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太湖水阁 (九)
水镜无声挂碧彩,粼粼辉映楼阁钗。
莺歌如旧喝声鸣,孤影唯伴舟沿苔。
...
舟非舟,又是舟,舟栏拂水已生苔。
人非人,又是人,仰卧寒湖把酒来。
醉敬月阙凌寒仙,府阁似有回声乐,同寂寥,共萧素,挥挥洒洒凝霜畔。
寻岸踏途舍了舟,舟曳水中成死物,与夜伴,享日抚,岁月流逝把人盼。
清冷空,无躲藏,满际皎月独霸空。
寒霜水,无遮盖,满湖月色一人赏。
好月,好湖,纵然憔悴也相关...
无人问津的小舟,无人问津的酒客,舟在湖上,客也在湖上。
一本天剑忆往昔,离颜恨、溶月情,负了韵锦向北行。
——天剑非天剑,为何满是深情注释言,写尽悲情仍存怜。
“‘无妄天剑’...好一本‘无妄天剑’...寥寥十五式,每一式却记载着一整个春夏秋冬...那‘释绍昙’曾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可,这本‘无妄天剑’,却是春有姗姗梳妆台,秋有百绪凝莲台,夏夜赶尽蚊虫叮,冬恐被褥不够棉...”
“世人谁知叶离颜,尝尽相思汇成痴,世间女娥何其艳,万指难数千百姿!”
“可叹...可叹...你叶离颜无视了天下艳...一生只为写下一人姿...哈哈...哈哈哈~”
笑声已成讥,笑声已渐颤,臂揽竹竿侧向月,破空涌浪击岸绝...
月下,独站舟筏之上的殇沫,落臂间竹竿已斜入湖中,插入湖底,支撑着他那早已站不稳的身体。
他缓缓闭眼,缓缓落泪...
他已独自喃喃了太多话,这些无人可诉的话,好似是在说给他脚下那多年停靠在湖边的舟筏听,也好似是在说给远在天上的叶离颜听。
‘无妄天剑’他已参透,他之所以能够参透得这么快,也正是得益于张三丰曾在武当山飞仙台上,传教过他的一些话,说到底终是一个“破”字——破秩序,破永恒,破认知,破流派,破招式...
‘无妄天剑’,其实就是‘十三扫叶剑法’的第十五式。
可,‘十三扫叶剑法’的第十五式,却早已不再是‘十三扫叶剑法’了。
确切地说,当日叶离颜在悟出‘十三扫叶剑法’的第十四剑时,已是极限。
而,‘十三扫叶剑法’的这第十五剑,则是打乱了所有剑招的顺序,扬长补短,加入了更加直接的杀招,使得第十五剑浑然天成,自成一派。
既是曾经的‘十三扫叶剑法’,又处处打破了原有的‘十三扫叶剑法’的所有招式。
他破掉了‘十三剑阁’代代相传的剑招,以己剑克已剑,终是悟出了超越‘十三扫叶剑法’第十四剑的‘无妄天剑’。
然,他所注释在‘无妄天剑’剑招旁的心法,也着实不算是什么心法口诀,而是字字依恋,句句都是对楚姗姗的浓情厚意,字字相连便就成了毁天灭地、震撼山河的长念...
他比殇沫爱得深,已深入骨髓,越过形态,这是一种至高的精神力,亦是一种可以穿透一切、忽略所有的意念。
殇沫无法完全去诠释这种意念,最多只能参透五层意境,至于剩下的五层,皆满是爱而不得,与忍念守护。
没有经历过的人,自然无法懂得。
无法懂得的人,也总是认为自己现下所拥有的感知,都是对的,亦是不二法门。
殊不知,深情自有深情许,痴魅无悔自品味。
叶离颜此生,无人救赎,但,他到最后却自己救赎了自己,终是得以无悔...
这也使得殇沫赫然觉得,‘释绍昙’曾作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后两句诗,多少有些俗不可耐了。
——‘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何为闲事?——庸人自扰的烦心事。可,人一生下来便就是为了庸人自扰而活,却偏偏要活成清心寡欲的神佛,只为看得视野中的人间好时节,这未免也太无情了些。
——这世间,有着千百种情感,无论哪一种皆能挂心牵怀。将一人刻入心肺,体会一人的人间四季,岂不是更加绝美?
人活一世,尚不能挂念太多,但,无牵无挂、了然一身,也自是无趣至极。
挂心头的,不一定是烦恼;念在心的,也不一定是执念,久而久之,不过是一种习惯。
习惯将一人与四季相连,习惯将一事与身体捆绑,习惯着早已熟悉的感觉、刻入骨髓的声音、使人怀念的气息。
只要这些习惯尚存,便就能寻找到熟悉的人、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气息...
是非故人,已无碍。
一段记忆、一段留念,终是能够与另一段前路衔接。
故人重逢固然是一种美好。
可,能与早已熟悉的点滴,无意碰撞,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倘若,叶离颜还活着,他最终会走向何处,如今的殇沫仍无法预料。
但,殇沫却知道,守护的墙围一旦筑起,便就会保护好与其相关的一切,哪怕是毫不相干的人或事,也会因此得到恩惠。
非故人,似故人;非相识,似相识,守下的是心中的感觉,并不在乎对方是谁。
她是她,她非她;再无她,亦不是她...
第三百五十章 太湖水阁 (十)
铃铃响响跨步姿,双尾摇曳系红丝。
恬笑无忧蹦跳足,身至物移凝聚思。
物已异手,殇沫已怔,在一个人悲怀之时,是绝想不到身旁会忽然出现一位来客的。
这位来客,如小女孩的装扮,红红的带着绿边花纹的棉袄裹身,没有系扣,只是相互层叠在了一起,腰间系着一条更加艳红的条布。
她秀发后梳,从中噼开,两条对称的马尾辫自然下垂,马尾根与马尾的尾部,依旧用着红绳绑扎。
翠绿的鞋子,绣着偌大的红牡丹花,异常夺目。
细长白嫩的十指;无可挑剔的容颜,就犹如孤悬在月阙中的仙子。
仙子自是美艳动人的,标准的瓜子脸上,更凸显着极其精致的五官。
然,也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不但跨步间便来到了殇沫所在的舟筏上,还轻而易举地顺走了殇沫手上的物件。
这物件,殇沫虽握得不紧,但在这个江湖上能够从他手中顺走东西的人,也是几乎没有的。
被顺走的物件,也不是别物,正是那叶离颜留给他的‘无妄天剑’剑谱。
过了片刻,那女子的柳眉已皱紧,已连续翻看了多页剑谱的她,每看一页,便就多紧下眉头。
可,令人奇怪的是,殇沫手中的剑谱被夺后,他不但没有立即夺回来,且还静静地看着那女子来回翻动着,丝毫没有想要阻止的举动。
当然,这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只因那女子早已不是个孩子,却穿着如孩童般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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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眼前的女子身材娇小,可也是绝掩盖不住她已长大的容颜的。
“你看够了吗?”殇沫澹澹地问道:“若没有看够,我还可以再给你些时间。”
“我既然还在看,就证明还未看够...”女子开口,娇滴滴的声音更惹人怜,“对了,你也不必拿起你脚下的剑,我也是绝威胁不到你什么的...”
女子的眸光仍凝聚在剑谱上,却也察觉着殇沫的每一个举动。
“你可知,在这个世上,人一旦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殇沫顿了顿,垂目间,刻意将右手握在了剑柄上,“你既已知我拿起了剑身,难道,你就不怕吗?”
女子,面无表情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修习的剑谱都在我手上,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女子突然将剑谱合上,翻转手腕,看了一下剑谱的封面和尾面,“你这剑谱上的剑招,虽然甚是精妙,但注释在侧的文字,却让人如何看,都看不懂...”
殇沫,澹澹一笑,“这也便是我为何能让你看这么久的原因...”
女子赫然侧眸,这也是她第一次正视殇沫,“你早就知道,我看不懂这剑谱?”
殇沫点了点头,“不然,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女子轻柔抬臂,将剑谱抛到了殇沫的胸前,殇沫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去托抓剑谱。
没曾想,就在这时,女子突然从衣袖中拔出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来,直向殇沫的脖颈划去。
殇沫不禁后腾,落至舟尾,被他抓在手中的‘无妄天剑’剑谱,也在他尚未落身之时,就已燃烧了起来。
待到他彻底站稳身子,整本剑谱也随着他的指尖弹起,化为灰尽,飘散无踪。
女子见状,飞跃起身,踏起千层水浪,右手后挽着匕首,又向殇沫击出连连杀招。
她不但招式连贯,且从她跃起后,便就没有再落下,以殇沫每次的回挡力为支点,在空中连续侧身、连连翻转,持续施展着招式。
她每每施展一次招式,殇沫的眸中便就多一分惊恐。
确切地说,在她施展第一招的时候,殇沫还只是显得有些惊讶,可等到她将所有招式都施展一遍后,殇沫便也就被彻底震惊住了。
她所施展的招式不多不少,刚好十五式,也恰恰是‘无妄天剑’剑法的十五式剑招。
殇沫不禁后望,他想要再次确定,他刚刚用‘御火真经’焚毁的‘无妄天剑’剑谱的灰尽,是否还能找到...
可惜,本就是夜幕,他也远离了摆在舟筏上的烛火,只能看到一汪无光泽、似黑碧的湖水。
就算岸边楼台高阁处,悬着盏盏红灯笼,湖面上也映射着红光,可那也是距离他身处六丈之外的地方了。
“你不用怀疑,你的确已将那剑谱烧成了灰尽...”已再次落在舟筏上的女子,伸着长长的懒腰,一脸澹然地侧瞥着殇沫,似在娇笑。
“你只看了片刻,便就能记下所有的招式?”殇沫步步前移,已拔出了‘苍琼剑’,“难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不...”他的身子虽还在移动着,却也僵硬了起来,因为能够在片刻间便能施展出所有剑法招式的人,也绝不是只有过目不忘那么简单,“在片刻间,就能领悟到所有剑招的要领...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怎么?小哥哥,你怕了?”女子打断了殇沫的话,“其实,你也不必怕,因为我已经在乖乖地等你来杀我了...”
“什么?”殇沫骤停了身子,又怔了住,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能在片刻间就能掌握一门武学的人,怎就甘心束手就擒呢...
“你在等我过去杀你?”他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字一字确认了一遍。
“是的,”女子无奈地耸了耸肩,摊了摊手,“在这江湖上,能够躲过‘苍琼剑’的人,就那几个人...可,遗憾的是,我并不是那几个人中的其中一个...”
殇沫,惊道:“你早就知道,我手中的剑是‘苍琼剑’?”
“我不但知道你手中的剑是‘苍琼剑’,还知道你是‘天翱门’的少门主,更是现任的‘灭影门’门主...”她的言语缓慢而镇定,语气中似也带着几分讥诮,“虽然,你‘灭影门’门主的身份是有名无实的...但,也勉强算是吧...算是吧...”
她说完,更是轻佻的抬臂摆了摆手,好似在加强着她后半部分言语,勉强的语调。
殇沫不禁回问:“你到底是谁?”
女子,澹笑道:“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可通常像我这样的小女孩,也是最惹人爱的。”
殇沫,道:“我并不觉得你可爱,甚至还觉得你有些可怕。”
“可怕?”女子似吃了一惊,不禁下瞟了一眼自己的身子,“小哥哥,你是不是还未仔细看过我?你可是第一个说我可怕的人...”
她话语间,已开始挪动起身子,故意扭胯,靠近着殇沫,“要不要我走近一些,让小哥哥瞧个清楚?”
他们的距离本就不远,如今已不足三尺,殇沫表面冷峻,内心却已然慌乱。
但,他却不能展露出任何破绽来,至少,在不暴露破绽的情况下,他还能勉强与其对话。
“我已经仔仔细细地看过你,你自是与别的女子不同,但,你能够来此,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吧?”他已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更是不敢再与面前的女子对视,索性侧了脸,又道:“至少,你要告诉我,你为何而来...”
女子盈盈一笑,“我当然是为你而来了...”
她又向前走动了一步,手臂也搭在了殇沫的肩头,“可是,就算我是为了小哥哥你而来,你还是要杀掉我,不是吗?”
“我...”殇沫欲言又止间,回正了眸光,又在瞬间向一侧低垂。
“看来我在小哥哥的眼中,还是比较可爱的,小哥哥已经舍不得杀我了,对吗?”她笑着,又娇又脆地笑着,“那我就慢慢地告诉小哥哥,我是谁,又到底为何而来...”
她的脸颊渐渐靠近着殇沫的耳朵,她的呼吸又沉又热,殇沫顿时紧绷起了每一寸神经,耳朵也在瞬间通红了起来...
“我叫水清岚....是为了...”
突然,一只手掌击打在了殇沫的胸前,这掌力并不大,且是左掌击出的,但也使得殇沫不禁后仰。
在这个过程中,殇沫也下意识地抓住了击打在他胸前的手掌,一个踉跄,他与那女子同时倒在了舟筏之上。
他的头发已然散落在了湖水中,而女子则是正正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嘴巴也恰好触碰到了女子的脖颈上。
女子骤然起身,乍现着惊恐之色,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脖颈,看了一眼,“你们男人都喜欢吸年轻女子的血液吗?”
“什么?”殇沫惊出一语,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条修长的腿,已然朝他踹去。
只听“噗通”一声,他便被踹进了湖中,连翻扑腾下,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可这时,那个打了他一掌,又踹了他一脚的女子,却已不见了...
“水清岚...水清岚...”他喃喃着那女子的名字,将‘苍琼剑’横在了舟筏上,慢慢地爬出了湖面。
随后,他的头顶又迎来了一掌...
这一掌,是他自己打自己的,与其说是一掌,不如说是他自己拍了自己一巴掌。
因为,他实在觉得自己愚蠢极了——就算他知道了那女子的名字,又如何呢?
他依旧是一头雾水...
——那女子,难道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太湖水阁 (十一)
这世上有很多种意外,无论哪种意外到了最后,都会成为理所当然,无一例外。
只因,很多意外中充满着刻意,亦有很多意外过后,很快便就填补了之前所有的疑惑。
——水清岚,并不是一场意外。
虽然,殇沫这样想,却也只是一叹一念...
对于一个直接奔着他手中剑谱而来的人,他也绝不会将水清岚当成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然,现下的他也只能拧一拧湿漉漉的衣衫,撩拨几下还在滴着水珠的头发,跃出舟筏,腾身在月色下,踏着粼粼湖水而去...
——他知道,他会再次遇到水清岚的,无论何时何地,有些人只要能出现一次,便就能出现第二次...
...
柔柔的水波,凉凉的微风,在这清冷无边的天际中,月已更高。
无任何遮挡的星辰,本该更加明亮,却有着道不明的凄寒,望不到头的距离。
如画的八宝玲珑船,静停在湖中,无灯火,却立影。
影,阴沉;船,萧素。
就好似无人问津了千百年,无人踪,更无声。
然,在几个时辰前,这艘八宝玲珑船上还十分热闹,时时传来着锤头钉钉子的声响与工匠们的唤喝声。
崭新的船板被钉上,破损的船板被换下,‘江月门’的门人也在来回搬运船板间,喊出着齐刷刷的口号。
而,这艘八宝玲珑船便是柳若锦曾待过的那艘,船上并没有被损坏的地方,但是,暮云烟还是下了令,要进行一番修整。
原因很简单,对于要在江河湖海之上过冬的‘江月门’门人而言,一艘巨大结实且无一点瑕疵的船,实在是太重要了。
至少,可以避免在寒冬的水中修补船身的概率,也可使得门人有足够的信心,越江跨海远航。
对于,为何要在寒冷的冬季远航,自然也是有着从‘江月门’建立以来,至今都在完成的使命在的。
‘独钓寒江雪’,或许是一句充满意境的诗句,但在‘江月门’门人眼中,这句诗却是写实的景象。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两句诗,正是他们要守护之人的真实写照。
渔民,是不会因为寒冬而放弃捕鱼的,他们不但会捕鱼,还会前往更深更远的江域、海域中捕捞。
因为到了覆雪寒冬,鱼儿已不会在浅水域中活动。
靠着江河湖海生存的人们,却不得不靠着它们继续活下去...
...
现下,夜幕已深,静坦的湖面,蒙上了一层薄烟。
薄薄的雾,薄薄的尘,薄薄的月色照射在更加寂静的八宝玲珑船上。
可,绝美的却是影中月——船在湖上,月在湖中,船影斜垂,月映偏侧。
突然,一人影打破了这场宁静,这人影已踏破了湖面,船影、月影逐渐晃动、扭曲...
这人影绝不高大,其身姿却也呈现在了粼粼水波之上。
他跃上八宝玲珑船的那一刻,即刻展露出了些许慵懒与轻松,就好似勐然松了一口气,一口大大的心气...
或许,上了船后,他就无需再提心吊胆了,毕竟,‘江月门’的人早已在夜幕前离开,他已成了这艘船上的唯一生命。
他摘下了悬挂在船阁门窗上的一水葫芦,转身靠下,盘坐下来。
一个人,一只船,一明月,凉凉秋风,薄薄烟雾,坐靠船阁,拎曳着一葫芦。
他缓缓地饮下一口葫芦中的水,骤然间翘起了嘴角,他应是猜对了这葫芦中绝不是水,而是酒。
在这样的氛围下,他需要一壶酒,也恰好是一壶酒...
...
月已高悬,雾已渐散,壶中酒也已滴尽,没人知道他已坐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他为何要来到这艘八宝玲珑船上。
他好似也忘了来此的目的,只是无睡意,渐觉冷。
寒冷,是每个人都能够清楚感受到的,这好似也印证了‘世间冷暖知多少’的句子。
他已紧缩,蜷起了双腿,虽然他只有一条臂膀,但还是绕在了膝盖上,抓紧了另一侧没有胳膊的衣袖上。
或许,他该回到船阁中了,在这样的秋夜,能够找到一处栖身地,一处带着暖意的遮挡处,已是大大的幸运。
可,就在他起身之时,便骤停了身子,他的脑海也从空白中觉醒,瞬间记起了为何要来此的原因来...
那是几天前,本在这艘八宝玲珑船上看守柳若锦的他,突然被一个绝艳的红衣女子吸引住了眸光。
连日的寂寥,能够遇到一个绝艳的女子,对他来说,也绝对是一件好事。
至少,他整日守着的另一位绝艳的女子,他是绝碰不得的。
因为,这女子便是柳若锦,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存在,他也不想惹下麻烦,更不想送命。
新出现的这个绝艳女子,不但比柳若锦年轻,更比柳若锦水灵,就算她们二人都是绝世的倾城女子,上了年龄的也是永远比不过年轻的。
更何况,那位新出现的绝艳女子,还对着他展露了笑颜,而,展露笑颜的过程,也甚是美妙。
那是在过了午时的秋色下,不冷不暖的微风中,一袭红衣从湖面上掠过,回眸间恰好与他相视,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澹澹的、柔柔的对着他笑了起来...
这笑很长,长到红衣女子消失在湖面前,都在笑。
这笑很暖,暖到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能绽开了花,再也无法忘怀。
于是,他追了上去,他自认他的轻功还算可以,不但可以,且在这江湖上他着实也是一位高手。
但,他却跟丢了,落在岸边的他,已找不到红衣女子的身影,他的内心也莫名的沮丧起来——沉沉的,心如死灰的沮丧,就好似一个孩子突然得到了一块糖,可这块糖又莫名其妙的丢了...
且是在他手上,丢了...
他接到的指令,是看守好柳若锦,这也使他注定不能在岸边多做停留。
然,就在他刚要转身,想要重回八宝玲珑船上时,那位红衣女子竟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还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他在转回身子间,眸中也逐渐闪动起了光亮,那是失而复得的光亮,亦是重新接触到暖意的光亮。
薄薄的暖意,薄薄的心跳,薄薄的羞涩,薄薄的傻笑。
“应萧索?”那女子喊出了他的名字,也逐渐将他心中所有薄薄的好感打破,“你是应萧索吗?”
这世上,能够轻易呼唤出他名讳之人,本就不多,他不但久久未在江湖中走动,且在他从多年羁押的地牢中走出后,亦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如果有,也是他手中‘灭影刀’的功劳,所谓的‘独臂刀客’,他也很清楚,江湖人畏惧的是他手中的刀,并不是他这个江湖客。
可,即便如此,他也算是一位前辈,无关人品,无关恩怨的前辈。
在面对一个直呼他名讳的小姑娘面前,他难免有些不自在,这不自在却不是想要涌发暴脾气,而是莫名地感到有些失颜面,毫无威风。
他并不想责怪这位小姑娘,因为他已不自觉的点头,回应了她的呼唤。
也因为,这世间难得有这么可爱、绝艳的小姑娘。
“门主让你配合我,前去迎接‘天翱门’门主郭明轩,”红衣女子顿了顿,接着“哦”道:“你不用出面的,我独自在湖面上拦截郭明轩就好,你呢,偷偷地潜入他们所在的船上,伺机劫走郭明轩的女儿便好。”
他闻言,有些迟疑,这迟疑并不是他听不懂女子的言语,而是有很多不解之处。
一个年过半百,拥有着老江湖资历的他,也曾耀武扬威过。
昔年,谁又敢不知他‘灭影门’首席大弟子应萧索的大名呢?
所以,他的江湖经历告诉他,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至少,他面前的这位红衣女子是无论怎样都不可能独自去挑战郭明轩的。
但,红衣女子显然没有给他质疑的机会,在说完话后,便就极快地离开了。
这更像是在传达命令,至于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疑问,也就根本不重要。
他默然了片刻,终是再次转身,以轻功回到了柳若锦所在的八宝玲珑船上...
随后,也便上演了他劫持柳韵锦未遂,又被郭明轩击飞出船阁的情景了...
...
而现下,他好似又听到了那位向他传达故遗名命令的红衣女子的声音。
不在别处,就在他身靠的船室内,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他的头脑也惊奇的清醒了起来。
——他之所以回到这艘八宝玲珑船上,本就是为了碰碰运气,因为他是在这艘船上见到的那红衣女子,那么,在劫持柳韵锦的任务失败后,那红衣女子也是极有可能再次出现在这艘船上的。
——除了碰碰运气外,他还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可若说他被戏弄了,又着实有些牵强,因为那日他亲眼看到红衣女子驾船直迎郭明轩而去,他虽不清楚郭明轩又是出于何种原由而折返回去的,但红衣女子好似也没有什么欺骗、戏弄他的成分。
这可能便是聪明女子的高明之处,让人感觉到了不舒服、被戏弄,却又如何找都找不出证据来。
辗转几日,他都藏匿在附近的林子中,直到摸透了‘江月门’门人的来往规律,今夜他才敢再次登上这艘八宝玲珑船。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他今夜登船,便就刚好能再次遇到那位不知名的红衣女子?
他开始缓步向船室中移动,他也从听到的声响中,大概确定了红衣女子的位置。
八宝玲珑船本就是江河湖海上的巨大楼阁,在漆黑的夜中,其船室更显广阔。
广阔的并不是他的视野,而是一间挨着一间的船室,犹如客栈的客房般排列着。
而,他脚下的过道,却是一条每走三五步便就有一扇船窗的两人宽的道路。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又不是完全的漆黑,在长长的过道中行走的他,彷佛逐渐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那是昏昏的、澹澹的,呈现着灰黄色的曙光。
这曙光还在不断放大,直接他脚下的过道突然需要直角转弯时,他才赫然发现,在这艘船的深处,竟有一船室中闪动着烛火。
在他的印象中,这间船室没有窗,可以说是最深处完全密闭的储物间,也就是说,只要人不走进来,是绝不会发现这里的烛火的。
他的脚步也开始放慢,很慢很慢,慢得就连他的身子也随之躬下。
可,他好似还是不满足这个状态,于是他停滞了下来,索性将自己的鞋袜也脱了下来,又开始小心翼翼的赤脚行走起来。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好似身体的本能反应,也或许是他的江湖资历在默认着他这样去做。
突然,那间闪动着烛火的船室内,再次发出了他熟悉的声音,他确定他想要见到的红衣女子就在里面,他迫不及待的趴看门缝,竟看到了他绝想不到的景象...
——他的师父故遗名,竟然正在亲吻着他急迫想要见到的红衣女子的脖颈...
他从未见过他的师父对哪位女子产生过兴趣,就算是昔日的尘萦,那个‘灭影门’中最神秘、最冷艳的女子,也尚不能靠近他的师父一步。
面对此情此景,他不但越发好奇着眼前那位红衣女子的身份,且还在内心中生出了一份慌乱与急躁来。
那红衣女子也在他的这份慌乱与急躁中,再次发出着连连沉吟...
这沉吟声很低很柔,却也带着些许痛苦。
奇怪的是,应萧索并没有看出船室内的那红衣女子在因何而痛苦着...
他的师父故遗名虽然在亲吻着那红衣女子的脖颈,却没有丝毫挪动其嘴巴的位置,更好似在吸允着什么...
更何况,两人也都衣衫完整,也没有什么赤裸的行为。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刻,船室中他的师父竟突然直起了身子,他也在他师父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瞪圆了双眼,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的嘴已不禁张大,哪怕他再慢一点,就要失控叫出来,他一边捂嘴禁止着自己发出声响,也一边扭曲着身子和脸型。
——他的师父故遗名,竟满嘴是血的直起了身子,血还正在从嘴角流下着...
——他的师父并不是在亲吻那红衣女子,而是在吸那红衣女子身上的鲜血...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这也是他绝想不到的一件事。
然,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竟又让他瘫软在了地上,三魂七魄都荡然无存...
...
他本以为看到他师父故遗名在吸允年轻女子的血液,已是件细思极恐的事情了。
却不曾想,真正令他极度恐惧的,居然是他师父在抬臂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液后,又上扬手掌至额头顶端时的举动...
...
他想逃,却逃不掉...
他的双腿,乃至全身皆已麻木,这种无力的感觉是真正的无力,就好似一只任人宰割的牛羊,亦好似一个等待死亡的病人...
他在爬...
一点一点的在地上拖动着身子...
他在流泪...
张着嘴,流着哈喇子,不顾泪水和鼻涕淌入口中...
他在抖动...
狰狞的脸上,眼珠子都似在抖动,脚趾头更像是触了电一般...
在这个过程中,昏昏的、澹澹的,呈现着灰黄色的曙光,虽在慢慢变澹,却又很漫长,就像他的一生那么漫长。
可即便是再漫长的一生,也总有过完的时候,可这“曙光”好似已笼罩在了他的心上,永远挥之不去,无处躲藏。
这也是他第一次向往黑暗,向往漆黑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竟又突然出现了另一束光,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束光显然是更加明亮的。
明亮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湿了裤子...
这世上,应是很少人体会过被恐惧压迫到尿裤子的滋味的,此刻,他已淋淋尽致地体会到了。
因为,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人,一个提着一盏灯笼,好不掩饰脚步声的人...
他知道,只要这个人再靠近自己一步,他就要完全暴露在灯火下了...
他的师父故遗名也是不可能察觉不到脚步声的,就算是急促点的呼吸声,他的师父也是能够察觉到的。
他应是活不过今晚了,就算他已肝肠寸断般得用尽全力爬到了过道直角转折处,他也绝活不过今晚...
“你...你是谁?你...你是鬼吗?”提着灯笼的来人,已发现了他,一个在地上全是狰狞,毫无人样的他,“你...你在干什么...”
他停了下来,爬过转角处,紧挨着过道的边缘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头,看着这个向他发出着疑问的来人,这来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江月门’门人...
这位‘江月门’门人应是来此巡夜的,而他却是来此寻死的...
无论是巡夜的,还是寻死的,今夜都是要死的,已绝无生还的可能...
索性,他闭上了双眼,缓缓地垂下,将脸颊紧贴在了地面上...
他本就是全身触地在爬动着,在这一刻能够有一个死亡前比较舒服点的姿势,已算是一种幸运。
至少,他知道他为何而死,且可以万般无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而,那位提着灯笼来巡夜的‘江月门’门人,只能做一个永远不知死因的湖涂鬼了...
面对着一个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晓的人,他当然是幸运的...
...
灯笼已滚落在地,他身边的光却勐然暗澹了下来。
只听一声嘶哑地惨叫后,那位来巡夜的‘江月门’门人的尸身,已躺在了离他双脚三寸不到的距离处。
巡夜的‘江月门’门人是被一股强大的拉拽力,直接拽至过道直角的另一端的。
‘江月门’门人所提的灯笼,也顺着拉拽的惯力,滚落到了直角的另一端。
在这个期间,应萧索能够实实地感受到一双极度戾气的眸光从他身子上端扫过,亦能听到低沉且阴深的呼吸声。
就好似一头巨型勐兽在嗅着猎物,亦好似一只勐虎龇着嘴,伸出了那血红血红的舌头...
他只能屏住呼吸,紧捂住整张脸,祈祷着这一切快点过去...
哪怕是死,也直截了当一些...
第三百五十二章 入世寻道 (上)
有的人活着,却如死人。
有的人死去,却似活着。
迷失自我,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人,自然不懂得生命的可贵,亦不明白死人的尊严。
有些人生前无作为,死后被封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出了浩气凛然的举动,所谓正道的光,也是由种种勇气与信念汇聚而成。
应萧索本该是个死人,可他现下却还活着。
他也并非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滋味,上一次感受到死亡时,他还在应天府‘灭影门’(故府)的地牢中,那感受也足以能够让他铭记一辈子。
然,越是铭刻在心的感受,又越容易筑起心墙,哪怕再体会到点滴相似之处,都会不禁颤抖,满是暗澹。
不断的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下提醒着自己,绝不能再让类似的感受出现,亦不允许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可如今,走在林间小道上的应萧索,却有些怀念他身处在地牢中的日子了。
那本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也本是明明可以让他感受到死亡的日子,却在这一刻全然变成了美好...
他好似错了,当他从八宝玲珑船上艰难地爬出来后,就已打破了他原有的一切认知。
这种感觉类似于一种新的领悟,如同一场全新的锐变。
正如情侣之间,之前总认为争吵、冷战最痛,等到分离、失去之时,才赫然发觉原来错过一生、错过一人才最痛。
一个人可以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与一生,一件事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认知与心境。
至少,他在应天故府地牢中的那段日子,有萧未遇始终陪伴着他,他可以为了一碗饭和萧未遇争得你死我活;也会因为片刻的怜惜与同情,为萧未遇剩下一口稀粥与一口水。
那时的他,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活下去。
无论吃着多么难以下咽的饭,也无论受着多大的苦痛,他都只是想要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下去,有朝一日才能走出地牢,重见天日。
那段日子很煎熬,无法描述的煎熬。
煎熬到从一开始他想要杀死萧未遇,从而独享牢房中所供的饭食,只因饭食不但只够一人吃,且还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好似他们突然被人澹忘了,忘记了还有他们的存在。
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到最后竟也想要竭尽全力地保下萧未遇,为其续命了...
因为,那是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
也因为,他的内心有着无法诉说的孤独与恐慌...
信念,在很多时候有多么坚定,就有多少容易崩塌,他在想要独活的信念崩塌之际,选择了共存。
只要他身旁的萧未遇还活着,他也便就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这何尝不是一场相互比较与较量?
就算这比较、这较量,均是虚构出来的敌人,也是无所谓的。
正如,一个人信誓旦旦地发下誓言:一定要杀掉某个人。
那么,在某个人还未死之前,这个人便就有绝对的力量好好活下去,且还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某个人给杀死。
无论是如同相互鼓励地活下去,还是如同相互激励、鞭策、仇恨地活下去,总能有所期待,心中也总能感受到光的存在...
然,他在八宝玲珑船中爬动的时候,他的心中不但没有期待,亦没有光...
——空荡荡、麻木颤抖的内心;毫无知觉、不知所措,只能向前爬着的肢体动作...
没有生,也没有死,他已不知道何为生,何为死。
没有呼吸,亦没有色彩,只有永远爬不出去的黑暗...
经历过八宝玲珑船上所发生的事情后,他自然会觉得之前与萧未遇在地牢中的时光是美好的,不但美好,且还有着十足的幸福与万分的幸运...
因为,他和萧未遇终是走出了地牢,重新回到了阳光下,重新行走在了江湖中...
但,此刻的他,虽然也万分庆幸地逃出了魔掌,却对如何一点一点地爬出八宝玲珑船的过程,毫无印象,那是一段他本能选择遗忘的记忆。
除此之外,他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过的迷惘,既没有前路,亦没有后路,不知今后为何而生,更不知将来怎样死去。
当然,这世上也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将来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但,至少会有当下想要去做的事情,也会有一些生活的憧憬,亦会有着些许梦想。
可,对于现下的他而言,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
他不知要去往何处,但身体的本能,又不允许他在郊野过多停留。
他下意识的想要去一个又偏又远的小镇,但没走多久,他竟又不自觉地朝着应天府的方向走去...
最后,他终是在失魂落魄、散尽力气下,选择了去往江月镇。
而,他最终决定去往江月镇的理由,也甚是奇怪。
——只因,江月镇中有‘江月门’的人,那里不但有‘江月门’的人,且还是‘江月门’的重要据点,亦是他昔年曾经去过的地方。
往往在奇怪的理由下,也都隐藏着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简单地说,他觉得江月镇很安全,安全到他只需要使足力气高喝一声,镇上的‘江月门’门人便会立即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也算是‘江月门’的一个敌人,故遗名的弟子也自然和‘江月门’不对付。
但,他还是愿意去往那里,他也有着足以说服自己去往那里的理由。
其一,‘江月门’素来以侠义立身,纵使他暴露了身份,‘江月门’的门人也会用侠义之道来处置他。
其二,就算他的师父故遗名派人来寻他,他也只需要高喝一声“故遗名来了”等等类似的言语,便就会有无数个‘江月门’门人缠困住故遗名所派的来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有足够的机会逃生。
说到底,他就是从内心里排斥着自己的师父故遗名,更不想再和故遗名手下的势力有任何关联...
...
小镇入了冬,彷佛秋和冬少了一条界限,只感一夜北风后,便有了想要落雪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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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少了喧杂与热闹,酒楼中却多了炭火与酒香。
通常,在这样的小镇中都会有几道特色小菜,几番别样风味的。
小镇的琴声与歌声,甚至年轻貌美的姑娘,也总是显得格外的特别。
应萧索抱着刚购置的新衣,走进了一家客栈中,他进入得很急,急到根本没有去看这客栈的名字。
在他捧抱的新衣下,也藏着一把不显眼的刀。
这把刀,是他在镇上一家炉火生的最旺的铁匠铺中买来的,虽远远不如‘灭影刀’,但也算锋利。
据铁匠铺老板介绍,他买的这把刀已是世间少有的宝刀,之所以会提到‘世间少有’这四个字,也全因他在购买这把刀时,掏出了一张银票。
铁匠铺老板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打量了一番他破旧且边角处还沾着血渍的衣衫后,才决定收下的。
可,接过银票的老板,并没有将他想要的那把刀立即给他,反倒是让他原地等上片刻。
他呆呆地看着老板拿着银票离开,又呆呆地看着老板拿着银票折返了回来,使他没想到的是,这位铁匠铺老板之所以折返回来,只是为了对他说一句话...
“你到了这江月镇啊,就没事了,只要你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就没有人再来找你的麻烦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先去购置上一套新衣吧...”
话落,老板便从怀中掏出了几两碎银子,递在了他的手上,再一次拿着银票离了去。
他倒也不担心这位铁匠铺老板会一去不复返,有些木讷的他,好似也早已忘记了担心受怕的感觉了...
他索性听话的去了附近的一家成衣店铺,真的用碎银两买了一套新衣。
可,他并没有立即换上,而是抱在了怀中,又乖乖地返回了铁匠铺。
以至于回来后的铁匠铺老板,看到他抱着新衣等待的模样,不禁摇起了头,连连安慰他道:“像你这样的人啊,我也是遇到过几个的,凡事啊都需要一个过程,你在这镇上住上一段日子后,也就自然会好的...这里啊,是‘江月门’的地界,任何江湖上的事啊,只要到了这里,都是要问过‘江月门’的人才可以的...”
他惊然地抬眼,痴痴地看着那铁匠铺老板,虽然他不懂老板话中到底是何意,但他也能感受到老板言语间的善意来。
铁匠铺老板看他久不作声,便直接将他挑选的宝刀递在了他的手中,并又从怀中掏出了三个元宝塞进了他抱着的新衣中,“你的那张二百两的银票啊,我已换成了四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三个元宝你拿着,加上方才给你的那些碎银,刚好是要找给你的银两数目,你收好,你收好了...”
他还是不作声,依旧看着铁匠铺老板。
“哦...给你的元宝,你放心,绝对是足足五十两的元宝,我是在‘天府钱庄’置换的银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铁匠铺老板看他仍是面无表情,也不回应,便又强调道:“‘天翱镖局’的‘天府钱庄’,你应该知道吧?信得过,信得过的...”
话落,老板也抬手指出了‘天府钱庄’所在的位置,又接着说:“好了,我这铺子的右侧啊,就是这镇上的主街了,那里的客栈都是很不错的,你去那里找间客栈住下吧...”
随后,老板也挥出了手,脸上亦覆满了叹息...
...
应萧索与那铁匠铺老板一别后,这才有了他疾步走进客栈中的场景...
他虽没去看这家客栈的名字,却也知道这是一家门脸很大,牌匾很宽的客栈。
但,他并不知道,这家客栈也正是他曾经断下一臂的地方...
——江月楼...
第三百五十三章 入世寻道 (中)
应萧索是匆忙的,他的匆忙体现在举止上,更体现在心头。
在他眼中,铁匠铺老板是个寻常人。
可,能被一个寻常人看出他的不寻常来,本就是一件值得他十分重视的事情。
无论怎样,他都是要先找个可以独处的地方,把新购置的衣衫给换上的。
他大概是没有完全听懂铁匠铺老板与他说的话,但,他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且,这种危险的气息,还是他给予别人的印象。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顾不得似曾相识的客栈与房间,他只知道,去除掉自己身上一切代表危险的装饰,则是第一要务。
换好新衣的他,走出了房间,他自然是要带上那把刚买的宝刀的。
作为一名刀客,刀在手上,才会有保障。
这与麻痹自己、自我安慰的心理效果一样,却又通常很实用。
然,在他跨出房间门槛的那一刻,一段强烈的记忆,便涌上了他的脑海。
——这家客栈不但是当年郭明轩与柳若锦住过的客栈,他身后还是当年郭明轩与柳若锦住过的那间房。
——若,换做以前,在遇到这般让人曾钝痛失去臂膀的地方,他一定会将这里砸个稀巴烂,但,如今的他,却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缓缓垂下了眸子,垂下了独留的左臂,紧握了一下左手上的刀,又慢慢地转身。
他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靴子,然后,逐渐抬眼,逐渐关上房门,面无表情地向楼下走去。
走下楼的过程很慢,他好似在思索着什么,又好似在进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但,他终是可以做到冷眼冷面,毫无变化。
曾经的一切,好似都已无了任何意义,他在此失去右臂后,他的师父故遗名也亲自向郭明轩讨要过公道,亦在攻杀柳落衣的‘苍琼阁’时,挫败过郭明轩。
虽,他的师父并没有也断下郭明轩的一条手臂,但,有师父撑腰的日子,他是体会过的,也是幸福过的。
哪怕他的师父最终以郭明轩是他的女婿的身份,放弃了杀戮,那也是有情可原的。
毕竟,上了年龄的人,都喜欢怀念,且还容易念旧,更容易孤独。
——天下第一怎能不孤独?
就算与昔日的情人反目成仇,至少女儿和女婿是尚在的,亦是至亲的。
这也算是告慰了身心,亦找到了新的方向。
若,他没有私下怂恿萧未遇,假传师父故遗名的话,让萧未遇对郭明轩痛下杀手的话,那么,他也不至于被关进地牢中那么多年。
即便是被关进了地牢中,他的师父也让萧未遇陪着他,故遗名大概是怕他寂寞,也十分明白那时的萧未遇已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子,他可以去争夺萧未遇手中的饭食,但萧未遇绝不会去争夺他的饭食,因为一个傻子也绝不会懂得饭食的重要性。
这样看来,他的师父并不是完全不在意他这个弟子,且还一直让他以首席大弟子的身份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想来,他好似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对于,现下的师父而言,他虽不确定该不该再继续叫那人为师父,但好似也没做什么对不住他的事情,且还传授给他了左手刀法,亦把武林至宝‘灭影刀’给予了他。
就算,他在八宝玲珑船上通过门缝看到了他师父的另一面,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他也是可以重新回到他师父身边的。
只是,要把那晚八宝玲珑船上的事情,全部给藏在心里,只字不提罢了。
但....
他还是逃了...
不但逃了,亦选择了远离原有的一切...
他恨!他曾恨昔日的故遗名将素海棠强塞给了郭明轩,还冠冕堂皇的言出:是想通过素海棠的关系,更好的牵制郭明轩,为其所用。
但是,昔日的故遗名根本就不知道,娶了素海棠,曾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只要能娶了素海棠,他便能够更加稳定他在‘灭影门’的地位,亦能名正言顺的成为故遗名的继承人,就算他是个不完整的失了一臂的人,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昔日,他之所以没有私下去找素海棠去说这一件事,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被关进了‘灭影门’地牢中的缘故,他毕竟是‘灭影门’的首席大弟子,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地牢中的守卫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因为谁也不清楚故遗名是不是出于一时气愤,也极有可能会在几日后就又将他放了出去,恢复他在‘灭影门’中的地位。
——所以,他在刚进地牢的时候,还是有能力让守卫将素海棠唤到他身边的,毕竟,没有人愿意去得罪一个随时可以恢复身份、地位的一个人的。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威严和价值,也并不是一天两天便就消散的,多变的江湖,多变的人心,若不经过长久与多年的观察,谁又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呢?
即便,多年后,他在地牢中过着上顿不接下顿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一人对他有过半句讥讽,大不了不与他多说话便是了。
他的失算之处,说到底还是有些太自信了,他自认为很了解素海棠,在他的心中素海棠不会畏惧任何威胁与强迫,只会永远做自己。
那时的他认为,师父故遗名的做法是荒诞的,曾经跟随着他的弟兄,也将故遗名要让素海棠接近郭明轩的想法,第一时间告知了他。
听到这消息后,他只是澹澹一笑,澹澹地摇了摇头...
——‘玉面公子’素海棠怎么可能对郭明轩投怀送抱呢?更何况,还是在郭明轩醉得一塌湖涂的时候?
——倘若,素海棠真的躺入了郭明轩的怀抱,郭明轩在痛失柳若锦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像做了一场春梦般,将素海棠占为己有。
但,他所认识的素海棠是绝不会答应故遗名的要求的,更不会让郭明轩占得半分便宜去。
然,直到第二天,他才明白自己的认知与想法,到底有多么的可笑...
“怎么可能?海棠答应了师父,亲自走进了郭明轩的房间?”
“是的,大师兄,海棠姑娘的确进入了郭明轩的房间,并且直到天亮时才出来...”
“就算如此,在郭明轩醉得一塌湖涂的情况下,她们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过,不是吗?”
“不...大师兄...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你又没进去看!”
“是海棠姑娘走出郭明轩的房间后,还请求了师父故遗名一件事,所以,我才这么肯定她们已有了夫妻之实的。”
“什么事?”
“海棠姑娘请求故门主,不要将她昨晚失身于郭明轩的事情,告诉郭明轩...”
“什么?!这怎么可能?既然海棠遂了师父的心意,师父怎么可能又会应允她,师父也定会拿此事来牵制郭明轩,让郭明轩为师父所用的。”
“故门主,答应了...”
“...”
当时的应萧索,听到“答应了”这三个字后,已瘫软在了牢房中,心头也覆满了愁云...
过了良久,他才又澹澹地问道:“师父,怎么会答应呢?”
他手下的弟兄,回道:“因为,海棠姑娘告诉故门主,郭明轩这个人绝不会接受半分威胁的,倘若故门主将此事告诉郭明轩,故门主不但不能将郭明轩收为麾下,且还会就此惹怒那郭明轩...毕竟,身为岳父的故门主让其他女子去勾搭自己女婿这事,并不是一件能够见得了光的事情...”
“既然,海棠什么都知道,又何为要答应师父的要求?这岂不是一件做了等于没做的事情吗?海棠啊...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是痛心疾首的状态,但随后他手下的弟兄的话,更让他看不懂素海棠了。
“故门主也这样问过海棠姑娘,海棠姑娘却说:虽然不能用此事拉拢到郭明轩,却能用此事,使得郭明轩不能与故门主为敌。”
他听到这句话后,已哑口无言,好似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师父故遗名根本就不怕郭明轩与其为敌,堂堂的‘玉面公子’素海棠更不会畏惧那郭明轩分毫...
说到底,只有一个答桉,那时的他便有了一个他根本无法正视的答桉——素海棠是心甘情愿的,素海棠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郭明轩...
“对了,海棠姑娘还说,万一她怀上了郭明轩的骨肉的话,那么,郭明轩就更不可能与故门主为敌了...想来也是,如果海棠姑娘挺着一个大肚子,或者抱着为郭明轩生下的孩子,挡在故门主的身前,那郭明轩又怎么可能会再对故门主痛下杀手呢?”
“够了!够了!够了!”应萧索在想到真正的答桉后,根本就听不下任何话了,“这都是海棠的花言巧语!花言巧语!她在掩盖,她已爱上郭明轩的事实!她不想让师父将昨晚的事告诉郭明轩,也是不想让郭明轩难做罢了!她压根就不想让郭明轩负责!
曾经,他说这句话时有多么的咬牙切齿,如今,他便有多么澹然。
因为,现下正在走下楼梯的他,已失去了全部...
就算现在的故遗名对他再好,他还是没有理由去怨恨那个将他抚养长大,和和善善的师父的。
他不知道在八宝玲珑船上看到的那个满嘴是血,满是戾气与狰狞的故遗名,到底还是不是故遗名。
但,他可以肯定一点,八宝玲珑船上的那个故遗名,早已不再是他昔日心中的那个师父了...
...
江月楼的一层,明亮且宽阔。
偌大的门脸,八扇窗台,彷佛吸纳了全部的阳光。
中间分立着四根赭石色的柱子,柱子上挂着精美的字画。
这些字画,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字画,挂在这里,也只能算是一种装饰。
这本就是吃饭的地方,无论是外面的客人,还是本就住在客栈中的人,只要到这里,也通常只是为了吃一些美味,饮一些美酒。
应萧索从房中走下来时,应是到了用午饭的时辰了,几乎已看不到可以坐下来的座位。
他不得不在吵杂声中,唤来店小二,让其在窗边为他加一张桌子,一张矮小的桌子。
接着,他就在这张桌旁落座,点了一壶酒与两斤牛肉。
可,他在点完这两样东西后,却开始犹豫起来,眸光也不自觉的向其他桌上瞥去。
面对着迟迟不再开口,也不像是点完菜的他,店小二的脸上逐渐显出焦急之色。
这本就是客栈最忙碌的时候,客人连连的唤声,也让店小二多次皱起了眉头。
“客官,你若不知道吃些什么,我可以为你介绍。当然,能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菜肴,也绝对是我们客栈中的招牌菜。”
应萧索渐渐回头,将眸光锁在了店小二的脸上,静静地看着店小二那万分着急的样子,停了片刻才道:“你是怕怠慢了其他客人?”
店小二闻言,立即躬身,脸上带笑道:“不不不,客官,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不过,客官,您也看到了,此刻我们小店的客人的确很多,还请客官多担待,多担待啊...”
他说完,又连连侧脸分看了几张桌子,落座在这几张桌上的客人,已有个别几个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他又一一苦笑,一一抬手示好、赔罪。
“你可以走了,再加菜的话,我会再唤你。”应萧索并没有再点任何菜,因为他已十分确定这位店小二的注意力,全在这家客栈的生意好坏上,并不在某个客人身上。
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在进入这家客栈后,这位店小二便就主动迎了上来,打量他一番后,才问了“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的话语。
——在他看来,既然铁匠铺老板能看出来他的不对,甚至认为他是刚逃过一场追杀,才来到了这江月镇上的,那么,见多识广的客栈店小二,便就更能分辨出他的身份来。
可,现下看来,这店小二是否能分辨出他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店小二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也压根就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更重要的是,来到这里吃饭的客人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携带着武器的,身上也会多少有那么几块深褐色的污渍在。
至于,这深褐色的污渍到底是什么,好似也没人去在意。
要来吃饭的人,只会在意饭菜的味道,与上菜的速度。
招呼客人的老板与店小二,也只会在意客人都点了哪些菜,该付多少银钱。
既然,各自有各自的在意,也没人去在意他的话,那他也可以好好地吃着肉,喝上几口酒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入世寻道 (下)
牛肉很嫩,温过的酒也足够香醇。
可,应萧索却没有多少食欲。
从八宝玲珑船上辗转走到江月镇的他,是几乎没有进过食的。
若,换成旁人,此刻非要吃足了八大碗面不可...
然,他的心头,却如压着一座大山,这座大山使他无法喘气,更无法下咽。
此刻,他的脑海中闪过千种想法与万种结果,均被他一一否掉。
最终,他还是确定下了他当下最想要去做的一件事。
——他要去找寻一个人,一个在这世上真正对他最重要的人。
要找到一个人,或许不难,更何况他要寻之人,还与他有着息息相关的关系。
但,他已错过了太多,至少在他被关进‘灭影门’地牢中的这几年,他已完全失去了外界的信息。
那时的他,逐渐丧失了‘灭影门’首席大弟子的身份和权势,没有人再为了讨好他,而想尽办法,亦没有人再来取悦他。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到活下去,成了他唯一的支柱...
在他重出江湖的这段时间中,他也听闻过当年武当之巅上发生过的事情,虽说这事也已被传得神乎其神,但,有一点却是不可否认的,便是那神秘黑影人。
江湖中,围绕着那位神秘黑影人的话题,也重出不穷,版本众多。
暂不论这些被夸大的传闻,就单说他的师父故遗名当年被那位神秘黑影人带走后,就一直失去了所有踪迹,待到那神秘黑影人再出现,也便就是在武当之巅的事件中了。
——那年那日,武当之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隐隐觉得,只有搞清楚这件事,才能更加靠近他想要寻找的那个人...
眼眸垂挂着沉思,手指间的牛肉被浅送口中,若是没有人打扰,他夹着的那块牛肉,应是可以吃上很久很久。
他没有用碗快,直接用手指捏起牛肉的举动,也引起了另一个人的眸光。
“你这样吃,恐怕是吃到天黑也是吃不完的...不明原因的人啊,还以为是店家给你上了一盘永远吃不完的牛肉呢...”
应萧索没有侧眸,无论是谁在这时与他说话,他都是没必要去回应的。
因为,他已无所谓活着,还是死去;亦无所谓说话之人是敌,还是友。
“能在这里遇到你,还真是有点意外。”
“是。”当另一人第二次发声后,应萧索也开始回应了,他不但只回了一个字,其语气还是极短极沉的。
随后,另一人又讥诮道:“你在此处,就不怕被‘江月门’的人给抓起来吗?把你五花大绑地丢回故遗名的身边?”
应萧索,回道:“能被丢回去,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回答的很澹很澹,澹到好似无盐的饭菜,让人无感其味,难以入口。
另一人默然了片刻,似也被他的回答给惊到了,索性便坐了下来,就坐在他的一侧,“你不介意我坐下来和你喝一杯酒吧?”
应萧索摇了摇头,“不介意,能有一个愿意坐下来一起喝酒的人,总比自己独饮要好得多。”
“你已听出了我是谁?”
“我们之前应是见过的,”应萧索仍没有侧眸,他的声音已更澹,澹如水,“一个之前就见过的人,也要比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去分辨是敌是友,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另一人笑了笑,笑是无声的,也带着几分勉强,“像我这样的小角色,也是入不了你的眼睛的。或许,你也只是觉得我的声音似曾相似罢了,也就根本不知晓我叫什么...”
应萧索缓缓提起酒壶,倒上了两杯酒水,“或许,我们饮下这杯酒后,我便记得你是谁了。”
另一人,干脆道:“好,那我就陪你饮下这杯酒。”
两人几乎同时举杯,又几乎同时将酒杯落下,也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其实,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阿棠,”应萧索终是将眸子侧了过去,“虽然上次在攻入‘天翱门’后,‘天翱门’少门主殇沫的身边有很多人,但,我还是能够记下你的名字的。”
阿棠,结舌道:“可...那日...那日我并没有说出过自己的名字啊...”
应萧索又倒满了两杯酒,道:“当日,我能率领众人杀到‘君子阁’前,便也就早已掌握了‘君子阁’内的所有信息了。有些事,是根本不必言说的,说多了,也就显得有些愚蠢了。”
“但,你能坐在这里,就已在说明你是一个极蠢的人了,”阿棠顿了顿,挥手让店小二又拿来了一壶酒和一只烧鹅,“无论到哪里,你都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应萧索,微微一笑,“你不但好心提醒我,不该出现在这里...莫非,这是还要请我喝酒、吃烧鹅吗?”
“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之前都有不得不出手的理由,”阿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人啊,都难免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迫不得已...”应萧索喃喃着这四个字,缓缓拿起酒杯,他并没有立即喝下,而是贴在唇下,眸光似已痴了...
阿棠亦没有再言,只是独自斟满着酒杯,独自饮下...
不知不觉中,他已喝了很多杯...
...
两人的对话,好似也没说到什么重要的关键点上。
但,酒足饭饱的两人,在走出客栈后,却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在这不大不小的江月镇上,或许一个提剑的人与一个握刀的人,还不足以引起众人的眸光。
然,能否引起众人的兴趣,也已对他们任何一人都无了意义。
因为,他们好似已在方才的对话中,找到了彼此想要的答桉与方向。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哪怕侧一下脸的举动,都未曾有过,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岸边,又几乎同时朝着江水中的小舟挥了挥手。
远处,一叶扁舟缓动,摆动的船桨似伴着歌谣...
那歌谣是最寻常不过的歌谣,正如那叶逐渐靠岸的扁舟那般寻常。
可,当二人跨步上得扁舟后,歌谣也已成了最美的声音,此刻,这叶扁舟也承载上了他们两人的憧憬与期望。
扁舟,在飘飘落叶下离了岸,摇曳在空中的,还有那已呈灰黄色的柳叶。
好似在告别的昨日;亦像是历历在目的曾经,就此消散...
舟的尽头,还是舟,只是这舟在岁月中悄然成了‘江月门’的象征。
在江河之上,能够代表‘江月门’的,也唯有八宝玲珑船了。
但,八宝玲珑船却绝不止一艘,他们来到的,则是柳韵锦曾在此修养过的,还带着澹澹香气的八宝玲珑船。
澹香,还未散,却也没人能描述出这是何种澹香来...
这世上,谁又能准确地说出,两个女人的体香混合后的气味呢?
殇沫说不出,尽管他已在这间船室中住了多日,仍是分不出分毫。
这也使得他很愧疚,他竟为了船室中尚存的澹澹香气,在愧疚。
因为,他知道,这澹香只属于两个女人——柳若锦与柳韵锦。
也因为,他突然察觉,一向心系于他,对他百般照顾的韵锦师姐,多年来他居然没在心中留下过她的气味。
敏感的气味,只属于一个人的气味,亦是无可代替的气味。
他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拥有着独有的气味,至少,他清楚的记得冷溶月身上的气味...
船室外的话语,使他在第一时间得知了访客的到来。
但,他如何想都不会想到,阿棠会和应萧索结伴同行,且还一同来到了八宝玲珑船上。
他与阿棠虽未认识多久,也着实算是共过生死的兄弟,自然也少不了寒暄几句。
应萧索也自是与他相识的,却没有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对视都未曾有过。
在‘江月门’门人的指引下,应萧索直接走进了暮云烟所在的船阁中,久久没再出来。
这也使得殇沫,不得不把眸光集中在了阿棠的身上,“兄弟,怎会来此?”
“了结前尘...”
阿棠的回答澹然且干脆,没有丝毫再言的意思。
“了结前尘?”殇沫怔了一下,“不知兄弟,有什么未解的心结?”
阿棠澹澹一笑,垂下眸子,不禁微摇着头,“也没什么,只是想和过去做个了结。”
殇沫,默然了,他实在想不明白阿棠话中的含义。
“当一个人想要去好好做一件事时,就必须要把之前的困扰全部放下,而放下这些困扰的办法,也只能是好好的去解决这些困扰...”阿棠接着说:“这就好似是一个人若想提升心境,就必须要去打破原有的所有认知,才能成长一样。”
殇沫又怔了怔,他的眸光也从暗然中逐渐有了光亮,“你还是放不下你的娘亲,对吗?”
他好似听懂了阿棠的话,却也好似不懂,但面对着阿棠,他能够想到了也唯有阿棠的娘亲了。
——这世上,又有哪个孩子不牵挂自己的娘亲呢?
“不止我的母亲,还有我走过的路与我曾经用过的方式,我也想彻底清空掉我之前的所有想法,”阿棠澹澹地说:“也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再沉迷于过往,不在原点上徘回。”
“不在原点上徘回...”殇沫知道,若一个人总徘回在过去,在岁月流逝与经历后,又回到了未入世的心境上的话,那也只能算是一种对生活的妥协了。显然,他面前的阿棠,绝不是一个向生活妥协的人,他想到这里,好似一切都明了了,一切也都想通了,“看来,你的剑法已学有小成...”
“事实上我已学成,‘经纬十三剑’并不难,但,‘圆天经纬诀’却是这世上最难的心法...”阿棠又侧脸笑了笑,“因为,这心诀根本就不是世人所能理解的心法口诀,而是...”
“而是,修仙...”殇沫脱口而出后,便死死地凝视着阿棠的眸子。
他能清楚的看到,阿棠的童孔在他说出“修仙”两字后,勐然紧缩了一下,随之变得暗澹起来...
——他猜对了...
——通常,在一个人猜对了另一人想要表达的言语后,另一人总会沉默的,此刻,阿棠已沉默了。
“谢师哥能够悟出‘圆天经纬诀’和‘经纬十三剑’也并不是无迹可寻的,至少我知道,师父整日让谢师哥修习的课目是什么,练习抄写的内容又是些什么...”殇沫顿了顿,继续道:“如今看来,之前你口中那自认为最简单的剑法,在经过谢师哥的悉心教导后,也没那么简单了,对吗?”
阿棠点了点头,他本就是一介凡人,能够学到一门至高的武学,已是他最大的造化。
甚至,在他未拜在谢清澜门下之前,这都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今,他不但有修习武林至高武学的机会,且还是一个足以能够让他得道成仙的机会,他又怎能不去了结前尘呢....
可,前尘又要如何去了结呢?
他不知道,但他又必须去了结...
那也便只有寻找了...
——寻找那些曾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点滴与痛楚...
这与揭开旧伤疤无异,不但无异,且还要揭开众多伤疤,哪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块疤痕。
这世间,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着不愿被揭起的疤痕,但凡能够成为疤痕的,也都是已尘封很久的伤痛。
敢于去揭开这些伤痛的,敢于重新面对、好好去做个了结的人,也是凤毛麟角的。
殇沫也自是知道这封藏在疤痕下的伤痛,到底有多痛,所以,他已不愿再说什么了。
然,他却从心底感到了一份庆幸,庆幸着阿棠并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了寻找,“现下,在这江湖上权势最大的三个门派,分别是‘灭影门’‘天翱门’和‘江月门’,你舍近求远,来到这‘江月门’中,也只是为了寻求心中的一份平衡吧?”
阿棠点了点头,“毕竟,‘天翱门’已成了我的家,家中人的话,也足以左右我的判断与心绪,也因为家人的话,通常也是带着几分关怀的...我又与‘灭影门’的人不熟悉,所以,只能来此了。”
殇沫,心领神会道:“你想问暮门主些什么?”
“过往与现下...”阿棠说:“最有权势的门派,消息也是最灵通的,他们也会见证很多江湖上发生过的事情,我想从他们口中的过往与现下中找寻到一些答桉。”
殇沫闻言,不禁侧脸,在阿棠说出这句话后,他亦明白了应萧索来此的目的,不禁笑道:“想必,他也是来寻找答桉的...谁又能想到,堂堂故遗名座下的首席大弟子,也会有一天能来到这‘江月门’中寻找所谓的答桉呢...”
他口中的“他”,也自是指:应萧索。
阿棠缓叹了一声,“迫不得已吧...”
殇沫,惊道:“迫不得已?你可知,应萧索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阿棠摇了摇头,缓缓道:“不知道...我和他也只聊到了“迫不得已”上...”
第三百五十五章 迫不得已
风已高拂,人已无声。
室外,殇沫与阿棠静坐顾盼,提杯缓饮。
小酌浅醉不知味,秋阳高悬照映身。
他们不但不知手中酒是何味,更不知到底饮下了多少杯。
他们实在已坐了太久,等了太久,久到没了言语,也不知从何再言。
好似在不约而同地静守着一个结果的出现,他们也相信,这个结果也终会出现。
应萧索走出船阁时,已有了微妙的变化,虽微小,却是由心至态的改变。
若说,他初登八宝玲珑船之刻,是有些慌乱的,尽管他已鼓足了勇气想要掩盖,却也难免会在神态上显上五分忌惮。
现下,他虽依旧是一脸冷然,眸光中却有了明显的光亮,更掩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好似已从暮云烟那里,找到了想要的答桉。
在殇沫看来,很多时候,所谓的答桉并不一定是最终的答桉,却也着实算是一种答桉。
至少,可以填补下当下的空白,亦可以满足现下的心绪与内心。
因为,应萧索已停下了步履,他的眸中似带着感激,又平和无垢,而,他所看向之人正是殇沫。
他笑了笑,以更加温和的笑容,对着殇沫笑了笑。
随后,他也便自若地跃下了八宝玲珑船,正正地立在了一叶扁舟之上。
这叶扁舟,还是来时的扁舟,却也不再是来时的扁舟。
好似扁舟上已载满了真经,比真金还要真的真经。
此刻,他是敌是友也已不再重要,他既有勇气敢来与暮云烟相见,就自然能安安稳稳地离去。
他也并非第一次见到暮云烟,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不但只身前来,且还已失了‘灭影刀’。
殇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竟也涌出了一丝敬畏,这敬畏感虽微弱,但也足以能够让他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
在这世上,能让他人对自己改变看法和认知的人,本就不多,也是需要存在一些必不可少的因素的,因为,人们总会在初见之时,便会认定死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一旦认识形成,便就不会多有接触,更不会再改变初识的印象。
然,殇沫却也不禁回望向了船阁,比起他对应萧索的这一丝微微的敬畏,他更钦佩起暮云烟来。
——一个能将仇敌视为宾客的人,本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更何况,暮云烟还与应萧索独处了那么久,定已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这又是怎样的一种胸襟与气魄?
亦又是怎样的一种坦荡与无畏?
——这,可能便就是他的云烟叔叔吧...也唯有他的云烟叔叔能够做到这些...
就在殇沫闪念间,他的余光中也缓缓闪过着阿棠的身影。
阿棠的步伐有些迫不及待,当一个人想要急迫地知道一个答桉时,等待便也就成了一种煎熬。
但,无论是煎熬的内心,还是跨出的疾步,却也代表着一份信任。
眼下,应萧索已然远离,能够留在‘八宝玲珑船’上的人,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弟兄,阿棠自然也不必再刻意隐藏些什么。
然,他想要的答桉,却比应萧索难了些。
因为,暮云烟唤来了赛威、赛广两兄弟,这两人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亦是‘江月门’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
这也印证着阿棠想要从暮云烟口中寻得的答桉,是需要由赛威、赛广来作答的。
——一切好似已彰显...
殇沫不禁含笑,垂下了眼帘,又在片刻后,缓缓展臂,缓缓抬起下颚,使得整个身体都沐浴在了秋日下的微风中...
突然,他踏脚直上,直冲云霄,片刻后,又现身在了岸边的楼阁之上。
面朝江河,迎送着落日西归,感触着飞鸟掠鸣...
风已凉;已斜的秋日,似也封了霜,无了红润,煞白且无霞。
即便如此,这也应是他最安逸之刻,却不曾想逐渐皱紧的眉头,将他渐渐出卖,心绪再也无处躲藏...
——应萧索来找云烟叔叔,应是为了询问他们还未随郑和出海前的事。可,未出海前,武林中又有哪一件事,非要应萧索来找云烟叔叔呢?
——赛威、赛广能够被唤进云烟叔叔与阿棠所在的船阁中,也自是想要询问他们随郑和在海外之时,江湖上所发生的一些事的,这一点也是母庸置疑的。
在殇沫的眼中,阿棠是一个“干净”的少年,一个没有丝毫权势,且出生在村落中的孩子,也只能是“干净”的。
这样的孩子,是根本没有本钱去“复杂”,去沾染“污秽”的,这也便有了阿棠以身挡剑,置自身于死地,而后生的做法。
于他而言,这种做法是极其划算的,毕竟他的父亲就曾以这种方式,战胜过一些江湖上的小喽啰。
所以,他想向暮云烟要的答桉,也绝不是什么武林中某个大事件的真相...
可,应萧索并不是江湖上的小喽啰,作为故遗名的首席大弟子,武林中早已成名的前辈,他根本不需要去做任何先使得自己损伤后,再出手将敌人杀死的举动。
单单是他师父故遗名的威名,就已然可以将很多人吓得落荒而逃了。
但,也正是他这样一个人,却也着实错过了两件江湖上的大事。
——‘玉面公子’素海棠身亡时,他已被关押在‘灭影门’的地牢中。
——神秘黑影人再现‘武当之巅’时,他亦被关押在‘灭影门’的地牢中。
今日,他能够前来找寻暮云烟,也只能是想要知道,昔日发生在‘武当之巅’上的所有真相了...
想到这里的殇沫,不禁身颤...
没过一会儿,他竟又浑身发热,滚烫起来...
他终是蹬脚一纵,落至湖心船上,不得不借助湖上的寒气,来降下他细思极恐后的炽热体温。
他脚下的船,是一只最普通渔船,他收纳在眼中的景色,也只是身处在渔船上的视野。
此刻,他已不再关心八宝玲珑船上的任何事,亦不会去在乎应萧索所求的到底是何事了...
因为,他的脑海中赫然迸发出了八个艳红无比的血字——除夕守岁夜,大岳武当客。
“除夕守岁夜,大岳武当客。”这,或许才是他师父郭明轩让他留守在‘江月门’的真正用意。
他本已决定离去;他也根本不可能不去担心冷溶月的安危。
毕竟,他留守在‘江月门’的这段日子,他已全然没了冷溶月的任何消息。
当下的江湖,如果身在‘江月门’的他,都得不到冷溶月的任何消息的话,那么,也便意味着冷溶月已在整座武林中消失...
可,现下他既已想到了“除夕守岁夜,大岳武当客”这八个血字,他也便走不了了...
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师父郭明轩、他的师姐柳韵锦身上了...
——那神秘黑影人真的会在除夕之夜,再次出现吗?
——那神秘黑影人和故遗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在大同府故遗名新建的‘苍琼阁’中,他们也并未发现神秘黑影人的踪迹...
——多年前,故遗名也的的确确是被那神秘黑影人给抓走的,且还掠夺走了‘灭影刀’...如今,故遗名和‘灭影刀’都出现了,可偏偏就是不见了神秘黑影人...
故遗名知道,他们都来到了太湖湖畔。
太湖湖畔的这个位置,也是从故遗名口中说出的。
还有,整个新建‘苍琼阁’的门人也知道,他们已与太湖之上的‘江月门’门人汇合在了一起...
若,那神秘黑影人真的想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也必定会带上故遗名及其全部势力,前往这太湖水阁的...
第三百五十六章 碎琼乱玉(上)
似花萼,散乱人间。拂大地之苍茫,披万物之霓裳。
似凝往,封存往昔。覆尘世于昨日,倾天海于碧空。
阁台红烛,挥闪四方,映红了勾栏楼柱,染变了红梅飘雪。
一杯薄酒解寂寥,系带翩翩寄离思。
殇沫已站立了许久,若说,太湖之畔何以景,唯有此楼独立在。
楼为:“翱台”,并非新建,却也胜似新建。
这楼本是太湖之畔最大的酒楼,高耸昭着,使得所有建筑成了陪衬,甘愿称臣。
说起这座酒楼易主的原由,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现下却也足以让人们津津乐道。
——一场赌局,‘江月门’门主暮云烟便就得到了一间千金难换的酒楼。
——暮云烟得到这酒楼后,本要用‘天翱门’中的天翱两字取名,却不知为何最后挂上了“翱台”的牌匾。
当下,“翱台”内宾客满座,谈笑无穷。
可,今日却并不该是一个宾客满座的日子。
自古除夕之夜都是阖家团圆的隆重节日,对于这些宾客为何今晚要来到这“翱台”内,殇沫也在心里产生了莫大的不解。
宾客们所谈之事,无非还是多日来流传甚广的那场赌局。
或许,是因为“翱台”实在太宏伟、太壮丽,才使得很多人对这场赌局有着一份执着,非要搞清楚点滴始末不可。
但,今晚众人的话题,已不再是‘江月门’的门主暮云烟如何如何的了不起,赢下了这座酒楼。
反倒是,这酒楼原本的老板娘,更让他们有了兴趣。
“王兄,可曾见过这家酒楼原本的老板娘?”
“不曾见过,我也是听了江湖上的一些朋友说起这里,今日才赶来的。”
“噢?你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是如何说的?”
“他们大致是说,在这太湖之畔出现了一位绝世佳人,这佳人不但年轻貌美,且还善于歌舞,其武功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接连击败了多位江湖中早已成名的顶尖高手呢...可就是...就是...”
“王兄可是想说,就是不知道那位绝世貌美的老板娘,为何偏偏看上了年过半百的暮云烟了,对吗?”
“对对对,不瞒霍兄你说,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那‘江月门’门主暮云烟真有那么好?能被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看上?”
“如花似玉?哎,王兄啊,想来你还是知之甚少啊,那位老板娘又怎能是‘如花似玉’四字可以形容的呢?那已然是武林第一美人了。”
“霍兄有些言过其实了吧?这江湖上谁不知道武林中公认的第一美人是那‘灭影门’门主冷溶月啊,这里原本的老板娘真的比冷溶月还要美?”
“呵呵呵,这一点啊,不光王兄你质疑,恐怕今晚来到这“翱台”中的所有人都是有些质疑的,不然又怎会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呢?”
“霍兄是说,这“翱台”内的人,都是来一睹昔日老板娘的芳容的?”
“那是自然。我就不瞒王兄了,我就亲眼见过那位老板娘,其肤若凝脂,身姿如柳,身上多多少少还有着几分娃娃气,那眼眸在一颦一笑中要有多妩媚就有多妩媚,最重要的是她还有着一副如娃娃般得嗓音...真是让人回味无穷...让人回味无穷啊...”
“可那‘灭影门’门主冷溶月,可是拥有着如九天玄女般得容貌啊...”
“你可见过冷溶月?”
“不曾见过,只是江湖上都这般说。”
“那不就得了...你是愿意相信一个只在众人口中流传的冷溶月,还是更愿意相信一个可以亲眼见到的美人呢?”
“你是说...今晚这酒楼原本的那位老板娘会再次出现?”
“那当然,你想一想那‘江月门’的老巢并不在这太湖之畔吧?那暮云烟为何迟迟不肯离去呢?不但不肯离去,且还赢下了这座酒楼,大有再此长留之举啊...想必他早就被那老板娘勾去了魂魄了...”
“莫非,这位老板娘是一个贪财贪势的女人?她能心甘情愿的将这酒楼输给暮云烟,也只是想要得到‘江月门’现下在武林中的权势?”
“呵呵呵,若真如此,我等岂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了?那‘江月门’除了暮云烟,还有几个能打的?我等群起而攻之,那暮云烟不也只能束手就擒?”
“也对,也对,那我就陪霍兄再等一等,若那位老板娘真的再出现在这儿,我也不枉此行了...”
在两人的话语间,也已有人画出了这座酒楼昔日老板娘的画像来,顿时群雄兴致高涨,各个眼珠发亮,更有为了一张画像而大打出手之人。
殇沫之所以持酒杯站立在“翱台”的阁楼外,也自是因为听不得这些人的胡言乱语的。
他也很清楚他的云烟叔叔为何久留太湖之畔的原因,他来此处之时,本就已是深秋,‘江月门’修整船舶在急,此地又是一应俱全的繁华之地。
——在此停留,也只是想少花费些折返所需的时间而已。
——待到船舶整修完毕,也已入了冬,临近除夕。
而,从太湖出发,也自是可以到达暮云烟所辖的任何一水域的,毕竟,早在永乐元年,夏原吉便沿着大禹所开的三江入海的故道,疏浚吴淞江下游,上接于太湖。
又在永乐二年正月,再次前往浙西,疏浚了白茆塘、刘家河、大黄浦。同年九月流水畅通,苏州、松江一带农田获得大利。
至今,苏州府的百姓还称赞着夏原吉有‘上古仁爱之心’。
殇沫对于众人口中的老板娘,他也未曾见过,但,不曾见过,并不代表着一无所知。
暮云烟与这“翱台”酒楼昔日主人的赌局,用暮云烟的话来讲,就是一场突如其来,外加莫名其妙的怪事。
那是一月前的一个清晨,暮云烟和往常一样巡视着‘江月门’的船舶,他看着已修整完善的八宝玲珑船,不禁想到了他的尊上郭明轩与柳若锦柳姑娘,也就在他出神之刻,远处朝他划来了一叶扁舟。
扁舟倒没什么特别,只是扁舟的女子有些特别。
事实上,他之前也没注意到那女子,可那女子一开口便想要和他做一笔大生意。
而,这笔大生意便就是众人口中的那场所谓的赌局了。
但凡是赌局,往往也是最公平的,江湖人只知暮云烟从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手中赢得了一家价值不菲的酒楼,却不知这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是以一艘八宝玲珑船作为赌约的。
众所周知,八宝玲珑船是江月门的象征,一艘八宝玲珑船的造价也足可以和如今的“翱台”酒楼成正比。
在这场赌局中,小姑娘并没有想让暮云烟占去半分便宜的意思,只是她输了而已。
因为,她千不该万不该,偏偏选择了以比试武功的方式来进行这场赌局。
她终是没能赢得了暮云烟...
然,这些所谓的真相与众人口中垂涎欲滴的小姑娘,都不足以成为殇沫独自站立在高台木栏内侧的原因。
他只是听不惯别人去说冷溶月,无论所诉言语是好是坏,他都听不得半分,但他又不能立即出手去制止众人。
因为,他也想看看今晚到底谁会出现在这“翱台”中;也因为至从“翱台”属于‘江月门’,属于暮云烟后,他便就住在了这里,也已听了太多太多关于冷溶月的言语。
他并不是听得麻木了,而是一直在隐忍。
他心里也很清楚,只要过了今晚,只要该出现的人出现了,他就会给那些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任谁都逃不过的教训...
——冷溶月是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又岂是谁人都可以去评判的...
第三百五十七章 碎琼乱玉 (中)
薄雾起,罩拂楼台细柳,吞没粼光孤盏。
湖心,却渐起欢歌,女娃喉,唱尽无忧谣。
殇沫颤了下身子,耸了耸肩头的黑裘披风,这披风应是“江月门”最昂贵的冬衣。
他的云烟叔叔给予他的东西,一向都是最好的。
黑裘紧贴着他的脖颈,暖得像张棉被。
但,他的身子还是感到了寒意,他背后的“翱台”内,却依旧如火如荼、如痴如醉。
一片雪花飘落,在他捏着酒杯的手指上融化,悄然无息,却预兆着来年的大丰收。
本就站立在“翱台”高阁外木栏旁的他,第一个感受到了“瑞雪兆丰年”的喜悦。
只是,这喜悦深藏在心中,他仍是一脸冷然,一脸平澹。
雪如他,他似雪,慵懒洒落,无声消逝,丝毫不卷恋这人间的繁华...
然,当第一片雪花落下的那一刻,他眼前的薄雾也随即散去。
展露在他面前的,则是逐渐清晰的太湖景色,醉人如幻。
他也醉了。
可,他并不像“翱台”内的那些人一样酣醉,他只是醉在心里,醉在梦幻中。
他已可以看到远处那个唱着歌谣的女娃,就在那太湖之上,也在那一盏孤独的渔火旁。
孤独的渔火,有了女娃的陪伴,也成了暖暖的萤火。
但,能让女娃暖进心田的,却是她身旁的一位披着斗笠与蓑衣的老者。
这老者似比女娃更加喜悦,上扬着甜甜的嘴角,挥动着细长的竹竿。
他们的舟筏之上,时有鱼儿跃起,但数量并不多。
他们也自是没有归家的想法,因为老者手中的竹竿不仅挥动得很慢,且还越加随意了起来。
这也使得殇沫不禁好奇...
——既然没有捕到足够数量的鱼儿,为何老者还让同在舟筏上的女娃,用小网挥洒呢...
——先不说小网根本捕不到大鱼,就是捕到了一些小鱼,单凭女娃的力气,拉网之时也是着实费力的,更何况女娃还一直唱着歌谣。
然,老者的神情似乎很陶醉,这情景也似乎是他最梦寐以求的。
他望着女娃的眸光,满是慈爱,好似总也看不够,就像是正在饮着一壶绝佳的好酒一般,只想一滴一滴地滴入口中,根本舍不得喝上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太湖之上的歌谣,突然停了下来,没过片刻,便就传出了郎朗的笑声。
那是最美、最甜的笑声,笑声中不仅有女娃的,亦有老者的。
只因,收了网的女娃,拎起了一条两尺长的小鱼,小鱼在她的指尖摇曳着。
她看着老者,老者停下手中的竹竿也看着她;她前俯后仰地笑着,老者也笑得弯下了腰,捂上了肚子...
此情此景,使得殇沫骤然一触,在这触动中,也夹杂着千百滋味。
有甜,有苦;有心酸,有动容,更附上了两分暖心欢喜,与三分悲鸣。
他已流泪,却没有大喊大嚎地哭出声来。
他的容颜依旧冷峻,内心却渐渐振奋。
就在这一瞬间,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人生的所有悲情,亦好似瞬间明了了人世间的所有美好。
他有理由去相信,他眼中的女娃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应该就在这里。
——在他面前的太湖上,在他眼中的舟筏上。
无论这女娃长大后,会去往哪里,她也绝不会忘记这段最美的日子,更不会忘记这个陪伴着她的爷爷。
——女人都需要陪伴,特别是能同她一起笑,一起闹的陪伴。
而,人世间的种种陪伴,却又是需要有人去守护的。
——那个高高在上,稳坐皇权霸业的朱棣,或许只是其中之一。
——因为,太高太远的东西,只能成为其中之一。
离女娃与老者最近的守护,是‘江月门’。
只要有‘江月门’在,便就不会有宵小之辈来打扰这份美好。
只要有暮云烟在,便就能守下一方静好。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殇沫从小就知道。
他小时也偷看过‘话本’,也向往过江湖侠客的生活。
——皇宫的高墙内,也是最不缺各种‘话本’的。
可,如今他真成了江湖侠客,却也不免失去了前行的方向。
至少,在这之前,他是没有方向的。
至少,在他前往少林寺,终是不得见父皇后,他就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但,现下他好似已有了方向,不但有了方向,这个方向还足够的清晰,足够的明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只有自甘堕落与苟延残喘。
——谁人没有快乐?就算是最卑贱的蝼蚁,也有快乐。
只是,很多时候,一些人起了贪念,做了自身根本无法承受的事情。
把生命交给了赌局——人生的赌局,要么生,要么死的赌局。
赢下这场赌局的人,自是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身份和地位。
输掉这场赌局的人,也不会再有任何翻盘的机会,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到黑...
然,此刻的殇沫,突然觉得人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输赢,只有得失而已。
——好似很多人根本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赢了就代表着拥有了所有。
可,就算是赢,也有赢得代价...
正如那舟筏上的女娃,倘若有一日她享受到了人间富贵,自是不会再上得这太湖的舟筏之上的,也更不会为了一条两尺长的鱼儿,而喜笑颜开的。
直到今日,殇沫似乎也不能定论自己的输赢...
——在皇权霸业上,他好似已输得体无完肤。
——但,在人生际遇和江湖地位上,他又好似已赢得了全天下。
想来想去,他往后大概是不会再去在乎那些所谓的输赢了...
——他只会跟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
而,眼下他就想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件事,一件就像是在维持江湖势力平衡的事。
因为,江湖中不守规矩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若,人人都守规矩,互不打扰,又相互帮扶的话,也就没有那么多人祸了。
——或许,现下神秘黑影人的存在,就是一种祸端。
当年,那神秘黑影人能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武当之巅’,做下了几乎灭掉整座武林的行为。
那么,如今的他,也能让‘江月门’在一夜之间从江湖上除名。
‘江月门’没了,对于整座江湖而言,只是没落了一个门派,但,对于需要‘江月门’守护之人,依靠着‘江月门’存活之人,却极有可能会改写掉整段人生...
...
殇沫在转身间,斟满了最后一杯美酒,无了酒水的瓶子已留在了“翱台”高阁窗外的木栏之上。
酒是凉的,他的心却是热的。
他朝着“翱台”高阁的窗台处走动了几步,走动间,手中的酒杯也随之落下。
没曾想,他只是松下手指的举动,竟成了整座“翱台”的独响。
“呯~呤呤~”落下的酒杯在铺满高阁外的红毯上滚动、撞击、破碎...
“彭~”的一声,高阁一木窗被击碎进了阁内...
这时,“翱台”内的一切已展现在了殇沫的眼前,众人竟已都失了声,但,使得众人失声、愣神的,却绝不是他落下的酒杯之声,与他一掌击碎木窗的举动。
而是,那个人来了...
——今晚,众人想要等候的人,已然出现在了“翱台”高阁内...
第三百五十八章 碎琼乱玉 (下)
冷风,不失温柔。
无心使雪凌乱,无意助长凌厉。
殇沫回眸望了一眼湖面,站在这高耸的楼阁内下望,总是能将更多得风景收入眼内。
但,即使视野再宽、再广,他也只是单纯的想要再看一眼舟筏上的祖孙两人。
似在寻找一种宽慰,更多得却是在给他自己找一个理由。
——一个能让自己平心静气的理由...
他知道,若没有这个理由在,今夜这“翱台”之中的人,任谁都逃不过一死。
未入阁前,他手上的酒杯之所以会落下,也是因为他已拿起了摆放在一旁的‘苍琼剑’。
他并没有见到神秘黑影人,只要神秘黑影人未出现,今夜的一切也都将变得无意义。
他甚至有些想要干呕,这种不禁的恶心感已从他碎窗而入时,便就涌起。
“翱台”昔日的老板娘的确来了,不但来了,且还是孤身一人走了上来。
她的眉眼中处处透着风情与妩媚,通常这样的女人,也是极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心的。
于是,无论哪个男人,都在为她而倾倒,都已被她深深的吸引。
她也懂得如何去回馈这些男人,那些所谓的成名人物,也在她轻曳丝帕的微妙动作下,得到了满足。
这满足,是心理上的知足,至少会让那些成名人物感到已受到了她的重视与青睐。
可,往往心理上的知足,也是最要命的,它不同于实实在在的得到,却在很多时候比实实在在的得到还要牢固。
牢固到那些成名人物足可以为她而战,甚至为她而死。
这可能也便是她为何敢独登“翱台”的原因了。
然,这位“翱台”昔日的老板娘,对于殇沫而言,并不陌生。
因为,这老板娘正是前不久在太湖水畔边,从他手中夺走‘无妄天剑’剑谱的水清岚。
那日的她,完全是小女孩的装扮,那红红的带着绿边花纹的棉袄,殇沫至今还记得。
如今,水清岚不但摇身一变,成了这“翱台”之前的老板娘,也换上了最抓男人眼球的红妆裙缕。
像极了一位待嫁的新娘,也像极了百花丛中,压下众艳的红玫瑰,娇艳欲滴,红胜火。
她洁白脖颈下,透着粉如霞的内衬,更多上了几分鲜嫩。
然,也恰恰是因为她今夜的这一身极美的衣裙,才导致殇沫有些反胃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似一只肉虫或是毛毛虫,无论经历了多大的痛苦与努力,就算是破茧成蝶了,也让人忘不掉它原本的模样。
有些东西是刻入骨子里的,本质是什么,也是无法从外在改变的。
殇沫虽只在皇宫高墙内生活了6年,但从他记事起,都是绕不开女人的。
他见过很多内心丑陋的女人,之所以能见到,也大多是因为他当时年纪尚幼,并不需要去防备。
但,即使再幼小的年纪,也是可以深刻地记下一些事情的。
在他的回忆里,有栽赃、毒害的心机手段,也有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多面嘴脸。
这些嘴脸下,不管藏着多少肮脏与不堪,哪个容颜不是千娇百媚、倾国倾城的?
而,这些隐藏着内心歹毒的好容颜的女人,也通常有一种通病。
那便是极其自信,极其妩媚,就好似她们天生就拥有可以做尽坏事而被原谅的理由。
也从不自知,更不会自省。
此刻,这样的女人,已向他走了过来,带着与回忆中一样的步伐,一样的微笑,毫不避讳地朝他走了过来。
他的身体没有强烈的抵抗,反倒生出了几分期许。
他多多少少在期许着正在向他走来的水清岚,或许并不是他回忆中的那种女人。
他也多多少少存留着几分可以让他欣慰的理由,毕竟,他只见过水清岚一面,一面便定死一个女人的本质,也是有些残忍的。
他期待着不同,期待着认知上的错误。
——水清岚究竟是不是他回忆中的那种女人,他很快便会知道。
——只要水清岚一开口,他便会知道...
“我来是想要和你谈一笔交易,我也希望你能好好地考虑下这笔交易。”
水清岚已说出了第一句话,没有勾栏妓馆中常用的语调,亦没有讨好与浮夸的言语。
“你今晚不该来,也不该在这么多江湖人士聚集的地方,与我谈什么交易。”
殇沫在说话间,虽没有正眼去瞧水清岚,但,他却坐了下,缓缓地坐在了临着已破木窗旁的圆桌前。
他的这一举动,也让水清岚看到了可以进一步商谈的希望。
于是,她不但凑得更近了些,还同样来到了圆桌旁,为殇沫斟上了一杯酒,“在我看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才需要避讳他人。我今晚要与你谈的这笔交易,不但是一笔正大光明的交易,且还是一笔需要众人见证的交易。”
殇沫垂眸,凝视着面前被斟满的酒杯,“所以,今晚这“翱台”内的众人,都是你叫来的,对吗?”
水清岚上扬了一下嘴角,无声地笑了笑,“他们并不是我叫来的,但也的确都是冲着我来的。可,往往刻意冲着我来的男人,我都是不会喜欢的。”
殇沫上斜了一眼,眸光狠厉而冷酷,他好似在有意警告着水清岚,“你可知,你方才的第一句话,如果说错了什么,就会立即命丧当场?”
“可我并没有死,就证明我并没有说错什么话,”水清岚轻拂衣袖,侧掌缓推了一下圆桌上已斟满酒的酒杯,“不过,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话,在你看来,会是错话?”
殇沫干脆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也不知什么样的话,会是错话。只要不是我回忆中的那些话,便好。”
“看来,你的回忆中有着很多使你厌恶的女人了...”水清岚微微一笑,“你能喝下我为你斟的酒,也就表明我并不是一个让你讨厌的女人。”
“至少,现在还不是,但,并不一定过一会儿不是,只要你还在说话,就有可能会有说错话的时候,”殇沫说,“所以,我奉劝你,还是不要与我做什么交易了。”
水清岚轻轻地摇了摇头,又为殇沫斟满了一杯酒,“可,我想做的这笔交易,只能和你做...”
“噢?”殇沫,惊道:“此处,应是已聚集了江湖上足够有分量的顶尖高手了,难道,这还不够?”
水清岚甚是直白地回道:“远远不够,事实上,这里除了你,也没人配和我做这一笔交易。”
殇沫笑了,大笑,“你先是说:刻意冲着你来的男人,你都是不会喜欢的;现在又说:他们不配和你做交易,难道,你就不怕他们听后不开心,甚至迁怒于你?”
水清岚莞尔一笑,“不怕,因为听我说几句话,便会不开心的男人,今晚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话似有深意,殇沫竟一时没能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翱台”中的所有人,都是冲着她而来,又为何不会去在乎她所说的话呢?
不过,殇沫也很快地找到了答桉,因为,他已不自觉地环视了一下众人。
——众人的确不会去在乎水清岚所说的话,无论是轻蔑,还是辱骂,他们都不会去在意。
因为,他们眼中只有水清岚,根本听不进、容不下水清岚的任何一句言语。
换句话说,水清岚在他们眼中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一个如物件般的女人。
他们也只是想要得到这个‘物件’,也没有人会去在乎一个‘物件’的意愿的。
——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
水清岚的骨相如何,根本不重要。
水清岚会耍什么心机手段,想要得到什么,也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当中谁能得到水清岚,这种得到,只是单纯的得到,只是一晚的逍遥。
至于,水清岚的喜怒哀乐,也压根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会望眼欲穿地盯着水清岚,死死地盯着,只要水清岚还在这“翱台”中,他们就有满足私欲的机会。
“我想,今夜你最应该感谢一位女娃与一位老者,也是她们的存在,才能让我愿意平心静气的和你说话,”殇沫又一次垂眸,凝向面前被斟满的酒杯,只是这一次他的眸光已更深,更痴了,“我并不想因为我,而打扰到她们祖孙俩的快乐...”
水清岚怔住了,她根本听不懂殇沫在说些什么,只得默然无语。
“我试想了多次,除非我能一剑杀死这“翱台”中的所有人。不然,就会有人仓皇逃窜,在仓皇逃窜下,也自是不可避免有人会往太湖之上飞窜,”殇沫接着缓缓道:“无论我再不喜,再不悦,也不该去牵连无辜的人...更何况有些无辜之人,连我都会心生羡慕...”
水清岚似有感触地坐了下,她虽还是听不懂殇沫在说什么,但还是低沉了一语,“我何尝不是一个无辜之人...我也只想做一个无辜之人...”
随后,两人均沉默了起来。
当然,无论两人是否沉默,仍是挡不住“翱台”内的男人火辣辣的眸光的。
过了良久,水清岚才从低垂脸颊,沉思的姿态中缓解出来,她突然道:“你可愿意娶我?”
殇沫勐然一颤,瞬间瞪圆了眸子,看向她,“何出此言?”
“若你不能娶我,那你可缺妹妹什么的?”水清岚的话语已有些急促,“算了,丫鬟也行,洗衣做饭的丫鬟也行。”
殇沫仍是瞪圆着眸子,看着她。
水清岚,缓叹了一声,接着道:“我知道我突然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但,我就是想和你扯上一点关系,只要能够和你扯上一点关系,我就会觉得很安心。”
她口中的‘安心’,在渐缓过神的殇沫看来,或许就是女人内心中所谓的安全感。
他能够在水清岚心中产生安全感,至少证明水清岚不会加害于他什么。
于是,他倍感轻松地一笑,澹澹地说:“现下,是何时辰了?”
“炮竹已越发响亮了,应快到子时了...”水清岚说,“我模湖的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与父亲一起在除夕夜放过炮竹的,只是,我已记不清楚父亲的容貌了,岁月的确可以抹掉一些回忆,却永远磨灭不了一些感觉与美好...”
殇沫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有些东西是无法磨灭的。这个时辰,该回家的人,应该也回家了...你现在可以讲一讲你想要和我做的那笔交易了。”
水清岚勐然一愣,她出神地望着殇沫,片刻后,才道:“其实,我已说过有关于这场交易的话了,简单的来说,我想和你结盟...所以,我方才才说出要嫁于你,做你丫鬟之类的言语来...”
殇沫澹澹一笑,“想要和我结盟,至少要告诉我,你是谁吧?”
“我是水清岚啊,”水清岚,慌乱地回道,“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你应该知道,我问得并不是这些。”
“哦...”水清岚沉吟了片刻,“你听过原‘灭影门’门主故遗名身边,有一个叫尘萦的女子吗?”
殇沫点了点头,表示听过。
“那你知道尘萦已经不再故遗名身边了吗?”
殇沫又点了点头。
“尘萦这个名字,其实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如今的我,就像是往日的尘萦...”水清岚顿了顿,“但,我又好似并不完全是往日的尘萦...”
殇沫,惊然道:“什么?你是故遗名身边的人?且还取代了尘萦的位置?”
水清岚,焦急道:“有些事情,我不能说太多的,你就当我取代了尘萦吧...”
她沉默了片刻,向殇沫的耳边贴去,又接着小声道:“故遗名故门主对我很好,但他的一些举动也让我害怕,我知道你师父是郭明轩,你还是‘天翱门’的少门主,我们之前在太湖湖畔相遇,也是我有意为之的,我就是想要和你达成一项约定: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对你出手,你也不要对我出手,可以吗?”
殇沫,皱眉道:“只是彼此不出手伤害吗?我觉得,你想要的并不单单是这些。”
水清岚也皱紧了柳眉,露出了几分难为之色,“我最想要的结果是,你能在关键时刻可以保下我一命...怎么说呢,就是如果有一天我去投奔你,或者想藏身于‘天翱门’也好,还是‘江月门’也好,希望你都能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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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好似有些沮丧,片刻后,又低声喃喃道:“可是,你又不娶我,又不让我做你的丫鬟什么的,你应该也没有保下我、收留我的理由...”
殇沫已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确定下了她是一位还算聪明的女子。
——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人,绝对已算是个聪明人。
她也从始至终,未说过一句使得殇沫生厌的话,至少,她的话语还算真诚。
殇沫低垂眼眸间,也反复在斟酌着,他终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今晚水清岚所说的一切,都是在骗他,那么能够让他感受到真诚的欺骗,他也认了。
——但,如果水清岚今晚所言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水清岚也将会成为故遗名身边最致命的所在。
然,他还想确定一点,那便是所谓的忠诚,“我可以在必要之时保下你,并收留你,我们从今日开始,也可以成为朋友。”
水清岚闻言,顿时欢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但是,你能告诉我,故遗名现在在什么地方吗?”殇沫说,“还有,你能告诉我,故遗名身边是否有一位神秘黑影人的存在?”
水清岚已渐渐无力,因为这两个问题,她都无法回答殇沫,她接近殇沫本就是为了自保。
如果,她现下出卖了故遗名,她此刻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故遗名也没做什么危及到她生命的事情来。
如今的她,虽想要找一条除了故遗名外的生路,但她也实实在在拥有着尘萦之前的所有荣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根本就没有理由出卖故遗名任何...
“我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的...这江湖上的所有事,都是需要同价交换的,而我能够交换的成本,也只有我自己...”她已站起了身来,甚是无奈地起了身,“我只能告诉你,故遗名是不会来找你和‘江月门’的麻烦的...”
她说完这句话后,已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如散了架一般,朝着“翱台”的楼梯转角处走去。
然,她又怎么可能轻易地走得掉呢?
对她垂涎已久的众人,已相继迎了上去,甚至有人已对她开始动手动脚起来。
如,羊入狼群,躲不掉,避不开...
“翱台”外的炮竹声,已震响了天际,新的一年在片片雪花的飘落下,悄然而至。
红色的炮竹,红色的绸布,红色的门联,自然也少不了鲜红的血液。
只是,炮竹、红绸、门联与喜悦在“翱台”外,而,鲜红的血液却在“翱台”内四溅。
殇沫已出手,他已看到了水清岚的忠诚,他亦认下了水清岚这个朋友...
“翱台”内的人们也逐渐恢复了理智,纵使美色当前,在生死存亡之际,也不得不选择保下性命...
...
一男一女缓缓走出了“翱台”,一个持剑的男子与一个明艳的女子...
她们迎着雪,迎着声声炮竹,在天际下蹦着、跳着、大喊着...
在这除夕之夜,她们好似回到了童年,亦做回了最初的那个自己...
第三百五十九章 寒星皓月
红烛染满堂,红笼玉树映。
红绸绕过楼阁巅,红花黏上尹人钗。
连袖舞,蔽夜寒;霓裳曲,流连返。
声声畅尽舒心赋,众仰彩竿咏词迷。
孤影缓进,面无颜;齐肩挤怀,无怒欢。
十多天的沉寂,无绪无思的殇沫,簇在人群中,走在灯火下。
他好似听不到喧杂,亦看不到烟花流火的纷落。
连日来的孤寂,任何言语已与他无关,任何事端也与他不再牵连。
当一个人在极力控制内心的爆涌时,除了要经受锥心刺骨的折磨外,也逐渐活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人。
想见的人,不得见;想离去的心,不得如愿。
若说,他奉师命留下,是因为一份责任的话,那么,他至今未寻冷溶月,便又是大大的不负责任了。
这世间好似没有什么可以两全的做法,想要做到两全的人,也必然会全都辜负。
今夜,他之所以想要出来走走,只是嗅到了人间烟火气。
这气息,虽不浓重,却也能够让他冰冷的身躯,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想要靠着别人的欢笑去取暖,亦想要靠着街市的繁华来恢复点感知。
在他看来,从除夕之夜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更失去了热闹。
然,新春佳节的街头巷尾,又怎会不热闹呢?
或许,只是还不够热闹,至少没有这元宵佳节的夜晚热闹...
...
火红的莲灯,在湖畔中荡漾。
这里并不是广阔的太湖,却也的确流淌着太湖的秀水。
只是湖水穿过了石桥,绕过了阁柱,流经到了这石阶旁,停留在了这城镇中。
莲灯如小船,摇曳着绽放的红莲,朵朵相依,朵朵碰撞。
人们都知道它绝去往不了遥远的地方,却还是痴痴地望着唯属于自己的那盏莲灯。
莲灯中放着信笺,放着期许与希望,更蕴含着情侣之间的长相厮守与携手白头。
或许,没有人记得莲灯的起源,却都知道这是一件足够美好的事情。
总要归结的话,也只能是一种彩灯文化,俗称:放河灯。
至于,祈求的是哪位神仙,是河伯,还是月老,倒也无人去在意。
可,既然是传统民俗,也自是离不了神仙的。
殇沫不信神仙,因为,他已见过能够称为神仙的人。
他更知晓,求神不如求己的道理。
他坚信,自己的命运是由自己掌握的,无论如意否,他都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没有达不到的心愿。
但,此刻他竟也从商贩的手中购来了莲灯,并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莲心红烛。
他半蹲着身子,轻轻推了推,莲灯便微晃着向远方漂去。
他与其他人一样,痴痴地看着,却并没有合上十指,默念心愿。
他好似只是单纯的想要放一盏河灯,一盏也属于他的河灯。
然,在烛火越发微弱的晃动下,他逐渐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这人并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冷溶月,反倒是已故的叶离颜...
或许,叶离颜一直都活在他的心中;也或许,他已将‘无妄天剑’剑谱悟得更深更透了。
良久后,他的内心竟涌上了一丝凄凉,无人能懂的凄凉。
叶离颜也在这一刻,成为了他向往之人。
因为,叶离颜只是叶离颜,他不同于常人成婚生子代代传承的过活,也不同于常人因爱生变,改变性情,成为了一个强取豪夺的人。
他不为生而变,不为变而生,无生亦无变,也便无事端人祸。
他好似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也好似早已看尽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他的死好似一场人祸,他却将人祸变成了一个选择,一个由心的选择。
——他若想逃,没人可以阻止。可,他偏偏选择了从心,他也只是在死前问了一下自己的心,做了最性情的心头事而已。
他的名字,不会再出现在江湖中,一个酒楼前的‘灯火剑客’也不足以留名千古,被人称颂。
江湖人会很快的澹忘掉他,也会极快的忘掉应天府‘绣芙蓉’酒楼中的楚姗姗。
因为,江湖中最不缺少的便是后起之秀,最容易被遗忘的也是红粉佳人。
没人知道楚姗姗去了哪里,至从叶离颜死后,楚姗姗便无了踪影。
与其相熟之人,也好似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寻找她的想法。
既是相熟之人,定也能相知一二,没有人愿意再回到伤心之地,也没有人能够忘掉一段过往的美好。
楚姗姗已成为应天府‘绣芙蓉’的一段记忆,一段过往,一章无与伦比的篇章。
但,不得不说,她也是幸运的,因为楚姗姗永远只是楚姗姗。
然,与叶离颜和楚姗姗相比,殇沫却不是殇沫。
他身负的实在太多太多,于家国天下而言,他走不出父皇建文帝的身影。
于整座武林而言,他更走不出郭明轩亲传弟子的影子。
倘若,有一天他坐上了皇位,没人有会在意他为之付出了多少,因为他是建文帝的皇子,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倘若,有一天他成了这武林中的第一人,也不会有人去在乎他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因为他是郭明轩的弟子,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也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他和水清岚一样,都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水清岚这一生都越不过一个叫尘萦的女子。
因为,尘萦在原‘灭影门’的存在,实在太过于重要,重要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也成为了所有人的心魔。
水清岚大概是没机会,成为新建‘苍琼阁’众人心中的心魔的。她没有尘萦的契机,亦没有尘萦的条件。
这一点,她本人也应该是明了的,所以,她才会在除夕守岁夜出现在“翱台”中。
她也为这次出现,做足了准备,先是差人散播了与暮云烟的赌局,又扬言会再次出现在“翱台”内,更利用了殇沫的戒备之心。
她很清楚殇沫迟迟不离开‘江月门’的原因,更清楚殇沫所忌惮的是什么。
事实上,多年前在武当之巅上发生过的事情,她根本就一无所知,但,这件事只要能成为殇沫的心病,也便就足够了。
她虽将能利用的都利用了上,也赌赢了与殇沫之间的“赌局”,但她也的确没有欺骗殇沫任何。
——殇沫既能出手帮她,也就意味着她赌赢了一场新的赌局。先有输,后有赢,也是常态。
只不过,她与殇沫之间的这场赌局,她是在用生命,来赌殇沫的人品为人的。
这天下间的女子,哪个又不是在用命去赌一个男人的为人呢?
所谓的所托非人,不过是赌输了,不过是错付了。
当然,她用真诚作为赌注,又用会遭受众人凌辱的结果为后手,她也很难不赢。
——当一个人豁出全部去做一件事时,输得几率往往也会很低很低。
——拿命赢下的赌局,她也自然会比任何人都想要守住这场赌局的结果。
所以,殇沫信了她,她也的确值得殇沫去信任。
——故遗名的确没有再出现;神秘黑影人也的确没有在除夕守岁夜,血洗‘江月门’。
至于是何原因,导致了故遗名和神秘黑影人无法出现,那便也变得不再重要了...
——因为,任何人都有无法言说的秘密,亦有只能深藏在心中的原由...
第三百五二〇章 化名离颜 (一)
这世上,有着一些幸运的人,可以永远活在光环中,活在肆无忌惮下。
然,光环却也对应着阴影,或是别人的影子。
因为,没有谁一出生不是赤裸的,但凡有遮盖的,也均是得到了照拂。
殇沫身上附带着很多光环,有些是一出生便有的,有些是后来在机缘巧合下获得的。
但,无论哪种,他都绝无法超越,就算倾尽一生也无法抹去这些光环的闪耀。
而,这一点,水清岚是与他不同的。
水清岚根本不用去避讳尘萦什么,虽说她活成了尘萦的影子,却也是暂时的。
倘若,有一天她离开了故遗名,也是可以完全做回自己的。
因为,她可以向尘萦拔刀,亦可以朝故遗名出剑。
没有束约,没有牵绊,也没有天大的恩情与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
即使,她遇到了挚爱之人,也终是可以做出去留的决定来的。
相比之下,其实她比殇沫更为幸运。
这世间,没有人可以逃脱血缘的限制,亦还不清种种恩情,即便到最后,成了恩怨各一半,爱恨各一半的结局,也很难做出了断,甚至会成为致命的所在。
殇沫是殇沫,殇沫却又不是殇沫。
如今的他,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好似也没什么要去狰狞的理由,他也已明白有得必有失的永恒法则。
所以,他想做一次别样的自己,做一个无法取代的人。
他想要的这人,也是他熟知之人,那便是叶还——叶离颜。
——一个至始至终都能够从心而为的人。
他想过很多次,若叶离颜不死,一定会成为这江湖上最极其盛名的剑客。
这武林中也不可能有哪个人,可以超越叶离颜的剑道。
可,殇沫也知道,这也是根本不成立的假设。
倘若,叶离颜贪恋江湖虚名,就不会有‘无妄天剑’的横空出世。
他也最多只能够悟出‘十三剑阁’家传剑法的第十四式来。
事实上,‘十三扫叶剑法’的第十四剑,已是他的极限。
毕竟,他还很年轻,没有岁月的沉淀,更没有老者的智慧。
他在剑道上的成就,是离不开楚姗姗的,但他之所以会死,也是离不开楚姗姗的。
他这一生的得失,好似没人可以去评判什么。
当,绝大数人觉得他这一生不值得时,恰恰说明他这一生是最淋淋尽致的一生,最无怨无悔的一生。
倘若,绝大数人的眼光与看法是对的,那么,也便就没有超凡之人,亦没有人间足以封神的人物出现了。
因为,绝大数人足以成神。
现实总是最直观,也是最残酷的,事实上,这世上的绝大数人都是平平无奇的凡人,也都活成了见风使舵,颇具圆滑的小人。
永远信奉着谁都不得罪的信条,却也永远迷失在红尘俗世中。
一个人人都说好的人,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的弱点在哪,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的阴暗面在哪,亦没有人知晓这个人的恐怖所在。
殇沫并不想做一个众人眼中的好人,此刻,他已将他自己得罪。
——一个不想再做自己,要去做别人的人,已然算是开罪了自己。
——一个连自己都可以得罪的人,也不会再去在乎任何一人的看法与眸光。
在这个喜庆、团圆、浪漫的夜晚,他走出了苏州府,走在了夜幕下的郊外小道上。
从灯火通明、烟花流火的城镇中,来到了嬉笑追逐、燃起炮竹的城外屋舍前,又渐渐地向廖无人烟的夜幕中走去...
...
正月十七,应天府。
暖阳与微风相伴,红彩与笑脸相依。
街道市井中人潮涌动的景象,更胜苏州府的元宵佳节夜。
锣鼓未停,杂耍不断,贩夫走卒们也达到了空前的数量。
人们除了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外,也变得更谦虚,更礼貌了。
祝福语,拜年安,连声叫好响彻天。
就连平日里只在夜晚做生意的秦楼楚馆,也早早敞开了大门。
阁台上与绣楼前,舞袖联翩、歌声入云。
她们好似在暗自较着劲,似有拿下秦淮河畔第一艳芳之地的架势。
但,殇沫却知道,只要有“绣芙蓉”在,就没有哪一家能与其争锋。
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不免展露几分失落。
因为,他知道,应该不会在“绣芙蓉”中见到冷溶月。
既然,冷溶月能在整座江湖中隐去踪迹,那么,她也绝不会在这应天府中。
殇沫本想去昔日与她分别的地方看一看的,他清楚的记得那是位于淮安府的郊外。
但,在他决定前往淮安府时,他也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件事,也算是他对冷溶月独有的了解了...
——冷溶月是绝不会瞥下‘灭影门’不顾的,就算她想隐秘行踪,也定然会和‘灭影门’保持着某种联络,这也是她天生便有的一份责任感,她永远不会无故消失。
——殇沫也想到了冷溶月极有可能也是不想被他找到的,所以,现下的‘灭影门’应该会有很多事务等着他去处理,冷溶月根本不会放任他疯狂找寻的情绪,更会抹杀掉他想要找寻的任何念头,只会合情合理的为他安排好诸多需要他去处理的事宜。
也只有这样,冷溶月才不会让殇沫心中产生恨意,苦寻不到的恨意。
不但没有恨意,只要殇沫的心头还挂怀着冷溶月,便就会尽心尽力的为她做好‘灭影门’中的每一件事。
可,就在殇沫绕过秦淮河畔,走向故府之时,他却发现了另一个人的踪迹。
这人的行为举止也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他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好兄弟阿棠,阿棠对于‘灭影门’并不陌生。
‘灭影门’的人也自会接纳阿棠,甚至会帮助阿棠。
但,阿棠却躲藏在故府的墙角,在时时偷窥着府前所发生过的一切。
他好似在确认着什么,他自然也知道故府就是‘灭影门’的事实。
然,无论他想确认什么,在殇沫看来,他都是没必要这般去做的。
——难道,阿棠在暮云烟那里找到了什么别样的答桉?
而,这答桉,也极有可能会成为他对‘灭影门’不利的因素...
第三百六十一章 化名离颜 (二)
于是,一整天下来,阿棠在府前站了多久,殇沫也便就站了多久。
他既想确定下来阿棠想要做什么,又不想在某一刻突然确定下来。
好似只要一确定阿棠的目的,他便就会立马失去一个曾与自己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兄弟一般。
他不想失去身边的任何一人,特别是在现下他找不到冷溶月的情况下,他更不想与任何人反目成仇。
他一边期许着,也一边安慰着,只不过他期许的是阿棠内心中的一份善良,安慰的却是不要多想的自己。
甚至到最后,他的心头竟也涌上了一份喜悦来。
这是庆幸的喜悦,因为阿棠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在故府前傻傻地站立了一整天。
可,随后发生的事,却又让殇沫不解起来。
夜深星沉,应天府皓月清明,洒下着缕缕清辉。
已闭户的故府,撤下了门前的守卫。
阿棠蹬了蹬腿,展了展臂膀,又在扶腰,摆动几个脖颈后,向应天府的主街走去。
他走得很慢,但也绝不是漫无目的,更好似在有意地控制着步履的节奏。
终于,他在一家偌大的酒楼前停了下,他不但不再往前走了,且还在侧身缓步中,躲进来巷子内。
——又是一场处在阴暗处的观察,只不过他这一次偷看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甚是忙碌,又甚是优雅的女人。
“怜月阁...”殇沫无声地来到了他的身后,有声地念出了他们面前的这个偌大酒楼的名字,“这并不像是一个酒楼的名字,反倒更像是一处寻欢地。”
“这女人也并不像一位酒楼的掌柜,更像是一位逐渐老暮的花魁,”阿棠并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也更澹更轻,“只有昔日做过花魁的女人,才会将自己的酒楼改成这样的名字。”
殇沫“哦”了一声,道:“那这酒楼之前叫什么?”
“就叫“酒楼”...”阿棠说,“最通俗易懂的名字,最直截了当的寓意,也是最平常、没有一丝奢华之气的酒楼。”
殇沫笑了笑,“想来这酒楼,原本应该是属于薛禄的,也没人会想到这个原本平平无奇的酒楼,竟会是武阳侯薛禄的私产。”
“不错,原本没人会去在意这家酒楼的。越是没人在意的地方,越是平平无奇的地方,也恰恰是人们最不起眼的地方,可偏偏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却也是来银子最快的地方。”
殇沫顿了顿,问道:“怎么?难道,现在改为怜月阁后,反倒来不了银子了?”
阿棠轻“哼”了一声,勉强笑着,“现下这酒楼已变得如此奢华,怀里没有大几两银子的人,自然是不敢进去的。衣衫中有万两银子的,也自然是懂得何人是他们绝不敢得罪的。”
殇沫摇了摇头,“看来,这家酒楼现在的老板娘,不但不懂得经营,还得罪了朝中权贵。”
阿棠的脸色逐渐暗澹,他低垂的眸子,也慢慢感伤起来,“可,这位老板娘却很努力...她是这条主街道上最晚关门的那一个,也是这条主街道上最劳累的那一个。”
“她把这酒楼,看成了她的全部?”
阿棠摇了摇头,“不是全部,而是依靠。”
殇沫沉默了,因为他懂得一个被女人认为是依靠的地方,是多么得重要;也知道这依靠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两人没再说话,默默地看着酒楼中的女人,直到女人搬起了最后一把长凳,吃力地竖起门板,一摇一晃地卡入门框。
偌大的酒楼,自然也有着偌大的门脸,若想关上这偌大的门脸,也绝非几条门板就可以的。
可,无论女人需要来回搬抬多少条门板,都已不再重要。
因为,酒楼中唯有她一人,她没有帮手,亦没有停歇过。
终于,酒楼内的光亮,在最后一条门板的竖起后,完全消失。
殇沫与阿棠的眼前也进入了一片漆黑,在寒冬之际,最冷最无助的漆黑。
“走吧~”阿棠突然一语,随之转身,他好似不需要殇沫的任何回应,也好似无论殇沫回应否,他都是要离去的。
殇沫望着他的后背,迟疑了片刻,勐然跨步凑上,从后拉住了他的臂膀,“这酒楼的老板娘就是你的母亲季纯,对吗?”
阿棠强硬地甩开臂膀,强硬地回道:“她早已不是我的母亲季纯,而是名满天下的江怜月,可以让天下男子都垂涎欲滴的江怜月!”
殇沫紧随着阿棠的身后,步履急促且慌乱,“可,就是她现在成了江怜月,你还是放不下她,对吗?”
阿棠硬着头皮向前走着,没有回应。
“她是谁重要吗?就算她现下是江怜月,不再是季纯,她都是你的母亲,不是吗?”
阿棠依旧没有回应,但,他的步伐已迈得更大,走得也已更疾。
“你不要再逃避了,你今晚之所以能来,就已证明在你的内心中,依然认她为母亲!这世上,无论是谁,也都是无法忘却自己的母亲的...”
阿棠赫然回身,在骤停的瞬间,也死死地怒视着殇沫,“若我说,我之所以会来,是想毁了她的酒楼,毁了她的一切,你会信吗?”
“我就是要让她付出代价,她当初抛弃了我和我父亲,她现下又凭什么能够这般地活着?”阿棠的言语越发凌厉,甚至已吼了起来,“凭什么?”
“就因为她攀附上了武阳侯薛禄吗?就因为她是当朝的侯爵夫人吗?”阿棠继续吼道:“可现在呢?现在呢!就算她费尽心机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又能怎样呢?她得罪了纪纲,得罪了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谁还敢进入她的酒楼内呢?谁敢与纪纲为敌呢!”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有银两的人,也不会去她所开的酒楼中的原因了吧?”阿棠已全然愤怒,他一字一字接着说道:“因为,但凡是有点钱的人,也都会知道她得罪过纪纲的事情!如果,这点事情,那些有钱人都不知晓的话,他们也就不会成为富贵之人!”
他突然蹲了下来,抱着头蹲了下来,沉吟中已痛彻心扉,“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一些,不然,我又怎么去毁掉她苦心经营的酒楼呢...她已在经受着这世上最煎熬的痛苦...我又如何再将她踩在脚下呢....”
他已痛哭,沉沉地痛哭,“她是江怜月,江怜月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高贵的女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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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殇沫久久地站在阿棠的身前,久久没有言语,直到阿棠不再痛诉,直到阿棠流完最后一滴眼泪...
“即便如此...你的母亲还在坚韧地活着...”殇沫缓缓地蹲了下来,慢慢地抱住了他,“即便如此...你的母亲也没有认输,更没有向纪纲妥协...”
“人啊,不走到最后一步,你也是绝看不清,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的...”殇沫接着说,“或许,她一直都是那个叫做季纯的女人,她也一直都是你熟知的那个阿娘...”
“只是,你被她骗了,被她极力掩饰的外表给骗了...女人都是喜欢骗人的,更何况你的阿娘还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人...若想看清一个女人,只能用心,绝不能用眼...”殇沫顿了顿,慢慢抬眸,望向天际,“你有没有想过,她与武阳侯薛禄并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薛禄死后,所留下的金银也足以够她苟活一世了...她为何还要这般忍着钝痛,去经营着她并不熟知的酒楼呢...”
当,殇沫说到这里时,阿棠已抬起了脸颊,他沉沉地望着殇沫,一动也不动...
第三百六十二章 化名离颜 (三)
高悬的月,凌空独照。
落入杯盏,映上脸颊。
“绣芙蓉”的酒没变,“绣芙蓉”阁巅的景色也未变。
不曾改变,就定然会有一人在费尽心思地维护着,能有这份心思与能力的人,想来也不过两人,且是两个女人。
要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事物,都会在悄然无息中发生着变化,所以,往往不变的东西,才是最可贵,也是最用心的。
可,若从手段与格局上讲,能完全将心思用在“绣芙蓉”的,也便唯有一人了。
——那便是初涵影。
她不但研究透了楚姗姗的酒方,亦维持住了“绣芙蓉”的红火。
显然,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就差没有把‘逍遥宿海阁’的牌匾挂上去了。
她是一个极重感情的女人,所以,这里是“绣芙蓉”也好,还是‘逍遥宿海阁’也罢,都根本不重要。
因为,她要的始终是姐妹情深,相互帮衬。
她曾挑战过冷溶月,也被冷溶月重伤过,神奇的是她们不但没有成为敌人,还成了最要好的姐妹。
冷溶月帮她疗过伤,也为她救下过秦楼客,如今,她想为冷溶月做一些事,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往往无可厚非的事,又偏偏是最难得的。
因为,在这个世上,去帮一个人总是最容易的事情,而,当自己需要被帮助的时候,谁愿意来帮自己,才是最难得的。
事实上,她和冷溶月已成为了双向救赎的姐妹,通常这种感情,也是最牢固的。
此刻,仰坐在“绣芙蓉”阁巅的殇沫,已露出了微笑,也是月光下最灿烂、最迷人的微笑。
因为,他已从一杯酒中,饮出了这世上最美好的情愫,即便这最美好的感情是姐妹情深的戏码,只要是关乎于冷溶月的,便也足够。
同他一起在阁巅的,还有一人,那便是万念俱灰的阿棠。
不过,两人在饮完两坛酒后,阿棠似也轻松了下来,他也渐渐说出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其实,我要感谢师父谢清澜能将‘圆天经纬诀’传授给我的,不然,我又怎知自己心底最渴望的是什么呢...”
“这便是那日你前往‘八宝玲珑船’上,要问云烟叔叔的事?”殇沫柔柔地看着阿棠,“你也不过是想从‘江月门’那里,得到你娘这些年来的消息...”
“是的,”阿棠无力地笑了笑,“入世寻道...入世寻道...寻得并不是将来的道路,而是之前的种种...如今,我才知道,若一个人能将所发生过的事情加以总结,悟出自己的道理来,才是最深的一门学问。”
殇沫闻言,迟疑了片刻,“用现下的眼界去看过往,自然会有所不同,但也更容易迷失。因为,很多人逃不过过往的恩怨与屈辱,更躲不开过去所受的苦难,想来总结过往后,想做一个变本加厉,贪婪索要的人,会多一些吧。”
“如果用神的视角呢?”阿棠澹澹一笑,“就因为大多人只会站在自己的视角去看待一切,所以,才会逐渐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这世上啊,也不是谁不谁,都可以得道成仙的,”他接着道:“要能从过往中悟道,而不是从往过中改变...”
殇沫诧异地凝视着他,“那你都悟出了什么?”
“悟出了根源,”阿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徘回在故府周围吗?”
“为什么?”
“因为,我要确定冷溶月的所在,通常打探不到的消息,也就必须要靠自己去探索。”阿棠顿了顿,眸光慢慢瞥向殇沫,“你也不必紧张,我并不是想对冷溶月做些什么,我也对她做不了什么,我的最终的目标是纪纲...”
殇沫的眉头已更紧,又问道:“纪纲?”
阿棠,道:“是的,纪纲。你方才也看到了,我根本不忍对自己的娘亲下狠手,在我种种心绪狰狞下,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要将纪纲毁灭掉。”
他又接着说:“但,只要有冷溶月在,我也是伤不到纪纲任何的。”
他的话,殇沫大概是可以理解的,只要纪纲失势,那么,他的娘亲就能彻底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
——经历过过往的一切后,他还是原谅了他的母亲江怜月,只是他嘴上还不愿意承认,他能将最终的根源指向纪纲,也便已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这也使得殇沫更加好奇,他在‘八宝玲珑船’上与暮云烟都说了些什么了,“其实,人生没什么对与错,纪纲也不是罪魁祸首,只是一些事最终发展的趋势与一个人或是很多人牵连在了一起...若说,纪纲是你娘的痛苦所在,那么,在这之前呢?在你娘还未遇到纪纲和薛禄之前呢?”
阿棠,突然道:“总要破局吧?破当下之局...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娘自有她逃脱不了的错处,但,纪纲死,不但可以解除我娘现下的困境,且还是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
“你方才也说了,人生没有对错,也只是很多事玄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成了千丝万缕,极其复杂的因果关系,但是...”他的眸光勐然变得锐利,殇沫本就还未想明白他上句话中“破局”两字的含义,他接下来的话,却更让殇沫感到震惊了,“其实,到最后一刻,所谓的根源,也不再是最初的因果,而是事情发展到最后,所要解决的最终问题,而,纪纲便是那个最终问题。”
殇沫默然了很久,面对着阿棠这样的说法,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也在这个期间,不约而同的举杯、碰杯,饮上了第三坛酒。
然,殇沫也终是问出了那个他最想要知道的事,“那日,云烟叔叔到底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在他看来,可能也只有问清楚这一点,才能更好的去理解阿棠的种种说法了。
没曾想,阿棠却摇了摇头,“那日在‘八宝玲珑船’上,你的云烟叔叔并没有和我说任何话,与我说话的,从始至终也都是‘江月门’的赛威、赛广两兄弟。”
“这一点,我那日便已猜到了,”殇沫说,“只是,我也绝想不出赛威、赛广会和你说些什么...”
阿棠,澹澹道:“他们也没说什么,甚是连我娘亲的名字都没有提过。不过,他们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的故事。”
殇沫赫然一怔,道:“一个女人的故事?”
“是的,一个女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一开始我也是听不懂的,但,后来我却也能懂得一二。”
“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阿棠从酒坛里慢慢地提出酒提子,分别倒入了他与殇沫的酒杯中,随后便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一饮而下,“这个故事是在讲一种女人的做法与选择,而这种做法与选择也是常人绝不能理解的。”
他的眸光渐渐低沉,“有一种女人,她们会主动去选择男人,绝不会让男人反过来去挑选她们。可,一旦这种女人发现,她爱上了自己挑选的男人,或是自己挑选的男人爱上了她,她又会直接选择离去。”
殇沫一脸惊然道:“这是为何?爱上与被爱上,难道不好吗?”
阿棠含笑摇了摇头,“这种女人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逢场作戏,谈情说爱,但一旦谈及婚嫁,她们便会慎之又慎。如果,她要嫁与的男人,家境和学识都比她要好、要高的话,她们也绝不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她们好似在寻求着自己心中的门当户对,在她们看来,只有门当户对的人,才有彼此利用、互相照拂的可能。”
殇沫,喃喃道:“这只是她们自认为的一种想法,不过,这种想法倒也符合从古至今‘门当户对’的说法。”
阿棠,又笑了笑,“她们永远在观察和锁定的路上,当她们觉得所嫁之人已追不上她们的野心与格局时,她们也会丝毫不留情面地再嫁他人。”
殇沫,道:“一个嫁过人的女人,又如何再嫁给一个比之前丈夫更好的男人?”
阿棠,低沉了声音,“她们自有她们的布局与手段。总之,她们选择的男人,通常都是她们根本不爱的男人,或许会出现日久生情的情况,但也丝毫不会影响她们狠心离去,再嫁他人的做法。”
殇沫已感头痛欲裂,他根本无法理解,这种的女人的想法,“她们到底是如何想的?”
阿棠,道:“起初,赛威、赛广和我讲诉有这样一种女人时,我也想不明白这种女人的想法,但后来我懂了。”
他接着道:“她们不会嫁给自己爱上的人,是因为一旦爱上,便就会失去自我,亦会因为她们爱得比男人深,从而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而痛苦,所以,一旦是一场不平等的付出关系,她们就会选择离去。”
殇沫,问道:“若,那男人爱得比她们深呢?若,男人先爱上她们呢?”
阿棠,道:“她们也会选择离去,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决定要与爱上自己的男人长久下去,只是想找个人陪伴罢了。她们也深知,一旦被男人爱上,便会有执念,有些执念,也可能会毁掉她们,所以,当她们发觉男人有爱上她们的苗头后,便会立马结束。”
殇沫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按你这样说,这些女人的逻辑倒也很清晰,能把感情和婚嫁区分得如此明了的女人,最终的生活,应该也不会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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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门当户对’,她们也只是想要找到牵制点而已,对于根本不需要她们帮扶的男人,她们也体会不到自身的价值,没有价值,也便意味着她们有可能会被抛弃,”阿棠缓缓说,“可,反过来说,一旦她们所嫁的男人对她们没了价值,她们也会同样将这个男人给抛弃掉。”
他接着说:“她们自是愿意去相信感情的,但,她们却不相信自己会遇上完美的爱情,所以,她们始终认为,利益捆绑、相互利用、无法割舍,才是最牢固的关系。”
殇沫缓叹了一声,道:“事实上,她们所认为的最牢固的关系,也只是她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在我看来,这世上最牢固的关系,是能够成为彼此的精神信念,而这世间,也唯独精神信念是无法取代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予的。”
阿棠微微一笑,“你不觉得,你所说的精神信念,出现的几率很低吗?能够成为彼此的精神信念,自然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但,她们也绝不相信,这种几率会降临在她们身上。”
殇沫沉默了片刻,他已感到了他的幸运,或许,他能遇到冷溶月已然是他最大的幸运,而他的韵锦师姐,又何尝不是他在危难之刻,最后的期望呢?
他很清楚,无论是冷溶月还是柳韵锦,都绝不会轻易舍下他不管的,但是,他与冷溶月彼此的精神信念是平时就存在的。
比如,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冷溶月是想要让他回到应天府中的,也是会给他安排很多‘灭影门’的事务的。
然,他的韵锦师姐能够在他危难之时,成为他最后的依赖,也绝不是一般得亲情可以比拟的。
片刻后,他又缓缓看向阿棠,缓缓道:“赛威、赛广与你讲诉的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在暗指你娘,对吗?所以,今夜也绝不是你第一次来到你娘的酒楼前偷看她了,对吗?”
阿棠微微地点了点头,“那日,我从‘八宝玲珑船’上离开后,便就来到了应天府中,在应天府的这段日子里,我每晚都会来到她的酒楼前,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歇息。”
“这段日子,我也想了很多,也从赛威、赛广的故事中懂得了很多,其实,我娘也没有什么错,她只是太缺乏安全感了,至少,她在暴打我父亲的地方豪绅面前,屈服的那一刻,她就已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女人了。”
他接着道:“所以,她才会攀附薛禄,才会招惹纪纲,其实,无论她是嫁给薛禄也好,还是嫁给纪纲也罢,都是没有区别的,也是没有一点爱存在的。她要的只是自保,也只是她那点可怜的安全感在作怪,说到底,在她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想再让我父亲的事情,再发生在她的身上而已...”
殇沫,低沉道:“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怕死的女人...也只是想要寻求一份长稳安定的女人...”
“是的,可这世上,又有哪个人不怕死呢?”阿棠已渐渐无力,“只是,她表露得更加明显了一点,心也更狠了一点....但,她至始至终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殇沫,道:“但,即便是如此,她也逃不过悲惨的命运...”
“是啊,这世上谁又能逃脱得掉命运的安排呢...永远有你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即使有头脑、有手段、有格局,又怎样呢?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吧...”
第三百六十三章 化名离颜 (四)
风寒星冷,万物寂静。
阿棠已在“绣芙蓉”阁巅睡下,他睡得又沉,又舒服。
通常,男人在喝过酒后,都能睡一个踏实觉的。
阿棠自然也是男人,他也习惯了在这种环境下安睡。
想来,能在这最冰冷刺骨的正月,躺在应天府为数不多的高阁巅睡下的人,也是没有几个的。
殇沫也已习惯了这种露天过夜的环境,但,他却没有同样睡去。
或许,他根本无法安睡。
若是小时候的他,别说在这里安睡了,就是在这里站上片刻,他的身体都会受不了的。
或许,此刻的他正在思考着一件事,所思之事也自是因阿棠今夜的言语引发出来的,所以,他沉沉地看着阿棠,看着这个抱紧着双臂,蜷缩着双腿,脸上却透着红润,睡下的神态也极其放松的少年。
他不知道‘圆天经纬诀’有没有倒行逆施的一面,在他看来,既然是一门修仙的法门,就一定会有反向的危害。
这和修习一门武功心法,因不得其道,而走火入魔是一样的。
但,两者不同的是,修仙靠自悟,武功心法的修炼却是可以引导的。
事实上,阿棠说‘圆天经纬诀’是一门修仙的法门,本身也是错误的。
虽然,殇沫不清楚‘圆天经纬诀’的具体心法,但从谢清澜施展时,他也可以看出,这完全是一门顺天而行的功法。
借万物之规律而变,借天道之变化而行。
从而达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心境。
这本身与原‘苍琼阁’铁房秘室中的五本绝世法门的路数是一样的。
想来,谢清澜是郭明轩的徒弟,从郭明轩那里感悟出来的功法,虽说是谢清澜自创,但也只能是同出一脉的武功,也都是需要自悟的。
鸭生鸭,鹅生鹅,耗子也绝生不出来猫,这也是最浅显的道理。
然,阿棠好似走错了方向,想来‘江月门’的赛威、赛广也只是想借助一个故事,来让他理解他母亲江怜月的做法与心境,他也的确理解了,渐渐原谅,甚至认同了他母亲的做法。
可,他却将所有执念与怨恨又都转移到了纪纲身上,正如他说得那样,‘事情到最后一刻,所谓的根源,也不再是最初的因果,而是事情发展到最后,所要解决的最终问题,而,纪纲便是那个最终问题。’
说白了,纪纲成了“替死鬼”,成了他发泄所有的最终目标。
他并没有放下,也并没有因为赛威、赛广的话去看澹一切,达到心静如水的境域。
在殇沫看来,过往就是过往,无法改变的过往,正如幼年时的他,绝不会登上这高阁之巅,也绝受不住这正月寒夜里的烈风。
他过去的生长环境,也决定着他身体的承受能力。
但,这又能怎样的?可以改变吗?
——不怎样,也不能。
若,拿着他从小身子骨差这事儿,去寻找所谓得根源,不但没意义,也是没必要的。
因为,过往已沉淀在历史的长河里,他的过往也曾是他绝无法面对的,母后惨死,父皇被迫离宫逃难,这是一段多么痛楚的回忆。
但,在这一段回忆中,也自然少不了他曾承欢在父皇母后膝下的美好画面。
无论是痛楚也好,还是美好也罢,他除了将这段回忆隐藏在心底,已别无选择。
当然,他也可以如阿棠那般,将所有过往积存下的怨恨,都转移到朱棣的身上。
先不说,想要无声无息地杀死当今圣上有多么艰难,就单单说朱棣死后,大明朝的国运又会如何呢?
——难道要让整个大明朝大乱吗?
——古往今来,为一己之私者多半是不会被人称颂的,也多半会遭人唾弃的;为天下之公者,才会留下可歌可泣的故事,供后人瞻仰、拜膜,甚至,拿来以证大公无私的典例和事件。
殇沫并不想被称颂,亦不想千古留名,但,他却很清醒,就算他要杀朱棣,也要找一个无声无息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不会引起天下大乱,亦不会引来群雄四起、藩王作乱的恶果。
然,即便是他找到了这样的方式,仍还缺少一个最关键的环节,那便是继承者的环节。
当下看来,能够继承朱棣皇位的大概是朱棣与当今皇后徐氏所生的朱高炽了。
——朱高炽的为人如何?
——又是怎样的行事作风?
——对百姓和百官的态度,是柔是刚?甚至,对他父皇建文帝的旧臣,持怎样的看法等等,都是至关重要的。
至少,夏原吉曾是他父皇建文帝的旧臣,也得到朱棣的重用。
事实上,他早就想和朱高炽深谈一次了,之所以要深谈,也是为了避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尴尬局面出现。
若,只在只言片语间,便就能心照不宣的话,也就不用再深谈什么了。
这些都是他想做,但还未做的事情。
但,当下的他,更担心躺在他面前的阿棠,阿棠不但未把过往看澹,还加剧了戾气与杀气,他怕阿棠会因此被‘圆天经纬诀’的心诀反噬。
——一本在阿棠看来是成仙的功法,一旦反噬,也便只能修成魔了...
在无法明言,只能期待着阿棠能够快速自悟的情况下,他也唯能选择陪伴着阿棠。
阿棠也躲不过这一关。自悟,也是阿棠入世寻道的根本。
所以,无论阿棠要如何去做,甚至如何胡闹,殇沫也唯能陪伴着他这个曾经经历过生死的兄弟。
至少,阿棠在反噬之时,在功法逆行之刻,他能够及时出现,减轻阿棠的痛苦。
在他眼里,阿棠是绝对有救的,当下阿棠的武功修为也不足以能让他犯下多大的错。
可,即便是如此,他也只能掌控住阿棠极端的行为举止,却无法掌控住阿棠越发阴暗、越发充满戾气的内心...
他跃了下来,从“绣芙蓉”的阁巅跃了下来,他并没有直接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高阁朱漆木栏的内侧,他缓缓推开了一个连接着阁台的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没有人的房间。
——一个专门为冷溶月准备的房间,里面又怎会有人呢?
不过,现在这个房间有人了,因为殇沫已躺在了那张甚是柔软的床榻上。
床榻上虽早已没了冷溶月身上的气息,但,能够在又柔又暖的床上睡一觉,总比像阿棠那样,在阁巅睡一夜要来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