此可是有着惨痛的教训!
当日他第一次下奇云峰到凡间出任务,地主送了他两名侍女,他以为与奇云峰上规矩一般,就回了几色礼物,大大方方地收了,到山上一禀老父,险些把老父气炸!后来受的惩罚都不消说了,他固然是因此憋了许多火,可因此受到的教训也是牢牢记住,凡事再少有轻举妄动,否则,以他的年纪,即使遭遇大变,又岂会谨慎至此!就他此时的装扮,也是再三考虑的结果,其貌不扬粗衣短打,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眼神,成年男子的面容买饭住店也比少年人引起的注意少。
他当然不需要真的买饭住店,作为真仙嫡出亲传的子弟,身上宝物远非肖如韵可比,但是吃饭住宿之地生人众多,是最容易打听消息的地方,所以他下山来便也学着常人住店,只是市井中那等粗粝之物他哪里真的吃得下,都以搬运之法储放起来,就如刚才的黄馍一样。
不多时,他就与灵猫走了五里,离城越发近了一些,又看见几间客栈开在路边,有楼有厅,论规模远非刚才的茶铺可比,当街挑出几面幌子,上面分别写着某家老栈,看起来主人各不相同,却是无一例外地都在布幌最上面画着一枚没有瞳孔的眼睛,最奇异的莫过于各家招牌或金泥楷书或朱字草书,风格不一,那眼睛却是一般无二的黑底白色,青天白日下看着竟然有些渗人。
这又是什么路数?
肖如诗凝神看了一眼,走到近处,正好看见一个小伙计嘟着嘴端着许多碗盆出来要去井边洗刷,便走上前去攀谈起来:”小兄弟,这些幌子最上面的花纹是什么?可有什么来历?“
那小伙计看到他是个粗人,嘿道:”什么花纹?这是主人家信了仙教的符说出来吓死泥,一个要三五百银子呢,又要全家冷食、跪香,许多规矩,可也煞是有用,只要悬上,再怎么跋扈的官差,税吏,看了本店的幌子也只有夹着尾巴贴着墙根溜走的份儿!“
肖如诗和假扮成癞皮黄狗的灵猫一起点头称是,大赞小伙计有文化,慢慢地问出那”仙教“竟然不是本地仙家所供,而是前不久才出现的”百眼国仙教“!
肖如诗和灵猫听闻此言,一起惊呆了!他们生在百眼国,长在百眼国,百眼国的众仙家中却哪里有什么以此鬼祟为记的“仙教”!
小伙计难得有人吹捧,哪里还注意他们两个神色不对,只顾滔滔不绝吹将下去。
第六十章 潜入
肖如诗从那伙计处领教了许多有关“百眼国仙教”的教诲,心知不妙,连那些客栈都不敢轻易进去,远远地走了开去,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隐蔽所在,摸出一枚半透明的玉简,将里面记载的云梧国风土人物并仙家事迹又看了一遍,没看到什么有关于这莫名其妙的“百眼国仙教”,可是左右一个商量的人也无,连他一直倚重的灵猫对此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他在奇云峰时,听说过不少肖家与其他仙家打击左道妖人、异端邪说的事迹,大体与肖千秋打击青州花神庙类似,某地发现有教徒、祭司聚众烧香,散布邪说,第一步就是确认其名不在仙家认可的神典上,不是四岳三山的正神,第二步是查访事迹,访到背后主使是普通的骗子,中邪癫狂的寻仙者,还是真正的妖人,前两者都交给凡人官府自去处理,后者才会真正联合出面打击。为他们上课的长老、真仙都教导他们,第二步万万不可少,碰到左道的妖人,固然要谨慎小心,禀报长辈,多邀帮手,宁可郑重其事,万一折了一二在左道手中,就在众仙家中丢了肖家的脸面,可遇到前者,却也是不能放松警惕的那些凡人没有法力,却极通凡人心理,动辄煽动起成千上万的从众,十分麻烦,曾经有凡人骗徒被仙家缉捕用天雷烧成飞灰,其徒弟舍不得这门生意,夸说其师傅于青天白日间被雷神接去飞升了,倒煽动了十万人在野地里露宿了三月等天雷来烧,着实地令地方官府焦头烂额不说,许多仙家要用的资源也被耽误了不少,最后还是用了一队凡人衙役,将那些骗徒以凡人的手段捉拿处刑了,才了结了此事。所以,每当仙家子弟要下凡历练前,族中主管凡人事务的长老,都要与他们开课再三地提点。
可是没有一个真仙、长老告诉过他,当主持一方的仙家,成了左道的妖人,应该如何处理!
禀报长辈?
长辈们若是安好,怎会让灵猫送他来到此处!
多邀帮手?
此处仙家,便有可能是敌人!
思索一刻后,肖如诗长吐一口气:“既然不在肖家的记录上,便不是正神,那么,下一步,就是查访!”
灵猫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欣赏的神色来!
肖如歌在日,常常骂她这个弟弟遇事不肯多想,一个脑袋宛如木头,其实他并不真是遇事不肯多想,而是许多时候略一思考,便明白以自己的幼龄,就是多想,难道真个比肖家几千年下来的应对之法高明么?此时他所想的也是这样,不管肖家的长辈还能不能给予他帮手,也不管他在此地能不能找到盟友,探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主使究竟是什么人,总不会错!
定了主意后,他摸出几枚铜钱,在路边问人买了一顶草帽,一个旧篮子,一身旧衣,将幻化出的包裹收了起来,重新点选了一番装备,将几样要紧的东西分给灵猫一半,以便在最坏的情况下至少能逃掉一个,接着,他便恢复了童子身形,掩着鼻子往身上抹了些灰土,又将那油腻肮脏的草帽扣到了头顶,将篮子挽在手里,装作一个普通的孩童。
草帽不仅能遮盖他的面目,还有一桩用处,就是头颅为阳气之顶,凡人戴过许久的草帽,里头也略微聚了些凡人阳气,普通观气者看到帽上的凡人气息旧不大会再仔细看下去,仙家弟子若是对自己收敛气息的手段不是很放心,那么戴一顶旧帽有奇效这是肖千秋说的当肖如诗强忍着呕吐将那顶旧草帽扣到他每日都要仔细梳洗的头上的时候,他不禁也畅想了肖家老祖当年戴别人帽子的时候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心理斗争?多半是没有!
可饶他如何做了潜入侦察的准备,还没进城,就已经被观察到的情形,给惊得目瞪口呆!
离城大约三里处,路边客栈就一座连着一座,这都是因为许多没算好脚程的客商走到此处,或是天气不好,或是路上有事耽误,天晚来不及进城,就在城外先住一晚,一来可以赶第二天的早市卖个好价钱,二来是城外的客栈总是凡事比城里的便宜些,不光是房钱低廉,柴火粮食少运三里,就是另外一个价钱,三来就是不在城里,官吏们来检查的次数就少,所以这城外的客栈生意总是比城里的还好些,客人更是龙蛇混杂,肖如诗虽然到凡间没走过两次,管理凡人事务的长辈还是给他说过这常理的,为的是教他将来到地方上处理左道等事,需要查访客栈时,不要光查城里,也要查这些城市近郊。彼时他将这些教训一一记在耳中,却没想过自己此刻却要颠倒身份,来当一个潜伏者,做的还是查访官府之事,此等奇异,怕是肖家也没有人做过!
可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客栈面前,他看到的是什么!
密密麻麻地比柳树的枝条还要多的、画了那号称“百眼国仙教符”的无瞳之眼的白幡!
他之前路上看到的客栈店铺,就是信了“仙教”的,也就是每店一个幌子,把这无瞳之眼郑重地画在店头之前,下面还有一串“xx老店”的店名,到了此处,竟然是遍挂白幡,将店幌遮得没影,这也还罢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其中好些看着也不是什么十分良善之人的,看到那白幡,胆大的蹑手蹑脚,弓腰缩背,一声不敢咳嗽地摸进店去,胆小些的,看到白幡,先跪下来磕头,每幡一叩首,还没进店,已经七八个头磕好了这也还寻常,更有些从城里出来的客商,看了白幡,生意也不做了,路也不赶了,先聚众大呼十来声“百眼仙教,永远永远!”再趴在地上磕头数十,方过,其呼声极大,不说声震数里,起码周围店家的白幡、店招那是都震得再三飘荡这却也还是不费什么事,就费些膝盖、喉咙、头顶的油皮。
真正令人震惊的,是从城里出来的一队捕吏!
他们骑着快马,提着铁尺,看起来好像是要紧急地去捉拿什么凶恶的人犯,到了这些白幡前,一起从马上滚了下来,跪伏在白幡跟前,如方才客商一般呼号许久,领头的方抬眼与店中走出的一个小伙计言语了几句,就看见那麻脸伙计瞪了眼说:“咱们仙教的人,你们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也敢来拿!”
领头的赶紧捉了伙计的手,递了几个银饼在那伙计手里,陪笑道:“小的们听说是仙教的人,原不敢来‘拿’什么,只是新来的四老爷是个无知的村夫,又有些糊涂,非要说个明白,小的们为着是上司的缘故,故而来走一趟,应付差事。”
伙计瞪了眼道:“什么三老爷,四老爷,惹了咱们仙教,就是景家的人也担不起!明儿咱们教里发话,教他滚!”
捕吏头目连忙称是,又递了几个银饼,跪送了那个伙计回店,方才抹了一把汗,回头骂了手下几句:“平素都说勇于任事,现在还不是……”
正骂着,刚才那伙计又踱了出来:“什么死狗,敢在咱这里大声?”
一群理应是威风凛凛的捕吏,被那个伙计死狗死鸭的骂着,个个满头满脑的大汗,爬在地上一个声也不出,周围此起彼伏的商队呼喊仙教永远,那伙计听了一阵满意了又踱了进去,几个没被这伙计着实发落的捕吏宛如得了大赦一般,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上了马,屁滚尿流地回去覆命了。
第六十一章 悚然
一直以来,肖如诗受到的教育就是权力、礼遇是与力量是紧密相连的,一名真仙无论来到哪个家族,不管两者有没有交情,甚至敌意,真仙亲临都是值得那个家族的至少一名真仙出面相迎的,其他客人来到,知客长老相迎便已经是很给面子,至于凡人,那是向来不许从正门进入,只能如仆佣般从后山小门出入,即使如此,能上得奇云峰的凡人的地位还是远远地在其他凡人之上。他们都是仙家世仆之子,或是仙家远亲,熟悉仙家事务,善于与仙家沟通,往往家族中还掌握着几件仙家授予的法器符咒,这些对于仙家自然微不足道,可是符咒一旦祭出也不是凡间武士可挡!在他们之下的,从凡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有才力者,这些人通过他们的智慧和武技,为仙家服务,这两者前者为官后者为吏,构成了凡间的官府,对其他凡人操有生杀之权。再以下的凡人,无论是能工巧匠,还是商贾巨富,总是不值一提,官府要拿就拿,要捉就捉,只要不搞到过分,领有三州的肖家并不在乎鸡鸣村甚至双河县失踪了一百人还是五十人,店铺倒了五家还是十家。
但是,这次的经历完全颠覆了肖如诗对仙家和凡人世界的认知!
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出毫无仙骨的小伙计,斥责一群携带武器的捕吏,如斥家奴!不,两手空空的家主在斥责携带武器的家奴的时候还要掂量掂量!肖如诗知道,这般大城里的捕吏,油水极多,往往都是名师之徒,大族子弟,不是田三虎那种无甚背景的乡野武师,个别捕吏头目身上甚至还可能带着家族、官员赏赐的一两张保命符咒!在肖家数千年的记录中,这种有根基的地方实力者,靠着这点压箱底的玩意儿,往往能从真正的妖人手中逃脱,将案件上报!可这次,他们面对这区区一个伙计,竟不是两股战战的程度了,直接就两股贴在地上生根了!不是那伙计叫他们滚,这些凡人中顶级的实力者大有在这旅店门口一辈子爬着当狗的意思了!
便是真正仙家子弟,也不会威压若此!
当然更不会住在这种宿牛歇马、蚊蝇齐飞、商贩来往喧嚣不绝的郊外旅店了!
打出仙家弟子的名号,直接住进县衙、古庙或是当地豪门的上房,才是他们应急的办法,更不用说久住了!
所以,究竟是什么人在这些地方打起这无瞳之目的白幡呢?
最快的办法,可能就是直入这旅店一看究竟了!
肖如诗将顶上草帽拉了一下,两只手假装抓紧篮子,其实捏着法诀,略定了下心就学着那些进门客商的样子,缩着脑袋,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旅店,进了门,赶紧沿着墙根走了两步,抬眼一张,赶紧就咬住了牙关!
若说这旅店内部与他一路走来见过的其他旅店也没什么差异,不过店堂开间大些,最里头的柜台小些,其他一样也摆着些四方桌,条凳,稀稀拉拉地坐了些客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客商吃喝之际默不作声,不像是普通做生意动辄要谈论买卖、互拉关系的模样,桌上摆的吃食也是人人相同,毫无差别,都是一粗瓷海碗凉水,一粗陶盘的切片黄馍,一碟粗盐,不用说,都是冷物,与其说是给过路客商饮食之所,倒不如说是某个大户给下等仆人开的食堂!不过,一眼惊到肖如诗的不是这些!
这旅店四面粉白的墙上,从底到顶,竟无一处不以炭笔绘着那无瞳之眼!
而且,和门外的白幡上的不同,这些无瞳之眼不再像统一绘制的什么符,而是大小无一相同,有仿佛普通百姓家供奉的土地神像上眼瞳般大小的端正图案,只看眼睛的话还以为是什么美人,更多的是扭曲变形的眼睛,而且变形的样子也全不相同!肖如诗知道凡间讲究的人家也往往会在正对大门之处摆设些驱邪之物,何况这一看就充满诡异的地方!所以他一进门就没直接看,而是走开两步看向旁边一堵墙,这堵墙的正中间,俨然是一只竖起来的,被扭折到几乎撕裂的巨大眼睛!这眼睛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高度,从它那仿佛撕裂的姿态里,无数扭曲的无瞳之眼像破坝之水一样流淌而出,涂满了整面墙!
虽然整幅画都是以炭笔在墙上草草绘制,便是普通百姓也能看出笔法的拙劣,比如应该画成圆弧的地方往往因为画师的笨拙不是画成直线就是画成了锯齿,可这些拙劣之处配上扭曲的画面,倒好像是有意为之的一般!画面中偶然出现的端正瞳孔,不协调得让观者恨不得直接将其涂没或抠除!
肖如诗只看了一眼,就慌忙挪开了眼睛,他有一种错觉,那些壁上仅仅以炭笔描绘的无瞳之眼,其间竟似有血水渗出!
第六十二章 布置
可是,他挪开眼睛的结果是,另外一面绘满了邪异的无瞳之眼的白墙映入了他的眼帘!这次,占据墙面大部分面积的,是一只已经被撕裂的、横躺在墙面中央的巨大眼睛,它的周围,环绕着的大大小小的无瞳之眼与前一面墙不同,俱是以横躺的姿态绘制,白色的粉墙和黑色的炭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瞬间,肖如诗仿佛看到了占据整面墙壁的血之海洋,那些较小的无瞳之眼就是一具具肿胀**、漂浮于血海之上缓缓流动的苍白尸体,中间巨大的无瞳之眼则是倒映在这海面上的,死亡的月亮!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从一面简单的只有黑白对比的墙面上看到这样奇异的画面,在他过去的修行之中,眼力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作为家族的未来真仙,肖家在他身上从未吝惜过资源、道书和教师,所以,他都不用靠近这几面墙壁,就能清楚地看明这些绘画所使用的颜料和笔法,只要他想,他能清楚地指出墙上任意两只无瞳之眼是不是用同一支炭笔描绘的,画其中一只的时候用的是三笔还是四笔,同样,他也能看出这些壁画没有使用任何仙药没有使用过他见过,没有用他听说过的,甚至连凡人们都常常使用的珍贵材料都没有,没有朱砂,没有金银粉,没有血液既没有人血,也没有鸡血,但是,它确确实实地对他的精神造成了非同一般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有没有作用于其他的人呢?
“喵!”他足畔的灵猫忽然叫了一声,这时候他才发现,方才斥责捕吏的伙计正瞪着他,而屋内吃喝的客商们也都停了手爪,一双双无瞳的白眼正齐刷刷地盯着他!
“哈哈。”就是屋内真的有几个左道的妖人,或是一屋子妖魔鬼怪,肖如诗也会镇定自若地祭出符咒、法器,逐一将其击杀,或是干脆逃跑,可是面前的,分明都是凡人但是,比外面的凡人,又分明少了几分生气肖如诗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应对。
那伙计上来,将他戴在头上的草帽一把掀飞,骂道:“小要饭的,这里是你来的地儿吗?”
说完,连推带搡,把肖如诗给推出了客栈,又连推了几把,推得肖如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对面墙根下,才得意洋洋地以驱逐成功的,连屁股都翘起来的得胜姿态回了客栈。
肖如诗又愣了一回,才明白自己是穿得太破,被对方当作了乞丐,心中好笑之余,越发惊讶了,那伙计和店中客商显然不是什么高人,那些一看就不对劲的壁画又是出于何人之手?
他本不想十分冒险,可在对方明显有问题,守卫又松懈的情况下,他认为冒风险还是值得的。
走到看不见客栈的远处,他在征到了灵猫的同意后,将一道同目符书写到了灵猫额上,然后待天暗了些,放出灵猫,让它翻墙越屋,先走到客栈屋顶,向内一探究竟。灵猫依命后,就像一只真的野猫那样,先是沿着墙根走到客栈背后,再在四处无人时,攀上了客栈的墙壁,跳进了后厨,四处一张,这后厨与其他店家的厨房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一样有锅有灶,墙壁熏得漆黑,沿墙堆了不少柴火,院中一眼石井,几名帮厨的小伙计提水装壶,撤盘洗碗,在前厅后厨间川流不息,一名大厨在灶上蒸着几笼馍馍。
若是华林看到,恐怕会大赞这客栈提倡的“冷食”真是一门好生意经,只要一名厨子,提前集中制作大批馍馍,蒸好放凉,随便多少客人,只管一盘盘端上去就是,不怕做多了蒸过头,也不怕做少了现做来不及,端的是一门省人省柴火的好办法,何况这客栈给顾客提供的无非是粗盐、井水,连洗碗都能因为没有油腻省下不少水来!
可是看到这一切的是灵猫,它不晓得什么生意不生意,它只闻到有些气味不对劲。
它隐藏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过从后厨到前厅的黑暗走廊,在已经看到前厅那昏暗的光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向旁边一闪,果然,发出声音的是墙壁上挂着的一道窄小楼梯,就看到一名伙计端着些盘碗从楼梯上下来,向后厨送了过去,这时,恐怕就连肖如诗在这里,都能闻到那堆盘碗里传出来的酒香。
还有尚有余温的肉食的香气。
楼梯依然垂挂在墙壁上没有收起,灵猫无声无息地纵身一跃,上了楼梯,探头一看,上面是一处酒楼常有的包厢,雕梁画栋,朱漆柱子,绿漆门窗,四墙描金五彩地画了些奇花异草、星宫仙女,布置得极其富丽堂皇,也极其地凡俗,里头一张圆桌,桌上鸡鸭鱼肉杯盘狼藉,桌边坐了五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其中一个,灵猫却是认得!
正是不久前才屁滚尿流而去的捕吏头目!
可他现在的神气,与在客栈门口的全然不同,当真是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与在座的几个就像是兄弟一样,哪里还有半点趴在门口的脓包样子:“不是我和你们说,只要如此如此,青天白日下大伙儿看到做公的给你们磕头,送孝敬,又不敢拿人,以后何愁地方上的人不送孝敬给你们,找你们入教!不然,你们就卖这些冷馍凉水,能赚些什么!”
旁边陪坐的一个胖大老人抚摸着白须,笑道:“若真能收些孝敬,自然少不了老爷的五个指头上的好处,只是,前儿话里提到‘景家’,可妥当么?”
捕吏头目笑道:“景家也秘密地入了,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是这些不肯入的官吏仗着有些祖宗遗泽,还要拿些乔也就拿些乔罢了,见我跪了,也没敢吱什么声,回去的路上,倒是先给了我点小小孝敬,教我赶紧来你们店里说和,不然,我怎的转身那么快!”
众人一起哄笑,十分得意。
原来之前的情形,竟是他们彼此串通了布下的一个局。
第六十三章 局中局
这些言语,藏在外面的肖如诗并没有听到,因为他修为有限,能与灵猫共目就共不得耳,饶是如此,也看出了许多不对,不由自主地就站起身来,却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明明弊端就在眼前,竟然无处可以诉说,在家中,姐姐如歌有不是时,父亲教诲,真仙长辈训斥,触目所及之处,许多力量在纠正,所以他最多只是觉得姐姐死心不改,将来没有前途而已,还没有想到自己在严守道心的情况下会有被祸害的一天!
当整个世界都朝着深渊奔去,连官吏们都与异端勾结之时,即使道心未改,前路又在何方?
那只灵猫就老到了许多,不管它心中是怎样的感受,也可能是因为它到底不用做最终的决策,它一直老老实实地伏在黑暗的楼梯口,忍受着扑面而来的酒臭,抖动双耳,分辨着一阵又一阵哄笑中传来的只言片语。可惜下面不再有提到“景家”的什么事,尽是这伙人如何利用官府与教中身份两头捞好处之事,比如那捕吏到官府里声称百眼仙教如何势大,得罪不起,要求官府给予安抚,然后安抚银子捕吏与仙教两家分账,又比如仙教向普通信徒索要妻女奉献,说是为仙教牺牲打通官府门路,实则是让捕吏与仙教诸长老免费纳妾,等等琐碎无聊,与鸡鸣村大善人做的其实也都差得不远。
客栈伙计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楼梯添酒送肉,灵猫也一直伏在楼梯口,做好随时潜逃的准备,但是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动静,不管是送菜的伙计,还是聚众欢饮的头目们,没有一个显示出了起码的修为。灵猫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着超越它感官的遮掩法术,在它看来,这些人都是些道地的凡人,他们身上没有仙药的气息,他们的身板不像经过修行的训练,他们的交谈中也全是金钱、权力、妇人,只有“景家”是他们提到的唯一世外之事,如果这些都是作伪,那么肖如诗是不可能不被骗的,这伪装着实太过巧妙,根本不值得用在肖如诗的身上。
待到夜深,楼上五人各自搂了一个妇人归房,灵猫才趁着伙计收拾房间时溜下楼梯,溜达到前厅一看,只见数十名早前在此吃冷食、饮冷水的客商在桌椅板凳间席地而卧,狼狈得直如野居,哪里像是付了钱的客商!
它悄悄往厅中挪了几步,听见有两个客商正在称颂仙教饮食的好处简朴,健康,人人平等可不是么!他们都亲眼见了,不管你往柜台上放一枚银钱,还是十枚,端给你的,总是冷馍凉水,要一杯酒也没有的!其他人听了,也频频称是,说自己自从受了仙教戒律,常年消化不良的病都好了!酒疯也不发了!
这两个客商说完,又有一个客商提到,仙教中的长老们,一个个是怎样地替他们着想,只要是替教里出力之人,逢着没有的,就分给他,真真是天道之教!比如,他苦于有妻无妾,就将几个多余的女儿都奉献给了仙教,仙教果然分了一个妾给他,着实慈悲!三个女儿换一个妾,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普通信徒得便宜的事么?若这个妾再生女儿,他还要送到教里给人做妾,好等长老们再分妾与他。其他人也一个个说了他们将田地房屋送到教里,教中就给他们赦令,叫他们以后永远有免费的冷馍吃,免费的凉水喝,终身不愁吃喝,这么幸福的事情,十亩二十亩良田,就能换来,实在是太合算了,值得全家入教。
灵猫一个个计数听了,仅是这厅堂里的三四十人,累积都奉献了近二百亩良田,十来名妻女,不知道这云梧国有多少客栈,其中又有多少图仙教的“分妾”“终身不愁吃喝”“图赖官府”的信众,稍微一想,就是一只猫也觉得骇然!
它听到最后,那些信徒又一起称颂仙教的伟大,又说,凡是遇到诋毁仙教者,要毁了他们分妾分粮幸福的恶徒,一定要斩断他的舌头,挖出他的眼睛,杀尽他的妻小,做这些事的时候,不要害怕,因为他们是被害者,而且教中大佬说了,“景家”都已经“秘密入教”,些许官府,有何畏惧!其中也有好几个人绘声绘色地说道,景家有末流弟子诋毁仙教,被景家长老得知,已经一把天雷将那弟子烧做白骨,妻子尽送来教中为奴云云,听得其他人更是挺胸凸肚,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去替仙教除了几个敌人。
这话灵猫本以为连小孩子也不会信,烧杀凡人是一回事,可仙家中人俱是亲戚,血脉相连,就是几代没有仙骨,也不过是赐予一笔家财发到凡间,如何会因为言语小事被随意诛杀?就是真仙长老对末流家门也不会如此,何况前提还是“诋毁仙教”,这岂不是自认仙教奴仆了么?
可偏偏那些客商一个个信以为然,连声说那个景家人被杀得活该,以为自己一入仙教之门,就连景家都可以呼来喝去了,对仙教愈发深信不已。
灵猫听他们吹牛造谣听得厌倦了,而且夜间那墙壁上的图画没有显示出任何异状,它便从来路返回,到了后厨,那里正在处理早前楼上撤下的残羹冷炙。灵猫本以为他们会像普通酒店的伙计那样,捡些大块的剩肉一饱口福,或是积在一起明日卖到那些只图便宜不问来路的小店里头去,可是它没想到的是,那里的几名伙计,一个个视这些酒肉如同腐臭秽物一般,不但弃之水沟,并且诅咒之声不绝。
原来他们知道那些教中长老,一个个都是醇酒妇人,既不喝冷水,也不吃冷馍,而且还知道,他们从教中普通信徒那里打着官府勒索的幌子要来的女子,也同官府三七分账,他们七官府二,还有一是给那些献了妻女的“有功信徒”的。
前头那个献了三个女儿得了一个妾的客商,仙教对他真是特别青眼相看,居然献三就得一了!
原来他们倒也不是傻子,灵猫想到,到底是在后厨看到了真赃实犯,不会被仙教的言语迷惑。
然而,伙计们的交流立即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仙教的长老们瞒下了太多东西,而且还要献给官府中人一部分,教他们这些信服仙教的因为家里一无良田可献,二无妻女可献之人分不到什么,实在可恶,待到将来仙教得势,他们便要杀了那些长老,分了他们的东西,彻底地把这国献给“真正的仙教”。
他们言语中,灵猫就看到血水从他们的脚下淌出来,蜿蜒着朝前厅去了,肖如诗先前看到的血色,竟然应在这里。
却原来仙教的长老们勾结着官府分东西的时候,仙教中人已经等着分他们的东西了。
第六十四章 鬼源
灵猫再不耽搁,将身隐藏在黑影里,灵巧地从来路翻了出去,不一会儿,已经奔到肖如诗身边,肖如诗将灵猫额头上的符揭下,轻轻一抖,用完的符便化作飞灰洒在了地上,被他谨慎地覆了些尘土,将痕迹埋藏尽了,然后,取出一枚青绿色的祛毒丹药给灵猫服了,自己也服了一枚。
离开奇云峰后,他便断了丹药来源,虽然身边还带了不少,但是这些日子考虑到前途未卜,从未服用过一枚,这次一次用了两枚上等的清露丸,实在是因为发生在他面前的这一切,超过了族中长辈给他讲解的所有,令他心中隐约觉得一股郁积之气难消,又怕灵猫在店中潜伏久了,被那些无瞳之眼染上些什么,所以才奢侈了一把。
如同灵猫所见,客栈中所有人都是些凡人,而且还是些俗得不能再俗的凡人,半分仙骨没有便罢了,一点道心也是没有的。肖如诗没有在灵猫身上使用共耳的仙术,所以他没有听到那些长老、衙役、客商、伙计的交谈具体是什么,可他在第一次下山做任务时就已经被凡人摆了一道,所以在此事上的剔透是胜过许多比他年长的修士的。他能看得出,他们喝酒吃肉,他们在谈论的绝非修行,即使是弃酒肉如腐土的后厨伙计,也是憎恨那些酒肉上桌的时候享用的不是自己。在凡人看来以为吃素食穿布衣睡地板便是修道了,可一个人难道挂上剑就是武士么?做武士的,练剑、磨剑是每日必修的功课,在适合修行的夜晚,一点功课都不做的,那可能是修行人么?连外道的妖人都不是!就是些贪图俗人财物的恶人罢了。
可是,在这些人身上,肖如诗竟然真的看到了丝丝鬼气!这些凡人哪怕突然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露出里头的恶鬼,说自己原本是披了人皮的恶鬼,靠伪装蒙蔽了肖如诗修炼过的双目,肖如诗也不惊讶!
他惊讶的是,这些确实是凡人!
一个极为不祥的名字从他的记忆中浮现,令他咬住了舌尖,却无法让他不继续往下想。
离开奇云峰的那一天。
无数涌动的腐尸,张着滴血的、腐烂的嘴,朝奇云峰涌来,然后,家族的真仙们撑开了遮天蔽日的梅林大阵,再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他不知道那些腐尸是从哪里来的,长辈们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可他因为是真仙嫡传,被看好的下一个真仙种子的缘故,还是偷听到了几个词汇,现在连起来一想,答案赫然显现!
云梧国的这些个因为惧怕、羡慕、自以为可以利用无瞳之目而跪伏在无瞳之目面前的百姓,可不就是那些腐尸的来源么!无瞳之目先是利用权势恐吓,令胆小之人不敢饮热水吃热食,再用权势和未来可能有的财帛女子上的好处,引诱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跪拜无瞳之目,举行各种仪式,最终将他们自己转化成腐尸!等这些人被转化成腐尸以后,一传十,十传百,不用多久,就可以在“景家”的眼皮子底下组织起一支单凭数量和无脑就可以不畏天雷,不怕天火的大军,像淹没青州城一样淹没整个云梧国!
肖千秋在时,常与他说,千万别把他人当猪,因为猪干不出人干的那些事,如今,他总算领悟了这一点。
世界上没有一头猪会心甘情愿地先绝食,再跳进盐坑把自己腌透就为了厨师烤它的时候少点手续的,但是乐意这么干的人,真的是起码他这一路看来,没有例外!而且这些人还个个都以为自己精明无比,为自己谋取到了实际的好处!路边小店的老板以为自己只卖冷食冷水就可以不得罪无瞳之目,得到安全;前面洗碗的伙计以为皈依了无瞳之目就可以不被官府滋扰,享受到凌驾官府的好处;这里客栈的客商们不消说了,肖如诗也懒得去猜他们的言语,那些楼上的长老、与无瞳之目秘密勾结的衙役,都以为自己能借着无瞳之目,秘密地从两头谋取到一些好处,可肖如诗猛地明白过来,无瞳之目早就为他们预备下了那些厨房伙计,到时候哈!长老、衙役和厨房伙计,只会是无边无际的腐尸大军中毫不起眼的几个,哦,他们可能因为是第一批被转化的,所以时间长了,经历的搏斗多了,身上的皮肤比其他腐尸烂得更多一些,诸如眼睛鼻子之类的零件比其他腐尸掉得更多一点吧!
他将自己的推断与灵猫说了。
第六十五章 入城
灵猫听了肖如诗的推测后,闭上眼睛,将整个身体拉长,前爪扒在地上,肖如诗起初以为它有什么高见,半响才明白了,这猫就是伸了一个懒腰。
“虽是老祖所养的灵兽,有许多手段,到底不是人类。”肖如诗哭笑不得地想,自己所说的凡人之间的争斗,就是别人说给自己听也不会相信,恐怕还要放话说:“世界上哪有如此蠢人!”也无怪灵猫回应他的是一个长长的懒腰,他又想了半日,定下主意,既然连灵猫都不理解,去警告此处百姓更加不会被信服,所以不如将此地异状记在心里,到那城里看看城中的情形又是如何。
主意既定,他便不回客栈处,又取了一枚辟谷丹服下。这丹药服食一粒可抵得十日饮食,他往日在奇云峰上修炼时常服,出来后为了节省丹药,都是依靠随身携带的宝物制造饮食,可是他也不知道进城后会遭遇些什么,故此提前服下丹药以备万一。
不管是遇敌,还是……被困,十日不用饮食都可以给自己增加一点点胜算。
他在奇云峰上对此没有概念,奇云峰上便是凡人仆从都三茶六饭不绝,烧鹅美酒随取,哪里知道“饥荒”两字的利害,服用辟谷丹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将心神全部用于修炼上,还是当初那次下山时,看到凡人衙役把饿饭当成拷问犯人的手段,这次路上又看到客商们为了赶路在车上马上嚼食干硬烤饼,才有了印象,此次便用上了。
然后,他避开大路,寻了条小河,将前日藏起的黄馍掰碎了投到河中敬了水神,在河边折了根柳条探入河中,口中暗念咒文,不一会儿,提了一串鲜鱼出水。
他将这些鱼放在篮子里,上面盖了张荷叶,装作进城卖鱼的小孩,随着人群一起进了城门。
一进城门,他登时就倒抽一口凉气!
如果说城外三里处的客栈林立处是遍挂白幡,近看如丧家大做法事,远看像是柳林飘絮,此处便是白幡世界老祖送他的玉简上记载此处“房屋多做三色,酒楼前多扎彩帛楼”是一点都看不见了,所有建筑,从顶到底,都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白幡,那些白幡上的无瞳之目也绝不是与店名等大,而是一枚无瞳之目就将一面白幡全部占据,随便看向路边一所房屋,能看到的,就跟他之前在客栈厅堂里看到的墙壁差不多!密密麻麻的无瞳之目!不,比那还诡异非常!
因为墙壁上绘满的无瞳之目再怎么看上去像是流动的,它们到底还是用普通的炭灰绘在普通的白墙上的,只是在肖如诗凝神望去时,才能隐隐感受到流动感。
而此处的白幡不同,因为是一层又一层覆盖着的,所以每当风吹起时,那些无瞳之目就飞扬起来,露出底下更多的无瞳之目,宛如……
苍蝇盖满了尸体,见到人来,飞起一层,底下还有一层,全赶尽了,才能看到最下面的腐肉。
肖如诗赶紧定住心神,将眼睛转到别处。
别处的情形,也是一般无二,区别只在房屋大小,却不在白幡多少,肖如诗能看到有些房屋墙角渗水长青苔的,比旁边水磨青砖的大屋,树立的白幡更多,更高。因为家家都几乎被白幡全部覆盖,所以那些屋子简陋窄小的,通过树立更高的白幡,看起来倒像是比他们本来气派的邻居更高大上一些似的。
在这些白幡之间,出入的城市居民,个个面色惨淡,行步呆滞缓慢,望之少有生气,不过也怪不得他们,就连这城中的太阳,似乎也在这些白幡的拦阻下比别处苍白。
肖如诗东走西看,他想的是要走到这城里最繁华热闹之处,那里不仅有官府,还有最有可能与本地仙家有关的家族,要访问本地仙家,显然不能指望在偏僻的酒店里撞到如肖千秋一般的人物。
可是他走到大街上,也没看到比小巷里更多的人群,一条连铺路的青白石条都被车轮碾出了深深的沟壑的通衢大道,两边尽是些比别处更高大的房屋,光看这些就不难想象往日该有多么热闹,今日一看,路上竟然连娃娃都没有,只有两三个游魂一般的人在慢吞吞地踱步,竟是不知道他们是来逛街买货的,还是失心疯趁人不备上街放风的,教肖如诗看见了心里就突然蹦出了两个他很久以前读到早已遗忘的词语“疫区”。
他又拐到大街背后的小巷里,指望在那里看到些普通人,可是那里也是遍插白幡,除了时不时有几个人跪在白幡前磕头,并没有看到比大街上有多些言语。
正苦恼间,忽然有人将他叫住,要买他篮子里的鱼。
肖如诗便装模做样地提了一条出来,他原不知道如何卖鱼,索性装作哑巴,啊啊着,也不准备讨价还价。
可他才提了一条鱼出来,那鱼忽地嘴一张,吐出了一条青黑色的手指头。
当然,那是人类的手指。
第六十六章 凶信
片刻后,黑漆门扉大开,七八名仆从簇拥了一名青衣少女走了出来,那少女衣无纹饰,一身打扮颇为平常,就是一头乌云般的美发也只用一支堪称大路货的陈县青玉簪束起,若不是被人环绕,路人只怕会把她也当作仆妇一路。但是仆从虽多,个个神情虽激动,却并没有一个人有私下交语,都屏息静气地跟从其后,可见少女在他们心中颇有威信。
少女走到方才买鱼的地方,睁了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只见僻巷幽深,对过的墙上安睡着一只猫,别说那卖鱼的诡异少年不像来过的样子,就连其他也仿佛时光在此惬意地静止了一般。她又往巷口看了看,那里树着不少白幡,几个瞎眼妇人在下面磕头哭叫,幸而隔得远,传来的声音也就和秋虫一个水平。
即使如此,她看到那情形还是皱起了鼻子,只是没有言语,又将近处看了看,方把刚才买鱼的仆人叫道跟前:“刚才卖鱼的就在这里?”
那个仆人听到她问,才滔滔不绝地说道:“没错,小姐,那个人戴了顶破草帽,提了个柳条篮,篮上盖得有荷叶,我问他卖得什么,他就……”
这些话他原本已经在总管和小姐面前各说了一遍,但既然小姐令他说,他就巴不得再说一遍,一来,他伴着小姐隐居在此不常出门,难得遇见件新闻,自然要大说特说,二来,他也需要依靠不停重复的诉说,渐渐排遣掉自己遇到诡异事情的恐惧感,仿佛多说几遍,那些话也就染上了人间的烟火之气,变得没那么可怕了一样。
被他称为小姐的少女没有像他这样的需要,却也耐心地听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诉说间突然传来了几声遥远模糊的哭喊,几名仆人都听得一抖,她也没有转过头去,一直听到仆人又把当初的事情说完。
等到仆人把话说完了,看起来还想要说话的样子,她微微点头道:“你怎么看?”
“小姐,定然是那些人不满,雇人寄了这信给我们,如今他们势大,县官都不敢惹他们,我们不如到乡间暂避一时。”
少女听了这话,将头转向巷口,那边已经换了几名老汉在磕头,先前的妇人们都躲在一旁,原来刚才的尖叫是那些老汉嫌弃妇人们占了磕头的位置,将她们赶走好让自己磕头的。那些妇人虽然挨了打,仍然依依不舍地立在旁边,倒好像那些白幡是什么珍稀之物,她们能在那些老汉磕完头后找到机会再磕几个头也是好的。
一众仆人看到此景无不静默,这次却不是因为少女就站在旁边了。
他们都知道,就是这些被老头子一拳一脚一拐杖就打得垂泪哭泣的瞎眼老妇,前几日为了给“无瞳之目”争些什么,刚刚聚众围攻过府衙,砖头菜皮形如雨下,连负责阻拦的衙役身上都留下了她们不少的指甲印,其泼悍不畏死之状令路人无不侧目,可是现在仅仅是同拜无瞳之目的气血衰微的老头子们,就敢随意对她们施加拳脚,教她们让出磕头的位置。
这就是跪拜无瞳之目的威力!相比之下,官府简直可笑得不值一提!
难怪官府都在向无瞳之目示好,不但不敢收税,听说还送了不少丰盛的礼物去,又答应给无瞳之目一些官方的肥缺,结果无瞳之目还瞧不上眼,要求官府逐日改了规矩,换了礼服,弃天地坛,才肯屈尊做云梧的官,想来云梧做了战败国,不过如此。
想到之前无瞳之目到本巷中插幡时,小姐喝令一概拔了去的事情,众仆无不暗捏冷汗。
“此是我祖居,岂有我避他们之理,”少女非常平静地说道:“我实在地与你们说,我逐走他们,不是因为我比官府势大,也不是我有什么,只因为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总管惊讶地出了声。
“便是一切听从他们的,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说完,她便转身走进了来时的黑漆门扉,几名仆从纷纷乍舌跟入,跟在最后的一人急急忙忙地关了门,倒像是那无瞳之目的人马上就会聚众打进来一样。
黑漆门一关,小巷又恢复了刚才静谧的光景,只有巷口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跪拜无瞳之目的老人们“永远永远”的凄厉喊声。
趴在墙上的猫爬了起来,轻盈地一跃,奇怪的是,它的落点不是地面而是突然现出的人影。
一直藏在一旁的肖如诗走了出来。
第六十七章 登门
青衣少女一路走到了书房,众仆皆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总管侍立在一旁不肯退下,于是她问道:“还有什么事?”
总管低头答道:“厨下阿奴,巡夜黑槐,都言家里有事,请辞去。”往日家仆真个家里有事须辞,或是丧事,或是喜事,总是要请他在小姐面前言上几句缘由,得上些额外的恩赏,比如几枚喜钱或几匹绸缎,回家好办席面,主家为了使得其他仆人专心卖力,辞去的仆人免于借贷之苦,通常也乐于答允,这也是城中大户惯例。这次总管一字不提,可见他们家中并不是真的有事,只是惧祸欲逃,小姐对此一清二楚,将眉一舒:“我以为是什么事,家中人原来少了,也用不到这许多厨下的人,准了,若其他人有去意,也只管这般回。”话声十分爽朗,明明是主困仆散之事,被她说得风轻云淡。
总管听了,讶了一下,见她再无问话之意,便走到外头,跟阿奴、黑槐二人说了,他二人早就收拾了包裹,听了这话如同得了大赦,说是要赶在城门关前出城,硬是连送别酒也不讨一口就走了。
众仆看了各自戚戚然,总管看他们话语行动,知道数日内怕是又要有些人离开,暗自蹉叹了一会,突然想起,小姐这次可是什么都没赏。
他既有此感,悄悄地又走回书房,立在帘外,就看见房内点了一炉香,小姐拈了几枚古旧铜钱,往梨花案上一字排开,心里奇怪:“她又不看书,难道这些钱里能看出什么来么?”立了一回,到底不明所以,又听见小姐吩咐丫鬟送茶,便往后头去了。
小姐把钱收了,将送来的茶放在一边,在书橱内寻出几本书,也有封面古旧的残卷,也有市面上最新流行的新货,都打开了,看了半日才将书放下,拿起茶盏饮了一口,再回首看时,就见一枚绿叶从窗外飘入,粘在书上。
她不以为意,以手去拂绿叶,那绿叶在书上一晃,没有飘落,倒是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长成个尺高的小人,束发罗衣,打扮得有些奇怪,看起来倒也体面,抬了头,就看见五官俱全一样不差,两个眼睛看着她。
小姐不动声色,也拿眼睛看他,就听小人抬手问:“听说你立志不避无瞳之目?”
“正是!”她虽是如此回答,心里其实突突地跳着,比前日在巷里命人公开拔去白幡时还要厉害得多,因为她当时心中一股怒气那些白幡不仅把她世代居住之城搞得乌烟瘴气,而且连她这避世隐居的别屋都不肯放过,下一步岂不是要贴到她脸上来了!现在的情形又是不同,才有奇怪的童子借着卖鱼送了死人手指来,又出现了奇怪的小人,这似乎预示着无瞳之目要对她下阴招了!冷静,她告诉自己,尽管无瞳之目的使者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她的面前,她预备的几样东西可能根本抵挡不了对方,但是她到底是因着抵抗而死的!她是追随着过去的云梧一起进入死后的世界的!她是不会跟那些人一样在这面目全非的云梧苟且下去的!
因此,尽管她跟所有过去根本没接触过战斗的书生一样紧张,她却没有显露出惊慌失措之态,依然以主人的姿态面对不请自来的小人:“无瞳之目要到我家,也该正经地递个拜贴,书上大名,随随便便地进来,是把这里当作野地了么?”
她没想到的是,小人被她这样一说,脸上竟然浮起了粉色,两只玉雕般的小手搓了搓:“不好意思,出来的时候急了点,没有带拜贴……这样行不行?”
几行字凭空浮现在她的面前百眼国青州府真仙肖千秋座下亲传弟子肖如诗。
“百眼国?”猛然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她差点失声叫了起来,因为云梧如今谁不知道,那无瞳之目背后倚仗的就是百眼国的仙家,得罪无瞳之目就是得罪百眼国仙家,那可是云梧国的仙家都担待不起的罪名!而今,幕后的大佬竟然出现在了她的家里!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能把这样级别的黑手给钓了出来!难道难道他们以为自己敢于这样顶撞,是背后有不满无瞳之目的云梧仙家支持,所以要给那其实并不存在的仙家一点颜色看看?
可是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仙家在背后啊!她巫星渺就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恩,也有点不普通,可她这番作为纯粹是出于义愤和一点点远见,真的没有背后的仙家!
她敛手一礼,已将她的最后手段牢牢握在手里:“小女子此番狂言,居然惹得真仙下降,真是值了,可惜今日云梧没了,明日和这些污秽之徒纠缠不清的你们百眼不见得就有什么好结果!”
“百眼已经没有好结果了!”小人苦笑道:“您能把手里的雷火珠放下再谈么?哦,您愿意拿着谈也随您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