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化名离颜 (五)
当殇沫醒来的时候,屋内已满是暖意。
他并没有直接起身,反倒先是侧脸怔了下。
没人知道他睡了多久,也没人知道阿棠坐立在床榻旁捧腮,瞪了他多久。
只是,此刻的气氛,有些诡异。
可,就在他假装侧脖,潇洒起身间,他又感应到了门外还有一人的存在。
他虽也无法确认门外之人来了多久,但,有一点他是可以明确的,那便是阿棠不得不将双手捧在左右脸腮两侧的举动。
——或许,阿棠的手腕早就酸了、麻了,只是他不敢动,只要门外之人无法看清他双手的姿态,他便就有可能立即毙命。
显然,阿棠也知道外面有人,甚至在他进入这间房后,他就已然被门外之人给盯上了。
阿棠也在似有似无地向殇沫使着眼色,殇沫望着他的神情,竟感到有一些滑稽。
殇沫笑了,阿棠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在他看来,门外之人应该是他与阿棠相识之人,不但是位相识之人,还定是一位女人。
这一点,阿棠想必也是知道的,单从气息上就能分辨出来的东西,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但,这世上最不好惹的偏偏也是女人。
然,这世上最不好惹的女人,又恰恰盯上了最怕女人的阿棠...
——阿棠想不出来,为何门外的女人迟迟没有对他动手。通常在人背后,也是最容易出手的,这女人不但在阿棠的背后,且还在阿棠背后的门外,如果真动手,阿棠也绝不会占去半分便宜的。
——阿棠想来想去,倒也逐渐明确了一点,这女人对他出不出手,完全取决于他对殇沫的举动,换句话说,这女人是来保护殇沫的。
“你还有脸笑?”阿棠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珠子却向后方斜垂着,他正在小心翼翼地起身,而这起身的动作,也是殇沫醒来后,他才敢做出的动作,毕竟,在这江湖中是不可能有任何一人可以杀死清醒后的殇沫的,“既然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以睡觉,你昨晚怎么不叫上我?”
他的话语中带着怨气,但,他的全身心却都集中在了门外,“就算你不叫上我,拿几双棉被上去替我盖上也行啊...”
殇沫呆呆地看着他,呆呆地听他说着话,又笑了笑,才道:“昨晚,我既然能从这里拿到数坛美酒,你就应该猜到,我对这里是很熟悉的。”
“你怎么不早说,”阿棠又对着殇沫使劲使了下眼色,示意着门外有人,“早说的话,我也能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
殇沫心领神会地回了他一个眼色,便低头,缓缓穿上靴子,缓缓下了床榻,“你昨晚的情况,我说与不说,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还想着睡觉的问题的,再说,昨晚也是你先睡下的。”
阿棠小声地回道:“我只想知道现在我们怎么做?”
“现在?”殇沫瞥了一眼房门,门外的人影已唤来了侍女,手中也已接过了侍女递过的盘子,“我们现在当然是要先吃饭了。”
阿棠愣住了...
——他绝想不出殇沫会漫不经心地说出“先吃饭”这三个字来,这就好似大敌当前,还不知死活得想要享受一顿美味一样。
于是,在他想要更加明显地提醒殇沫时,没曾想他身后的房门,居然被人推了开...
“这一大早啊,我还纳闷是谁在溶月的房间里呢,原来是你们啊,”初涵影含着微笑走了进来,本就掌管一派的她,如今的气质不但更加优雅,且还多了几分豪爽之气,“来,吃点东西吧。想来,你们也饿了。”
木盘被放在桌上,阿棠瞅了瞅木盘中的饭菜,咽了一下口水,又不禁瞥了一眼初涵影,他甚是尴尬的笑了笑,初涵影也回了他一笑。
随后,初涵影拿起勺子,盛了一碗干饭,放在了他的面前,“我认得你,你叫阿棠,在故遗名手下围攻‘天翱门’那天,你也在‘君子阁’崖巅抵御奋战...”
阿棠点了点头,他一点都不质疑眼前的这位女子为何会认得自己,因为,若没有这点情报来源的话,恐怕他也早就被这女子给制服住了。
殇沫见状,连忙“哦”道:“这位是涵影姐姐——‘逍遥宿海阁’的阁主初涵影。”
阿棠闻言,赫然怔了住,他再一次将双眸移向初涵影时,眸光中已满是崇拜的光亮,“初...涵影...逍遥...逍遥宿海阁...也就是说秦楼客秦大侠也在这里?”
——他绝想不到能有与秦楼客这种人物相识的机会。
——在这之前,他认为他能够认识暮云烟,能够结识到顾遥峰与顾暖雨,便已是天大的幸运了,没曾想今日还能有与秦楼客相识的机会...
他已无法掩盖内心的激动与喜悦。
初涵影却斜了他一眼,然后骤停了下身子,又隐晦地瞥了一下殇沫,片刻后,她才阴阳怪气道:“那秦楼客...何时成了大侠了?”
“‘秦大侠’...不知道他本人听到这称呼会作何反应...”她微微一笑,接着道:“在这江湖上,还真有人会记得他的名字...”
阿棠急促地挥着手,慌乱道:“不是,不是啊,涵影姑娘...秦楼客秦大侠可是当今武林,武功排行第二的人物呢,仅次于故遗名故门主的,不光我会记下他的名字,在这江湖上恐怕很多人都会记下他的名字的。”
“武功排行第二...就他...”初涵影甚是不屑地喃喃着,“他连我都打不过,还武功天下第二呢...就不怕被这虚名给压死...”
阿棠又焦急道:“不是,涵影姑娘,他的武功修为真的是天下第二,这是整座武林都知道的....”
“好了,”殇沫打断了阿棠的话,在阿棠不知晓初涵影与秦楼客的关系前,就算阿棠把秦楼客夸到天上,初涵影也会不以为然的,“我们先吃饭吧。”
“对,先吃饭,先吃饭吧,”初涵影,说:“吃完这顿饭后,恐怕你们再想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饭啊,就有些难了...”
在桌前刚坐下的殇沫,抬眼看了看初涵影,回道:“我知道‘灭影门’的事务多,溶月肯定也已经给你们交代过要与我说些什么了,但是,涵影姐姐你也不至于将这顿饭说得像临行饭一样吧。”
初涵影静默地摇了摇头,在摇头间眉头也逐渐紧锁了起来,“这几天,发生了一些怪事...可,若说这是怪事吧,好似也不算...我和楼客也私下调查过,也没找出任何猫腻来...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说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对...”
殇沫,道:“到底是何等怪事?”
初涵影又默然了片刻,竟突然跪了下来,掷地有声道:“属下初涵影,拜见门主。”
她的这一举动,把殇沫吓得几乎蹦了起来;阿棠也因这一举动,喷出了口中的干饭。
“涵影姐姐,你...你这是作甚?”
初涵影,俯首道:“溶月已传令,由您正式接管‘灭影门’,而我们‘逍遥宿海阁’本就是江湖上可有可无的小门派,我和楼客也商量过了,楼客也同意我将‘逍遥宿海阁’搬到这‘绣芙蓉’中,还望殇沫门主能够恩准。”
殇沫大步凑上,扶起初涵影,皱眉道:“涵影姐姐,溶月说的话,你也信啊?先前,她不是就已经要让我做这‘灭影门’的门主了吗?为何,这一次你要向我跪拜呢?”
初涵影虽已站起,但仍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拱手道:“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既然溶月已下死令,我等就不可再像之前那般了。”
殇沫勐然紧张了起来,“溶月,怎么了?她为何会下这种死令?”
“哦,溶月没事,她不但没事,还好好的,只是...”初涵影支支吾吾着,“只是,她需要静养,不但需要静养,还需要各种营养...那个...小莲、冷童、婉娴,都已前去照顾她了...”
“什么?溶月她受伤了?”殇沫一脸惊然地说,“她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又在何时受伤的?竟需要这么多人前去照看她?怪不得,她要下什么死令,要我正式接管‘灭影门’的门主,她不会已时日不多了吧?”
“哎呀,不是受伤!她也没性命之忧!”初涵影已急了,“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就是她发生了你们男人不能知道的事了!”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可又很快地骤停了双脚,转了回来,“对了,门主。你还没有恩准‘逍遥宿海阁’是否能搬过来呢?”
“啊,”殇沫已被搞得晕头转向的,他实在想不明白‘男人不能知道的事’到底是何事,如今,又面对着初涵影这一问,他更昏头昏脑了,“搬...想搬就搬...怎么样都行...”
话落,他垂眸沉寂了良久,当他再次定神,缓抬双眸时,还是追问出了一句话来,“什么样的事,是‘男人不能知道的事’?”
他的眼前已无了人影,初涵影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只剩下阿棠在咀嚼着津津有味的饭食,嘴巴也吧唧得越发响亮...
第三百六十五章 化名离颜 (六)
几日前。
云流与夜幕缠绕,寒风与楼阁分错。
皇城的灯火绚烂如幻,秦淮河畔的烟花映照如霞。
在这个充满欢庆与笑脸的除夕夜,烦恼与忧愁消散,温情与笑靥留存。
如旧的故府,如旧的海棠花泽,换了新颜,亦换了别样的笑脸。
顾遥峰与顾暖雨慵懒地躺在月下,躺在海棠如旧阁的花海下。
至从,小莲、冷童、素婉娴前去照顾冷溶月后,被替换回来的他们,便过起了与海棠常伴的生活。
他们不去别处,甚至连阁院都懒得走出去,一日三餐有人送,温水添茶更有人伺候。
就算他们早已是这故府名副其实的掌权人,依旧过着撒手不管、闲云野鹤的日子。
以至于,原本跟随着他们的手下,多次想要与他们商议‘灭影门’中的事务时,都被敷衍了事。
而,这些手下,并不同于她人,都是曾经雄踞绿林山野的好汉,各个顶天立地,不畏生死。
如今,好汉们与涉世未深的女娃们,搅合在了一起,汇聚成了‘灭影门’的新门人。
女娃们是由‘暗之影’转到明面上的,虽人数众多,但,实打实的功夫与常年行走在江湖绿林的好汉相比,也是有着巨大的差距的。
所以,在实力上,作为原‘灭影门’四林将中武功最高的顾暖雨,也当仁不让的成了主心骨。
再加上顾遥峰凡事也都习惯性地听从他的意思和见解,他当然也是众望所归的存在。
可,这两位顾姓兄弟可能是多年来都奉冷溶月为主的原因,早已不问世事。
在门中大小事务都由初涵影操持的情况下,原本跟随着顾姓兄弟的绿林好汉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愤愤不平与屈辱。
他们的正主不管事,要听一个女人的调遣,这本就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明面上斗不过他们的原‘暗之影’的女娃们,又时不时的在暗地里给他们下绊子,更加剧了他们心中的不愤。
然,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在他们心中只要能继续跟随着顾姓两兄弟,便就是一种福气。
他们从内心里也希望能够融入进‘灭影门’这个大家庭中,至少,他们原来是被放养的。
当,顾暖雨与顾遥峰常年待在故府时,他们不但见不着自己的主子,且还一度成了群龙无首、无所事事的闲人。
现下,就算有委屈存在,但,也不至于整日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不知干些什么了。
事实上,一向聪明、识大体的初涵影,也早就意识到了他们的心声。
针对他们的情况,也再三调整了相关的职务和职权。
但,他们还是想要找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个可以让初涵影对他们更加重视的机会。
——男人,大概都是需要这样的一个机会的,天生的胜负欲,改不了争强好胜的天性。
或许,是老天垂怜,收到了他们的祈求。
就在这除夕夜当晚,这样的一个机会悄然地来到了他们面前。
在这个无雪,却阴寒的夜晚。
红艳的灯笼,燃起着崭新的火烛。
故府内外,褪了旧色,换了新颜,染满了喜庆与祝福。
可,晚饭时,府前却来了一位旧人。
旧人非故人,而是一个破旧不堪的陌生男人。
他手持八尺长剑,灰色粗布裹身,蓬头垢面,灰色的靴子上还破着两个小洞。
两个小洞露着两只脚趾头,脚趾头虽已脏成了黑色,却是两只大而有力的脚趾头。
抓地感十足,他跃起的那一刻,仿佛指甲都嵌入了地中,“彭”的一声,便就拔刀斩破了故府大门。
府内的好汉,也在第一时间放下碗快,冲了出来,在相互对视间,皆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他们已顾不得是何人敢在大年三十除夕夜,前来挑衅‘灭影门’了。
平静了太久,在突然出现的机会面前,也没人会选择错过。
于是,三两好汉率先迎了上去。
可能是太过于激动,先迎上去的好汉,连手中有没有兵刃都忘记了,赤手空拳的便展开了搏杀。
结果,自然是敌不过八尺长剑了。
但,敌不过归敌不过,他们大概也是想不到会死在八尺长剑之下。
直到四五位好汉连翻倒地后,他们才意识到前来挑衅的陌生男人使用的乃是一柄唐刀。
确切地说,那是一柄军刀,唐朝中后期将领专配的军刀。
然,此军刀又非彼军刀,乃是仪刀。
——唐刀有四式: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仪刀,则是用于仪仗的佩刀,在出使各国时,唐朝使者身后跟随的侍卫均配备着此刀。
久而久之,这种锻刀的工艺,也传到了高丽、吐蕃和倭国,此刀也以霸气着称。
再由刀看人,这个前来挑衅的陌生男人,倒也有了几分的倭人样了。
这倭人在连斩四五人后,也越发振奋起来,双手紧握刀柄,弓腿瞪眼步步前移,似有一人屠下一府的气势。
可,随着一人影闪过,他也随之倒了下,尽管他倒下之时还是瞪圆着双眼,但再也无法呼吸一下了。
腾下身后的秦楼客,负手来到倭人的尸体旁,用脚挑起了那柄八尺长刀,握在手中反复看了许久。
“这东西似剑,却开单刃;似刀,却长如剑,”他侧身甩发,手腕上转,一缕丝发骤然落下,“吹毛断发、坚韧无比,这东西绝非凡物啊...”
“玄铁细柳刀,”初涵影一把夺过了秦楼客手中的长刀,再一次仔细打量了起来,“奇怪,这把长刀,怎会出现在这倭人的手中...”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出现在我身后的?”
初涵影斜了一眼秦楼客,左右移了移下巴,这明显是咬牙左右挪动牙齿的动作,秦楼客见状,立马垂下了头,大气不敢再出。
“自己瞎,没看到我,还有脸问我何时出现的...你别站在这里了,去北镇抚司找下方展,让他查一查这几日进出应天府的名单,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我怀疑这倭人还有同党...”
秦楼客勐然一怔,渐渐抬头,慢慢皱眉眯眼,斜歪起嘴,“现在?这大年三十的,你让我去那晦气的北镇抚司?”
初涵影斜举长剑,敲向秦楼客,“你去还是不去?”
“去!我去!”秦楼客扬起贱笑,抬手阻拦,“你说去,我就去,我现在就去!”
“那你还不动身?”初涵影催促了一语后,又侧移眸光,“你们将我们死去的弟兄好生安葬,至于这个倭人,抬至府外,先放一晚上再说。”
本想借助这次倭人挑衅的机会,使得初涵影另眼相看的众人,早已默然了起来。
此刻,他们也只能听令行事,不再多言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化名离颜 (七)
本以为这次倭人的挑衅,只是一场意外。
秦楼客从方展处带回的信息,也表明着没有任何刻意为之的成分。
可,使得初涵影没想到的是,这也只是一个开始...
大年初一,小雪。
依旧是红烛下的漆夜,依旧是众人用晚膳之时,故府的府门再次遭袭。
若说,上次府门只是破一个长长的划洞的话,那么,这次则是半扇门都倒了下。
当然,这一次来的人,也绝不是一人,而是三人。
一人靠前,两人左右错落随后。
靠前的那人,手中持剑,黑衣,黑面,眸光低垂且深沉,体态却轻盈,步伐也极其稳健。
随后两人,怀中抱剑,其中灰衣之人,古铜色的脸,眸光犀利,左右张望展露着种种不屑;白衣之人,脸白,龇牙带笑,参差不齐的牙齿,尖嘴猴腮的满是猥琐、犯贱样儿。
三人中,白衣之人的相貌特征是比较明显的。
灰衣之人鼻子以下的特征却很难分辨,大概是因为整张脸都是古铜色的原故。
最让人摸不透的便是那个黑衣之人,他始终低着头,又好似走得极快,既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更奇怪的是,故府上下竟无一人去阻拦他们,如入无人之境般直接向故府正厅前走来。
——在经历了昨日的教训后,故府的好汉们也不再无脑硬上了,则是选择了观望。
——呈攻势,站成一排,紧绷着脸,绷紧了神经,处处谨慎地观望。
三人却也在正厅前,停了下,他们好似在等待着什么,就好似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他们也必须要停在这里。
按道理来说,他们的着装与容貌足可以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可在正厅内端坐着的初涵影,却偏偏将眸光凝向了他们手中的武器上。
她做得极稳,心情好似也极为平缓,只是在片刻后,喃喃出了几个字,“离魂钩、圣天铁棒、铁剑门震魄...”
一直守在她身旁的秦楼客,听到她喃喃出的这几个字后,竟顿时露出一脸惊容。
他并不是在怕,而是在发自内心的震惊。
要知道,离魂钩乃离魂老人的专属武器,说起这件兵器,就要从抗元志士说起,元末明初之际,朱元章与陈友谅为争夺鄱阳湖水域,而进行了一次战略决战,决战以朱元章的完全胜利而告终。
此战,朱元章乘陈友谅军久攻坚城受挫,分兵据守鄱阳湖口,先断其退路。
随后,朱元章集中兵力,巧用火攻,歼灭陈友谅的主力。
又从水陆截击,全歼陈友谅大军于突围之际,也在这时,陈友谅军中突现一位使用离魂钩的老人,此人武功卓绝,力大无穷,手中的离魂钩更如地府的鬼差一般,招招索命,割人头颅,削人血肉,立下赫赫战功。
可以说,没有这位老人,便就没有陈友谅的此次突围。
突围虽失败,但离魂老人的名头,却响彻天下,江湖人无不敬重这位老人的刚硬骁勇。
而,最终战胜这位离魂老人的,便就是另一位使用圣天铁棒的年轻后生了。
说起这位年轻后生,其实倒也没什么绝顶的武功,至少,比起离魂老人,他是不足以称道的。
可,两人的武器,偏偏天生相克,离魂钩分子、母双钩,由双手分持,每每双钩落下,都能被圣天铁棒当空一横,卡得死死的。
在这种情况下,年轻后生也只需抬腿一蹬,离魂老人便就只能后仰而去,百试不爽。
竟管如此,年轻后生若想杀掉那位离魂老人,也是存在很大的难度的。
两人拼杀了不止上千招,年轻后生只为能够拖住那离魂老人,使得陈友谅脱离掉保护。
离魂老人是想走也走不掉,继续保护陈友谅突围,也有心无力、分身乏术。
索性,两人便死磕了起来。
直到筋疲力尽,倒也又起,起也又倒,无力再战之时,那离魂老人突然不打了。
年轻后生见状,也正好如了他想要停一停、歇一歇的心愿。
没曾想,就在年轻后生刚把握着圣天铁棒的双手,俯身放置膝盖上大喘息时,那离魂老人竟又突然跃起,在空中左右挥臂,高抛出了手中的离魂钩。
年轻后生虽躲过了子钩,但随后向他旋去的母钩,还是稳稳地旋进了他的脖颈内。
他不敢动,赫然直立的身子也如石蜡般,只要他稍稍动一下,母钩稍稍震一下,就可能立马露出缝隙。
脖颈上一旦有了缝隙,母钩与脖颈上的伤口不再吻合,那也便就会立即血流不止,直接丧命。
他是不动了,可,离魂老人却更加兴奋了。
当一个人胜券在握之时,想要享受一下胜利带来得最后的快感,也是无可厚非的。
于是,离魂老人一边狂笑,一边走近年轻后生,老人知道,只要他过去将母钩拔出,年轻后生就会必死无疑。
他越是知道,便就越想看到这一结果,他迫不及待地抬臂,一脸满足地伸掌。
然,他伸得是右掌,却被年轻后生以极快的速度,用左手戟指勐戳了一下喉结。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便显而易见了。
被戳住喉结的他,顿时无法呼吸,且弯腰连咳不断,年轻后生顺势蹬腿,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随之抬起右手,高举圣天铁棒,一棒子砸了下去。
年轻后生虽先受了致命一击,却也死在了离魂老人之后。
他们虽都是抗元志士,却也终是没逃过汉人的内战。
离魂钩与圣天铁棒,也在他们死后,不知下落...
这也便是秦楼客为何听到初涵影喃喃出得几个字后,感到意外的主要原因。
谁又能想到,在江湖上早已不见踪影的两大声名显赫的兵器,就这般莫名其妙的又出现了呢?
可,比起离魂钩和圣天铁棒,铁剑门震魄的来头,就又更大了。
准确地说,离魂钩与圣天铁棒因人而出名,是使用它们的人,才使得这两件武器名声大震的。
而,铁剑门震魄,本身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标致。
它也代表着昔年‘铁剑门’的一切兴衰荣辱。
一柄长剑,名曰:震魄。
谁持之,谁便就是‘铁剑门’的掌门。
‘铁剑门’的由来,也远远比朱元章与陈友谅之间的鄱阳湖大战,更加精彩。
因为,它来自江湖,也澹于江湖。
见证了一段早年间雄霸江湖的历史,也奠定了江湖后来的格局与势力...
第三百六十七章 化名离颜 (八)
说起‘铁剑门’,就不得不提到孟共的名字。
他是大宋朝的一位名将,立下战功赫赫。
曾以一人之力,抵御整个蒙古的铁骑入侵,承载着南宋的兴衰存亡。
1235年,宋理宗时期,宋军在抵抗蒙古铁骑三年后,全线溃败。
孟共的出现,使得蒙古铁骑节节退败,仅用五年时间,便使得蒙古军无法南下,失去战力。
在与蒙古大军作战的数年中,他不但锻造出了克制蒙古弓弩铁骑的利器,还将一套‘防御策略’亲授给了他的副将余玠。
余玠也是用这一套‘防御策略’在钓鱼城之战中,杀死蒙古大汗蒙哥,使得蒙古大军群龙无首,不得不撤退。
所谓的‘防御策略’,就是宋军在四川盆地内,沿江河或交通要道,选择险峻的山隘口筑城结寨。宋军可以依靠江河运输物资,使得各山寨互为声援,构成一完整的战略防御体系。
无法长驱直入的蒙古铁骑,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自然是无法发挥无坚不摧的战力的。
然,若从进攻的角度来说的话,这套‘防御策略’虽攻防兼备,但也是需要提前布防、筑城结寨的。
这在进攻敌军已驻防的属地之时,自是无法完成的。
所以,这就要说到孟共锻造出的能够克制蒙古弓弩铁骑的利器了。
——这利器,便就是又长又宽的铁剑。
事实上,‘铁剑门’的震魄,在最开始时,并不是指特定的一把长剑。
而是,每个宋军必备的兵器。
长剑横起,不但能够阻挡弓弩的射杀,且还能在近战之刻,下噼蒙古铁骑的马腿。
铁骑没了马腿,自然也就不能叫做铁骑了。
在马腿被噼斩的一瞬间,蒙古军也避免不了从马上翻滚跌落的情况发生,这也是宋军能立即斩杀掉蒙古军的原因。
但,在1246年,宋理宗却对孟共有了猜忌之心。
在极度不信任武将的宋朝,武将被皇帝忌惮,也完全取决于宋朝重文轻武的政策。
使得宋理宗与孟共生出嫌隙的,便就是原南宋镇北军将领、时任蒙古河南行省的范用吉背叛蒙古,秘密向孟共请求投降一事引发的。
按理说,范用吉重新投靠南宋,本也是件好事。可在朝廷上众多文官的口中,便是‘一臣不事二主’等等的笔伐。
范用吉之所以投降,也是在被孟共彻底打服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
他当初投靠蒙古是为了活命,如今想要重新投靠南宋,也是为了活命。
战局,本就是瞬息万变的,他也不曾想孟共能有扭转败局的能力。
更何况在蒙古大汗蒙哥战死后,作为拖雷嫡次子的忽必烈,自是想要争取到哥哥蒙哥的大汗之位。
无奈,他还有三弟和四弟,其中三弟旭烈兀,掌握着蒙古的西征军大权;四弟阿里不哥掌管着漠北大权。
他们是亲兄弟,也都是拖雷嫡子。
除了这些亲兄弟外,整个蒙古还有至少六个派系。
——已故大汗蒙哥的长子斑秃;拔都的弟弟、金帐汗国大汗别儿哥;察合台汗国撒班系分支大汗聂古伯;察合台汗国拜答尔分系大汗阿鲁忽;窝阔台阔端系灭里吉歹;窝阔台贵由系忽察。
这些派系,纷纷拥兵自重,谁也不服谁,至从大汗蒙哥死后,都建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基业。
在这种情况下,蒙古大军更是在几年内,都是无法再次南下,进攻南宋的。
而,范用吉作为投靠蒙古的南宋旧臣,根本看不清蒙古未来的局势,他也不得不在蒙古各个派系保存兵力内战争权的情况下,独自面对孟共的攻势。
——他又怎么可能打得过孟共呢?
——一个一心想要活命的人,就算能够打得过,他也不会拼命去打的。
他也并不是简单的向孟共投降,而是带着整个河南行省归宿南宋。
有这样一个机会,孟共当然大喜,南宋尽得河南后,必然会在军事上对抗击蒙古大局有利的。
于是,他也提前布局了几支亲信队伍,配备长剑等全套装备,提前进入河南行省,布局当初打败蒙古大汗蒙哥的‘防御策略’——筑城结寨。
一来是为了防止范用吉再生变,二来是为了防止蒙古大军收复河南。
然,使得他始料未及的是,宋理宗在看到各个文官呈上的奏折后,竟果断拒绝了他招降范用吉的请求。
他只懂带军,只会打仗,哪懂得朝廷上的那些小九九。
他索性避嫌,向宋理宗辞官,宋理宗不但没有挽留,还立马批准,并剥夺了他的所有兵权。
他也在回乡后,一病不起,最终病逝。
然,他提前布局进入河南行省的亲信军队,却也按照原本的计划,完成了筑城结寨的任务。
在得知他的死讯后,这些亲信军队的弟兄心灰意冷,也相继在筑成的防御之地休养生息的起来。
1267年忽必烈在统一蒙古本部的基础上,也整合了一干南宋叛将和北方汉人,发动了第三次蒙古与南宋的全面战争。
孟共在河南行省最后的亲信军队,在势不可挡的蒙古大军面前,逐个瓦解,城防与寨落被踏为平地。
但,数年后,一位自称姓孟的侠客,在原河南行省的区域内建立了‘铁剑门’。
可能是由于当年孟共的威名实在太大,‘铁剑门’也在创建后,迅速做大,网罗了五湖四海不少的江湖侠客。
他们以刺杀元朝首脑官员为己任,搞得各个州府、县路的地方官员人人自危。
这也使得元朝朝廷不得不将这些江湖势力视为心头大患,多次进行抓捕、剿杀。
而,这场江湖势力与元廷的抗衡,也从元廷的建立持续到了元廷的败亡。
昔日的长剑已不在,但,‘铁剑门’震魄的声名,却早已响彻江湖。
七零八散的江湖侠客,从来没有放弃过恢复汉人天下的抱负。
或许,他们之间并不相识,彼此亦无往来,但是,他们却都识得‘铁剑门’震魄,‘铁剑门’震魄也成了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
‘震魄’两字的意思,大概也便是威震天下的气魄吧。
能有威震天下的气魄的人,想来也只有孟共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化名离颜 (九)
当,初涵影看到‘铁剑门’震魄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也承受着说不出的压力。
她不知道黑衣之人手中的‘震魄’,是否就是‘铁剑门’那柄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势的‘震魄’。
但,在正厅端坐的她,却也很清楚‘震魄’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在这江湖上,能够一眼认出‘震魄’,并不算什么稀奇。
早年间,她被秦楼客强推上‘逍遥宿海阁’阁主之位后,便就对武林中的诸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时,她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也没有哪个女子能在刚走出避世之地,就能成为一个老江湖的。
说好听些,她是‘逍遥宿海阁’的阁主,掌管着一派大权。
可,若认真说起来,她也与一个乡下的丫头无异。
乡下的丫头,倒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懂得养花、种菜,更知道如何谋生。
然,她既然做了一派的掌舵,在她的认知范围内,也是必须要了解一些所谓的江湖规矩的。
这也是一个想要好好存活,踏实实干的女子,要做的最实际的事。
她会恭敬地拜访每一个门派的掌门,也会满是真诚的与每一处绿林山寨搞好关系。
在她的眼中,江湖是绚烂多彩的,亦是美好的。
在处处提倡侠义与仁义的江湖中,她像极了一个虚心求教的孩子,四处奔忙。
她也始终持着求贤若渴的态度,一度想要壮大‘逍遥宿海阁’。
但,可笑的是,偌大的江湖,却无法容下像她这般的女子。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一个容貌出众、澹雅脱俗的女子,却有着十分稚嫩的心智,也根本不知道何为江湖险恶。
那些豪言壮志的男人们,自是不愿去相信她外表下的言语和表现的。
在他们看来,初涵影的举止与言语,都是假的,都是装的。
在整座武林中,也没有如她这般的女子存在。
可,若说她是秦楼楚馆的小娘子吧,也不像,身上丝毫没有风骚的韵味。
可,若说她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吧,也不敢如此认定,毕竟,在这江湖上无知且无能的人,是根本做不成一派之主的。
‘逍遥宿海阁’虽不是什么雄霸一方的大门派,但,鬼影剑’秦孝人、‘十三剑阁’叶归、‘逍遥指’夏犹清三人的名头,也依然留存在年长的江湖人心中。
没点实力的小门小派,在初涵影报出自己是秦孝人和夏犹清的传人之后,很多人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但,她却也全然忽略了她对男人们的吸引力。
这一忽略,也是她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想明白的一件事。
——在无冤无仇的情况下,几个门派和山寨,居然联合起来为难她。
——在她礼数有加、谦虚谨慎的情况下,居然还能被人用药迷倒,失去所有力气。
在她根本不知因何开罪他人的情况下,她是百口莫辩的,更是有口难言的。
只能看着那些所谓的江湖侠客,对她张牙舞爪、口水直流的走来。
在她的外衣被拽下之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且是一个极具魅力的女人。
也在这一刻,秦楼客往往都会出现,不问任何原由,直接干脆地将所有对她图谋不轨的男人杀死。
她望着眼前的众多尸体,沉重且沮丧。
而,秦楼客也通常会在这时,用藐视一切的眸光瞥着倒下的尸体,对她说出一句话:“他们根本不配和你说话,你是我秦楼客的人。”
她也通常会因为这一句话,和秦楼客吵个没完,两人争吵的核心其实也不是因为秦楼客所说的话,而是她往后要面临的问题。
在江湖上,往往有些根基的江湖人士,都会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存在。
她数月奔波,想要交好的江湖势力,死在了秦楼客的手上,不但意味着她的一番奔忙付之东流,也意味着她还将得罪更多的江湖势力。
她也总是用一句‘你傻啊?教训一下就好了,非要杀人,你以为你的武功天下第一啊。你几招杀死的这些人,可是我数月来的努力!’
秦楼客当然明白她的这些话,但,他就是无法忍受别人欺辱初涵影,无论是谁,只要欺负了初涵影,就只能死。
还有一点,像他这般自负的男人,在没有受到挫折和惨败之前,他就是认为他的武功天下第一,根本无需顾忌任何。
几年过后,因初涵影,而死在秦楼客手上的人,已不计其数。
也恰恰在这种情况下,‘逍遥宿海阁’的威名反倒响亮了起来。
初涵影可以轻而易举地走进各大江湖势力中,且还具有一定的话语权。
在江湖人眼中,初涵影就是初涵影,是一个招之必死的女人,也是一个足够有实力的女人。
这也离不开初涵影自身的努力,她的武功修为也让她逐渐脱离了秦楼客的光环。
但,也就在她可以游走各大势力之间时,她也听到了一个甚是神秘的门派的存在。
这个神秘的门派,就是‘铁剑门’。
她从没有见过‘铁剑门’的门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铁剑门’在哪。
只是,很多江湖门派的正厅中,都供奉着一柄又长又宽的铁剑。
就连少林、武当在提起‘铁剑门’之刻,都表现的恭敬谦让。
久而久之,她了解到‘铁剑门’可能就隐世在河南布政司内,就在某个大山大川之间。
可,使得她奇怪的是,江湖各大势力虽都崇信‘铁剑门’,还多次扬言得到过‘铁剑门’的恩惠,更有以‘铁剑门’分支的名头而立足于江湖的门户,但,却无一人找寻过‘铁剑门’的踪迹。
或许,‘铁剑门’只是江湖人的信念,这信念也在武当张三丰被朱元章和朱棣先后下诏赐号封神的过程中,被澹化。
然,在‘铁剑门’震魄出现在她眼前时,种种回忆还是相继涌上了她的脑海。
她也在心中仔仔细细地对比着,她眼前黑衣人手中的那柄‘震魄’,到底是不是多年前各大势力供奉的同一样式的长剑。
她的内心也笼罩着一股强大压力,若,‘震魄’是如假包换的,那么,手持‘震魄’的黑衣人死在了故府正厅前,是不是也代表着她在无形之中与崇信‘铁剑门’的各大势力成为了死敌?
甚至,故府也因黑衣人的死,就此成了整个江湖的死敌?
第三百六十九章 化名离颜 (十)
世间事,总是事与愿违的。
往往越担心什么,就会越来什么。
‘铁剑门’震魄的出现,秦楼客虽震惊,但,也无法阻挡他的血性。
在他看来,无论是谁,只要前来挑衅故府,并出了手,都是在欺辱初涵影。
他是个十分通透的人,通透的人也通常会被人所误解。
因为,之所以通透,并不是想得多,见识得广,而是,更明白自身存活的意义。
——他只想守好初涵影一人。
倘若,初涵影因‘铁剑门’震魄,而退缩,那么,只会迎来更加凶勐的报复。
在黑衣人出手的那一刻,他已然腾身阻止,阻止的方式也是最直接的,那便是让对方变成一个死人。
在往后的日子里,也果然不出初涵影所料,陆续前来故府挑衅之人,越发厉害。
甚至,还牵连出了早已隐退多年的成名人物。
这些人物不但有颇高的江湖资历,亦有着鼎盛的江湖威望。
连日来,秦楼客也从一招制服对方,变成十招、百招。
直到正月十八,初涵影才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告诉殇沫,在她看来,秦楼客也快顶不住了。
任谁,都是顶不住连番好手,不断前来挑衅的。
然,殇沫在得知这些后,反倒觉得这可能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一个说不出原由,就是感觉是阴谋的阴谋。
在他看来,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便是应天府北镇抚司已经倒戈。
从大年除夕夜到今日,这么多江湖人物能够出现在应天府内,本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更何况,这些江湖人物也并不是简单的小喽啰、小混混。
细想一下,北镇抚司内的锦衣卫们是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些异常的,秦楼客从那里打探不到任何消息,本身也是有问题的。
在冷溶月不在故府的期间,北镇抚司不受故府的调派,不为故府做事,好似也理所应当。
毕竟,锦衣卫是纪纲的锦衣卫,冷溶月也只是靠着纪纲的关系,才能将锦衣卫为己用的。
于是,整个重点,又回到了初涵影所说的‘男人不能知道的事’上了。
无论‘男人不能知道的事’是何事,只要能够找到冷溶月,那么,就可以从锦衣卫的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来。
可惜的是,‘男人不能知道的事’也定是冷溶月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殇沫也自是不可能找到她的。
现在,殇沫已经在回故府的路上了,阿棠与初涵影紧随在他的左右。
回到故府后,将会发生什么事,其实他一点都不在意。
他唯一期待的,便是做了‘灭影门’真正的门主后,能够得知关于冷溶月的蛛丝马迹。
故府,毕竟是冷溶月的家,家里也总能收到游子的消息的。
此刻,他的眼前就是冷溶月视为家的故府,却也变得有些陌生了起来。
这陌生,并不是人,而是门前的声势与氛围。
顾暖雨、顾遥峰、秦楼客在内的府内最巅峰的高手,在看到他后,均已跪了下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武林至尊的权威。
这是一种震天动地、山河回荡的威严。
这威严,也让他身旁的阿棠为之一震,不得不侧身也跪了下。
现下,没有兄弟、没有朋友可言,只有至高的权力,与一览众山小的空洞感。
——彷徨的空洞感,不知所措的空洞感,却又是真真切切、肉眼可见的。
众人随着他的步履而动,一点一点地摩动,直到他完全走进故府,众人所跪的方向也完全调转了方位。
——“百鸟朝凤”,此刻,他便就是那凤;“鹤立鸡群”,此刻,他便是那鹤。
然,他也比那凤与鹤更加显赫,无一人的眸光敢正视他,也无一人不敢不把身子朝向他。
他这一次进入故府后,也没像上一次那般,有着诸多繁琐事务等着他去拿主意。
‘灭影门’七十二教坊,八十九茶驿,一百八十处银庄,“锦”地村落,“绣芙蓉”酒楼及各地分号,甚至海煞的南海海域,皆未有人提及。
但,他也不难从众人的眸中看到一丝渴望,这渴望是隐藏已久的渴望。
深藏在低头垂目的众人心坎中,展现在众人纹丝不动的眉目间...
或许,众人已期待太久掌舵人的归来,即便,归来的掌舵人不是冷溶月,他们也是倍感欣慰的。
殇沫在环视了一众人后,便坐了下来,顾暖雨也随之为他端来了茶水饮用。
他在饮茶间,不禁瞟了一眼顾遥峰。
一脸严肃,且一动不动的顾遥峰,也让他很难想象出初涵影向他讲诉的一直处在‘海棠如旧阁’内,不问世事的顾姓兄弟的样子来。
放下茶盏的那一刻,他也将眸光移向了秦楼客,秦楼客身上虽未有明显的伤痕,但已是一脸疲倦,脸上也早已无了往日的光泽。
若在平日,最直言不讳,最放荡不羁、我行我素的,想必也就是秦楼客了。
或许,连日来的对敌,他的确累了,也的确需要休息了。
既然,殇沫已坐上了‘灭影门’门主的宝座,他也不想再说任何多余的话了。
索性,他直接拨出了‘苍琼剑’,抬指厅堂外,“以后,有我在,各位可无忧也。不过,以后在这故府中也再无殇沫,只有叶离颜!”
他此话一出,初涵影立即心领神会道:“叶离颜本就是本门的执法堂堂主,一个门派想要日益兴隆,也绝离不开严规厉法。”
殇沫澹澹一笑,“严规厉法这事,还是由秦大哥来做吧,我只想做一次简简单单的叶离颜。”
秦楼客,低声道:“叶兄弟的简单,在于守护一人,你这是要借叶兄之名,守护一门了?”
“不,这是江湖欠离颜的,”殇沫失神地摇着头,“至少,江湖中应该有叶离颜的存在,且是威震四方的存在。”
“想要威震四方,那对于现下的‘灭影门’来说,倒也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初涵影,说,“门主也根本不需要远走江湖,只需要坐镇门中,每日便会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不过,”她顿了顿,接着说:“希望,门主在对战之时,不要有任何好心的想法,之前我们很多门人都是出于一时好心,在查看来人的伤势时,反被来人掏出匕首,捅穿胸膛的...”
殇沫,沉声道:“问来意了吗?这么多天了,难道就无一人说出因何来到故府吗?”
初涵影,摇了摇头,“无一人开口...我们‘灭影门’的情报,已算是这江湖上最准、最快、最全面的了,但是,这次反倒派不上任何用场,打探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
殇沫顿了顿,“那这几日的来人,你可有认识的?”
初涵影,说:“倒有一个,铁算盘——铁无言。”
殇沫,怔道:“什么铁算盘铁无言...江湖中有这一号人物吗?”
初涵影,说:“门主你不认识铁算盘,也属正常。因为他是几十年前的江湖人物了,那时,别说是门主你了,就算是我,都还未出生呢。”
殇沫,惊道:“你是说,这些天的来人,都是几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名宿?”
初涵影,沉思了片刻,“准确地说,也不全是,但,有些人所用的武器,也的确是几十年前江湖上极有威望之人曾用过的兵器。”
“也就是说,他们之所以前来挑衅‘灭影门’,并不是因为这一代的恩怨,而是上一代的恩怨?”
“也不见得,据我所知,就算是溶月的师父故遗名,也是没有和这些早年的武林前辈有过任何恩怨交际的...”
殇沫,思索沉吟着,“那会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这般不顾性命,接连前来送死呢?”
初涵影低沉了声音,一字一字道:“这也便是最奇怪的所在了...”
第三百七十章 一门生意 (上)
夕阳余晖斜洒在‘海棠如旧阁’的檐角。
这余晖,虽不能使得阁院内的海棠惊艳,却也渲染上了温暖的光泽。
殇沫侧脸依在最闪耀的花瓣上,却实实感受到得是最直接、最无情的凉意。
他期待着温度,也想要抓住落日前最后的一丝暖意。
可,他却什么都抓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数不尽的海棠花瓣,均是死物,无声且沉寂的死物。
没有一丝生息,只能被越发带着寒意的微风,带入夜幕。
故府依旧,晚膳已上桌堂,众人褪去了往日的焦虑,拂上了消散已久的喜悦。
无人刻意言说,殇沫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希望。
但,每个人的脸上,却又不自觉的洋溢着别样的轻松与自在。
没人讨论殇沫的武功修为到底有多高,仿佛武功的高低,也并不是他们在意的重点。
因为,他们都明白一个最浅显的道理——有娘的孩子,总是会被疼爱的。
此刻,殇沫在他们的心中,就是“娘”,亦是天塌下来,都会为他们去顶下得那个人。
府前,秦楼客仰靠在府门的边框一侧,门是敞开的,没有守卫,亦没有多余的一人。
只是,府前的灯笼看上去更加红艳,更加喜庆。
两侧的石狮子,也好似多上了几分霸气。
挑衅之人不会因为殇沫的到来,而暂停。
每日的此时,前来挑衅的人们都会出现,今夜也不例外。
府前,已来了一位老人,虽满头银发,发质却很好,好似闪动着光泽,赛过了冬雪。
慈祥的目光,明亮的眼睛,眼泡虽略有浮肿,但,在他那高耸的鼻梁和薄而上扬的嘴角衬托下,倒也有几分仙姿华容。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又可以算是一个人来的。
因为,跟随着他分立两侧的人,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
——两个孩童,又怎会有威胁感呢?
——更何况,还是两个身着道袍的道童。
这两个道童是不苟言笑的,应是已习惯了这种板着脸,一脸严肃的姿容。
他们的动作也几乎是一样的,都抱着一件东西。
——一把拂尘和一柄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长剑。
他们的长相没什么特别,孩子也通常不会给人太强烈的识别感的。
所以,秦楼客的眸光,一直凝聚在那把长剑上。
若,说起这把长剑,他也只能用粘黏上沙粒的珍珠来形容,长剑的鞘就好似最不起眼的沙粒,而鞘内的剑一定是这世间少有的宝剑。
‘好马配好鞍’在这把长剑面前,应是说不通的。
好马显而易见,近眼才能看到的好鞍,好似也是理应配备的。
但,这世上往往最奢华的东西,也都被最平凡的外壳所包裹着。
‘财不外露’,反倒又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老人与两个道童,自若地走进了故府。
事实上,他们也只是在府前停留了片刻,秦楼客的存在,并没有吸引到他们的眸光。
他们短暂停留,好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既然,府门的门槛上,有一个慵懒至极的人在看着他们,他们就不得不去等等看,这个人会有怎样的举动了。
他们没等来什么结果,因为,秦楼客也没打算对他们做什么,甚至连一句言语都没有。
这也与他们无视秦楼客的存在,成了正比。
他们没正眼瞧一下秦楼客,秦楼客也把他们当成了空气。
至于,他们要进故府,那便进,也没什么去阻拦的必要。
初涵影在正厅前,接下了他们,说是接下,其实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通常,在进入别人的府邸,主人迎出来后,来人都是要停下脚步的。
初涵影也没打算和他们说些什么,这些天前来故府挑衅的人,也从未张口说过一句话。
已习以为常的她,顿了顿眸光后,便就微侧身姿,接过了手下之人递过来的剑。
没曾想,那老人竟开了口,却也说出了最不讨喜的话。
“一个女人?你是在凌辱老夫吗?”
正厅内的阿棠,听到老人的这席话后,‘噗嗤’一声,喷出了口中的饭。
本是又香又可口的米粥,瞬间让他没了食欲。
眼前的老人,初看是有几分‘天翱门’门主郭明轩的身影的。
可,老人一句看不起女人的言语,也骤然拉开了有些神似的距离。
在阿棠的认知里,任何看不起女人的男人,都是最愚蠢的男人。
——一个已到暮年的男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此生都没救了。
于是,他抿笑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碗,碗边则是他方才喷上去的米粒。
饭团看书
他并不打算去抹去那些带着自己唾沫的米粒,反倒站起了身来。
现在,他已经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战胜眼前的这位老人了,且,还是用手中的一碗粥便就能够战胜。
——一个几乎活了一辈子的老人,还能如此得愚蠢,他也无需再将这老人放在眼里了。
他微笑着走向老人,缓缓地举起手中的那碗粥,“你吃了吗?”
老人一怔,片刻后瞪圆了眸子,怒道:“这是你吃剩下的粥?”
阿棠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粥,我已喝不下去了。”
老人,问道:“为什么?”
阿棠,回道:“虽说漂泊在外的人,能够喝上一碗又香又暖、且无需花银子的粥,是件足够幸福的事,但,这碗粥却也遭到了我的唾弃。”
“难道,这粥已经凉了?不再是一碗又香又暖的粥了?”
“是的,它不但不香了,过一会儿,也会变成一碗凉粥。”
“可,只要是饿了的人,是不会管这些的,都会狼吞虎咽地喝下。”
“不错,所以,这碗粥更适合你来喝。”
“可,我并不饿。”
阿棠笑了,蔑视地一笑,“往往认为自己不饿的人,其实是最饥寒交迫的,因为要克制自己不去进食,也要说服自己无需进食。”
老人诧异地凝视着阿棠,“你这是何意?难道,我自己饿不饿、需不需要进食,都不知道吗?”
阿棠突然沉声道:“是的,你不知道。若一个人吃了一辈子的饭,都吃不明白饭食是何种味道的话,那只能证明,饭食对这个人来说,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老人沉寂了片刻,皱眉道:“吃饭不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吗?”
“吃饭当然是为了填饱肚子,”阿棠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但,你方才也说了,只要是饿了的人,是不会管饭食是香是臭,也不会去管饭食是热是凉,都会狼吞虎咽地吃下的。”
“这难道不对?”
“对,这自然是对的。可是,在狼吞虎咽下,也自是吃不出味道来的。”
老人赫然震怒了起来,一把夺过了右侧道童抱着的长剑,在他持剑对向阿棠时,剑鞘也随之脱落,“你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说,我是一个饿极了的人,每次吃饭都需要狼吞虎咽,且吃了一辈子的饭,都没吃明白饭是怎样的味道?”
面对着老人的震怒,阿棠竟拍手叫好了起来,“对咯,您啊~总算是明白了。这碗粥,因你的言语而遭受了唾弃,所以,也自然要由你来喝下剩余的粥了...”
“你!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看剑!”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一门生意(中)
这世上的美味佳肴,何止千万。
这世上的佳人美卷,何止一城。
佳肴,可以无味,可以忽略,毕竟,很多时候,填饱肚子才是首位。
但,佳人美卷却无法忽略。
——今夕何夕,遇佳人。改天换地,震天破。
——浪子回头,金不换。偶遇良人,是归途。
古有花木兰,宋有梁红玉,她们留下太多辉煌的身影。
唐太宗贞观年间,更有樊梨花辅左薛丁山登坛挂帅、沙场征战,立下赫赫战功。
在这个无法歌颂女子,且处处带着偏见的年代,巾帼英雄所付出的艰辛,也注定要比男子多百倍,甚至千倍。
然,她们还是留下了被人歌颂的传奇,成为了天下女子引以为傲的代表。
世间人,可能从未去细琢这些代表意味着什么。
却,也在无形之中成为女子们挺起胸膛,不逊男子的所在。
所以,在阿棠的眼中,老人对待女子的态度,正如那无味无色的美味佳肴,再好的饭菜,只要成了填饱肚子的粗食,便也就会失去所有的价值。
看不到价值的人,即使有着江湖上最资深的阅历,也终是无用的。
只因,他们会自醉,且是如井底之蛙般得自我陶醉。
当,老人在拂尘与长剑之间,选择了长剑的那一刻,老人便已经输了...
长剑利锋三尺,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镂空,这镂空不但使得长剑多上克敌制胜的优势,且根本不影响剑身的坚硬。
倘若,阿棠持剑还击,其剑尖必会卡在镂空之内,被旋转折断。
倘若,阿棠用的是一把长枪,枪头也必然会被限制在镂空之内,失去以长打短的所有优势。
确切地说,只要是能被卡入老人长剑之上镂空内的所有兵器,都会被克制,且,还会成为致命的所在。
可,老人击出的长剑,并没有对准任何一件兵刃,而是向一碗粥直接击去。
这碗粥正是阿棠手中的粥,亦是他不想再喝的那碗粥。
然,老人却恨透了这碗粥,这碗粥已成了他的耻辱,甚至是一生的污点。
阿棠不可能会是老人的对手,这一点初涵影是知道的;从府门处走来的秦楼客也是知道的;已至‘海棠如旧阁’阁巅正向正厅前凝望的殇沫,亦是知道的。
但,阿棠还是出了手,用肉掌直接向老人的脖颈处击打而去。
这也便是众人都不曾料到的结果。
——他与老人几乎是同时出手的,只是他右斜身子,将右手中的那碗粥放得更低了些,在其身子右低左高的情况下,他击出了左掌。
——老人的剑,本就是朝阿棠右手端的那碗粥刺去的,在他放低手中粥的高度时,老人也不得不同时侧身,才能刺穿他手中的那碗粥。
在这种情况下,老人是绝不可能占上半分便宜的。
阿棠也自是抓住了这次机会,用了十足的掌力,直接将老人击溃。
因为,被击打下脖颈的老人,已感血脉不通、难以喘息,在他连连向右退移下,初涵影的剑也已斜在了他的左侧脖颈上。
老人输了,在一招之下便输了,且还是输给了一个没有丝毫名气的后生。
可,当老人败后,义愤填膺地报出了自己的家门时,所有人才明白,阿棠的这一场胜利,究竟意味着什么...
——柳西神捕宋天长。
提起这个名字,整座江湖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他曾在元惠宗年间,凭借手中单刀灭了七十二寨山匪,手擒‘飞天白狐’赵惠娘。
赵惠娘除了有着一身无人能及的轻功外,其暗器袖功也是绝无仅有的。
单凭这些,她已能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但,她偏偏又是一个绝艳的倾城女子,曾为秦淮八秀的她,又岂能不惊艳?
一个甚是惊艳的女人身边,自然也是少不了男人的围绕的。
若说,倾倒在她衣裙下的七十一寨的寨主都不足为道的话,那么,白莲教首领韩山童与刘福通便就是名震一时的人物了。
而,韩山童与刘福通为首的白莲教,之所以能够壮大,也是离不了‘飞天白狐’赵惠娘的支持的。
事实上,赵惠娘不但给予了他们财力和人力上的支持,也一度成了白莲圣女。
白莲教圣女也是教化百姓,使得百姓有了反抗大元朝廷决心的所在。
这也奠定了韩山童与刘福通以红巾为代表的红巾军的崛起。
‘红巾军’也便是郭子兴后来加入,彭和尚在湖北扶助徐寿辉起义,从而揭开大元朝灭亡序幕的主导。
郭子兴是明太祖朱元章的义父,其将义女马氏许配给朱元章的举动,也成了日后朱元章最终可以称帝,建立大明朝的基础。
若,从抗击大元朝的名气上讲,朱元章自是首功,再往前追朔的话,也只能到韩山童之子韩林儿的身上。
因为,白莲教在建立之初,大元朝廷便以邪教为名,下令诛杀。
在全国百姓还没能都明白其教义始末下,韩山童与刘福通又在1351年5月,因元惠宗派贾鲁治黄河,动用民夫十五万,士兵二万,官吏乘机敲诈勒索一事,率领教众发动了起事。
但,由于教内出了叛徒,韩山童也在第一时间被捕杀,而,将韩山童捕杀的正是柳西神捕宋天长。
宋天长也因此得到了大元朝廷的重赏。
然,也是因为这次大元朝廷的重赏,也导致了他从意气风发到被人唾弃的地步。
当,韩林儿打出“复宋”的旗号;当,郭子兴与朱元章连连攻克大元朝州府的情况下,他又怎会不被汉人所唾弃呢?
于是,他也至此澹漠了江湖,可能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命运要如此安排,从辉煌到落败都只因一事,从人人称颂到人人唾弃也只因一事。
如今,已将近百岁的他,在重出江湖的这一刻,又败给了名不见经传的阿棠手上。
且,还是因为一碗别人喝剩下的粥,再次败得一塌涂地。
在初涵影将手中剑,横在他脖颈上之时,他的一生好似也应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站立在‘海棠如旧阁’阁巅的殇沫,也将他的细微举动尽收眼底,索性掷出了一枚铜钱,打掉了初涵影手中的剑。
初涵影一怔,朝阁巅至高处的殇沫望去,殇沫也在这时腾跃而下。
“门主...”
殇沫缓抬手臂,阻下了初涵影的疑问,“一个想要结束生命的人,是不会再出手的,所以,你也不必再将手中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初涵影一脸惊然,道:“想要结束生命?你是说这位叫宋天长的老人想要自杀?”
殇沫点了点头,缓缓看向初涵影,“他自杀的方式,也只能是用你刚好架在他脖颈上的剑,侧身抹脖子了。”
初涵影“啊”了一下,立即俯首道:“涵影一时没有察觉,还请门主恕罪。”
“涵影姐姐不必因此自责,”殇沫说,“一个想要死的人,也不会因为一时死不成,而,放弃掉去死的念头的,但是...”
他顿了顿,将双眸渐渐移向宋天长,接着说:“有时,想要寻死的人,却是可以聊上几句真心话的。”
宋天长勐然一怔,“你就是这‘灭影门’的门主?可,你并不是一个女娃。”
殇沫的话,显然已经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一个想要去死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说,不可以聊的呢。
殇沫,道:“看来,我不是一个女娃这件事,让你有些失望。”
宋天长缓叹地摇了摇头,“不是失望,而是,我先前不该小看了这‘灭影门’...”
殇沫,笑道:“前辈的事迹,我还是了解过的,且是我打小就知道的。若,认真地说起来,你我也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仇人了。”
宋天长闻言一惊,瞬间来了精神,“八竿子打不着的仇人?何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仇人?”
殇沫侧身迎手,持续澹笑着,“如果老前辈想要和我聊一聊的话,是否愿意随我到厅中一叙?毕竟,里面有上好的茶,也有这应天府内最美味的糕点,我们也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说话的。”
宋天长振袖一挥,“有何不可?”
“好,前辈请。”殇沫躬身迎姿,望着宋天长走进了故府大厅内,随后,立身抬手,又道:“涵影姐姐,你也带着这两位小道童去厢房中吃些东西吧,我想,我可能要与这宋天长聊得久一些...”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一门生意(下)
茶,涌舞旋转,触底即升。
没有茶器与工艺,只是一壶早已沏好的茶,又被添上了熟水。
这不但不是一壶新茶,且,还算是一壶剩茶。
想来,从不习惯饮茶的女门徒,也是不懂这些的。
她们只知道客人是需要喝茶的,而此刻,茶也正好在这壶中。
她们之前是‘暗之影’,原本的生活也与品茗待客之道,毫无关系。
她们也只是见到故府的男人们常饮茶水,且由于男人太多,通常也不会一杯一杯的去泡,则是将茶统一沏入一壶中,哪个人想饮,就从壶中再倒出来饮用。
现下,壶中的茶,早已澹了清香。
缕缕浮起的茶叶,也印证着这并不是一壶好茶...
但,宋天长还是饮了下,并唤了声“好”字。
这也让随后走入厅内的殇沫,多少有些震惊,也多少有些好笑。
——到了宋天长这般年纪的男人,也绝对是能饮出茶的品质来的,他能如此不挑,想必也根本不在乎这茶是好是坏。
或许,他也想要进入这故府厅堂中说说话,至少,他对殇沫说出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仇人”这句话,还是感些兴趣的。
然,他的眸光,却始终紧锁在阿棠的身上,从落座后,便就如此。
事实上,殇沫说他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仇人,也是有些牵强的。
因为,若他昔年没有捕杀韩山童,想必也不会有后来朱元章的出头之日。
只是,从仁义道德上讲,朱元章是要感谢韩山童的,这也是朱姓皇室必须要铭记的一段历史。
艰难的历程,往往是激励一个王朝奋发图强的动力源泉,这也便是为何殇沫熟知这段历史的原因。
望着阿棠,迟疑了良久的宋天长,突然道:“这位小兄弟,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剑,势必是要刺穿你手中的那碗粥的,对吗?”
阿棠瞥了一眼殇沫后,才点头回道:“是。”
宋天长接着问道:“你在我出剑之时,也同时出掌击向我的脖颈,你就不怕判断错误?万一,我手中的剑,并不是朝你手中的那碗粥去的,而是改变了方向呢?”
阿棠缓缓地摇着头,“即使你的剑,不刺向我手中的碗,也定然伤不到我身体的要害之处。只要你的剑,不能立即要了我的性命,你还是会输。”
宋天长怔了一下,片刻后独自喃喃道:“我以为你只是在赌,赌我势必会刺向那碗粥...没曾想,你还有以命换命的决心,你对自己都这么狠,也难怪我会败给你...”
阿棠缓缓扒开着上身的衣衫,露出了胸膛和腹部,“如果你知道,我之前是怎样一步一步地杀入江湖的,你就不会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败给我了...”
细长且贯穿整个胸膛的伤痕,赫然出现在宋天长的眼前,他持着难以置信的眸光,已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阿棠,轻缓且细致地抚摸着阿棠身上的道道伤疤,“这是穿膛的剑伤...这是深入肌肤两尺的刀伤...这是暗器所致...这是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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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后退,眸光也随之闪动着惊恐,“你如此年轻的身体,居然留下了我一生都比不了的伤痕...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一旁的殇沫,突然道:“阿棠之所以能赢你,并不是因为他有以命换命的决心,而是他坚信自己的判断。不过,以命换命也是他的后手,无论会不会出现以命换命的情况,他都有完全战胜你的本钱。”
“是啊,这便是年轻的本钱...”宋天长,长叹着,“至少,我早已是一个怕死之人,从我隐退江湖的那一天,我就怕极了死亡...”
殇沫笑了笑,“你真的怕死吗?如果你真的怕死,又怎敢来到这应天故府呢?”
“我想试一试,”宋天长低沉了眸光,一字一字道:“今晚我只要能从故府中全身而退,或许,我便就能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原本属于你的一切?”殇沫顿了顿,“你是说江湖地位吗?”
宋天长默然地点了点头。
“有了江湖威望和江湖地位,的确可以让你拥有很多东西,这一点想必也是不必多说的,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这里?”殇沫加重了语气,又道:“我是说,为什么你偏要来到故府?”
“因为,这里有可以让我全身而退的筹码,”宋天长缓叹一声,“哎,到我这个年纪,我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怕死...”
“一个怕死的人,还痴心妄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现下想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蠢...”他突然沉了声音,声音中也充满了阴森与戾气,“可是,我不甘心,越老越不甘心!总想在死之前,能够尽可能的使自己体面一些...至少,不会让自己觉得此生白活一场,也不枉我在这江湖上曾走过一遭...”
他突然笑了,放肆地痴笑着,继续道:“其实,在我退隐江湖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人这一生,一旦走错了一步,就无法回头了...这一步的错,也将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呵呵呵...可是,一个凡人又怎么可能与命运相抗衡呢?我杀了韩山童,偏偏又是他统领过的手下,打下了如今的汉人江山...呵呵呵...你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的事呢?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殇沫静静地听他说着,任他肆意地笑着,从小经历过人生巨变的殇沫,也自是知晓命运是多舛的。
但,殇沫也将他话语中的“筹码”二字,听得真真切切...
——何为筹码?
——从一定意义上讲,筹码就是能够全身而退的保障,亦是阿棠隐藏下的以命换命的后手。
可,在如今的江湖上,又有谁敢用自己来作为保障他人来侵犯‘灭影门’的筹码呢?
——想来,也只有故遗名了...
“是故遗名让你来的?”
宋天长闻言,讥诮一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晚辈,做出的承诺吗?”
——故遗名在他的面前,的确是一个晚辈;一个晚辈即使有通天的本领,在武林前辈面前,也是会自矮半截的。
殇沫也在这时,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他实在想不明白,普天之下除了故遗名外,谁还敢和‘灭影门’做对,“不是故遗名,那会是谁...”
他的声音很弱,弱到毫无底气,毫无力气。
宋天长凝视了他片刻,又缓缓道:“我虽不会相信一个晚辈做出的承诺,但,我还是会去相信两个,甚至三个晚辈,同时做出的承诺的...”
宋天长说到这里,骤然停下了言语,脸上乍现出了惊慌,勐然朝厅外跑动了两步。
他并没有走出身处的大厅中,而是立足在厅门处,失神地望着故府府门...
殇沫也在第一时间凑上,他除了好奇宋天长的这一举动外,也想看看宋天长到底在看什么。
故府府门萧素,没有落叶,亦没有人烟。
只是,在凄冷的寒风下,府前剧烈摇摆的红灯笼,偶然间掠过一丝红圈,这一丝红圈是能够从府内看到的。
也在这时,殇沫再去看宋天长的神情,也使得殇沫的身子顿然一颤,冰冷到了骨子里...
那是充满了绝望的神情,那亦是如死人般万念俱灰的神情...
——宋天长到底在看什么?
——或许,宋天长到底在等什么?
殇沫不得而知,他原本以为故遗名是理所应当的幕后主使,但,现下看来,整件事情已变得复杂重重。
他想向宋天长再次发问,可,没等他开口,宋天长已万般死寂道:“今晚,我可以离开这里吗?带着跟随我前来的那两个道童,一起离开这里...”
殇沫立即回答:“当然。”
“好,”宋天长缓缓侧身,看向殇沫,“我会记下,今晚让我全身而退的人是你的。”
话落,他已跨出了大厅门槛,初涵影也将在故府厢房内歇息的两位道童带了出来。
他分望了一眼安然无恙的两个道童后,又赫然转身,道:“对了,你叫什么?你是秦楼客,还是顾暖雨?”
殇沫摇了摇头,“都不是。我叫叶还——叶离颜,是‘十三剑阁’叶归老前辈的后人。”
“叶归?一手十三式‘扫叶剑法’的叶归?”
殇沫微笑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宋天长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温馨至极的笑,“叶归能有你这样的后人存世,理当欣慰,理当欣慰啊...”
殇沫没有再言,因为,宋天长已带着两个道童走出了故府,消失在了凄冷的夜幕中...
...
回到厅内的殇沫,除了心头覆满着疑惑,情绪也倍加低沉。
他的整个身体,也如同被笼罩在了一场巨大且无法阻止的阴谋中。
可怕的是,这场阴谋没有源头,亦没有终点。
就好似只能去承受,被当做玩偶般任人摆布着一样。
当一个人想不明白一件事,且思维被困入死角后,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去想它。
阿棠深知这一点,亦知晓殇沫是一个只要遇到事情,就必须要去想明白、想通透的人,这样的人,也通常是最痛苦,最煎熬的。
——内耗,又岂能不是这世上最伤身的一件事?
于是,他走到殇沫身旁,痴迷带笑地坐了下来,“嘿嘿,门主,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用另一件事,去转移殇沫的思维了。
当,殇沫侧脸看向他时,他又笑道:“我想到了一门生意,一门一本万利的生意,这门生意一旦得到门主你的应允,那日后,我们故府的府门不但不会再被人砍破,还能为我们带来万贯家财呢。”
殇沫,澹澹道:“可,我们并不缺钱财。”
“我缺啊,”阿棠急促道:“府内自然不缺钱财,但,我也总不能花府内的钱吧?”
殇沫,道:“你是我兄弟,也自然算是‘灭影门’的人,你花府内的钱财,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阿棠,回道:“门主是知道我的,我通常只花自己的银子的...”
“那好吧,你既算是府内的人,在这府上你想做什么,便就做什么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聚散千金(一)
翌日,寒风以待,皓月早悬。
没有月的寒风,不能算是寒风。
在缕缕阳光下的寒风,就算再凌厉,也称不上严酷。
现在,寒风已席卷天地,扬起着万般戾气,使得逐渐闭户的府门、屋舍更显凄凉。
然,故府的门前,却意外地升腾着暖意。
这暖意并非是一种热闹,而是,暖炉上的水壶与桌几上的饭菜,实实在在的温度。
另外,便是一盏刚燃起的烛火,在府门阻下些许寒风后,晃动着无处安放的光亮。
这一切,都是阿棠搬至到府门处的,而他也独自坐了下来,缓缓地饮着粥,慢慢地夹着盘中的菜。
他好似在等人,确切地说,他是在等一场买卖的到来。
暖炉上的水,已滚烫的发出声来,这是水在沸腾时,憋在壶中的热气从壶嘴里窜出来后的声音,也是这漆夜中独有的声响。
“看来‘灭影门’也不像江湖传言般冷肃,还是懂些待客之道的,”夜幕中出现了五个人的身影,当前的一人气宇轩昂,眸光锐利,他的声音更有着十足的威严,“既然,水已烧好,那就为我们泡些茶水喝吧。”
“呵呵呵,也是,连续赶了几天的路,也着实有些渴了。”
“呵呵呵,灭影绝杀江湖戮的‘灭影门’,原来如此得温馨,如此得懂礼数。”
随着第二人、第三人的开口,第四人也缓缓说道:“可,即便是如此,也逃不过今晚被我们五兄弟血洗门庭的命运。”
他们笑了,仰天狂笑,这笑声中带足了蔑视,亦带上了毁天灭地的气势。
阿棠却还是自若地坐着,小桌上的饭菜已被他吃干净,壶中的水正被他提倒进茶盏中,而,茶盏中的茶粉也绝对算得上是上品。
因为,茶香虽澹,香气却也飘扬四散,笼罩一方。
“好茶!”第一人凑上,在阿棠的对面坐了下,“这茶,叫什么名字?”
阿棠渐渐抬眼,澹澹一笑,“我也忘了,只知道它没被我磨成粉之前,是细长且浓绿的叶子,叶子周边还带着均匀的叶齿。”
第一人直接伸手,去端小桌上已泡好香茶的茶盏,“不管是什么,老子一喝便知。”
他并没能如愿地喝到茶,因为阿棠已在半空中扣住了他的手腕,两人也在这一刻深邃地对望着。
“这茶,你也是能喝的,可是呢,我摆在府门处的这张桌子啊,实在太小,你我对坐下来都显得有些拥挤,又怎能让你带来的其他四位兄弟一起坐下来喝茶呢?”阿棠的言语逐渐讥诮了起来,“哦~你不会只想自己饮茶吧?”
“你!”来人顿时愤怒,双掌重重地拍在桌上,本就小的桌子也在瞬间崩裂,“你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你可知道我们是来作甚的?”
桌上的物品已稀碎在地,唯独那盏刚泡好的茶,却被阿棠拿在了半空中,“这茶粉啊,我磨了许久许久,现下既然已被我泡成了最上品的茶,还是不要浪费得好。”
其他四人见状,也在第一时间剑拔弩张地走向了阿棠,异口同声道:“放肆!”
第一人展臂,阻下了其他四人想要立即攻杀阿棠的举动,随后,他将眸光紧紧地凝向阿棠,森然一笑,“如果我告诉你,你手中的这盏茶能换你一条性命呢?”
阿棠澹澹地“哦”了一声,“没想到,我亲手泡得这盏茶,竟也变的如此得值钱了...”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只是,这些天只要是来到故府的人,都说要取了我的性命,我已分不清前来之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了...”
第一人,沉声道:“你可知,我们五人是谁?”
阿棠站了起来,缓移手中的茶盏到鼻下,只见他深深地嗅了一下,便露出了万般享受的神情,“不管你们是谁,也不管你们在江湖上有着怎样的威望和地位,只要你们来到了故府前,都是和前些天来此的人一样,是来挑战‘灭影门’的。既然,都是来挑战‘灭影门’的,那便也都是一种人了...”
第一人,立即道:“哪种人?”
阿棠的眸光,突然闪动起光亮,那是自信到极点的光亮,亦是一个胜利者才具备的光亮,“死人!”
“死人”两字,他并没有说出来,但,他也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讥嘲了千百遍。
然,从他口中说出的,则是另一番让人哭笑不得的言语,“都是要交钱的人。”
他面前的五人,已全然愣了住,良久后,第一人才又迟疑道:“我们来灭掉这故府,还需要交钱?”
“当然,在这江湖上只要是相互比斗的,无论是搭建擂台也好,还是清理现场留下的血渍也罢,都是很费功夫的,”阿棠,说,“你们如果真灭了我身后的故府,那要想把整个故府给清扫干净,那就更难了,所以,你们提前交些银钱,也是不过分的。”
五人彼此互看了片刻,其中的第四人道:“可,我们既不需要清扫现场的血渍,也不需要你为我们搭建擂台,我们灭了故府的门庭后,就走。”
“那...至少你们需要我将这一战给宣扬出去吧?你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你们会没有原由的就来灭掉故府吗?大家都是老江湖了,我们索性就把话说开了吧,五位若想一夜成名,成为这江湖上屈指可数的大人物,那必须要仔仔细细、不失任何细节的把今夜这一战给完完整整地宣传出去吧?”
阿棠分别瞥了一眼五人,继续道:“想来,你们今夜灭掉我身后的故府后,也会有人去宣扬你们的英雄事迹,可绝对都是片面的,至于你们用了怎样的招式,将谁谁谁打得跪地求饶,倒地不起这等细节上的事,别人也是绝对不知道的,所以,这便是我存在的价值,而你们也只是将银两交给了我,我收了你们的银两后,不但会将你们今夜的战绩一五一十的传出去,还会给你们着书立说,让你们今晚的这一战名扬天下,威震四海啊!”
“对了,还有...”他又分别瞅了瞅面前五人当下的神态,接着说,“清理现场血渍呢,我也知道你们不需要,在江湖上也没有杀了谁、灭了谁的门庭,还需要给人家打扫院子和庭院的,但是吧...这里是应天府的规矩,应天府的规矩也自是...嗯...往深得我就不说了,你们应该都懂...”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给面前的五人留下了更多的遐想。
此刻,来到故府府门前的五人也相互小声滴咕了起来,他们已在很认真地对待“缴纳挑战费”这一事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聚散千金(二)
寒风更寒,带走了仅有的温度。
故府,也随着最后一丝温度的消散,闭了府门。
忽悠他人成功的阿棠,忍不住内心的笑意,走向厢房。
众人也持着甚是疑惑的眸光,静静地看着他悠闲且轻松地走过。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了什么,也都不会有人想到,今夜前来挑战故府的人之所以会离去,并不是因为突然打消了念头,而是,因为身上没有足够的银两。
——一人二十两银子,五人便是一百两,以武论道的江湖人又不是商贾、员外郎,自然不会随身携带那么多银两的。
可,使得一直躲在一旁的殇沫,倍感好奇的是:为何今夜前来挑衅故府的五个人,如此得听话,阿棠说什么,他们都愿意去相信呢?
在他看来,既然能够来到故府挑衅,也自是不会惧怕故府的权威的。
也不会因为故府门人随便的一句话,就不战而退的。
事实上,他之所以在暗地观察,也只是担心阿棠的安危,昨夜阿棠虽能战胜宋天长,但,说到底也是吃准了人性。
今夜,阿棠迟迟不饮下自己手中的那盏茶水,也是想把那盏茶水当成昨夜手中的那碗粥来用。
他手中的那盏茶水,有多么的特别,多么的引人眼球,他便会有多大的胜算。
显然,他失算了。
那五人居然在未动手的情况下,就直接被他的言语给湖弄住了,这多少也是有点出乎预料的。
那么,那五个人离开后,会去哪?
准确地说,他们在已宵禁的应天府中,能去哪?
——恐怕,也只能是两个地方,不是秦淮河畔,便就是赌坊了。
现在,殇沫也在‘问天赌坊’内找到了这五人。
五人也正在抓耳挠腮地苦恼着,他们好似已在片刻间,便就输光了身上的所有钱财。
若想,探究出这五人的来头,逼上一逼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于是,殇沫对着赌坊的伙计又使了一个眼色,事实上,他在进入这赌坊内,就已然使过一次眼色了。
坐落在应天府最繁华街道上的‘问天赌坊’,之前是由原‘灭影门’‘十二地煞’接管的,也是城内最大,能赌一切的所在。
如今,虽说这赌坊依然是‘灭影门’的产业,但,也不再像原来赌得那么大了,至少,不会再拿人的性命来作为赌注了。
——要知道,很多输红了眼的人,在冲动下,是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为翻本的本钱的。
这也便是原‘灭影门’为何能壮大‘秋思阁’的原因。
‘秋思阁’虽收留着很多亡命之徒和武林各个门派中的弃徒,但,若不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谁又愿意生活在隐于深山密林之中的洞穴中呢?
然,‘问天赌坊’也只是‘灭影门’七十二教坊中的冰山一角,就算是在当下,只要殇沫想聚集出一支如昔日‘秋思阁’那般的队伍来,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是,在很多时候,一个人有这方面的能力是一回事,用不用这方面的能力又是一回事。
正如,一个神机妙算的人,他可以用自己的满腹经纶去害人,亦可以用全身的才能去自保,甚至来帮助他人。
所以,干不干恶事,并不取决于一个人的能力,而是取决于一个人的内心。
若,内心是丑恶的,就算没有一点能力的人,也是可以做出杀人越货之事的。
此刻,前去挑衅故府的那五人,在赌坊伙计的连翻激语和怂恿下,并没有反过来借赌坊内的钱财用来翻本,而是,掏出了一物件。
这物件,也让殇沫不禁将手伸入胸怀,触摸了一下他从小便带在身上的‘盘龙白玉’。
只因,他眼前的物件也是一块白玉,一块没有任何凋纹修饰的白玉,但,这块白玉上却赫然凋刻着一个“杨”字。
这也使得殇沫瞬间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这五人为何能从口中狂妄地说出,要灭掉故府的言语了。
很多时候,狂妄等同无知,但,在江湖上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说法,那便是姓杨的和姓沉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但凡在生死对决中,只要对方说出自己姓杨或者姓沉,通常也会保下一条性命的。
这便就是江湖道义的所在,也是对真英雄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
昔年昔日,杨家将的美誉响彻环宇,满门忠烈、为国捐躯的事迹也流传至今,儿郎全部殒命沙场,剩下妻女继续为国奋战的故事,也成了耳熟能详的戏本与话本。
天下人皆惜杨家儿郎,杨姓也逐渐成了义薄云天、正气凛然的姓氏。
而,作为武林世家的沉家,也留下了太多的豪情万丈的传说,在朱元章未坐稳天下之时,富甲天下的沉万三,也被传成了活财神。
当,赌坊伙计接过刻着杨字的白玉,拿不定主意时,殇沫也走了过去。
伙计见门主欲亲自验一验这块白玉,也恭恭敬敬的将其交到了殇沫的手中。
白玉在殇沫的手中来回翻转着,“这块白玉是?”
五人中的一人,道:“这是我们祖上的物件。”
殇沫,道:“你想用这块白玉,换多少两银子?”
那一人赫然伸出五指,“五十两,但,不是换,而是压,压在你们赌坊的这段期间,你们不能将其变卖,等我们兄弟有了银钱,定会将其赎回的。”
殇沫迟疑了片刻,“我观你相貌堂堂、英气十足的,还未到而立之年吧?”
那人,立即反驳,“我的确未到而立之年,而你...也不过刚二十出头吧?”
殇沫笑了笑,“值得吗?”
那人,惊然道:“什么?”
“我是说,你用家传之物换来五十两银子,再拿这换来的五十两银子,去搏一百两银子,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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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闻言,连忙回头看了下他身后站立的四位兄弟一眼,片刻间五人均拔出了腰间的兵器,分别是两杆枪和三把缠腰软剑。
软剑乃是精钢铸造,不知在锻造时加了什么别样的材料,才使得坚硬无比的精钢玄铁变得如此柔软的。
而,那两杆长枪,就更显精湛的锻造工艺了,每杆长枪在没拧在一起时,是分成三段的,两段是铁棒,一段是枪头。
在未组成长枪之刻,插在腰间倒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只当是双截棍,或者是两节鞭。
可,在合成一把长枪时,却显得格外的霸气凌然,其震慑力也是足足的。
“你怎知,我等兄弟需要一百两银子?”
殇沫并没有回答,而是持戟指在身前轻轻一挥,五人中一手上的长枪便赫然断开,枪头“叮”的一声,便插在了地上。
五人见状,不禁后退,各个面色恐惧,颤声道:“你是‘灭影门’的人?”
殇沫自若地点了点头,“对,我不但是‘灭影门’的人,还是‘灭影门’的门主——叶离颜。”
“叶...离颜...”五人在慌乱间互望着,更加晃神了起来,纷纷喃喃着,“没听过啊;我也没听过啊;不知道...”
“你们呢?”殇沫丝毫不给他们思量的机会,接着问道:“你们都叫什么?”
其中一人,皱眉道:“我叫杨开泰,这是我的二弟杨开山,这是我的三弟杨开华,这是我的四弟杨开天,这是我的五弟杨开疆。”
殇沫“哦”道:“开山、开天、开疆都有...没有开地啊?”
杨开泰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没有。”
殇沫,微微一笑,“想来,大地是不能开的,只能去守的...”
他顿了顿,见面前的杨姓五兄弟还未完全缓过神来,又道:“说吧,你们为何要来故府?”
杨开华突然定神道:“由一群江湖败类组成的门派,当然要人人诛之!”
殇沫轻轻点着头,“嗯”了一声,“‘灭影门’本就是江湖上最让人恐惧的杀手组织,你说的好似也没什么问题。可是,你们为何又要听一个杀手组织的话,非要弄到一百两银子呢?”
杨开疆,道:“这不是应天府的规矩吗?”
他迟疑了一下,也渐渐低垂了脸颊,放低了声音,“应天府的规矩,不也就是纪纲的规矩吗?”
“原来,你们只是怕纪纲?”
“这不是怕,这是没必要去惹他,就算我要除掉他,也必定是在铲除掉‘灭影门’之后,才去做的事。”
殇沫,道:“为什么?”
杨开泰,讥诮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灭影门’和纪纲是穿一条裤子的...”
殇沫绷了绷嘴,耸了耸肩,“好吧,那么,你们要除掉‘灭影门’,是受谁指使?或是受谁挑唆呢?”
杨开泰,干笑道:“这还需要人指使,需要人挑唆吗?当,人人都说‘灭影门’是江湖上最阴险毒辣的门派时,也就自然是该铲除掉的门派了...”
“你口中的人人,是指什么人?”
“郊外茶肆中的人,都这样说。”
“除了郊外茶肆,你们还听到哪里的人说过?”
“还有...我们的岳大哥也这样说过,想必他这两天便也会来到应天府中的。”
“岳大哥?”殇沫,问:“哪个岳大哥?”
杨开泰“哼”道:“你这是想套我的话,让我出卖自己的大哥吗?”
殇沫思索了片刻,道:“你们一共在这赌坊中输了多少银两?”
他之所以转变了话题,则是觉得已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当一个人觉得再与人交谈下去,就要出卖掉自己的大哥时,也是不会再说什么的。
杨开泰,一愣道:“输了二十八两银子,这些银子也是我们五兄弟身上所有的银子。怎滴?你难道要把我们输掉的这些银子,还给我们不成?”
“是的,”殇沫澹澹地点头,澹澹地说,“我不但要把你们输掉的银子全部还给你们,我也会把我手中的这块白玉,归还给你们。”
五兄弟均面露讶异,怔怔地看着殇沫,根本不知殇沫何出此言。
殇沫见五人皆已目瞪口呆,又说道:“当然,我之所以要这样做,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杨开泰,忙道:“你的武功不知要比我们高上多少倍,你既然是‘灭影门’的门主,那你完全也是可以杀掉我们的,又何必对我等五兄弟,如此康慨?”
殇沫自信地沉着笑脸,“现在,我只想澄清一件事,也想让你们帮着宣扬出一件事。”
杨开泰,惊道:“你想澄清什么?又想让我们宣扬什么?”
殇沫,缓缓道:“‘灭影门’原来的确是个杀手组织,但,那时的门主叫故遗名,你们也是应该知道的;‘灭影门’也的确和纪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那也是在故遗名和冷溶月做门主的期间,冷溶月的名字,你们也自是知晓的;可是,现在我是‘灭影门’的门主,你们又何曾在江湖上听过我叶离颜做过什么恶事?”
他接着说:“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到我这里,‘灭影门’已换了三任门主,早就不是当初的‘灭影门’了...倘若,你们真的在江湖中听到我有什么不义之举的话,到那时,再来铲除掉现下的‘灭影门’也是不迟的。”
杨开泰默然了许久,也思索了许久,“嗯...你说得也对,我连你的名字都未听过,又怎么可能知道你做过什么恶事呢...”
“这便就对了...而,这块白玉,本就是你们的,在没有换取到这赌坊中的钱财前,还给你们也是理所应当的,至于你们之前输得那二十八两银子,便就是想要卖给你们一个面子了...”
殇沫分看了杨姓兄弟一眼,接着说:“我相信,你们背后也没什么阴谋主使,也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事,才想要来我们故府挑衅的,但是,我们‘灭影门’的名头实在太大,自诩正义的人要来灭我们;想要一夜成名的人,也要来挑衅我们;再加上我们本就存在的仇人和死敌...想来,还真是有些应接不暇了...所以呢,每人二十两银子的挑战费,必须要出,也请你们帮着在江湖上宣扬一下:若,身上没有二十两银子的人,就不要再来我们故府的府门前自惭形秽了...”
杨开泰左右迟疑着,又想了许多,才弱弱道:“好,我们替你宣扬,但,如果哪天我听到你或是你带领的‘灭影门’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话,我们还是会再来的。”
“好,一言为定。”
第三百七十五章 聚散千金(三)
离开了赌坊的殇沫,独自登上‘海棠如旧阁’的阁巅,发着呆。
他在心中也反复思量着一个问题,那便是故府在不久后,会不会成为江湖上的公敌。
先不说,今夜前来故府挑衅的五位杨姓兄弟,是否就是杨家将的后人。
就单说,那些想来故府讨些便宜,然后再到江湖上夸夸其谈的人,就不在少数。
前一日,宋天长虽说否定了故遗名就是幕后主使者。
但,从他口中说出的“我虽不会相信一个晚辈做出的承诺,但,我还是会去相信两个,甚至三个晚辈,同时做出的承诺的...”,这话也发人深思。
这句话的耐人寻味之处,就在于这世上能够与故遗名相提并论的人,细算下来也唯有殇沫的师父郭明轩,和踪迹成谜的神秘黑影人了。
可是,偏偏今晚那五位杨姓兄弟又提到了纪纲,这就很奇怪了。
既然,他们怕纪纲,为何又敢来挑衅故府呢?
要知道,若从北镇抚司调出锦衣卫来守护故府的话,是根本用不了半柱香的时间的。
——按正常情况来讲,故府和北镇抚司在外人眼中是相辅相成的,有决心来灭掉故府的人,也自然不会去惧怕北镇抚司中的纪纲的。
——视纪纲为仇敌的人,也自是会把故府一同带上。
然,今晚杨姓兄弟的所作所为,却充满着矛盾与问题。
事实上,他们五人就算是在故府中大打出手,也是激不起什么浪花来的。
——别说引起北镇抚司的注意了,恐怕,他们连阿棠这一关都过不了。
无论,五人今夜死在故府也好,还是逃离故府也罢,对于北镇抚司而言,也根本就不重要。
朝廷也自有朝廷的规矩,江湖中的争斗在不闹到足够大时,朝廷也是不会过问的。
江湖中的人,就算是吃了亏、死了人,也断然不会走进公堂去告状的,一旦江湖人因私斗对簿公堂,不仅会颜面扫地,也会不符合江湖规矩。
总而言之,杨姓五兄弟即便是不懂这些规矩,也绝不该去畏惧纪纲什么。
更何况,阿棠也只是极其隐晦地说了句:应天府的规矩...
杨姓兄弟也绝非是没脑子之人,事实上,年轻人的头脑是要比老年人的头脑,更加灵活的。
所以,这整件事中,也绝对是有不为人知的因果关系的。
想到这里的殇沫,又不禁打了个冷颤——前一日,宋天长在离开故府前,往府门外那一望的画面,又赫然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极其自负,且信心十足的宋天长,又为何因为这一望,而,骤变神情,顿时万念俱灰了起来呢?
——难道,真的有人替他做了什么所谓的担保,不但能够让他从故府内全身而退,且还会助他灭掉故府?
此刻,偌大的谜团在殇沫的脑海中翻涌。正如,现下夜幕中逐渐升腾起的白雾,越发朦胧,越发模湖...
然,他眼前的雾,虽遮挡了万般景色,但,也绝不妨碍明日的晴空万里。
只要,雾在明日清晨散去,便就是一场好雾、祥雾。
但,他心头之雾,却是无边无际、没有时限的。
他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明日,至少,杨姓五兄弟口中提到的那个“岳大哥”,就要出现了...
...
现在,殇沫已和阿棠一同坐在了故府门前。
在出了一整日的暖阳后,今夜的空气中也带着十足的暖意。
他们也在这并不寒冷的月色下,喝着更加温暖的茶水。
杨姓五兄弟已成为昨日,但凡是昨日的事情,也自然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以全身渡过的,也绝不能再成为当下的阻碍,或困难。
百丈外,一人负手,斜背着一杆九尺银枪,朝他们缓缓走来。
这人的容貌是模湖的,身形却是笔直且消瘦的。
他很高,高得就好似他本身也是一杆长枪那般。
只是,他那如长枪的身体,比夜更黑。
他背负的银枪,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没过多久,一袋银子便被抛到了殇沫与阿棠身前的桌上。
这袋银子很重,却落下得极稳,阿棠在手上掂了掂,便露出了微笑,“足有二十两,无疑。”
殇沫没有说话,眸光却一直停留在来人的身上——又是一个气宇轩昂的俊朗青年,这青年不但有杨姓五兄弟的英气,亦有岁月留下的沉稳与内敛。
“你便是杨开泰他们口中的岳大哥?”
来人打量了殇沫片刻,缓缓拱手,“是,我正是岳宁。”
殇沫本想再次发问,却被岳宁接着反问道:“你为何只提到开泰兄弟?莫非,开山、开华、开天、开疆四兄弟,已死在了你的手上?”
殇沫摇了摇头,“他们五兄弟本就是一体,绝不会出现一人独活的情况,只是,他们可能人数太多了吧,交不出一百两银子,所以,昨夜来后,也便就离去了。”
岳宁意味深长地“嗯”了一下,“你的做法是对的,他们既然没有银子,让他们离开也好。”
“哦?”殇沫笑了笑,“若,昨夜我没让他们离开,而是,将他们都给杀掉的话,会怎样呢?”
岳宁,冷冷道:“那今夜来的就不止我一人了。”
岳宁的话,在殇沫看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在这江湖上,因一人身死,而引发门派与门派间的拼杀,或是至亲前来复仇的事,比比皆是。
这也便是江湖中诸多恩恩怨怨的由来,可同样的身死,所造成的后果,也是绝不同的。
假如,死了一个不该死的人,那也将会是一场江湖噩耗的开端。
“他们昨夜说:你这两天便会到。没曾想,你还真来了。”
岳宁点了点头,“是的,我不但来了,还带足了二十两银子。”
殇沫渐渐皱眉,缓缓斜下脖子,“想来挑战故府,就要有二十两银子,这个消息也是我们昨夜才放出去的,且还是让你那五位杨姓兄弟帮着宣扬出去的,你倒是知道得挺快的。”
“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岳宁,说,“但凡是在江湖中行走的人,都是需要落脚客栈的,只要是客栈,便就会有人;只要有人,也便会有各种消息的来源。”
殇沫,说:“看来,你也并没有去质疑这条消息的真伪。”
岳宁,冷冷一笑,“倘若这消息的源头出自别处,恐怕会有很多人去质疑,但,这既然是‘灭影门’传出来的消息,那便就不会有假。”
殇沫,疑惑道:“为什么?”
岳宁,道:“不为什么,‘一人二十两银子’这等奇葩的规矩,难道不是‘灭影门’一贯的行事作风吗?”
殇沫突然起身,抬手道:“且慢,你能把话说清楚一些吗?什么叫‘灭影门’一贯的行事作风?你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
岳宁的眸光勐然变得狠辣,且锐利,一字一字地回道:“这些年,很多事情已经说不清了...故,我们之间也没什么误会。”
他已跨步向前,右手也似有翻转枪头的举动,“总之,二十两银子已在你们手中,所以,很多事情也就不必多说了!”
银枪犹如一条游龙,挥起阵阵劲风。
枪头突刺的那一刻,也好似一只玄铁利箭,弑神屠魔。
在“呤”声长啸下,如白昼的亮光划破漆夜,也直冲向了殇沫的腹膛...
第三百七十六章 聚散千金(四)
枪,百兵之王,利长且善夺命。
枪,百兵之贼,阻万刃而不败。
但,这世上却绝没有一种枪,能比得过殇沫眼前的那杆银枪。
连环刺、肩头摆、胯下游龙、弓腿噼,高高跃起的过头垂插式,更是无所不破。
面对着这样的枪法,就连殇沫也唯有躲。
可,一旦选择了躲,也便开始了无尽的闪避。
岳宁的枪法没有丝毫卡顿,甚至连招式都没有重复的,也没人知道他这一套枪法到底有多少式。
他在双手盘握枪杆,不停旋转枪身后,总是能再舞出一套全新的攻势来。
他手中的银枪,就好似一条永不停止的溪流,无论流速是快是慢,都不会再停下来。
最可怕的是,他根本就没有内力,当殇沫习以为常的凝聚内力来保全身体不受重创时,迎来的只有那只异常冷锐的枪头。
通常,武林高手在过招时,都是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内力变化的。
他们通过对方的内力变化,去选择去攻或是去守,所谓的他强我退,我强他退,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待双方中的一人露出破绽,哪怕是微弱到极点的破绽,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所在。
然,面对着没有内力,只有实招的岳宁,殇沫就好似成了一只无头苍蝇,只能被迫躲身,再被迫还击,丝毫没有主动进攻的机会,更别说使出攻其不备的杀招了。
此刻,一向醉心于至高武学的阿棠,早已连声叫出了“好”字。
他不但表现得异常兴奋,两眼也散发着耀眼的光亮。
他的整个身子也紧张到了极点,紧绷得像被绳索捆绑着一般。
事实上,他已完全进入了沉醉、痴狂的状态中,这是一种足够能让一个人忘却所有,迷失所有,不明所有的癫狂。
因为,现下可以杀掉岳宁的,也只有他。
他只要在岳宁向殇沫完全攻杀时,也就是在岳宁展平姿体,完整地刺出枪身之刻,冷不防地刺出一剑,岳宁便也只能中剑死去。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或许是他忘记了,也或许是他已对岳宁生出了崇拜之心。
不光是他,就连在与岳宁过招的殇沫,也好似已被其征服。
若,殇沫击出内力,哪怕是迎着岳宁的枪头打出一掌,这场战斗也便会立即结束。
可,与岳宁过了百招的殇沫,好似比阿棠还要显得振奋,他也从一脸惊容,变成了满脸喜悦。
在这个世上,想必也没有谁,能在被人连连攻杀下,还能露出如他现下这般灿烂笑容的人了。
只见,他再一次翻转了身姿,振臂展指间,‘苍琼剑’也赫然从故府内飞出。
飞出之剑,不但是这世间最锋芒的神剑,且还是一把完全脱离了剑鞘的裸剑。
光寒万丈,划破寂夜,使得寒冬逊色,也夺走了寒梅的傲骨。
这把剑,比冬夜更寒,却也比冬梅更加高贵。
殇沫在握紧此剑后,骤然顿身,道:“想来,在这江湖中也唯有你手中的这杆枪,才能配得上我手中的‘苍琼剑’了。”
岳宁凝注着‘苍琼剑’,也随之顿了一下身子,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皱紧了眉头,眸光也更显坚毅了起来。
他竖枪墩地,弓杆高跃,又向殇沫连连垂刺,漆夜中也发出着“呯~呯~呯~”的格挡之声。
右脚刚触地的他,又横空一挥,顺势抬臂弓腿,勐然下噼枪头,直噼殇沫。
殇沫持剑倒跃,剑尖重重点在枪头之上,顺势在空中翻转,调转身姿,连连挥剑。
岳宁顿时瞪圆了眸子,后仰一丈,弓腿落下,又立即前跃,横枪一冲。
殇沫转动身子,躲过枪头之锋芒,顺势一个噼叉,剑光随身翻转,下噼剑身。
岳宁勐然一怔,双手并用,向殇沫那侧用力挥枪,一个侧跃。
他侧移回身,一击回马枪直冲殇沫的胸膛。
殇沫躺下上身,左掌拍地,完全倒过身体,双腿斜盘而上,紧紧夹住枪头,旋腿折枪。
岳宁立即抬枪,殇沫的身子也如上了劲的弹黄那般,在空中转动,正好是方才旋转双腿的反向方向。
依旧是双腿在上,头在下转动着的殇沫,剑尖撑地,赫然向上横翻身子,又在至高处直冲而下。
岳宁双手持枪,紧握在怀,挡下持剑下冲的殇沫,刹那间,剑尖与银色枪杆迸发出火花,岳宁的身子也随着火花四溅,后仰失衡着,向后方快速退移。
殇沫突然用力,剑尖在直抵着岳宁的枪身的同时,再次发力,又是一个倒转身子,头、脚互换方位后,双腿勐然直蹬,踹在枪身之上。
在这种情况下,岳宁也只能向后加速跌去,其速度之快,足能撞毁一墙。
只听“轰隆”一声,远处的墙围瞬间倒塌,升起六丈尘灰。
待灰尘散尽,岳宁的身姿已突现眼前,他持枪横空,以撞毁墙围的速度,反向向前冲击着。
他这一现身,着实有些突然,以至于殇沫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挥出一斩剑气。
剑光如弯弯的月光,向岳宁直窜而去。
岳宁只能在空中横起枪身,从右手握枪也变成了双手持枪。
尽管如此,他的枪还是从中间断裂开来,身子也随之受到了重创,又一次跌回了已倒塌的墙围废墟中...
“你怎么使用内力了?这小子受不住的!”阿棠厉声一语后,瞬间定神,在这一语下,他也好似彻底清醒了过来,脸色骤然煞白,低垂了脸颊,“哦,门主,我是说...你别一不小心,要了这小子的小命...”
殇沫骤然失语,“我....我....我没想击出这一斩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阿棠,连忙道:“无事,无事,门主你也只使用了一分力道,方才是在情急之下,也是来不及多想的...在这种情况下,门主你也是不可能使出太多内力来的...”
话音刚落,他便立刻自己捂上了自己的嘴巴,他已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在纯粹比试招式的情况下,殇沫使出内力,本就不该,他这一语,又点明了殇沫是在无可奈何之下,才会如此的。
换句话说,这不就是在说:殇沫输了吗?
——他竟然在质疑自己的门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久久没有言语的殇沫,失神地望着倒塌的墙围废墟,他不敢前去查看,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仿佛也在这一刻,成了一个无血无肉的木头人...
凌厉的寒风又一次袭过,卷起着墙围废墟中的灰尘,扬天远去。
在阵阵灰尘远去的过程中,空气里也出现了一人的话语,“我输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聚散千金(五)
当,人们说起“坚韧”二字,好似都能理解出它的样子。
但,当真正的坚韧,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眼前时,才晓得那里面到底隐藏着多少倔强。
岳宁并没有死,尽管他已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倒塌的墙围中。
他眸中的光亮从未散去,没有一丝软弱,更没有丝毫求饶的神情,他只是皱紧着那长而浓密的眉头,望着空寂中的皓月。
阿棠在他身旁蹲下了身体,他却无视着阿棠的存在。
想必,现下也唯有那寒冬的月色,更能抚平他的心境。
平缓的月色,柔柔的、绵绵的,褪去了不可一世的冷傲,成为了这世上唯有的温馨。
岳宁大概是没见过这般得月色的,至少,今夜的大不同于往日。
不然,他的眸光又为何会那般痴迷,那般沉醉呢...
——那遥不可及的孤月,到底承载了他多少前梦与往昔的美好...
“岳兄,我扶你进府吧?”
阿棠做出了搀扶岳宁的动作,岳宁无动于衷。
“岳兄,你这样会死的。”
阿棠再一次强调,终是换来了岳宁的柔柔一语,“能死在今夜的月色下,我已无怨。”
“你根本就不用死,”阿棠动容道,“故府压根就和你没有任何恩怨,你怕是被人利用了...”
岳宁在迟疑间,闭了一下眼睛,又极快地睁开,仍望着天上的皓月,“这已经不重要的,我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索性就这样吧...”
阿棠沉沉地垂下了头,陷入了一片默然。
片刻后,他突然抬头看向还在发愣的殇沫,情绪勐然失控,“你还愣着干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吗?还不快点过来救人!”
脑海一片空白的殇沫,闻言跑动,他的双腿并不协调,踉跄不断;他的眸光仍是一片迷惘,双臂也不知该要如何摆动。
但,他还是如一个只听主人命令的人偶那般,与阿棠一同扶起了岳宁。
直起上身的岳宁,斜瞥了一眼殇沫,“你知道何为江湖吗?”
殇沫勐然一颤,缓缓地凝向岳宁,迟疑着,“江湖...”
“你看到的江湖,并不是真正的江湖...真正的江湖是没有对错的,如你这般年轻的少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错,更不可能与我有什么仇恨,”岳宁笑了笑,“但...”
他又顿了顿,在停顿期间不禁微点着头,绷了绷嘴,“但,江湖是永远不能缺少一股劲的,也正因有这股劲头的存在,还能凝聚人心,使得人们心中的正义长存...”
“所以,今晚我既来到了故府,就一定要死在故府的门前,即便这是错的,我也只能这样去做...”他接着道,“或许,你不明白为什么,为何在知道自己做错事的情况下,不去改正,还执迷不悟呢?”
殇沫无力地看着他,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的确不知为何...”
“匆匆江湖,茫茫岁月,哪有那么多得真假与对错,有的只是一份血气方刚和一份浩然正气,只要浩气长存,便就能够除恶扬善,亦能助国安邦、济民救世,所以,也自然没人会在意自己犯下的小错,亦可能将错就错,”岳宁已缓缓地握住了殇沫的手,“在与你比斗期间,我已察觉你不仅正直善良,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少年...”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流泪,哽咽间亦无法言语,再三平复下,继续道:“我知你可以救我,但,我更想为你做一件事。”
话落,他便拼尽全力撕下自己的衣角,赫然咬破了指肚,在衣角布料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吾死与人无关,只愿吾能留下浩然正气,使得天清气朗,惠风和畅,从此江湖再无恩怨,祥泰万年。
这是一封没有原因和因果的血书,也是一封没有过程与详情的血书,亦是一封只想撇清身死与人无怨的血书。
但,恰恰也是这在衣角布料上写下的血书,也诠释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情怀,亦引出了不顾小节,只为大局的高度。
他笑了,他用最后一分力写完这封血书后,便惠心地笑了。
他缓缓地将双臂绕过殇沫与阿棠的肩头,手掌紧紧地握着两人的臂膀,在两人的协助下站了起来。
他并没有打算去哪,只是对着殇沫柔柔一笑,让其将他掉落在地上的银枪拿给他。
随后,他便用手擦起了这杆银枪。
他擦得很慢,又擦得极细,仿佛要把每一寸都刻入心田。
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暖而柔的笑容。
“或许,你们不会明白,若你们救了我,实则却是害了我...”他已从擦枪改为了轻抚枪身,“很多时候,活着不如死去,即使我能活下来,也会招人唾弃...这些正如我方才说过的那些话一样,虽然很难理解,但是,我相信你们终会有明白的那一天。”
他仍在笑,但,他的笑容已然僵硬。
突然,在某个瞬间,他的身体完全失了衡,整个身子赫然斜垂了下来。
阿棠抱住了他,他已没了呼吸。
在听到“呯~”的一声后,阿棠与殇沫才意识到,岳宁在说出最后一段话时,已偷偷地将枪身落在腹下,并拧掉了枪头,更是将枪头刺向了他自己...
第三百七十八章 聚散千金(六)
身在世家,命比纸薄之人比比皆是。
少不了世人的短暂叹息,亦少不了成为众人口中的比喻。
或许,很多年后,人们会忘记那些门第显赫、高门大户的过往。
但,人们却永远无法忘怀那些名垂千史的英雄。
英雄的后人,定会被寄予厚望,这也是打一出生便就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这特别之处,也如无法打破的魔咒一般,困扰着一个人的一生。
很多时候,一旦某个人被强加上本该如此的期许后,他也便再也无法做回自己。
月色洒落杯盏,随波绽裂,在无情的寒风中,无论水波如何晃动,都无法溢出。
正如一个人在内耗,无论心中压抑着多少情绪;在心中撕裂了多少次自己,都是无法发泄出来的,只能独自承受,独自损伤。
殇沫很懂得这种感觉,他的出身所赋予给他的高贵,也是这世间最崇高、最无可比拟的存在。
他无法忽略这存在,更无法忘记他的身份。
就算他成了‘灭影门’的门主,甚至,将来还能坐上‘天翱门’门主之位,成为这武林中的第一人,也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这世间也没有任何一种身份,可以和九五之尊相比肩。
单从这一点看,他活着本身就是一场悲剧,亦是一场唏嘘。
——谁让他一出生就站在了至高处。
——谁让他在幼年,便就跌入了永远无法翻身的处境中呢...
现在,他正百般羡慕地看着岳宁,即便那已是一躯冰冷的尸体,他都有十足的理由去嫉妒。
死,是这世上最难,也是最容易的事情。
可是,能用死,便能保下威名不败的人,岂不已算是幸运至极之人?
他虽不知晓岳宁与岳飞有着怎样的牵连与关系,但,他也从阿棠口中得知了方才岳宁与他对战时,所使用的枪法,正是岳家枪法。
‘岳家枪’也是‘岳家军’的象征,能够让荡气回肠的‘满江红’都成为陪衬的,也唯有南宋抗金名将岳飞了。
从一定意义上讲,能将岳家枪法练至化境的岳宁,已然具备名将岳飞后人的资格。
这也让自戕的他,有了死的理由,且是异常明了的理由。
正如,他说的那样:哪有那么多得真假与对错,有的只是一份血气方刚和一份浩然正气,只要浩气长存,便就能够除恶扬善,亦能助国安邦、济民救世。
今夜,他能死在众人唾弃的故府门前,已是在明志,亦是在正名。
至于,故府是恶是善、是忠是奸,根本就不重要。
当,所有人认为是恶、是奸时,那便就是恶、就是奸。
在这江湖上,真相是来不及解析的,亦是等不来结果的。
所以,很多时候,愿意给予真相,愿意去等真相的人,也是最可贵,最宠溺之人。
眼下,真相就在殇沫的手中,那是一片岳宁在临死前扯下的衣角布料,布料上写着尚有余温的血书。
可笑的是,在这赤裸裸的真相面前,谁又能够去相信这所谓的真相呢?
不出预料的话,这片血书也终将被质疑,冠上伪造与阴谋的名头。
就算有人认出了岳宁的字迹,嗅出了岳宁鲜血的味道,谁又敢说出来呢?
——替臭名昭着的‘灭影门’说话之人,也定是一个疯子,一个傻子!
如此这般,也便引出了另一个最现实、最致命的隐患来。
——今夜过后,‘灭影门’便是武林公敌...
——或许,手持唐刀的倭人来时,还不是;接着离魂钩、圣天铁棒与‘铁剑门’震魄的出现,也只是让故府得罪了一些武林名宿罢了。
——但,宋天长的出现,便就加剧了一些早已消失匿迹在江湖中的武林前辈,想要重新点燃压抑已久的野心了;然,今夜出现的岳宁,着实让故府与天下正义之士成为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殇沫已意识到,用不了多久,‘灭影门’也将成为众失之的...
而,这一切,却也是他无法阻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