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熔铁魔窟 (一)
历经了半月有余的追赶,一些人相继聚首在了西京之地。
作为大明朝边境重镇,改为大同府的西京,下辖四州七县,设镇守总兵官,为镇之最高指挥官。
而,开国名将徐达,也是建设大同府的第一大功臣,亦奠定了大同府城的规模。
其,规模之大绝不在城防和境内400公里长的内外长城一线,反倒是在那气势恢宏的代王府上。
若说,城防是与鞑靼作战的主战场,那么,代王府便就是这大同府繁华的象征。
代王府于洪武二十五年开始建设,以应天府皇宫为蓝本营建,在原辽、金西京国子监的基础上兴建王府,于洪武二十九年建成。
它是一座长方形城池,南北长690米,东西宽260米,四面围有数米高的墙垣。
代王府内的建筑分为外朝和内廷两部分。
外朝的中心为承运殿、圜殿、存心殿,是代藩举行大典礼的地方。
内廷的中心是长春宫、交泰殿、坤宁宫,是代王和代王妃居住的正宫。
时任代王的朱桂,乃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十三弟,他出生于洪武七年,洪武二十五年便就藩于大同府。
可,他来到大同府后,却干尽了恶事,欺男霸女、寻衅滋事,已是常态。
他虽在建文元年四月,被建文帝朱允炆废为庶人,关押了起来,却也在朱棣当上皇帝后,便恢复了他的王位,并让其继续在大同府当代王。
但,刚恢复王位的朱桂,又立马原形毕露,该打人打人,该发癫发癫,时有朝廷官员在朝堂之上参他私德不洁、目无王法。
于是,在永乐元年,朱棣便书信于他,提醒他不要忘了建文年间的囚徒生活,应该好好过日子。
然,朱桂却不听劝告,不久又因为一些恶事,被朝堂官员连连参奏。
朱棣气不过,便下令收回了代王的三个护卫,只给代王府留下30人,却并没有将他废除掉。
如今,代王朱桂手中并无兵权,被他所欺辱之人也大多是普通军民和代王府中人。
然,代王妃却贤名在外,她不但是朱棣徐皇后的亲妹妹,也是大明朝开国名将徐达的女儿。
这位王妃,通常也成了约束代王朱桂的不二人选。
冷溶月到了这里后,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持锦衣卫指挥使令牌,暗自联络了长城内数个军堡中的将领,本就兵力部署强大的各个军堡也出动了上千人,听从冷溶月的调遣。
可,即便是如此,一众人等还是在郊外的一处巨型深洼之地,停下了脚步。
“暗影线报就断于此,百名暗之影也已在这里找寻了数日,都没有任何进展,”冷童拱手垂目,“大小姐,这附近乃是千里荒野,几乎无物,也根本不利于躲藏。”
“萧未遇也消失了吗?”冷溶月皱眉思索,“百名暗之影,应是可以追上韵锦阿姐的,可,若是在黑夜追到此处,韵锦阿姐与萧未遇又瞬间在此处消失的话,只能说明这里内有玄机...”
“大小姐的意思是...”冷童顿了顿,“邢云飞投靠了您的师父故遗名,而萧未遇也是您师父的人,就算韵锦姑娘不知道这里的玄机,只要有萧未遇在她身边,也便能畅通无阻,直接进入什么隐匿之地?”
“百名暗之影,不可能锁定不了一个目标,更何况暗之影的夜视能力也是强于常人的,”冷溶月缓缓地说,“想来,能够脱逃暗之影视线的可能,也只有一种了...”
冷童,问道:“哪种?”
“那便是无处可逃,”冷溶月慢慢走到巨型深洼之地的边缘,白色石土骤然滚落,脚下也立刻传出石土滚下的撞击声,其声不止一下,而是接连响动着,“答桉,应该就在这下面。”
冷童,皱眉疑惑道:“追到此处的暗之影是不可能不下去寻找的,如果下面真的别有洞天,也应是藏不住的啊...”
冷溶月,道:“怕就怕,这里是第二个‘秋思阁’...”
冷童,惊道:“第二个‘秋思阁’?大小姐,是何意?”
冷溶月,说:“我被师父故遗名首次攻杀那日,便就在‘秋思阁’外,而,那日的‘秋思阁’入口,却被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了住...在山洼之地中,不熟悉那里的人,也是绝想不到,巨大的岩石后面是有一个洞口的。”
“大小姐所说的岩石后面的洞口,也便是昔日‘秋思阁’的入口,难道...”冷童赫然凝注冷溶月,“大小姐的意思是说,我们面前的这巨型深洼之地中,也有一个被石岩遮挡住的洞口?”
冷溶月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而是直接跃了下去。
随行的一众人等,也纷纷用自己的方式滑落到了下面。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人影闪过,待到人影显现之时,冷溶月已被人稳稳的从后方抱了住。
深洼之地中,自是少不了石子碎石的,而这石子碎石也让落下的冷溶月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从背后抱住她的,正是殇沫,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她的身边。
冷溶月抬眼间,顾遥峰与顾暖雨已出现在顶端,她的身子却在这时,勐然一颤,一股羞涩感直冲而下,红了脸颊,麻了头皮...
“我已让秦楼客与初涵影留守在‘灭影门’中了,以防止他人突然来袭...秦大哥和涵影姐姐应该是有掌管一派事务的经验的,而他们两人的武功,也是在这江湖上少有人能够撼动的...”殇沫迟疑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贴耳道:“不知,我这样的做法,你是否满意...”
冷溶月勐然前倾身子,脸颊不落红霞,耳边却又痒了起来。
她并没有回应,急促走动数步,也只是想要摆脱掉殇沫的双臂。
——在她看到,殇沫的举动,已让她有些害臊,甚是有些丢人。
她始终认为,房中可以做的事情,在人前是绝不可以做的,无论到了何时,她都会把这种事,分得格外清楚...
第三百三十五章 熔铁魔窟 (二)
“装湖涂”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情商的体现。
顾遥峰与顾暖雨不但会“装湖涂”,且还对着正在娇笑的尘萦,投去了甚是严肃的眸光。
尘萦也自是一个聪明人,也只有聪明的女子,才会懂得知进退。
说来,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殇沫虽是现任‘灭影门’门主,可他这个门主却是冷溶月给的。
这说来说去,在‘灭影门’中真正能够做主的,仍是冷溶月无疑。
顾暖雨已凑上一方岩壁,左右分看间,也嗅了几下鼻子,“‘十大地煞’的气味...”
——他很熟悉‘十大地煞’身上的气味,‘十大地煞’如海煞那般,本就异于常人,怎么可能没有独特的气味呢?更何况,他与‘十大地煞’已共事了多年...
“这石壁的断痕是新的,这世上能够一招破石壁之人,想必是可以数得过来的,”走上前来的顾遥峰,回看一眼冷溶月,“门主,这断痕应是萧未遇所为。”
“何以见得?”冷溶月眸光躲闪,尚未定神,声音微弱,“无论是邢云飞,还是韵锦阿姐,都是能够斩破这岩壁的。”
“用断层岩壁遮挡住洞口,应是邢云飞想要的结果,但,却不是邢云飞所为,没有人能在被追杀的情况下,还能斩出如此平坦的剑痕的,更何况邢云飞如此年轻,根本也就没有处变不惊的能力,”顾遥峰,顿了顿,“这样看来,就有可能出现另一种情况了...”
众人纷纷将眸光投向了他。
他紧接着说:“韵锦姑娘和萧未遇,应该是在没到这里之前,便就追赶上了邢云飞,然后,不知道是何原因,致使韵锦姑娘迟迟没有对邢云飞动手,最后,三个人一同到了这里,而邢云飞想要封住洞口的意愿被萧未遇所察觉到,为了避免邢云飞反手去伤害韵锦姑娘,萧未遇才不得不亲自动手,将洞口封上的。”
“‘无极圣剑’...”殇沫缓缓抚摸着断层岩壁上端的剑痕,“这的确是正宗‘无极圣剑’的剑气所致,能够斩出这样的剑气,且能够如此平稳的,也唯有萧未遇了...”
逐渐定神的冷溶月,缓缓道:“也就是说,他们三人皆被封进了这洞中?”
“唰~”的一声,‘苍琼剑’已出鞘,没有巨大的炸裂声,也没有寒光四起的杀气,只是在片刻后,封在洞口前的断层石壁从正中缓缓裂开。
分倒在地的岩壁,也在众人尚不察觉的情况下,重重地侧倒在地,发出声响,扬起尘沙。
尘是白色的尘,沙是白色的沙。
无论是白色的尘,还是白色的沙,在阳光下皆呈现出了灰白色,被削去了圣洁,被剥出了本色。
这时,手持‘苍琼剑’的殇沫,才缓缓道:“对于他们三人而言,这洞口封与不封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剑便能破开的岩壁,也自是阻挡不了他们随意进出的...他们之所以要封上这洞口,也只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找到这里罢了。”
“这不是普通的石岩,更像是浆岩,”顾暖雨一语既出,震惊四座,“这里没有熊熊炸裂的地火,我们脚下的温度也并不高,可这里怎会有浆岩呢?”
“既然是浆岩,就应该是灰黑色的,怎么会是白色的呢...”顾遥峰若有所思着,“想必这里的日夜温差应是极大的,并且还应有铁矿之类的矿物层存在...”
冷溶月,不禁问道:“遥峰哥哥的意思是说,这里的土壤中有铁矿或锰矿?”
顾遥峰,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由于降雨或者霜冰之水常存于表层,存于表层的水中也沉淀一些铁锰矿物质,才能使得表面土壤或岩体逐渐脱色,最终形成现下的白色表层的...”
殇沫,说:“也就是说,我们所在的这个深洼之地已经存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了吗?”
顾暖雨缓缓走入洞中,摸了摸洞口内侧的剑痕,“这洞口内侧的剑痕,正是剑气从内至外挥出的证明,至于我们所在之处,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想必我们进入这洞中后,也便就能知晓了。”
众人渐入洞中,冷溶月却下令500兵士留守洞外,其余500多名兵士也只允许他们在后而行。
经历‘秋思阁’一役后,她已不忍大明兵将再死于江湖纷争之中,兵将本就是奋战疆场的英雄,是保家卫国的勇士,若在此洞中丧命,是根本不值当的。
缓步洞内,面对着一段湿漉滴水,一段干燥如火烤的环境,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做法,身处在如此诡异多变的险境中,普通兵士也是绝无法应对的。
更别说,这洞中是否有机关、陷阱了。
没人知道走了多久,或许这段路也没那么漫长,只是在众人皆小心翼翼的情况下,它不由得变成了一段难以揣测的道路。
视野已阔,光线已足,纷纷驻足的众人,分不清眼前的光亮到底是来自烛火,还是来自地火。
他们神情呆滞,都已完全痴了...
面对着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没有人再去分辨着什么,也没有人再敢多喘息一下。
比鲜血还要红艳的地火,正与清澈见底的溪流交汇,每交汇一次,便是一场巨大炸响,其声如雷,火花如雨。
这交汇处,更像是分割处,谁也无法融入谁的止点。
而,溪流的在从上端流入洞中的瀑布处,地火的则是在深不见底的地渊中。
突然,一声狂笑冠绝于耳,当众人皆惊慌失措地找寻其声是从何处传来之时,却又传出了冷溶月甚是熟悉的声音,“溶月,你来了。”
“是的师父,溶月来了,”冷溶月先是一怔,随后也便索性跨步在溪流与地火相交的上端岩体上,向深处走去,“师父,您可还安好?您已知道溶月会来吗?”
“知道,为师当然知道,为师也知道你定会带着为师最想要的人,一同前来的。”
“您最想要的人?”冷溶月绷紧了神经,试探道:“师父说的是尘萦吗?此事,溶月正想向师父说明呢...尘萦之所以迟迟未归,乃是溶月想要留下她,多陪陪溶月,多说一说女子心中的心事...”
故遗名没有再传出音来,似已沉默了。
一直向深处走动的冷溶月,也终是看到了竖着‘苍琼阁’大旗的那张帝王石座,石座下端,‘十大地煞’分坐在侧,百名门人和已叛离‘天翱门’的弟子,则俯首朝向石座,背对着她而立。
故遗名还是故遗名,帝王石座上的他,拥有着这天地间最霸气、最荣耀的权利与身份,他正对着冷溶月澹笑,和蔼亲切地澹笑...
“溶月,快来...来到为师身旁,让为师好好地看看你,”故遗名持着澹笑,缓缓展开着双臂,“来啊,我是你的师父啊...我们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冷溶月心头一触,泪水充盈了眼眶,她想疾步奔向故遗名,奔向这个救她出世,教她养她的师父身前,给上一个大大的拥抱。
可,当她跑动一半路程后,却骤然停了下来,就驻足在‘十大地煞’的正中,上百名故遗名的门人也在这时,纷纷侧身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她先是分看了一眼‘十大地煞’,‘十大地煞’也在她的眸光下,纷纷垂目,神情难言。
片刻后,已皱起微眉的她,再次缓抬眸子,看向故遗名。
——她面前之人,真的是她的师父故遗名吗?
——她的义母念顺夫人,曾对她说过,如今的故遗名已是面目全非的故遗名,可在她看来,说面目全非着实是有些牵强的,只是,却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这种陌生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材,一样的气魄,可她就是感觉到少了点什么,丢了点什么...
——无论少了点什么,丢了点什么,对于她而言,都应是没什么关系的。
——这世上,她的亲人并不多,就算她已知道了她的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却也实在没什么情感可言。
在她为数不多的亲人中,她的师父故遗名对她的宠爱是真切的、是偏爱的,她也自是将她的师父当成过亲生父亲一般来看待。
父亲,在每个女孩眼中都是伟岸的,也都是无所不能,无人可以撼动的。
可...
——没有了...这一切都没有了...
她很清晰自己现下的感受,的确是‘没有了’...‘这一切都没有了...’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她暗自喃喃着‘没有了...这一切都没有了...’的真正意义,其实就是彷佛判若两人的差别...
——她面前的师父,已是与曾经完全不同的师父。
她,再也感受不到曾经的一丝气息...
女人之所以是女人,则是因为她们更迷恋于一种感觉与气息,甚至是一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越是一尘不变的表面,女人通常越是能够感受出实质的变化来。
这实质的变化,不是别的,正是曾经使得她们留恋的气息、感觉、气味...
第三百三十六章 熔铁魔窟 (三)
冷溶月骤停的步履,使得殇沫心头一触,顺势凑上。
明明是一场师徒间的重逢,却也在这一刻变了气氛。
对于殇沫而言,有些事情是不必言说的,他自是能从冷溶月的举动中,体会出一些微妙的变化来。
他知道,冷溶月此刻的心已不稳。
她也已握紧了拳头,绷紧了神经,眸光也定在了故遗名所在的方位。
缓缓低下颚尖的她,似舒展了一口气,侧脸看了一眼殇沫,用单手拍在了殇沫的一只拳头上,“他是我的师父,师父自然是不会伤害徒弟的...”
——她想提醒殇沫,不必为她担心。
随后,她也随之端正眸光,又对着故遗名笑道:“我说的对吗?师父。”
“那当然...”故遗名的双臂已完全展开,“你是师父最爱的溶月啊...师父又怎会伤你呢...”
他的笑已更灿,眸光也开始抖动。
但,冷溶月还是能从他抖动的眸光中,看到一丝强烈的欲望来。
——这欲望彰显着迫切,也绝不是师徒重逢的喜悦,更像是对稀世珍宝、武林秘籍的不能自持。
她已开始继续前行,她知道她离他的师父已越来越近,尽管这个师父已是陌生的。
可,她却也有不得不前行的理由。
——她的韵锦阿姐,还有萧未遇与邢云飞至今都还未出现...
——她目光可视的范围内,也根本就找到他们的点滴身影。
然,现下的局势,若说殇沫出现在‘十大地煞’面前,并没有什么威胁的话,那么,尘萦、顾暖雨、顾遥峰的陆续出现,早已让‘十大地煞’坐立难安了。
更别说,正后方还有500名大明兵将,已与他们形成了对峙之势。
他们自是知道尘萦的可怕之处,他们虽是‘灭影门’的‘十大地煞’,可偏偏在尘萦这位小女子面前,却犹如蝼蚁。
他们很清楚,只需要一招,哪怕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一招,尘萦便就能把他们给制伏住。
“师父,你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想必是想清修吧?”冷溶月左右分望,没有发现藏人之处,亦没有看到任何特别之所后,又道:“对了,师父,怎么不见萧未遇叔叔和邢云飞啊,和他们先前一同进来的那女子,就是你的亲孙女柳韵锦...”
——她似有似无地提醒着故遗名,不要忘了柳韵锦的身世。
可,没等她回正脸颊,故遗名已将胳膊抬起,手掌附在了她的肩头,微摇头淡笑道:“不急,你也说了,韵锦是我的亲孙女,我是不可能拿她怎么样的,至于遇儿和云飞,在我这儿就更不会有危险了...”
“这儿...”他含笑侧眸望去,“这里并不是你口中的清修之地,反倒是一个使人万念俱灰的地方,你可想听师父讲一讲有关于这里的故事?”
——这里是何处,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对于冷溶月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但是,既然师徒间并没有撕破脸,她也只能微微一笑,回道:“在我的回忆中,师父你应该和此处没什么关系吧?”
故遗名脸色一沉,渐垂脸颊间,眸光黯淡,“这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也拥有着最强健的体魄,和与天下争雄的决心,可天下武学却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永远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
“若在平日,能够处于武学巅峰的人,永远只会是那固定的几个人,但,若是在一个纷争四起、江湖动乱的时期,你便就永远想不到,明日会有哪个无名小辈拔得头筹,战胜了哪个曾经的武林神话...”
“那时的江湖,时刻在骤变,排名在替换,我个人的力量也是微不足道的,于是,我便开始结交江湖上的一些后起之秀,从而稳固自身,说白了,也是为了自保。”
“也正是那时,我遇到他和她...”故遗名摇头缓叹一声,接着道:“他是武林名宿之后,施展着一手极为正宗的剑法,破敌无数,声名鼎盛;她,一个世家之女,不畏强权、不拘世俗、洒脱明朗,又天生丽质、气质超然...”
说到这里,他笑了,那是最柔最暖最沉迷的痴笑,“无论世家弟子,还是权臣嫡子,甚至江湖草莽,都对她誓要夺之...”
“初见她时,我有想过,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怎就能够入得世人眼目,得到万人垂青呢...”
“和她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我才明白了所有,若她不俗的容颜是最初的吸引,那么,她的谈吐,她的性格,她的聪慧,她的优雅,便就是永恒的阳光...”
他缓抬双臂,仰脸上望,闭了双眸,吸着足足的气息,“谁不向往阳光呢,谁不渴望被照耀呢...她永远不会动怒,甚至会让人觉得,与她动怒就是一种失态,就是一种愚昧,更会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她饱读诗书,出口成章,洒脱的性子,不拘小节的做派,永远含着笑,带着光,好似是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孩子...”
“然,当你真正了解她后,你就会发现,她比任何人都苦,比任何人的命运都坎坷,也如常人一样有着道不尽的身不由己...”
“可,你却根本听不到她的任何抱怨,也看不到她的任何悲情,只能感受到她释放出来的温暖与朗笑,就好似她自幼丧母,被父闭阁,举目无亲,独自忍受的种种,都未曾发生过一样,更别说她被其父三次送入元廷,三次被辱的经历了...”
他讥诮一笑,接着说:“元廷...蒙古人的朝廷,又怎能容下一个汉女呢?更何况,那时的元廷已到末路,面对着各地群雄而起的汉人,他们也从心底深处憎恨着汉人,恨不得灭尽、除尽...”
“但,她的生父,眼睁睁地看着她三次被羞辱,被赶出宫门,却仍不愿罢手,依然想着荣华富贵,更不惜让她与年迈的元廷贵族成婚,为妾...”
“婚礼是盛大的,场面也是恢宏的,越是末路,越是气数将尽,便往往彰显出得是十分的奢靡与华丽,可就在成婚那日,她遇到了他,她是待嫁妾女,他是抗元志士,他杀了她要嫁的夫,她却也莫名的随着他离开了那间富丽堂皇的婚房...”
“抗元,是多么伟大的志向啊...为了争回我们汉人的天下,多少人舍身求法,多少人无辜丧命,面对着精悍的元兵,拥有一把天下无双的兵器也就变得尤为重要,恰好那时的我,精通铸造之术...”
故遗名说到这里,脸上扬起了说不出的笑容。
然,这笑容却让冷溶月内心发寒,她好似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的师父故遗名何时会了铸造之术?元朝末年之时,又怎会和她的师父有牵连呢?
——以她对故遗名的了解,故遗名压根就不会什么铸造之术,只是一个痴迷于武学,被一时名利冲昏了头脑的一个人。
——以故遗名的年岁,也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个时期的记忆,因为那时,故遗名也根本就还未出生...
第三百三十七章 熔铁魔窟 (四)
难道,她面前之人,真的不是她师父吗?
可,她面前之人,若不是她师父,又会是谁呢?
——她亲眼看到她面前之人,一掌就能将秦楼客打废掉,几乎丧命。
她面前之人,也的确带走了‘灭影门’中的一众好手。
如今,她面前之人重建‘苍琼阁’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她的师父故遗名,本就是从‘苍琼阁’走出来的。
‘苍琼阁’是她师父的根,亦是她师父的家,一个人重建家园,念惜怀旧,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她又想了想养母念顺夫人曾说过的话,再感受了一下她现下根本察觉不到的熟悉气息,从而结合一下她面前之人刚刚陈述的故事,也实实在在证明着她面前之人,已绝不是她的师父。
这也暴露出了另一个疑问——在这个世上,又有谁能够超越她的师父呢?
这种超越,也绝不是只在武学造诣上的更胜一筹。
而是,全方面、整体的碾压,只有这样,才能够完全取代一个人。
但,取代一个人,并不意味着,能够变成这个人。
冷溶月自认为,整个江湖中是没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的,至少,她已离现下的故遗名很近很近,都没发现任何破绽,也找不到任何不妥。
然,故遗名连番说出的言语,却又让人不禁遐想。
若从元朝末年算起,至今已有100多年了,她面前的故遗名,既然经历过元朝末年之事,如今也定是一位百数老人了。
可是,故遗名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亦是皮肤,也根本没有一丝百数老人的痕迹,且还的的确确与她昔日的师父一模一样。
——莫不是...
突然,她的脸上顿露惊恐,回眸望了一眼殇沫,逐渐皱眉,嘴角渐渐颤动。
感到不对的殇沫,拔出‘苍琼剑’,疾步凑上,从身后贴耳问道:“怎么了?”
冷溶月缓缓垂目,缓缓摇头,沉默不语。
——她根本不知如何言语...
——连她这个做徒弟的人,都辨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又如何对殇沫说呢?
然,她的直觉又在一直告诉着她,一定是有些问题的。
片刻后,她竟脑洞大开,联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这世上绝不可能发生、只是听说过的可能。
——此刻,她也只能用这一种可能,去说服自己了。
——那便是前世记忆...她的师父故遗名,莫不是觉醒了前世记忆...
她带着三分打量、三分胆寒、三分迟疑,再次看向故遗名,没曾想故遗名的眸光早已聚集在了殇沫手中的‘苍琼剑’上。
——那是一种发着光,充满着欲望与爱恋的眸光。
这样的眸光,她从未见过,不但从未在她师父那里见过,也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
她的内心,已更颤,更慌,却又不知如何说明。
她本能的想要逃离,却又不知怎样去逃,用何种理由离去。
就在这时,故遗名却又开了口,“‘苍琼剑’...就是这把‘苍琼剑’,葬送了她的生命...”
冷溶月,惊然一眸,移落在‘苍琼剑’上,下意识地展开双臂,用后背抵住殇沫,后退了几步,骤停间,又将眸光缓缓移向故遗名。
她的眸光中,已带上了些许杀气。
故遗名见状,再次展开双臂,柔笑道:“我的徒儿...你不要怕...你是在怕我吗?”
冷溶月,迟疑道:“不...不...我怎会怕师父你呢?只是,这‘苍琼剑’乃是殇沫的随身佩剑,师父突然提到‘苍琼剑’,溶月有些不安罢了...毕竟,你和殇沫都是溶月最为看重之人。”
“最为看重之人...最为看重之人...”故遗名连续喃喃着,“她曾经...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想要拥有一把天下无双的兵器的我们,苦寻着铸造利器的铜铁,恰巧也就在那时,西京之地出现了异常天象...”
“那晚,黑云悬顶,凝聚在西方天际,发出着比雷声还要轰鸣的声响,没过一会儿,天际的东北方,便就明艳似火起来,火光照亮了云层,燃起了整片夜空,云层随着下冲的火光,再次向西方快速滚动间,团团天火,也震雷而下,整个地面全是火焰,空中也连续发出着兵戈之声...”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便就是元朝至元十八年三月初六,空中降下天外火流星的情景,而,降下天外火流星的第二年,西京便遭了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寸粮不留,人马不能行,百姓哀声怨道,只得捕捉蝗虫来充饥...”
他平时眸子,回顾四周,“而,这里,就是当年降下天外火流星的地方...不过,也不得不感叹天地间的造物者是多么的玄妙,这地底下刚好有一处溪流溶洞,天外火流星炸开了溶洞道口,天火形成了地火,与溪流交融,又与溪流相隔...”
他猛然间,将眸光凝向冷溶月,“你说,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又是一种怎样的机缘...”
冷溶月闻言,内心更怵。
——从元朝至元十八年,到现下的永乐十三年,已整整过去了134年...
——若说普通人能够活到70岁,已是古稀,那么,134年便就是两个古稀,两段人生...
“你说的这些,我之前从师父那里听过。可,据师父当日的讲述,这件事乃是你在大举进犯昔日的‘苍琼阁’、诛杀柳落衣之时,说出的有关于你父亲故天涯的经历,”殇沫突然说:“你方才所说的一切,莫非都是在讲述你父亲的故事?且,你还把你父亲的一切,当成了你自己的故事在说?”
“你师父?”故遗名,怔了下,“哦~郭明轩...”
“正是,”殇沫,毫不掩饰地说:“你莫不是连自己的女婿都忘了?那你岂不是更记不得我了...”
故遗名,大笑道:“呵呵呵~我怎么会忘掉自己的女婿郭明轩呢...你手握‘苍琼剑’,我当然也知道你的身份了...不过,我很想知道,郭明轩是如何向你讲述的...”
“也没什么,”殇沫笑了笑,“师父只是告诉我,天外火流星降落后,元室朝廷急诏能工巧匠前去勘探,虽然他们都知道天外火流星降下的陨石,能够铸成这世间最战无不胜的利刃,怎奈众百工匠一时却束手无策,直到至顺二年,元室将亡之际,才寻到一位持有古方的铸剑师,此人姓萧,叫做萧执...”
“那萧执,引地心之火筑熔池,将天外陨石熔炼,又在熔池上开出一条浅道,直通铸台,初出的熔浆呈银白色便铸成了‘苍琼剑’,而流不出来的底层熔浆呈乌黑色,那萧执便将其挖出,来回送入铸台,犹豫来回时间过长、次数过多,最开始的乌黑色熔浆已有些凝固,便不得不铸成了厚重的‘灭影刀’,”殇沫瞅了一眼故遗名,“按我师父所说,这些都是你曾经说过的话,你应该不陌生吧?”
故遗名又是一阵大笑,“不陌生,当然不陌生...只不过,你说的这些并不是全貌,只是轻描淡写间的点滴罢了....”
他的言语逐渐沉重,笑意也完全匿迹,“‘苍琼剑’‘灭影刀’这两大江湖利器,武林至尊之物,又怎会被人轻易铸造出来呢...”
殇沫所说的一切,冷溶月自是知道出处的。
事实上,殇沫知道很多事,无论是她的生母‘玉面公子’素海棠,还是她韵锦阿姐的娘亲柳若锦,亦是昔日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殇沫都是有机会从她父亲郭明轩的口中得知的。
谁叫殇沫是她父亲的嫡传弟子呢?
谁叫一个终年话不多、孤傲冷漠的男人,偏偏就喜欢对着一个小孩子讲话呢?
这种事情,也自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这种没道理,就连嫉妒与羡慕的机会和理由都找不到。
因为没道理,所以没源头。
也正因为没源头,也便就根本找不出任何可以做比较的点和面。
没有点和面,又从何处下手,如何去嫉妒、去计较呢?
然,她却也从殇沫的言语中,找到了另外一个点——那便是至顺二年这个年份。
也就是说,‘苍琼剑’与‘灭影刀’是在至顺二年铸造的,而至顺二年距离现下已过去84年。
而,若用84年去对照故遗名的父亲故天涯的一生的话,是可以完全对应到的。
也就是说,她的师父故遗名在最开始讲述故事的时候,提到的“他”与“她”...
其中,“他”就极有可能是故天涯,因为说到施展正宗剑法之人,她可以想到的也唯有使用正宗无极圣剑剑法的故天涯了。
那么,“她”又是谁?
若,刨除掉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师父故遗名,拥有前世记忆的说法的话,那便定会有另一个见证“他”和“她”一生经历的人存在。
那么,这另一个人,又会是谁呢?
第三百三十八章 熔铁魔窟 (五)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未知的谜团,而是身边熟悉的人,突然变得神秘莫测。
故遗名没有掩饰,哪怕半分掩盖的迹象都没有。
这,判若两人的表达,无所顾忌的倾述,已让冷溶月的全身发麻。
她很清楚,若有欺骗,哪怕是虚情假意,都是可以有回旋的余地的。
然,此刻她面对的似乎已是真实,且是愈发清晰的真实。
人一旦面对真实,就只能有两个结果——非和即伤。
眼下,故遗名还未出手,更似在想要她向其靠拢,可这一做法,反倒使得她更加迟疑起来。
因为,她不敢确定,她所听到的真实,是否真的就是真实...
——84年前,真的有那个所谓的“他”与“她”存在吗?
——84年之隔,已完全超越了故遗名的年岁与认知,故遗名真的是故遗名吗?
——她的师父,真的还是她师父吗?
她已不敢去想,哪怕是假设,她也不敢再去触碰,只有恐惧,极度的恐惧。
恰在这时,一直隐匿踪迹的萧未遇,竟从帝王石座之后的黑暗处,走了出来。
他绕过了故遗名,直直走向冷溶月,“若锦...你知道若锦师妹在哪吗?”
“若锦...”面对着萧未遇的突然一问,冷溶月赫然怔住了...
——她面前的萧未遇,不是早就将柳韵锦当成了柳若锦了吗?
——如今,为什么又会来询问柳若锦的下落?
——难道,萧未遇并没有一直守在柳韵锦的身侧?
她眸光恍惚,身形无力间散退了几步,终是再次抬起了昔日那异常坚毅的眸光。
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也不能被眼前的种种说辞与师徒情谊所限制。
她能来到此处,本就是为了救出自己的韵锦阿姐,至于其他的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萧叔叔,你的若锦师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如今,你为什么反倒问溶月,她的下落呢?”冷溶月眸光急迫,神经紧绷,“你们到这里后,都发生了什么...萧叔叔,你能告诉溶月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萧未遇抱头半蹲,神情痛苦,拼命地晃着脑袋,“我不知道为何会有两个若锦...但是...但是...我知道...‘腐血碎骨丹’是根本不可能伤到若锦分毫的,可...可如今...若锦却被‘腐血碎骨丹’所限,中毒已深,这...这根本不可能...”
“‘腐血碎骨丹’?”冷溶月赫然望向故遗名,“师父,‘腐血碎骨丹’是什么?韵锦可是您的亲孙女啊!你怎么可以对她用毒呢?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腐血碎骨丹’乃是原‘苍琼阁’阁主柳落衣为了控制门人所用的丹药,若两个月内不能服用解药的话,那么,中毒之人的全身血液,便会变成绿色的,然后体内的每一寸筋骨都会慢慢断裂,直到死去...”殇沫提剑凑上,“可是,这种毒的毒发时间是需要两个月的,韵锦怎么会现在就发作呢?”
萧未遇眸光涣散,无力喃喃道:“她一下子...一下子...吃了...两粒...”
冷溶月立即看向殇沫,慌乱至极,声音渐哑,“殇沫,你既然知道此毒,是不是也知道如何解毒?韵锦不能有事,我已经够对不起她了...殇沫...你要救救她...”
“师父曾给我讲述过有关于‘腐血碎骨丹’的事情,若想解毒,看来只能找到师母柳若锦了,”殇沫猛然间冷眼直对故遗名,“我师母柳若锦已被你提前抓走了,不是吗?”
“师父,你到底想怎样?你难道疯了吗?”冷溶月迷惘地走向故遗名,“师父,溶月求求你,别伤害溶月身边的人,好吗?这世上,能够真心对待溶月的亲人,本就不多,您是知道的,师父...”
故遗名笑了,阴恻恻地笑了,他的双手也在这时抓住了冷溶月的手腕,“溶月...”他摇头,带着笑,微微地摇着头,“你不要怕...溶月,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她,眉宇间那股气,真的和她一模一样...但是...”
他慢慢地收敛了笑容,眸子渐渐平静,渐渐无神,渐渐垂下...
突然,他一把将冷溶月拽到了身后,眸光也在这时,赫然狠辣起来,他怒视上望,随后,藐视众人,抬起了另一只手臂,高扬着戟指,“但是,我是神!我是这世间真正的神!我已经隐忍了一辈子,在无尽黑暗中隐忍了一辈子!我怎么可能再让故苍琼的灵魂落在别人的手上,我要毁了她!我要彻底毁了她,她不是不让我碰吗?那我就毁了她!”
他在叫喝,肆无忌惮地叫喝,目空一切、蔑视着天地的嘶吼着...
在这几乎疯狂的举动下,‘十大地煞’随之站起,右手扯布捂向口鼻,左手向空中挥洒出漫天粉末...
殇沫、顾暖雨、顾遥峰、尘萦,均来不及躲闪,纷纷倒下,狰狞在地。
就连随着他们一同进来的500名大明兵士,也纷纷丢下了手中的长枪。
故遗名已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他顺势封了冷溶月的穴道,睁圆了双眼,血丝爆裂,他已兴奋到了极致,一个神的顶级兴奋...
“故苍琼!”他推开冷溶月,冷溶月踉跄倒地,不能动弹,随后,他又缓缓来到殇沫身前,一脚将殇沫踢至十尺开外,俯身捡起了地上的‘苍琼剑’,“你不是不允许我将你拔出来吗?如今...已经有人让你脱了鞘,你还不是被我握在了手中!嗯!”
地火在炸裂,殇沫的身子已在石阶的边缘,他的侧身已在冒汗,渐渐湿着地面...
这时,帝王石座的后方,也发出了一声女子的嘶鸣,只见柳韵锦东倒西歪的走了出来,邢云飞皱眉展臂,紧跟呼唤,“韵锦...韵锦...事到如今,韵锦你就认命吧!我真的不想看到你有事...韵锦,你就听我一次吧...”
“大师兄...道不同!不相为谋!”柳韵锦没有回眸,她咬紧牙关,艰难地爬到了冷溶月的面前,两姐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泪水浸湿了所有的悲情,“溶月,阿姐在,阿姐在...只要有阿姐在,溶月便就不会孤单...”
“阿姐...”冷溶月花容全失,钝痛难耐,“阿姐...你并不欠溶月任何,只恨命运让我们两姐妹相逢甚晚,没能好好地嬉戏长伴...”
“如今也不晚...就算是死,阿姐也会陪着你...”柳韵锦露出了淡笑,这世上最柔情、最暖心、完全可以融化掉一切的淡笑。只是,笑中有泪,泪中含笑,“阿姐一直会在溶月的身边,一直会在...”
“阿姐...溶月对不起阿姐,溶月和殇沫....和殇沫....”冷溶月言语难出,哽咽难舒...
——对于冷溶月这样的女子而言,有些事情是说不出来的,这也便是这世上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区别。
柳韵锦眸光柔暖,轻轻抹去着冷溶月脸上的泪水,手掌渐捧冷溶月的脸颊,抬指舒展着冷溶月那再也无法展平的柳眉,“阿姐知道,阿姐都知道,溶月喜欢殇沫,对吗?阿姐本就无心与溶月争抢,阿姐只是想在有可能的时间里,多陪陪他罢了...”
“不是的...阿姐...”冷溶月持续哽咽,“溶月趁阿姐不在之时,和殇沫...和殇沫...”
“呵呵呵...趁她不在之时,我的好徒弟都做了什么?”故遗名手持‘苍琼剑’,打断了两姐妹的对话,一步步地走向两人,“你们女人就是这样,总喜欢趁人不在之时,做出一些自认为很了不起的事情!”
“你们真的了不起吗?!”故遗名又骤然发怒,“你们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你们大无畏,你们大无私,你们了不起!!!”
他迟迟抬起手中的‘苍琼剑’,眸光涣散,“你看到了吗?她和你一样,都喜欢随着自己的意愿去拿主意、去做事,可最后呢?痛苦的又何止一人!何止一人啊!”
突然,‘苍琼剑’垂落,直插地面,他却拼着全力,依旧紧握着剑柄,“怎么?你在愤怒吗?这就是你设下的血咒吗?就算我碰到你,你也会变得沉重无比,让我根本拿不起来吗?!”
“我这就将你融掉!和‘灭影刀’一同融掉!这世间根本就不需要有两把绝世神兵,有一把就够了...有一把就够了...”他向地火走去,又辗转回身,拎起靠在帝王石座旁的‘灭影刀’,呈跑动状,再次向地火所在的方位而去...
第三百三十九章 故苍琼
信念和意志,足可以支撑起一个人的全部。
所以,很多时候,宁愿选择让一个人继续沉迷、继续深陷,也不能摧毁掉他一直以来的信念与意志。
可,这样的做法,真的对吗?
等到那个人觉悟之后,在信念和意志都赫然崩塌之刻,是否又是一场难以挽回的伤痛呢?
然,这世上很多事,都如此充满着矛盾。
矛盾的源头,又往往来自于认知与不服输,看不到更远更阔的光景,沉迷其中。
很多人在没有遇到挫折,没有被撞得头破血流之时,也是根本察觉不到错处的。
于是,这世上也便有了所谓的劫难,且是无法阻止的劫难,又总是处于在劫难逃的状态。
没有人可以去承受他人的苦痛,这苦痛是深埋已久的,也是无法剥离的。
就算愿意静下心来,去感同身受着他人的过往,也终是无法身临其境着所有的点滴与全貌。
所以,到了最后,唯能做的,也只有宽容...
这也应对了‘未知全貌,不予置评’的涵养,亦只有放下执念,看透一切的人,才能留住最在乎的人和事...
...
在柳韵锦靠近冷溶月后,就已暗暗解了其被故遗名封住的穴道。
此刻,面对着故遗名的疯狂举动,冷溶月知道,她的师父故遗名并不是还未觉悟,只是迟迟不肯面对现实。
这世间,活在过去的人有很多,多一个,少一个,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但,现下的故遗名,却掌握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性命。
若,‘苍琼剑’和‘灭影刀’真的被毁,不复存在,那么,故遗名想要沉迷的过往,也会随之消逝。
即使,过往消逝之际,他赫然觉醒,也已失去了全部意义。
当,一个人一味的去追究对与错、过与失时,反倒会连最后的回忆,也失去掉色彩...
当,一切都为时已晚时,就算觉悟了,就算懂得了、明了了,又有何用呢?
终是连弥补、守护、重新来过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那么,是否一切不再有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真正的毁灭,且是丧心病狂的毁灭呢?
无留恋,又如何存世?
当下之际,冷溶月必须要阻止这一场丧心病狂的毁灭发生。
可,她也只能去延续着故遗名还未发狂前的言语,想尽一切办法让其冷静下来。
“师父!师父请慢!”她快速起身,跃至故遗名身后,打量着故遗名的肢体动作,“师父,‘苍琼剑’和‘灭影刀’已在你手,若你想毁掉它们,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师父能给溶月讲一讲,‘苍琼剑’和‘灭影刀’到底是如何铸造出来的吗?”
故遗名闻言骤停,良久之后,迟迟转身,眉眼下垂,双臂也随之垂下,两大神兵插地支撑着他的整个身体,“天外陨石...又怎能随意被凡人铸造...”
他顿了顿,“在我们得到天外陨石后,熔炼的过程都极为顺利,可在神兵缝合之际,却裂痕百出,根本无法成型...”
他继续道:“以至于数月间,我们都闷闷不乐,找不到丝毫破解的方法,而在这时,她却一如既往的明艳开朗,每每安慰我和他...”
“师父所说的她,是一位叫故苍琼的女子吗?”冷溶月言语微弱,眸光怯缩,她本就是在试探,继续发问,“师父您刚刚喊出过的名字,就是她,对吗?”
故遗名渐渐笑靥,展露温情,“对,她就是故苍琼,她原本应该不叫这个名字的,但,她与我相识时,她便叫做故苍琼了...”
他的笑声逐渐暗沉,似也带上了几分讥诮,“可笑的是,我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甚至连她原本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却莫名其妙的爱上了她...”
他声音变慢,渐渐沉吟,“爱上了这个叫故苍琼的女子...”
冷溶月皱眉,继续低语,“但是,她爱的却是他,对吗?”
故遗名带上三分自嘲,点了点头,“对,她怎么可能不爱他呢?是他将她救出命运的摆布,也是他给予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那时的他就是她的全部,是依靠、是亲人、是爱人,更是生命....”
“也是我太自不量力了...”他发出了一声沉沉地缓叹,“这世间女子,大都爱慕虚荣,比他们年长几岁的我,自认为可以比得过一个江湖剑客,且是一个仇敌无数,丝毫没有安稳可言的江湖流浪剑客....”
“她爱的那个他,就是这样一个居无定所、一无所有的剑客,就算有凌云志向,夺回汉人天下之愿,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是财富,还是地位,亦是安稳,我都更适合她,我也不想再看到她在他身旁,分喝着一碗稀粥的情景了...虽然,她和他同喝一碗稀粥时,她都在笑着,但我却心痛不已,亦不能说些什么...”
“索性,那日我便与她表明了心意,且是趁她的爱人外出狩猎,不在之时,向她说出了全部的心里话...”
“可,没曾想,我却败得一塌涂地...我自认为就算再不济,她也会为我留下三分薄面的,但是她没有,丝毫都没有...那日,她对我说出了这世上最狠绝的言语...”
冷溶月,弱弱道:“所以,师父你就被她激怒了...莫不是,你杀了她?”
故遗名淡笑,摇了摇头,“我怎会杀她呢...我也根本做不到...我只是不愿相信,这天下真的有不贪恋繁华的女子,在我掏出全部家当,跪地发誓的情况下,她却更加气愤地回绝了我...”
“于是,我便想看一看,她到底有多么喜欢她爱的人,索性就告诉她,若想缝合神兵,就必须有活人献祭,且是这世上最心地善良、最明朗之人的鲜血,才能炼化出这世上最光明的利器...而,这个世上最心地善良、最明朗之人,她也知道,我是在说她本人...”
冷溶月不禁摇头,“师父...你是太不了解女子了....所以,她便跃进了熔炉中?”
故遗名,说:“她当然也会迟疑,更会犹豫,毕竟这种做法是在要她的命,但,我那时怒气上头,连翻激语,并明确告诉她,她所爱的人要想翻身,要想保命、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要打造出一把绝世神兵出来...”
冷溶月,迟疑道:“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她终是跳进了熔炉中,对吗?”
“对,”故遗名颤声痴笑,神情瞬间又变得慌乱起来,“但,在她跳之前,我便后悔了,甚至告诉她,她爱的人现下不在这里,就算神兵铸成,也会被我拿走的,根本就不会送给她所爱之人...”
“可是,我没曾想,我一句戏言,她居然当了真,且对天发下血咒,让我一生都拔不出‘苍琼剑’的血咒...血咒一下,她便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冷溶月,猛然一怔,问道:“难道,她跳进熔炉后,‘苍琼剑’竟真的出世了?”
故遗名含笑,点了点头,“是啊,真是天意弄人,苦寻不到的铸造方法,没想到我的一句戏言,居然真的成了铸造神兵的法门...待到她的爱人赶回,她已香消命殒,面前只剩下一把冰冷的长剑...”
“她的爱人一定悲痛极了...”冷溶月,说,“但,师父并没有告诉她的爱人,铸造这把剑的全过程,对吗?”
故遗名头已更垂,“对,我根本没有勇气说出事实,我只能说,她为了铸造成这把剑,不知何时看了古方,以身铸剑...”
“他信了,对吗?”冷溶月说,“他知道他与她的感情有多深厚,所以,他坚定不移的信了,对吗?”
“对,他信了,”故遗名,无力道:“我也的确拿不起故苍琼用血肉铸成的那把剑...血咒竟也应验了...”
“你们为了纪念她,便将此剑叫做‘苍琼剑’...”冷溶月缓缓地说,“这,便就是‘苍琼剑’的来历?”
“是的,”故遗名说,“可,‘苍琼剑’出世没多久,他便要带着‘苍琼剑’重出江湖,斩杀元贼...‘苍琼剑’中可是附有故苍琼的灵魂啊!我怎么可能让她的灵魂,沾染上这世间最肮脏的人血呢...”
“但,我并没有能力阻下他,我打不过他,真的打不过他...只能瘫软在熔炉旁,想象着故苍琼的脸上、身上都被染满着腥臭腥臭的血迹的画面...”
“那‘灭影刀’呢?”冷溶月迟疑着,“‘灭影刀’又是怎么回事?”
故遗名缓缓放下‘苍琼剑’和‘灭影刀’,坐了下来,“他走了,‘苍琼剑’也不在了...我却对故苍琼仍念念不忘,我那时在想,就算‘苍琼剑’出世,熔炉中一定还存留着故苍琼剩下的血肉痕迹,没曾想熔炉中的铁浆,早已变成了乌黑色,我便一点一点地将这些铁浆剜入铸造台,本想留个念想,却无意间铸成了‘灭影刀’...”
“乌黑色...”冷溶月喃喃着,“那一定全是一个女子对这世间的怨恨与执念...”
“是,所以手持‘灭影刀’之人,是修不得正道的,只能成魔,”故遗名突然语气加重,“可!就算是成魔,我也要和她融入一起,练到人刀合一的境界。”
“后来呢?”冷溶月追问着,“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后来...”故遗名低笑微语,“后来,元兵溃败,元廷将灭,手持‘苍琼剑’的他,本也算是功成名就,得以身退,却愈发混账了起来,沉迷于酒色,荒废残生....”
冷溶月,沉语感叹,“当一个人失去所有信念后,也便没什么再能将其撑起了...所以,这世间便有很多曾经不折手段、抛下一切之人,在达到目的后,惶惶终日,痛不欲生的晚年了...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故遗名猛然一“哼”,“他若只想活成一个废人,倒也无碍,但他却到处沾花惹草,还和一个歌姬生下了一个儿子!他怎么对得起故苍琼?他根本就不配得到故苍琼的爱!”
冷溶月,惊然道:“所以,师父你杀了他?”
故遗名狂笑,“杀了他?呵呵呵...我怎会那么便宜他呢?我不但没有杀了他,还找到了他,让他重获信心,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门派,我更是在其门派中隐匿了几十年!”
冷溶月闻言,脑中一片嗡鸣,她根本听不懂故遗名在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她的师父故遗名从原‘苍琼阁’出来后,建立了‘灭影门’...
——难道,建立‘灭影门’,算是在隐匿吗?
——细想,她的师父建立‘灭影门’后,除了最初杀伐不断外,剩余的日子,都是与她的养母念顺夫人过着最普通、最安逸的生活,这就是所谓的隐匿吗?
可是,既然要报复,要报仇,怎么可能只是默默隐匿几十年呢?
“这几十年中,你都做了什么?”
她不敢过多质疑,因为她面前的师父,已完全在讲述着另一个人的人生,她深知,她敌不过眼前的故遗名,她只能顺着话,继续发问。
“也没做什么,只是悟出了五本绝世功法,挑拨了一下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毁了他建立的门派,让他终日被各种仇恨缠身,卧床不起,痛死在榻...”
故遗名说完,缓缓站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足能藐视一切的微笑...
冷溶月已完全沉默,她好似知道了点什么,却又在知道点什么后,又立即被自己否定掉了自己的想法...
良久后,故遗名双手再次握起‘苍琼剑’,凝结全部真气,举至眼前,“她之所以叫故苍琼,是因为她所爱之人姓故,而苍琼两字,则是指:天下所有精美、美好的事物...”
第三百四十章 父女相融
寒气乍现,掠眼间已显刺骨泠然。
剑锋已冷,如冰锥冒着冷气。
扩散的瞳孔,胆颤的身体,止不住的腿软,冷溶月已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这气息是前所未有过的,她的眼前也渐渐陷入了一片漆黑。
漆黑如夜,冷夜深邃,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苍琼...这天下间,所有精美、美好的事物...
——故苍琼...
在冷溶月的心中,也铭刻着一些美好的事物,这是如何洗刷都洗刷不掉的美好。
而,这美好中,有一半是有关于她的师父故遗名与她的养母念顺夫人的回忆。
人心肉筑,暖热鲜红,深藏着这世间最炙热的火焰与温情。
忘不掉,舍不得,弃不下。
然,是美好的,亦是最致命的。
此刻,她的脑海已一片空白,空白并不是因为迷惘,反倒是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
故遗名显然已说出了全部,虽说这全部并不完整,但,这场真相的袒露,已注定着死亡,且是所有人都将面临死亡...
死亡降临,万般质疑均已无力,千般不舍化作荒芜,只感岁月忽已暮,柔情尚存心...
‘苍琼剑’已如飓风划下,这是故遗名的全力一斩,没有人可以躲过,亦没有人可以幸存。
她雪白的脖颈,默默地感受着厉风的来袭,却期许着来风能够温柔一些,再温柔一些...
至少,她的心中仍有师徒情谊,养育恩德...
可,这风,是天地间最猛烈的风,亦是足可以毁灭一切的风。
它霸道、它无情,它转瞬即逝,骤然无痕...
这便是这场真相的结局,若坦白换不来和解,那么,便就只能成为生离死别...
至少,故遗名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才那般不加掩饰地说出了全部。
冷溶月的双眸紧闭,泪水留在了下颚,欲滴却不落。
好似依旧留恋人间的心儿,在做着最后一分挣扎...
但,默认着死亡的冷溶月,并没有止下呼吸,甚至连一丝痛感都没有。
她更听不到自己头颅掷地的声音,好似一切又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安静到可以重新聆听着溪流的迟缓,地火的狰狞...
渐渐的,死亡气息淡去,焚香气息渐浓...
突然,故遗名赫然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吼,似野兽痛鸣;似感苍天无情,万般残酷;似梦想破灭;似恨欲难达...
闻声触身的冷溶月,不得不紧皱起柳眉,睁开了闻声之前那绝不敢面对现状的双眸...
鲜血在止不住地呕出,通红的眼眶已带着泪珠,前倾的身子,交错的双脚,垂落的‘苍琼剑’,无论哪个细节,都透尽着故遗名的不甘与憎恨。
这个不甘,且露出万般憎恨之色的故遗名,就是她的眼前。
她清楚地看到,故遗名的双唇在颤动,怒不可遏地颤动着...
他似有千言万语,却无言瞪视,如恶魔在切齿...
——是谁...是谁能在瞬间如此重伤故遗名...
这一幕,竟也让冷溶月的心头涌上一丝心疼,就算在这最悲鸣的时刻,她看到昔日的师父故遗名被伤得如此这般,不禁摇头,不禁沮丧...
——昔日,美好的昔日。
直到现在,她仍是一无所知,她所看到的是真真切切的故遗名,她昔日中的恩师、恩人;她所听到的,却是一个与她脑海中的师父,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的故事。
故事中毫无隐瞒地诉出了,她面前之人几十年来的所作所为。
在这几十年来的所作所为中,自是有她熟悉的事物,比如:方才故遗名口中说出的五本绝世功法...
这五本绝世功法,她虽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所创,但,她也能联想到原‘苍琼阁’铁房秘室中的那五本绝世法门来。
然,故遗名话语中所诉的‘挑拨父子关系’,难道是指:故天涯与“故遗名”之间的父子关系吗?
这也是让她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若是,那么,她眼前这个被她认为就是自己师父的故遗名,又会是谁呢?
可,若不是,能与原‘苍琼阁’铁房秘室中的五本绝世法门有关联的父子,还能是哪对父子呢?
如果,她面前的故遗名,是如假包换的故遗名,那么,故遗名又怎会去挑拨他自己与生父之间的关系呢?
——当年,她的师父因与其父故天涯赌气,出走‘苍琼阁’,自立‘灭影门’,此事,她的知道的。
——可是,当年她的师父又是因何与其父故天涯赌气,产生嫌隙的,她却一无所知。
——但,她也可能想象得到,所为之事,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能够让师父故遗名狠心抛下发妻柳落衣与生父故天涯,也要闯关离开‘苍琼阁’的原由,又怎会是一个简单的原由呢?
这种种之间,一定有她尚未知晓的部分,而这尚未知晓的部分,便是故遗名与“故遗名”之间,孰真孰假之处...
头痛欲裂的她,渐渐半蹲着身子,她已不敢多想,渐渐紧捧着脑侧,渐渐无力,渐渐垂下...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掌,赫然将她托起,手掌很大,且白嫩纤细,似比女人的手还要细腻,却又极其有力。
回眸间,她率先看到的是陆续冲进来的五百名大明朝兵士,这五百兵士是她进入洞窟前,留在外面的...
兵士在扶起着倒下的众人,打量、关切、抚按胸膛,百般急促地施着救...
她又继续缓移脸颊,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她终是看到了白袖锦衫、蓝绸系腰、青领挽颈...
她笑了...
她咧着嘴、横着泪、咬着牙、抽着鼻涕、紧了眉、弯了眼睛、展了双臂,笑着...
她好似成了孩子,成了这世上最委屈的小女子...
失了妩媚,失了风度,失了气质,失了骄傲...
她在彻底转身间,身子也完全扑了上去,扑进了在这个世上,她最信任之人的怀抱中...
——‘天翱门’门主郭明轩来了,她的亲生父亲郭明轩为她赶来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太湖水阁 (一)
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固定的气息,对气息的记忆,却不局限在接触的时间长短上,而是,铭刻在心中。
有些一面之缘的人,其气息能够成为永恒。
有些时常相见的人,其气息反倒未曾留下。
冷溶月熟悉郭明轩的气息,无论是否常伴,她只是想要清楚得记下自己的父亲。
焚香缠身,非求佛问道,非心愿跪许,只为祭奠。
为一人焚尽香灰,为一个点亮长燃,唯恐“道路”漆黑,坑洼起伏。
多年来,郭明轩退隐‘天岚观微阁’,都只是想要弥补陪伴,那是他亏欠素海棠的岁月。
焚香中,冷溶月似已感受到了生母素海棠的存在,她不在漆黑的“道路”中,不在阴风徐徐地渊中,更不在孤冷难耐的地底,而是,一直都在故人身旁、故人身体中。
她的故人,唯有郭明轩与冷溶月...
“父亲...你来了,为何不唤溶月...”冷溶月将脸颊深埋在郭明轩的怀中,声音极小、极柔,却又带上了三分质问,“父亲...你在此刻能够出现,溶月已知足了...哪怕,今生只有这一次,溶月也知足了...”
郭明轩不禁皱眉,将冷溶月拥得更紧,他知道女儿话中的含义...
——该出现的人,就必须要在该出现的时刻出现,否则,这个人也将一文不值...
“我...我不知道溶月,愿不愿见到我,故...不敢动声...”他顿了顿,“我想...应该是为父之前想多了...”
“溶月怎会不愿见父亲呢...”冷溶月紧缩了一下身子,用全身感受着父亲怀中的温度,“方才那一刻,溶月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才发觉心中有多少不舍...溶月已不想再失去任何...女子有时就是这样,但,总有一天,会为一人,去掉身上的所有倔强的...”
——女子有时就是这样,但,总有一天,会为一人,去掉身上的所有倔强的...
她的这句话,使得郭明轩不由想到了素海棠,素海棠的一生都未曾在郭明轩的面前去掉倔强,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表面的东西永远是肤浅、浅薄的,真相也永远是刻苦铭心、独懂难视的...
事实上,素海棠不但为他去掉了身上的所有倔强,还独自承受下了所有,只是,想要独留一份尊严。
想到这里,郭明轩的身子也猛然一怔,眸光中退去柔情,赫然凝注向了故遗名。
当着故遗名身侧,乃至身后已集结的上百门徒,厉声道:“若锦呢?你把她藏在了哪里?”
故遗名抹去嘴角的鲜血,冷冷一笑,“我如果告诉你,若锦的下落,你会放过我吗?”
郭明轩缓缓将冷溶月移至侧怀,臂搂腰身,“不会,今日你说与不说,都只有死路一条。”
故遗名大笑,仰天大笑,“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可我也失算了另一件事,那便是你的武功修为,我根本想不到,你的武功修为,如今能深到如此境地...”
“不...”他骤然睁圆了眸子,面目也随之变得狰狞,“确切地说,我已经看不出你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了...”
“但是...”他顿了顿,突然向一侧移眸,突然大声喜悦道:“女儿,你来了?”
——他是在呼唤他的女儿柳若锦吗?若锦也在此处?
郭明轩来不及多想,随着侧身,却发现侧身的方向一无所有,等他再回过眸子时,冷溶月已高喝了一声“父亲,小心...”
他下意识地扭转身子,侧身将冷溶月护在怀中,却被故遗名一掌击打在了侧背之上,故遗名强大的掌力,瞬间爆发出强劲的气流,震飞了他的身子,向地火之渊跌去...
这个过程中,他早已将双臂交叉,紧扣着怀中冷溶月的身子,双手互抓着自己的手腕,在空中不停的旋转,终在将要跌进地火边缘的瞬间,脚尖点地,调整了身形,稳稳地落在了一侧。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的身体亦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是他,这个世上最接近神的男人。
片刻后,他缓缓低头,凝看向怀中的冷溶月,冷溶月已在仰视着他,双眼通红地看着他,面对着眼眶中满是泪水的女儿,他淡淡一笑,“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冷溶月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问出了这句话。
只是,他问的是他的女儿,而她却问的是她的父亲。
两人也在这一刻,都笑了起来,心照不宣的相互摇了摇头,父女二人好似也在这一刻,有了几十年的默契,彼此感应着彼此的心意。
“你我之间,说到底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你不但是我的女婿,我还是你女儿的师父,不如我们之间做上一笔交易,”故遗名,淡淡道:“比起你我之间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想这笔交易也许是最划算的...毕竟,今日你想要护下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话落,他指了指远处的殇沫,殇沫依旧挣扎在地火的边缘,无法起身。
郭明轩也知道,他今日要护下的,不单单只有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他的徒弟殇沫,和跟随着冷溶月的门人...
但,他还是气定神闲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与你做这笔交易?事实上,你也根本伤不了我。”
故遗名,微微一笑,“真的吗?你真的能在受了我一掌后,依然可以毫发无损吗?我的好女婿,有时啊,人要面对现实,就算今日你能杀掉我和我这上百名门徒,但,恐怕...你也是无法活着走出这里的...”
“更何况...”他的眸光开始变得锐利,“真动起手来,你又能护下几人?你又愿意看到谁,先为你愚蠢的行为,丧命呢?”
“这笔交易呢?不过是我把自己女儿的藏身之处告诉你,我也会放过今日来此的所有人,大家相安无事,就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他接着,森然一语,“你觉得呢?我的贤婿...”
郭明轩与他对视了片刻,不紧不慢道:“柳若锦,现下在哪?”
故遗名大笑,仰头又平视间,嘴角似也带上了几分讥诮,“这就对了,这样对我们都好,我的女儿被我安置在了太湖之上的船阁中,由我的大弟子应萧索照看着,不仅毫发无伤,还日日享受着锦衣玉食,我自己的女儿,我又怎会亏待于她呢?”
“你抓若锦,本就是为了要挟我,你早就料到今日我定会出现,对吗?”郭明轩,说,“若,我今日连和你做这笔交易的本钱都没有的话,那么,你对不对你自己的女儿下手,都已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这笔交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输...”
故遗名继续笑道:“贤婿,你想多了...事实上,我们现下都相安无事着,不是吗?”
“太湖那么大,你只说出一船阁,我要如何找到若锦?”郭明轩,语气逐渐加重,“你确定,你不是在搪塞我?”
“我当然不是在搪塞你,我的全部力量都在这里,而,贤婿你的全部力量,却还未使出,暂不说其他,就说你的‘天翱门’与溶月的‘灭影门’,若联合起来,反过来一同对付我的话,以我现下的状态,也是只有死命一条的,”故遗名,缓缓说,“而,我们所做的这笔交易,最重要便是你我都相安无事,不是吗?”
他加重了‘相安无事’的语气,似乎也在强调着什么。
随后,他又道:“至于,太湖之上的船阁,无论是你的女儿冷溶月,还是你的徒弟殇沫...哦,还有你本人,都是认得的,那船阁并不是什么普通的船阁,而是‘江月门’的八宝玲珑船...”
他接着道:“事实上,在郑和的船队返航靠岸之后,我便率人占了那艘八宝玲珑船,本想着能在船上有所收获,却不曾想,船上却空无一人,只是被停放在了江海相交处,任其漂泊着...”
冷溶月,突然道:“难道,‘江月门’的人就没有找过吗?以‘江月门’的势力,不会发现不了自己的船舶的...”
“哦,他们自是找过,也找到了,但是,有我在船上,在这江湖上谁又敢前来夺船呢?”故遗名,顿了顿,绷嘴侧脸,眸光朝着郭明轩一定,“难道,贤婿你培养起来的暮云烟暮大侠,可以和我一战?再说了,那时的暮云烟,还和你的女儿与徒弟在一起呢...”
“可,你现在在这里,并不是船上,你又怎能保证你的女儿,还在船上?”冷溶月,继续发问,“或许,云烟叔叔早就夺回了那艘八宝玲珑船了。”
故遗名笑了笑,也随之摇着头,“我的女儿柳若锦在船上,那暮云烟又怎会夺船?若说,先前还未将若锦送至船上时,那暮云烟的确是有可能趁我不在,前去夺船的...可,现下若锦既在船上,那暮云烟也就更不会夺船了,毕竟...若锦可是明轩的妻子...一向将明轩视为尊上的暮云烟,又怎敢造次?恐怕,暗自保护还来不及呢...呵呵呵...”
“好计策...真是好计策...”郭明轩,说,“所以,你告诉不告诉我,那艘八宝玲珑船的准确方位,都已不重要了,因为,只要我联络上‘江月门’之人,便自然就能找到若锦...”
“不,我怎会对自己的女婿这般吝啬呢?你自是可以联络上‘江月门’的门人,但,那难道不需要花费时间吗?”故遗名,说,“我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婿,再为此事费时费力呢?”
“太湖,苏州府畔,也正是当年夏原吉治理洪灾的所在,”他迟疑了一下,又瞥了一眼郭明轩,“对那里,你应该不陌生吧?”
郭明轩没有回应,揽着冷溶月缓退几步后,挥手让随他一同进来的五百兵士,搀扶起殇沫、顾遥峰、顾暖雨、尘萦等一众人,向洞窟外缓缓走去。
走动间,身后又传来着故遗名的声音,“对了,贤婿...你的徒儿殇沫与其余人所中之毒,三个时辰后,便会自行消散...”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太湖水阁 (二)
白色的尘,白色的光,习惯性抬头上望,只为寻找所在的方向。
郭明轩对脚下的方位是明确的,他能准确无误的赶来,就已证明了这一点。
或许,洞窟无光,身体的本能已迫不及待的想要沐浴一场烈阳。
无奈,烈阳已斜,他的身子也深感疲乏。
没人知道,故遗名的那一掌对他造成了怎样的伤势,他仍是一脸风轻云淡,仙姿淡容。
可眼下,一个不争的事实,已摆在了他的面前,殇沫、顾遥峰、顾暖雨和尘萦所中之毒,是需要三个时辰才能散去的。
三个时辰后,就算再调息上半个时辰,也将迎来夜幕。
冷溶月的身体,虽未有损伤,如今却也成为了保护众人的唯一保障,更何况一直搀扶着柳韵锦的她,也不会离身半步。
然,寻找柳若锦又是郭明轩的当务之急,从大同府到苏州府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想来,也正因如此,故遗名才将柳若锦囚禁在了那里,他也会有更多逃离和休养的机会。
不禁回望两个女儿的郭明轩,内心渐渐泛起迟疑,要他抛下两个女儿不顾,独自上路前去解救柳若锦,他也是绝做不到的。
就在这时,众人走出的洞窟中,乍现着一束光芒,银白色的光,逐渐耀眼、逐渐清晰...
而,走出之人竟是萧未遇,郭明轩看到左手持鞘,右手持剑的他,竟也不得不怔了一下。
若是,他与郭明轩往日有什么仇怨的话,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夺爱之恨了。
可,感情之事,说到底又哪来得夺与不夺呢?
能夺的,又怎能算“爱”呢?
其实,到头来也只是一个女子的选择,从心的选择。
也许,眼花缭乱的繁华,与名利金钱可以让一个女子迷失,但,一切经历后,也自会明白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更何况,柳若锦从未选择过他,自然也谈不上“夺”字。
但,面对一个早已失了心智,现状不明的萧未遇,郭明轩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要大打出手吗?
没曾想,萧未遇从洞窟中走出后,直接来到了郭明轩的面前,他并没有出手,反倒将左手上的剑鞘先递给了郭明轩,又将右手紧握的‘苍琼剑’顺势插进了郭明轩握过的剑鞘中。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好似只是为了还剑,还一把殇沫遗落的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故遗名不是要毁掉‘苍琼剑’与‘灭影刀’吗?”郭明轩见他渐渐走向紧靠在冷溶月肩头的柳韵锦后,不禁凑上,欲要阻拦,“你别以为归还了‘苍琼剑’,便就可以伤害我的女儿!”
他仍旧没有说话,却也在即将靠近柳韵锦之时,停下了脚步。
“没事父亲...”冷溶月看了他一眼,侧脸对着郭明轩说,“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他都是如此,他只是想留在韵锦阿姐的身边,并未有过丝毫冒犯之举。”
“留在韵锦的身边?”郭明轩一惊,“莫非,他把韵锦当成了若锦?”
“应该是这样,”冷溶月揽着柳韵锦缓步来到郭明轩身边,“但,父亲,溶月觉得我们当下必须要进行一番规划...”
她分别瞅了一下殇沫、顾遥峰、顾暖雨和尘萦,“他们身上的毒,解除也只是时间问题,可,韵锦阿姐身上的毒,恐怕是延误不得的...”
“其实,韵锦没事,”郭明轩,说,“只是,韵锦的身体还未熟悉‘腐血碎骨丹’的毒性罢了。”
冷溶月赫然回眸,一脸惊然地看着郭明轩,“没事?”
“是的,没事,”郭明轩扶过柳韵锦,让其靠在自己的肩头,右手掌则运功,轻轻地抵在了其后背之上,“她的血液中,应该有‘腐血碎骨丹’的抗体,不然,她也不会如此无力...”
冷溶月,不解道:“父亲,您这是何意?”
“韵锦的手中,从未放下‘天岚紫霄剑’,如今更是满头冷汗,紧握着剑身,这便就证明,她的身体正在与‘腐血碎骨丹’的毒性进行着对抗,”郭明轩舒缓了一口气,右掌继续运功,“若,常人吃下两粒‘腐血碎骨丹’,是不会有她这般症状的,不过是将两个月的毒发期,缩短至一个月而已,根本不会立即有任何症状的...”
冷溶月,追问道:“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故遗名并不明白此中的原由,”郭明轩,道:“当年柳落衣为了防止原‘苍琼阁’的旧部,会以若锦为人质,迫使她交出‘腐血碎骨丹’解药的事情发生,她便秘密让若锦服下数碗汤药,连续数月浸泡在药缸之中,这也使得若锦体内的血液,与那‘腐血碎骨丹’的毒性形成了相克的局势...”
“父亲是说,韵锦阿姐会遗传下来,她生母能与‘腐血碎骨丹’毒性足以相克的体质?”
“是的。不过,以防万一,我们还是需要带着韵锦,尽快找到若锦,就算韵锦最终扛过了‘腐血碎骨丹’的毒性,那么,再喝上一些自己生母的血,也是无碍的。”
冷溶月微微点了点头,“原来,解除‘腐血碎骨丹’之毒的方法,居然是一个活人的鲜血...”
郭明轩,说:“这也是因为当年柳落衣毁掉了‘腐血碎骨丹’全部的解药,饮若锦的血液,也是无奈之举。”
冷溶月闻言,赫然乍现出极恐之色,“我师父...根本就没想让韵锦阿姐...活下去...”
她的身子已颤,嘴唇也呈现出了淡紫色,好似被冰霜覆盖,被冰层覆体...
——在明知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她的师父故遗名居然还用‘腐血碎骨丹’来对付她的韵锦阿姐,且还强行让她的韵锦阿姐吃下了两粒‘腐血碎骨丹’...
——她的韵锦阿姐,也是她师父名副其实的亲孙女...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连自己的亲孙女都不放过呢?
想到这里,她的脸在抽动,她的臂膀在抖动,她的双眸渐含起了泪光,倍感无助地看向倾倒在父亲郭明轩肩头的柳韵锦侧脸上,她仿佛已置身于深渊之中,整颗心都被恶鬼拉拽着...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太湖水阁 (三)
风已柔,拂上了久违的微凉,郭明轩眸光浅浅盈盈,悄然南望。
在这西方泛起灿烂,晚霞聚捧斜阳之际,他不禁注目思量。
他未敢认同冷溶月的言语,能给自己的解释,也唯有故遗名处,仍存放有‘腐血碎骨丹’的解药。
——一个能拿出‘腐血碎骨丹’的人,又怎会没有解药呢?
——当年,他无意入得‘苍琼阁’,故遗名便就已出了门阁,‘腐血碎骨丹’以及解药,是否被故遗名带走了些,也是不无可能的。
——至少,他不愿相信,故遗名会要柳韵锦的性命。因为,当年他见过故遗名看向柳韵锦的眸光,那是唯有看到至亲,才会有的动容...
“算了,此事多想无益,父亲,还是与您说下溶月的谋划吧,”冷溶月身子仍在发寒,却也在这一刻拽住了郭明轩的衣袖,“父亲您可先行,溶月与萧未遇叔叔是可以保下殇沫他们的,我们先前往长城内的军堡中进行调息,待到三个时辰后,我们再去追赶父亲。”
“溶月是要让我先行到苏州府?”郭明轩缓缓垂目,拂过冷溶月的臂膀,将其挽入怀中,深吸了一口气,“当下的情形,也只能按照溶月说的办了...但是...”
他顿了顿,低吻了一下冷溶月的额发,“但是,我想连同韵锦一起带走...”
他好似在征求着冷溶月的意见——两个女儿,如今他想带走其一,一个正在与‘腐血碎骨丹’毒性进行对抗的女儿。
冷溶月不由笑靥,“父亲...是怕溶月会觉得被冷落吗?”
她本仰起的头,又带上了柔柔暖意,往郭明轩的怀中钻了钻、摆动着,“韵锦阿姐本就情况不明,她若在父亲身边,有父亲照料着,那是再好不过的了...父亲不必担心溶月,我知父亲是怕冷落了溶月,但,溶月怎么说也是‘灭影门’的门主,又能统帅各地的锦衣卫,自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她说话很柔,每个字却又是那般的清晰。
郭明轩点了点头,抚顺着她的后背,没有再言,好似在享受着父女间最后的温情...
...
马长嘶,人却倦。
晚霞相映下,马驿的杂役打着哈欠,往马厩中放入了最后一捧草料。
大明朝的马驿,通常设于交通线和通衢大道之上,用于递送使客与飞报军情。
马驿,早在洪武元年便有规定,60里或80里设置一驿,马驿有马、驴不等,冲要之地设马80匹、60匹、30匹,其余设24匹、10匹、5匹。
马匹的多少,是区别驿站大小的主要标志,其配置、人夫、费用等定额,也都由马匹多少来决定。
大同府作为大明军事重地,其马驿的马匹不但健壮,且各个高大漂亮。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里的马匹太过于高大漂亮,从而在杂役抬臂打哈欠间,使得天际中一袭白衣悄然掠过,稳坐在了白驹之上。
待到杂役定神,白衣男子正在扶正着身前一女子的身姿,奇怪的是,与白衣男子同坐在白驹上的女子,却是倒坐着,面朝着白衣男子的胸怀,脸颊也依在白衣男子的肩头。
即便是这女子背对着杂役,也显足了仙姿身容,再一看白衣男子的容貌,更是惊为天人。
定神后,又目瞪口呆的杂役,还未开口询问,便赫然传出白衣男子的喝马声,随着蓝绸系腰的绫缎飘过,白衣男子一手挽缰绳,一手抚揽着女子,早已远去...
“这...这...”杂役这才展露惊恐之色,“来人啊!快来人呀!有人盗马!有人盗军马....”
...
冬月初十,落叶太湖,缤纷与清寒并存,万物明朗,船篷静谧。
红枫与枯叶,湖畔与婉乐,飘散在楼台亭阁间,落入举杯游人怀。
不输春意盎然色,不逊白雪渲染姿,水波涟漪缀美娥,连踏百船不惊耳。
翩翩身姿,怀抱一人,乍落水阁,百人拜服。
“‘江月门’暮云烟,恭迎尊上。”
“‘江月门’众弟子,恭迎尊上。”
白衣掠过,未曾有声,直至船阁,持惜容,缓放怀中女子,连连抚平着女子两侧的丝发。
紧随其后的暮云烟,凝望着床榻之上的柳韵锦,迟疑了片刻,又缓缓凝向郭明轩,“尊上,云烟不日前,便就接到溶月的飞鸽传信,告知尊上此行之事,信中还点明了尊上受了那故遗名一重掌击身,不知尊上身体是否有恙?”
“无碍,”郭明轩凝注着床榻上的女儿,“若锦的下落,可曾打探到?”
“回禀尊上,尊夫人所在的八宝玲珑船,早已被云烟暗中保护了下来,此刻,那艘八宝玲珑船的周围,已全是我‘江月门’的门人,还请尊上放心。”
“那船上的应萧索,未有反抗?”郭明轩展平着盖在柳韵锦身上的床被,小心翼翼的将女儿的臂膀放入床被中,“昔日,那应萧索可是个极其暴躁之人...”
暮云烟连忙拱手道:“云烟曾暗中登上过那艘八宝玲珑船,并未见那应萧索有什么暴躁之举,只是在和尊夫人聊着过往之事...”
“过往...”郭明轩眸光渐渐无神,“聊些过往也好,不忘前尘,方可守心...”
“我们这就过去...”他突然起身,却猛然抚额,跨步歪身,停滞了身姿,“我们这就...过去...”
暮云烟疾步凑上搀扶,看着已紧皱双眉,闭眼倦容的郭明轩,他顿时神情凝重,“尊上,想来这连日来,尊上都未曾好好休息过,尊上的身体...”
郭明轩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睁眼,抬臂微摆,“无碍,扶我坐会儿,便好...”
“尊上,恕云烟直言,以尊上的修为,就算多日赶路,也不会出现如此情况,”暮云烟的神情已更加沉重,“尊上能否告诉云烟,故遗名的那一掌,是否已伤到了尊上...”
“我只是跌破了通幽境....”郭明轩慢慢看向暮云烟,“心脉...也有些受损罢了...”
暮云烟,瞠目结舌道:“跌破通幽境...那尊上你...你现下的修为...”
郭明轩,淡淡一笑,“我现下的修为...可能连观微...都够不上了...”
“窥径、登堂、入室、观微、知着、通幽、坐照...”暮云烟低语喃喃,“这样说来,尊上为了救下两个女儿,连破两境...尊上,你在‘天岚观微阁’中闭关多年,这刚出关...便就...便就...”
他已流泪,一个已过知命的男人,在流着泪。
这泪水,也是这世上最炙热,最柔情的眼泪。
“我救下的,不止我的两个女儿...”郭明轩含笑摇了摇头,“还有我的徒儿殇沫...”
暮云烟缓缓蹲下,望着坐在床榻边围的郭明轩,好似千言难出,万语难诉...
随后,他慢慢脱下了郭明轩的靴子,缓揉起了郭明轩的脚踝,“尊上,云烟能为您做些什么?云烟想为尊上做些事...可是,云烟却又不知道做什么...”
——他面对着这个世上最接近神的人,深感无力,倍感无用。
——他知道,就算这世上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是无法修复连破两个境界的人的修为的...
“云烟...你我相识多久了?”郭明轩轻拍着暮云烟的肩膀,突然道:“我记得那年,我与若锦和萧未遇前去‘江月门’阻止‘五阎王’杀你,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后来,若锦为了帮我解‘腐血碎骨丹’之毒,割腕喂血,而我又抱着奄奄一息的若锦,东倒西歪的来到江月镇求救,再一次与你相遇...”
“尊上...那年那日,尊上便已救了云烟两次性命...”暮云烟泪不成涕,“后来,尊上又传我‘无极圣剑’剑谱,此等大恩大德,云烟这二十多年来,一直铭记,未敢有一刻忘却...”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郭明轩顿了顿,“这二十多年来,你一直奉我为主,敬重有加,如今,你依旧是‘江月门’的门主,昔日的我,尚不能受你一拜,今日的我,又怎能受你脱靴揉踝之举呢?”
暮云烟哽咽,不能自持道:“尊上,云烟就算是为您而死,也是还不清您的恩德的,昔日的‘江月门’任人羞辱,被外人百般欺凌,如今的‘江月门’乃是江湖北斗,与‘天翱门’‘灭影门’三足鼎立,无人敢欺,又怎能同日而语呢?”
“‘江月门’的一切都是云烟你自己努力而来,我实在没做什么...”郭明轩收起脚踝,缓缓穿上靴子,“你我相遇,本就是命运使然,也是天命造化,根本谈不上什么恩德不恩德的...”
“尊上,常言道: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没有尊上您的教导,又怎会有今日的云烟呢?”暮云烟,急促道:“或许,在尊上看来,那些都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云烟而言,便就是再造之恩,重塑之德啊...”
“谈什么恩德、再造,这世间恩将仇报之人常有,忘恩负义之徒遍地,有恩德即是无恩德,无恩德即是有恩德,人心善变,有无恩德只不过是把两个本不相识之人,牵连上了关系,罢了...”郭明轩扶起了暮云烟,“你我能成为朋友,这二十多年来坦诚相待,便就是这人间最好的值得...”
“尊上,我...”暮云烟郁郁难言,“我...”
“好了...随我一同去面见若锦吧...”郭明轩大步而出,却又在踏过门槛处顿身回望,“韵锦终于能见到她的母亲了...她从小便就心心念念的生母...就让她先好好的睡一觉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太湖水阁 (四)
不知名,不知处,寒霜湿了路。
浥轻尘,色已沉,萧素匿声痕。
路,非一望无际,不远处便是林木。
林木非尽头,只是遮挡了蜿蜒处。
朝阳未出,鸟禽未醒,此刻,殇沫展臂仰目,感受着缕缕清风。
清风非轻风,而是心甘情愿的等待,至死不休的守护。
这清风,就在他的不远处,一片稀疏平常的林木中。
冷溶月就是这缕清风,殇沫虽未近身,但,他也能实实感受着清风的气息与温度。
他没有问过冷溶月为何要停在此处。
他之所以不问,并不是不在意,也并不是不担心柳韵锦的状况与师母柳若锦的安危。
而是,因为一份莫名的信任,他内心很清楚,冷溶月不会无端延误路程,亦不会有什么难以告人的秘密。
他缓缓侧望,顾遥峰、顾暖雨、萧未遇还在倚树安睡,尘萦与冷溶月却在更远处,一直说着什么。
事实上,从昨日申时到此后,冷溶月就已然只让尘萦靠近她,其他人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天际的红润,带来了鸟鸣,也唤醒了顾遥峰、顾暖雨与萧未遇。
醒来的顾姓兄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冷溶月,继续闭目养神。
而,萧未遇却是直接站了起来,且直接朝冷溶月走去。
萧未遇与冷溶月的对话很短,好似只是几个字,冷溶月也只是看向了萧未遇片刻,便缓缓走了过来。
她走到顾姓兄弟身前时,顿了顿身子,侧眸下看一眼后,又向殇沫走去。
“恐怕,我不能随你去往苏州府了...”她显得很愧疚,可她的脸上又并非全然是愧疚之色,好似也带着几分羞涩,“我...我与尘萦突然有些...有些其他事情,我与她反复商议了下,决定不再前往苏州府了...”
“是关于你师父故遗名的事情吗?还是‘灭影门’中生出了什么变数?”殇沫的眸光,直直地看着她,“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
冷溶月摇了摇头,“萧未遇前辈本就是为了韵锦阿姐才留下来保护我们的,如今,你们体内之毒已散,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韵锦阿姐身边了,至于遥峰哥哥和暖雨哥哥...”
“我们只跟着溶月...也不去苏州府了...”顾遥峰没等冷溶月将话说完,便站起身来,“苏州府有郭门主在,我与暖雨就算过去,也是多余,索性我们就跟着溶月,溶月去哪,我们便就去哪...”
冷溶月侧身垂眸,望了一眼仍未起身的顾暖雨,见其未动身姿,依旧闭眼调息,便也没有反驳什么。
殇沫反倒淡淡一笑,“也好,有遥峰大哥和暖雨大哥在溶月身边,我也就安心了...”
话落,他绷了绷嘴,顿了顿,眸光又凝注向冷溶月,“那...那我们就...就此别过吧...”
冷溶月微微点头,垂目呆滞。
她的脸色,虽煞白如雪,全无神采,却也显出了万分的淡漠来。
她本就有着让人不敢逼视的气质,此刻,更让殇沫心存着一份“忌惮”。
她们两人毕竟已有了夫妻之实,倘若在之前,殇沫是知道用怎样的方式来对待她的;而现下,殇沫便也难免有些“忌惮”了。
这“忌惮”,大致上是不能确定下她的想法,更怕惹来她的讨厌与不悦...
索性,殇沫只能又淡淡一笑,缓步后退了几步,脸上除了满是不舍外,心头亦附上了几分担忧。
但,一旁的萧未遇已上了马,马儿在长嘶,缰绳已勒起...
殇沫已不能再停留,只能留下深深一眸,随之策马而去...
...
三步一望,五步一停,十步无影。
爱人无影,身姿渐垂,抬臂迎掌,蹲下身子的冷溶月,已将双手捂在脸上,暗自抽泣...
顾遥峰见状,惊然地凑上尘萦,“到底发生了何事?溶月怎会如此伤心?”
尘萦无言,狠狠地瞥了一眼顾遥峰,反倒朝顾暖雨走去。
她来到顾暖雨的身前,拍了拍其头顶,顾暖雨便甚是温柔地抬眼看着她,“说吧,有何吩咐?”
他好似什么都知道,知道尘萦为何要唤起他,知道冷溶月为何要留下,亦知道冷溶月因何而哭泣,他永远是那个无需多言,便就能通透明了的顾暖雨。
“你去找一辆马车,越舒适越好,”尘萦又瞥了一眼顾遥峰,“你呢,去找些食物,最好是林间野味。”
顾遥峰皱眉,急促道:“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有马,带的也有干粮....”
“我们走吧...”顾暖雨直接打断了顾遥峰的言语,也已将一只手拍在了顾遥峰的肩头,“你打来野味后,还要生柴,就不要再耽搁了...”
“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遥峰随着顾暖雨走动着,一脸茫然,“我说暖雨,你一直就没有睁眼,也没离开过我半步,你怎么好似什么都知道似得...到底怎么了...”
顾暖雨始终沉默着,只是拉着顾遥峰渐渐远去...
尘萦望着两人离开后,小心翼翼的对着冷溶月蹲了下来,“傻姑娘,你确定不将此事告诉殇沫吗?”
冷溶月渐渐抬头,下颚移至膝盖上,眼泪依然在滚落着,脸上却拂上了浅浅暖意,“尘萦...你说...我和他孩子,会像我多一些,还是会像他多一些呢?”
“你肚中的孩子,将来长得像谁,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却知道这个孩子现下很危险,连日的奔波,你已经出血了,再不好好休养,孩子定是保不住的...”尘萦迟疑了片刻,“你...你真的确定要...要下这个孩子?”
冷溶月含笑点点头,“是,这可能是我能为殇沫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等我生下殇沫的孩子后,即便是韵锦阿姐和殇沫在一起了,我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她又猛然抬头凝向尘萦,道:“你确定我流出的不是脏血?可是...我怎么感受不到...腹中有孩子的存在呢...”
“我的大小姐,你流出的是不是脏血,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尘萦,无奈道:“若算起来日子,就算你有了身孕,也不过一个多月,你又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呢?”
“还有,你现在这个状态,是很容易滑胎的,除了好好休养外,生冷寒凉的食物也是不能再食的,”她接着说,“我们要尽快赶回‘灭影门’,不然在这荒郊野外的,哪能吃上什么好的食物呢...”
“不...我们不能回‘灭影门’...我已经出血了,就算我们找到马车,回到了应天府,也是免不了路上长期颠簸的,我怕...我怕会失去腹中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冷溶月顿时神情凝重了起来,“等暖雨哥哥和遥峰哥哥回来后,我会差他们先回‘灭影门’,去协助楼客大哥代管门中事务,再让小莲姐姐和婉娴姐姐来到此处,我们都是女子,有些事情做起来也方便...”
“可是,这里并没有我们的安身之处啊,也没有我们的分舵什么的,更何况,我们也根本不知道这里离哪座城镇最近,你现下是急需郎中开些安胎方子的...”
“这不重要...我有锦衣卫指挥使令牌在身,无论到了哪座城镇,也是不缺照料的,但,我也不想暴露我的身份,我们先到最近的客栈住下,再嘱咐小莲姐姐和婉娴姐姐来时,带足银两,找处清雅之地,建一处宅院,长期住下便是...”
“就算我们找到了附近的城镇,小城镇中的郎中又怎能比得过应天府中的郎中呢?更何况你到了应天府后,也能让宫中的医官为你开方子啊...”
“其实,都一样...若我与腹中的孩子无缘,就算是用了宫中医官的方子,也是无用的...其实,比起宫中的医官,我更愿意去相信暖雨哥哥能够做好这一切,他最关心溶月,也从未让溶月失望过,他一直都是溶月最好的暖雨哥哥...”
尘萦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嫌弃道:“大小姐是说...他顾暖雨能为你安胎?”
冷溶月盈盈一笑,“不是了,溶月是说,暖雨哥哥可以为溶月安排好一切的...”
尘萦撇了撇嘴,“但愿吧...”
冷溶月“咯咯”笑着,“你也要相信暖雨哥哥呀...他真的可以的...”
没人知道,顾暖雨在冷溶月心中的份量,只是莫名地信任着...
若说原因,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是因为顾暖雨遇事后,能够不问不疑,始终保持着一份镇定与淡然。
也或许,顾暖雨有颗通透坚定的心,亦有着一份知人冷暖的敬意...
至少,在冷溶月心中,如果说海煞是忠仆的话,那么,顾暖雨便是一个真正能够将她奉为主,又能视为亲妹妹的人...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太湖水阁 (五)
湖水之上水浪绽裂,水雾腾卷随波静缓。
如蛟龙出海,如鲸落九天,惊得画舫、船篷纷纷骤停,引得文人墨客痴痴凝望。
岸边,琴声犹在,舞却散,尹人垂袖斜身绫缎扬。
一绸红菱,从岸边阁台飘落,凌乱在天际间,摇曳在湖水面,绕过郭明轩的腰身,飘腾在水雾连卷的粼粼光泽上。
一画舫,随着红菱一同出现,红色的阁窗,红色的船围;红色的宣鼓,竖立在红色的鼓架上。
一红衣女子走出画舫船室,乍然成了水中的绝色。
没有畏惧,没有胆怯,她笑颜拂面,曲臂挽曳,一方红色绣帕时而遮盖脸颊,时而点缀肩头,她脚下的船身,正直直地划向着弓腿负手腾在湖上的郭明轩处。
面若桃花、笑如靥的她,与湖面上的郭明轩也在这一刻形成了一副相互冲击的画面,使得天际无色,风止云滞。
绝艳的女子,绝艳的景色,暮云烟已然痴惘,痴于人,更痴于景。
此情此景,他乱了气息,断了真气,不由踉跄侧身,慌乱腾空,直落水中。
郭明轩听得身后入水之声,停下身姿,侧脸垂眸瞅了水中的暮云烟一眼,他并没有去救暮云烟,他比任何人都知晓暮云烟的水性,反倒反向腾身,向回跃起。
暮云烟见状,顾不得整理落水后的荒唐之容,只得潜水随之撤回。
静立在船上的水阁依在,船室中却已并非柳韵锦一人,去而复返的郭明轩将另一人逮了个正着,这人并不是他人,而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你的断臂,是我当年削下的...而,若锦的娘亲,也是你在昔日里亲自杀害的,”郭明轩顿了顿,突然沉了声音,“怎么?如今,你还想迫害韵锦不成?”
“郭明轩,当日你仗着是我师父的女婿,逃过了一劫,苟延残喘到了今日...如今,你这是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郭明轩,道:“你师父已败,今日不管你再做何事,都是扭转不了败局的,我能出现在此处,就是最好的的证明。”
应萧索“哼”道:“我师父怎会败?无非是师父又顾念起了旧情,看在外孙女柳韵锦与徒儿冷溶月的份上,又放了你一回罢了...”
郭明轩,笑了笑,“就算是你师父大发慈悲,又放了我一马,那你现下又欲作甚?难道,是想要挟持韵锦,回去邀功吗?”
他收敛了笑容,又一字一字道:“就像当年那般,你在‘苍琼阁’内怂恿那萧未遇,让他对若锦做出轻薄之举吗?应萧索,我看你的命...恐怕就要留在此处了...”
这人正是应萧索,当年故遗名坐下的首席大弟子,如今的独臂刀客。
他能够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独臂刀客,也自是离不开‘灭影刀’傍身的。
然,现下‘灭影刀’并不在他的手中,他的内心也泛起了迟疑。
——郭明轩为何在此?难道,他的师父故遗名,真的败了吗?
——若按计划行事,他的师父故遗名应该会在新建‘苍琼阁’内,就能将郭明轩擒拿住,更何况他的师父还准备了能够让人暂时失去内力的毒粉...
想到这里,他已生畏惧,不但畏惧,且还有着一份难以置信的恐惧在。
——红衣女子已在湖面上出现,一个能把他师父故遗名都迷倒的女子,居然对郭明轩完全不起作用。
——郭明轩不但赶了回来,且连再回望一眼湖面都不曾,男人都喜欢年轻绝艳的女子,若有哪个男人不喜欢,那便是大大的可怕,能够完全突破人性的男人,也自是令人恐惧的。
他已抬臂,尽管他只有一条手臂,但还是抬了起来,因为他想活下去。
“且慢,今日我根本不想和你动手,我来此处,也只是为了看一下若锦女儿的身体状况...”
他话音尚在,身前便迎来了一袭剑气,剑气从郭明轩挥动的戟指发出,尽管他已奋力躲闪,却也被剑气所伤,整个身子都被击出了阁外。
“你也配?”一声怒喝的郭明轩随之出了船阁,应萧索却已不见了踪影,就连湖面上的那红色画舫与红衣女子,也一同不见了,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湖面平静如初,只是依旧没有鸟鸣,亦没有轻风...
“尊上,”上到船上的暮云烟,顾不得浑身湿漉漉的衣衫,俯首跪拜在郭明轩的面前,“尊上,云烟有愧...云烟有愧啊...”
郭明轩背身负手,澹澹道:“那艘八宝玲珑船被‘灭影门’的人占据多日,不知船上是否布防了机关和陷阱,除此之外,我也想让韵锦能够安安稳稳的在此睡上一觉,尽管不让我们脚下的船身有半点晃动,可,如今看到,我们只能驾得此船,前往那艘八宝玲珑船上了...”
“尊上,是云烟没有做好防范,还请尊上惩罚云烟,云烟甘愿受罚。”
郭明轩缓叹了一口气,“这不怪你,这世间的好事本就多磨,当我在湖面上看见那位红衣女子出得画舫船室后,我便知道韵锦会有危险,我只是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受到任何伤害了...”
暮云烟渐渐拱手,“尊上,我这就命人驾船...”
...
湛蓝天际阴云散,尽染湖面如水镜。
微凉的冬月,掩不住心头的暖意,行驶的船阁中,郭明轩想象着柳若锦的模样。
——一身佛衣,一串佛珠,一顶佛帽,双十合上的佛手,萧萧素素的佛语。
——这世间,最静然的人;亦是这世间,忘却了前尘往事的人。
八宝玲珑船渐现,随着脚下之船的移动,八宝玲珑船上的孤影也渐显。
那是一方展尽寂寥的孤影,亦是一方展望遥看的孤影。
可,这孤影除了脱俗不入尘世外,并没有佛衣附体,亦没有佛珠挂手。
就好似一个天外之人,一个天上之人,误入了这浊世,闯入了人间烟火中...
郭明轩的双眸已闪动起光亮,那孤影也正凝望着郭明轩,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展望着,直到船头轻碰到八宝玲珑船的船身,直到两人的身体随着船身的相互碰撞晃动了一下后,那一袭素衣的孤影,勐然腾跃,落在郭明轩的身后,她好似有话要说,却又未曾开口...
她的身子停滞片刻后,便直接走向了船室中...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太湖水阁 (六)
婆娑止步,又突进,踏过槛台忆前尘。
柳姿疏背,侧微红,素衣拂发弱鬓颜。
去了佛气,染了红尘,惊然了眼目,云端坠下显尽平凡。
柳若锦绝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任何一个女人在子女面前,又都是平凡的。
指尖挥动,破了手腕,在涌流的鲜血下,她竟又握紧了拳头。
不大不小的拳头,细白纤长的拳头,如白雪皑皑之上绽放着虹彩。
虹彩血红,滴滴落入床榻之上的柳韵锦的唇上。
润了唇,渗入口,溢出在嘴角,流落在下颚,顺流到脖颈。
母女两人有着相同的肤色,肤色上却停留着一个人的热血。
——忆前尘,追前事,尘已隔世,事已往往。
骤停在船阁门槛处的郭明轩,已陷入了两难,他想去止住柳若锦不断流出的血液,却又想让女儿柳韵锦多饮一些这能够救下性命的鲜血。
眉间痕,已深长,脸部的肌肤时皱时紧,他眸光闪动下,左右怜惜,处处钝痛,多次想要抬臂挪足,却每每迟疑,次次念消。
他心中翻涌着百般滋味,最难耐的却是种种曾经...
身侧的暮云烟,当然懂得这些滋味。
曾几何时,他与郭明轩把酒言欢,畅尽心事。
曾几何时,他二人携手席卷江域,踏平‘江月盟’,奠定了‘江月门’真正可以独霸江河的基础。
——斩庄煦、授剑诀、言过往,那时的他们都拥有着心中所爱。
可,同样是心中所爱,却有着天地之别,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可忆不可追。
而,郭明轩心中的女子,那时却只是无奈分开。
在暮云烟看来,短暂分离的,总是有机会重聚的,而,彻底消逝的,却只能成为永远无法超越的存在。
在这个世上,很多时候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
活人即便再尽心尽力,也是无法做到尽善尽美的。
但,死人却不同...
挚爱已逝,独留美好,自是会在心中屏蔽掉那些种种不好,能够回忆的,也只能是曾经的种种快乐。
所以,他至今未娶。
认识他的人,都会说他是一个极其谦和的人,想必多年未娶的原因,也只能是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了...
他已侧眸,眸光中闪动着说不出的光亮。
这光亮时而躲闪,时而坚定;嘴角也时而想开,时而微颤。
突然,他定了神,紧绷了身子,眉头也皱得紧紧的,他只想说出一句话,一句在他看来至关重要的话。
而,这句话,他也只想悄悄地告诉身旁的郭明轩。
“尊上,夫人并未削发...”
郭明轩怔住了,他听到这句话,展现出片刻的慌神后,便就死死的怔住了。
——他好似错了...
——且是大错特错了...
这是一个多么明显的错误,恐怕连三岁孩童都绝不会犯的错误,他却犯了...
——一个最接近神的人,居然错了...
——神,当然也会犯错。
——但,神的错,又岂是凡人可以去质疑的?
所以,暮云烟只能说这一句话,一句极短,却又极有效的话...
伴随着一阵钝痛,郭明轩竟突然开始厌恶起了自身的那点清高来,那点自以为是、超凡脱俗、目空一切的清高...
他本就是修行之人,修得是这天地正道,习得是那道门正宗,褪去凡尘俗气,也是理所应当。
可,这“理所应当”竟在此刻全然成了臭狗屁,这世上最臭、最不耻的臭狗屁。
被过往所困的他,只着眼于形,却未着眼于实。
在他看来,他已是一个修行之人,而他眼前的柳若锦也早已遁入空门。
两人如今的“形”,好似八竿子也打不着,根本就是两个斩断前尘、重获新生的人,又重聚在了一起,早已没了什么情分,甚至没有可说的言语...
——难道,两人要在一起谈经论道吗?
但,实质却是柳若锦并未削发成尼,他也着实算不上是一个不能婚娶的道士。
他与柳若锦终是两个凡人,两个都守着一方净土的凡人...
...
几乎同样的脸,几乎同样的眸光。
只是,一张脸比另一张脸紧致动容;只是,一双眸光比另一双眸光清澈灵动。
拥有紧致的脸,清澈的眸光的柳韵锦,在苏醒的瞬间却覆满了惊慌。
这惊慌,显然带着几分恐惧。
——这世上,任谁看到一张几乎和自己相貌相同的脸,都会有发自内心的胆怯。
她已在蜷缩,紧抱着双腿,向床榻内挪动着身子...
她的眸光也在次次躲闪,又次次凝望,亦次次生怯...
女儿已醒,郭明轩自然要大步凑上,他看了床榻上的柳韵锦一眼,便侧落在了床榻边围,随后,快速侧眸,顺势扯下衣角,反倒无声的在柳若锦划破的手腕上缠绕着。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低着头,认真地缠着另一人的伤口;而另一个人也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伤口被人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布料...
这布料,是川境最有名的蜀锦,却没有图桉纹饰,纯白无瑕。
这段蜀锦也显得格外特别,它的特别之处便在于它是无瑕的纯色。
无论,云锦、蜀锦、宋锦,还是壮锦,都几乎是不可能有纯色的,也多以图桉生动、结构严谨、色彩斑斓得名。
而,郭明轩扯下的衣角,不但是纯白色的蜀锦,且还甚是绵柔,即便是已缠过柳若锦手腕两次,还是能看到血流的痕迹。
就在他完全系好柳若锦的伤口时,柳若锦竟勐然转身,欲要离去。
事实上,从他走到床榻旁的那一刻,原本坐在床榻边围的柳若锦就已然站起了身子。
或许,柳若锦本不打算转身离去,应是心中还存留着莫名的期待。
可,这一刻她内心的那点期待,已然没了,不但没了,还有一种想要快速逃离的感觉。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郭明轩更不知道为什么...
“若锦...”郭明轩只得立即起身,唤停了她,“床榻上的便是我们的女儿...韵锦...”
柳若锦背对着郭明轩,没有回应,亦没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如静止的木头一般。
“她...她就是我娘?”柳韵锦激动地挪身,在床榻边垂下了双腿,“她真的是我娘吗?”
郭明轩对着柳韵锦微微点了点头,再次缓移向柳若锦,澹了眸光,无了言语。
柳韵锦明确了救命恩人的身份后,除了睁圆了双眼凝望着那骤停在船室内的背影外,眸光中也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她好似在等待着什么,急切地等待着什么...
突然,柳若锦赫然回身,泪水已覆满脸颊,顾不得抹去,直冲向了柳韵锦,随着“噗通”一声的轻响,她已跪在了床榻旁,紧紧抱住了柳韵锦的腰身,扑进了柳韵锦的怀中...
“女儿......我的韵锦......”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太湖水阁 (七)
多年相思汇成片,日夜沉吟难舒展。
此刻,柳若锦的脸上浮现出多少喜悦,也便就隐现出多少怨恨。
那年那日,她耗尽功力,送走了还在襁褓中的女儿。
如今相逢,燃泪焚心,千百滋味,万千愧疚,终展笑颜泪面。
长思长念,不得见;佛烛燃尽,又立新。
思绪缠绕不可终日,佛台清冷不得暖意。
在这样的处境下,她又怎能无恨?
她不但有恨,更有怨,怨着世道沧桑,怨着感恩图报,怨着人情难还,更怨着守规守距。
当礼仪王法成为束缚,当亲情爱恋成为奢侈,当身不由己难展其行,她也便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也不想遵守了...
她只想做一个小女子,一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小女子。
曾经,她的倔强,由不得她不守约定;曾经。她的傲气,也由不得她不如男子。
但现在,她却想要心甘情愿的做一个“难养的”小女子...
至少,以小女子的身份自居,她可以完全给自己洗脱掉所有亏欠,亦可以肆无忌惮的去拥抱自己的女儿和丈夫。
——丈夫...
她缓缓侧脸,悲愤地望向郭明轩,这个与她成过两次婚的男人。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与这个男人私定终身,是在‘江月门’的船室中。
那晚的月亮也是她此生见过得最美的月色,她与他就那样隔着船窗,静静地望着银白的皎月。
第二次与这个男人成婚,是在‘无极庵’外金灿灿的麦田间,有蔷薇花海相伴,花海深处更有着红烛台,那晚的红烛使得天际星空逊色,也在她心中种下了一朵永不败的红莲。
以至于,这数年间她根本看不得佛前的烛火,只要她心中的那朵红莲犹在,又怎能忍受得了寒意浓浓的佛烛呢?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感同身受,每一分每一秒的伤痛,已如刀割般划进了她的心田。
她的整个心已遍体鳞伤,却仍包裹着那朵永不败的红莲...
——她终是没能过得了自己...
若说,这世上什么样的痛最痛,那一定是日日与心意抗衡、违心难诉、言不由衷最痛。
现下,她所凝望之人,便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她已没了娘亲,亦没有享受过一天父爱,她的丈夫也自然是她的全部依靠。
但,面对着这个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她却恨,更想怨,且是越看越怨恨,越想越怨恨。
突然,她侧立起身,在起身的同时也击出了一掌,在击出一掌的同时,她所凝望之人也飞仰出了船室之外。
船窗已破,破窗之声清脆,郭明轩摔躺在室外甲板上的声音却沉重。
——这世上最接近神的人,居然被一个女人击飞了出去...
他不但不能还手,还在缓缓站起后,低下了他那甚是高贵的头颅。
他能有此举动,并不是因为他知晓柳若锦为何而发怒。
而是,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不由辩解的,至少在柳若锦的面前,他不能辩解什么。
过了良久后,他的心头竟莫名地感到一涌喜悦,这喜悦并不是因为他的女儿柳韵锦已下得了床榻,拉拽住了柳若锦的臂膀。
反倒是因为,柳若锦能将他轻易击飞出船室的举动...
——若锦的功力如此深厚,这些多年来,她居然又独自修得了这般高深的功法...
他笑着,丝毫不顾嘴角流出的血,笑着...
他的笑温柔极了,就好似当初他第一眼看到襁褓中的女儿那般,柔柔的、暖暖的、傻傻的...
——他在这一刻,已忘却了所有身份,更忘却了他是郭明轩,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想笑就笑的孩子...
“你还敢笑?”柳若锦侧转手臂,将柳韵锦挽在身旁,一脚踏破已损坏的船窗边板,“你是不是又另娶了她人?那你还来找我作甚?”
“我没...我...”郭明轩突然慌乱了起来,惊恐着眸光,无措着手脚,更像极了孩子。
可,柳若锦怎能允许他解释呢?
通常大人在教训孩子的时候,大多是不会给孩子丝毫解释的机会的。
因为,错就是错,且是大人认为错,就是错。
“韵锦体内的血液,自是能够解除‘腐血碎骨丹’的毒性的,只是她这遗传下来的血脉从未觉醒过,也从未出现过相克制的毒性入体的情况,所以才需要适应,”柳若锦打断了郭明轩的话,继续道:“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也根本不用你这般急着来寻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为了‘腐血碎骨丹’之毒而来?”郭明轩迟疑着,“你一踏入船室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难道,你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柳若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能让你郭明轩乘船来寻我的原因,想必也只能是在这艘船的船室内寻找答桉了...当我进入船室中,看到床榻上的女子后,我不但能确定这女子就是我的女儿,且还能肯定她定是中了‘腐血碎骨丹’之毒...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已弱,“只是...你不该来...”
郭明轩,皱眉道:“为什么?”
“因为你被照顾的很好,能被照顾得这么好,应是你新任妻子的功劳...你既然已有了新的妻子,就不该再来找我...”
“你如何肯定我已另娶?”
“你的衣衫,已能说明一切!”柳若锦语气已重,“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不对!”郭明轩说,“你说得不但不对,还大错特错。”
柳若锦,怔道:“你并未另娶?可,你身上的这一身纯色蜀锦,根本就不是寻常人可以穿得起的,非皇族权贵家卷,又怎能配得上这一身纯白蜀锦呢?”
郭明轩默默的在心中舒缓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澹澹回道:“你听过‘天翱门’吗?”
柳若锦瞪了他一眼,“你不正是‘天翱门’的门主吗?难道,‘天翱门’门主就能配得上如此罕见的蜀锦了?”
“你...你知晓我是‘天翱门’门主?那...那你这么多年来,一定暗自打探过关于我的消息...对吗?”郭明轩突然激动了起来,甚至有些喜出望外,不禁跨步向前,“你没有削发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心中一直都有我,对吗?”
“你站住!”柳若锦顿时惊恐了起来,她也不知晓自己到底在怕着什么,身体不由地抗拒着郭明轩的靠近,“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天翱门’早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她在慌乱下,不由含羞,将头垂下,过了良久才又缓缓抬眼瞅了一下郭明轩,好似重新鼓足了勇气,接着道:“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我没问的,你也不必说!”
郭明轩退回跨出的右脚,“那好,既然你知道‘天翱门’,定然也知道‘天翱镖局’吧?”
柳若锦,道:“你是想说,‘天翱镖局’也是你的?”
郭明轩微微摇头,“‘天翱镖局’并不是我的,但,却是我徒弟的,我唯一的关门嫡传弟子殇沫的。”
他柔柔地看着柳若锦,接着说:“我的这身衣衫,正是‘天翱镖局’为我置办的,事实上,我的确没有心思去置办什么名贵的衣衫...”
柳若锦,思索道:“‘天翱镖局’的确有收纳万物的能力,其势力也遍布天下。若说皇宫内有的,那‘天翱镖局’中必有;若说皇宫内没的,那‘天翱镖局’中也必有。”
她顿了顿,眸光中仍带着些许质疑,“我再问你,韵锦为何会中‘腐血碎骨丹’之毒?”
这次,没等郭明轩回答,她身旁的柳韵锦竟先开了口,“是故遗名...”
柳韵锦的声音极小,可就在她身旁的柳若锦也是可以完全听清的。
向母亲去控诉母亲的父亲,显然她是不自信的,这不自信也来源于她并不了解,这个和自己长相几乎一样的母亲。
不曾想,柳若锦立即大怒了起来,“无论他是谁,只要伤害了我的女儿,我都不会放过...”
随后,她温柔地看向柳韵锦,“韵锦,如今你的武功,想必也是不逊于故遗名的。你幼年之时,恐怕察觉不到,但如果你能修习上‘苍琼阁’铁房秘室中的任何一门功法的话,也是足能将我灌输进你体中的内力融会贯通,到达化境的...”
柳韵锦怔了一下,她根本想不到,柳若锦不但会直呼出自己父亲故遗名的名讳,且还能说出不会放过自己父亲故遗名的言语来,“故遗名不是你的父亲吗?”
“是,”柳若锦缓缓说:“但,就算是我的父亲,也不可以伤害你...我和他之间实则也没什么父女感情可言...”
她看着柳韵锦,又坚定道:“总之,谁伤害你,我便就不放过谁。”
“你的武功是如何恢复的?”郭明轩突然道:“当年,你将内力全部都给了还在襁褓中的韵锦,你又是如何恢复内力的?”
“我并没有恢复内力,当初我的内力也是我的母亲柳落衣强行灌输给我的,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无法将内力施展出来,否则,我也不会让我的母亲柳落衣就那样死在我的面前了...”
柳若锦,顿了顿,脸上也拂上了一丝悲凉,又道:“如果说这些年来,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的话,那便是我学会了惠静师太留在‘无极庵’内的所有佛门心法了...巧合的是那些佛门心法与我之前修习的‘无极圣剑’和‘御风剑法’的要义不谋而合,想必这也是自古佛道不分家的缘故吧...”
“佛门心法...结合上‘无极圣剑’和‘御风剑法’...”郭明轩喃喃着:“我想象不出...那会有怎样的威力...”
他话音刚落,又勐然定神道:“那你为何不逃?至少,你可以逃出应萧索的掌控,甚至可以杀掉他...根本不必被他困在那八宝玲珑船上...”
柳若锦,反问道:“我为何要逃?那应萧索并未怠慢于我,反倒和我聊了很多前尘往事和近些年来江湖上发生过的事情,他也并没有强迫我什么。”
郭明轩,道:“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你也想知道你的父亲故遗名,到底想要做什么,对吗?”
柳若锦点了点头,“一开始我便就猜到了,如果说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些价值的话,那么,一定是与你有关...”
“所以,你便顺势等着我来?”
“现在...我已经等到了...”
两人已凝望在了一起,久久地凝望在了一起...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太湖水阁 (八)
一双凌厉的眸光闪过...
这眸光不针对一人,却针对着两个人。
在这江湖之上,倘若有人可以同时对峙郭明轩与柳若锦的话,那便唯有一人。
此人,没有绝顶的武功,亦没有滔天的权势。
不仅如此,他还曾是郭明轩与柳若锦最痛恨之人。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不得不使郭明轩与柳若锦忌惮上三分。
或许,这世间的因缘际遇便是如此,永远无法预料到另一个人将成为自己的谁谁谁,也永远不知道另一人最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就是萧未遇。
他同殇沫跃上船板的那一刻,便就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他,却只将眸光留给了柳若锦...
“你才是真的...”他莫名其妙地开了口,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你才是我的师妹...”
“这么多年来,你还好吗?”柳若锦的回复,引下了他的眼泪,他已太久没有听到这熟悉声音了,如天降甘露,如枯木逢春。
这声音,碰撞着他的脑海,挖寻着他隐藏已久的依恋,终与回忆相融交汇,无法自持。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信念,也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声音,便是他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的全部力量,因为他相信,还会相见...
‘还会相见。’多么简单明了的言语,却又是那般的刻骨铭心,无法忘却。
——只有再相见,才能弥补,弥补全部缺憾,汇成完整人生。
这也相当于是一种救赎与归途,不圆满之事,总想要去做圆满;做错的事,总想要去救赎。
——不为其他,只为他自己,只为告慰他独有的灵魂。
——归宿...他已找到了归宿的——活生生的,如昔年一样绝美的归宿...
“没有你,我怎么会过得好呢?”他缓缓移目,依旧是面无表情,眸光却直直地定在了郭明轩的身上,“今年今日,你喜欢的人,仍是他,对吗?”
他看向的是郭明轩,他嘴中的“他”自然也是指:郭明轩。
然,柳若锦却已无声,她无法回答他这一问,正如她还不知晓如何面对如今的郭明轩那般。
“不回答...不回答...”萧未遇喃喃碎语,“那就是默认了...默认了...”
他开始晃着脑袋,整个身子也如抽筋一般,左右散步,手足散乱。
“师哥,我早已和明轩成婚了...如今,我和他的女儿就站在我们的身旁...”柳若锦紧锁眉宇,倍感无力,“师哥,忘了吧...”
“你和他的女儿...你和他的女儿....我认得她...我认得她...我以为她就是你...我居然认错了...认错了...”萧未遇双掌抵着两侧的太阳穴,癫狂且无措,“忘了...忘了...忘了的话,我还活着干嘛...还活着干嘛...”
突然,他倒了下,被殇沫扶着身子轻轻地倒了下。
“没事,我只是点了他的昏睡穴,”殇沫跨前两步,对着郭明轩拱手一揖,“师父,我不知溶月发生了何事,在来的路上,她突然决定不过来了...”
郭明轩,急促道:“可知具体位置?”
殇沫摇了摇头,“不知,当时是在一片稀疏的林木中分离的。”
“云烟!拿地形图来!”郭明轩侧脸一声,始终未敢言语的暮云烟立即转身进入了船室中,拿出了地形图,“尊上,你看。”
“你看看这地形图,再结合一下你与溶月分离后的脚程,看看能不能推算出那片林木的具体位置来?”郭明轩顿了顿,又皱眉道:“且慢,现下已入冬,稀疏的林木有可能并不是稀疏的林木,只是枯叶显得荒凉,落叶后的林木显得稀疏罢了...”
他,接着道:“所以,殇沫你不要拘泥于林木的特征,还是要以与溶月分离后到此的脚程来推算...”
殇沫迟疑了片刻,戟指点落在了淮安府的位置上,“应该就是这里。”
“好,为师现下就起程,前去找寻溶月,”郭明轩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柳若锦,“你呢?”
柳若锦勐然一怔,一脸迷惘道:“溶月是谁?”
“溶月是我阿姐,也是现任‘灭影门’门主冷溶月,”柳韵锦,说,“母亲见到她后,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阿姐?”柳若锦已彻底愣住了...
过了良久,她才一字一字又道:“你爹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郭明轩,焦急道:“是我和素海棠的...我...”
他虽想要开口立即解释,也的确开了口,却刚说出几个字后,就再也言不出任何话来了。
“我就说嘛,你肯定已另娶了新妇,‘玉面公子’素海棠的确和你很般配!”柳若锦几乎已是咬牙切齿的状态,“我可以想到所有人,就是唯独想不到你会和海棠...”
“若锦,你听我说...”郭明轩已然抓耳挠腮了起来,“事情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般,是...”
“行了!”柳若锦抬臂止下了郭明轩的言语,“这件事,我会亲自向海棠问清楚的!”
“她...她早已经身亡了...”
柳若锦骤然一惊,难以置信的望着郭明轩,“什么,早已身亡了?这世上有谁能够杀得掉‘玉面公子’素海棠,她可是我爹门下的第一奇女子,亦是名满江湖的奇女子,她怎么会身亡...”
“母亲,是真的,海棠姑姑真的身亡了,我在‘天岚观微阁’中亲眼看过她写与父亲的遗书,”柳韵锦,忙道:“还有,海棠姑姑的尸身,现下正存放在‘天岚观微阁’中...”
柳若锦久久地呆滞了住,素海棠的离世对她而言,是一场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意外,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会死去,名满天下的‘玉面公子’素海棠也绝不会死去。
更何况,素海棠还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绝艳...
“我与海棠亲如姐妹,海棠不但救过我,亦救过韵锦,她的女儿我自是要照拂一二的...”
“那我们就一起启程吧...”郭明轩斜瞥了柳若锦,又做出了拉拽柳韵锦的小动作来。
“哦,对,我们去救阿姐吧,至于爹爹和海棠姑姑之间的事情,我们在路上再说...在路上再说...”柳韵锦慌乱的眸光也洒落在了柳若锦的脸上,“你觉得呢?母亲。”
柳若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好...”
殇沫见状,道:“师父,我...”
“哦,你就留在此处,以防故遗名突然来袭‘江月门’,你就先陪着你云烟叔叔,”话落,郭明轩拍了拍殇沫的肩膀,“就先这样吧...”
殇沫欲再次言语,却已被柳韵锦挡在了身前,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籍,递在了殇沫的手上,“这是‘无妄天剑’剑谱,是叶离颜留给你的...”
殇沫接过剑谱后,郭明轩、柳若锦已腾出了船板,柳韵锦也随之飞跃了出去...